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对羊-猴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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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敏

    你肯定以为猴结是人对猴子的一种情绪,其实不是。

    猴结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世上罕见的东西,是药物?是珍宝?是自然崇拜物?是图腾?啥都是,啥都不是,神奇着呐。猴结可遇而不可求,据我所知,迄今为止,只有我爷爷拥有一块猴结。

    一

    那个村子在金沙江边,站在山上看金沙江,金沙江是千山万壑中的一线细流,江水是澄黄色的,是凝止沉重固定的,它不流动,就像有人在莽莽群山构成的谷底浇注的钢水,钢水尚未冷却,在山谷间蒸腾着腾腾热气,腾腾热气凝结成雾、成云、成岚,一个山谷就云蒸霞蔚,流岚缭绕了,把山谷分割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只有走入谷底,你才领略体味到什么是雄浑壮阔,什么是神奇深邃,什么是摧枯拉朽,什么是振聋发聩。凝止的钢水溶化了,一线细流变成了深邃湍急的江流,橙黄色的江水咆哮着,奔涌着,一个一个湍急的漩涡,把人的魂魄都漩走了。巨大的浪花,百折不挠地啃噬钢蓝色的崖脚,把耸入云天的山崖啃噬得籁籁发抖,一根巨大的原木,或者一条小船,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被江水吞没到了深不见底的江底。

    金沙江边的山崖,高得令人头晕目眩,山崖壁立垂直,钢蓝色的崖壁,使人想到冰冷、坚硬、钢浇铁铸,万古不变等词汇。山峰一座接一座,峰峰陡直,仰头看山,看得自己渺小,看得自己压抑,看得自己缺少自信。可山上有树木、有人家,零零星星,三三两两,在大山的缝隙里生存,被云雾遮蔽,江边也有人家,是在某一处江边的河滩地,金沙江猛地一扭身,把山崖避开一尺半步,把一块土地留给人们。

    爷爷的村庄,就在江边的一处隙地。

    当然是已经有些生锈发涩的年月。那天爷爷的妈妈正在乱石垒成的小院里晒薯干,村里的麻五飞快地跑来,麻五边跑边叫三嫂三嫂,不得了了,石崽掉下崖去了,快去,快去。爷爷的亲娘一听急了,一急腿就软了,眼也晕了,壁立的大山就在她眼里打起旋来,但这位大山里的女子很快就稳住了自己,她把衣兜里的薯干猛地一倒,撂开脚步就朝山上奔。她走得敏捷,走得急促,比猿猴登山还快。许多年后我去登那山,两脚两手并用,走一步挪半步,还要左顾右盼,定定神歇歇气。可我爷爷的亲娘,我的祖奶奶却是飞快地就上了山的,上了山站在那深不见底的断崖间,我的祖奶奶一下就跌坐在断崖前,大声嚎哭起来。她以山区妇女惯有的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大声嚎哭,我的儿呀,你这短命鬼跑来干甚,你在那里呀?你死在这里,娘连你的尸体都见不着,娘还活啥呀。她边哭边用两只手掌拍打岩石,锐锐的石把她的手划出两滩鲜血她也不知道。麻五说不要哭了,哭了也没啥球用。我在岩边采药,小狗日不晓得跑到崖边看啥子。喊也没把他喊住,风吹树叶样的,眨眼就不见了。麻五去搀扶祖奶奶,麻五是用了劲的,麻五也是有把蛮力的,就是搀扶不起祖奶奶。祖奶奶那双山区妇女的大脚蹬在岩石上,把岩石也蹬了个洞,两手掐着岩石,把岩石也掐得抖了起来,祖奶奶说麻五,麻五,你让我哭哭吧,石崽是不会回来了,让我哭哭吧。麻五说你哭着,我在岩边挖个坑,找几件石崽的衣服来,给他垒个坟吧。

    正挖坟的麻五突然说,别哭,别哭,蕨菜,你不要哭,你看那是啥?祖奶奶止住了口,她用衣袖揩去眼泪,她眼里突然一亮,头里迸出了火光,她看见断崖上密密麻麻的树丛上,嗖嗖嗖跳着几只猴子,猴子啾啾地叫着,它们合伙揪着一个小孩,由低向高,从这棵树跳向另外一棵树,由这个枝杈跳到那个枝杈。有几次,他们没跳准,或者是几个猴配合上出了问题,从树枝上跌下去了,祖奶奶吓得啊地一声大叫,但它们在跌落时又抓住了另外的枝杈,它们把孩子放在一棵大的横的树杈上,一个大的猴抓住他的衣领,然后吱吱地讲着什么,似乎在商量什么主意,似乎在统一什么意见,等它们再抓着孩子跳跃时,果然就稳定多了,一会儿,猴子们上了崖,把孩子放在崖边,它们蹲在不远处抓耳挠腮。

    不用说,这孩子就是我的爷爷石崽。他摔下断岩时衣裳、裤子已经被树枝和岩石刮得筋筋绺绺的了,他一身到处是伤,被树枝和突出的岩石刮得鲜血淋淋,一身没有一处好皮肉,但是他还活着。他跌在一棵粗壮的、虬枝横斜的大树上,那时他还是清醒的,但清醒的爷爷看见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森森的峡谷和上面刀劈斧削的崖壁时,十岁的爷爷就绝望的哭了。也许就这样摔死了他也不会这样伤心。冷嗖嗖的风在岩壁间回旋,树在黑色的风中颤抖,他紧紧地抓住树枝,他知道手一松自己就坠下深涧了。正当他手酸脚软无比绝望时,黑森森的树丛中嗖嗖嗖地跳来几只猴子,它们抓的抓衣,提的提手,提的是脚,把他抱起,开始了向崖壁上艰苦的跳跃、攀援。

    我的祖奶奶蕨菜用手指触摸了爷爷的鼻息,爷爷细若游丝的鼻息使她泪如泉涌。她在泪光闪烁中看见那几个猴子,它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她看见有个猴子的乳红色的胯上流着鲜血,她知道它是受伤了。她的心被慈爱,被仁厚和感动包裹了,她撕烂了自己唯一的褂子,要去给受了伤的猴子包裹,可那猴子纵身一跳,攀上了它上面山崖,一声呼啸,其余猴子也随它缓壁而去。麻五用脚把已挖出的土蹬进那个坟洞里,用脚踩了踩,说走吧,石崽是死过一回了,今后会长命百岁的。

    我那年回村时听村人说我爷爷有一块猴结,他们说时显得很神秘,被柴烟薰得黧黑的脸上浮一层诡谲的神色。我从没听说过啥猴结,这是一个很陌生很神秘的名词,相信很多人都没听说过。对于猴结是啥模样,啥颜色,有啥用,村人缄口不语,他们说你去问你爷爷,我们也从来没见过。他们闪烁其辞的话使我觉得更加神秘,勾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我回家去问爷爷,爷爷那时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爷爷像所有山区的老头一样矮小,但爷爷身体依照健壮,身手依然敏捷。他每天腰里挂个腰子形的竹箩,竹箩里装着包谷种,捏在手里的条锄只有三尺长,他每天到山上去点包谷,村里只有一块地是完整的。山上的地都只有巴掌大,锄头长了是挥舞不开的。

    对于我的问话,爷爷更是讳莫如深,他说莫听他们瞎说,猴结是那么好弄的?猴结是在人去不了的绝壁上,一群猴只有一块猴结,有了这块猴结,离散得再远的猴也可以召唤回来。我说那猴结到底是什么呢?它是如何形成的,怎样才会有猴结呢?爷爷沉吟着,他的古铜色的脸被柴火的光舔得红红的,他说你应该知道人是咋个生出来的了。人在一起就有领导,猴成一群就有王,猴王高大、健壮、漂亮,一群猴里面总有最漂亮的猴子,当然是雌的。这只刚刚成年的雌猴被猴王看中了,但它不能随便行事,人有人的规矩,猴有猴的规矩,它要等这只雌猴第一次来月经,这就像等花的花骨朵开放。雌猴跟人是一样的,它也不好意思,它要爬到很高很陡的山崖上去,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在岩石里的土中。随着猴王就会上去,它在雌猴离开之后向雌猴流出的月经上喷上它的精液。也不晓得这是猴子们的啥子似式,这仪式古怪得很,这雌猴的月经和公猴的精液在一起溶入土中,经过若干年的风吹雨淋,吸取了日月精华,山水灵气,就变成了猴结。

