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子,真是闲得无聊的日子。我、铁梭标等一帮人,成天的无所事事,成天的瞎球捣乱。戴红袖套的时候年龄不够,学历差一截。你别以为现在才讲学历,实际最混乱的时候也讲学历,学历低了革命质量不高,影响组织的形象。到上山下乡的时,满以为这次可以混水摸鱼,到广阔天地去大炼革命红心了,谁知一审查,还是没门,去去去,哪里的小屁孩,回家去咂奶去。说话的是居委会的老大妈,我们早就失学,没有学校,找不到组织,只好到管老头老太太,管鸡猫鸭狗管发老鼠药管发避孕套的居委会去报名。得到的结果却是满腔的革命热情,遭到兜头一盆洗脚水。
其实当时我们已经不小了,已经十四、五岁,敢让我们回家去咂奶的是奶奶辈的老委员,她连我爹都叫小狗子,还不能让我们回家咂奶么?我们在城里逛了一圈,城太他妈小得不成样子,夹着一泡尿就逛了圈。在一条小巷里铁梭标将一户人家的小煤炉提了放在另外一家的鸡笼里,鸡是不准喂的了,那家人的鸡笼就空着,极其无聊地呆在那户人家深深的檐下。那家人找炉子生火找了几圈没有找到,就开始发脾气,她踢翻了一堆柴禾,还弄倒了一堆蜂窝煤。我们等待着她骂人,骂人是小城最悠久最泄愤最具语言特色方式,我们等的就是这语言的刺激和欣赏,但这个暴脾气的胖子只顾踢东西而不顾骂人。铁梭标说走球,没啥整场。我说你猪脑子,只会藏东西就不能让她骂人?我能让她骂对面那家人,说不定他们会打起来哩。铁梭标说打起来才有看场。你去吧。我走过去,说大嫂,我看见有人提你的火炉了。胖子说谁?我找他去。我说我咋好说人家呢?人家又没把我的婆娘拐走,又没偷我的娃娃丢下井。胖子说你别在这里放屁,你还是娃娃呢,要丢只有把你丢下井。我说真的,我真的看到了。胖子说那你说呀。我说那你骂呀。胖子说那你说是女的还是男的?我看一眼站在远处的铁梭标,是男的,杂种,藏了东西就走了。我心里窃笑,铁梭标,等着挨吵吧。胖子一下跳起来,说老娘还等着生火煮饭给娃娃吃呢,这挨千刀的,这砍血脖子的,这五马分尸的。你偷老娘的炉子,你走在大街上让车轧死你,走在小路上贼把你捅死,捅得到处是血窟隆,到处冒血浆浆;走到河边,河把你淹死,淹得你泡尸鼓胀,白眼翻天,到处生蛆冒脓……我一听骂上啦,喜得眉头抖得不行。我说你这贼杂种,洗好耳朵听着,今天不把你吵个七魂出窍、五祖归天不得行。说着转过身子,说大嫂,你提块砧板,拿把菜刀出来,就不信把贼吵不出来。胖子果然提出砧板、菜刀来,她边砍砧板边吵,把槐木的砧板砍起了一茬一茬的木渣。趁她骂得起劲,我悄悄的溜了。
远处,铁梭标脸色煞白,气鼓鼓地站着,咒骂声和砍砧板的声音一声声刺进他的心里戳进他的肉里。我很高兴铁梭标遭到暗算,我们经常这样互相设圈套取乐,经常吃亏的是铁梭标。铁梭标说狗娘养的,砍起砧板吵人了,老子要去踢了她的砧板。我劝他别去,谁叫你藏人家的火炉呢?铁梭标说你装啥不明白?你叫我提的,我说走吧。铁梭标说走个球,是吵我的。我说没吵你,吵对门那家人哩,你不走,干脆我们听个乐吧。我知道不能在这里久呆,再听铁梭标肯定和我干起来了。虽然我也巴不得打一架,这日子太沉闷太无聊了,打一架回去会好过几天,会兴奋几天,这几天中总有些值得回味的内容。但我又不想打,每次我们都是真打,打得认真,打得执着,打得负责,打得真心实意。虽然没几天我们又混在一起了,但那场面我总适应不了。
终于没打起来,我又觉得很无聊,就去周进那里玩。周进大我们好几岁,文革前初中就毕业了,也是下不了乡就不了业。他爹老倌是铁匠,让他学打铁。周进瘦高个儿,腿和胳膊都麻杆儿似的,一看就不是打铁的料。可他不打铁干啥呢?他爹是再也打不动铁了,每天在后院躺在竹椅里摇着蒲扇打盹。打不了大件的就让他打马钉,用小锤打。这娘们的活计他也没心肠干,总恋着下棋。棋是下得极好的,在小城的赛事中总能拿到个名次。他就经常约人下棋,一下棋他就打不成铁了,他爹听见没锤声就出来看,老头行动不便,是挪着墙根出来的。一出来就气得眼发白,就将手中的紫砂小陶壶砸出去,他不骂别人,骂自己的儿子,我日你妈,你这杂种硬是没得长性,下下下,成天就是下你妈的棋,下棋能当衣穿,能当饭吃?老头是吵儿子,并且他要怎么的是他老婆,谁人也开不了口,讪讪的,一脸尴尬着。周进说你看你,又不文明了不是,满口脏话,叫人笑话不是。老头说文明你妈,再不打铁,老子断了你的饭。周进说葛郎台,整个的葛郎台,粗俗鄙陋、吝啬抠门。说归说,他还是只得规规矩矩去打马钉。
周进看见我们来,高兴得咧嘴笑。他让我跟他下棋,我们之中只有我还勉强能跟他下几棋。平时他是看不上眼的,这阵没人和他下棋,他又技痒难忍,矮子里面拔将军,拿个马来操练操练也不是不可以的。我说周哥,我和你下棋,老爷子来摔茶壶咋办?周进说啥茶壶?是粗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说总之能摔疼人的。周进转转头,说夜漫漫、路难平呀。正说着,有一个下棋下得很好的人来了,周进就不要我下棋了。他说这样吧,他看了看我,你替我打锤。我说你那是技术活儿,我咋敢乱打?周进说你接着这小锤,不坠手的,我不要你真打,打空锤,发出响声就行。我说这又不是啥趣事,谁愿打谁打。周进说知道你会说这话的,世事淡薄、人心不古呀,哪里还有钟子期,俞伯牙的高山流水。这样吧,打一百下给你一角钱。我想拒绝,都男子汉了,为钱而帮人打铁不笑死人么?周进说打吧,打吧,你忍心看大哥受罪么?说着拍出一块钱来,我估摸下得快,一块钱时间也下完了。
拗不过,我就在钻子上打空铁。开始还行,一锤一锤下去声音脆响,声音在小巷里飘荡,碰到墙壁就弹回来了,坚硬的声音鼓舞人心。但渐渐地,声音就疲软了,像裹了棉花在铁锤上,软得像周哥小妹周萍的娇喘声。实际上她不是娇喘,是肺结核害的。周进他们在忘情地下棋,听不出声音的变化,只有我知道。别看小锤轻,打了一阵,我就觉得手酸疼得不行。谁知后院里却传出来声音,打个啥锤,这是打铁吗?这是敲麻糖。听到后院苍老的声音,我就尿急,说周哥别下了,老头警觉了。周进正来劲,说别理他,僵尸、行尸走肉。正说着,老头磕磕绊绊出来了,大叫一声,好杂种,耍花招耍出水平来了,让人给你打空锤,你是要下棋呀,还是要过日子?不过日子了,老子天天让人陪你下棋。你不想过日子了,老子陪你不过日子,从今天起熄了灯,封了火,各走各的道。
一
那天晚上我约铁棱标去看电影《红灯记》,那时有啥电影呢,转去转来不是《红灯记》就是《杜鹃山》,不是《杜鹃山》就是《沙家滨》,要搁现在谁啪地拍一百元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去。可那时能看一场电影是何等不容易,它不仅仅是看,还是一种象征,是一种满足。可我们有票吗?没有,钱到是有了,是周进白天给的那一块钱。一块钱呢,是啥概念,电影票5分钱一张,鸡蛋一角钱一个,肉五角钱一斤。这是沉甸甸的压手得很的呀,铁棱标这小子就是冲这一块钱来的。我说有钱也买不到票,这倒是真是的。那时的电影天天放,天天满场,天天买不到票,不看这看啥呢?买票的人排成长龙挤成疙瘩,一看见首不见尾的长龙我就晕。铁棱标说有我在,还有买不到票的事。你在电影院门口等我,我去去就来。
我刚到电影院门口一会儿,铁棱标就来了,他还没走拢我就闻到一股腥臊味,他穿着一身又黑又脏的破衣裳,那衣裳那个脏呀,叫人无法说。他小叔在县农机厂当工人,天天爬在拖拉机的肚子下拧螺钉,那衣服被油浸透了,光着身子穿,一准脱下来就有一件新衣服印在身上了。他还嫌不够,还倒了不少他小叔偷偷拿回家的机油在上面,谁碰谁倒霉,谁碰衣服准报销。他说我去排队你去买瓜子,挑东头那家买,饱绽。可他一去排队,前面的人紧紧挪一步,和他拉开距离。这不行呵,那不是真正的排队了吗?我把铁棱标叫到跟前,贴进耳朵讲了几句话。
我在售票的窗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说别排了、别排了,没几张票了。我这话一说人就全乱了,排队的人急跑前面去了,大家都想把那几张票买到手。人疯了样往前挤,有的还爬到别人肩上去了。铁棱标大大咧咧走过来,横着膀子,腆着身子,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别挤我,我才下班,一身都是机油,先道歉了。人们一看他的衣服,娘耶,沾上他的衣服那衣服还是衣服吗。那年头一人一年也就是几尺布票,坏了,穿啥呀。大家就不是朝前面挤了,朝两边挤,像分洪似的,活活挤出一条宽宽的通道。铁棱标大大咧咧、从从容容地去买票,等他买完了,人流才倏地围拢过来。
