文/琚峰。
我已经决定离开了。这个一直未曾实现的梦想,现在却成了我迫不得已要做的事。
退学手续全部办好,我最后一次去学校收拾行装,并和室友们一一告别,他们既难过又困惑,同时显露出对我深深的钦佩,连说“哥们保重”。睡我上铺那兄弟甚至流下几行热泪,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生活就是这样,不要付出你全部的真诚。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半年之前我与一个女孩开始交往,这里就暂且称她为B姑娘吧,因为她的小名是蝴蝶(butterfly),又常常以美人(beauty)自居。
B姑娘与我不是初识,读中学的时候我就深深地迷恋着她。可惜那时我既不高也不帅还是个经济没独立的穷光蛋,总之没有任何优点,平庸到不行,属于她绝对不屑看第二眼的那一类。于是我经过痛苦地挣扎把自己从“卑微的暗恋”中拖出来,割断所有念想,转而投入积极向上的生活。
上了大学后,我完全变了样:个子长高,面目变得清秀,成绩也好,还写得一手漂亮文章,以批判质疑的独立思考精神闻名全校。
直到六月B姑娘来找我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依然跟我在同一所学校。见到她我很吃惊,她跟从前一样美丽动人,我积累多年的自信和骄傲瞬间崩塌,在她面前我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害羞的小男孩。
她对我却不似当年了。那天晚上她约我出来喝咖啡,我还没好意思喝几口她就主动向我表示了爱意。她深情款款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本,对我说这是她最近一个月来记下的对我满满的爱意。我强忍着狂喜假装冷静地一页页读完,心中波涛汹涌,表面波澜不惊。临走的时候她轻吻了我,当时我就觉得天旋地转天崩地裂了。之后我理所当然地踹掉了原来的女朋友,义无反顾地投向了B姑娘的怀抱。
我们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与她交往之初,我就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担惊受怕,也确定了自己是爱她的,并将一直爱。直到现在这个时候我依然爱。
她之于我,如同黛西之于盖茨比,她就是我的梦想,是我魂牵梦萦的那盏绿灯。如果你认为这话有点瞎文艺假忧伤装浪漫的意味,就请接着听我往下说。
一个星期以前也就是我们恋爱了五个多月后,她跟我提出了分手。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突然对我喜欢不起来了。她在电话那头轻声地说,忘掉我吧。她的态度很坚决,丝毫不理睬我的追问。我也无法放下尊严继续纠缠她,便挂掉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通电话。天旋地转,无法呼吸。
天知道这对我是怎样的打击。我的梦想就此破碎了。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母亲去世时的痛苦,原本我所珍爱的东西将永远地失落了,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拥有。
生活不复其本来面貌。躺上床我哭了一夜,哭停了清醒过来便骂自己,然后继续哭。
接近天亮时才睡着。
按莱布尼茨的充足理由原理讲,什么事情没有理由绝不发生。果然事出有因,她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那几天我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我无法面对现实,只要脑海中一浮现她的脸,我就又痛苦又愤怒又失落。我靠酒继续生活。酒精进入我的血管,在我身体里跳动,为我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梦境,让我得以生活在过去的快乐时光中。
朋友们劝我想开点,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说我现在什么女人都不想要。大家听我这么说以为我不是醉糊涂了就是要变成同性恋了。结果两样都不是,但我做了一件让他们更加吃惊的事。
我把B姑娘的新男朋友给打了。前天晚上我从外面喝酒回来,在去宿舍的路上迷迷糊糊地看见了B姑娘和她身旁并排走着的一个男人。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们直到那栋我熟悉无比的B姑娘的宿舍楼门口。那男人与B姑娘吻别,磨蹭了将近十多分钟才离开。当他走到我跟前时,我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伸手把他拦下。
他大叫:你干吗?
我问他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说:我管你是谁呢。
我跟他说我是B姑娘的男友。
他冷笑一声说:现在我才是。
我沉默良久。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于是我神志不清地选择了前者。我一声不吭地抡起拳头将他打翻在地,他的身子弱不禁风又毫无准备,出乎了我的预料。然后我站在倒下的他身边,站在十一月的寒冷夜风中,岿然不动。过了很久我发现他还没能挣扎起来,嘴角也沾着鲜血,于是我拨通了校医务室的电话后离去。
回宿舍后我一个人又喝空了几罐啤酒,抽了两支从睡着的室友大衣口袋里摸出来的香烟。半夜时B姑娘发短信过来:你干的?
我干的。我回复道。接着又神志不清地说了许多“要悔改啊希望她再给一次机会啊两人重新再来啊”之类的话。当然毫无作用。一个人若是不喜欢你了,你便会觉得她的心硬得像风干的水泥。我就是这样想的。
她最后回了一句话:醒醒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心一横删掉了她的号码。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追悔莫及,心想如果是我被打伤躺到医院里兴许她会来看我,她一感动我把她手一抓,说不定就又和好如初了。美丽的想象。实际情况是我因打架被学校予以退学处分。本来打架的处分是不至于如此严重的,可是谁让我下手之前没弄清楚那人的身份。学校的教学主楼就是他爹捐资建造的。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退学也许正是我想要的。我决定离开。
属于过去的故事到此为止。
我买了到上海的火车票。上海并不是我的目的地。我真正计划要去的地方是内蒙古。我打算在那边生活几个月,然后回到家乡附近的一处安静的江南小镇开始写作。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去上海见父亲和继母一面,把我的事情说清楚。从此做个了断。
两年来打零工赚的钱和稿费加起来还剩下一万来块,对我来说支撑几个月完全没有问题。
下午三点多,我踩着破旧的网球鞋上了破旧的火车。从我的眼里看出去,似乎除了未卜的未来,一切都是破旧的。
火车上没有什么人,我没按车票上规定的座位坐,而是挑了一处靠窗的四人空座坐下。坐凳用脏兮兮的暗红色皮革包裹着,引起人恶心的联想,表面还残留着几片未被清扫的干橘皮。火车开来又离去,不知有多少屁股在这坐凳上留下了痕迹。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无限悲伤。
我把车窗打开一半透气,窗外是一片片水田和干净的河滩,偶尔能看到几头老牛在无精打采地甩动尾巴。阳光很浅,却清晰异常,真是一个有点莫名其妙又挑不出其不好之处的天气。火车慢得让人感觉几乎像是在散步。
在火车上我还要待四小时,一段漫长而难熬的时间。小时候乘火车的兴奋感完全消失不见。我埋头沉浸在海明威的小说之中,好像他笔下的每一个主人公都是那么优雅而坚强。不多时我突然有了尿意,便起身去厕所。谁知门锁坏了,我也没多想,把门掩上就开始畅快淋漓地释放。接着门猛然被打开,一个皮肤白嫩的女孩站在门口,见里面有人,忙用手遮住眼睛。好在那时我已经拉好了拉链。
她说:我不知道里面有人。
我边系腰带边解释:这门锁不上。
正待我侧身出去时,她一把拉住我,温声细语地说:你能不能站在门口给我看会儿,我怕有人进来。
我点头答应她。几分钟后她出来,我往座位走,她一直跟着我,等我坐下,她也坐下,坐在我的对面。我偏过头躲开她的目光,一时尴尬无言。她笑着说:原来我们俩的座位是在一起的啊。
我告诉她其实我没有按车票规定的坐,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六人座,说那才是我的座位。那边座位上有两个睡着的中年大汉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坐在我本来的位置上。
没想到她递过来她的车票,上面标明了她的座位也是在那六人座,就在我旁边。
她莞尔:我们乱坐也坐到一起,真有缘分。
我叹了口气说:就坐这边吧。
那个女孩很健谈,她一刻不停地跟我聊着各种事情,她的学校、她的家庭、她交过几个男朋友和她喜欢的音乐。诸如此类。我很少应和,通常只是点头示意或报以微笑。她似乎毫不在意,可能还很庆幸遇到了我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忠实倾听者。其实她的话我多半没有听进去。
贩卖零食饮料的小推车经过时,我要了一瓶啤酒,还要了一罐可乐给那个女孩。
打开钱夹,里面一张B姑娘的照片掉了出来。我捡起照片,看到她,心又开始作痛。
我仍不能理解她为什么离开我,无法释怀。
吮吸可乐的时间里女孩安静下来,我则一口一口地将啤酒灌进喉咙。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啊,我想。大约这就同有的人一定要用钢笔写作或者用牛奶洗浴是一样的道理吧。我非用啤酒解渴不可。
她那引人注目的纤细手指小心地触碰着桌面,简直漂亮得不可思议。这时,她开口问我:你去上海做什么?
我想了想,决定不告诉她真实情况,否则又要开启一个我不愿意多说的话题,所以我告诉她我是去上海找工作。
她神秘兮兮地小声说:这也太无聊了吧。你猜我是去干吗的?
我托着下巴假装深思熟虑地问:你是去执行任务的特工?
