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石家爹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在荒山村,死个人和生个娃,跟吃了洋芋放个闷屁样风一吹就过去了。多少日子都是这样漠漠的过去,村子默默的、日子淡淡的,寡淡的日子使人关心的是永远填不饱的肚皮。听到几声婴儿啼哭,有人就吵,狗日石柱婆娘下了。这是啥话?听着像说牲口,可村人就是这样说的。人死了,说老了,说过也就是说过,村人该刨地的照去刨地,该找猪食的照找猪食,日子平静得高原上的砾石滩,风吹来,动也不动一下的,没有草,圆溜溜的砾石咋动呢。
偏秋石家爹死了却闹下动静。死了嘛,挖个坑,装在早已准备好的薄木棺材里,全村人来吃一顿荞疙瘩饭,喝一塑料桶散酒,薄木棺材上肩,轻松得人想唱山歌,就桃红柳绿,哥呀妹呀唱一气,坑早已挖好,沙土,不费事的,两个汉子站两边,一支叶子烟没咂完,狗日两个已蹲在地下搓大胯上的垢条子了。再将棺材放进,又一次刨、挖、培土,完事。这个人就和他生前一样,漠漠地躺在这里了。
可秋石家爹却闹出死的名堂,也就一个死么,也就一个埋么,平日屁都不放一个的人,平时静静蹲在土墙下,从中午到晚上,连动都不动的一个人,都以为是堆在墙角下的一堆杂物,却偏弄出谁都想不到的名堂。他不埋在沙丘上,他要埋在自己的偏厦里,这话惊得老汉的几个儿子眼珠子瞪得像发情的狗卵子,半天回不过神,不知道老汉死都要死了,咋会日翘鬼怪,生出这种鬼都不晓得的怪念头来。
老汉就是不死。按正常的死法,老汉在昨天夜里就该死了。人早就被抬出来,停在堂屋的门板上,门板被卸了一块下来,风就朝屋里猛灌,停在门板上的老汉瘦得只剩一具骨头架,他的两颊早已塌陷下去,眼眶深凹一片青色,嘴唇塌陷只见一片空洞漆黑,一片青紫灰的死亡气弥漫在他全身,眼睛紧闭,见不到一点瞳仁,身体僵硬没有一丝热气。山区夜黑,煤油灯被风吹得忽悠忽悠闪烁,屋里就看得见白衣飘飘在屋里游荡的鬼魂。
三个儿子,两个媳妇就围在老汉身边等他落气。他们长声短声地喊爹,指望着他回应。回应了,接上气了,这生与死的交接仪式也就完了。但老汉咬紧嘴唇,就是不回应。喊累了,他们有些沮丧,有些不满,也有些恼怒。秋石站累了,抬个凳子来坐在他爹头边。他怕他爹就这样莫名其妙死去,连气也接不到是不划算的。他不时地将手指伸到他爹鼻前,看他爹有没有气。秋木看老大拉凳子坐下,心中日气,球,老大偷奸耍滑,连站也不肯好好站,凭啥我要围着老爹站着,也就拖个草墩来坐下。只是草墩矮,他坐着头就和他爹的头挨在一起。他看见死亡的黑气在把他和他爹缠绕在一起,这咋个要得,自己还有五个娃娃哩,有个三痛两病,哪个龟儿来给娃娃嘴里倒食。他就将背仰过去,头斜斜靠在土墙上,这样既看得见他爹的脸,又和那股已经闻得见气味的死亡之气隔开了距离。老三秋土在镇上读书,站木了腿,走了一天的山路,脚又麻又酸又疼,他见凳子和草墩没有了,心里日气,说爹怕死了吧,站着干受罪,明天我还要回学堂呢。秋石说你尽放屁,爹哪里就死了呢,你盼爹早死?秋石是副村长,在家里又是老大,话自然管用。老三秋土嘀咕一句,就没吭声了。
老汉就是不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总不能掐死他吧,那样倒省事,老汉瘦得脖子像草根,两个指头一掐,那游若细丝的命就断了。但谁愿这样做呢?天都快亮了,风是刮得越来越急,煤油灯也早熄了,两个婆娘蜷缩在墙角死猪样睡去。秋石心中焦躁,听见她们像猪样的酣声,他越发鬼火冒。起身来,朝她们的屁股上狠踢了几脚。秋石婆娘醒过来,急慌慌地说爹死啦?爹死啦?死你妈的×,你爹才死了。秋石婆娘认得男人脾气,揉揉眼爬起来,站到老汉身边。秋木婆娘被踢疼了,说凭啥踢我?我是你婆娘么?秋石说你不是我婆娘你是他婆娘,爹都要死了你还有心肠睡?秋木见婆娘被踢心中日气,凭啥老大这样霸道,不就是个副村长么?秋木说要踢你踢你婆娘去,我的婆娘我会踢。秋石正要发作,听见爹的喉咙咕的响了一下,忙奔过去,扶住爹的头,大叫爹、爹、爹、爹,你讲呀,你有啥心事你讲呀,你有啥心事你讲呀。老汉费力地睁了一下眼,眼里空洞无物,连点混浊的光也见不到。他呓语似的讲了一句,去……去请七爷来,那声音小得蚂蚁似的,但大家最终是听到了。秋石让秋木扶着爹的头,说照拂好,我去。
七爷是望云村的七爷,七爷是众人的七爷。村里比他年纪小的人都差不多死掉了,可七爷还是颤颤巍巍,流涎流水地活着。活着也是活着,但七爷活着却与别人不一样。他一个人住在村后的一座孤零零的土屋里,村人看不见他做饭,看不见他出来走走,但他就活着。村里有什么大事需要有人拿捏,就有人去村后的土屋去。七爷闭着眼坐在土舂的坑上,听你说。说完,他跑风漏气的嘴里就会扯线似的长一截、短一截,粗一截,细一截地说话。众人把脸都憋青,不敢出气,生怕把七爷的半句话听漏掉,听完,赶紧将七爷的话拿去学说,村里许多大事都是这样了断的。
七爷是不出门的,他那屋里永远黑漆漆。七爷是不睡觉的,他永远寂寂无声的枯坐着。但秋石说要请七爷去他家,秋石说他爹要死了就是不死,要请七爷去才落气哩。七爷悠悠叹口气,说这娃娃咋就要死了呢,他不是吊着我的线褂子,要跟我下四川么?路又远,赶马人是这样好当的么?拿了两个鸡蛋给他才走哩,那鸡蛋是红壳的,你七奶奶用品红煮的,祛灾哩……。秋石焦躁,又不敢得罪七爷,说七爷,我爹要死了,要请你去,你不去他不落气,我扶你老人家去。啥?要死了,好,好,死了好,死了好。你找我的拐棍来……
七爷几乎是秋石连背带拽的弄到家里的,也是日怪得很,早就浑身僵硬,气息全无的硬挺挺地躺在门板上的老汉,才听到七爷轻飘飘的了无声音的脚步声,眼就睁开了。不光睁开了,还烁烁地亮了一下,仿佛飘忽的生命又落到了僵硬的躯体上。七爷尚未在凳子上坐稳,他就曲起手臂,想抬起自己的身子,这当然是徒劳的。秋石眼尖,忙走过去,从背后抬起他的身子。老汉张开空洞的嘴巴,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了低哑的声音。七爷,求你做主,我不埋在沙丘,我要厝在披厦里。七爷,你答应么?七爷垂下苍老、雪白的脑袋,两张垂暮的老脸对在一起。七爷说要得,这事怕没人知道了,你娃娃心重,还想到厝尸。你死、你死,我做主。七爷的话才落定,老汉眼一闭,手松弛下来,訇然倒在秋石怀里。屋里白色的鬼怪骤然不见,老汉相随着,悠悠去了。
一屋里的人肃然,一时间竟讲不得话。片刻,秋石回过神来,说愣球着干啥事,哭呀,还不哭?秋石说完,屋里的人就大放悲声了。哭得最响亮的,是从沉沉酣睡中被踢醒的两个媳妇,她们的哭,是合辙押韵的哭,长一声、短一声,越哭越没有悲哀的气氛,倒像在开民歌演唱会了。她们的哭有着太多太多的内容,有哭老汉的,有哭自己的,唯独没有哭生活的,生活太沉重太沉重了,生活太艰辛太艰辛了,生活已近麻木,哭也没啥意思了。
门口围了几个脸上糊满泥垢的娃娃,他们是听到哭声来看热闹的。他们听不懂哭的歌词,但他们还是听,村里是难得有响声的。
秋石把几个半大娃娃轰走,一家人围着七爷。秋石心里烦,说老爹咋个了,活着就吃,死了么就埋。村里哪个死了不是埋在沙丘上的,他倒好,活着死木温吞,死了还要玩新花样。秋石婆娘、秋木婆娘听老汉说死了要厝,心里发毛,生怕这厝要厝出许多名堂。日子过得这样紧巴,忙吃忙穿忙娃娃就把人的心操碎,再一折腾,日子就没得指望了。秋石婆娘说七爷,我爹是糊涂了,人呢,其实早死过几回了,他是说昏话哩。秋木婆娘更是急巴巴地说,大嫂说的是,我爹是糊涂了,他儿孙满堂的,又没得啥丢不落的事,还是埋了吧。秋石说没得你们说话的份,这事听七爷的。老爹平时三言没得两语的,他说这话怕有由头。秋木不吭气,他翻眼看看秋石,不满秋石的骄横。但也就是翻了两眼,谁叫自己不是副村长呢。有本事你去弄个副村长当,哪个副村长不是这样讲话的呢。
七爷沉稳,七爷坐在条凳上闭着眼,他的眼眶陷得太深了,眼睛即使睁着,也是难得看到的。七爷长长地嘘口气,眼睛睁开了,仿佛游离的魂又附在他的身上。七爷睁开眼,那散淡无光枯涩干涸的眼光里竟奇异地迸出几粒火星。七爷挺了挺佝偻的腰,脸上罩上了肃穆、庄重的神色。七爷说要说呢,厝棺其实是不该的,你爹是在受罪呀。人死就该埋,厝着,是违背天……天道的呀。七爷说着咳起来,七爷竟然还会激动,想来老汉这样做,确确实实不是一般的做法。七爷说厝起你爹来,他在阴曹地府要受罪,还不得轮回,变鸡变狗变猫都变不成,罪过,罪过。秋木急巴巴说那就不厝了吧。秋土不吭声,他在镇上上中学,对这些事不感兴趣。秋石闭了一下眼睛,秋石毕竟当着副村长,脑袋就多了根弦。秋石说七爷,这厝倒底有啥道理,您老人家给我们个明白。七爷停顿一下,拖着沙哑的声调说这厝么,这厝么……,七爷似乎想不起来为啥要厝了。秋石心中焦急,嘴上说莫着急,我倒水来给您老人家喝,慢慢讲。七爷说我讲了,你们做得到么?秋木、秋土和两个婆娘睁大疑惑的眼睛,不知道要作啥子,事情重大,谁也不吭声。
秋石说哑啦,你们开口嘛,做得到的留在这里,做不到的出去。大家疑疑惑惑的稀稀拉拉地说做得到。七爷闭着的眼又裂开,说村里没得几个人晓得啥厝了。这厝,就是在你家的偏房里挖个坑,将棺材放进去,再用土封起来。埋棺材时,要在坑底挖个洞,将一个土钵放在洞里,再放进清水,清水里放条小小的活鱼。一年以后,将封住的棺材的土铲掉,抬起棺材,看鱼活不活。鱼死了,你爹在阴间受的罪就白受了,你们赶紧请人为他念经,度他超生。鱼活了……,七爷突然不说了,七爷的脸色奇异地由青灰变得酡红,眼里的火星子竟然噼叭、噼叭地乱迸。秋石、秋木们看得目瞪口呆。秋石说鱼活了呢?七爷说话了?真的活了呢,你娃娃些就大富大贵了。秋木婆娘抢着问,七爷,鱼活了我家给能搬到乡场上去?给能住上新房子?秋石婆娘白了秋木婆娘一眼,咋就轮到你讲话了呢?秋石婆娘说七爷,富不富,搬到乡场里不搬到乡场里我到不想,我只想问问秋石给还能上个坎坎?这婆娘问的太突兀,秋石听了心里却是高兴的,毕竟婆娘还是向着自己的。秋木听了心头不舒服,哼,再上个坎坎,没上坎坎就这鸡巴样子,上个坎坎不晓得还会咋个。
七爷毕竟是七爷,七爷咋能像算命瞎子样巴着谱顺杆儿就上呢。七爷说这样就看你们各人的造化了。心诚,心诚则灵。只是,只是不要忘了每月逢单日给狗剩上香,上斋饭,烧纸,刀头肉是不能少的,你爹苦呀,多烧点钱,他手头活泛点,也少遭点罪。
七爷说完脸上就青灰了,青幽幽地怕人。秋石婆娘心里还是咯噔一下,秋石虽然当着村干部,日子算是活泛一点,但这是望云村呀,别说逢单日要给老公公烧纸、上刀头,就是她家,也是十天半月才吃上一回肉,哪来这么多钱破费呢。秋木的婆娘更是吃惊不小,开头惊喜的心情一下就没了。天啦,这不是故意和穷人作对吗?就像送你一个又大又热的荞粑粑,看得见,摸不着,高高地挂在天上呢。
一
狗剩老汉果然就厝了。
厝的那天,大荒村从来没有过的热闹了。山村人的寿命短,活到狗剩老汉这年纪的,也就是不多几个。别说年轻人不知道厝是啥回事,就是几个老汉也差不多记不得这样的事。这厝是一般人家做得的么?望云村的人差不多都不晓得啥叫厝,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也是听说过而已。倒是七爷跑过马帮,上云南、下四川,最远的听说到过广南,村里人莫说啥广南广北,连上过县城的人也就是秋石他爹。秋石他爹在镇上帮人厝过坟,是镇上开药村铺的孙掌柜,他出了力,吃过八大碗菜、成了村里最有见识的人,当然除了七爷。
秋石是下了决心要好好地办场招待的,秋石开始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事的重大的。等厝他爹这天,他觉出这件事的分量,他就决定好好办场招待了。也不晓得咋的,秋石心里既是乱乱的,慌慌的,又是充满希望的。明年村里就要换届了,当这村的副村长已经当了两届,村主任的位置一直落不到他的头上。他爹说过他当村里的副主任那年,他家的屋顶上确实冒过瑞气的,可惜那团瑞气罩在他家屋顶上时间并不久,也就是咂支叶子烟的功夫,就平白无故地散了。他爹说这话时一脸的怅然,一脸的无奈。以后的许多日子,爹在墙根角靠土墙蹲着,仰着头眼巴巴地瞅房顶,瞅得头发越来越白,瞅得目光越来越短,以至于枯涩的目光昏花起来,却再也见不到那团瑞气,老汉于是深深叹气,缓缓摇头,头耷拉在松弛的胯下,半天不见动静。
秋石决定好好办招待,招待全村人吃一天饭。这个决定不要说遭到全家人反对,就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望云村穷,一年有大半年都在下雪、下雾、下凌,松树长到一人高就打住了,像卖饮饼的武大郎永远的矮小着。荞子刚刚出叶,凌一下来,全糊了,天晴用手一捋,黑色的碎叶顺着指间碎碎淌下。全村人一年中的日子到底有多长时间饿肚子,谁也说不清。而要招待饥肠辘辘的全村人吃一天,那要多少嚼食?