我俩正要去找周萍看电影,周进却匆匆地朝我们面前走过去,我们问他话也不答,一头雾水,一脸愁容。我们追着他问,追了好长一段路才搞清周萍不见了,天还没黑人就走了,到现在还不见踪影。走到城外,才弄清咋回事。中午周进让我打空锤的事把他爹老倌气坏了,老头觉得这日子是没法过了,现在一家三人就靠打那点马掌钉过日子,周进迷着下棋,迷着读书,日子过到打空锤的日子,还是日子么?老爹说如果不是你妹妹那样子,老子也没心肠过日子了。周萍在里屋斜躺着,她脸色苍白,白得透明,这是个病得虚弱而又多愁善感的姑娘,她嘤嘤地哭着,哭得很伤心。周进烦躁,说哭啥哭,要不是你,这个家我也呆不住了。周萍哭着,说都怪我,是我拖累了你们。你们吵吵吵,我出去不就没事了么。说完她就走了,当时他们也不在意,走就走呗,走一阵也就回来了。谁知天都黑了,却不见影子,他们才着急起来,老爹是走不动路的,只有周进到处乱找。问了她常去的几家都没在,周进头就晕了,急火攻心地朝城外跑。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地方,勤耕塘,勤耕塘其实不是塘,是个很大很大的水库。这里白杨树森森、野草凄凄,水面广阔而深邃,也不晓得咋的,每年都有人投水自尽,捞出来的多是女的。一想到投水的女的,我的背脊就发凉,汗毛就炸了起来。在闲得无聊的日子,我们经常来这里游泳,我、铁梭标都游的极好,游得最好的是铁棱标,这小子在湖里横渡三次没问题。铁棱标偷偷对我说,今晚有戏,如果周萍投水,这个机会让给你,你他妈要是不行,我救上来按摩算你的。他猥琐地笑,我说闭住你的鸟嘴,再说我俩就掰了。
这是个晦冥的夜晚,夜要黑得彻底,我们的心也不会那么伤感。真的,我们成天瞎胡闹,很少有伤感的时候,但这晚却是真正的有所伤感。那晚有一牙残缺的被云半遮半掩的月亮,有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树影,还有应着涛声缓缓起伏的迷离荒草,再就是模糊的看不见波光的渺渺的水面,也不知谁在水的一角吹着洞箫,洞箫幽幽咽咽的述说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我们麻木、顽劣的心软化了,我和周进站着不动,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只有幽幽咽咽的洞箫声萦绕着我们,在我们心里最敏感的地方触摸。周进说楚天水阔,秋树凋零,谁解心底愁绪,都付与江岸枯苇,残月秋霜……,我虽然心里也很感伤,还不忘找人,说走吧,找人要紧。那边铁梭标却大声说快走,你们扯鸡巴蛋,这个时候了还在嚼啥酸经。说着将一大块石头踢到水里,噗哧一声,使人猛地一激灵。
于是我们就分头从几个方向去找周萍。铁棱标边走边喊,周萍你在哪里,快些出来,你爹你哥哥快急疯了,快出来,快出来……,铁棱标的声音粗野而沙哑,这小子心里窝着火,如果不出这档子事,我们此刻正坐在电影院里边嗑瓜子边看电影,他看电影时手脚不安稳,眼睛乱瞟,热辣辣地看大姑娘小媳妇,嘴里夸张地乱嚷嚷,惹得很多人看他,越看他越兴奋。而这时在冷清寂寥的湖边找人,他就不耐烦起来,乱吼乱叫,发泄他心里的不满。周进呢,真的急了,这幽暗晦冥的湖边,芦苇丛丛,寒风飒飒,危机四伏,要吞噬一个脆弱的生命不费吹灰之力。他的喊声就急促、忧伤而焦虑。他戴着眼镜,跌跌撞撞地走,一下子他踩进芦苇丛了,脚陷进半截,等爬起来,一双鞋子也陷进污泥里了,只得光着脚走;一会儿他摸到一样光溜溜的很肉感的东西,他惊叫起来,并且哭出声音,周萍、周萍,你咋就走了呢?你咋就走了呢?哥对不起你,哥没能力养你,没钱给你治病,哥对不起你呀,哥不再看书,不再下棋,不再让人打空锤……,听到周进鸣鸣咽咽地大放悲声,我心里猛地一惊,糟了,周萍出事了,我的心里一酸,眼泪哗地流下来了,我猛地朝周进那里跑去,铁棱标也跑来了,铁棱标气喘吁吁,说看吧,出事了吧,你两个无聊的杂种,站在水边装斯文,早来一步就不会出事。我心里难受,这毕竟是我第一次面对生与死的严峻的问题,一个年青而美丽的生命,咋说没了就没了呢;咋像纸一样,说破就破了呢?咋像水一样,倒在地上,眨眼就蒸发了呢?所以,当铁棱标骂人的时候,我们就没有计较,甚至愧得发慌。周进坐在地下撕心裂肺的哭,铁棱标踢了他一脚,哭个球,滚一边去。他对我说救人要紧,做人工呼吸,你做还是我做?我还在犹豫,他说别婆婆妈妈的了,我来做。说着弯下腰去,一下子就惊叫起来,倏地弹起来,说头咋个这么大,泡死的时间肯定长了,没救了,没救了。他摸出打火机,只有龟儿有打火机。他一打着打火机,我们都差点笑起来,这哪里是周萍,是一头光光的泡得鼓鼓的猪,周进摸到它的身子,铁棱标摸到它的头,我们楞了一会儿,全爆发似的笑起来。我们为刚才的虚惊、恐惧、伤心,为夜幕下芦苇丛中掩盖的荒诞而发出内容不明、意义不明的笑来。
笑过之后,我们的心情仍然沉重,这溺死在湖里的动物具有很强的暗示和指向,我们必须找到周萍,找不到周萍,黑暗中的指向就更加明确,更加锥心刺骨。
那残月早已遁去,一泊湖水在幽冥中发出灰的死寂的光,洞箫声不知何时消失,叫人的心更加怅惘。我们仍然分头去找,只是不再大声地喊叫,我们不再有大声喊叫的心思,那荒诞而又叫人伤心的一幕其实已深深地在我们心里留下了烙印,对于生与死的认识,这个深刻得叫哲人头疼的事,就是这样地荒诞地拉开了思索之幕的一角,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还是无所事事,还是闲极无聊。
那天我们决定到离城30里的一个乡场去玩,我们分别去借单车,那时单车很少很少,我的单车是找我小舅借的,他在富源煤矿上班,我说我姨妈病重得很了,我要下乡去看看。他说你龟儿有良心了,看完赶紧送来,我今天只好走路上班了。铁梭标是帮人推了半天手推车才借到的,那张单车除了铃铛不响,任何地方都在响,但也不妨碍他骑在上面的愉快心情。
去乡场的路是条逼仄而又坚硬的土路,牛车的轮子在雨天的泥地里把泥浆碾成两道土埂,天干了就变成坚硬的车辙,路两边是深深的水沟。路边是收获过的田野,天空灰蒙蒙的,收获了的包谷桔零零星星的散乱,没啥看头。我们无聊的心疯长了草,就开始互相骑车相逼,这是很考技术的事,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被铁梭标逼下沟去。这家伙个高腿长,车一倾斜他就用鹤一般的长腿撑住,我车技差,人也矮小,就不是铁梭标的对手。在下一道坡时,我被铁梭标逼得差点跳河,只得猛地往路里拐,谁知碰到坚硬如铁的牛车辙,车就像碰到铁轨,一下翻了,我被摔个狗抢屎,人在地面梭了好几米才停下,手和脚都摔破了,血肉模糊,嵌进不少砂子,疼得呲牙咧嘴的。铁梭标用腿支在地下,乐得哈哈大笑。我支楞着爬起来,抓把干灰糊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咬着牙,低声说今天不把你这杂种弄下水去,就是孙子。
接着上路,我趔趔趄趄地骑在后边,不哼不叫,还唱了一段花灯小调。铁梭标说杂种耐惯,还唱花灯呢。我轻轻地抄到铁梭标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铁棱标的前轮抵住我的后轮,我把后轮一甩,铁棱标噗哧一声跌下深沟里去了。跌下深沟的铁梭标在水沟里乱抓乱挠,这是一条臭水沟,沟底全是漆黑的污泥,被他乱抓乱挠一通之后,沟里的水搅成黑泥汤了,弄得他一身一脸黑得像水怪,样子滑稽极了。我在路坎上笑得喘气,我不担心他被淹死,这龟儿水性好着呢。我笑得忘了形,猛一巴掌拍到揉进砂子的血糊糊的膝盖,疼得一步纵起来,嘴巴咧到耳膛根。铁棱标看着我把自己打得跳起来,笑得爬在地下爬不起来。
笑过之后,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不明白为啥会一下就很失落,心悠悠地朝下坠,无依无托地下坠。我们上路时,谁也没讲话,不晓得咋的,气氛一下沉闷到极点,我们心里都莫名其妙地惆怅。我们孤魂野鬼似的慢慢骑着,铁梭标突然大吼一声,日它娘,老子想杀人!铁梭标眼睛红红的,一脸凶煞之气。我说我讲故事给你听吧,我觉得心里太郁闷了,没有来由的郁闷,我想换个方式;其实我也没有多少故事,那时所有的书都没收了,能找的书我都找来看了。我就给他讲《工作着是美丽的》,当讲到男女主人翁飘洋过海去大洋彼岸,共同住在一个船舱而保持纯洁的友谊的时候,铁梭标说这憨杂种,这么好的事还放空。我说你打啥岔,你这人真无聊,我调整了情绪,又充满深情地讲起来。讲着讲着,他就入迷了,一脸的严肃样子,不再胡说八道,嘻皮笑脸。讲完这本书的故事梗概,他又央求我再讲,我就开始讲《牛氓》,这下他更感兴趣了,一声不吭地听我讲。