她扑哧笑了,浅浅的酒窝像极了 B姑娘。她说:你真能扯,没那么神,其实我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想去上海看外滩看东方明珠。
我环顾四周,谨慎地说:吓死我了。幸好如此。
她白我一眼:少来。
火车到站之前,我睡着了好几次。每次醒来睁眼都能看到女孩笑眯眯地望着我。
这种感觉极其怪异,我也并不觉得自己的睡姿有任何值得欣赏之处。几次我试图说些什么阻止她那样盯着我看,但沉沉的睡意却总是像连在我脚踝上的巨石一般把我拖进无意识的深渊。
最后一次睡着是被她弄醒的。当时我睡得正香甜,忽然感到两耳被异物捂住,接着一阵剧烈的声音呼呼作响,穿入我的耳朵唤醒了我的每一根神经。她依然笑眯眯地望着我,手里握着与耳机相连的随身听,说:到站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我耳朵上套着最大音量的耳机。正好是《 It’s MyLife》的高潮部分。
我的行李大大小小有很多,收拾起来非常不方便。她主动提出帮我提两个小包,我没拒绝,她接过包的同时顺势挽住了我的手。我转头看她,她瞪我一眼说:你别想多,我是怕自己丢了。
我笑了笑。火车站确实人多。各个出口都形成了一股人流,背着包的、拎着包的、挎着包的、拉着提箱的,他们在人群中间好像都化为了一个个符号。
走出火车站,出现在眼前的是更多的人,但其中每一个都不对我构成意义。
我抬头看天,上海的天是灰色的,没有云,偶尔有微风吹动我的头发。她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看东方明珠,我说不了。于是我们在火车站出口处分别,我礼节性地把号码留给她。之后她去公交站搭车,我则等到一辆出租车,直接去我预订了房间的便宜旅馆。
旅馆房间果然又破又旧,墙壁竟像五十年前粉刷的一般。有电视、空调和卫生间,淋浴喷头喷出来的水却是时冷时热的。对于我这个既怕冷也怕热的人来说可谓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我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上一双干净的鞋,舒服地躺倒在看不出颜色的床单上。
我用手机拨通了父亲的号码。
嘟——嘟——嘟——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我翻个身继续拨。这次居然通了。
他的声音客套而生硬:是你?找我有事?
我说:我在上海,我要见你一面。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明天下午吧,两点左右,最近日程安排比较紧,太忙了,也许……我挂断了电话,不想继续听下去,全是一些没有用的废话。我并不是多讨厌他,只是跟他没有感情,从小到大,一直这样。母亲去世也未能改变什么。我们之前的关系,或者说我对他的态度,就像萨特在《文字生涯》中的一句话那样:我们有一段时间在同一个地方使大地承受我们的体重,仅此而已。
六点多肚子咕咕叫起来,突然间饿得要命。我揣了零钱出门,发现下午上来时的电梯居然停用了,便从旁边的楼梯下去。六楼不算高,徒步下楼一趟却让我的饥饿感更加强烈。我在附近的一家面馆吃了一碗凉拌面,量很足,口感尚可。店主是货真价实的兰州人,戴着一顶小白帽,对我很友善。几个孩子坐在旁边看电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从那发音的腔调来看应该是泰国电视剧。
吃完面我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我无意这么早回旅馆,就走进隔壁的台球室。
台球室内灯光昏暗,烟雾缭绕,我走到最里边的空桌,一个人默默击球。直到剩下最后一个花球,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撞进球袋。这时我想起我第一次去认真学习打台球,还是因为B姑娘说的一句话:我喜欢会打台球的男人。
想到这里,我愤怒而无望地扔下球杆,放弃了那最后一个球。
回到房间时已经将近九点了,我借台灯的光亮读罗素写的哲学史。看到斯宾诺莎的决定论,印象很深刻:我们皆因无知,才以为我们能够改变未来;要发生的事总要发生,未来像过去一样定不可移。
床边的电话忽然响了。我放下书,拿起听筒,只听到一个温柔妩媚的声音说:
先生,请问您需要按摩服务吗?
我说要,但是我没钱。对方迅速挂断了电话。
几分钟之后手机又响了。我抱着近乎愚蠢的期望想,会不会是B姑娘打来的呢?
当然不是。我按了接听键,原来是火车上遇见的那个女孩。
她带着哭腔跟我说了一大通话,口齿不清,我只能听出其中的片段,幸亏我逻辑能力好,很快明白了情况。她在公交车上丢了包,现在身无分文,在上海认识的人就只有我。只好找我帮忙。我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告诉她旅馆地址,让她坐出租车过来,我下去给她付钱。她感动地跟我说谢谢。
我在旅馆门口等到她,她脸上还看得出流泪的痕迹,神情慌张,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我将她领上楼,给她冲了一杯热牛奶。她捧着牛奶喝完然后进卫生间洗澡。
她洗澡的时间里,我一直听着 Pink Floyd的专辑。待她出水芙蓉般从卫生间里出来,我才摘下耳机。
我说:房间有点破,不介意吧。
她摇摇头说不介意。
我说:这样吧,我打地铺,你睡床上。凑合一晚。
熄灯后我们聊了会儿天。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的脸,就连声音似乎都变得有些不同了。
那夜我整夜未眠。
天亮得比往常更晚一些。我起床洗漱出去买好早餐回来时,女孩还在熟睡之中。
她闭眼的样子安详而平静,令我羡慕不及。
我拉开窗帘,新鲜的天光随即充满房间。我想做些什么但又不知从哪儿开始。
什么都不是非做不可的。于是我拨通了父亲的号码。是他的秘书接的。我还没说什么,她就吐出了一串流利的普通话,弹珠一般向我袭来。
少爷啊对不起你父亲他临时又有重要客户日程安排不开恐怕你今天见不到他了我尽量给你安排大概明天晚上他会有空实在是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都去死吧。我对着话筒大吼。
女孩被我的声音吵醒,睡眼蒙胧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一个工作吹了。
她继续睡去。我握着手机站在床边,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我望着内蒙古那片黄色发怔。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B姑娘。
逃脱
文/段立文。
很多很多个这样的晚上,教室里过分的暖气饱和的二氧化碳混杂着人的体味将大脑塞得满满当当,我尽量让自己专注清醒,看着一道道解不出来的物理化学,抬起头来发现脖子僵硬视力一片模糊;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凌晨,从宿舍里响了一遍又一遍的闹铃开始,上铺把振动间隔定为一分钟,连续的振动声让人头皮发麻,虽然我知道响五个一分钟她也起不来。临床的闹钟没电了,那声音吱吱呀呀的不成调子,像哭像嘶吼。
听到这样的声音我总不寒而栗,似什么厉鬼,在黑暗中撕扯青春,青春呻吟哭喊。
窗外,天黑黑。我不知道醒来的时间是今天还是昨天。
这一年我高三。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每一天都是一样的。高三让人不容多想,连一丝犹豫的时间也无。记得刚开学的时候班主任严肃异常地说你们要把日子过成二百天而不是二百个每一天。可我连昨天是什么和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要命的是我的今天依然很伤感。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结束了是否又会后悔又会流泪。
我的天。
这一年盛夏来临的时候我重新拿起高中课本,秋风吹起的时候我走进高三。
林安与我一起回来。他是很不简单的孩子,随便考个试就能把一帮数学竞赛生秒掉。
我周围还有很多这样的孩子。他们可以五点半站在宿舍门口背英语等开门,他们可以将理科题目解得漂亮,他们可以很勤奋很努力,每天特别开心地争论这个题选A还是C。他们让我害怕。
我一无所有了。当我开始决定好好地找饭吃,我就放弃了所有的追逐。牺牲了一个自由去追求另一个自由,最终得不偿失的后果让我不堪一击。我既写不出让老师可以毫不吝惜地给出高分的高考八股,又表达不出我期待中的精致柔软的文字。
看着自己写出的东西,那些别人不会直说的但在他们眼里不可理喻的垃圾般的东西,我心如刀割,眼泪久久流不出来。
高三期中考试成绩出来,330分,班里第三十名。可我们班一共有四十个人考试啊。
林安是第一,年级第十,全区十六。他的眼睛漆黑明亮,有桃花瓣的轮廓,笑容厚重温暖。我的阳光有担当的少年,冬天里穿很厚的外套,他骄傲依旧。
什么时候我还在他身边,什么时候我离他愈来愈远了。我该怎么办?林安。
我在荒芜的风中迷惘寻找星辰的方向,疲惫昂扬又停不下来。创世之初的洪荒从神话和经书中涌来。我站在岛中央急切地张望,可是天空之上,黑色飓风沉沉地压下来。耶和华可以仁慈地去相信,但我如何能够呢?我如何知道明天的花好月圆不是痴人说梦的谎言?
在这个冬天里,市一模到来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最终最终,我决定逃离。
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是懦夫这一点我很清楚,所以不需要在别人的嘲笑中一次次确认。给父亲留了一张字条,向学校请长期病假,告知爸妈真的不用找我我会自己回来,偷了家里一张存折,里边有一万六,不多不少。收拾一只箱子,凌晨五点,像在学校起床一样的,从家里到机场。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年少时期第一次远行,为了挣脱为了逃避。或许因了平时的乖觉,这样的事情家长根本想不到更无从预防。如果不出意外今天下午我在云南明天转机去拉萨。林安曾跟我描述过无数次他高考结束后去拉萨旅行的宏伟愿景,此刻他不在我身边,我知道我也不会一直滞留彼地等候他。我只是想去他梦里的地方看一眼,就算他的寻找,是为梦,不是为我。
那么,我还是走吧。
这年冬天,下午五点抵达云南大理。转机的间隙出来闲逛,古老街巷行人稀少,拖着旅行箱,阴冷的风在身边缠绵,毫无离去的意味。苍山山脉高而灰暗的轮廓依稀可见,一家家营业的小饭馆,门帘上悬挂着大红灯笼。其中一家有中年男子在屋里揉面团,大锅里热气腾腾的绿豆稀饭和豆浆。走进去要了热的食物。冻得浑身发麻,把手捂在热烫之后迅速变凉的搪瓷碗上。就这样忽然觉得心安理得,生命真实存在。
没有家里的任何消息,亦没有想念。
又记起在学校时候这个时间应该在食堂里迅速吃晚餐,然后回到空气污浊的教室迅速做题。只离开了三天,此时此地想来,那些事情,已模糊得恍如隔世。是否他们从未真实深刻过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四小时后,有班飞机会带我去拉萨。
夜航,独自一人,离家千里,没由来孤寂。邻座男子这时过来搭话,借以打发掉一个人难以挥霍的时间。他短发,二十岁模样,脸上很干净。穿一件纯白衬衣,椅背上搭着厚实的黑色羽绒服,眼睛漆黑明亮。那眼眸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林安。
我好思念他。
第一次去西藏吗?