    爷爷说猴结是人找不到的。一群猴中只有一块。只要猴结在,猴们就永远不会离开这片土地、这片山林。猴结藏在大山的绝壁处,除了猴任何人也上不去。听说猴结会闪闪发光,会在山洪暴发,山体倒塌的时候发出一种奇异的声音,这声音只有猴子听得懂。所以,你看哪次天塌地陷都伤不到猴子,那是它们的宝物呢。

    那年十岁的石崽被猴子们救了命后,石崽的母亲对猴子们就格外亲切起来,她经常掂记着那只母猴,那是只为了救她儿子而划破了胯流血不止的上了些年纪的猴。她上山去种地砍柴时总要带些食物去,但就是见不到那只猴。石崽的母亲心里欠欠的,那是一个母亲对另外一个母亲的牵挂。那时村外的山岗上猴子很多,它们一般不下山来,即使来了也就是在村边的石头上嬉戏。石崽和猴是有缘分的,十岁的猴崽那时说话都说不明,只会说些简单的不连贯的句子。石崽的爹在金沙江上捞阴沉木,放筏子,经常一个人在家的石崽是很孤独的。那些猴子一来石崽就兴奋不已,他嗷嗷地叫着,那声音和猴的叫声极其相似。猴们到了他家的院里,这里翻翻,那里刨刨,他们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公猴最不安份,一会儿跳到围墙上去,一会儿跳到房顶上去,母猴总是把小猴抱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在院里走来走去。石崽闻到了猴身上强烈的腥臊味,那味道刺激得他直打喷嚏,但他觉得很亲切,很舒适。他走近猴子,它们也不躲避他,让他的小手在它们背上抚摸,他感到毛的滑腻和温热,他还贪馋地看着小猴吸吮母猴的奶,那样子唤起了他温暖的回忆。母猴也会摸他的头,母猴锐厉的爪子一点也不会伤及他的皮肤,厚厚的掌子轻轻的摩挲着,让他舒服得眯了眼。

    蕨菜和麻五闹翻了脸,蕨菜和麻五本不应该闹翻脸的。石崽知道麻五和娘好,爹长年不在家,家里许多事情都是麻五帮着干的。那次家里的一头半大的猪被一只土豹子叨走了,麻五扛着土铳追了几座坡硬从土豹子嘴里将猪夺回来。石崽还看见在一个月亮很好的晚上,麻五悄悄溜进了娘的房间,他不知道是啥事,那床的声音吱吱叫个不停,娘对醒了的他说娘肚子疼,麻五叔来给娘揉揉肚子。尽管他们很好,娘还是和麻五闹翻了脸。

    那天麻五从乡场上回来,回来后他就来到石崽家院里,他递给石崽一串冰糖葫芦,他说石崽,那猴最近还来么?石崽说有时来,有时没来。麻五说记好,来了你就叫我,石崽说你来干啥?它们不理你。麻五说我喜欢它们。

    石崽不知道麻五去乡场的事,麻五爱赶场。赶场是乡下人的一种享受。麻五赶场没有钱。他打不到猎物,是晃荡着身子去的。乡场总是热闹的,已经快近年关了,卖啥货的都齐了。麻五想给石崽的娘蕨菜扯一段蓝色碎花的布,这是他亲口答应的。这话在快乐时他已经说过几次。麻五想到这事脸就涨红,一脸浮现若干的晚霞下的太阳。这天他已经在布摊前游了几次,越游他的心就越干渴,越焦灼。他就去看热闹,那是耍猴的,两只已经苍老、疲惫的猴子,在主人的指挥下翻筋斗、拉车、钻圈、敲锣。这样的节目山里人也爱看,挤的密密麻麻,人群处的那棵大树上所有枝桠都爬满了人,这棵树结满了硕大的果子。演出结束耍猴戏的人开始收钱,他将头上的毡帽捧在手里,众人就朝毡帽里丢麻钱。丢了一会儿就听到金属撞击的声音,山里人虽穷并不吝啬。耍猴戏的人脸上就浮了金属的光芒。毡帽伸到麻五面前,麻五把毡帽推开,麻五说这癞子样的猴也收钱?如果是人,早丢进岩洞了。麻五他们那是有人得了麻疯病,真的是丢岩洞的。你有嫩相、英俊的么?麻五说有咋说?没咋说?那人说有就买,没就别说。麻五说下集你在?那人说我就不走了,等着。

    猴群下山来,在石崽家玩,那天它们还采了香蕉来,江边河谷热,是有香蕉的。几个大的猴子腋下挟着香蕉,每个猴子的香蕉都是一串,再掰多少都是一串。猴子们吃香蕉,它们丢一串给石崽。母猴将香蕉掰开喂小猴,小猴跳来跳去不安分,母猴将它按住强行喂,小猴乱抓乱挠,弄得一脸花糊糊的。母猴气愤,抓住抽它的屁股,抽得小猴嗷嗷地叫,母猴手一松,小猴刷地就翻到墙头,母猴瞪了它几眼,就将它挠烂的香蕉检来埋头吃起来。

    麻五早就侯在围墙外,麻五知道去捉猴子是无论如何捉不到的。它追不上猴子,即使追上了,几个猴子围上他,一阵乱抓乱挠,他就成张烂棉絮了。麻五有智慧,他候在围墙外,他要捉小猴子,小猴值钱。那只调皮的小猴在围墙上挤眉弄眼,他也挤眉弄眼,那只小猴挠身子,他也挠身子,他想把自己弄成是小猴的亲戚,是它没见过面的二叔啥的。为这他还去猴子撒过尿的地方弄了湿漉漉的土来抹在自己身上。小猴犹豫着不下来,麻五掏出一面拨浪鼓,他把上面的小珠子扯去,不会响,他摇晃着,红红的鼓身子吸引了小猴,他把拨浪鼓丢在地上,小猴就跳下来了,快检到了,麻五检起来走,又丢下,丢了几次检了几次,小猴就离开猴群了。麻五终于把小猴捉住,麻五将小猴装在一个深底的背篓里,背到乡场上去了。

    麻五把那段蓝色碎花的布给了蕨菜,蕨菜摸着他光溜溜的背脊,用手抹去了他一头的汗水。蕨菜说你看你,真买上了。你也该给自己攒点钱,正经讨个媳妇过日子。麻五说我就这样不是顶好的么?有你,仙女我也不讨。蕨菜又摸着他的背,冤家、冤家,我前世欠下你了……

    哀哀的猴叫声在村里持续了半月,天正下着阴雨,整个峡谷被乌云笼罩着,黑森森的。那只母猴蹲在村边的岩石上,全身的毛被淋得精湿,它不吃不喝,不停地哀哀地叫着。开头那群猴还来过几次,给它送了一些吃的,它们对着村子大声吼叫,那声音是愤怒、痛苦、失落交织在一起的,那声音穿过浓浓的雨幕,在峡谷里回荡,叫人魂魄俱催,叫人感到巨大的恐惧。后来剩下的这只母猴的叫声,则叫人感到无比的凄凉,无比的忧伤,当它沙哑的幽幽咽咽撕心裂肺的悲痛送到蕨菜耳边时,蕨菜泪流满面,随着这只母猴的哀鸣声伤心不已。她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不知道它为啥会这样忧伤。她试图着送些吃的给这只母猴,也试图着把一件棕衣披到母猴的身上,可是她再去看时,棕衣被母猴扔开了,东西动也没动。那只伤心的母猴迅速地瘦了下去,毛皮湿漉漉地裹着它,它的乳房瘪得像面袋,身体蜷缩得像一堆乱羊毛,深凹的眼眶里眼睛灰暗麻木,黯淡无光。蕨菜心里一阵穿心的冰凉,一种只有母性之间才能融合的难说的悲伤,弥漫了她的胸腔。

    当蕨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蕨菜怒不可遏,她一把将麻五从身上推下去,她用手撕他、掐他,用嘴咬他,她把那段蓝色碎花布狠狠地摔在他身上,他伏着被子伤心的抽泣,任麻五怎样认错,怎样解释,甚至自己打自己的脸也不理他,直到麻五跪在地上,说蕨菜,我一定找回那只猴来,找不回来,我也就不回来了。

