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牛国斌是死在自己的村庄的。他死得很难看、很丑陋、很恐怖,没有个好的死相。这就像他生前,没有个好的活相。活着没活像也罢了,死了呢,也该死得体面些,就这样连生带死都没个样子,这一生也活得太没意思了,也太叫人看不起,太令人怜悯了。
他是没想到他会死的,活着多困苦、多煎熬他都不怕,还会怕死么?他早就九死一生,啥苦难都经历了,眼看就要和家人团聚了,眼看就要圆他的梦了,这个梦是他活着的精神支撑,他却死了。这死真是不是时候,真是叫人伤感。
那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轻轻的流水状的薄雾还在县城长长的青石板街上轻轻流淌的时候,他就起来了。县城青石板的街湿漉漉的,早晨的霜将青幽幽石板浸润成玉石,街两边青乌乌的瓦房湿润润地蜷缩,街像冻僵的蛇一样扭曲,所有的乌黑的门板没有一块被卸下。牛国斌推开小客栈的门就被一股冷风吹得倒退一步,他缩紧脖子,佝偻着腰,将双手袖紧,开门走向青石板的街面。他穿着破烂的夹袄,头发蓬乱而且肮脏,上面沾着不少草梗和草籽,身上挂着一把破烂的油布雨伞,像出远门的人一样,背后还挂着几双草鞋。他的脸黑得不纯粹,瘦削,眼眶深凹,皱纹迭起,黑色中还间杂白色、红色、是被太阳晒得褪皮后的印迹,褪了皮的地方是新鲜的苍白。
他在晦冥的青石板上走着,脚下悄无声息,草鞋走在青石板很把稳,也很舒服。他悄无声息又急促的走着,他已经走了十多天的路,人是极其疲乏的了。每根筋道,每块肌肉都是疼的,人疲乏得站着都想瞌睡,但此刻他精神却出奇的好,心里被一种希望、一种憧憬鼓舞着,腿脚变得有劲。转过青石板街的时候,天却更黑了,每天的黎明前总有这么一段时光,已经清晰可见的青乌乌的瓦房又溶化在薄冥之中了。他刚转过街口就听到一阵幽幽咽咽的哭声,哭声是压抑的哭声,并不撕心裂肺,可这哭声却使人觉得阴森,牛国斌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转身走,可路径不通,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街转角处一家人的门敞开着,只有几个人影影绰绰的晃动,堂屋中间似乎直挺挺地停着一个人,又见到晃动的白布幡,他知道那是死了人了。他刷地出了一身冷汗,脚步立即被滑滑的青石板粘住了,身上的力气倏地消失,人立即颓得站都站不稳。但他于混混沌沌的迷惑中还是使劲地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他相信吐唾有避邪的作用。
接下来他就在思考回去不回去的事了,依他顽固的习惯,他是要折回小客栈的。几十年来他一直相信一些预兆,除了在战场上他不能按自己判断是走是留,平时他觉得兆头不好,他就不出门了。可是今天他却矛盾着,为去还是不去犯了难。他是太想回去了,他离开家已经几年了,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家。家这个温馨的字眼,刻在他的骨髓里,刻在他的大脑里,时刻在疼痛着。他想家几乎想得发疯,想得目光长长地漫延,越过千山万水。目光的游丝紧紧缠住家的一切,收也收不回来,越收越紧,拽得眼珠都要掉下来。家充填着他的空白的脑子,充填着他的千疮百孔的心,使他想死也不能死。活着、活着,回到家去,是维系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