秋木婆娘说大哥要办招待,我们是没得说的,只是你是晓得的,我家的瓦缽底都被十个指头抠成洞了。大哥说办,你是有办法的。秋石婆娘一双眼瞪得出血,望着秋石说你狠,你有本事,家里除了那几颗荞子,还有我,还有大娃、二娃,叫朱屠户来,支起大汤锅,把我家娘几个宰了,够你招待一村人的。说着就去扯满地乱跑的泥猪样的娃儿,今天我家娘几个交给你,你不宰你就是牛养马下的。秋石正在懊恼,被急红眼,不晓事理的婆娘一搅,血嗡地冲上脑顶,脸青得要杀人。他抬手就给婆娘一大嘴巴,把婆娘扇得转了个圈。嘴里说老子说办就要办,你驴日的插啥嘴。婆娘扇得晕乎乎回不过神,木木地看着他,眼光空洞而茫然,半晌不出声。秋木觉得不对劲,正要去劝她,她突然一步跳起来,受了伤似的母虎样一把抓住秋石的领口,放声地骂起来,一边骂一边抓秋石的脸。秋石面容被婆娘撕破,他伸手就给婆娘几拳几脚,正要丢开膀子大干,秋木、秋土围上来,紧紧拽住,才没出事。秋石被他们架着又蹦又跳,咆哮着,你们说爹给是大家的爹?你们该不该出?这阵式把大家吓住,说出,出就出,哪个狗日不出。反正我们只有那点嚼的,剩一颗粮食就不是爹日出来的。秋木婆娘还想讲啥,秋木一愣狗卵子,回家去,你再说一句老子撕烂你的×嘴。秋木婆娘瘪了一下嘴,再不敢吭声。
其实,就是把秋石、秋木家的粮食全刨出来,也不够望云村的人吃一顿的。秋石又后悔又懊恼,为他的这个荒唐的决定矛盾着。但他朦胧中又觉得这丧事是要办体面些才是,万事开头是最重要的,有了轰轰烈烈的气氛,有了红红火火的场面,那似有若无的运气才会降临。但秋石又知道办这一天招待的代价。正是春荒时节,一村人眼巴巴地望着上面的救济粮,好些人家已经在熬在平坝里连猪都不吃的洋贴根叶了,好些人家连撒点做药引子似的荞面都没有了。石柱家婆娘为了五个猪崽样的娃娃抢食吃打起来,气得把几个红耗儿似的娃娃打得一身痕摞痕,没得一块好肉。这顿饭一开,不晓得要耗掉好多粮食呢?
粮食其实还是有的,只是那粮食秋石不敢动。望云村东边是望云湖,说是湖其实是高原上的一泊水。高原上气候恶劣,连草也长不出来的,遍地的砾石,遍地的浮土,荒凉得人心疼。但望云村有湛蓝、湛蓝的天,有湛蓝、湛蓝冰凉的水。最日怪的还有黑颈鹤,这种村人叫饿老鹳的东西,不晓得咋就金贵起来,不叫饿老鹳叫黑颈鹤了。听说这东西稀奇得很,人是日千捣万,遍地都是,独独这玩意少得外国人眼睛都数蓝了,全世界也就是千把只。望云村因此是多了个任务,保护黑颈鹤。上级按时拨粮食来投放,是金黄金黄的包谷呀,牙齿一嚼嘎嘣脆,还来不及嚼碎就吞进肚子里去了。但这粮食谁敢动,动了犯错误就大了,也不晓得动了会咋处理?秋石心里毕竟不踏实,惴惴不安的。但屁已经放出,全村人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了,他家门口空阔的场院上,密密麻麻挤满人,人们兴奋地叽叽喳喳讲话,个个白里透青的脸上泛上红晕,对食物的渴望使他们兴奋不已。他们仿佛不是来参加丧事,到像到县上参加庆功会,表彰会一样。
看着他们的样子,秋石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又气愤。日它妈你杂种些到是空起肚儿来吃大户了,老子要担过呢,责任大得很呢。你杂种龟儿些吃完拍拍肚皮走人,老子还不晓得要受啥处分呢?他真想把那放出去的屁收回来吃了,按说这也是办得到的事。只是,只是,他望着爹那黑漆漆的棺材,他眼热了。爹为了他一家的发达,连灵魂都卖给阴曹地府了,天天在阴曹地府忍受煎熬,他还舍不得啥呢?
村里节日般快乐。不用吩咐,望云村的男人抡起胳膊,挖的去挖墓坑,垒的去垒灶,婆娘些更是积极,家家的碗筷家什都凑出来了,有的去挑水,有的拾掇院子,有的洗碗筷。石柱家婆娘抢先去淘洗包谷,自包谷从保管室拿出来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没有停留过对包谷的追踪,包谷的那种金黄色的光芒在她眼里一刻也不停地闪烁。她挑着包谷要去黑石箐淘洗,大家说就在这里淘嘛,你还怕供应不上水。她用城里人的口气说水少了咋淘洗得尽呢?这是吃的东西呀。秋石知道她的心思,说让她去淘,只是你千万不要一边擤鼻子一边淘就是了。石柱婆娘的脸居然红了一下,她高兴地挑起包谷就走,走出村里,她把包谷捧了几捧埋在路边的沙土下,又捡了个石头做个标记。
厝坟的准备事项都做好了,坑挖得又深又好。使人惊奇的是望云村周围的地都是沙土,而这座偏厦里的土却是红艳艳、粘乎乎、湿润润,冒着热气的粘土。被请来坐阵指挥的七爷高高地坐在条凳上,七爷拈着花白而稀疏的山羊胡,七爷是一直没说话的。当大家刨出外面一样的沙土时,七爷很矜持,瘦削塌陷的脸上砂土一样僵木。当挖出潮湿、粘实、红色的土时,七爷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但还是矜持,及至土里冒出一缕缕乳白色的热气时,七爷才不再矜持。七爷青灰的脸上像红土一样泛出潮湿的红光,七爷眼里又嘎嘣嘎嘣地跳跃出火星。
一切那么顺利,一切那么出人意料,一切那么神奇。秋石从七爷脸上和眼里捕捉到了神秘的启示。秋石的心也跟着七爷眼里的火星燃烧起来,他被那神奇的启示搞得晕晕乎乎,心里涨起海潮般的浪,浪里泛着希望的帆。
唯独捉一条鲜活的鱼成了最大的问题。冷凉、荒瘠、干涸的高原上没有河,有河也养不住鱼。只有望云湖有鱼,但望云湖深,水冷,鱼少,又大多潜在湖底。望云村的人几乎没吃过鱼,这鱼是精灵呀,谁有本事捉得到。
捉不到也要捉,没有鱼,这坟还能厝么?厝了还有啥意思。当七爷问鱼呢?众人都面面相觑了。鱼呢?这时大家都感到问题的严重,大家都在忙一些习惯上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准备鱼。秋石的脸越来越难看,他冷冷地望着大家,眼里尽是寒光,仿佛这事是大家的事。冷了一阵,秋石终于说了一句,扯球鸡巴蛋。头也不回地走出偏厦了。
秋石走出偏厦,大家也感到不过意,大家纷纷自责。是嘛,咋没想到鱼呢?秋石是丧主,有多少事等着由他拿主意。再说,人家还要招待大家吃饭,能这样昧着良心吃饭么?有人说去乡场上买鱼怕还来得及,有人立马说乡场上也不一定有鱼,镇里又不是天天赶场,再说那里不是和这里一样冷么?既然一样冷,不如就在望云湖里捉鱼算了。
一帮人相约着去望云湖,他们一脸的庄重,一脸的神秘。去捉厝在棺材下的鱼,本身就是玄秘和使人激奋的事。只是他们从来没捉过鱼,一路上商量着怎样捉鱼。临出门,有人问七爷能不能捉到鱼?七爷闭着眼,说该捉得到就捉得到,该捉不到就捉不到。这等于没说的话反倒使大家更觉神秘。等到了望云湖边,大家看见秋石孤零零地站在湖边,他是在思忖着怎样才捉得到鱼。
刘大毛看见秋石手里提着一瓶酒,他是老远老远就看见的。刘大毛看见酒就和鱼鹰看见鱼,石柱婆娘看见包谷一样眼睛发光,目光敏锐。刘大毛一下觉得呼吸急促热血沸腾,脚裂子般的小眼珠熠熠闪光,就像一次他用一升包谷和一个寡妇做那事时要射精的感觉。刘大毛啥都离得就是酒离不得,他匆匆走在前面,一到村长秋石身边,他一把将秋石手里的酒夺过去,说村长你歇着,我来,我来。秋石疑惑地看着他,说你行么?刘大毛说咋不行,只要有酒垫着,我能在水底捉鱼哩。
刘大毛到底没把鱼捉上来,刘大毛能捉得到鱼么?他一生人连脸也是懒得洗的,从来没有把水浇透全身。他是酒瘾发得很了,没有酒的日子他难受得野狗样的绕着村子转圈。任何一次,救济粮一发到手里他就卖了换成酒,好久没发救济粮了,他就当了好久的野狗。他咕咕的一气灌掉半瓶酒,剩下的无比珍惜地用手抹抹,无比陶醉地一头就朝水底扎去。他进入水底就像秋石他爹进入坟墓,里面又冷又黑又没空气,他本能地在水里又蹬又踢又捞又刨,但水里没有任何可以攀援的东西供它作救命稻草。水面上咕咕地冒起一串串气泡,被他搅乱的水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秋石惊得目瞪口呆,秋石内心急得吐血,这是要出人命的事,刘大毛虽然只是个光棍是个洒鬼,但法律是没说淹死光棍淹死酒鬼可以不负责任的。秋石急得嘴里冒出一串燎泡,他记不得脱衣服就要往水里跳,眼尖的人紧紧拽住他让他想死也死不成。按住秋石大家也干着急没有办法。
也是日怪,那泡冒了一阵就不冒了,水面平静了就没有纹路。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水面而心沉到湖底,大家都晓得刘大毛是死在湖里没有疑问的。沉寂、再沉寂,谁知有人却发出了尖叫,接着疯了样往湖的一个湾口跑,等大家跑拢才看见刘大毛睡在湖的浅弯里,他脸色不是寡白不是青灰而是酡红,眼睛当然是闭着的,但看得见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贼日的没死。这一发现把大家惊得三魂出窍,不会水的刘大毛没死是不正常的,死了才是正常的。把大家惊诧得魂魄出窍的不光是他没死,并且嘴里叼着一条食指长的鱼,右手还握着一条活蹦乱动尾巴煽得叭叭响的鱼。秋石看见鱼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硬物撞击了一下,眼里出现一片金光闪闪的红鲤鱼,红鲤鱼在五彩祥瑞的金光中漫天翻涌,他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鱼,这鱼是神奇的鱼呵。村人互相帮着把那尾中指长的红鲤鱼从刘大毛手里拿出来,放在一个盛水的木桶里。刘大毛嘴里叼着的那条鱼,被他死死咬住,已经不会动弹了。拿掉嘴里的鱼,刘大毛就开始喘气了,他的胸口起伏起来,眼睛也睁开了。等大家把他弄上干地,他已经会说话了。他说他一头扎在水里,水底又冰又凉,冷得透心透肺,水里黑古隆咚,啥也看不见,他又不会洗澡,嘴里、鼻里咕咕地灌进许多的水。他感到死到临头,就拼命地挣扎,越挣扎灌进的水越多,他开始朝外呕吐,这时他感到身边聚集了密密麻麻的鱼,头上、脸上、脖子上,手上到处有鱼在碰撞,鱼们是闻到酒味了。刘大毛兴奋地说这鱼怕是老子日出来的,那次和那个寡妇在湖边日弄,就闻到她身上的一股鱼腥味哩。鱼闻到酒味,全跑来了,他张着嘴想叫,却一口叨住一条鱼,那鱼想到他肚里去喝酒呢。他手脚乱蹬乱扰,一只手却抓住了一条鱼,他被嘴里的那条鱼弊得昏死过去,朦朦胧胧觉得背后有一条大鱼在拱他。刘大毛说这大鱼怕是那寡妇,这湖里的公鱼死了,剩下它好孤独好寂寞。它是感激他哩,不是那次狠狠地弄它,湖底会有这么多小鱼?众人听了嗤嗤笑起来,刘大毛,你狗日阎王门口走一遭了,你还有心肠想些日天狠汉的事,连鱼你都想日哩。秋石突然暴怒,笑,笑个球。刘大毛,你狗日再胡说老子把你再丢进水里去。听好,以后不准那个再讲刘大毛讲的胡话。秋石暴怒,想到多好的事,又是放在爹棺材下的鱼,是胡说不得的。这狗日的刘大毛,把鱼说成他日出来的,肮不肮脏,晦不晦气。