    麻五终于找回了那只小猴,麻五回来时那只小猴是蹲在他肩上的,麻五满脸憔悴,一身疲惫。蕨菜来不及管他,蕨菜把那只小猴抱到那只快要死去的母猴面前,那只母猴眼里涌出了涩涩的泪水,它抱着那只小猴又是亲又是咬,沙哑的声音透出无限的怜爱无限的深情,它将小猴驮在背上,跌跌撞撞地爬行,快到岩头时,它回过头来,紧紧地看着蕨菜,看看,又走,走走,又看,直到消失。

    过了一些年,石崽已有了十五六岁,村里再也没有猴群来过,那段往事深深地伤了猴群的心,它们在高高的山崖上繁衍生息。那只当年被麻五偷去的小猴,现在已经出落成一只毛色金黄,身体健硕,眉目清丽的雌猴,它是这群猴里最漂亮、最健康,最温柔的雌猴,它成了这群猴当中最骄傲的公主。所有的猴都宠着它,惯着它,它每天都去一道山泉那里洗漱,它的毛洗得干干净净,阳光照在它的毛片上,柔软颀长的毛瀑布一般舒展着,一片金黄。它懂得爱美,经常在深潭边顾盼自怜,搔首弄姿,本来就红的脸经常无缘无故的变得更红。当年的猴王已经被淘汰出局,新猴王雄奇高大,威风凛凛,所有的猴子对它都衷心拥戴,听从它的调遣,这支猴的家族兴旺发达。

    注定要当王妃的这只雌猴有一天突然烦躁不安,它感到身上的不适,它觉得热血在它身上沸腾,它感到下身的肿胀和灼热,它全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痒,它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挠挠,嘴里发出极不耐烦的声音。看着这只在地上转来转去的雌猴,一只年老的母猴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只年老的母猴倏然之间感到一种庄严,感到一种神圣和崇高,它知道它们这支家族的一个重要时刻就要来临,它走上去无比怜爱地抚慰这只年青的雌猴,它梳理它柔顺温软的长毛,用爱抚慰她的烦躁,同时对着它的耳低语,对它进行只有猴才知晓的性的教育。

    那只年幼的雌猴在所有猴子的关注下向最陡最陡的那面悬崖攀援,那面悬崖顶部的某个隙地是猴群的圣地,猴群平时是绝不允许攀登那面悬崖的,那悬崖里有它们的神圣、神秘的情结。一种原始的极其庄重的对生命景仰和敬畏的情结。这只雌猴在攀登崖壁时突然金光四射,魂丽的金黄色的阳光铺洒而来,崖壁变成一堵燃烧着金黄色火焰的火墙,那只在金黄色的火墙中攀援而上的雌猴像涅槃中的凤凰,辉煌、壮观、美丽、吉祥,在天地万物交融的瞬间,完成了生命意义中最撼天动地的嬗变。

    接着,那只猴王,神情肃穆,威严而又庄重的年青猴王,也奋力地向金色的崖壁矫健地攀援而上……

    二

    爷爷得到猴结是在他20岁那年,那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岁,从开春起该下雨就下雨,该出太阳就出太阳,满山谷里的树木在阳光里郁郁葱葱,会开花的树木都花开,都结果。花开得热烈似火,果结得树枝摇摇晃晃,河谷里的水稻和山坡上的庄稼都长得丰满壮硕,麻五对蕨菜说今年割谷子要累断我的腰,蕨菜说你干啥都行就是割谷子不行。麻五说谁说不行,我想看你撅着腚,要不早就割到你前头去了。

    谁知才到夏天就下起了秋天的雨,雨下得绵缠,不紧不慢,不急不缓的,气温一下降了下来,出门都袖着手,有的老人还燃起了烘笼。蕨菜愁愁地看着满坑满谷的浓雾发愁,这年的庄稼算是彻底毁了。她和村里的人不知道还有比庄稼毁了更可怕的事,那是天塌地陷,地崩山摧的事呵。

    石崽去山上砍柴,这是阴冷、潮湿的日子,每天都要为火塘里续进大量的柴,否则衣服都拧得下水来了,否则骨头都生锈了。他在山坡上看到奇异的一幕,那群生长在江边河谷地带的猴都在匆匆忙搬家,它们携家带口,猴王披着湿漉漉的毛仍然不失威风地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所有的猴子都集结在那块岩石下。母猴怀里抱着吃奶的小猴,用身躯保存着一片干燥、温暖的地方。半大的猴子不知忧愁地窜出窜进,坐在猴王侧边的那只雌猴眼里温顺而又忧伤。猴王叽叽叽地似乎在发布什么命令。所有的猴都惶惶不安,张皇四顾。突然,猴王纵身向那面绝壁爬去,它爬得迅速、敏捷,转瞬之间又到了崖下,猴王走到树木里,对着石崽叽叽咕咕地讲了些什么,又把一样东西放在石崽面前,转身上岩,率领着猴群浩浩荡荡地在山谷里消失了。

    石崽从村里年纪最大的七爷那里知道,这就是猴结,是一种非常奇异的东西。七爷把猴结拿在手里,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浑身颤抖,泪流满面,苍老的头颅紧紧贴住地面。他用猴结轻轻地摩挲眼睛,七爷说娃崽,爷看得见东西了,爷看得见东西了。石崽不信,七爷多少年前眼睛就生了翳,再晴朗的天他眼里仍然是雾天。石崽伸出两根手指在七爷面前晃。两,是两哩。石崽伸出三根手指,三,是三哩。石崽头嗡的一下,他晕眩了,世上竟有这样的奇石,竟有这样的神力,石崽扶起七爷,七爷把猴结还给石崽。七爷说娃娃,你千万千万藏好,不要轻易拿出来,这是猴的灵结,有它在,猴还会回来的。

    石崽回家,石崽找了个厚厚的木匣子,把猴结藏了进去。他把木匣子放在枕下,他想既然猴结是神奇的,既然猴王将猴结托付给自己,说明自己是猴群最信赖的人,说明自己和猴是神气相通的,就应该时时刻刻守着灵石。时刻与它神气交融,他用稻草掩藏好它,又放了枕头上面,他试着睡了下去,头一挨枕头,他就觉得神气清爽,筋道舒畅,遍体通泰。那时他家正在修房子,他去山坡上背石头,他一气背了十块磨盘大的岩石,正在山上撬石头的麻五对蕨菜说,石崽开窍了,晓得想婆娘了,背起石头不要命。蕨菜对他的背影喊,石崽,少背点,慢慢背,房子反正要起的,莫伤了身子骨。

    背石头是很累的,当晚石崽头一挨枕头就沉沉睡去。睡到半夜,石崽被一种微弱的声音弄醒了。那声音不大,嗡嗡的,连隔屋里的蕨菜也没听到。但这种声音却很有穿透力,它像是凿开了天灵盖,直接灌进脑海里的,它在脑海里搅拌着,翻腾着,轰隆隆,挟风带石,呼啸而过,电光闪烁,石破天惊。石崽惊恐地爬起来,他一离开枕头,那声音就没有了,他拍拍脑袋,翻身睡了一下,头一挨枕头,那声音又直接进入头部。石崽翻开稻草,挪开箱子,声音就没有了。石崽想怕是有啥事要发生呢?这猴结灵着呢,它是猴的精华,天地的精华凝结成的,和山川大地、万物精灵通着的。石崽披衣起床,他想起了猴群搬迁的事,没有巨大的灾变,猴群是不会搬迁的。难道,难道……石崽脑门倏地冒出一层热汗,在茫茫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山坡上茂密的山林在摇晃,在籁籁抖动,他感到自己也在摇晃也在抖动。他一急,一泡热尿就顺着裤子淌下来了,他飞跑起来,扯着喊山的嗓子,顺着村子来回大喊。一时间,人跑声,开门声,鸡鸣犬吠,灯光闪烁,全村人匆匆收拾点东西,拖儿带女,背老牵少,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洪水一般跑掉了。

    当时的恐怖场面是不用细述的了,当人们坐在对面山坡上,互相依偎、瑟瑟发抖,天露微曦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村庄上面的那壁耸入云天的山崖和侧面的山坡全部坍塌了,整个村庄被埋在巨石和泥水里面,坍塌的泥石到底有多重,简直是难以估量的。它坍塌之后又在江边谷地隆起了一个山包,将江面也逼得窄了一半,江水汹涌,在这座突兀而立的山脚之下拼命的撞击,浪花高达数丈,旋流一个接一个,声音撼天动地,将人的耳膜撞击得一阵阵的疼痛。所幸的是这座山头上坦坦地出现一片平地,比村子里过去的土地不知多出多少倍。