终于他还是决定走。他像逃似的匆匆走过那间敞开的门,他怀着极大的憎恶连看也不看那门一眼。尽管如此,他还是被那家门口挂着的长长的白幡拂了一下脸,都是那巷道太窄了,那一拂使他心惊肉跳,沮丧万分。他不管不顾地朝那间门口响亮地吐痰,头也不回地跑了过去。里面幽幽咽咽的哭声如丝如缕地拽住他的脚,使他的脚步沉重万分。
出了县城的大门,那里却是很热闹的了,那时县城的城门还没拆除,城门外是早市,早就有人在卖各式各样的早点。他看到低矮的棚,棚子外面摆着呲牙裂嘴的木桌,用土坯垒的灶里燃着噼叭炸响的木柴,灶上架着热气腾腾的锅,嗅着他熟悉的食物的香味,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同时,他的肠胃也痉挛起来,那时刻出现在他梦里的家乡的油糕和稀豆粉,使他心里生出许多温暖。这就是家乡,闻到这气味,家也就不远了,伸出手来,就可以摸到家的七凸八凹的土墙了。但他还是犹豫着走了,那香得喷鼻的油糕像无数的小虫子密密麻麻的爬进了他的胃,弄得他的胃奇痒无比,他手悄悄地摸到腰上的钱袋,但一摸到钱手就被烫了缩回来,钱是血汗钱,是敲骨卖髓积攒的钱,是一分都不能动的呵。
也许他是应该饱饱的吃几个炸得滋滋作响、金黄、金黄的油糕,喝一碗滚烫、滚烫的稀豆粉的。如果喝了、吃了,他可能就不至于疲乏地睡过去,即使他后来死了,胃里也装着家乡令他魂牵梦绕的食物了。
牛国斌的家在遥远的山区,出县城不远就是山道。那时的森林很茂盛,密密麻麻的杂树、野草、藤葛纠缠在一起,把山路逼仄成弯弯曲曲的幽径,人走在里面就像一只蚂蚁。他有些恐惧,这是没有由来的恐惧。牛国斌打过仗,杀过人也被人杀过,但他就是说不出来的恐惧。他去树林里砍了根手腕粗的棍子,可以拄着爬山,还可以防身。他还把系在背上的包袱挪到胸前,那里面是他最心疼的东西,同时紧紧地系好腰上的钱包,这些东西是不能被人抢走的,他宁可丢命也不能丢钱和东西。
他警惕而又艰难地在路上走,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走着、走着就开始爬坡,那坡路是青石漫成的,很光滑,有些年头了。他突然看见青石路的中间盘着一条蛇,这条蛇好端端盘成一架蚊香似的形状,扬着头,吐出血红的信子。牛国斌有些诧异,森林里是不会少蛇的,但人有人路,蛇有蛇道,蛇不会来占据人道的。牛国斌想跨过蛇走过去,但那蛇盘的地方好险要,左边是笔直的山崖,右边是见不到底的阴沉沉的峡谷,而蛇的后面呢,正好是山路转弯处,一堵悬崖迎面挡着,平时走都须扶着崖壁才过得去。那蛇又莽壮,手臂粗的身子盘起来比磨盘还大,这就使牛国斌跨过蛇而走的可能性没有了。
牛国斌觉得事情是有些蹊跷,联想起清早遇到的那桩事,尤其是死人的白幡还从他脸上括过,他的心就猛地紧缩,变成一块巨大的青石,沉沉下坠。他的身子已经坠到地下,他干脆坐下和蛇相差一步,互相对视。那条硕大的蛇并没有袭击他的意思,它依然盘立着,像座金字塔,头高昂着,火红的蛇信子像一束束血红的火焰,密密匝匝地缠着他的全身。他由不得一身冰凉,身子颤抖起来。蛇的脑袋原来是扭动的,现在不扭动了,两颗森森的冰凉的眼珠定定的看着他。他想这蛇干嘛要这样呢?我和你天各一方,从来没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要拦我的道?你给晓得,我现在心里像被滚汤一般煮沸着,几年了,眼睛都盼瞎了,心都焦枯了,就盼着这一天,就盼着立即回到家去。家,家是啥,你晓得吗?亲人、亲人是什么?你晓得吗?亲人就是心尖尖上割出的最疼痛的一半,亲人就是骨头和骨髓。蛇呀,你绕开吧,你不要为难我,你让我满足我的心愿,我永远会记得你的。你有了难,托个梦来,我会舍死来救你的。