是。
我今年大二,喜欢假期独自旅行。从云南滞留数日,再一次去拉萨。不如我们结伴,我可以当你的向导。
既是独自出行,又何须什么伴侣。
他被我这么一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得笑了笑,那笑容温暖明亮,极像远方那个人。
停了一下,我说,我只是怕你不方便。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起走吧。
你好,我是城。
我不断告诉自己在这样的晚上发生什么都不算是奇迹。如果明天早晨我还能看见这个相见不到十分钟的男子,那么今晚的许诺就不是幻觉。我将与他同行。他真像林安。
拉萨,海拔3658米的高地。飞机降落时我长久凝视着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
没有浓密的森林踪迹。凌晨时分一切轮廓暧昧着未曾清晰。天空深蓝,没有一只鸟飞过。
郭固宾馆离八廓街很近,北京东路旁边。二楼北向窗户上可以看到布达拉宫顶部,连接成片,都在这小小的取景框中静默着。走廊上有破损的原木围栏,从屋顶垂下的五色经幡一直扎到院子里的天井中,阳光明媚的天气里它们就一直费力地翻舞着,直到绚烂色调几近透明。店主人养了一条黑白毛色的狗,它脸上的毛太长了把眼睛遮得死死的,许是因为视力不好总不活动就躺在五色的经幡下,晒一整天太阳。这样的旅店住大间的话一晚上大概四十元。
八廓街一直是热闹的。临街有长长的两溜摊子兜售藏刀、佛珠和各种小玩意。
摊主多是身材健壮面庞黝黑的当地人,不善言辞,要价很高,砍价容易。他们的心里,大概有和脸上刀削斧凿般轮廓一样深刻的豪爽。我和城终日在街上闲逛,看见头发蓬乱腕上戴着鲜艳塑料镯子的藏族妇女,看见身穿深红氆氇以顺时针方向前行的僧侣,他们的身上有藏香的味道,混着酥油茶的清香和油脂味。
我和城漫步到布达拉宫脚下。下午两三点,天正晴。
你知道吗?当我走到这里,才发觉它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巍峨。甚而,它静默而且低暗。
不。城说。很多事情,只是从一开始我们对它的估计有了偏颇,以致见到真实面目反而不会接受。你以为错的是外物,其实从一开始,错的便是自己。当然,布达拉宫的美不会因任何人的揣测而有丝毫改变。它的静默需要相当时日的欣赏,它的力量需要以时间为代价领会。凡夫俗子的不满和议论如此浅薄,他们无法看到它的美,它的意义亦不在此。
城。
放逐并没有用。人若太执着,是对内对外的一种伤害。任何妥协都不应该被轻易原谅,我们只需对命运妥协,但你如何知道,此刻你的选择,不是一种错误的逆风而行。
你还会在拉萨待多久?
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是出来旅行的,我不会一直留在某个地方,我终将继续走,毕竟时日无多。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山南、察隅,或者库尔勒、阿尔泰,哪里都有可能。
这一天凌晨,仿佛是初到拉萨的时间,我从睡梦中惊醒。旁边城的床铺已叠得整整齐齐。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是一只蝴蝶,但我遇上了一次花火。花火里恍如梦境。他走得这么干净,连气息和温度都没有留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我解释这些天以来是虚妄还是幻觉。这个男子如朝露,划过我生命的茎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迹,等待太阳升起时最后消失并无影无踪。我还未来得及询问他是不是林安,而东方,太阳就要升起了。天亮了。
我坐在宾馆冰冷的木板床上,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在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最终喧闹来临之前仅剩的寂静中,只听见牙齿和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完全不受控制。
又一次的,我决定离开了。沿着来时的反方向,或者说,我决定回去。二十二天后。
飞机挣破巨大阻力升起的那一刻,似有什么东西滑破云层,在我心里猛然撕裂开来。二十二天,放逐,逃脱,遇见奇迹,归于虚幻。到头来还不是走到原点。
我为什么而来?我又为什么而回去?我一直在抗争,而想的,无非是应该这样过一生,还是应该那样过一生。这是否就是意义,我一直追求的所谓真相。
安妮宝贝说,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所经历的不过是二三事。
而我,人生还有那么多事尚待解决,我还从未经历什么。
小城里年味未消,商场门前有各种促销广告和艳俗的装饰画。比拉萨不知热多少,喧闹多少。空气混浊厚实,天空晴朗。太阳小小的,发出不会把人晒伤的金色光芒。这大概是初八,记不清楚,不过学校一定开学了。我在机场巨大的玻璃幕墙上看到风尘仆仆的自己,脸上有了红色晒伤斑和黑色雀斑,眼睛中有光芒。这一段时间里的所有人所有事都未在身上留下痕迹,所有的改变都由自己带给自己。在这一刻,我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曾长大,亦可以清楚地意识到我与身边那么多的孩子已经不同。
你们会曾担心我吗?我忘记了你们中的好多人,可我非常思念你。
我掏出口袋里剩下的所有零钱打车回学校,拖着巨大的箱子一口气爬上四楼。
正是午休时候,教室里没有人。除了林安。林安站在窗口,太阳给他的背影镀上一道金边,发梢和肩膀,是一种未经沧桑的平静的忧伤。
林安。我的嘴唇嗫嚅着,发出细微声响。
他回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甚是复杂。
我把箱子扔到地上。
我回来了,城。我回来了,林安。
烟花开在十三月
文/陈页。
泽沋机场,凌晨5:00的航班,目的地,法国巴黎。
初阳在海平面缓缓升起,空中泛起胭脂红。我端坐在候机厅,身侧凉城紧握着我始终冰冷的双手,墨色深瞳注视着我的心不在焉,道:“夏沉雨,我们回家。”
检票口人影幢幢,最后十分钟,你依旧没有来送我,望着远处落地屏外无你的背影,我优雅转身,“好的,我们回家。”银色通道屹立眼前,清凉的风拂起我的浅蓝色长裙,一瞬间的恍惚,我仿佛又看见了你不羁的笑脸,你说,我带你走。
凉城提醒要登机了,我抿嘴笑了笑,踏着水晶高跟鞋随着他的牵引。回首眺望不曾出现的身影,为何我的心仍是那么疼?一滴泪在风中飘落,带着我们之间的那抹羁绊,永远消散于人海。别了,苏天赐,我的“火影”知己,我的十年挚爱。
One.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当天赐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时,我明目张胆地抱着画板靠在他的肩上哼起“火影”主题曲,丝毫不理会众人的白眼和晓慧嫉妒的视线。见效果不错,便随手拈着画笔勾描起佐助的模样,享受着天赐无限的包容。
“喏,天赐,‘火影’之中你最爱谁?”我小有节奏地敲着他的脑袋,打扰着他的假梦。
“宁次。”你头也不回地继续装睡,浅浅的呼吸掀起额前调皮的刘海,安然自若。
“配角嘛,我还是最爱佐助呢。”转动着细长的画笔,我喃喃自语。
早自习之后,独自漫步在林荫小道,悠闲写生。
“喂,夜雨沉。”一阵嚣张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我抬眸,只觉黑影一闪,左脸传来火辣辣的疼。
眼前有十个女生,浓妆艳抹地抽着女士香烟。“刚开学没多久就想勾搭晓慧的男友,有几分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孤儿还想和校花抢,当众秀暧昧?听说你们青梅竹马呢,笑死人了,最后还不是和晓慧在一起了,呵呵。”为首的女生毫不吝啬地爆着粗口,身旁几个女生跟着讽刺。
“你们挡道了。”我冷漠地说,任鲜血从嘴角流下,滴在鹅卵石上,开出妖冶的残红。
女生们见我眼中毫无惧意,不耐烦地用七寸高跟将烟头踩灭……天赐找到我时,我倒在草地上,浑身上下布满伤痕。他焦急地呼唤着我的名字,试图唤醒我的意识:“雨沉,雨沉……”
睁开迷茫的双眼,我看见了你心疼的俊脸和身后一脸清纯模样下暗自得意的晓慧。“天赐,如果我说我后悔了怎么办。”
他愣了愣神:“别闹了,我送你去医务室。”
拍开他扶着的手,我艰难地起站起身来,微弱的声音带着不可磨灭的坚决:“不用管我,我自己会走。”
天赐半蹲在原地,望着我绝然的背影,瞳中闪烁着痛苦与悔意,却挽不回我逐渐变冷的心。
青梅竹马只是空谈夜凉如水,残月如钩。出租车停在泽沋市别墅区,我打开车门,却看见家里明灯亮如白昼。“是父亲回来了吗?”
卸下沉重的书包,我小心翼翼地猫腰移向父亲的书房。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陌生少年满脸寒意走了出来,深眸看见我时闪过一丝错愕,望着我被父亲叫进书房的身影,若有所思。
“父亲,您的科研提前完成了吗?”我试探性地询问着眼前睿智的男人,他静坐在檀木花椅上,昏黄的灯光下一脸沧桑。
“不是,有事回来看一下,等会儿回科研所。你和天赐在泽沋一中感觉怎样?