那天的饭是望云村村民吃得最惬意,吃得最饱的一顿饭。饭是包谷饭,连包谷皮也没筛去,咋能筛掉呢?那也是粮食呀,包谷皮和包谷面搅和在一起,粗糙是粗糙点,吃在嘴里满嘴跑,还哽脖子,但又怎样呢,能经常吃到这样的饭,是望云湖天大的福气了。几口两人才围得住的大铁锅里坐着人多高的甄子,甄子上冒着一缕缕热气,包谷饭的香气撩得场院里的人口水直淌,石柱婆娘借看饭熟没有偷偷捏了一团饭,饭是烫手的,她一点也没觉得烫,偷偷溜到人少的地方拿给最小的小五子。其它几个娃娃见了,上来就抢。小五子自是不让,于是一群娃娃将他按在泥地上,他怕抢掉,就狠起劲一嘴含在嘴里,咽得眼睛直翻,脖子一哽一哽的,另一个娃子急傻眼,伸手去抠,正狼吞虎咽的小五子一嘴咬住他的手指,咬得他妈吔、娘吔乱叫。那儿娃子的妈跑来。伸手就给小五子一巴掌,打得小五子将那坨还没咽下去的饭团吐了出来,石柱婆娘是不饶人的货,嗷的叫了一声,冲过去挽住那婆娘的头发就开打,俩个婆娘撕扯在一起,像泥母猪样在稀泥地下翻滚。大家费了好大劲,才把她俩撕开。秋石婆娘说吃、吃,撑死你们,撑得你们翻鳅打滚,屙血屙脓,看还吃不吃。众人听了这话心里不好受,脸上木木的,像被人打了耳光。秋石过来,叹口气,说愣着吃球,吃饭,吃饭,吃了还有事干。
正吃饭,天气却突然变了,好不好的太阳不见了,又涌来一层层乌云,接着风吹沙扬,下起了一阵阵白霜。老年人摇着花白的头,说天要收人,荞子、洋芋才出齐,成黑灰了。老年人一叹气,空气就沉寂了,大家扒拉着饭,再不说话。秋石狠狠地跺跺脚,铁青着脸也不说话。秋石心里说看爹厝得灵不灵。日它妈,这鬼地点不是人在的,等老子整到个副乡长、乡长,硬是要将家迁到乡场上去。
秋石跑去看鱼,那红尾鲤鱼活泼地游动,他心里踏实了些。秋石眼光从鱼身上收拢,看见秋木,秋土也蹲在木盆边看鱼,就有些气恼,说蹲着吃球,赶紧撑去,撑完饭事还多哩。
二
秋石要到镇上开会去,会议要开三天,说是村干部培训。往次去开会秋石总是很高兴,望云村离乡政府四十来里,乡政府在大山的腰部。那里不平坦,气候却好得多。气候好出产自然也就好些。这都不说,乡政府通电,有商店,有邮电所、卫生所、还有放录像的。秋石在望云村呆木了就想到乡上去溜溜,跟书记、乡长套近乎,跟其它村的村长喝喝酒、斗斗嘴皮子,脑袋就活络了,心情也好了。
可这次秋石却不想去,这是爹死后的第一个头三。七爷说头三要做好,万事头为首,头三做不好以后就不利顺。秋石在乡场上读过初中,可秋石在望云村这个神秘的地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信服冥冥之中的力量,没有理由不信的。这不,爹才厝上不久,乡里就通知他去参加村干部培训了,谁都知道村干部培训就是培养村的主要领导。秋石心里熨帖而又矛盾。找个理由不去也就行了。可这机会是望云村的白霜,望云村的雾罩,说来就来了,说去就去了。要去呢,爹的头三是最重要的。为这,他已背着婆娘将这个月的村干部补贴全拿出来,早就让秋土去乡场上买祭奠的东西。秋土在那里读书,秋石不放心让秋木去,老二心机多,搞不好他会弄虚作假从中赚钱,老二信鬼神更信钱。东西买了一背篓,有一刀红白相间嫩闪闪的猪坐墩,有一个面目祥和、眼睛细眯、嘴角上翘,蔼然可亲的猪头,当然还有香烛纸蜡。当然,他还不知道老三秋土也会做手脚,老三想买本英汉对照的小词典想得发疯,老三费尽心思,精打细算,弄虚作假终于买了一本英汉小词典,这本英汉小词典帮了他的大忙也给他添了许多烦恼和内疚。
秋石睡不着,他为明天去不去乡上开会心烦。开头睡下去时婆娘还缠着他做那事,婆娘也就是三十来岁,正是馋那事的年纪。日子再贫穷,也断不了人们做那事的欲望,刘大毛穷得卵子叮当响还幻想着和鲤鱼精做事哩。秋石以前去开会总要和婆娘做回事,这次他却不想做。他看见煤油灯下的婆娘头发乱糟糟的,被柴火熏得红翻翻的眼睛老在流泪,脸上总是洗不干净的黑褐色尘垢,那是嵌在皮肤里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她的身上还溢着一股酸臭味,望云村干旱,水要到五里外的黑石凹去挑,她是一年难得洗一次澡的,一洗尽是成条成条的泥垢,盆里的水肥得可以压田,看着恶心。她的牙齿也是黑黄黑黄的,从来不兴刷牙哩。秋石心里有事,再加上看到这情景他就没兴趣了,也不晓得为啥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脑里闪了一下乡场上一个俊俏女子的身影,那是乡场上放录像的女子,和他初中同过学。想起那个姣好的女子他更不想做了,隐约间他觉得似乎有可能和那女子做了。是啥呢?他一时想不清楚。
他向厝住他爹的那间偏厦走去,他觉得应该和他多讲点什么。村子黑那屋更黑,黑得浓绸,黑得可以捧起来。自从他爹厝在偏厦后,娃娃些再不敢来这里玩了,这屋阴森、潮湿,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味道既不像潮湿的屋子发出的霉味,也不像望云村所有人家屋里的酸臭味,更多的是一种腐臭的味道,是人死后尸体腐烂的味道。他打开紧锁的门,他被那股浓烈的腐臭味冲得退了一步,他退了一步心里更加发毛,屋里黑漆漆的看不见啥,但阴森森的气象却使人汗毛炸了起来,他说这是爹,就是腐烂了也是爹呀。心里一念叨,他就看见他爹在黑雾里浮现出来,他爹瘦骨伶仃,脸颊上几乎没有肉,剩下了黑洞洞的眼眶和黑洞洞的鼻孔,牙齿是森森的白。他看到他爹被绳索拘押着,全身都是累累的伤痕,他知道爹是为他,为他一家受罪了。他扑嗵地跪在地下,说爹,明天我不去了,我要好好为你做头三,使你少受点罪呀。谁知爹并没有高兴,他挟着一股阴森森的风冲出来,你走,你走,不准留在这儿。他听见铁链碰撞出的坚硬声,爹挟带的阴森的风使他打了个冷噤,爹倏地不见了,想必被拘他的小鬼硬拽回去了。他无言地流泪,坚定了去乡里开会的念头。
在乡里开会的日子是幸福的,每次开会乡长都要让食堂熬鸡蛋大的肥坨坨肉给他们吃,肥坨坨肉全是从猪膘上取下的,又煮得熟咬在嘴里一嘴冒油,入嘴肉就化,还加上山地萝卜,那美味是没得说的。乡长边吃边说狗日些,使劲撑,敞开吃。只要干事好,肥坨坨肉保证你们有得吃。这些贫瘠高原上的汉子吃得满身大汗,一身舒泰。都说为了乡长的肥坨坨肉,我们跟你死干。乡长是胖子,乡长说你们想吃老子的肥肉呀,老子这膘舍不得让你们吃哩。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气氛好得一家人团聚似的。
秋石也吃、秋石也笑,但秋石心里却不是味道,他吃肥坨坨肉倒真的像吃他爹的肉哩,他觉得他不应该在这里,爹为了你为了你一家,自觉自愿在阴间遭罪。在头三的日子里,无论如何是该留在爹的身边,给爹好好上些贡品,多多烧些纸钱。有了钱,爹就可以拿些给拘他的小鬼使用,钱能通鬼,他的日子就会好过点。其实,他的内心还有一份隐秘。打小他就知道,上供和烧纸钱,谁在,谁念叨,就等于钱和供品是自己拿出来的,就像到银行去寄钱,人家只认寄钱的人。不晓得那边世界的规矩是不是这样的,但他打小知道的就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他就亏了,老二秋木头脑一点不木,秋木婆娘更是人精,他们一通乱念叨:爹,来领钱了,爹来吃饭了。这不是自己出钱,老二、老三得福么?爹会不会生气,死了的人脑袋是灌过迷魂汤的,他晕头晕脑地把厝坟的好处全给他们,这就是猫儿搬甄子,白帮狗做生了。
秋石头晕沉沉的,吃饭就没有胃口。刘家冲的秦仲元说秋石咋不吃,恁好的肥坨坨肉不吃,怕是咋晚吃你婆娘的肥坨坨吃饱了。秋石说我才吃你婆娘的肥坨坨,巴掌膘,白得晃眼睛。大家笑起来,笑的喷饭。
吃完晚饭,来培训的村干部相邀着去打双Q了,也不晓得这玩意咋会这样迷人,到处都在打双Q。秦仲元来约秋石,秋石说你们打,你们打,我到乡场上逛逛。秦仲元说秋石,你狗日怕是去会老相好,吃饭时你不吃肥坨坨肉,怕是去补课。秋石没心思和他开玩笑,说去去去,去打你的双Q,我真的是去逛逛,买点东西。
秋石走在去乡场的路上,全乡只有这里铺了一条两里长的水泥路,水泥路也叫得怪,上面把它叫成卫生路。走在卫生路上确实舒服,脚底板平展展的,走着一点不颠簸,书记和乡长走路爱背手,一背手就有领导的样子。可叫他们去望云村去背,一走一颠连身子都站不稳,不是成了旱地鸭子。乡场上的商店还开着,电灯明亮亮的,商店里的货物五颜六色直晃眼睛。其实那些货也是价廉的货,就像下等的鸡涂了厚厚的胭脂等着以低廉的价出售。但不管咋个说,方圆百里,就是这里有电灯,有电话,有水泥路,有商店。乡政府就是乡政府呵。再穷的乡,也有小车,虽然是越野型的吉普车,始终是车呵。书记、乡长各开着一辆,那车虽然蒙满灰尘,但威风得很哪。汽车喇叭一响,他们就会死劲赶回遥远的村里,就知道是书记或者乡长来了。书记和乡长的家都安在城里,他去年去送土特产时见过一次,是独立的楼,三层,从里到外铺满把眼晃得生疼的瓷砖。屋里的摆设就不消说了,秋石也说不完全,说不清楚。只是坐在沙发上有些晕眩,有种虚脱的感觉,连气也出不均匀。乡长婆娘出来了,穿着啥他都没敢看清楚,只是觉得像电视上的影星出场样眩目,只是人家冷淡得很,看了看他送的东西,用脚扒扒,再也不说话。