    全村的人齐刷刷地跪下了,他们向着遥远的天空,向着闪着钢蓝色微光的山体和咆哮的江流跪下了。他们被大自然神奇的力量所折服,他们对震慑心灵的神灵跪下了,感谢无所不在的神灵的宽厚和仁慈。在他们咚咚的磕头声中,石崽悄悄走出人群,走进一片山木,他将装着猴结的那只匣子放在一块突兀而又洁净的岩石上面,他对着黑色的匣子跪了下去,他屏息敛气,万分虔诚地磕起了头。

    三

    一座村庄,就在那场巨大的突变后遗留下的山头上诞生了。

    感谢上苍,这座村庄从此拥有了一块平展的土地。村人天还不见亮就起床,成群结队去开垦土地。他们齐心协力把一些巨大的石头劈碎,把钭坡地垒成平展展的台地,他们把土里的碎石全部捡掉,红色的土壤喧腾柔软,像刚刚发开的宣面。新的房子砌起来了,家家的房顶冒出炊烟,鸡犬满村巷乱窜,一片欢乐的景象。由于地势高运不来水,他们只得种包谷,包谷种得异常壮,包谷杆有手臂粗,穗子像棒槌,种的洋芋更是堆成小山,连猪都吃不赢。

    光裸裸的山上渐渐有了绿色,先是长了灌木丛长了野草,渐渐就有一些树长出来。也就十来年功夫,那些山崖,那些陡坡就蓊然郁闭,莽莽苍苍的了,走进林子,须得带好砍柴刀和斧子,否则藤萝相缠,枝柯低垂,是难得行走的了。

    石崽已经成家,成了家的石崽像所有的村人一样,每天为沉重的生活所累。但不管怎样累,石崽每天都要到林子里走一走,村子里人口增加了,村巷里总有一群泥猪样的娃娃跑来跑去,他们大呼小叫,互相追逐,摔跤,打石仗,捉迷藏,把村街搅得热气腾腾。但石崽总觉得寂寞,觉得孤独,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他知道自己是在盼望着猴群的出现,那群猴跑到哪里去了呢?他们还在不在?他们是多了还是少了?他每天总是想着这件事,当他上坡去种地的时候,望着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儿子,他就想着自己儿时的事,这样想着心里就一片温馨,同时也一阵失落,一阵惆怅。他就天天去林子里转,他太想嗅到那股他非常熟悉的腥臊味,太想看到他们挤眉弄眼调皮可笑的表情,也太想听到那短促而尖锐的叫声。那装猴结的匣子,已经被他的头枕得油漆发亮,光滑玉润,可每次去他都失望而归。

    他想去找七爷讨教,七爷已经死了。他突然想到应该把猴结送到山崖去,在高高的山崖上,灵异的猴结会把猴群召唤来的,不管它们在天涯海角,只要猴结出现,猴群们都会嗅着天之精英,地之灵气而来的。

    那时,已经成立了人民公社,那时,所有的土地和财产都充了公,人们天天排着队集体出工。村里还办起了食堂,下了工人们潮水样向食堂涌去,抱着土大碗拼命扒饭。那时石崽已经成了大队干部,石崽比任何人都忙,他要指挥上工下工,指挥查夜放哨,指挥分配粮食,还要指挥小水库修建。石崽是能干的,石崽是有希望的,有前程的,如果石崽后来不出那件事的话。

    那天正是修小水库最当紧的时候,石崽安排好活计就悄悄溜到山坡下去了。石崽实在是憋不住了,他要挤出点时间去爬悬崖,他要把猴结安放到悬崖的高处,让猴群来这里居住,他觉得生活里不能没有猴群,人和猴是灵息相通的,没有猴群就没有他,就没有这个村庄,他不能让这个想法再煎熬自己。

    那面悬崖更陡峭了,它的半边山峰在那次坍塌之后更加险峻,险峻得让人看着它也心惊肉跳。石崽尽管年青,尽管身手矫健,也还是几次差点掉下崖来。当他爬到崖顶的一处凹地里,他的手和脚都被尖厉的岩石擦破了,血糊糊的怕人。他把猴结取出来,猴结在万丈清风吹拂的山崖上发出了奇异的味,那味既不是香的也不是臊的,谁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味,但那味使山林生气勃勃,使云彩绚丽无比,使清泉水汽氤氲。

    就在放置了猴结的两个赶场天之后,石崽听到了山林中发出了多年未闻的猴啸声,那声音使石崽激动起来,他跌跌撞撞跑到山林里去,他看到了树林里有无数的猴子在树上翻挪跳跃。它们像闪电样从这里跳到那里,看得人的眼睛发花,他也看到了一些稳重些的猴子在树杈上挠痒抓虱子,母猴抱着小猴吃奶。他不知道是不是当年那些猴,个个看着似曾相识又不相识。时光过了好些年,不晓得哪些死了,哪些才出生,和人一样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林里的人渐渐都知识猴群来了,但大家对这事一点也没兴趣。正是大跃进的紧要关头,所有的人每天天不亮就得出去上工,他们要深翻土地,翻地犹如刨大坑,深挖几尺把生土翻出来,熟土和生土搅和,再也种不出好的庄稼来。他们还要将所有的墙拆了,把老墙土背到地里去做肥料,夜里大家在没有墙壁的屋里冷得缩住一团。他们还要在一个山沟里修水库,几百人的村子要修一个水库,把全村人的腰都压断了,也才筑起一条堤来,人人都累得站着就睡着了,谁还有心思去管猴的事情。如果就是这样,人猴互不相干,倒也罢了,问题就是大饥荒接着就来了,这场饥荒使人和猴之间再也无法相处。

    先是村里的食堂解散了,所有的锅瓢碗盏都分给了各家。村里的粮食全部贮存在村公所的仓库里,那时村里还点底了,掺些瓜菜捋些树叶还可以度过些日子的。问题是县里给公社下达了征粮指标,公社又分派给各个村。石崽横扛硬顶顶不了公社的摊派,只得把粮食如数交给公社,剩下的那点粮食,变得比金豆子更珍贵。村里的一个俏媳妇在山道上拦住石崽,搂出两个奶子,石崽,我的娃娃饿得抽疯了,你给我一点粮食吧,你要咋就咋,求求你了。石崽看着这个她曾经思念过的女人,眼睛在她白白的奶子上瞟了一眼,叹口气,说集体的粮食我不能给你,给你我就是罪人了。你去我家舀一瓢谷谷面吧,我家也就是那么点了。

    所有的粮食都吃光了,就吃野菜,就捋树叶,就抓地鼠,就抓蚂蚱。地里倒是还有包谷林的,可谁也不敢动。那包谷已经背苞,已经开了天花,冒了红缨,可包谷还在地里,公社就来人核了产,铁板钉钉,一两也不能少的。公社派了驻村干部天天在那里坚守着,村人都指望着完成任务能分点粮食。村里推选了几个年青力壮又负责的民兵,天天背着土铳到地里巡逻。村民们就涌进山林,他们像一群饥饿的蝗虫,见啥捋啥。松树上的松塔全部打下来了,松塔里的松籽,是最好最好的食物呵。他们上了山,其它村里的人也就蚂蚁样涌进山林,就连坝子里饥饿的人也扯成线、裹成团的上了山。开头,山林里总还可以弄点吃的,什么桷树叶、刺老苞、鹅头菜、星宿草、紫苏、藤漆,能吃的都捋来吃了,人们虽然吃得脸像菜叶一样青绿,身子像吹过气的猪一样浮肿,但总还可以活命。问题是接着又砍树大炼钢铁,就是在这样的深山里,仍然架起了土高炉,把成抱粗的树烧成炭送进土高炉的巨嘴里,土高炉像巨兽的嘴,不要多久就可以吞噬一座山林,屙出来的却是一堆一堆的废疙瘩。没有多久,稠密得不见天日的连绵起伏的山林,就成一片一片的石山坡了。

    被人们惊扰,掠夺的猴群再也呆不住了,能吃的东西被人蝗虫一般一扫而空,它们惊恐地逃窜,当人们回去后,它们又返回山林。现在,山林已被大片大片地砍去,它们活动范围只剩下石崽他们坡上的这片山林了。