我讲不下去了,我们都太累了,不仅仅是累,而且是饿。铁梭标的爹是拉手推车的,家里弟兄姐妹五六个,穷得买盐巴、打酱油都经常赊钱。我们家也是靠糊火柴盒过日子的,我们身上经常没有一分钱。我们躺在路边的草坡上,虽然还在沉浸在故事的气氛里,但肚子饿和疲乏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我也再打不起讲述的精神。铁梭标说今天到乡场上一定要好好吃一顿两掺饭,叫他们在包谷饭里掺点米饭,再来碗豆花,来一盘回锅肉。听听,这孙子,啥好想啥,可钱呢?虽然我们每人身上都准备了两元钱,可谁愿出这钱呢。我们那地方讲义气,不兴各出各的钱,也就是现在的AA制。为这个话题,我们就沉默了,一向豪爽的铁梭标也口嚼草梗,不再吭气。我说比赛,比赛,这里离乡场不远,我们骑车打赌,谁骑输了谁请客。铁梭标同意了,我虽然瘦弱矮小,但我想用计谋取胜。
我们就拼命地在土路上飞奔,铁梭标披着被污泥染黑的衣裳,像只黑色大鸟,呼拉拉地飞翔。我尽管疼出一头大汗,也是咬着牙不要命地蹬,我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脊,脚木楞楞的没有知觉,蹬一下肚子扯动一下,汗呼呼流一圈,头发黑,心发虚,随时要跌下车去,尽管如此,我也不敢稍懈怠慢,我稍慢一点就要落到最后了。我喘着粗气,说别比了,别比了。我请客,还是慢慢骑,边骑边讲故事行吗?铁棱标说不行,谁输谁请客。我见他嘴硬,说比就比,不比的是孙子。铁梭标冷冷地笑。
快到乡场了,这是一面缓缓的长坡,骑到坡脚就到目的地了。我突然惊叫一声,哎哟,我的脚……,说着就梭到地下去了。铁梭标见我抱着脚在地下的痛苦样子,就骑车返回来,他才拢我身边,我飞身骑上车就跑,飞速的骑起来。由于我在最前面,加之又是下坡,就最先到达目的地。铁梭标呢,由于耽误了时间,再怎么追也是比我差了一步。这客,没得疑问是铁梭标请了。
二
我们决定去偷书。这个想法煎熬我许久了。其实偷书的缘由还是因为周萍而起的。
我在前面说过周萍是个瘦弱多病而又忧郁的姑娘,这样的姑娘现在是很少很少了。她瘦弱多病、忧郁敏感,不是她有优雅的贵族气质,是她清贫无助和沉重的疾病才造成的。她体弱多病不能做事,就是她粗壮健康也没有事做。她住在幽暗潮湿的老房子里,那是少说也有百十年历史的土木结构的老屋,房顶上的瓦残损不堪,房顶长了蓬蓬的草和泥湿的青苔,板壁的墙,被经年的烟熏得漆黑,窗子小而残败,一进去就得眯着眼适应一阵。所有器物都像怪兽样蜇伏在昏暗里,潮湿的气息使人不得不打喷嚏。你说,一个长期不能出门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能不忧郁吗?况且,她的肺病还重着呢。
周萍爱读书,这不光是因为她病,有大量的时光无法打发,更主要的是她天生爱读书。爱读书未必是好事,她家里的书主要是她哥周进文革前买的书,藏着掖着的也就是那么几本。当然她比我强,我看的书主要是她借的,这事谁也不知道,连她哥周进也不知道。她说你别跟着他们瞎混,一混你也就完了。你看点书,人充实点,活着也有滋味得多。我其实也是挺爱看书的,就是没书看,就瞎混着。一看书,我就着迷了,但那时没有多少书看,周萍看书是反复的看,书都被她翻了卷边了,尽管她爱惜书,给书包了皮。
那天晚上我们在湖的那头找到她,那里距这边很远、很远,那里有一片森森的白杨林,这片白杨林在白天是很美的,它高大俊拔,枝柯交错,浓郁碧透,尤其是在秋天,当很多树木开始脱落的时候,它的叶片一片金黄,黄得像是无数的黄金碎片贴上去的,淌着金属的脆声,很辉煌,很壮观的。可到了夜里,它浓郁的叶片就变成一片浓不透风的黑暗,坐在湖边的杨树下,听着树叶拍手的声音,人就惊得透身冰凉。杨树的浓郁和幽远的声音,是一种安谧和死亡的召唤。我们不知周萍为啥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她后来说她确实没有惧怕,她感到的是和谐的安谧,是恒静的让人感伤的温馨,不知来自何处的洞箫声诱着她朝前走去,她相信那是湖中女神的召示,那里可以远离贫困和纷争。我后来想周萍看书看坏了脑子,如果是其它女孩早就吓得肝胆俱裂了,那么看书对她来讲是好呢还是不好?她哥周进发誓以后不准她看书了,他说他就是看书看成一个无用之人的。他讲这话时还是用半文半白的语言。铁梭标最烦这种语言,说他是孔夫子的鸡巴文绉绉的,放着人话不讲讲鸟语。我谈不上喜欢谈不上不喜欢,我尽管也讨厌这种语言,但总觉得比铁梭标满嘴脏话好。
果然周进就将所有的书收藏起来,没有书看的周萍更加失魂丧魄,她恹恹地坐着,把所有的桌椅擦得见了木茬,把地扫得隐进半尺,还是无聊得慌。
在那时我确实是真的佩服周进,我不知道他的学问到底有多深?我自己没读过几本书,怎么能判断呢。但他的语言确实华丽,这不仅仅是他半文半白的话,还体现在写作上。有一次他坐公共车去邻县去玩,路上和一个叫冯宝宝的人打了一架,当然这个名字是他后来打听到的。当时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正是春光明媚、桃红柳绿的好季节,车窗外有行云流水,小桥人家;有耕牛犁田、农妇洗衣、他就诗兴大发,背起《桃花源记》来了。他目光平视,脑袋摇晃,背的有滋有味,背的淋漓酣畅。当时冯宝宝的婆娘抱着正要入睡的小女孩被他吵的睡不着,冯宝宝说麻烦你不要讲话了,我女儿睡着。周进正入状态,看看这个乡不乡城不城的人,说我这是在讲话吗?我是在背诗,这是流传千古的经典之作,你懂不懂?冯宝宝说我不懂,管你背死背活,你不讲话就行。周进大怒,你看你,我已经告诉你我不是在讲话,是背诗,连这都不懂,悲哀呵,悲哀,难怪鲁迅先生要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周进越说越激昂,声音大的把那个快入睡的小女孩骇哭了。冯宝宝站起来,说我挨你讲,管球你讲话还是背诗,只要你不出声就行。周进说我也挨你讲,今天不澄清是讲话还是背诗的事,我俩是没完的。冯宝宝一看惊骇得哭起来的小女孩,一把抓住周进的领子,日你妈的,你再不闭住你的乌鸦嘴老子就揍你。周进也不示弱,说士可杀而不可辱,今天你不承认你是文盲我也跟你没完。俩人抓着就打起来了,车里又挤又窄,人们纷纷避开,他俩从座位上打到过道上,一会儿你将他压在椅子上,一会儿他将你按在过道上,周进毕竟文弱,打了一阵就被压住了,再也翻不过身来。他身上、脸上挨了冯宝宝的许多拳头,一拳头打在他的鼻子上,血就哗地出来了。冯宝宝毕竟是山里人,见出血胆就怯了。松开手说我就饶你这一回,起来吧。周进爬起来,忽然又抓住了冯宝宝的领子,任鼻血怎样淌也不去擦,说我到底是背诗还是讲话,你给我说清楚。冯宝宝见他血流不止,把衣襟都洇湿一大片了,忙说你凶、你凶,你在背诗我在讲话,行了么。周进放开他,甩了甩头发,高昂着头,说姑且念你是个文盲,君子不记小人过,今天算你走运。车里的人嗤嗤笑起来,周进昂然坐进他的位置。
周进回来后,心里老是岔岔,觉的老不对味,那次打架他毕竟挨了打,他像有什么卡在喉咙,痒痒的难受。这天夜里睡不着觉,他爬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夜白天光,清凉如洗,长夜难眠,闻鸡起舞。周进觉的应该像战士一样写点什么,以表达他的愤懑之情。他铺好纸墨,酝酿好情绪,刷刷刷,如大坝决堤。如兵戈相闻,一挥而就写了一篇讨冯宝宝檄文,檄文如下:
冯宝宝者,乃邻县一乡间土人。此人四肢粗壮,体格健全,唯粗鄙简陋,不习教化。日以黄土耕牛为伴,夜伴鸡鸣犬吠为眠,以包谷洋芋充饥,不识文字一个,牛羊鸡犬,倒是稔熟,徒具躯壳,缺少灵魂,乃行尸走肉一具矣。丙申年春末,余乘车到邻县游玩,窗外景和春明,群山染翠,春水荡漾,绿树修竹,田滕野花尽入眼底,余心旷神怡,诗兴大发,情不由已,乃背诵陶渊明先生《桃花渊记》,以抒胸中之情。正怡然自得之时,粗野之人冯宝宝竟然斥余为讲话。文话截然不同,文野之分,雅俚不同,此为玷污也。余与之争辩者三,此粗鄙狂徒,竟然不以为意,反与余争执乃至殴斗。余虽文弱,不容人玷污诗文,乃奋起相斗,虽余力不能敌受到重创,但仍坚持已见,直至冯宝宝认错。