电灯把秋石的影子拉长,那影子在水泥路上飘忽不定,把他搞得神思恍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乡长,他的手也不晓得啥时背过去了,他走得很稳,当领导一定要稳,不能咋咋呼呼,惊颤颤的。说话要慢,想好再说,多说研究、研究,商量、商量一类话,多拍村长、副乡长们的肩。当然也要有威信,发脾气发一次就一次,能震得住人,不能多发。到县上要勤走动,哪些领导多走动,哪些少走动,也有讲究哩,也是学问哩,也……,突然,他清醒过来,一个路上的石头硌了他的脚。他清醒过来,心里既失落又气愤,狠狠地把那石头踢了飞去,踢得脚尖生疼、生疼。
一阵惆怅漫上秋石的心,这股没有抓挠的惆怅使他烦躁起来,他再也没心思看乡场的夜景。他突然觉得他应该立即回望云村去,今天是头三的第一天,一切还来得及,有的事情过去了再来后悔就是白搭。譬如今天晚上,自己不去,恐怕以后会悔青肠子。
秋石返回乡政府,向正在打双Q的秦仲元借了一百元。秦仲元说秋石,你怕号下一个鸡了,是不是星语发郎开张那家。秋石发急,去你妈的,我号上你婆娘了,拿你的钱去嫖她。说完急忙奔出来,他怕秦仲元不饶他。
秋石悄悄溜出乡政府,他在食堂里跟炊事员老张借了个背篓,上街去买祭品。刚走到乡街上他就后悔了,乡场上他认识不少人,如果他去买祭品,岂不是引人注意。他是打算连夜去、连夜回的呀。想想,他加快步伐,向街上的录像厅赶去。录像厅的老板白菊是他初中的老同学,他和她一起在乡上的中学读了三年书,他一直暗恋着白菊却不敢说。不要说过去,那时秋石是个打着光脚,脚上的裂口不断渗出血丝丝,脚背黑得像烧过的木柴,身上挎着一个麻线编的网袋,里面装着几个洋芋的山区小伙子。就是现在,秋石当了望云村的副村长,脚上有了黄胶鞋,还穿了一套蓝卡机的中山装,白菊对他也是爱搭不理的。秋石心里既气愤又失落,每次到乡上又想见她又怕见她。但今晚他必须去找她,请她帮忙买祭品。
白菊见到他比以往多了些热情,白菊说来参加村长培训啦。秋石点点头。白菊说是个机会啰,听说参加的人都是当作村长候选人培训哩。秋石惊诧白菊信息的灵,秋石说不一定哟,差不多的都来了。白菊说你管那么多干啥,你好好干就是了。秋石心里有了一丝温暖。秋石说了找她的意图,白菊说你自己买嘛,你没见我没闲着。说完,她又问谁不在了?秋石说我爹,我今晚上要赶回去祭奠他,这事你莫跟别人说,天亮我还要赶回来哩。白菊接过钱,去了。过一回儿,白菊买齐了东西,将背篓递过去,又将手里湿漉漉的钱交给秋石,秋石说咋能让你出力又出钱呢?白菊说这算我一点心意。秋石的心热了一下,忙匆匆走了。
从乡场上到望云村四十里路,四十里路啊,白天也够走的。乡场在大山的半腰,要走十几里路才翻得到山顶。翻到山顶,就全是平缓、冷凉、气温多变的高原顶部。高原贫瘠,但路还是好走,只是遍地的卵石硌脚,难就难在乡上到山的顶部这段路,山陡峭,路逼仄,还要翻过山顶,就到了高原的边缘了。他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下,背箩里沉沉甸甸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背箩带勒得他的手臂子生疼,他坐在被夜气打湿的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想到爹,想到乡场,还想到开录像馆的白菊。白菊的影子在他眼前拂也拂不去,白菊递给他的钱他一直攒在手心里,他舍不得将钱放进口袋,那张挺拔的百元大钞带着白菊的体温,在他手里温润无比。他张开另一只手,两只手合拢来,在那张钱上来回地摩挲。
谁知秋石却在平缓的高原上跌了一跤,这一跤还跌得不轻,秋石背着背篓走在寒风凛烈的高原上,他摩挲着那张有着白菊体温的钱,头脑里空空荡荡,恍恍惚惚的。谁想走过悬崖没摔跤,却摔在高原上了。那是一条干涸的沟,被洪水季节的暴雨冲刷成一条深深的沟。他想也没想就连人带东西摔进干涸的沟里去了,沟底尽是大大小小卵石,他跌在沟里半天没回过神。等他觉得手上、膝上疼得不行时,他才觉得手上,脚上是湿漉漉的了。他知道这是血,血使他一激灵站起来,他把手凑近鼻子,他闻到了浓浓的腥味。血的腥味倒使他激奋、昂扬起来,他摸索着找到那张钱,找齐东西,顾不得疼痛,快快地朝村里走去了。
他到村里时鸡已叫头遍,他没惊动任何人,连自己的屋也不进去。点燃了蜡烛,他看到偏厦里爹隆起的坟堆前,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各样的供品,他拿钱去买的供品一样没少,甚至还多出了一堆白晃晃的东西,那是鸡蛋,是秋木屋里的鸡蛋。老二婆娘养得有几只母鸡,平时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吃,全攒起来去乡场上卖了,买些煤油、盐巴,买点娃娃的作业本,铅笔。爹平时爱吃鸡蛋,但老二婆娘从来舍不得像像样样地拿几个鸡蛋给爹吃。今晚到好,供品没有一点偷工减料,还像像样样拿出十个鸡蛋。秋石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失落,他晓得秋木和他婆娘也是费了心机的,他们为了爹可能给的福份,割肉样把鸡蛋也割下来了。他想多亏自己赶了来,否则,吃了迷魂汤糊里糊涂的老汉就分不清啥了。
秋石正在撒老二他们上的供品,这些供品在昏昏沉沉,摇曳不定的蜡烛里闪着幽晦的光,光里是幽幽的香气,连秋石都忍不住流下了一堵又一堵的清口水。在乡政府吃坨坨肉他当时没心思,走了这么远的路,又跌了一大跤,他真是饥肠辘辘了,肠胃的痉挛使他真想痛痛快快吃点供品,但是他却不能,望云村有奇怪的风俗,贡品供给先人就是先人的了,供完再吃,就得罪先人了。秋石忍了饥饿去摆供品,突然觉得背后有沙沙的像猫一样滑动的声音,他的背脊一下就凉起来,莫非爹等不得来了。等他回过头时,看到一双又黑又脏的小手在拿他撤去的供品,那手急促地伸去急促地缩回,马上就听到急促的食物的咀嚼声。这是小顺子,老二秋木的八岁的儿子。
小顺子闪烁着惊恐不定的贼溜溜的眼光,他来不及多加思考,把一块腊猪头肉拼命塞在嘴里,那块肉太大,撑得他眼睛鼓得死鱼眼睛一样突出,翻白,两个腮帮像塞了两个硬核桃,连搅动一下也不可能,憋得他几乎背过气。他过去给小顺子几巴掌,又帮他把嘴里的食物抠出来,几乎憋过去的小顺子才顺过气来,刚顺过气来他又去抢秋石手里的肉,他说大爹我饿。秋石将他嚼过的沾着唾液的食物还给他说吃慢点,咽死你杂种。
小顺子猫一样的悄无声息的消失在稠密的黑夜里。秋石透了口气,他看看被小顺子撕烂的腊猪头,他有些高兴,狗日的,我看你供,供也白供。但他的肠子痉挛起来,肚里也疼起来,别说小顺子了,连他都想抱住那煮熟的腊猪头狗样的疯啃,但他毕竟不是小顺子,他忍住满口乱跑的清口水,忍住肠子的痉挛,疼痛。摆好供品后,他就恭恭敬敬地跪下去,在幽冥的蜡烛前,开始他的祈祷。他的祈祷是独特的,他不说话,听说只要心诚,人能通神,祈祷些什么,他知、爹知、神灵知。
天亮之前,秋石赶回了乡场。他在乡场后的小河里洗了脸,借着微曦,用手指梳理好头发,把身上的土认认真真的沾着水拍干净。他不想回寝室,这时回去会被同室的人追着问这问那的,他想过一会儿直接去教室。他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一坐下去他就睡着了,他太累了,来回近百里的山路呵,真是要人的命。
三
半年多过去,秋石果然当了村长。
那天秋石起来撒尿,本来他家床头就有一只尿桶,尿桶里的尿积了半桶了,一家人都在里面屙,山区寒冷,每家的土屋都不兴开窗子,那尿的骚臭气熏得人直呛脖子。好在大家都习惯了,千百年都这样过了,也没灾没病的,习惯就好了。可今天秋石却不想在尿桶里撒尿了,拿着那玩意朝尿桶里冲,声音哗哗响不说,还冲起浓稠练绵的冲天臭气,那臭气在不通风的屋里半天散不出去的。秋石突然不愿撒了,他宁愿到屋外去撒,这些日子他过得很苦很累,但心里充实,总觉得前面悬着一个什么东西,这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似乎伸手就可以得到,但始终没有得到。他不懊恼,相反更有精神。
在墙根撒完尿,他回过头,厝爹的那间偏厦黑漆漆的,浓重的夜色使那里照样黑绸如汁,但那偏厦的上面,依稀有了一抹亮色,亮色像夜的伤口,血红血红的。只是瞬间的事,那一抹亮色就扩大了,红色像雨样纷纷扬扬散播。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望云村在寒冷的高原上,早晨经常被海罩大雾笼盖着,人与人隔两三步就看不清。今天咋会出现这奇异的亮色呢?那方向就在望云湖,他的心情立即好起来,他趿着鞋朝望云湖边走去。
望云湖边湿漉漉的,海罩将湖边的地气扯上来了,走在上面湿润、舒服,人就是要靠地气养着,望云村太干燥,养不住人呵。他看到湖里奇异地没有海罩,水面亮晶晶的像块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望云湖上空那抹血红,依然还在,只是没有继续扩散的意思,那血红还是那样惊心动魄地血红着。一抹血红自然不能使望云湖燃烧起来,望云湖还是那样静谧而神秘地融入冥冥微黑中。但是,秋石却听到了鱼的跃动声,只是那跃动声是微弱的,沉闷的、持久而坚韧的。望云湖是太深、太深了。望云湖是太冷、太冷了,鱼的跃动是何等的艰难。听刘大毛说他曾看见望云湖的鱼跃出湖面的景象,那是他酒醉后在沙滩上睡了一夜后看到的,鱼们像一枚枚湖底抛出的白色石头,噼叭、噼叭抛出、噼叭、噼叭落下,场面壮观极了。刘大毛说狗日的些一个也不跳到沙滩上来,跳上来就好拿去换酒喝了。刘大毛说说也就说说,没有人去跟他计较,大家都在为填满肚皮发愁,谁有心肠管你鱼跳不跳。