他父亲现任校长,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跟苏伯伯说。”父亲嘶哑的声音平静地说着。
“很好,父亲,不用担心,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我木然地说着与事实截然相反的话,却依旧得体地笑。
离开书房的刹那,父亲失声叫住我,苍老的声音中竟充斥着哽咽:“雨沉,你喜欢这个家吗?”“自然喜欢。”我撑着笑到僵硬的脸,转身关上房门,却未发现,父亲混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舍与悲伤。
我躺在蕾丝软床上,闭上疲惫的双眼。天花板上挂着浅蓝色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在晚风中演奏,可我的泪,依旧忍不住,流了下来。
床头贴满了我们曾经的合影,你知道的,我不是孤儿,作为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却更似孤儿。苏家与夜家世交多年,我们青梅竹马。从小学到初中,你一直都在不断地关心我,呵护我,但自从入了高中以来……那日你询问我如果有人追你,你要不要答应,那时我专心画着佐助,随口笑了笑,好啊。后来,你便和晓慧在一起,成了学校的模范情侣。一切都开始变了,你不再只为我一人担心,不再只送我一人回家,不再只帮我一人记笔记……唯一不变的只有你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像哥哥一样。
可是我爱你,我后悔了当初的回答,这变革让我嫉妒。我故意在晓慧面前和你嬉闹,我知道你会绝对顺从。当女生们找到我时,尽管我可以屈服,我却故意惹怒她们,只为让你看到,晓慧的表面单纯只是假象。
但我从未料到,纵使我机关算尽,你依旧把我的行为当作无理取闹。你没有放下晓慧来追我,你只在原地,只在原地看着我的独幕悲剧,苍茫可笑。
原来,青梅竹马只是空谈,罢了。
只愿彼此素不相识
凉城坐在我的旁边,将我的厌恶熟视无睹:“你叫夜雨沉?”
“对不起,这个位置有人了。”我刻薄地回绝旁边始终一脸冰冷的少年,让他目露不悦。
他那秀气的眉皱了皱,修长的手指指向不远处:“苏天赐同意了。”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你,却发现你躺在故作娇弱的晓慧的邻桌上,遇到我委屈的目光,你对我温柔一笑,你说:“雨沉,对不起。”
仓促地低下头,我掩饰着泛红的眼,继续画着佐助,一笔接着一笔,可纤细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班主任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新来的同学的基本资料:常住法国,先回国试读,成绩优异。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座下男生皆一片哗然,女生则投以凉城爱慕的视线。他的神情依旧冷漠,仿佛一位高高在上的王者,蔑视着无知的人民。我嗤之以鼻。
“为什么不问我昨夜怎么会在你家?”他磁性的声音停滞在耳畔,并没有一丝骄纵。
我斜睨他一眼,目露不屑:“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你何苦委屈自己回国来这儿读书。”
他的墨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语气略带真挚:“如果我是为你,你信吗?”
“这个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夏凉城,我们彼此素不相识。”抬起依旧泛红的眼,我对上了他冷酷的容颜。
他勾了勾嘴角,俊美的五官耀眼到无法直视:“是吗,但愿如此。”
末日过后相濡以沫
高二那年,作为泽沋最具实力的重点一中,准备以校庆为目的,在“世界末日”
那天举办樱花展,寓意为,末日下最后的璀璨。
准备校庆的一个星期里,美术老师告知我们,只要在樱花展上的作品获誉最高,便可直接参与世界美术巡回赛。
艺术生们跃跃欲试,校园里掀起了一股浩大的写生风。
“你天赋不错,为什么不参加?”凉城懒懒地卧在菩提树上,细风拂过他不解的声音,吹到我的耳侧。
我靠着树干手捧MP5兴致勃勃地看“火影”,听见他疑惑的询问,只好挑起一根食指摆了摆:“一个人无能为力。”
“要拜托我帮忙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看见我狡黠的笑,他无奈地跳下树来,矫健的身手惹我一阵白眼。他绅士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冰山脸转成温柔的样子,“走吧,我做你的model。”
樱花展拉开帷幕,众多慕名而来的着名画家聚在校园里优雅地低声交谈,校长苏云一身庄重地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全场一片宁静。悠长的开场白激动人心,台下的掌声络绎不绝。
我逃开了索然无味的主厅,立于油画成品前,名为《浅眠在樱花树下的思恋》
的作品。画中少年半倚在樱花树下,黑色碎发随意地贴在两侧,轮廓分明的五官上是闪烁着柔情的墨瞳,修长的身影在漫天樱雨中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在想什么?”凉城静静地站在我的身侧,目光深沉。
“我在想,时光真是伟大,能让我们和平共处到这个模样。而且,我突然发现,油画中的你颇有几分佐助的风范。”我转身仰视着凉城冰冷的脸,认真地打量着他的一切。
他尴尬地别开脸,白皙的容颜上泛起几抹可疑的红晕:“是你喜欢的人吗?”
“曾经很喜欢,但……”我的话还未说完,校庆烟火在半空中绽放出夺目的绚烂。
凉城牵起我的手,凝视着我诧异的脸,神色温柔:“如果我们度过了2012,末日过后,你会不会和我,相濡以沫?”
末日倒计时,开始。
10,我想起八岁那年天赐陪我度过孤独的夜。
9,我想起九岁那年天赐背着高烧的我跑向医院。
8,我想起十岁那年天赐为我与欺负我的男生们打到头破血流。
7,我想起十一岁那年天赐将女生送他的所有礼物都给了我。
6,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小学毕业照上天赐为了逗我笑挤在我的身旁嘴咧成一朵花。
5,我想起十三岁那年因初潮而让天赐顶着羞愧给我买ABC。
4,我想起十四岁那年天赐向我许诺一切有他。
3,我想起十五岁那年天赐与我约定一起考入泽沋一中。
2,我想起十六岁那年天赐对我的一切包容。
1,今年我十七岁,天赐不在我身边,只有我一人面对所有。
烟花接近尾声,我闭上饱含泪水的眼,平淡的声音夹杂着几许哽咽:“如此甚好,末日过后,相濡以沫。”
这场等待我已离开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便是一年,压抑的高三随着酷暑突袭而来。
天赐与晓慧的感情日趋升温,每日都可听到晓慧追着天赐撒娇,天赐一一应允,“天赐,帮我捏捏肩——”“天赐,我肚子好饿——”“天赐,天赐……”
樱花展后,我不负所望获得世界巡回赛的资格,一直忙于研究外国画史,试图将爱埋没在不可触碰的过去。凉城曾对我说:“无论你对他有多爱,他只是视你为妹妹而已。夜雨沉,你只能放开这一切,全身心投入比赛,去国外奋斗,拼出你自己的色彩。”
拿到法国埃夫里大学的提前录取函那日,你特地来找了我。当初笑容儒雅的你,如今却满目苍凉。我听见了你虚弱的声音:“雨沉,你不再是曾经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你已成熟,不管我是否还在原地等待,你的未来一定要幸福,知道吗?”
我冰冷的视线平淡地望着你,语气是不可挽回的坚决:“自然,比你幸福。”
你苦笑地看着我走过你的身边,不远处的凉城在等我,等我与你做一场诀别。
凉城宠溺地搂过我不断颤抖的肩,给予温暖:“雨沉,下一站,去哪里?”
“回家,明日和你去法国。”我带着哭腔的声音细弱碎萍。苏天赐,这场长达十年的旧爱由我断开,不论你是否还在原地等待,我已离去,放开对你的束缚。
苏天赐,我成全你。
我没有回头,亦没有看见你始终站在原地,目视着我的背影。一滴泪划过你苍白的脸,你的眼中布满绝望,却依旧温柔地笑着,你说:“夏沉雨,你终于找到了你的至爱,你一定要幸福……”
Six.一个谎言欺骗十年凉城送我回家时,父亲仰在沙发上抽着老式香烟,房子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悲伤。我望着眼前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男人,踌躇地开口:“父亲,我决定明天去法国,凉城已经帮我办好了签证。”
“雨沉,你长大了,明天将是你的十八岁生日,你们年轻人都有着渴望飞翔的心,过来,在你离开之前我只想给你讲个故事。”父亲抬起布满皱纹的手对我招了招,我坐在沙发上,抿嘴笑了笑:“父亲,请讲。”
“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女方是留学回来的富家千金,男方却是一个只愿投身于科学的研究人员。女人很讨厌对方,结婚当晚偷偷逃了出去,男人知道她是去找暂住国内的华裔商人,她的旧情人。但他隐瞒了下来,因为他爱上了她。可是女人怀孕了,她苦苦恳求男人不要打掉无辜的孩子,等孩子出生后她会带着孩子离开,对外公布难产而死。他答应了,只为能陪她最后一年。孩子出生的那日,医生告知他是双胞胎姐妹,他匆忙地走进病房,看着新生的两个宝贝甜甜地睡在他爱的女人身边,心中竟生出一丝不舍。女人离开的那一刻,他要求由他取名,并把姐姐交给他抚养,算作最后的留念。她同意后,便搭飞机远赴法国……”
“故事结束了吗?”我疑惑的声音打断了父亲的沉默,却发现他的眼中布满了泪水:“不,故事远没有结束。”
“因为男人常操劳于工作,便将女儿放在朋友家代养。却没想到,女儿八岁那年因不慎落水而永远离开了人世,朋友的儿子也为救女儿肺部积水过多昏迷不醒。
女人得知消息后带着小女儿回国,长期的神经紧张让女人的视线一阵模糊,她的车撞上了一辆货车,那一瞬间,她没有躲开。双重打击让男人的精神近乎崩溃,女人成了植物人,大女儿离开了人世,只有唯一的小女儿幸运地和死神擦肩而过,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后来,女人被旧情人带回法国治疗,小女儿因男人的刻意隐瞒而没有离开。自此以后,男人视小女儿为全部,告诉她自己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去世,她要坚强。小女儿很懂事,平安地度过了十年,但男人知道,他欠女儿的不止是隐瞒了她十年的真相,还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可以让她永远幸福的家。”
“后来呢?”我的声音开始颤抖,父亲看着我逐渐埋下的头,慈祥地笑了笑:
“后来,小女儿像当初她母亲年轻时那样,希望男人让她离开。雨沉,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十年。其实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叫夏沉雨,夏岚安的女儿。”
我抱着父亲宽厚的肩膀,不断地抽泣着:“不,父亲,您永远是我的父亲。
我不怪您,您爱我的母亲,亦爱我,您这么多年对我的欺骗,让我在曲折的环境中成长,学会了坚强。父亲,我不去法国了,我就在泽沋,在泽沋工作,结婚,生子,陪您到老,好不好?”