牛国斌不知啥时已经跪在地上了,他是为蛇而跪的。牛国斌是个铁汉子,在战场上拼刺刀,被刺刀把肠子都挑出来了,他自己把肠子塞进肚里去,也没流过一滴泪。可今天他却跪下去了,他心里酸楚得不行,苦涩得不行,多少年积郁的思念之苦,使他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他喃喃地祈祷着,蛇定定地看着他,冷冰冰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怜悯,但蛇还是坚定地盘着身子,坚定地逼视着他,不给他让道。
牛国斌想这蛇是不是有什么冤屈?蛇和人一样有了冤屈是需要伸诉的,他就看见过拿着血衣的人拦在县长的马前,跪在青石板的路上把头都叩出了血,死活也不走。他说蛇呀,你有啥冤屈就跟我讲,有就点一下头,没有就摇头。谁知那蛇竟然将头左右的摇了几摇。牛国斌说这是咋了呢?既然没有你就该为我让道呀。那蛇还是纹丝不动,还是阴森森地看着他,他说你是不是冷?我把我这件褂子给你罢,说着他极不情愿脱了褂子,把褂子放在路边的草地上。蛇还是不动,还是那样阴阴地看他。牛国斌的火气腾地冒出来了,去你妈的,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啥愿也许了,啥事也做了,你还是不通人性。你让不让,不让就别怪老子不客气。说着他将手里那根手腕粗的木棍举起来。原想那蛇会逃遁的,谁知那蛇还是稳稳地盘着,连动也没动一下,蛇头定定地向着他,眼里还是那冷冰冰,阴森森的目光。牛国斌一下恼了,他跳起来,挥起木棍狠劲地朝蛇头上打去,那一棍太狠太狠,把蛇头都砸碎了。蛇的身子像堆散沙,倏地一下松弛下来,像草绳一样铺在地下。奇怪的是那砸坏了的蛇头上的眼珠仍然完好,仍然冷冷的、阴森森地看着他,他气得又挥起棍子,朝蛇的眼珠砸去,哐的一声,他的手腕被震的发麻,蛇的眼睛仍然是冷冷的,森森地瞪着他。他的背脊立即出了一层冷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毕修玲
毕修玲二十来岁,那时的毕修玲正是身子滋润、活泛、充满激情的年龄。
这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好,是那种又圆又大的圆月,月亮圆得无可挑剔,连一小点瑕疵也找不到;月亮又亮又晶莹,里面的桂花树连枝叶都清清楚楚,连玉免都清清楚楚,只是看不见嫦娥,嫦娥哪里去了呢?毕修玲搞不清楚,毕修玲没读过书,但毕修玲熟悉嫦娥的故事,月亮里亮亮清清的,连点烟火都看不见,连个人影也见不到,更看不到乡场。乡场里多么热闹的地方,赶场时人流成了河,就是啥也不买,在嘈杂的人流里也是个快活。毕修玲盯盯的看着月亮,看着月影外空空的、漠漠的天空,天空洁净得很,连一丝云痕也不见,她心里涌现出无限的酸楚。她想这嫦娥也是个蠢,图个啥常生不老,那孤独、寂寞的日子,是人过的日子吗?你傻呀,上月亮里干啥去?