今天秋石到是满怀信心地希望湖里的鱼跳,鱼跳是个好的兆头。由此他想到了厝在爹棺材下的那尾红鲤鱼,不晓得那尾在没有光线、没有空气、黑漆漆的棺材下的鱼还活着没活着,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事。爹死了已经大半年,大半年不是个短日子啦,人要是在那样的环境里,一时半刻也活不了的。鱼就能活一年么?他不禁为那条鱼的命运担起心来,那是一条鱼么?其实这条鱼已经不是鱼,是他的命运,是他的未来,把命运系在一条鱼身上,是太悬乎了,如果那条鱼死了呢。真的死了,他不知怎么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他的一生,他这个家族,还有奔头么?想到这里,他觉得他的一身虚飘飘的,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风吹过来,穿越过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似乎是空洞的,风竟然在他的肋骨和肺叶上吹奏出沙沙的声音,像风从草尖上吹过的声音。
还好,湖面上有了鱼跃耀的声音,他看不清有多少鱼在跳动,但他听得到鱼挣脱水的重压后跳出水面,又跌落在水面的叭叭声。这声音充满生命的激情和灵动,使他摆脱了刚才的沮丧和失落,他在这种声音的冲击下又感到充实和欢愉。
选举是在村里的空坝处进行的,属望云村管辖的几个村的村民都来了。他叫人从村小抬来一块呲牙咧嘴的黑板,像模像样地选出记票员和监票员。乡里的王副乡长作指导。出人意料,和另一个村长候选人相比,他的票数远远超过了那人。当王副乡长宣布选举结果时,他的眼里出现了早晨深厚的天空中出现的那抹血红的云,耳里尽是望云湖里鲤鱼跳动的叭叭声。
望云村没有由来的下了一场冰雹,冰雹下得密集,冰雹大得像望云村的洋芋,个个有鸡蛋大。望云村的洋芋从来没超过鸡蛋大,鸡蛋大的洋芋在坝子里人是不吃的,只留着喂猪,但在望云村就珍贵得很了。鸡蛋大的冰雹在望云村其实不能算灾害,早在冰雹之前望云村的地里就没有收成了,白盐似的霜凌早将望云村的荞子和洋芋凌糊,地里是连叶片也捋不到的了。下冰雹是望云村少有的,望着密密麻麻的冰雹新任村长秋石脸上挂霜,心里却高兴透了,这场罕见的冰雹帮了他的忙,他有机会向上面要钱要粮了。
秋石向乡上去的时候是骑了马去的,村里就只有七爷有马,七爷年青时当过马锅头,对马情有独钟。这马从来没见七爷放养,也从来不见马圈,它到底是七爷原先那匹马的第几代,它在何处觅食村人一概不知,只知道七爷确实有马。秋石上路时见七爷门前突然卧着一匹马,秋石还在出神,七爷嘶哑的声音就从黑漆漆的屋里传来,骑上马,走得快些。话才说完那马就从地下跃起,来到秋石面前。秋石手里提了一包冰雹,他用帕子包着怕融化,骑上马他心里就踏实多了,用不着担心冰雹会在路上融化掉。
乡里领导知道情况后和秋石一样高兴,只是脸上比秋石肃穆,冷竣。乡长立即叫乡文化站的老陈随秋石下去,乡里只有老陈有照相机,乡长说你给我把灾情全照下来,地里的庄稼,砸坏的房子,受伤的人一样不少,胶卷不够去买。老陈随同秋石回到望云村,老陈一路照下去,地里密密匝匝的冰雹一片狼籍,连洋芋棵子、荞子叶子也见不到一片。村里原先塌了顶的几间草房,被老陈全照进去了。刘大毛喝酒醉了卧在一条干沟里,头上、脸上、手上都被冰雹砸烂了,刘大毛用些破布把自己缠得像台儿庄下来的伤兵。秋石见他跟着凑热闹,叫老陈为他拍照,刘大毛死活不干,说丢望云村的底哩,他不愿用这样的照片影响望云村的形象。秋石说你那样子有鸡巴的形象,快来照,照了我有酒。刘大毛一听有酒,嘴里的哈啦就淌出来了,屁颠,屁颠地跟着照相。
望云村的灾情闹大了,县里的记者来望云村照相、写文章,连电视台的也拍了镜头。他们来时发现那里瘦骨伶仃的草都被冰雹砸坏了,瘟头瘟脑地,可怜地伏在地下,看得人心疼。电视一播,报纸一发,引起了县里领导和社会各界的关注。县里的领导都知道望云村是有名的穷村,十年十灾甚至十年二十灾、三十灾,但多是霜冻,历史上还没下过冰雹。这不同常规的灾牵惹了上上下下的心,县里的领导责令有关部门拨出救灾专款,救灾粮,同时动员社会各界募捐。那些天县里正在召开个体私营代表会,个体私营的大小老板们看到了望云村灾情的电视报道,深为大山深处的贫穷和灾难忧心,加之政协要补充一部分个体,私营老板作政协委员,他们募捐的热情和积极性空前高涨。腰杆粗的底气足的老板不耐烦捐些叮叮铛铛的捞什子,他们摔现金,有人摔出三千就有人摔出五千,有人摔了五千叉着腰洋洋自得一脸豪迈伟人状,这就激怒了另外的人,妈的,不就是五千吗,牛B啥,老子八千。这种攀比风使得做小买卖的小业主羞愧无比,他们郝着颜悄悄溜走,但他们又不能没有表示,于是他们清理仓库,把卖不出去的衣裳、裤子、鞋子、书包、挎包、公文包、剃须刀、三点式泳装、乳罩、护肤霜啥都清理出来,折合成人民币,这样以实物充抵,他们捐的数额也就很可观了。
救灾的粮食,物品包括现款,都由一位分管的副县长率队送来了,他们的车队在乡政府作了短暂的停留,吃了饭,就直接开到望云村。望云村的村长秋石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打眼,吃饭时书记和乡长把他从另外一桌扯来,要他陪副县长和县上的客人喝酒,秋石局促着不肯过去,乡长说你鸟人,县长他们为你送钱物来了,你连酒都不肯敬一杯?秋石忐忑着挪过去,副县长还不等他敬酒,举杯说你是望云村的村长,我敬你一杯,你们受了灾,县委、政府社会各界都关心着你们,你要多辛苦点,带领受灾群众自力更生,生产自救。秋石嗫嚅着说谢谢县长,我就是脱层皮也要把救灾的事做好。副县长说好、好……有这句话就够了。副县长对乡长说他我怎么没见过。乡长说才选上的村长。副县长说好,我看这村长人老实、诚恳,好好培养,好好培养。
副县长的话,使秋石受到震撼,他觉得心里哐啷一声巨响,他的脑海里瞬间一黑,在黑沉沉之中,他看到了厝爹偏厦上空那抹血红,那抹血红酽酽的,红得人心慌、头晕,听到了望云湖沉沉黑幕中鱼的跳跃声。爹,你受苦了,这一切,不都是你的阴庇么。
副县长不经意的话被大家听到了,大家虽然想法不一,但都觉得秋石狗日的咋这样顺呢?遭了灾到引起上面的重视,真是莫名奇妙。尤其是副县长带领的车队经过乡街子,一个乡场都沸腾了。他们从来没看过这么多的花花绿绿装满东西的汽车,他们尾随着汽车涌进了乡政府大院,他们边看边羡慕,咂嘴舔舌,说穷有穷福,望云村屙屎不生蛆,却比我们得到的东西多。有人说老江,不怕你开商店,车上那些东西你怕连见都没见过。老江不服气说我没见过。我总比你有,你连买包洗衣粉都要被你婆娘吵三天。那人说你连赊包洗衣粉都不赊,害我着吵。有人说人家被冰雹砸了,你有本事让冰雹下到你家门口。有人说好稀奇,这些东西也不消灾。
白菊也随了众人来看热闹,白菊不同于众人,她矜持,她远远地看,不声不响。白菊怎么能随乡场上的那些衣衫破烂、酸臭熏人的婆娘一起去看、去讲、去羡慕呢?她穿着素雅、整洁的衣服,她本来是不爱随了大伙看热闹的,但望云村得了这么多的东西,这么多的粮食也是她想不到的。听说还有现金呢。白菊心里就动了一下,这是望云村的呀,而望云村的村长不就是秋石么?如果是别人,她大概心也不会动,跟她有啥关系呢。
秋石出来的时候,被一大群人簇拥着,他们打着饱嗝、喷着酒气,兴奋地向秋石问这问那,眼里尽是羡慕和尊敬的眼光。秋石仿佛不是那个遭了灾的望云村的村长,反而是什么抗灾英雄,抢险模范似的。大家也不是不知道底细,但大家服的就是硬扎扎的钱,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贫穷的山区人的眼光锥子样毒,一下就扎到问题的实质了。
白菊和秋石的眼光相遇了,白菊不说话,秋石更不好说话,但啥话都说了。秋石心里一股暖流汩汩而下,他的心和他的身体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明显地感到,拥有白菊是不远的事了。
秋土回望云村已经半年了,秋土在乡上的中学读书,乡场上的教育质量可以想象的,他考不上高中和刘大毛讨不到婆娘一样合乎情理,考上了倒会使许多人瞠目结舌。秋石要让他上,秋石说你再读一年,我支撑着。秋土说不是支撑不支撑的事,我确实考不上了。秋石想说怕啥哩,咱还有爹哩,难道厝他白厝了。才这样想,他就赶紧打断自己的念头。秋石说不上就不上,那你回来干啥呢?秋土说村小不是没人么?小刘老师走了一年了,总不能让望云村的娃娃全是睁眼瞎吧。秋石想想也是,村里再没有谁合适的了,教教泥猴样的娃娃,混混日子罢。
秋土教书倒真的认真。望云村从来没把读书当作一回事,能读出啥道理来么?就是读得像秋土,不也回来啃土疙瘩么?多少年过去了,日子荒荒的,漠漠的,好也好不了,坏也坏不了。人是经常饿着的,可也没饿死人,时候差不多了,肠子快贴着肋巴骨了,上面的救济粮也来了。你下地狠起命干是这样,你在墙根角捉虱子冲壳子打嗑睡,不也一样么?秋土不管不顾,秋土执拗得很,他一家一家上门去动员,实在不来的,他就让秋石去动员。秋石才不耐烦动员,秋石说大家听好,不送娃娃来读书的,一律不发救济粮。这话比皇帝颁圣旨,比上级发文件强,所有该读书的娃娃全来了。石柱家婆娘还问,是不是多来一个多发一份,我家小四、小五都想来哩。