    为了保护这片山林,石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那些掠夺食物的日子里,在那些砍伐山林的日子里,石崽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他耳畔里老是出现猴群的哀鸣,那哀鸣断断续续的,时而拽长,绵绵不绝的声音如同丝线,拽得他的心一阵阵紧缩,一阵阵颤粟;时而叹息,叹息得像饱经沧桑的老人。他头枕在装满荞壳的枕上,那曾经藏过猴结的枕头,意发出一阵阵类似那次山体滑坡前的响声,这响声使他想到了那场山崩地陷的灾难,使他对猴群充满了感激之情,而现在人们要砍伐这最后一片山林了,没有这片山林,猴们就无栖息之地了。

    砍伐山林那天,公社的驻社干部驱使全村的人上了山,他们对石崽已完全丧失了信心。石崽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不起来,他说肝疼,说他肚子疼,他蜡黄的脸上竟热汗滚滚。全村人上了山的时候,他却飞哒哒地跑上了山林,他护住山林,所有的斧头举起来的时候,他倏地脱掉了褂子,露出一身棱棱排骨。他血红着眼睛,头发倒立,他大喊不准砍,谁砍和谁拼。村民惊骇,木木地立着,驻村干部气急败坏,说你敢破坏大跃进?破坏大炼钢铁?你想过你的下场没有?石崽就一句话,要砍树先把我砍了。石崽的妈蕨菜急得哭起来,麻五走过去说石崽你疯啦?这又不是你家的祖根父业,砍就砍吧。石崽怒极,滚球一边去。驻村干部又恼怒,下令,砍,谁阻挡谁没好下场。所有的斧头纷纷扬扬又举了起来。石崽说谁敢?举起斧头,把枕在树干上的两个指头嚓地剁下了,两个指头在地下跳舞般跳动着,血色铺天盖地,把人们眼眼都刺疼了。石崽像棵树样的訇然倒下,人们惊叫着,哭喊着,拥向石崽身边,斧子丢得漫山遍野都是,树是再也砍不下去了。

    树林保住了,但仅仅保住山林是不够的,人和猴的矛盾还是发生了。

    在这片狭窄的山林里,猴群的食物成了问题,它们没有更宽的山林去觅食,能吃的食物已被人们一扫而光。猴群失去了往日的欢快,它们没有精力像往常一样地在树林中跳跃腾挪,爬高上低,它们懒懒地蹲在墙角像晒太阳的老人一样,连转个不停的眼睛也耷下了沉重的眼皮。小猴们不停地吸吮着母猴瘪塌塌的奶,连血丝都咂出来了,还在不停地咂。母猴疼得塌陷的肋骨一抽一抽的,眼泪花花的,小猴还在咂。公猴一巴掌将小猴打了丢在地上,母猴恼怒极了,和公猴抓着打起来了,把毛一绺一绺的撕了飘下来,飘得一个山林都是。最后是猴王出面,才止住这场厮打。

    奄奄一息的猴群在猴王的带领下召开了会,我们不知道它是不是原来的那个猴王,坐在它旁边的母猴已经毛衣衰落,瘦骨伶仃,露出一团一团的皮,像长了癞疮一样难看。在一片叽叽叽的叫声中,不知道它们讲了些什么?决定了什么?但它们向包谷林发起袭击,却是人们没有想到的事。

    那片快要成熟的包谷林是片金光灼灼的包谷林,每株包谷棵上都结满了一串一串的眼珠,眼珠像葡萄一样紧紧地粘在包谷杆上,怎么摇也摇不落。饿极了的村里人也曾试图接近包谷林,但谁也不敢真正地走进包谷林,驻村干部已宣布过谁去摘包谷只要不怕枪就去,他们是真说真干的。已经七十来岁的麻五饿得要上吊,他想饿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他就去偷包谷,他才走近包谷林巡逻的民兵就朝他开了枪,好在是在远处,好在有包谷林挡着,土铳里的铁砂子铺天盖地掠过,他伏在垅沟里才没伤着,否则他就不是脸麻了,否则他就是全身都麻了。就这样他也吓得尿了裤子,嘴里说贼日的,真开枪呢。从此没人敢动念头了。

    都说猴通灵,其实比人还灵呢。那天下着毛毛细雨。雾就弥漫着,隔几尺就见不到人影,驻村干部和几个民兵聚在一个山凹里烤火,他们实在太冷了,山区下小雨必下水毛凌。水毛凌是细针,密密麻麻钻进他们的骨缝里,冷得他们脸色青紫,上下牙巴嗑得不停。他们就燃起了火,他们把土铳放在身后,向着火惬意地烤着。也就是眨眼的事,突然从他们背后窜出几只猴子,它们敏捷地从地上拿起了枪,转眼就不见了踪影。等他们醒过神,包谷林里已经一片嚓嚓嚓的掰包谷声,啃包谷声,叽叽叽的叫声,包谷棵断裂声,一片混乱。他们顿时傻眼了,木木的站着,不知该怎么办。驻村干部毕竟是公家人,他楞了一下,炸雷样的吼,快追,快追,把猴子追出包谷林。他们几个跌跌撞撞追进包谷林,猴子若无其事,该啃的照样啃,该掰的照样掰,啃包谷的啃得满脸花,一大载包谷棒子转眼就啃个精光,连包谷核也啃进肚子。它们急慌慌饿痨痨的,啃得眼睛翻白,喉结快速转动,肚子像风箱样扇动。气急败坏的民兵走到它们身边,猛地一扑,它们轻轻一让,扑的人就扑空了,卟哧的跌在地下,气急败坏的民兵拼命的追,拼命的赶,一点作用也没有,猴们照样的啃、照样的掰。他们抓起地里的土疙瘩来打,有的没打中,有的打中了,猴疼得哆嗦一下,任血从头上流下来,照样的狠命地啃包谷。一只猴子被抛起的灰土迷住了眼睛,几个民兵按上去,把揉眼睛的那只猴按住,眼看就要逮住,猴王率几只壮猴赶过来,几抓几挠,救出了被按住的猴子,几个民兵气得蹲在地上,日妈捣娘的吵起来。

    这件事情闹大了,不光驻村干部愤怒,公社愤怒,村民也非常愤怒。猴群啃光了包谷,毁坏了包谷林,不光交不了派下来的粮,就是村民那唯一的盼望,打下包谷多少能分一点粮食的愿望也毁灭了。其实猴群只是啃了一部份包谷,损不了一片地里的多少庄稼,但驻村干部以此为理由,把包谷全部收了送到公社粮仓,村民是一颗塞牙缝的包谷也分不到的了。

    猴们自知闯了大祸,人这样做都逃不了牢狱之灾,何况猴。它们预感到一场灾难在向它们逼进,它们已听到基干民兵向这座山头出发的脚步声,已闻到装在土铳和步枪里的火药味,铁砂味和子弹味。它们集结起来,准备向不可知的地方转移。

    夜黑得紧密,山峰、树林、村庄全被夜的巨网罩住了。山风飒飒,飞沙扬石,被撒了职的村干部石崽睡不着,石崽心里憋闷,烦躁不安,这里抓抓,那里挠挠,浑身火烧火燎,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他担心猴的命运,他为猴的莽撞遗憾,咋能偷包谷呢?咋能偷包谷呢?祸惹大了,谁也保不了你们了。正想着门板上有了抓挠的声音,有了叽叽的叫声,他匆匆爬起来,推开门,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门外的石坎上,密密麻麻的排着一大群猴,它们抱的抱着小猴,背的背着小猴,还有的搀扶着病弱的老猴,它们像一支集体逃荒的村民,在黑夜沉沉中看不清它们的脸,但感受得到肃穆,感爱得到悲凉和忧伤。他知道它们是来跟他道别的,他的喉头一哽,热泪夺眶而出,他心里异常酸楚,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啥也说不出来,看着猴群在他眼里消失。他才想想刚才泪眼模糊中似乎有只大猴跳到了他面前,他弯腰一摸,他的心立即扑通、卟通跳了起来,猴结,猴结,是那块猴结啊。是猴群逃离之前托付他的猴结,是重若千钧的灵物猴结。