此事虽已过去,但余仍然心有余岔,不为身体受挫,实为精神受创。想我中华泱泱大国,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传承至今,文明教化仍未普及,粗鄙村夫尚可鉴谅,连车上一戴眼镜之知识分子,也冷冷晒笑,足见文明沦落之一斑。中国人口众多,芸芸众生,只知温饱,不知文明,长此以往,何以进步。冯宝宝者生之为生,死之为死,仅为一活物而已,今讨伐冯宝宝,实为国人堪忧。愿我同类,既长身体,也有灵魂,诗书礼乐,天下和谐矣。
周进写完他的檄文,喜不自禁,怡然自得,胸中所积郁闷一扫而空,在屋里高声朗读起来,他朗读也罢了,他还不断地拍桌子,把他爹老倌惊醒了。你想,半夜三更朗诵还拍桌子,老头能不愤怒吗?老头说你杂种又发啥子神经,好端端不睡,我以为阎王爷在拍惊堂木审你呢。周进说该审的是你,你睡你的,我读我的,互不相干。
第二天周进邀请我们晚上去他家玩,铁梭标不想去,我也不想去,我们知道去了又要听他酸掉牙的话,听他讲这种话还不如满街去瞎逛。周萍对我说你们还来吧,我哥其实是很寂寞的,他读书读呆了,说话没有听众,他难受得很。为说他那些疯话,居委会还斗过他呢。听了周萍的话,我就决定去,我其实是很想见周萍的,不晓得为什么,我一见到周萍就脸红心跳,浑身不自在,眼睛没放处,就想匆匆逃走。走了以后我又很后悔,很想见到她,很想听她的声音,那轻轻的柔和的声音,时刻在我耳畔迴响,有这样的机会不去是会后悔的。我出去跟铁梭标讲今晚还是去,周进买了瓜子、红枣、核桃米呢。这王八蛋一听有吃的,就说要得,要得,一定去,见猪不吃有罪哩。
那晚吃的东西其实是我买的,我哥在外面当兵回家探亲,他偷偷塞给我五元钱,叫我买点穿的。他说你也十多岁了,还穿的流汤滴水的,买点穿的吧。我晓得他当兵一个月也就是五元的津贴,不晓得咋个从牙缝里省下的,也就不敢轻易用。今晚为了拖住铁棱标,给周进长点面子,多点虚荣心,我狠狠心就将那些平时见不到的东西都买了。我其实是只想一个人去的,但我不明白我为啥一定要拖着铁棱标去。那晚周进非常兴奋,他晓得在那年代,他写的东西是不能读给人听的,读了也没人愿意听、敢听。他就热情地泡茶、热情地让大家吃东西,他大方地给我们塞东西,连我也塞,还说吃吧,吃吧,不要客气。好像这东西是他买的。
大家开始热情地吃东西,吃得很诚恳很实在,一片老鼠吃食的嚓嚓声。在这种声音的伴随下,周进开始充满激情地读他的“檄文”,他读得太专注、太投入、太激昂了,他进入了自己虚拟的境界,他觉得自己就是个不为世人不为世俗所容纳的大才子似的,这种不能容纳就使他更加落寞,更加孤独,更加空虚。今晚终于有几个人在关起门之后来听他诵读,使他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尊严,找到了价值。他读得抑扬顿挫,读得声情并茂,读得酣畅淋漓。他卖劲地读我们卖劲地吃,铁梭标还挤眉弄眼,歪嘴抽筋的,我心里真不是味,觉得就是装也要装一下样子的,能满足一下别人的虚荣也是好的,我就狠狠地朝他瞪眼睛。这个杂种根本不理我,对我推推搡搡,直到两个人都跌下椅子,周进才警觉起来。他脸色很难看,眼里尽是失望和愤怒。我看见他手颤抖地抬起来,我以为他会拍桌子。以前一到这种状况,他就会拍桌子的。谁知他把手抬起来又放下去了,他冷冷地说你们走吧。说完这话他眼里尽是失望、怅惘和忧伤。我知道这是严重地伤了他的面子和自尊了。我说你写得真好,真的,写得真好。除了这话,我也讲不出啥话了。他说走吧,走吧,读书真的无用。说着他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那晚我的心里也是怅怅的,一个原因是我觉得周进虽然迂得荒诞迂得近于无聊,可那个时代他能做什么呢,所以我们不该伤他的心。另外一个主要原因是我没见到周萍,她为他哥安排了这么个活动却没出来,是让我们宽松地倾听。但我见不到她心里却是欠欠的。
所以我明白了周进不让周萍读书的原因了,尤其是在那晚周萍一个人偷偷地跑到湖边去的事,更让周进下了不让她读书的决心。
我决心把偷书的事进行到底,那时看书于我是可看可不看的事,我有时甚至担心看书看成周进那样子就无聊了。但周萍让我找书给她,我不能拒绝,我也说不上是为啥,那年头我们什么也不懂,没有任何的书籍和其它东西让我们知道,我只是朦朦胧胧地喜欢看周萍,喜欢她的柔软、文静和善良,更深的东西似乎从来设想过,她愿意看书我就必须想尽办法去弄。她很少开口让我们为她做什么,我感到她见到我时也是羞涩的。她没有书看,没有书看的日子在她是很难打发的。她让我为她找书,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我没有任何办法找到书,我找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都找不到书,我想到了偷书。我找到铁梭标,我说我们去偷点东西吧。我的话还没说完铁梭标就吼起来,你说啥子,你狗日穷疯了,想起去偷东西,你敢去,老子先打断你的脚。的确,别看我们一天瞎胡闹,但偷东西的事是从来不想的。铁梭标的愿望是等他爹退休了去顶替他爹拉手推车,他说等他能拉手推车了,就可以吃上45斤粮了。那时我们的定量是每月25斤,这确实是个诱人的数字。他还说等他讨婆娘了,就请我去他家吃大白米饭,随你撑,撑得眼睛翻白都无所谓。我说不是偷东西,是偷书,自古偷书是不算偷的。铁棱标说你偷书干啥子,书能当衣穿,能当饭吃?别弄得跟周进一样酸叽叽的,听你讲话都受罪。我说是周萍想看书呢,周萍又病,闲得无聊,不弄点书给她看,她会难受死的。说起周萍,他就沉默了,也是奇怪,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啥混事都敢做,啥混话都敢说的人,一说到周萍就老实了。周萍的文弱、善良、娴淑和柔美,使桀骜不驯的人变得谦卑、和善和无地自容,我觉得我们粗砺的心里都有柔软的地方,都有需要抚摸的地方。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都曾经在我们心里漫延,但谁也不敢在心里多想什么,以至于我们都怕见到周萍,一见到她就局促不安,就手足无措,自卑得不行。
偷书的地方是在县工会三楼的阁楼上,这个点是我费了很多时间和力气才踩好的点。偷书其实是件比偷任何东西风险都要大的事,那时所有的书都是禁看的,文学类的书籍几乎全部是毒草,看书都是犯罪何况是偷书?铁梭标是知道严重后果的。但沉默一阵他还是答应去,说的时候显得很不耐烦,其实我知道他是真心实意的。
那天晚上是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漆黑晚上,还刮起了风,甚至下了一阵碎雨,这真是盗贼出没,抢家劫舍的好天气,可我们不是干那营生的人。我们是去偷书。除了兴奋,我们还有些紧张和胆怯,这是任何时候都没有的。
县工会的房子是土木结构的房子,木板壁木楼梯,脚一踩上就发出吱吱嚓嚓声和其它说不出来的声音,所有房间都熄了灯,到处一片漆黑,手一触到木质的东西和脚一踩到木楼梯,就是一阵叫我们冷汗长流的声音。才进门时我就说把鞋子脱掉,我们光着脚上楼,在恐惧和不安中我们终于找到阁楼的一个入口,没有楼梯,铁梭标蹲下来,让我骑着他的肩先爬上去,上去后,我又把他扯上来。在漆黑中,我们在空旷的阁楼里摸索,伸开双手,一步一步挪动,那样子和瞎子摸鱼一样可笑。摸着,摸着,我的头突然嗡地一响,眼里瞬间一亮,无数金色的星星跌落下来,我不知道碰到啥子。铁梭标听见我碰的声音,忍不住笑起来,我说别笑,小心有人。才说完,铁梭标呯的一声跌倒了,铁梭标的声音太大,在这耗子磨牙都像打雷的地方,能不把人的魂魄吓掉吗?我怔怔地还没反映过来,铁梭标就叫起来了,书,全是书!快过来,快过来。这无疑是久旱不雨的甘霖,这无疑是惊天动地的春雷。我跌跌撞撞地摸过去,一下子爬在书上,高兴得不知咋个才好。也看不清到底有些啥书,反正只要是书就行,我们就将那些书拢齐,找到几张牛皮纸,包好,各人抱着一捆,当时我还想多拿一点,这个机会多好呵,不晓得有多少中外古今的名著,现在找一本都难找到。想到周萍的高兴,想到周萍苍白的脸上的笑容,我真想多抱一些回去。但加上几本哗哗地掉了,再拿再掉,铁梭标说够了,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俩战战惊惊地摸下去,才下楼梯,就听到惊心动魄的一声巨吼:站住,好大的胆子,老子终于抓到了偷书贼。我吓得一激灵,手一松,书全掉到楼板上去了。接着,一道电筒光刷地射到我脸上,强光使我闭上了眼睛。等他射铁梭标的时候,借着电筒的余光,我看清楚了这是个矮小、单薄、瘦弱的人,我认识他,是县工会图书室的保管员。这样的人放在现在早就被打成变形金刚了,可我胆怯,自己觉得犯了错误,吓得抖个不停。倒是铁梭标镇静,射啥射啥?我们来借几本书看咋啦?小个子男人说咋啦,你狗日些犯法了,你晓得我在下面等你们多久了,老子天天睡在冷得鸡巴都缩进肚子里的空楼里,就等你们呢。后来我们才知道工会阁楼上的书被人偷去了好几捆,这事可不是小事,惊动了工会的领导,各种各样的禁书被偷了,流传在社会上,造成的政治影响就大了。工会领导大怒,将小个子管理员叫去训斥,要他写检查,并要他将偷书贼拿住,否则就要批斗他。一说批斗,任何人都会把魂吓掉的。小个子管理员一边写检查一边在空房里守候,终将我们拿住。