也不晓得啥邪劲,秋土确实和望云村的娃娃较上劲了,他把自己的那点代课金全部买了课本和本子之类,他那点钱自然是死水经不住瓢舀,他就想尽一切办法搞好教学,本子不够他就让望云村的娃娃去外面写字,望云村没有本子有土地,全是沙地,每人占住一块地面,用棍子在上面写字。于是望云村出现了一幅这样的画面,空旷的光秃秃的地里几十个娃娃蹲在地下,以天为教室,以地为本子,别别扭扭,笨笨拙拙,认认真真写字。秋土在空旷的沙地上跑来跑去,帮这个讲解,帮那个纠正,累的气喘吁吁。
每次的祭奠秋土也去。但秋土觉得祭奠的次数太频繁了。这个决定是秋石定的,秋石自从当了村长以后对祭奠越来越执着,越来越痴迷,秋石觉得祭奠越勤,效果越好,就像一个人一个月发一次工资和一个星期发一次工资效果不一样。秋石还认为爹手里阔绰好办事,棺材下的那条鱼,那条维系希望和命运的鱼和爹手里的阔绰是有关的。
秋石擅自缩短祭奠的时间引起秋木的不满,秋木心里想你这不是要独占爹的阴福么?你是村长你有钱,而我呢,除了吊在下面的玩意随时都摸得到,其它就摸不到了。秋土的婆娘更是愤慨,这不是明显的欺负人么?原先奠祭是合在一起的,现在秋石提出各家祭各家的。合在一起还可以蒙蒙地下的死人,分开就难得说了。秋木婆娘是个吝啬的人,望云村的日子不得不让她这样。但秋石婆娘又是个倔犟的人,说好听点是有骨气,说难听点是毛厕里头的石头又臭又硬。秋石这样一做,到使秋木婆娘已经渐渐淡下去的虚火提了起来。她把家里能用的都用上了,能卖的都卖了,还去娘家舍嘴失脸地要钱要东西。那天去坝里娘家回村来,经过七爷的土屋,那时天已黑了,七爷的土屋倚着土岩像座古墓。秋木婆娘历来有些怵七爷,她觉得这枯朽的人到底是人是鬼谁也说不清,神神怪怪的。她想快步走过土岩,那弥漫着阴气的土屋里突然传来声音。秋木家的,那鱼要应在你家大娃身上,切记,切记。秋木婆娘开头毛骨悚然,等听得明白了,她的心一下狂跳起来,血朝脑门上冲,眼前一片漫天的血色。她扑嗵一声跪下,我记住了,记住了,记住了……
秋木婆娘从此变得疯了一般,家里已经丢个石头砸不到啥东西了,除了四堵漆黑的土墙要啥没啥,她跑娘家也跑不起来。娘家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直接拒绝她再来。那晚的祭奠她受到强烈的刺激,秋石家的祭品样样齐全,而她家只有几个洋芋和两个鸡蛋了,鸡蛋原本是攒了三个的,不想被大娃追在鸡屁股后硬把鸡蛋偷来吃了,大娃那次其实已偷吃过祭品,但以后再也偷不到了。饿极了的大娃花了半天的时间吊着那只老母鸡,比现在城里的小伙子吊心爱的姑娘还耐心。出奇的耐心终于有了出奇的结果,那只老母鸡才爬在地下就被他抱住,硬是将才屙出半截的鸡蛋从鸡屁股里抠出来吃了。不经意中发现了这一切的秋木婆娘气得吐血,她过去就给大娃屁股上一脚踢了个狗抢屎,气愤当中又将大娃提起来猛抽他的耳光,你吃,你吃,你吃个够,等搧得手都木了才觉得大娃脖子软软的耷下了,吃进去的鸡蛋顺着嘴淌了出来,像金黄色的鲜血。她才猛省,这是咋啦,七爷说好运要应在大娃身上的呀,我是疯啦,我咋这狠心,她抱着大娃又哭又揉又拍,心疼得血珠珠直冒,好半天大娃才醒过来,她已经伤心得心都麻木了。
打工去,秋木婆娘下了决心让秋木打工。她的一个本家兄弟在城里当小包头。秋木不愿去,秋木没有任何特长,没有技术不说,秋木还是病秧子,一个大男人连皮带骨、连毛带屎不到一百斤,挑沙浆挑土方搬水泥这些活他干不了。秋木婆娘中了邪样执拗,天天和他吵,天天拿话刺激他,秋木在家受不了,秋木挟起个薄菲菲的被包进城打工去了。
秋木的血汗钱,全被婆娘拿来买祭品了,那次秋木婆娘拿到钱时,明显地感到钱上有隐隐的暗红色的血痕,她一阵心酸,流下眼泪。流过眼泪后,她又想,这钱,不像秋石这砍头的钱,他当着村长,吃众人的,喝众人的,等我家大娃成了器,当了比他更大的官,让他给老娘修新房子,穿缎子衣裳。天天往家里搬东西。
秋土没成家,秋土就可以免去了买祭品的责任。秋石婆娘就这也有意见,说秋土又不是晚老爹养的,他也该尽份责任。秋石说你才是晚老爹养的,你妈才是招晚老倌的。秋木婆娘说漏了嘴,就不敢再吭气了。
但秋土却不争气,秋土背着秋石婆娘经常找秋石要钱。秋石说你不要瞎子点灯白费蜡了,村里这些娃娃读得出书来,我拿手掌心煎鱼给你吃,秋土的脸一下白了。白了又青了,他的眼珠一下就血红了,红得喷血。秋石懵了,他不明白怎么这样一句话就惹恼了秋土。秋土考高中时他的老师就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为这句话他发过血誓,赌过毒咒,要让望云村的娃娃读出书来。
四
秋石因为望云村的这次冰雹变得很有威信起来,秋石因为望云村的这场冰雹变得富足起来。自从爹被厝以后,这种预兆似乎没断过,刘大毛不会水,但鱼却往刘大毛嘴里塞,往他手上钻,这不是预兆么?厝爹的那偏房后出现了那道殷红的血痕,望云湖的鱼在暗红色冥蒙中啪啪乱跳后,他不是就当上村长了么?就连从来也没下过的冰雹,也下了。下了冰雹,就带来好运,其实老天不是下冰雹、是在下钱、下粮、东西呵。
有了钱,有了粮食和物品的秋石威风得很,他不想威风也得威风,他的腰杆就像吞下扁担想弯也弯不了。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一脸灿灿的笑。石柱婆娘在村里算是有点姿色的,就是太肥胖,每次见到他都把那肥肥的腰扭得叫人心烦,故意撩起衣襟给娃娃喂奶,那奶确实是肥肥的、颤颤的,乱蹦乱跳的,她还故意说快吃哟,不吃叔叔要吃了。秋石说只有猪才吃你的奶,留着给你那小猪吃。石柱婆娘说村长你吵我是母猪,我看你还像公猪呢。秋石不愿和他逗嘴,放在过去他愿意,放在现在他就没得心肠。
望云村这次到底得了多少钱多少物,谁也不知道。秋石到是把不少物品、衣物分给望云村和望云村管辖的几个村子,望云村自然分得多些。其它村的人不服,骂骂咧咧,分到不少东西的刘大毛将酒喝透了,说你们吵个毬,你们得了这么多东西还不知足,以前你们那时候得过东西,不是秋石当村长,你们有个毬。
秋石去了一趟乡上,最近也没啥会,但他老是想去,他隐隐约约地感到白菊对他的依恋,那天在乡政府大院,去看热闹的白菊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只远远地投过来一瞥热辣辣的目光,那目光穿过围观人的墙,传过来仍然热辣辣的,灼得他的心滚烫。这是他期待多少年的目光呀,他的目光是越来越短,越来越冷了,连自己也丧失了信心。谁曾想在他的目光熄灭时,白菊的目光却灼灼燃烧起来了。
白菊的爹,是乡供销社的营业员,这个职业在过去很长一段日子,足以使白菊成为他们这个班最骄傲的公主。这以后,白菊又开过杂货店、录像厅,而秋石呢?望云村的秋石从过去到现在,只敢暗恋白菊。
秋石现在有足够的条件装扮自己了,从城里送来的捐赠物品中,有不少是平时老板卖不出去的东西,而这些卖不出去的崭新的物品,放在望云乡就是最奢侈的物品了。秋石在存放物品的保管室尽可随意选择自己喜欢的服装,光是西装就有几大麻袋,他反复地比试,挑选自己喜欢的颜色和款式。送来的东西啥都有,就连衬衣、领带、皮带、皮鞋甚至短裤都一应齐全,秋石换完之后找了面镜子调试自己。这一看,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起来,秋石其实是个蛮不错的汉子,苦涩的日子如高原上厚厚的灰尘将他掩没了。他暗暗骂道:人是桩桩、全靠衣裳,日他妈的,穿上了,也就人模人样了。他还为找送给白菊的东西费尽了心思,白菊虽然住在大山上的乡场上,白菊却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没有品位的女人,送给白菊的东西一定要合她的品味,不要让她不高兴。
一身新装的秋石悄悄摸出村去,他这身行头被人看见是会大吃一惊的。路上尽是鹅卵石,穿着新皮鞋是很硌脚的,不一会他的脚就受不了了,像穿着钉满钉子的鞋,火烧火燎疼得不行。但他还是不愿脱下鞋来,穿着西装打着赤脚成何体统呢?走到乡场边他已经一身的灰尘,手一抹就是一手掌的黄灰,他想这高原硬不是人住的,就是有了好衣裳,也是穿不出个好的来。
在乡场后的小河里,他洗了脸,洗了头,又将一身的灰掸尽了,天也就黑定了。傍晚的小河水是凉冰冰的,山风是刺人肌肤的,秋石心里却是滚烫的,一想到激动人心的时刻,秋石觉得全身有了异样的感觉,就是猛烈刮来的冷风,也消除不了这种感觉。
秋石终于在白菊屋里坐定。白菊的房子虽然也是黄土舂的土房,但却打上了水泥地,吊了简易的顶,墙白得刺眼,还摆了一圈四川木匠来山里做的沙发。秋石想到自己的家心就烦,屋里永远跑着几只到处乱屙屎的鸡,屋的后半截躺着两头猪,人吃洋芋从中间咬,剩下的两头反手甩给猪吃,屋里永远是猪粪、鸡屎的浓烈气味,这是一种富足的象征,村里多少人嫉妒得眼珠滴血呢。再想自己的婆娘,他就不愿想了,想起来真是恶心。
白菊今晚穿的很惹眼,其实她平时也是这样穿的,乡场上像她这样穿的人不多,她一走乡场上过就将许多男人的眼珠吸引过来,他们一边吐唾沫一边不眨眼的看,眼珠子像子弹样射落,溅得乡街上那条水泥路火花四起。白菊今晚穿的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细腿牛仔裤,发明牛仔裤的人可能首先想的是干净利落,便于做事,没想到牛仔裤却把性最大限度的突出出来,穿着牛仔裤和紧身衬衫的白菊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忙着给秋石沏茶和张罗吃的。也许是她心里激荡着一种强烈的情感,也许是秋石自己品咂出来的滋味,白菊走动时一身的肌肉都紧蹦蹦的,充满弹性和灵性,白菊紧紧绑在肉色衬衫里的奶子,活蹦蹦地颤动,像要挣脱胸罩的束缚而接受爱的抚摸,白菊修长的腿和浑圆微翘的臀部,随着她的走动而呈现出诱人遐想的微笑。坐在沙发上的秋石被撩得浑身冒火,他感觉到小腹下面的裤子被顶起来了,他很尴尬,忙把双腿并拢,并将双掌的手指交叉,覆盖在突兀而起的山丘上,眼睛望着电视,脑里却在绞杀。