    四

    爷爷用猴结治好了一个患癌症的年年轻人事,被传得很远、很远。那是县里派下来的一个扶贫队员,这个年年轻人到遥远的山区,就一头扎了下来。对上面派下来的工作干部,爷爷见的太多太多了,他们被汽车送下来,带着崭新的被褥,崭新的做饭吃的餐具,大米、精面、肉食、蔬菜都有人送来,这些都是单位配发的,他们请了饮事员,为他们做饭,吃完饭他们和村干部扯扯情况,到村里、地里转一转,然后在村公所打扑克,他们打得昏天黑地,打到半夜三更,打完还要吃宵夜。就是这样,他们也牢骚满腹,说是得罪了单位领导,他们是被整了,流放到山区来。有的时候他们下来几天,弄只狗宰了吃,吃后就回去了,很长时间才来一次。三晃两晃,下乡工作的时间也到了,卷起背包走了。可这个年年轻人来就在村里忙乎开了,他和村干部到村民家里转,到山上转,地里转,转了一段时间,他就了解到这个村最缺的是水。地是好地,绵延一片,没有水,靠天吃饭,山脚下就是波涛汹涌的金沙江,眼睁睁看着江水滚滚流去而无办法。他就写报告,跑城里,跑了一段时间,人瘦了一圈,憔悴得不行,终于要到一笔钱,他就带着人去勘探、搞设计。等电杆、电线运来时,又和大家一起栽电杆、架电线、架水管。这一切都搞好时,他累病了,蜡黄的脸上冷汗一层一层的出,胸口莫名其妙的疼,疼得人都按不住。那天开闸通电,全村人请求县里、乡里来剪彩的领导让他亲手开闸,他急得直摆手。县里、乡里的领导同意让他开闸,并带头鼓起掌来,他涨红着脸,把闸一开,村里的电灯刷地亮了,通向金沙江的抽水管哗哗地冒出水,水顺着倾斜的地浇了个透。村里的人木呆呆的看着,半晌,才回过神,高兴得撩起水来洗脸,一个老汉一夜没睡,抬条凳子在电灯下,眼睁睁的看着电灯……

    这是这么好的一个年年轻人得了肝癌,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村里的人听到消息,叹息着,悲伤着。我的爷爷石崽更是难受得不行,这个年年轻人村里时,他曾吩咐我二叔做了好吃的东西去叫他来吃,好几次了他都没来。爷爷生了气,去工地上死拖硬拽才把他弄来好好的吃了一顿,就是这样,他回去时还给爷爷带了两瓶酒、两条烟。村里的人嚷着要去县里的医院看他,那时正是节令的关口上,雨水充沛,阳光暴烈,草疯长着,要锄二遍草,否则草就比庄稼高了。村主任是我二叔,他说大家都别去了,县城这么远,去了要打店子,耽误了农活不说,医院也站不了这么多人,派个代表得了。大家就推选了爷爷。

    谁知爷爷天遥地远的去了县城,这个年年轻人重了转院去了昆明。他的家人拉着爷爷的手泣不成声,他们知道他这一转是凶多吉少了,见到白发苍苍的爷爷,他们悲从中来,哭得爷爷枯涩的眼里也流下了泪。爷爷说莫哭,莫哭,有办法的。娃娃的病有办法的。他也不知道有啥办法,但他就是觉得有办法。等他回到旅社,他挠着头皮想到底有啥办法呢?想来想去想不出有啥办法。等他头都想大了,头一枕到枕头的时候,他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猴结。这个字眼一旦出现,他的脑袋里就电闪雷鸣,就洪水滔滔。对,这是灵物呀!有了灵物,还有啥不可治的呢?

    爷爷连夜连晚赶回山村,又连夜连晚赶到省城,当他看见那年年轻人时候,他心疼得掉下了眼泪。这娃瘦成啥样,脸上、手臂上没肉了,剩下个骨架撑着,眼睛倒显得大了,但已经黯然无光。他被疼痛折磨着,一层一层的汗水揩都揩不赢,但娃娃不叫,咬住牙齿一声不叫,把脸都憋得发青。爷爷攒着他的手,爷爷说这病该我得呀,咋让好人得了。爷爷解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爷爷拿出一团琥珀色的东西来,爷爷说娃娃,你有救的,你看我给你带啥来了。那青年脸上泛出红晕,他挣扎着坐起来,他说猴结,你老人家拿的是猴结。在村里他是听过猴结的传说的,但他没见过猴结。看了一眼,他又失望地躺下去,他眼里涌出泪水,他说谢谢你老人家了,但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他相信医学,省城的大医院用最先进的设备最先进的药物也没治好他。爷爷说试试,试试,或许有效哩。爷爷万分小心地用小刀在猴结上刮了些白色粉末下来,把粉末送进了他的嘴里。

    爷爷走的时候那小青年已缓过劲来,医生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他们相信是现代医术发挥了作用,他们兴奋异常,更加用心地治疗。主治医生已经在开始着手准备撰写论文的资料。看来,他晋升主任医生是不会有多大问题的了。

    关于猴结的传说,在很短的时间就传得到处都知道了。有的说那是一块会闪光的石头状的东西,随便用点粉末就可以治疗癌症;有的说是深山里千年不遇的灵物,它不光能治癌症,就是多少年不会生娃娃的,用鼻子嗅了嗅就生了双胞胎;有的说治阳痿特灵,你隔他还有十把丈,闻到它的气味,立即雄风再起,虎虎生威。

    其实,那青年在爷爷回去后他也被送回去调养了;其实,那青年最后还是死了,任何特效药,任何灵异的东西,包括猴结也没能让他活过来,只是缓解了他的病情,多活了些日子。但是人们确信那个传言,越是传到上面,上面的人越信,以至于到处都有人写信、汇钱来请求爷爷给他们一点猴结。爷爷看着那些信和钱发愁,爷爷不识字不能回信,他就将钱和信交给我的二叔去处理。我的二叔在村里当干部,但那干部委实没啥当场,一天跑上窜下,收钱收粮,将妇女弄去流产刮宫安环,弄得家家都在骂他,一个月也就四十五元。二叔看到这么多信这么多钱,二叔就动了心。他没理由不动心,他的女儿在城里读中专,他为每学期的学费和每月的生活费愁得眉毛结成疙瘩了。二婶又得了痛风,基本上连床都下不了,膝关节已经疼得变了型,疼得厉害时就用脑袋碰墙,二叔也没钱给他买药吃。爷爷倒真的用猴结给她治过,吃过猴结爷爷问她好点了吗?她嘴被疼痛扭斜了,他说好点了,好点了。她当真感到轻松点,但这轻松没管多长时间,他又疼得叫喊起来。只是疼痛过后她感到一身燥热,感到一身的热血都在碰撞,感到眼睛发涨,一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弄得她烦躁不已,她去舀了几瓢凉水喝下去,仍然是那种感觉。那天晚上,二叔被她折腾得半死不活,二叔惊讶,病得半死不活的二婶早就没有那种需求了,她连疼都顾不过来,还有心肠做这种事。二叔终于明白是猴结的作用,是这灵异之物,公猴、母猴和天地精华凝结成的猴结,才有这样的作用。事情过后,二婶依旧的病,并且疼得更厉害。二叔只能抠点小钱给她买点止疼药,二步没钱送她到医院,为这,二叔心里既愧又惭,他一边帮二婶揉膝盖一边偷偷流眼泪。

    二叔提出让爷爷拿出猴结刮点粉末给写信的人寄去。二叔说人家千山万水的邮了钱来就是有个盼望,不寄给人家就让人家没个念头,人死了心病得更厉害。爷爷说你这是想钱了吧,想钱也不这个想法。二叔的脸红了,二叔说得病的人就靠念头活,我是为他们想。爷爷说你不要动歪心思了,猴结治癌是治不好的,这你也是晓得的。二叔说外面的人不晓得,少收他们点钱,给个安慰。爷爷恼怒,这是放屁,做人做到这份上活着还有啥意思。

    二叔还是悄悄的寄了些“猴结”去,他用石英石刮了些面,按地址寄回去。他留了些钱,在信上说要不了这么多钱,将多余的钱寄回去了。在这期间乡里的一个畜牧站的站长来找过他,畜牧站长说我们来搞个治癌药物开发中心,就用你爹的名义,包准转钱。二叔说办啥中心哟,我爹那猴结治癌是不行的,治阳痿,治男女不育倒灵得很。站长说那怕什么,猴结的功效传也传出去了,不怕没人信,我那里现成的药多得很,把这些药磨成粉,搞成瓶装,就说有猴结掺在里面,还不成。二叔说你那是医猪牲口的药,怕不得行。站长说你是猪脑子,只要钱来了就行,就算一个吃了不行,总还有无数的人来买,还愁发不了财。