“傻孩子,去法国是你永远也逃避不了的现实,夏岚安的养子为了寻你而来,告诉我你的母亲醒了,我隐瞒你的消息,骗他你已去世,没想到他依旧认出你来,陪你度过三年时光,等着你自愿和他回法国。我想你能有这样一个好归宿我也就知足了。夏沉雨,该离开了,开始你自己的人生,找到你自己的幸福,这是我最大的心愿。”父亲轻拍我泪迹斑斑的脸,温柔地擦拭着我不断落下的泪水,一遍又一遍。
“父亲,我会回来的……”
“嗯。”
“父亲,您会想我吗……”
“会的。”
“父亲,母亲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我像十万个为什么那般询问着父亲,父亲微笑着解答。窗外月色皎洁,一夜好梦。
翌日清晨,凉城打电话给我,说他在楼下等我,一起去泽沋机场。出门的那一刻,父亲坐在沙发上欲言又止:“沉雨,天赐他……”
“父亲,我已和他道别,放心吧,不要送我,我会回来的。”我平静地说而后关上了门。
彼岸花凉唯君离殇
在据泽沋28335.87千米的法国,我收到了一份迟来了半年的生日礼物。那是包装精美的名贵画具,画板内层,夹着浅蓝色的信封。
寄信人:宁次也许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会想起我们曾经追过的“火影”,我们曾经热衷的羁绊。夏沉雨,在我睁开昏迷多天的眼时看见和你姐姐一模一样的容颜,我一直认为你是她,那个我欺负了八年却只会默默承受的小女孩。
可是我错了,你和她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你乖张、任性、冷漠。
当你陪我看“火影”时,你说你爱的是佐助,那是你姐姐最讨厌的角色,她最爱的是宁次。我不再固执地认为你是软弱温和的她,我找到了你的父亲,询问你是谁,他告诉了我你的一切,包括你有心脏病的秘密,让我照顾你。我记得他当时眼中的悲伤,我读懂了他的无奈,我的语气坚决,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夏沉雨。
当初你故意伤害自己让我看清晓慧的那日,你倒在草地上,我的心痛到窒息,我知道一切都是她所为,但我不能反悔。从你答应让我和她相处时我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她威胁我,如若不想你继续受伤,必须对她绝对服从。你倔强的背影刺伤了我的眼,可我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你的离去。
樱花展前我满心欢喜地跑去找你,准备做你的model,却发现凉城早已倚在树下,让你轻描淡画。他温柔的眼眸注视着你,墨瞳中是深不可测的爱意。开幕式那日,我躲在你的画后,倾听你们的一切,凉城向你告白时,我的指节捏到发白,却也无能为力。你没有拒绝,末日过后,相濡以沫。
我才发现,凉城便是你失忆后在睡梦中时常叫起的“阿城”,你的心中所爱。
而我只能站在你们身后,成全你们的幸福,这场浩大的世界末日,终结的,只有你我之间曾经珍贵无比的时光。
我不爱你,只是欺骗我自己。本以为对你的照顾是因无意让你姐姐失水而死的愧疚,视你为妹妹那般。可为什么,当你忙里偷闲画佐助时,我会讽刺着他的一切;当别人追求我时,我会试探性地问你是否答应。
原来那只是嫉妒罢了,但是你一直都是那么冷漠,只有在凉城陪伴时才露出真挚的笑,真正的自己。我承认我在嫉妒,嫉妒他可以获得你埋藏了十年的爱。因为我爱你,一直都爱。
可是夏沉雨,你永远也不会想到的是,我是最没有资格爱你的人。
当醒来后被医生告知只有十年寿命时,我只能以短暂的时光,陪你成长,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成熟。我记得你对我冷漠地笑,转身投入他人的怀抱。
那一刻,我不知道是该如释重负地笑,还是该因为失去你而痛哭。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用一个不知生命会何时终结的身体,默默地守护着你,找到属于你的真正的幸福。
夏沉雨,不管你有多讨厌我,怨恨我,我都想让你知道,在你曾失去所有记忆的时光里,有一个卑微的少年,以配角的姿态,用3650个日夜,87600小时,爱着你,宠着你,从未改变。
眼泪浸湿了信笺,“天赐,天赐,苏天赐,你混蛋。谁说我不爱你了,谁说我爱凉城了。你能不能不要自作聪明地一个人承受这么多。苏天赐,我也爱你,爱你啊。”我朝着天空大喊你的名字,留下的只有片片回音,独留空寂。
我跟在公司忙碌的凉城道别后直接登机回国,凉城询问我原因,我只是微微一笑:“因为爱情。”
坐在飞机上,望着空中飘过的云层,我闭上泛红的眼,我想起了登机前父亲被迫告诉我,天赐在我出国那日没有来送我,是因为他于我们离开前晚,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那一刻,我的世界轰然倒塌。我忆起了初遇你时你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着我,语气兴奋地喊着:“雨沉,雨沉,你没事真好。”我忆起你偷偷跑出病房找我,两颗小虎牙不羁地笑着,你把手伸向我,我听见了你充满正义的声音,你说:“我带你走,别怕。”
可是如今,彼岸花凉唯君离殇。我对你的爱花开不败,而你却悄然离去,不再回来。苏天赐,你知道吗,自末日后我不再画傲慢无礼的佐助,而是画成熟稳重的宁次。我爱宁次,是因为我想你,在离泽沋28335.87千米的陌生国度思恋你。
因为在他身上,我看见了你的影子,温文尔雅的天赐。
(后记)
这里是泽沋一中,据天赐去世已有十三月,我在这里做助教。
父亲曾问我:“凉城一直在等你,为何不回去?”我只是淡淡地笑着:“他爱我,我知道,可我的爱早已随天赐的离开而泯灭,烟消云散。母亲告诉过我,‘如果两情相悦,何不相濡以沫’。”
而那个可以与我相濡以沫的人,只有天赐,也只能是天赐。
稚气未脱的少年们在画室里构思,我静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活跃的学生,笑容清浅。有位乖张的女生卧在贪睡的少年旁作画,一瞬间的恍惚,我仿佛又看见当年任性无知的自己,在你的无限包容和呵护下,安然长大。
“火影”世界里的宁次,为了救伙伴而永远地死去。而我在“火影”永恒的羁绊里,执一支画笔,思念你。
昨夜漫天星辰,我站在眺望台上,看着你的父亲在又一年的校庆上慷慨激昂地演说泽沋校史,年近半百的他掩不住岁月的苍凉,失去长子的痛是不可治愈的心伤。苏天赐,你可知,我们有多想你。
空中绽放着璀璨的烟火,花开,花落,残留的只有零碎的时光。晚风掠起我的黑色长发,模糊了我孤独的视野。仿佛感觉到你灼热的目光,我霍然转身,却空无一人。大门因风而吱吱作响,似乎在嘲笑我的自作自受。高脚杯应声而碎,地板上开出冷漠的红,我蹲在墙角,卸下一切虚伪和骄纵,放肆地哭。
远在天国的你是否安然无恙。苏天赐,如果当初我回首,你是否会发现我痛苦的泪水;如果当初我只身一人,你是否会从转角出现,许我一世安稳;如果当初你告诉我一切纠葛,那么,十多年后的现在,我们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局。
河妖
文/姜羽桐。
北北沿着街侧的路灯一个人自顾地走着。我跟在她背后并不言语,只是不着痕迹地控制着步子的大小。既不赶上去,也不落她太后。北北穿着件淡粉色的针织衫,洗得褪色至恰到好处的牛仔裤,利利索索的马尾辫用紫色头绳系起。十一月的天气不是很冷,算不得秋,划不入冬。天空是一眼万里的那种,湛蓝湛蓝的天像掉了一块儿似的。白白的云像我一般缓缓地走着,时不时顿一下,偶尔又疾步前行。
身后人流汹涌,万头攒动。
走到十字路口,红灯亮起。北北停了下来,像是发条舒展开来的玩具没了动力。
刹车声由远及近,鱼贯响起。汽车引擎的闷闷声,单车的安静不语,一律在我耳畔游掠。北北转过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咯咯的声音如若风吹檐铃,清清脆脆。我一下子恍惚了半晌。
“今天这是怎么了?话这么少,”北北折回到我身边,捏住我的脸,“这可不像平日的你啊。”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绿灯已适时闪起。我顺势牵起北北的左手,十指寻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浅浅相扣。北北紧抿着双唇,右手仿佛一下子多余了起来,竟无处安放,躺在我手里的掌心也温温热热地起了汗。我装作不知,悠然自得地打量四周。
北北扭扭捏捏地走在我身侧,或者说是被我拖着。我们装出自然的样子,故作不知地维持着此刻的姿势。心里的甜蜜如若缺了口的糖罐,碎开了冰的湖面,层层漾开。
天地仿佛一下子没了动静,我和北北蛰伏在彼此的小世界里看着同一部电影,细数着情节的动人之处。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北北蓦地收住脚步,转过来看着我。
“后天我想回去一趟。你呢,一起吗?”