白菊的男人是个司机,跑山路翻车死了。白菊也没再嫁,乡场上入她眼的几乎没有,她就靠开着一间录像厅维持生活。
一切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当秋石急吼吼地将白菊抱到床上时,白菊却不让,白菊要他洗了澡再行事,秋石怎么掰也掰不开白菊护在小腹下的手,只得怏怏的去洗。洗得秋石浑身冒火,兑了多少冷水都嫌热。快洗完时,白菊知情知意的进来帮他擦背,他一把揪住白菊的手去按下面直撅撅的玩意,又把湿淋淋的手伸进白菊的衬衫去捏那温热饱满的乳房,白菊也被他捏得脸色潮红,呻吟起来。说你真是个发情的公狗,等烧不等煮的,秋石急得连身上的水也没擦,抱着白菊就倒在床上。
山崩地裂,石破天惊,一切都平息时,白菊说你给我带来啥礼品?秋石顾不得穿衣服,来到客厅把带来的一大堆衣服、裙子、鞋子、甚至还有一盒化妆品统统倒出来,说全送你,我要把我的小心肝打扮成最漂亮的人。白菊也白白地赤裸着去翻摊得一床的东西,翻了一阵,白菊的脸一下就冷了下来,你就送我这些东西?你想用这些东西蒙我?你也不看看,这些都是卖不出去的伪劣产品。白菊说完猛地倒下,侧身而卧,脸丧得拧得下水来,秋石刚才的一腔热情一腔讨好以期换得白菊喜悦的心情,一下也降到冰点。
秋石刚才品尝了真正的欢乐,白菊暖暖的潮湿的脸,白菊香喷喷的身体,白菊充满激情的投入和失控的呻吟,让秋石激动万分,留恋万分,心想活一辈子也值了。见白菊撅着嘴万分娇怒的样子,秋石爱怜不已,忙掰过她的身子,好言好语的百般哄她,同时还把手伸去摸那温润而充满弹性的奶子。白菊一掌打开他的手,不让他摸。秋石讪讪地,说你要啥呢?要星星、要月亮?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不去办就不是人养的。白菊转过身来,真的?说话算数?秋石说真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能不算。白菊说那好,你也知道,我那录像店是办不下去了,山区人穷,一晚也就是几个人看,街上的几个混混还不开钱。我想开个药店,山里买药不方便,会有生意的。秋石是聪明人,说那需要多少钱呢,多了怕办不起来哟。秋石想如果是千把元,他扎紧脖子、敲骨吸髓也要拿出来。白菊说也就差两三万,上次你们受灾,上面不是拨了款,私人也捐了款么?你借给我,我会还你的。秋石惊得差点跌下床,两三万,妈吔,在望云村是个天文数字呢。这就等于造船大王的船全沉到水里去了,这就等于石油大王的油全白烧完了,不跳楼才是怪事。秋石呻吟着,牙齿肿疼起来,吁吁吹气。
白菊看着他的样子,白菊说你不要装模作样了,我晓得男人没得一个是好东西,做事的时候天上的月亮树上的雀子都哄得下来,鸡巴一拔就啥都没有了。说着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肩膀一耸一耸的,奶子也随着耸动起来,白菊说你走,你走,就当我白让你玩一回,你以后再也不要想进这道门。秋石看着白菊的剧烈耸动的奶心里热起来,白菊所给予他的,是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的,是他永远难以忘记的。没有经历过这次,他一辈子都安定不了。他真想把上面拨的款和捐的钱借给白菊,但他知道借的含意,借了,还能要么?他也知道这钱的重量,这是从血里榨出来的,从骨髓里挤出来的呵,这钱牵着多少人的生活,甚至是命呀!搞不好,这辈子怕是要蹲在牢房里了。
钱最后还是借了。那天晚上秋石硬着心肠从白菊家里出来,连夜连晚赶回村里。他庆幸自己在关键时的抉择,庆幸在泥淖里能拔出脚来。可是后来的日子,秋石却在痛苦和思恋中百般地受到煎熬。尤其是当他躺进湿漉漉、粘乎乎、臭烘烘的被筒里的时候,尤其是挨着一个头发脏得结成饼,一张脸,一双手糙得像松皮,一身瘪塌塌,平叽叽的身子的时候,他就厌烦透顶,恶心透顶;他就一边冷却着身子,一边热着心,经常睡不着觉,在床上欲火烧身,想象着白菊丰满、性感的身子和干净,松软的床。
挨了一个多月,秋石实在是熬不住了,秋石像尝到了美味的猫,急不可待地蹿出村子。那块悬在梁上的肉是太诱惑人了,他恨不得马上把它取下来,放开胃尽量品尝。
整个过程和上一次一样激烈,比上一次更加投入,更加疯狂,更加销魂。秋石将钱“借”给白菊的时候,白菊两眼熠熠闪光,脸兴奋得彤红,抱住他一阵狂吻,服伺他无微不至。秋石半夜醒来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使他一下恐慌起来,比当初为借不借钱给白菊还恐慌。这件事就是今天是爹的祭奠日子,祭奠的事在秋石心里比啥都重要。就是在乡上参加村长培训班,他也连夜连晚赶回去。而这一次祭奠,怎么会连想也没想起来呢?这些日子,被想恋白菊的欲望煎熬着,成天魂不守舍,晚上睡不着,老是想着那档事。这不,连这最重要的事都忘记了,要遭天谴的呀。如果惹恼了神灵,那尾红鲤鱼活不了呢?那是啥后果?秋石恼恨得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大耳光,他的动静太大,把沉沉酣睡的白菊也弄醒了,白菊说你这是干啥呀,你怎么了?秋石不搭话,秋石连白菊也恼恨了,都是这臭婆娘,狐狸精,女人真是祸水呀,撩着你,拨着你,坏你的好事。白菊完全醒了,白菊万分娇憨,千种媚态地把秋石拥入酥胸,白菊是很贪恋床第之乐的人,白菊把秋石的手拉到奶上又把手伸向秋石的下边。秋石又想起七爷的话,在祭奠的日子里要禁房事,否则将大不利。想到这,秋石恼恨不已,他把白菊的手扒开,浑身软得像面条,软耷耷躺在那里。
秋石再也没心思躺下去,秋石连夜连晚赶回村子。到了村边,天又下了海罩(大雾),高原上的海罩浓稠得像一大锅熬骨头的汤,抓在手里都化不开,隔上一步就看不到对面的任何东西,还没到七爷的屋边,浓稠的茫茫的海罩里传来一个声音,罪孽呀、罪孽呀,死人在阴间受罪、活人在人间享乐。鱼活、鱼死;鱼死、鱼活……,鱼活、鱼死;鱼死、鱼活……。秋石在茫茫的海罩里听得毛骨悚然,那声音幽幽的、飘飘忽忽的、时断时续的,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他又累又惊恐,叭地一下跪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叩头如蒜,嘴里喃喃地说饶恕我,饶恕我,上苍保佑、保佑那尾鱼,我愿悔悟,天天上供。
五
秋木的婆娘到是一直坚持祭奠,她家的祭奠是越来越单薄,越来越少了。但她走火入魔了,她相信七爷的预言,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山村,世世代代没有盼头的熬着,活着也就是活着,活着也跟一棵草一颗苗样,寂寂地生、寂寂地死。七爷说鲤鱼要应在大娃头上,七爷是半个神仙,一只眼通神,一只眼通人,灵得很呢。所以,尽管祭品越来越少,她信七爷的话,心灵则诚。秋木进城打工的钱,她是一分也不敢用的。娃娃些馋极了,饿急了,也任他们去,把钱全用在祭奠上了。
谁想秋木却回来了。秋木是一个下大海罩的天气回来的,还是被人抬回来的。秋木没有技术没有手艺。干的是挑沙浆的重活。每天沿着七、八层的楼梯不停地挑沙浆,像蚂蚁样的上去下来,下去上来。秋木舍不得吃,连工地上供应的盒饭也舍不得吃,每盒要三块钱呀。他就吃洋芋,天天在食堂借火烧洋芋吃。活重,没营养,天天硬撑着干。这天撑不下去了,他挑着沙浆爬楼,爬到三层,虚汗直淌,头晕目眩,一个跟头连人带桶栽下去。好在楼层不算高,总算没摔死。老板送他去住了几天院,给了他两千块,让他回来养伤了。
秋木回来,人蔫了,灰心透顶,对啥事都看透了,对啥事都引不起兴趣,觉得人如蚂蚁,死了也就死了,想多少前程后事干啥,活一天算一天罢了。秋木婆娘心气高,硬要和命摔跤。她一边服侍秋木,一边一次不少地坚持祭奠。没钱了,他就找秋木要。秋木攒着那点用命换来的血汗钱,攒出血来,一分不拿。俩口子为此就经常争吵。
秋土呢,越来越安心地教他的书,秋石当了村长,对他,对这个村小倒是给了不少好处。上次城里人捐的书包、文具、衣物连一堆可以用几年的作业本,全给了村小。学生些穿着五花八门,式样不一的衣服来上课,虽然不整齐,但新崭崭,厚墩墩的,学校有了生气。秋石还答应到城里去跑跑,请上面来现场办公,争取重新盖个小学。秋土想还是亲哥好,还是有权好,换了别人当村长,能这样吗?所以,对祭奠的事,秋土既不热心也不反对。读过的那点书那点知识告诉他该不信,但望云村是个神秘的村,冥冥中的事谁也不知道,神秘笼罩的望云村到处都有神灵在游荡,不由你不信。
秋木婆娘和秋石吵了一架。秋木婆娘如痴如迷,走火入魔了,她只要一见大娃在,就痴痴地打量着大娃,大娃一天到处疯玩,衣裳裤子被棘棵棵剐得筋筋绺绺,在风中像旗子样翻飞。手脚皴得开裂隙口,血丝丝直冒,头发粘得像鸟窝,里面沾满苍狗子、枯草屑,脸经常不洗,黑得像锅灰,鼻涕流得老长,袖子一撸就剩个白印子。尽管这样,秋石婆娘还是爱的叮心叮肝,她看大娃看啥像啥,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蚕眉凤眼,鼻高而隆,宁欺老杂种,不欺浓鼻筒。谁能说得清呢,朱元璋当年不也是讨饭花子么?不和朱元障比,起码大小官总要做的。苦日子是熬过来的,做官也要熬,她就是在为子孙后代熬的。熬干心血,熬干骨髓,她也愿的。茫茫渺渺的日子,没个盼头,还过啥呀!