小个子将我们带进那间空房,他开始审讯我们。他坐在那张落满灰尘的办公桌后,坐直了身子,揣够了架子,小小的眼珠直直地逼视着我们。我想这一定是个在单位、在家里都长期被人忽视的人,在单位一声不响地活着,开会经常坐在后面,领导表扬谁批评谁都想不起他,单位集体活动也常常把他忘记。终于有这么一天他管的书被偷了,终于把他喊去训斥了,训斥完了他心里很难受,但也有些欣慰,他成了一件事情的责任人。现在他坐在椅子上,我们站在地上,他连墙也不让我们靠,看见我们规规矩矩,低眉顺脸的样子,他心里高兴得很,于是他的架子很大,神情很威严,声音宏亮而自信,连不太直的腰也绷得紧紧的。
我们在他威严而冗长的训斥之后仍然沉默不语,我心里真的很紧张,不晓得这事的结果是什么?如果他真的要把我们送给单位,批斗是肯定免不了的。那时的批斗使人丧魂失魄,我亲眼看到很多被批斗的人被打个半死,如果仅仅是挂个黑牌子我也忍了,最怕一哄而起的殴斗,谁将你打死死残你都不知道。我这人最怕打,如果在战争年代肯定是叛徒,一想到我的性格我就臊得慌。倒是铁梭标无所谓的站着,铁梭标开头也紧张,到后来他就不紧张了,他甚至抱起双臂,脚一抖一抖的。小个子发现了他的抖动,立即大怒,过去就揉了他一大掌,你打摆子了吗?抖啥抖,放下手,站直掉。铁梭标懒懒地拖了一下身子站直了。我说大爷你饶我们吧,我们是第一次偷书,小个子说谁是你大爷?这里只有同志,少油嘴滑舌。
接着叫我们将赃物呈交到办公桌上清点,我们小心翼翼地将书抱到灯光明亮的办公桌上,把书一一打开。这一打开,我目瞪口呆,里面全是学习材料汇编的小册子,没有一本文学书籍。我懊恼得想上吊,费了天大的劲,冒着风险,弄来的却是学习材料。我知道当时的学习材料封面大多是白的或黄的,字是红的,里面的字一大个一大个的。铁梭标看到政治学习材料,懊恼地说白球干,尽是学习材料。小个子管理员说,尽是学习材料就不是偷啦?老实站过去。我看到黄底红字的封面,迅速反应过来了。我说看到了吧,我们想学习,街道上的一帮年年轻人进步,组织起来读书。但你却把政治学习材料捆起来,和封资修的大毒草放在一起,你不光剥夺了我们学政治的权力,你还污侮了这些学习材料,把鲜花放在毒草里,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该当何罪?我这番话讲得义正辞严,讲得顺顺溜溜颇有水平,其实当时的语言就是这种语言,连小巷里的王大妈一讲起来都一套一套的。但这话确实击中要害,确实具有威摄力和杀伤力。
那晚的情形可想而知。小个子管理员一下子将身子缩小,一下子将一脸的威严变成谦卑的笑。他一再地说误会误会,对不起对不起。他晓得我们偷书是真的,但偷来的却是政治学习材料,问题就出在他不能把政治学习材料从书架上收来打包,而要让它长久地那怕是蒙满灰尘地占据书柜,更不能把它和封资修书籍混在一起丢在阁楼上,这事认真起来就是真要命。
在我们斥责他且不饶恕他的声音中,他提着电筒去找回我们的鞋,他恭恭敬敬地将鞋提到我们面前,他还要打水来给我们洗脚,我们早就没了耐心,各人将脚套进鞋里,扬长而去。
三
铁梭标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好些日子,铁梭标不在的日子里我感到很无聊,我们是见不得又离不得的,见了面就要斗法,谁也不服谁,但每次吃亏的总是铁梭标。铁梭标有蛮力,啥事都是直来直去的,我每次都想着法子治铁棱标。每次见面俩人都弄得不愉快,发誓再也不见面,可第二天缺了谁,这天就过得索然无味。
去瞧瞧,这杂种死到哪里去了,莫不是干坏事让人家抓起来了。我就到铁梭标家,我是很不愿到他家的,他妈一见到我像见到仇人似的。他妈说你脸皮真厚呀,比城墙拐角还厚。你们伙在一起瞎胡闹,那天出了事就好了,省得大人担惊受怕了。她一唠叨起来就没完,不断数落我们的不是,把我们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数落得一点也没有了。
铁梭标的家比我家还糟糕,他家住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那小巷污水横流,到处是砖头、瓦块、菜叶,那房子老得不成样了,房子几乎都是朝一个方向歪斜着,歪斜得连门窗都无法关上了,却没倒。这得感谢房子的结构,这土木结构的房子是互相牵连的,一间牵着一间,估计一时半会倒不了。铁梭标家只有一间房子,前面半截用途可大了,喂鸡,鸡圈是一张方桌,上面吃饭,下面用绳子围着,鸡就在里面生活;喂猪,用几块木板隔了,一只猪懒洋洋地躺着,半死不活的样子。火塘上永远煮着人食或猪食,还打草席,顺墙摆一个木架子,一地下堆着稻草和搓好的草绳,他妈病恢恢的不停的打草席,他的弟弟妹妹就在门外搓草绳,进他家是受罪,十五六平方的地方有这么多活物还要打草席,起身来必须小心翼翼,否则不是踢到罐罐就是踢到盆子。窄是次要的,更糟糕的是他家的卫生,鸡在刨草,猪在吃食,屋里猪屎鸡粪到处都是,那味能好闻吗,苍蝇成群结队,臭味熏得人打脑壳。
我进去时铁梭标的爹意外地出现在家里,过去他爹白天都在外面拉手推车,他的出现使我感到意外,但我终于发现他没外出的原因了,他的脚肿得老粗,红彤彤的像截红皮大萝卜。他正在用一个大木盆泡脚,木盆里是黑漆漆的一大堆草药,他正咧着嘴嘘着气揉脚,一看就是愤怒的样子。我反应快,听说大爹摔倒了,我来看你。铁梭标的爹说看个球,是来找铁梭标的吧,告诉你他替我去拉手推车了,你不要缠他,我那几文钱靠他去挣呢。铁梭标的去向已经清楚了,我说我走了,您好好养伤吧。
没过多久,铁梭标出现了,这家伙满脸胡须,披着衣服,一身排骨,他的脸上和身上被太阳晒得黑漆漆的,凡是晒得到的地方脱了皮,花一块白一块,像得了白癜风,人疲倦得不行也萎靡得不行。他说不让拉了,合作社的领导说他力气小,只算半个工,半个工就半个工吧,可杂种些硬是不要我拉,回来了。我说回来就回来吧,不让拉就不让拉。铁梭标满脸愁容,说你到说的好听,我爹的脚还没好,没人去拉车,一家七八个人喝西北风?平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铁梭标脸上第一次有了愁容,他这样一说,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家比铁梭标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想到家里的事,一想到前途,我们心里就惆怅得不行。在城外的小河边默默地百无聊赖地坐着。我起身在河里打了几个水漂,说不要想那些破事了,活一天算一天,那里天黑那里歇,讲点高兴的事。