    二叔最终也没和畜牧站长谈拢,二叔断然拒绝了合作。二叔为扣钱的事还愧得慌,总觉得做坑人害人的事,再搞假药,罪孽就大了,怕一辈子都不安生哩,怕死也死不成哩。

    二叔扣钱的事最终还是被爷爷认得了,那是二叔送二婶去医院的时候。爷爷问二叔你们去哪哩?二叔说去城里住院。爷爷说咋有钱了?二叔不会说谎,二叔脸一下子就紫红了,二叔支支吾吾说借的。爷爷一下子就看出猫腻来了,爷爷说哪里借的,谁有钱借给你!你将人家的钱扣了吧!二叔脸更红,没有,没有。爷爷气得额上青筋暴跳,爷爷说作孽哟,作孽,你这是伤天害理,图财害命的事哟,老子一生清白,咋出你这报应哟。爷爷气得咳起来,他咳得喘不过气来,口吐白沫,差点背过气,二叔急得去拍他的背,他一掌将他的手打开,蹲在地上咳得更加剧烈。二婶眼泪汪汪,二婶扶着疼得变型的脚走到爷爷面前,二婶说爹我不去住院了,我们将钱退回去。二婶一边流泪一边疼得咧嘴。爷爷看着媳妇这样子,爷爷也难过得不行。爷爷说去,咋不去,将我那寿木卖了,去住。大家都知道爷爷把寿木看得比啥都重,爷爷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能睡上他的柏木寿木。他每年都要请人油上两道土漆,那寿木已经铮明瓦亮,能照见人影,就是最困难的年代,爷爷也舍不得将寿木卖掉。

    就在那些日子乡长到爷爷住的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来了,乡长是很少来到这里的,他来这里是这里的电通了,抽水机可以将水抽到山坡上的那次,他是陪着一个副县长来的。副县长分管农业,和他的关系很铁的。他不是来检查工作,他是来找爷爷的,他在一次酒后听畜牧站的站长说起猴结,畜牧站长说那东西神奇得很,特别是治阳痿,沾上就灵,不折腾一晚上是停不下来的。乡长就笑,问他是咋个晓得的,是不是和王梨花试过。王梨花是乡上一家餐馆的老板,和畜牧站长有一腿。畜牧站长急赤白脸地说咋个可能,我哪里能得到那灵物,是二扛子告诉我的。二扛子是二叔的名字。乡长突然想起副县长,副县长已经结婚多年,就是没生一个孩子。到医院去查,是他的病,他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药,反正没有效。县里的人都知道他好色,和好几个女的有一腿,现在那些女的都离他而去了,他弄得很苦恼,常常哀声叹气。最为恼人的是连他的媳妇也提出要和他离婚了,一个副县长要有的都有了,人前威风都不行,大家都敬着、捧着,尊贵得要命。现在连媳妇都要离婚,他还有啥面子!

    乡长那天没带人,乡上的吉普车停在村外的土路上,他就叫驾驶员回去了。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他推开了门,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他说爷爷是多年的老村干部了,曾经做了好些有益的工作,虽然五八年被撒了职,那是历史的误会,事实证明当年保护森林是对的。乡长问爷爷现在的生活,问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爷爷摇着头说没有。乡长绕来绕去的说了半天,最后才说到正题,说有个领导得了病,结婚好些年了不会生育,很苦恼。听说老人家有猴结,想来要点去治病。爷爷想否定这件事,猴结的事让爷爷很苦恼,直到现在还有人寄钱寄信来,二叔进城去陪二婶住院,爷爷拿着信和钱心里很焦虑。他不识字,他得去请村里唯一的一个村小老师写信,写得人家也很烦,看着钱寄回去他白白帮忙,还不是一次两次,村小老师就托故不再写信。爷爷手里有钱,村里的人都知道,外面的人也知道,就有不少亲戚朋友来借钱,爷爷说那钱不是我的,还要退回去的。来借钱的都不相信,都说爷爷太抠,没钱你儿媳妇不是进城住院去了吗?那医院没钱能住?爷爷无法说清,越解释越糊涂,弄得爷爷心急上火,烦躁不安。所以,当乡长提出要猴结的事,爷爷一口就拒绝了。爷爷说有到有过,只是用完了,那东西只有一块,再要那里去找。

    乡长怏怏而回,乡长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在这个乡他几乎是说一不二的,没想到却在这个老头面前栽了跟头。乡长在恼怒之后想到的是更大的事,要不到猴结他在副县长那里就玩完了,谁叫自己事情还没搞就夸下海口。那天他到城里办事,副县长请他吃饭,酒足饭饱之后他附着副县长的耳朵讲了一番悄悄话,副县长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拍着胸口打了包票,副县长说别费那些心思了,你有精力多考虑些工作上的事,县上要调整一些部门,多做点实事。乡长读懂了副县长的话,乡长说你放心,你放心,我那能给你抹黑,我弯着腰苦干就是了。

    畜牧站长知道了乡长的心思,畜牧站长想了几天几夜也想不出办法。爷爷是道地的山民,不拿公家的钱不吃公家的粮,彻底成一个在土里刨食的人,对他就无可奈何了。恰巧乡里要抽人到村社去驻村工作,畜牧站长就报了名,他想到了那里总会有办法可想的。于是他就到了这个山村。在村里站长就开始工作,他张家出李家进,到了那家都讲脱贫的事,他帮人家出主意、想办法、道理一套一套的,但到头来都不现实。他把话锋一转说我们可以想其它办法呀,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竹笋,搞个鲜笋加工厂,钱不就来了么?这是现实得很的事,外面就爱吃无公害食品。村人说哪有钱呢?卖人是犯法的,要不将我们拿去卖了。站长说你们是捧着金碗讨饭吃,村里不是有猴结么,不是有人出大价钱来买么?这倒是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前不久来了个外地人,提着鼓鼓囊囊的提包,说出大价给石崽老汉买猴结,石崽老汉被他成天缠着,村里人都劝他将它卖了算了。老汉说要卖你们卖,这是灵物,能卖钱么?我还等着它召回猴群来呢。村里人背后都吵他不开窍,猴子是你爹、你爷爷,猴子能生财。站长说你们说的对,要让死物变成活物,要让它为村里的脱贫致富出力。村人说说也白说,说齐天,猴结也不是我们的。站长说当年猴群是在那家的山林里生活?村民说哪是那家山林,村里的嘛。站长说猴群是不是那家喂的?村人说更不沾边了,谁会喂猴群呢。站长拍拍大胯,这就对了,山林也不是那家的,猴子也不是那家的,猴结就是村里的,就是大家的。村民们豁然开窍,说就是嘛,我们咋就想不到这层呢,到底你是公家人,说事说得透彻。

    村民就开始向爷爷讨要猴结,他们以分散的方式来,开头是几个老头,老头们没事,他们拿着长烟杆,不急不慢地和爷爷一起咂叶子烟,一起咳嗽、吐痰,讲当年的山林,讲当年的猴群,讲神奇的猴结,讲猴结的归属。爷爷弄清了他们的来意,爷爷就只咂烟不讲话,听累了,爷爷起身出门,他们也跟着出门。走一路讲一路,爷爷咬定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的格言,任随他们讲。尽管这样,几天下来,爷爷被轮番轰炸搞得很疲惫,一闭上眼睛,全是晃动的苍老的脸,一会儿推进,一会儿推远,耳边全是絮絮叨叨的扯也扯不断的麻线一般的话。但他还是不开口,他想这是灵物,这是个念头,这是个信物,他不懂得啥叫象征,啥叫寄托,啥叫圣洁,但他朦朦胧胧地感到这些意思,啥都卖钱,这世道还是世道么?