“我?呃,差不多吧,当然也要回去了。”我在心里算了算日期,差不离。
“真的啊。太好了!那一起回去吧。”北北似乎很高兴,一下子雀跃起来。
“嗯嗯。”我点了点头。
上午的太阳光不是很强烈,北北拉着我的手踮起脚,飘一般地转换着步伐,细碎致密的彤光落在我俩的身上,猛然间抬头,还会感到一阵眩晕。看见的是五彩斑斓的光,七色都有,天光树影。
和北北同校了两年才发现彼此。距离不是天涯海角,一墙之隔却也无从相遇。
那次在校庆台下,北北低着头飞快地跑去宿舍拿东西,在转弯处一下子与我撞了个满怀。肩膀处疼得我龇牙咧嘴,待我抬头看清来人时竟不敢确认。“北北”这个名字在我头脑里流转得飞快,却始终未曾出口。
北北不像我那么前怕狼后怕虎,没遮没拦地大嚷一声——“哈哈,猴儿,原来是你啊。”
我窘得无地自容,同舍的朋友起了哄,一副了然于胸“你不用解释”的表情,没几秒就散得没影儿了。后来和北北一说起这事儿,她就笑得不行。这样过了一年,再到了夏天的时候。北北就很自然地和我形影不离了。
天桥上行人不多,我和北北趴在锈迹斑驳的绿栏杆上朝下望。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川流而出,“嗖嗖”的呼啸,风声一遍又一遍。钢铁洪流的城市少有鸟,少有自然朴质的鸣啭,有时听见一两声鸣叫,也是笼中囚徒。虽然精致,亲切感却无从道起。喜鹊扑棱着翅膀,蹿上蹿下,毛羽乱飞,让人升起一种无名的哀伤。
我尚在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和北北说。
北北站在天桥上挥动着双手。阳光下,她臂上细细的汗毛被染成美丽的金色,青春的气息在北北身上跳跃着,荡漾出活泼的朝气。我咬咬牙,在心里下了决心。
“北北,”我把她拉下来,“跟你说件事。”
“怎么了?这么严肃干吗?呵呵。”北北不以为意,伸手轻轻拍了拍我脸颊。
“别闹别闹,正事。”我攥住北北的双手,“说了你别不高兴啊。”
“嗯嗯,怎么会呢。”北北显然还是不在意,摇了摇我的手,见没能挣脱也就任我握着了:“说吧,说吧。”
“呃,那个,我见着他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本已漫溯而上的话却被毫无征兆地搁浅,我站在那儿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什么呀,你见着谁了?”
“夏至。”
北北瞳仁里刚刚还神采飞扬的光芒如同被掐断的烛心,倏地黯淡下来,不见一丝生气,握着的北北的手微微颤抖。
夏至比我和北北大两岁,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儿时伙伴。
在北北家屋后有一条砖石凹凸不平的小土道,寻常的时候人们并不走。因此路两旁的杂草长可齐腰,据说还时有蛇类出没。总而言之,那是家人三令五申不可去的地方。顺着这条土道弯弯曲曲走上十多分钟,在一个拐弯处就会出现两间砖瓦房。屋子旁长着一棵粗壮的柿子树,好认得很。每到秋天,红红的灯笼就挂满枝头,像是一簇簇火焰怒放着生命。四周是浓密遮天的庄稼,好像当时种的是玉米。在最北面隐约有一座小土山,不高,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一条浅灰色的山棱线起起伏伏。这两间屋子给人以唐突的味道,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这一带几乎没有别的人家,由此显得突兀怪异。
——夏至就住在这里,还有他父亲夏和。
夏至的父亲夏和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为人憨厚,整天都是乐呵呵的。与别人不同,夏和虽然也好酒,但脾气好得惊人。夏和喜欢孩子,从来不会吹鼻子瞪眼,一张锋利的国字脸总是悬着笑容,一咧开嘴笑整个面庞就揪在了一起,像是一块皱巴巴的番薯。
这就是我对夏和的全部记忆了,少得可怜,可怜的记忆。
那个时候我和北北经常瞒着家人,躲开杨安,四处瞎溜达。常去的地方就是夏至家房前屋后的玉米地。玉米秸秆长到比我和北北高的时候,我们就跑到那里捉迷藏。躺在玉米地里,透过灰黄的玉米叶子窥见残破不齐的天空,想象着云朵的形状。北北爱哭,如果长时间找不到藏好的我,就会哭起来。而那时候,我就会从她身后蹦出来吓她。这一吓,她立马就不哭了,小鼻子一抽一搐地。她妈妈总说她是小可怜样儿,而北北就嚷嚷着叫我猴儿。
杨安那个时候还小,四五岁的样子,北北喜欢得不行。上三年级的北北一放学就要抱杨安。九岁的北北蹦跶过去,胖嘟嘟的手臂一下子搂住杨安,颤颤巍巍地抱着杨安往前走。这时候,杨安就扯开嗓子“哇”地哭起来。而北北妈妈就从屋子里跑出来把杨安拉过去:“小祖宗,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吗?”北北不服气地撇撇嘴,转身就给杨安一个鬼脸,杨安刚止住的哭声,又从缺口里溢了出来。
黄昏的时候,各家各户都燃起从田里收回来的秸秆。高高的烟囱吐出一圈圈乌黑的烟,盘旋缠绕着直指天幕,这就是晚饭开始的前奏。不多一会儿,人们就从田里收工回来,千家万户的板凳就在某某家的门口热闹地集合了。
这时,我和北北就坐在亮着日光灯的房间里做作业。我不喜欢这种灯,到现在也是如此。它太亮了,照尽了一切,从不给别的光留有余地。北北坐不住,往往可以听到“啪”的一下,然后北北摊开手很认真地对我说:“哥哥,有蚊子。咬人。”
作业很多,通常是我做,北北抄。而每一次被老师发现都是由我来背黑锅,颠倒黑白。长此以往,就变成我抄北北的作业了。也总是有不会的地方,我趴在桌上瞌睡连天,眼皮子都撑不开。窗外夜色朦胧,不见月。
北北这时候就会老气横秋地拍拍我的肩膀:“哎,要是夏至在就好了,他一定会的。”
那时候夏至十一岁。
认识夏至是在北北八岁那年的秋天。北北惦记上了夏至家的那棵柿子树。果子刚显红的那会儿,北北缠着我陪她去偷柿子。我说不去,北北站在那儿泪眼蒙胧的。
很久以后,北北告诉我,她是看了《还珠格格》中永琪陪小燕子偷柿子才想起来要去偷柿子的。我心想,电视剧害人啊。
我们拿骰子出来摇,说是掷到几就星期几去偷。记得那天是星期五。北北傻笑着用茶杯反扣住骰子,结果摇出了三。不行,星期三要上课,北北一口拒绝。我想也是。最后我们商议但凡摇到一至五都不算。北北说,那就星期六了,明天。我说好。
后来,我一拍脑门,苦也。骰子上总共不就六个数字吗,怎么也摇不出个七啊。
第二天一早,北北就过来拉我去了。我总觉着怪怪的,哪有人大白天偷东西的。
绕过家人,我和北北沿着那条小路向夏至家进发。途中还刻意钻过玉米地,搞得跟特务似的。北北倒是挺高兴的,一路上傻不拉叽地笑个不停。
幸好,夏至家没人,想来都到田里去干农活了。我站在柿子树下,金秋的光芒从枝叶间流淌而下。待我抬头看时,竟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暖暖的光在全身游走。我蹭蹭蹭就上了树,想摘几个就走。
北北立在树下贪得无厌,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柿子:“那个,还有那个,对对,就是这个。还有……不够不够,哎呀,你怎么那么笨啊!那个……”
我竭力地够着柿子,黄澄澄的柿子显然还不能吃,不过放上几天也就该熟了。
这时,夏至和他父亲夏和回来了。
“爸,有人偷柿子。”夏至站在树下抓住北北嚷嚷着,北北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她明白了以后,哭得花枝乱颤,小手可怜巴巴地抹眼泪。不得不说,北北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夏至也不松手,我就站在树上不下来。现在想来,这一帧画面在心里竟定格了如此之久,把我们三人的过往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不可剥落。
后来,夏和从屋里走出来拉开夏至,替北北抹鼻涕眼泪。北北瞪着乌溜圆儿的大眼睛气鼓鼓地瞅着夏至,夏至也不理她,往旁边的拖车上一蹿。我从树下慢慢爬下来,夏和呵呵地笑着,笑起来的脸虽然不太好看,但我们还是能够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暖暖的善意的。夏和把零落了一地的柿子一一捡起,回屋找了个袋子装起来送给我们。我和北北连谢谢都忘了说,逃也似地跑回了家。夏和在后面让我们常来玩儿。
夏至后来告诉我们,他们家一年到头吃的水果除了最廉价的苹果,就是这柿子了。
而那袋柿子,大部分都被我和北北互相扔着丢掉了。
若干年以后,我每每想起夏和那笑得皱巴巴的善意的脸,心里都疼得不行。
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就是疼。疼到揪心。
夏至自打那时候起就成了我和北北的朋友。
等我把这些细枝末节完全回忆起来的时候,北北已经面如死灰,身子仿佛轻如薄纸,一吹就散。和煦的阳光完全盖不去北北的冷,我紧跟着北北下了石阶,坐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凳上。北北像是一块冰,被放置在阳光下曝晒,所有的惊慌失措都被无限放大。惶惶不安,如同惊弓之鸟。
良久,北北直起身,轻轻说了声:“谢谢,我没事。”
我实在放心不下:“北北,我送你回宿舍吧。”
北北笑了一下,看得出来很勉强:“我没事,陪我在这儿坐坐,好不好?”