我就要铁梭标讲这些天他拉手推车的事,铁梭标就讲了他们是如何拉手推车的,有时他们送货送到很远的地方,上坡时互相帮衬着,把车停在坡上,所有的人推一张车,推完一张又推一张。他拉不动,他们还卸了不少东西在他们车上。下坡时把车全部用绳子串起来,串成一长排,大家坐在车上,由一个人在前面掌着方向,车像长龙一般呼呼地向下溜,路边的人惊叫着往两边退,风呼呼地吹,坐在上面神仙一般快乐。休息时,大家把各自的东西拿出来凑在一起吃,吃完就讲晕话……说到这儿铁梭标黑黑的脸上竟有了红晕,不肯讲下去了。铁梭标越不肯讲我越要让他讲,我的心也痒痒的。真的,说来也许没人相信,那时我们已经十五六岁了,我们一天闲游浪荡,在人们的心目中简直就是二流子,可那时我们真的对啥性啥爱情一窍不懂。那时我在一本书上看到吻你的字样,我是读成勿你的,就是这个勿你也让我脸红心跳,觉得又新鲜又刺激。啧啧,吻你就是亲嘴呀,这意思我是明白的,可亲嘴,那是多么让人羞耻的事呀。我有一次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勿”周萍,这个想法使我羞愧了好些日子,使我更加觉得自己的无聊和无耻。但我又渴望知道那种神秘的事,铁梭标越是不肯讲我越着急,越央他讲他越不讲。我说你不讲就算了,那你憨样子晓得啥呢?人家拉手推车的都是大人,谁愿意讲给你听。铁梭标说你晓得啥子,他们讲都不避我哩。那天上坡时大刘拉到半坡就拉不动了,老徐来帮他,说昨晚攻打奶头山去啦,看你虚汗长淌的。大刘说没得的事,肚子里全是稀饭,哪个还有精神。老徐说我晓得你的德性,你是吃稀的还是放出稀的,只是比稀饭还稠。大刘说你老婆没得我捐献。老徐说你那点雨还湿不了你那丘田哩。大刘说你不服,那试试……,铁梭标说的时候,我明白他说的是啥事,我心里有了奇异的变化,身体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觉得热血冲顶,喉头发紧,一股气流在身体里回荡,最后冲下小腹。我们脸憋红了,谁也不好意思讲话。
铁梭标说在歇气的时候,他们边吃东西边讲晕话,他们说某某和某某私通,那是一个小学校长和小学老师,他们的学校在很远很远的山区,天一黑就没事,又没得电,就只得睡觉。那天那个女老师的肚子突然疼了,他是个没结婚的姑娘,校长听到她的叫声就来看她,校长说没事,受寒了,揉揉就好了。校长把手搓热帮她揉,问她好点没有,她说好点了,校长说得用肚子捂,我吃牛羊肉,热量大,捂捂就彻底好了,校长真的脱了衣服用肚子去捂,一捂就捂出事了。后来这姑娘也上瘾了,连上课间操都让校长捂肚子,校长让学生在坝坝头做操,和老师在宿舍里捂肚子,课间操,就十五分钟的时间呐,这事传出去了,大家就叫他们“课间操”。有一次校长要和她捂肚子。女教师说我怕出了事,有了娃娃咋办,校长说好办,我有措施,说着扯了一块垫着床的硬塑料布,说到这里铁梭标脸更红了,头上冒出热汗,他说算了,算了,他们讲的难听得很。我说你讲,你讲,你又不是大姑娘,大姑娘还做课间操哩,我一说他就笑了。铁梭标说他们,他们……咳,我说不出来。他说校长用又厚又硬的塑料布包着他的那玩意,说没事了,保险的很。结果那塑料布又厚又硬,有棱有角的,结果那女教师疼得大叫起来,从此不让校长沾她的边,校长噢恼极了,说塑料布害死人,裹上它就用不成。
话一说开就无所谓了,铁梭标说他们还问我给摸过女人的奶奶?我说没有。他们说白活了,长这么大还没摸过女人的奶,活个啥劲呀。那奶奶又白又大,又宣又软,摸着软和和热乎乎的,又有弹性,心都化了,少活十岁都干。他们还说给见过那东西?我咋晓得呢?是长是扁,是方是圆,长在哪里都不晓得。他们说长在肚脐眼那点,其它人都笑起来,你说,是不是长在那点?我咋知道呢?那年代没有书看,没有电视看,更不准讲这方面的事。听铁梭标讲这些事,我面热心燥,头昏沉沉的,喉咙上下滚动,清口水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身子下面奇异地勃立,我不好意思,将身子翻了爬在草地上,这一下更难受,坚硬的物件受到挤压更加亢奋,我赶忙侧身坐着。我们目光迷离,神情恍惚,铁梭标说如果有机会,我倒真想看看那东西是啥样的?我说你不要白天做梦了,你到哪里去看,只有去看母猪了。
那天的事使我感到羞惭感到自责,甚至有种负罪感。我觉得我们太不该讲这种事,更不该想这种事,这是非常无耻非常下流的。那时谁要是犯点这方面的错误,就会被人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们小巷里一个女的据说犯有这样的事,被居委会批斗了好些次,还在她身上挂了一双破鞋。她有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漂亮的小女孩,大家都不跟她玩,一走过她家门口就吐口水。小女孩很孤独地坐在门槛上,一双眼睛十分忧郁,落日的黄昏下她那用手托着下巴的剪影,成了小巷深处的一个疼痛。我跟铁梭标说不要再讲无聊下流的话了,铁棱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情很复杂。
那天铁梭标来找我,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在街上胡乱地逛了一圈,铁梭标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我也没心肠讲话。那些日子过得太沉闷太无聊,胡闹一气我们也感到迷茫和困顿,我们又来到城外的小河边,虽然是近郊,这里却没有一点灯光,夜色里河水像墨汁一般凝滞,柳树像飘忽的精灵,这倒很符合我们的心境,我们都有些莫名奇妙的感伤,坐着,坐着,铁梭标忽然说今晚我不回去了……,今晚我就在这里过夜。我感到莫名其妙,我说你咋不回去?是你爹吵你啦?铁梭标的爹脾气爆燥,加上最近跌伤了脚不能去拉车,肯定更烦。铁梭标不语。我说你铁梭标天不怕地不怕的,还会怕你爹?那次你爹踢了你一脚,你不是和你爹扭着干起来了么?放你妈的屁,再说老子今晚不把你打烂就不是人。说着虎汹汹地从地上爬起来。我懵了,这是咋啦,平时我们乱开玩笑乱讲话,铁梭标也不会生气,今天一句不算啥的话他就暴怒了。我忙把铁梭标拉了住下,我晓得铁梭标肯定是有啥烦心事了,我左问右问,铁梭标才说我还能再住吗?我是个人,不是牛马畜牲呀……他这样一说,我才想起他家住的情况了。前面说过铁梭标家房子的情形,他家睡住的地方更不成样子,只有10平方米的地方中间用木板隔起来,他爹她妈住一间,实际上所谓的一间,就是放一张床,连上床都是从门直接到床头再爬进去的。铁梭标弟兄姐妹五六个,全部住在隔壁的这一间。床是他爹弄了些角铁焊成的上下床,女孩子睡下面,男孩子睡上面,小时候还可以,可是人一天天长大,铁床却一寸也没长。铁梭标已经满过十六岁,吃十七岁的饭了,他长得瘦高,脚常常搁出床沿一截,他的弟弟却胖,三人睡在上面常常有挤了掉下来的时候,夜里叭啦一声,惊天动地的,不是这个掉下去就是那个掉下去。他妈心疼又无办法,好在他家打草席有稻草,他妈就抱了一大堆来铺在地下,谁掉下去也不至于摔伤了。
铁梭标的妹妹也大了,女孩子大了总有些事,她们懂得害羞了,她们就扯了块布围着床,大妹妹睡觉不在外头。她过去不是这样的,她总睡外头,说怕两个妹妹睡觉不老实滚下来,她们伸胳膊撂腿的。现在她却硬要睡在里头,而且不脱衣服裤子睡,就是再热的天她也这样,有时她要换换内衣内裤,总要等人没在了才躲在布幔里换。她第一次来月经时不知道啥回事,急得躲在布幔里哭,哭得很伤心很无奈,在这样贫困而又没有文化的家庭,谁也不会关心这些事,谁也不会向她讲一点有关知识。她妈被她哭得不耐烦,跑过来问咋个了,咋个了,半夜三更嚎啥丧。她告诉了她妈,她妈扯开被子说有啥哭场,来红了,说着扯了一把草纸给她,拿去垫着。她人生的第一次庄严的蜕变,就这样草率的结束了。
铁梭标他们住的房间和父母的房间,是一堵很薄的木板壁,一点也不隔音的。铁梭标的父母总要做些夫妻间的事,铁梭标拉手推车的父亲粗壮结实,做那事很频繁还很卖力。他们的木床连接着板壁,在夜深人静中发出很大的响声,木床本来就不结实,发出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加上板壁的共鸣,那声音就訇然而鸣。过去他们年纪小时尚不知道啥事,有时醒了又懵懵懂懂地睡了。现在,一切都是那么的难堪,那么的羞耻和难以忍受,他在弟妹们散发出来的气息里彻夜不眠。自从铁梭标去拉手推车后受到那帮人的性的启蒙教育后,自从铁梭标看到那个叫三娃的年青车夫,在一个只有半截围墙的茅厕里弄出一滩亮晶晶的东西后,铁梭标热血冲顶,性的意识訇然苏醒。在和弟妹们相挤的床上,应和着隔壁传来的轰鸣声而自慰了一番。自慰之后铁梭标心里面有了巨大的阴影,他惶惑、自卑、自责,犯罪的意识,道德沦丧的意识使他痛苦不堪,羞耻不堪。他不敢看人,不敢和他们讲话,每天天一亮他就夺门而出,直到夜深一家人全睡了他才敢回来,回来又重复着过去的噩梦。铁梭标无法解脱自己,他在荒郊外打自己的头,打自己的脸,他有一次甚至把一块半截砖头都打烂了,打得血糊糊的,使人觉得他像遇到歹徒,遭到残害似的。
那天晚上我陪着铁梭标在小河边坐了一夜,我家也比他家情况好不了多少,没有地点可以收留他。我们心事重重,一股难言的隐痛使我们告别了懵懂的少年时光,前途、工作、生活都一片茫然,我们无应以对,默默地坐着,默默地睡去,把迷茫和沉重交给黑夜,交给像浓雾一样空洞而又无法把握的未来。