问题就是讲得嗓子出血,吵得卵子翻天,秋木那死鬼硬是不拿一分。眼下连洋芋,连荞子都接不上了,总不能空手套白狼,空口许白愿吧。她为此急得嘴巴结了血痂,她想唯一的,就是去和秋石借了,秋石是村长,上次下冰雹,村里得了不少东西和钱,全是他一人掌着呢。
去找秋石,她留了一个心眼,不能说是借钱买祭品,只能说借钱给秋木治病,自家兄弟睡在床上,总不能不管吧。谁知她一开口,秋石一口就拒绝了。秋石说村里是有点钱,但那是留着灾荒来了买救济粮的,钱借给你你也还不起,你是叫我犯法呀。秋木婆娘说依你的意思,好说让他拖死掉。秋石啥都知道,兄弟家的事瞒得过他么?他说老二媳妇,我说祭奠的事,有多大能力做多大的事,不要硬撑着,只要心头想着就行了。秋木婆娘说你倒会说,拿比找你办事,不见兔子你会放鹰?你还不是要见到实实在在的东西才办事嘛。秋石恼怒,说你咋这样说我,我啥时要过人家的东西了?秋石婆娘说你不要人家的东西?你去找人还不是要钱跟得上。说的无心,听的有意,秋石一下跳起来,你走,你走,我啥时给人送钱了?你是放屁放惯了,开口就臭哄哄的。不要说我没得钱,有钱也不借给你。你去做白日梦吧,你就是天天烧香,天天上供,你那脓包儿子永远也是脓包儿子。哼,还想和我暗中较劲,笑死人。这话戳到秋木婆娘痛处,她一下子跳起来,拍着屁股,把地跺得咚咚响,稀的脏的骂人的话全出来了,吵的祖宗八代打抖发颤,七窍冒烟。秋石婆娘回来了,秋石婆娘本来就心高气傲,从来没把秋木婆娘放在眼里,见她这样吵自己的男人,气得发抖。立即上去抓住秋木婆娘的领口就打,秋木婆娘猛地被搧了两耳光,楞怔片刻,马上就和秋石婆娘扭打起来。秋石婆娘矮小、体弱,被秋木婆娘打了压在身下,俩人口手并用,乱抓乱挠,秋石见婆娘失利,脸上抓出了血,立即过来掀秋木婆娘,秋石婆娘趁机压上去,把秋木婆娘打了乱叫。
这场争斗把秋木婆娘气得吐血,她回家来,蹲在灶边伤伤心心的放声痛哭,哭得揪心揪肺,哭得气绝声咽。躺在床上的秋木知道了缘由,也气得发抖,秋石杂种,你也太欺侮人了呀,不就当个村长么?俩口子合伙打自己婆娘,这是牛马畜牲干的事。老子再日脓,也不能让人家把屎涂在自己脸上。秋木挣扎着爬起来,眼睛吃过死娃娃的狗眼样彤红,他抄起一把板锄就要出去,婆娘紧紧抱住他,怕他伤重人家,又怕他搞出人命来。他反手把抱住他的婆娘甩开,冲出门去。婆娘爬起来追上他,紧紧抱住他的双脚,任他怎样甩也甩不开。秋木气得打了婆娘几嘴巴又打自己的嘴巴,打得嘴角出了血,蹲在地上呜呜的哭。
秋木是个闷呆子,是个在心内做事的人。他在床上睡着,心却被刀搅着。他看着一身是伤的婆娘,实在吃不下这口气。他想秋木杂种不借钱说到底不就是怕厝在棺材下的红鲤鱼灵在大娃头上么?他当个村长就威风得亲兄弟都要欺负,再当上乡长、县长,不是衣裳角角都扇得死人么。狗日的一家现在吃的是啥?穿的是啥?听说还和乡场上的小寡妇白菊姘着。他不当村长,怕连白菊的屁都闻不着,还想压着搂着睡。也好,你不仁,我不义,咱走着瞧,老子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秋木要做啥?他已想好了,这事放在谁身上也不可能发生的,秋木决定要做的事,九条牛也拉不回。
秋石呢,自从上次他在白菊那里做了那事以后,百事不顺。他心里一直被那个阴影笼罩着,被浓浓的海罩里的声音惊扰着。他后悔极了,他再也不愿去想他和白菊的事,白菊的影子在脑里一出现,他就拼命驱赶,嘴里呸呸地吐着。他心中的隐患是那件事会不会冲撞神灵,秋石对此事已经看得比命还重,已经深入到骨髓里去。他去七爷那里讨教,七爷骨瘦如柴,声若游丝,七爷半天不讲一个字。等他走远,那游丝一般的声音才远远飘来:去的要去……来的要来……,天道如人……,人道如天……听着七爷这禅语般的话,秋石更是觉得背脊上冷气嗖嗖,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村里不再下冰雹,还是一如既往地打霜、下凌,这是高原常规性的灾害,年年都在发生。一年发生几次,这就使上面觉得不是一回事。今年的庄稼出奇的好,洋芋和荞子从种下去没打过一次霜,洋芋已经有半腿深了,荞子结满密密麻麻的籽,浆刚灌饱,再过十天半月就可收割了。谁想那天早上一场大霜降下来,遍地白茫茫的,到望云湖去看冥冥茫茫的雾霭中的一抹血红的秋石心中一惊,披在身上的棉袄掉了下来,他来不及捡来披上,拼命朝村里跑,他跑到地里时霜已降下来,遍地的荞子和洋芋的叶片上,一身素缟,像有钱人家出大殡的一片白茫茫。秋石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惊又怕,他今天早上早起,看到厝爹的偏厦的上面又出现了浓黑中的那道血红。沿着血红的方向又来到望云湖,他当时惊喜不已,预兆又一次来临,会给他带来什么好运呢?现在,来到的预兆却是凶兆,今年的庄稼又绝收了。而绝收后,上面不会再给他一分钱一斤粮了,上次已经给够了。粮呢?早分完了,钱呢?“借”给白菊了。想起白菊和那晚的事,秋石悔得不行,恨得不行,钱是再也要不回来的了,为了那夜欢情是连借条都没的。而一村人等着用钱买粮食,几个村子几百人呀,全村人不把他撕成绺绺吃了才怪。再说,饿死人咋办?只要饿死人他就彻底完蛋了。
秋石急火攻心,他趴在地上拼命刨土,两只手掌把尽是沙砾的地下刨了两个深坑,刨得十个手指鲜血淋淋。他嚎叫,他咒骂老天,咒骂自己。疯了样撕扯被霜打蔫的庄稼,他脑海里是几十几百个人围追他的场面,是白骨森森的尸骨,多少骨瘦如柴的手在抓他、撕他,他恐惊得在荞子地里疯跑,打过霜的天空黑沉沉的,浓重的黑雾把天地彻底包裹。他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被一个沟坎绊倒,躺在沟里昏昏沉沉睡去。
秋石病了,秋石中魔了,他昏昏沉沉地睡在自己屋里,几天水米不进,脸黑如铁,嘴皮上尽是燎泡,干得起火。他一会惊悸地爬起,手舞足蹈,十分惊恐的样子,一会儿又乱喊乱叫,喊些莫名其妙的话,还一个劲地朝被盖里缩,把自己紧紧裹住。
秋石婆娘又惊又怕,喊来娘家兄弟帮忙照料,又请人去接卫生所的医生。药也吃了,针也打了,就是不见好,秋石还是一阵痉挛,一阵乱叫。秋石婆娘急得直哭,娘家兄弟想起请七爷,秋石婆娘直点头,看来只有七爷能驱灾了。
七爷来了,七爷更瘦更轻飘了,走路像一片叶子样悄无声息,深凹进去的眼紧紧闭着,下巴上的胡须是全白了,七爷一出现大家又敬畏又紧张。七爷进了秋石的房间就将门关了,灯也不让点。大家都不知道七爷在里面做什么……
秋石终于好了,秋石到处乱走动了,但秋石却一直是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的,心里沉沉的。灾荒在一步步逼进,大家都看着秋石,看秋石怎么办。
而秋木呢?秋木再干啥,谁也不知晓,秋木在干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外面的事他啥也不知道,他在地里。
秋木在上次发生了的那件事后,铁下心来挖地洞。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荒唐透顶的了,但秋木这样做却是一点也不奇怪。这个把屁都憋着从来不放的汉子,认定了就去做。他厝他爹的偏厦后的牛厩里开始挖洞,从这里到偏厦距离不远,也就十来步,牛厩早就喂不起牛了,他找了许多杂物和山茅草盖住洞口,成天潜进洞里挖土。洞虽然不远,但毕竟是强劳活,洞里又憋又闷,食物又少,为了让他养伤,家里的粮食重点保证让他吃,但始终就是洋芋和荞子。他的伤又没完全好,在洞里又乏又饿又疼,白毛汗经常湿透全身,全身软得拈草都没劲,身上疼得把牙都咬碎了,他还是不停地挖。他被一个信念支撑着,信念的力量是巨大的,信念使他克服了疼痛,饥饿疲惫。也不知挖了多少天,他终于将洞挖到他爹棺材下了,他狂叫一声,因为激动而晕厥过去。等他醒来,他浑身颤抖,两眼血红,闭着眼,一手指向那盛鱼的缽……
外面,雷声大作,乌云翻动,竟下起了暴雨。
那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村里的茅草屋几乎都倒塌了,全村人陷入了饥寒交迫之中。村里到处积满水,任何一家没有一块干的地方,有的茅屋顶塌了之后,露出了土墙的残垣断壁,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没有吃的、用的、烧的,一些人开始病了,一些人已经倒下。秋石急得胡子茬一下白了,头发一把一把的掉,人瘦得变了形,飘飘忽忽的在水里像个鬼影。钱是没有的了,灾情惨不忍睹,接下去发生的事就是村亡人死了。秋石在雨水里疯跑了两天,冥黑如铁的雨幕里又出现了那个苍老的游丝般的声音:天道如人……,人道如天……秋石镇定下来,他不再跑了。暴雨使他全身湿抖,寒冷使他浑身痉挛,他的心却定下来了。他决心去乡上报灾,该去的要去,该来的要来,他现在不惧怕啥了,救人要紧,如是自己该撤职,该宰也认了。
县上和乡上的领导来了,他们被眼前的灾难震撼了,他们没去想什么和追究什么。立却采取各种措施救灾。好在望云村的房顶是茅草盖的顶,好在望云村土舂的房子只有人高,虽塌了、垮了也没死人。县上立却调来砖头、木条和油毛毡,为村里搭了简易住房;立即调来粮食、衣物和燃料,还派了两名医生来救助病人。村里的人住进了简易房屋,还燃起了熊熊的煤炭火,吃的和穿的都有了,村里人满足得不得了。光棍刘大毛还悄悄溜到乡场上用包谷换了一塑料桶酒来喝,喝了一脸红光,步履蹒跚,指手划脚地看来帮他们抢险的干活,还不时地提出指导性的意见。石柱家婆娘一天追着县上、乡上的干部的屁股跑,不停地诉说她家的困难,扯住人家要去她家看,分了一次东西又去要,哭眼抹泪的弄得带队的民政局长心里酸楚,掏出身上的二百元给她。报社的一个女主编看了村里的惨景,把身上的钱掏完了还向其它人借,说回去后要叫上中学的姑娘来看,让她受受教育,免得吃啥她都嫌腻味。
救灾基本结束,来救灾的县乡两级干部在村里的残壁颓垣前心情沉重。他们分析了望云村的情况,最后的结论是只有异地搬迁,他们分析了望云村的自然状况、气候、出产,灾害等等,分析得很透彻。在旁边听他们讲的望云村村小教师秋土冷不丁地说还有教育。村长秋石说滚球一边去,这里领导在开会。带队的领导说这人是谁?秋石说是我小兄弟,在村小代课,带队的领导沉吟,是呵,还有教育,还有教育……
六
望云村终于要搬迁了,秋石那些天心情好起来。如果不是这场毁灭性的灾害,上上下下只忙救灾,他的问题可能就要暴露了,他庆幸这场暴雨来的及时。他想无论如何要想法把这笔钱补上,好就好在搬迁到遥远的异地,上面给的钱多,光是安家费就是望云村人想都不敢想的。只要一家扣一点,这笔钱就凑齐了。真是该来的要来,该去的要去呵。他满心欢喜,做起事来又勤勉又有魄力,身上抽丝样抽去的精神和自信,慢慢回到体内。
搬迁的日子和厝他爹一年时间的日子正好相差几天,这几天他爹的香火尤甚,一个是救灾的款和物品多着呢,一个是他想在最后日子表现好点。这就像考试,平时的功夫是少不了的,但临近那几天下的功夫更是非常重要的,功夫下猛点,一考也就考上了。上面让他决定搬迁的日子,他推迟了几天,说还要做几家的工作,使他们不要出乱悔变。
搬迁的头一天,县上派了好些辆大卡车来,乡上也来了专人。望云村地势广阔,到处是沙滩、砾石,不修路汽车也开得来的。那天晚上家家忙着往汽车上装东西,东西不多,尽是些破家烂什,丢在别处要罚款的,县上的同志劝他们丢了,他们舍不得。县上的同志叹口气,由他们去了。人要走了,就要永远离开这世世代代生活的高原了,虽然过去的日子只有贫穷,艰辛和苦难,他们还是依依不舍,有的坐在残垣断壁下哭泣。只有七爷一声不吭地坐上车,他啥也不带,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
鸡叫头遍,秋石就心急得不行。他瞒着众人,悄悄叫上几个人,去起厝他爹的棺材。这是个多么重要的日子,这是激动人心又叫人担惊受怕的日子。一年了,这一年中发生了多少事,这一年中为那尾鲤鱼,他担够了心,受尽了苦,多少牵挂,多少希冀,多少寄托,甚至把肉体和灵魂也交给了今天的结果。秋石激动万分,紧张万分,他希望立即就起又怕立即就起,就像一个下了巨大赌资的赌徒在揭开胜负之碗那一刻的心情。
他跪下了,他跪得极为认真,极为虔诚,把额头都叩出血珠了。他紧闭双眼,喃喃祈祷,一切完毕,第一声铲土的声音,使他激动,惊悸得肉跳心惊。随着泥土越挖越深,见得到棺材了,秋石一下又跪了下去,伸手摸着爹的棺材,爹,你要保佑我呀,我要把你好好安葬,尽其力量地好好安葬……
随着一声起的声音,棺材抬起来了。秋石第一个跳下墓坑,秋石才看一眼,那棺材下的鱼早就成个肉团了,盛水的大土缽里,还飘着丝丝血痕。秋石长嗥一声,立即晕死过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