    老头们来过是老婆婆和婆娘们来,这下家里就更热闹了。老婆婆们回忆起当初猴子掰包谷的事,他们说石崽啊,你摸着良心想一想,当初你留下那些猴子来掰包谷,包谷掰了,害得我们一颗子儿也没分到。那年村里差点死了人,那年我婆婆饿得瞎了眼,娃娃饿得抓泥巴朝嘴里塞,我们说过你一句么?想起那些日子,老婆婆们就撩起衣襟擦眼泪。她们哭得我爷爷心烦意乱,急得嘴上起了一层燎泡,眼睛熬得像疯了的豺狗。婆娘些将娃娃些带了来,屋子里一片烦乱。一会儿这家的娃娃屙屎在裤子上了,她们一边擦洗一边打娃娃的屁股,娃娃惊乍乍的哭声把人的脑袋都叫炸了。一会儿那家的娃娃到处乱翻,打烂一只罐子了,她们连打扫都不打扫一下,用脚把碎片踢得到处乱飞。她们和爷爷的讲话就不是讲话了,她们是在吼是在叫,是在吵,她们有的说娃娃大了交不起学费读不起书,你就忍心让他们当睁眼瞎,你也是长辈哩,是长辈就要关心晚辈的,就要有个长辈的样子。她们还将七、八个半大的娃娃弄来,七长八短地围着,叫的叫爷爷,叫的叫公公,还有叫祖爷的,他们说他们想上课,想戴红领巾,真有想上学没有钱上学的娃娃,叫他的时候眼泪丝丝的。这些叫声叫得他心里一阵熨帖,一阵温暖,一阵酸楚。他差点温软下来,差点开了口,但他一想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这个,他的心就坚硬起来。

    爷爷病了,爷爷经不住这样的折腾,最先他还坚持着,村民们看见爷爷憔悴苍老的脸,瞧见爷爷本来就瘦削的脸一下子塌陷下去了许多,变得只见隆起的骨头和深凹的眼眶,目光呆滞有气无力,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就不来了。畜牧站长说你们不去也可以,以后办起鲜笋加工厂,你们家人就不用参加了。就这话,又使一些重新上了门,爷爷病了,爷爷心里很悲凉很失望,他想到的是猴子的仁义猴子的忠诚和猴子对一种念物的忠贞。猴子都要有一种东西作为它们一群的念物,只要这个念物在,猴子那怕远走四方,他们最后都会走拢在一起。但人呢?

    爷爷被我父亲接进城里,我父亲在城里的一个机关当公务员,他从进城起就是公务员,直到快退休了还是公务员。父亲文化不高,他是被当时在公社当书记的一位领导带进城里的,这位领导看中的是父亲的忠厚、老实和勤劳,父亲就是这样勤劳了一生。他收入低,在城里他至今还买不起一套公房,当初公房出售的时候价格很低。但他发誓要让我和弟弟读出书来,他说不能让我们像他一样窝窝囊囊过一辈子。父亲和正在城里服伺二婶的二叔赶回家来,父亲见到爷爷这副样子,他心里难过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父亲站在门口开始骂人,在村里父亲的底气就足些。他骂村人不要脸,穷疯了,把别人的东西当作自己的东西,不就是块石头嘛,值啥子钱?就是值钱,谁的就是谁的。我还想将银行搬到自己家来,我还想将百货公司搬到自己家来,行吗?这下好了,你们将人弄病了,告诉你们,人死了我就将人抬到你们家来。

    把爷爷接进城后他就将他送进了医院,父亲那些天心情烦躁,经常丧着脸一个人喝寡酒。他没有好酒喝,说来也可笑,他在县城工作几十年竟然没人请他喝过一次酒,人家凭啥要请他喝酒呢?他喝不起好酒就喝劣质白酒,也不要菜,倒在碗里就喝,爷爷住院要花一笔钱,这就够他烦恼的了,更使他烦恼的是我的工作问题。那时我从农大毕业,闲在家里已经一年多了,县城就业门路本来就不多,加上父亲地位卑微又没有钱作铺垫,我的事就这样拖着,父亲厚着脸皮去找了老上级老领导,去找熟悉和不熟悉的部门领导,诉说自己的困难,讲得愁兮兮惨巴巴的。人家对他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你把材料留下,有机会我们会考虑。不过,你是老同志了,你知道现在就业的严峻形势,你要多些体谅。父亲驼着背讪讪而去。

    父亲其实也知道,和我一起分来的不少人已经安排了工作,有的甚至是中专和职业中学的学生。父亲和我都回避着这个问题,每天清晨我就溜出家去,我不愿看到父亲为我而愁苦、沮丧、落魂的样子。父亲也十分敏感地绕开这个话题,他怕我失落、伤心,经不住打击。我每天来到城外的小河边,一坐就是一天,其间也去找过一些同学朋友玩,但我总掩不住自己的情绪,把愁苦、失落、忧伤传染给人家,弄得气氛十分低落。我开始失眠,人变得十分消瘦,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细微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到父母耳中,母亲低低抽泣,父亲长长叹息。

    就在父亲为我的事和爷爷住院的事焦虑的时候,父亲单位的头有一天把他喊去。那位头说老邓,你这人是咋搞的,老人病了也不讲一声,给是对我们有意见?父亲忙着摇手,父亲说我咋会有意见呢?我怕领导忙,这事咋能麻烦领导呢?头说这样吧,医院我们也不去了,提些瓶瓶罐罐去也没多大意思。我和老刘老江商量了,补足你五百元,你的困难局里是知道的。父亲激动得语无伦次,父亲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是困难了点,但我能克服。头说克服个屁,你这人真是,钱能克服得出来。这事不说了,过会你去财务室领,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父亲激动得一身颤抖,他从来没受过这样大的恩宠。从来没被局长叫到过办公室。遇到领导,他总是侧身而站,低着眉眼,连招呼都不敢打。父亲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要走,头说老邓,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大学毕业还没分配工作啊?父亲全身一震,父亲立即感到即将发生一件大事。局长从来不会问这种敏感的事的,现在主动问起来了。父亲感到一阵晕眩,感到心在突突地乱跳,父亲忙说是,是。头说你儿子的事林副县长知道了,他分管我们局,他向我问了你的情况,很关心你儿子的事啊老邓。父亲心里一阵暖流流过,父亲觉得眼前阳光灿烂,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好。笼罩在他心里的阴霾被一只大手轻轻一拨,就云消雾散了。父亲结结巴巴地说感谢林副县长的关怀,关谢局长的关怀,我只有拼命做好工作,才对得住你们……。头说你知道林副县长的事吗?林副县长有事要你帮忙,他老婆不会生孩子,医生检查说是他的病。父亲心里想怎么会呢?林副县长和好几个女的好,这事在县城里大人小孩都知道,怎么会有病呢?他不敢说出他的疑问,况且这事他能帮上他的啥忙呢?头说听你们老家的乡长讲过,说你父亲有块啥猴结,说那东西厉害得很,是母猴公猴的东西在高山悬崖上凝结成的,多少年才有一块,灵验得很。这事林副县长没提出来,是我提出来的。领导关心我们,我们是不是也关心一下领导?父亲沉默了,关于猴结,他是知道的,为猴结闹出许多事,他也知道的。只是他太了解老爹的性格和心事,老爹是把那东西当成神、当成一种寄托来看待了,那东西在他头脑里已经神化了,变成一种象征。要让他拿出来,是万万办不到的。父亲犹豫着,嘴里说这……,这……这……,头说老邓,你不要为难自己,你回去考虑一下,有了结果,你来找我。

    父亲回去后一夜睡不着,父亲翻来覆去的想,他内心太矛盾了,他不忍心跟爷爷讲这件事,爷爷为这事被折腾得住了院。什么金钱、什么威胁打击他都咬着牙紧持住了,他为此身心受到极大的伤害,这话讲得出口吗?再说了,林副县长是到处乱搞搞出病来的,要猴结来治他的病,他也不愿意,搞不好还会糟蹋好些人呢,但儿子的事是一家人最大的心病,儿子呆在家里没有收入不说,最怕的是时间长了弄出事来。你看他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天一亮就不见了,要到深夜才回来。父亲曾听说一个大学生没有工作和黑道上的混成了,参加抢劫,被抓去判刑了。父亲想到这些就害怕,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了,失去这次机会,一家人都会后悔的。父亲把母亲叫醒,把事说了,把想法说了,和母亲一道商量。母亲赞成去找爷爷要猴结,母亲说猴结也不是啥稀奇的,她小时候在娘家也听说过,就是稀少,就是治那病特别灵验。儿子的事是大事,都闲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晓得闲到啥时是个头。千万别弄出啥事来,我们这一辈子就不会安心了。

    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去找爷爷,一进医院,他才知道爷爷不在了,他向同病室的人打听,同病室的人说一早就走了,他昨夜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说听到猴子的叫声了,猴子在叫他呢。他要进山去了。我们听不明白他的话,问他,他说猴结在响呢。我们不晓得他到底说些啥,以为他发烧烧得有些糊涂,请值班医生来看,值班医生检查一下,说没事,给他几片药走了。

    爷爷走了,爷爷到底去哪里了呢?看着急得团团转的父亲、母亲,我说你们不要担心,有猴结在,爷爷不会丢失,有爷爷在,猴群会听到呼唤的,你们过几天去找爷爷,他保证会红光满面,精精神神地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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