铁梭标最后终于出事了,他是在偷窥女人时出的事,而且他偷窥的方式极其肮脏和丑恶,以至于我们都耻于提起他,耻于讲那件事。但我们不讲不等于大家不知道,很快这件事在小城里就迅速地传开了,铁梭标被派出所抓去关了一个星期,又被街道居委会批斗了好几次,在一次批斗后他跑了,跑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那天铁梭标到小巷尽头的一个公厕去解手,那种公厕现在是很难看到的了,它用土基砌成墙,里面是没有隔板的一长溜的坑,男厕所和女厕所的标志是男厕所有一个长长的尿槽,厕所里的灯早就烂了,厕所的肮脏和奇臭使人窒息。那时天已快黑了,还有些余光,这个时候上厕所的人少。铁梭标进去时隔着木板听到一种下竹竿雨的刷刷声,他一下子就脸红心跳,一下子就热血冲顶。铁梭标已经走火入魔,他非常强烈地渴望目睹一下那神秘的东西,隔壁的刷刷声刺激了他非常敏感的神经,像魔鬼的诱惑,他连想也不想就去搬墙上的土基,等他还没走拢,那边发出一声撕心的惊叫,接着就提着裤子跑了出去,一会儿人来了,铁梭标还呆呆地站在下面……
四
周进也走了,周进是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那个地方有成片成片的森林,那里的林业局来招伐木工人。我们都去报了名,这次招工在小城来讲是第一次,大家都不怕吃苦,只要有事做就行。但我们只读到小学,居民委员会的委员一见我们就说凑啥热闹,轮不到你们。周进被招是因为他下得一手好棋,招工的头儿酷爱下棋,报名时他正和人下棋,周进看见下棋就忘了去排队,他在半边看了半晌,最后提出和那头下一局,那头儿觑了他一阵说你行吗?他说试试。那头儿说你是来参加招工报名的?他说是。那头儿说你和我连下三棋,赢了你就录取了。输了,你也不用排队了,你这样子伐啥木,还不让树给你砸废了。他们就下棋,连下三局,头儿赢了一次他赢了两次。头儿说你会写写画画?周进说会,头儿说行了,我们要一个搞宣传的人,你明天来报到吧。
周进走的那天约我们到他家玩,铁棱标出事他们是知道的。周进为此大拍桌子,周进连说卑鄙无耻,卑鄙无耻。耻辱呀,耻辱,你怎么会和他混在一起呢?说着连连地瞟着我,似乎我也是他的同犯似的。我被他看得耳热心跳,我说谁知道他会这样?周进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周萍说也不能这样说,你不是和铁棱标也往来么?继红不是那种人。周进说不出话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周萍。他和周萍竭尽全力地弄了一些饭菜招待我们。这当中有几人我是认识的,他们经常和周进一起下象棋。吃完饭他让周萍打扫干净房间,把桌椅抹得很干净,然后关了门窗。他说我要让你们欣赏一次真正的音乐,让你们知道啥叫美,啥叫悲壮,啥叫忧伤,他打开他家那个老式的庞大的衣柜,在底层的柜里拿出一个老式的留声机,这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我们都很神奇,围着它不眨眼的看。周进拿出一张唱片,听好,这是稀世之音,别说你们,这座城里也没得几个听过。我放《命运交响曲》给你们听。其中一人叫孙继革的不合适宜地说啥《命运交响曲》,你要先讲出故事来我们听。周进叹息,俗不可耐,俗不可耐,音乐那里有故事讲呢。也许他要走了,他变得很有耐心,所以孙继革去摸留声机他也没骂他,放在平时任何人不能触摸他的东西的。
音乐响起来,我们倾心听起来,周萍坐在矮凳上,非常专注的样子。我们也不知道这曲子要倾述啥?要表达啥?要传达一种什么的情绪和内涵,我们只是凭感觉去听,去判断,去领悟。我知道以我们的水平是啥也听不明白的,更不可能将它的时代背景,将它深刻的思想内涵弄清的。但我还是被它的深沉、博大,被它的雄浑、激越,被它的忧愤和不屈,被它的低回往复,不屈不挠所感动、所陶醉。那种索迴在胸的难以言说的情愫,深深地震撼我的心灵,涤荡着我内心卑污的东西。我看见周萍脸色酡红,身子树叶般颤动,双手紧紧地抓住凳子。周进闭着双眼,身子随着音乐的旋律而倾斜而颤动。连不以为然的孙继革,也痴呆呆地坐着,脸上的表情也随着音乐的变化而变化。听到最后,我的眼里不知不觉噙满了泪水,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和激愤,有一种想呼叫想倾述的欲望……。
周进走了,周进是带着诗一般的梦想去的,这个神经质的读了好些书而又迂执的人,他说他终于走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小城,告别了单调重复的打铁生涯,那里有莽莽苍苍的森林,有绿草如菌的草地,有啁啾啼鸣的百鸟和流水潺潺的小溪,他讲这些话时神情恍惚而又神往,我真担心他这梦是不是真的。他真诚地把他妹妹周萍托付给我们。他说老爹只有一口气了,周萍又是一身的病,这一走,何时能见?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他说得很伤感也很不吉祥,我就打断他的话,信誓旦旦地作了保证。我在讲这话时未经思索,讲完我的脸色绯红。周进又一次疑惑地看着我,又看看周萍。周萍脸上有些不自在,她说你不要口罗嗦了,我会照管好自己的。
周进走了,周进家门口的铁匠铺就永远的岑寂,再也听不到周进有一阵无一阵的打铁声。再也没有一些闲人在他家门口喝茶、吹牛、下棋,几场雨过去,连火炉上都长出青草。他的家清寂如亘古,只有偶尔传来的他的老爹在躺椅上打呼噜的声音。我很想时刻到他家去,很想嗅嗅那古老的木屋的潮湿的气息,很想看看悄无声息,身影飘忽的周萍。但又不能经常去,我怕周围邻居的闲言碎语,更怕见到周萍,一见到她我就局促不安,就浑身不自在,就睑着眼皮,无端地害臊。见不到她更焦躁,更烦闷,我鼓足勇气,为能去她家而寻找理由。去周萍家总得有事干才行,我就帮她去排队买粮买米,去劈烧柴,去挑水,去买蜂窝煤。这些事都做完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由再去。铁棱标不在了,周萍家又不能经常去,我很孤独,很失落,内心的焦虑和烦躁,使我毛抓火燎的。我突然想起为她家打灶,想起打灶我就兴奋起来,到处去看别人家的灶。那时我们这里的灶都是没有火管的,一烧火屋里像熏耗子一样把人熏到外面来了。我歪歪扭扭地画了好些张自己设计的草图,我一连干了好些天,垒灶是泥工活,又是技术活,劳动量大,费了好几天的时间垒好了,一生火,到处冒黑烟。周萍怯怯地看着我,她帮不上手,她一动就喘得厉害,脸色潮红,虚汗直流,她一直拒绝我垒灶,无奈我主意已定不可更改。我不敢认真看她,在做活的空档我瞟到她的身影,闻到她的气息,我就激动不已。那灶连改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却表现出少有的固执和坚韧。一边做活一边琢磨,有时蹲在地上半天不出声,想啊想的,突然叫一声,有了,有办法了。接着又继续折腾,直到有一天那灶火苗呼地一下拔出来,滚滚浓烟顺着土烟管呼啸而出。那火旺旺的,腾腾的,屋里没有一点烟,关上门窗,屋里暖暖的,尽管是隆冬季节,我们都感到热浪炙人。周萍呆呆地站在那里,眼里含着泪水,一句话也没说。
就这样过了一段怅怅的日子,我心里长了蓬蓬的茅草,毛抓火燎的。那段时间我没去周萍家,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因为没有铁梭标,觉得日子更难打发。我猜测铁梭标可能去哪里去了,为他担心为他后悔,周萍说他走不远,肯定就在这周围,富源就这么大,也许就在周围的山林里。周萍叹息,说这个人,怎么会做这无聊下流的事,说完,脸就有些红,又有些鄙夷的样子。
周萍病了,周萍这次病得很重,我看到她时她已经睡了几天了,在这几天里她几乎没吃啥东西,她的老爹几乎没有什么能力服伺她。我见到她时她已虚弱得喘气都困难,脸色蜡白得透明,高烧不退,溥溥的嘴皮结了厚厚的痂。我赶紧扶起她要送医院,她挣扎着说不去,不用看的,我知道她是怕住院花钱,这确实是个难事,没有钱医院是进不去的。我急急忙忙地冲出来去找钱,可那里找得到钱呢?我那时对钱的认识一下子就深刻起来,这狗日的钱呵!真是害死人。我全城转了一圈,没借到一分钱,谁也没有多余的钱,谁也不会借钱给一个成天闲混的人。我想到了我妈的一副玉镯,那是她的陪嫁,藏在一个小箱子里,她把它藏的紧紧的,谁也不让见。我费了很多劲把它找到,悄悄拿去卖,可那时谁会买这玩意呢。我都快急哭了才以极低的价卖给一个老头,可钱还差得多呢,我都快急疯了。