从北北的嗓音里隐约听出了哭声,像乞求一般。我看向北北,昔日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里浮上了一层深深沉沉的黑暗,深不可触。
“都过去了,不是吗?何必苦苦为难自己呢?”我略有不忍,后悔告诉北北关于夏至的事。原本以为时间的棱角早把这一切打磨得差不多了,想不到北北却一直背负着,直至现在都未曾放下。这件事对她,对夏至,对我,都实在是太残忍了些。
北北伸出手死死地抱住我的臂,仿佛想从中寻求到一丝温度。然而我所能给的,实在是少了点。在这些年里,我自身的温度也早已消磨殆尽,空空无一了。
“夏至现在怎么样了?”北北面无表情地问我,神情仿佛处于恍惚中一样。
“开了一家店自己当老板,样子没怎么变。”我把我所知道的一一说给北北听,“你要见他一面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触动了北北心里的禁区。
“我见他干吗?我不认识他!”北北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尖尖的指甲掐进我的臂膀里。
北北哭了起来,泪水很快湿了我胸前的衣衫。
我只能这样抱着北北,安静地待在树荫下。脚下散落的是一层厚厚的松针,被人用扫帚堆到一起。可是风一吹,还是落了不少。都是免不了的。
北北和我就这样藏在松树荫下躲避阳光,躲避心里的阴影被光照亮,害怕被光活生生地暴露在不相干的人眼里。北北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伸手揉了揉被她掐出瘀青的我的臂:“疼吗?”
“不疼。没事儿。”我笑了笑,故意露出白白的虎牙。
“呵呵,对不起。”北北低下头,“求你件事好吗?”
“什么求不求的,说吧。”我故作大方,心里却直打怵,实在想不出北北想说什么。
“我想见夏至一面。”北北斩钉截铁地说。
我答应了,说好。
夏至上六年级那会儿我们就经常凑在一起了。
那时候,我们常常跑到夏至家北面那座山上去玩。我和北北,还有夏至,再加上当时已经六岁的杨安。
土山上光秃秃的,什么东西都不长,只是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土地上种着几株松树。地上松塔可见一二。站在山上朝远处看去,可以模糊地瞅见北北家与我祖母家相毗邻的那条小路,甚至依稀可辨远处的梁河。河水沿着笔直的河床直泻而下,再往下就看不大清楚了,也太远了——不论是距离,还是在我脑海里的记忆。毕竟都太过遥远了些。
土山上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所以也玩不成捉迷藏。我们四个人就经常用松软的土块垒城堡。常常不到最后,没有耐性的北北就跑到旁边用树枝画格子跳着玩了。年纪最小的杨安更是一脚踹开土堡垒,我和夏至被尘土吹得满面狼狈。夏至和我好几次想收拾杨安但都被北北拦下了。要说山上什么声音最高,也就是杨安扯着嗓子叫“姐姐”了。
北北属于急起来六亲不认的那种,真把她惹急了才不顾你是不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呢,照打不误。不过话说回来,杨安才是她的亲人,正儿八经的亲弟弟。吓归吓,我和夏至还真不敢对杨安动手。
后来我和北北发现,在一个不起眼的斜坡拐弯处,居然有一座坟头。周围没有乱草,像是被人经常修整一样。这座土山大概是太过荒僻了,连鸟都不往这儿飞。
就在我们围着那墓碑研究的时候,坐在一边的夏至开了口:“那儿是我母亲。”
我们一下子就吓得四散开来,这回是杨安揪着我的衣角不放,那副楚楚动人的神情和他姐姐北北大有相像之处。我立马就动了恻隐之心,拍拍胸脯告诉杨安说哥哥不怕。杨安见我不怕,马上就趾高气扬小人得志起来,指着北北:“安安都不怕,哥哥也不怕,就姐姐怕。”
原本捂着胸口大喊救命的北北一听这话,腾地就蹿到杨安面前,一把将他扯过来,二话不说上来就在杨安屁股上留下了红掌印。我和夏至对视一眼,心想,敢情你是自家的孩子自己打得,我们碰不得啊。杨安哇哇大哭,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没办法,只得上去把北北拉下来。
“这里是你妈妈?”我问了一句。
“是。”夏至似乎不愿意多说,简单地应了一声。
“你妈妈死了?”北北很幼稚地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杨安老老实实地坐在姐姐身边舔棒棒糖,眼神时不时瞥向别处,意思是我不认识这人。
“是。”夏至还是只说了一个字。
看到夏至不愿意说,我和北北也不再自讨没趣,随便扯了个话题绕过去了。
天边霞光大放,落日摇摇欲坠。厚厚的云层上面满镀了一层红紫妖娆的光,照亮了我们每个人的面庞。
安安说,后羿射日了。
回家的路上,安安记恨着北北今天的那一巴掌,就是不肯被北北牵着。于是,我就拉着安安的泥爪子。安安倒也老实,被我拉着一声不吭。就是那小眼珠子滴溜乱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是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吗?怎么夏至的妈妈就待在土堆下面?”
“北北,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嘛?”我摇摇安安的小臂,“对吧,安安?”
杨安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反正是一个劲儿地点头,配合着我气他姐姐。
夏和通常不出现在村里人的面前,偶尔路过也是淡淡地打声招呼,村里人出于礼貌也回一声。似乎夏和与村里人并没有什么交情——这是我和北北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的。
夏和喜欢钓鱼,也不纯粹是喜欢,主要是钓些鱼上来给夏至补身体。村头的那条梁河水清,里面有鲤鱼、鲫鱼、虾,偶尔运气好的时候一下午钓一桶鱼不算难事。每至入夏,村里的男人们就跑到河里游泳洗澡,嘴里经常不干不净地说些荤笑话。那时候我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每到这时,岸上路过的女人们就会指着河里的男人们开骂。
我去过几次,但从来没下过水,奶奶说水里有妖怪,叫河妖,会把人拉下去。
我心里一怕,谁叫我也不下水了。北北似乎也被她母亲说教过,照例是不下水的。
这里面,也就只有夏至敢下水。不过看得出来夏和也是不允许夏至游泳的,所以夏至都是偷偷下水。他水性好,在水里像条游鱼。梁河水清,我和北北站在岸上替夏至看衣服时总是嚷嚷着哪里有鱼,让夏至替我们去逮。
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就转移阵地,由土山迁往梁河岸边了。
当时的梁河岸边长满了青青葱葱的芦竹,由上至下是浓密的叶片垂展开来。
我和夏至常常去拽芦竹,折下来当兵器使。往往不是被岸边的草汁染绿了衣裳,就是被芦竹片伤了手。
北北带着安安坐在岸边把芦竹芯的芽抽下来做成哨子吹。这种声音尖锐但不凌厉,还混着某种闷闷的声响。北北手巧,所以只有她会做这种哨子。我和安安吹起来简直就是遇神杀神遇魔屠魔。夏至吹得最好,还会变换着音调吹出各种曲子,大概就有《虫儿飞》这首吧。
夏至一吹起来,我和北北就煞有其事地咳嗽一下嗓子,整理一下其实并没有的领带。安安不会唱,就待在一边神魔乱舞,北北硬说他那是在伴舞。
这样,每天太阳刚出来的那会儿我们四个就聚在河岸唱歌,歌声时有跑调,这样一来就互相扯皮。初升的晨光打在细水翻排的水面上金光灿灿,波光粼粼。早起的雀儿在湖面上羽翼翻飞,灰褐色的翅舒展开来掠过我们的童年。记忆中,那首儿歌始终贯穿了我们四个的童年,甚至安安的一生。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下来,特别是时间,我想我们四个真的会成为天底下最最要好的朋友。可惜的是,该发生的发生了,谁都没有能力去阻挡时光之轮的转动。无论我,无论北北,无论夏至,无论安安。
夏和好酒。
夏至每半个月就提着酒壶去村头王五家打酒,那是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
夏至通常会克扣下两三块钱,第二天我们四个就去买五角钱一支的棒冰。这种冷饮要用嘴使劲吮才会感觉到一丝甜意,其实就是放在冰箱里冻出来的糖水。冰块在太阳底下化得飞快,转眼间手里就只剩下一根齿印斑斑的木棍了。安安意犹未尽地舔舔木棍,北北实在受不了他这种表情:“好啦好啦,给你,喏。”
听夏至说,夏和的酒量很好,每天两大碗不算什么稀罕事。我不知道是米酒的度数低,还是夏和真是海量,总之那时候我们最佩服的就是夏和了。
夏至有一次偷偷喝掉了夏和的半瓶酒,我和北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夏至吐吐舌头,皱着眉说,原来喝的都是水啊。
夏和后来告诉我们,打的一壶酒哪能喝上半个月啊。为了解馋,夏和就在酒里兑上水,喝一点兑一点,直到完全没有酒味才算了。
夏和抱着安安,笑着说:“喝酒啊,不过就是喝个味道,就像这做人一样,也就是活个滋味罢了。”
农忙的时候,我和北北就拉着安安去夏至家玩。夏至趴在门外的长板凳上做作业,耷拉着眼皮。夏和坐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捧着花瓷缸喝水,水从他的嘴角溢出少许挂在胡子上,阳光穿过就像是悬着金珠一般闪闪发亮。
夏和见了我和北北,笑了笑从田里走上来,把锄头倚在墙角,自己进屋去了。
少顷,夏和握着一把稍有化开的糖果伸到安安面前,示意安安接下。安安撇过头看看我,又瞅瞅北北。见我们俩都没反对,安安嘴角一扬就笑起来了,忙不迭地接过来揣进兜里,生怕夏和又把糖果收回去。夏和抚了抚安安的小脑袋,爽朗地呵呵几声——这以后,我再没能听到如此纯粹而爽朗的笑声。
“你们玩你们的。夏至,不许欺负弟弟妹妹,要让着他们,知道吗?”