其实我做这一切都是多余的,当我急得像疯狗一样乱窜时,我看到了写在一堵围墙上的鲜红标语“贫下中农领导一切”。现在是啥时代?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时代,听说县医院的领导就是贫下中农的一个大爹当着哩,贫下中农看病还要钱?可我们不是贫下中农呀?我在那堵写着标语的围墙下转了几圈,对了,不是可以是呀,何必那么老实呢。
我回家找了套布疙瘩钮子的对襟衣服来,在我们这座小城,农村和城市的区分是不明显的。我那衣服披襟搭块大洞小疤的,我穿上,把裤脚挽得高一截矮一截的,脚上的鞋子不用换,我本身就穿着臭哄哄的解放鞋。等到天黑时,我强行将周萍拽来背着。顺着小巷,顺着城边猛跑一气,到医院已经汗水长流气喘吁吁。我让医生办理住院手术,值班医生说交钱,先交300元押金,那时的300元是个天文数字,连县里的干部每月都才二十多元呢,我说我们没钱,我们是农村来的,哪里有钱。医生说我不管你那里来的,交了钱才住院。我一听医生口气强硬,忙说好话,忙哀求,把话说得催人泪下。医生面无表情,说有钱就住,无钱就不能住。我一下跳起来,眼睛血红,头发倒立,你到底让不让住?你这医院是为谁开的?是为地主资本家开的还是为贫下中农开的?出了事你给负责?你敢负责你就签个字,我把人立马抬走。医生被我的气势压住了,说你们都说没有钱,等到你们乡下收钱还放出狗来咬人,这事你去找领导。我说我就找你,你不收就签字,不然我就将人抬到你办公桌上。周萍已经病得快昏迷了,她羞惭地蚊虫似的说不要为难医生了,我们回。我这时被逼到绝路了,凶狠无比地说。那个敢不医我就将人背到他家去。医生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说你把她背到传染病房吧,过后来补办手续。
周萍的病确实很严重,肺结核晚期,肺已出现大面积的结核病灶,胃溃病,肝上似乎也有问题,医生说这是富贵病,要加强营养,要多休息少劳动,要什么什么的。我听得心烦,周萍有条件这样做吗?她和我们一样没事可做,一样的贫困无助。这些天我什么也没想,看着奄奄一息的周萍,我感到的是一种弱者的悲哀。
我天天来陪伴周萍,尽心为她做事。周萍已经病得连翻身都困难,手都抬不起来。我为她洗手、洗脸,当我的手触到她的手和脸时,我一点没有感到心悸和震颤,我心里面充满了悲悯和一种崇高的感觉,觉得是在做一件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我疲惫、麻木、顽劣的心开始复苏,尽管每天很累,但觉得很充实,心里鼓涨着一种饱满的东西,当然也有难以言说的情愫,我在病房里打扫卫生,那时的病房是很混乱的,病人的床下床前摆满了煤油炉、锅瓢碗盏,鸡蛋白菜,像个杂乱的厨房。我天天把病房拖得铮明瓦亮,把病床整理得整洁干净,还帮护士做许多杂活,连楼道也包了,医生和护士都喜欢我,以至于后来她们还叫我去家里帮着搬蜂窝煤,扛粮食等重活。当医生和护士夸我的时候,我说你们不要夸我,只要你们对我妹妹好就行了。我们命苦,父母都不在了,妹妹的病医不好,我还有啥脸活下去。我说得很悲苦。医生和护士都感动,说不容易呀,真是不容易,我们会尽力的。
周萍病得很重了,几次虚脱昏迷,医生说要输血。我忙着去化验,结果一化验,不合格。我沮丧万分,也焦急万分,出去找钱,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照样空手回来了。我在病房的过道里蹲着发愁,眼看周萍的脸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微弱,我的心全坠下去了,急得发疯。正在这时,医生来了,手里提着一袋血浆,说有了有了,快输。我惊讶不已,问这是那里来的血浆?医生说一个卖血的人捐的,说输完他再捐。我们觉得太不可思议,谁会为周萍捐血呢?卖血的人本来就靠卖血来维持生命,怎么会捐血呢?
我决定去找那个人,医院的院子里总有一群人天天在那里聚着。他们坐在石阶上,脸色麻木呆滞,拿鞋子垫着屁股,低着头晒太阳,但只要一有医生或护士过来,他们立即围上去,问这问那,一脸浮肿的笑,一片浮肿的欢乐。我脱了鞋和他们并排地坐着。我必须和他们打成一片,否则啥都问不到的。他们警惕地看着我,猜疑明显地写在他们脸上。我也不讲话,这时讲话是程序所不允许的。我以手撑着下巴,一脸愁苦状,呆呆地和他们坐了一个上午。最后总算融进了他们。
一个中年人显然是他们的头,他抽着我递给他的“金沙江”香烟,那时富源有点钱的人才抽这种烟。他带我朝城外走,走到一条快要干涸的河边,我们看到河边有一群废弃了的瓦窑,瓦窑上长满了乱蓬蓬的荒草,落日为瓦窑抹上了一层金色,这层金色使瓦窑更像古道上颓败的废墟。我立即知道这是小偷、流浪汉、叫化子居住的区域,小城人都知道这片区域。我随着中年人进了一孔废窑,眼睛一下就失明了,过了好一阵才适应过来。窑里的腐臭气息使人感到窒息,顺着窑边堆了一堆堆乱草,一个人呆呆地靠着窑壁坐着,他的头发老长老长,脸脏得像涂了锅灰,一双眼睛呆滞地看着一个地方,人瘦得骷髅似的。
半天,他才认出我来。没有想象的激动,没有抱头痛哭的情景。铁梭标冷冷地说你把他带来干啥?还没等中年人说话,他突然爆发地吼出去、出去,你来干啥?铁梭标已经死了,没有这个人了,快出去。我心里都冷透了,铁梭标被耻辱彻底击垮了,他想让人忘记他,让人感到他的消失,以维护他内心卑微的一点自尊。我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一种把已经埋在地下的尸体刨出来让人观看的羞辱,难怪他这样气愤,这样歇斯底里。
那天我伴随他坐到天明,心已经完全僵硬,血也快要流尽,泪再也流不出来,我们感到透骨的寒冷,感到无望和孤独,一想到那个忧郁多病而又美丽的周萍还躺在医院里,我又有了责任,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柔软和温和。我要走了,铁梭标抓住我们的手,眼里有了渴望,说不要讲捐血的事,但她如果肯见我一面,我就,我就……他哽噎了,竟说不出话来。
我晓得铁梭标的内心,在他心中,周萍是个纯洁而高尚的姑娘,他从来不敢有任何奢想。他把她当成圣洁的偶像,就是在他受到那些拉手推车的人影响,在他的性意识强烈的时候,也从来不提到周萍,他觉得提到她是一种亵渎。有一次有个人提到周萍,还讲了几句下流的话,这个粗野的人和那人吵了起来,差点动了手。他希望周萍能原谅他,如果周萍都不原谅他,他就只有永远躲在人群之后。我不敢答应他,我知道周萍最憎恨龌龊的事,半点也容不得的。但我还是说你等着消息吧。铁梭标颓然地倚在窑壁上,说她不见我的,她不会见我的……
我和铁梭标约定,明晚天黑让他在医院的院子等着,如果周萍见他,我就在楼上的病室里熄三下灯光。第二天晚上铁梭标来了,他在小河里洗干净了衣服,又理了发和剃了胡须。他在夜色沉沉的院子里忐忑不安的坐着,他凝视着那扇昏暗的窗口,那窗口在他心中无疑是扇庄严明亮的窗口,是希望与毁灭的窗口。他就坐在那儿等啊等,人越来越少,风越来越急,一会儿天空就下起了小雨,雨丝绵长而柔韧,就像人的绵绵不绝的心事,雨丝浇湿了他的头发、衣服,雨丝凝结在他的脸上,成了细密的泪珠,悄然无声地滚落。他痴痴地站着,动也不动,任雨丝抽打他的心灵,让雨丝湿润他的心灵,让雨丝稀释过去,让雨丝编织模糊的未来。
时间渐渐过去,住院部病房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只有那扇窗子的灯光依旧亮着。铁梭标的心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失望。他感到快坚持不住了,腿软得像煮熟了的面条,再也支撑不住他瘦弱的身子,他晓得那扇窗子的灯光再也不会闪烁,他甩甩头上的头发,极其疲惫极其无望的准备回到他的瓦窑。正在这时,灯光闪烁了三下,他看见了我伸出窗口的头,他大叫一声,他在雨地里跌了一跤,他迅速地爬起来,撒腿朝楼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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