“嗯,知道了,爸。”夏至掏掏耳朵,应了一声。
“嗯。”夏和扛起锄头,略微佝偻的背逆着光衍生出一道剪影。我迎着光看不大清。
安安蹲在夏至旁边,小手掰开糖纸就往嘴里塞。一只猫从屋子里蹿出,灰白相间的茸毛服服帖帖的。安安一把勾过猫,拍拍猫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猫猫听话,给我骑一下。”
夏至从背后举起安安,安安怕痒不停地扭动着,“走,游泳去,怎么样?”
夏至提议道。
我和北北相视沉默着,心里犹豫不决。
“走吧走吧,没事的。要不你们不下水,我一个人玩好不好?”
“嗯,好吧。”我想想只要注意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大不了只在水浅的地方玩就是了。
北北抿了一下嘴:“好,听你们的。我和安安替你们俩看衣服。”
这个夏天来临前,我们就好像水里的游鱼。透过河水仰望蓝盈盈的天空,隔着清凉凉的水抚摸干热的空气,涟漪如快乐般层层荡开。只要晴天,一切便都安好。
夏至的生日大约在每年的六月,也就是夏至。
而我和北北知道,夏至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夏和每到这时就带着夏至去北山上祭奠亡妻。从不曾间断过,年年如此。
我们在这样多愁善感的季节,期待着一场雨。夏至在这样的季节,迎接多年前的自己,送走生命里的母亲。
啪嗒啪嗒,雨叩纱窗,小小地下。
夏至说,我从不曾见过妈妈,她生我的时候就死了。
夏至之所以为夏至,不过是想留下一段怀念,写下一段记忆罢了。
汽车行驶在高速路上,疾驰而过,一路烟尘。
北北靠着车窗支颐而坐。昏暗的车厢里时有微光亮起,手机翻开,手机盖上。
夜色浓重,不见月亮。我抱着行李坐在北北身边,推开手机盖——十一点差五分。
时间不急不躁,稳步前行。不曾快如飞矢,也不曾停滞不前。一切井然有序。
手机亮起时,北北的脸在车窗上浮现出来。一双眼睛在夜里亮得异乎寻常的清澈,只是微微有些出神,似是在想些什么我不可窥见的事。北北缓缓转过头——动作像是按了慢放键一样。几秒后,手机屏幕一暗,北北的表情就像是被一下子抹去了。
“还有多久呢?”北北对我说。那更像是喃喃自语,她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
“嗯,明天上午才能到站吧。”
“饿了吗?”我从背包里掏出一袋面包递过去。
“不觉着饿啊。只是有些不舒服,像是处在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或者是匣子里。”北北忽地停顿了一下,似在脑袋里搜寻什么,接着又徐徐启齿,“好像被这匣子密闭着出不去。不知道它将驶往何处,将停于何方。总之就是不安。”
“这也没错。我们本身就处于世界这个大球里,我们都是一个个小小的分子。
下一秒,下一刻,我们都不知会滚往何处。巨大的惯性推着我们向前,不可停留,不可刹住。一切随波逐流,顺其自然。”
北北轻轻一笑,把面包接过去,在手里上下抛着。
“可是这样?像引力一样?我们都被这宿命吸引着,不可逃脱?”
“呵呵。”我嘿嘿一笑,不置可否。话题显然越说越跑了,我意不在此,随即缄口不言。
早晨五点半,汽车在中途停靠半晌。旅客纷纷下车活动蜷缩了一晚的肢体,抻抻脖子看天者大有人在。初阳尚未大放,但亦有端倪显现,一点嫣红默默绽放。
北北坐在车上捧着一杯冲好的奶茶,热气打着旋儿上升,黏在窗户上烘起一层薄雾。我倒在一边大打瞌睡,睡眼惺忪。
半小时后,引擎启动。
又行驶一小时后,路况急转直下愈发颠簸。我在摇摇欲坠中恍然惊醒。北北拿着手机没精打采地玩赛车,像是玩倦了一样显得心不在焉。
“你确定要见夏至吗?”
“见。为什么不见?”北北瞥过头看车窗外,一位老人赶着牛从窗边闪过:“我要他给我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我好奇地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北北故作神秘地一笑。
“不信任我。”我装作很生气,衣领一扯整个人缩进衣服里装睡。
“留点悬念嘛。一本小说只看结尾多没意思。”北北推推我。
“嗯。”我闷哼一声,补个回笼觉。
天边霞光已起,透过玻璃窗射在脸上金光灿灿。我在颠簸中沉沉睡去,好不舒服。
安安死了。
当循声而来的人们把安安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安安已经没气了。夏至一身是水,瘫坐在岸边发愣,双眼无神地盯着湖面。夏至头上身上的水慢慢滴落下来,像是满满的颤抖。
北北妈妈赶过来抱着已经没有温度的安安,连哭都出不了声,只是在一边不停地打哆嗦。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北北的表情。她站在安安旁边,紧咬着下唇,双手指关节捏得泛白。一双失去聚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夏至,没有丝毫人类的气息,满是暴戾。
“你说!你到底干了什么!”北北突然冲到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夏至面前,紧紧地揪住夏至的衣领,像一头发了狂的小狮子。
夏至一动不动,河水顺着他的头发涟涟而下,像是一场泪水当头泼下。
北北哭了出来:“那是我弟弟啊,我弟弟!你知不知道!你……”北北只是不停重复着“弟弟”这两个字。
我站在不远处,目睹着一切。河边的芦竹叶哗哗响动,黄昏的光呈一道残红铺射水面,半边瑟瑟发抖碎了一片。我也实在无法接受,上午还是活蹦乱跳的安安怎么就躺那儿了,怎么就一动不动了呢?那个嚷嚷着“哥哥”的安安哪儿去了呢?
到底去了哪里呢?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北北转过头来看见我,只此一瞬,我便深深铭记了那眼神。
恨之入骨。
下午我和北北去了集镇上买书的时候,夏至来找我们去游泳。安安一见了夏至就不肯松手,硬是黏着夏至。夏至本不想带安安去河边的,但经不住安安死缠烂打,便随他去了。
夏至把衣服脱下丢在岸边,再三嘱咐安安别向前走,不要靠近水。安安听话地“嗯嗯”答应了,手里叠着纸飞机替夏至看衣服。
夏至摸摸安安的脑袋,说等他上了岸就买棒棒糖给他。安安使劲儿地点点头,咧开了嘴笑。
等到夏至上岸后才发现,安安早不见了踪影。缺了翅的纸飞机漂在水面上沉沉欲下。大朵大朵的水泡咕噜咕噜冒起,一圈圈水纹层层漫开。天空蓝得如此安静,浮云沉没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呼吸被无限地拉长,每一秒都是一个世纪的时光。
再找不到八岁的安安了,再也找不到了。从今以后。
夏至颤抖的哭声在这个下午撕心裂肺地响起。
祖母也在人群里劝慰北北的妈妈。我看着祖母,突然想起了那个关于河妖的故事。我想,安安是被河妖带走了,不会回来了。
夏和在那个晚上一直跪在北北家门口,常年弯着的背在这个满月的夜晚显得异常佝偻。清辉的月光披在夏和的发间,不知是月色过于清寒还是他过于苍老,隐约看上去竟是一头白发。我突然想起那些美好的片段,还有夏和那爽朗的笑。我想,大概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北北看着夏和一字一顿平静地说,我再也不想看到夏至了,再也不想了。
那不是平静,只是痛苦到疲惫之后的怨恨。
我在半年后随父母进了城,除了逢年过节再也不回老家。两年后,祖父母也搬进了城。从此,那个小村消失在我的眼里,却生在了我的心里。
汽车到站。北北和我下了车,车门的拉闸声异常刺耳,我皱皱眉。一车的人接踵而下,鱼贯而出,熙熙攘攘。
“走吧。”我看了眼北北。
“嗯。”北北像是下个决心,点点头把宝蓝色围巾系好。
待我们走到车站门外,一个削瘦的高个子男人靠在报亭旁左顾右盼,像是在等什么人。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夏至。
夏至回过头,想来也是看见了我们。他起先微微一愣,片刻之后抽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一圈圈烟雾在橘红色的火光中缓缓上升。
“北北……”我拽住北北,冲到嘴边的话却被死死遏住,出不得口。
北北笑了笑:“我知道怎么办。”
北北向前走去,我紧跟其后。
夏至把烟扔下,用脚把烟蒂踩灭,然后深吸一口气,坦然而又无奈地挑挑眉。
“你现在后悔吗?”北北在沉默半晌后开了口。
“后悔。”
“以后呢?”
“我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记忆更难以消磨的了。”
北北再不言语,面无表情地拉着我走开,夏至笑笑,像是知道答案后,极为轻松地朝我挥挥手转身离开。
我知道,北北放下了。所谓的“答案”只是给自己,给夏至一个释怀的借口。
从此以后,我们三个不再是朋友了。但在这之前我们依然是朋友,北北、我、夏至都再不曾怀疑。
对吧,十六岁的安安。我们从不曾离去,一直都在一起。
安安留在了夏至母亲的坟旁。七年后,患了癌症的夏和也搬了进来。
今天的北山照旧草木荒芜,照旧无人行走。
但九年前的我们,在这里留下了一段回忆,极其美好。
是什么抹杀了这些呢?不是回忆,不是时光,不是这些,不是那些。
那又是什么呢?
——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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