毕修玲突然惊诧,今天是十四,怎么月亮就这样圆了呢?毕修玲又想到明天是十五,十五是个团圆的日子,十五还是个疼痛的日子,死鬼就是十五那天走的,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这么多年她为这个日子流了多少泪,为这个日子许了多少愿,疼痛的心没有因为日子水一样流逝而不再疼痛,悔恨的心也没因日子的花开花落而减缓。这天晚上又将是毕修玲的一个不眠之夜,她的心又将放在柴火上慢慢烧烤。
丈夫走的时候很轻松,他要外出的理由也很简单。那时她刚和丈夫结婚两个月,俩个人还沉浸在新婚的缠绵和甜蜜中。那天一起床她就默默的流泪,她想起要回娘家的日子,她想起了头上的银簪花。她的头上光溜溜的,啥也没有。她嫁过来的时候,丈夫就答应要给她一个银簪花的。山区的姑娘草一样生长,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能在盘起的发髻上插一支银簪花,银簪花是区分姑娘和媳妇的标志,还没结婚的姑娘都是梳一根长长的、粗粗的独辫子,系上杨白劳买给喜儿似的红头绳。而结了婚的小媳妇呢,就要将头发高高地盘起,插上一支亮晶晶的、玲珑可爱的银簪花。毕修玲过门两个月了,但她还是梳着长长的独辫子,丈夫曾几次发誓要给她买银簪花,但几次都空手而归。这使她失望极了,伤心极了。
毕修玲是个知冷知热,知疼知爱的人,她晓得不是丈夫不愿买银簪花,是丈夫实在拿不出钱。但她依然在这个早晨伤心流泪,她是想到回娘家的日子,这个日子的到来使她又高兴又难过。她想起第一次回娘家时的尴尬和痛楚。毕修玲是个丰满健康红润的山里姑娘,这是一株从来没有人经佑的野碧桃,枝干挺拔修长,枝叶汁液饱满,轻轻一碰就有盈盈的花朵,开得灿烂开得热烈。毕修玲回娘家的时候正是山碧桃花开的时候,她像一树繁花的山碧桃摇曳着回到娘家。娘家人又惊又喜,早在她回来的时候就熬好了老腊肉,就推好了嫩豆花。
闺中的女伴来看毕修玲,她们满脸红光满脸羞怯满脸神秘,叽叽喳喳而又神神秘秘低声低气地讲些女儿话。毕修玲正沉浸在做新媳妇的甜蜜和幸福中,嫂嫂在围腰上擦着油腻出来了。嫂嫂惊乍乍的说毕修玲,你咋不盘头呵,你现在是新媳妇了呢,你的银簪花呢?莫不是收起还做姑娘梦么?嫂嫂的话立即引起大家的关注,是呵,毕修玲咋还梳独辫子呢?她怕是还想着做姑娘的快活?怕是银簪花太好,舍不得拿出来给大家看看。银簪花,是山里姑娘一个温馨的梦呢,银簪花,是山里姑娘一生中的一个美好的念物呢。大家追着问,不依不饶的,毕修玲的嫂嫂阴阴地笑,笑中包含了许多内容。毕修玲又羞又愧又恼,支支吾吾、闪闪烁烁讲不清楚。几个平时要好的伙伴不解她的心事,追她、问她,还挠她的胳肢。毕修玲眼里涌出泪花,她委屈极了,尴尬极了,在心里恨起了那个在外面和娘家人抽叶子烟,喝罐罐茶的丈夫,恨起了嫂嫂和这些不知好歹的伙伴。她突然摔开大家的手,眼里的泪花变成雨水,逃一般地回到父母的房间,她反闩了门,在里面独自伤心流泪。
也就是在死鬼出走的那天早晨,毕修玲在清晨的被窝里伤心流泪。其实流泪也就流泪罢了。毕修玲是个知热知暖、知疼知爱的人,她决定起床,她决定先去扫院子和喂猪。那猪已经有两卡长了。圆溜溜地活泼泼地讨人喜欢。毕修玲下了狠心,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将猪喂大喂壮,她盘算着杀了猪以后留一半自己吃。一家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沾油腥气了,丈夫家那头猪在办喜事时已经吃得骨头渣渣都没有了。剩下的那半,到乡场上卖了,给公公打一罐苞谷酒,买块包头,倔犟的公公从来不要求什么,给丈夫扯套衣服,他的衣服也就是结婚穿的那套好点,平时舍不得穿的,压在箱底,要在走亲戚,有人亲的时候才舍得拿来穿。当然,她想买个银簪花,最好最大的银簪花,插在头上,风风光光回娘家去,让嫂嫂和村里的姐妹咂舌赞叹。那时刻出现在脑海里的银簪花时刻撕扯她的心。
毕修玲去喂猪的时候丈夫出来了,丈夫背着一支长长的火铳,这是只枪管乌黑枪托发亮的火铳,是他爹给他的。他爹打了一辈子猎除了换到一些苞谷酒喝,什么也没挣到。他其实并不喜欢打猎,大的野兽是很不容易打到的,大的野兽会伤及人的性命,他偶尔去打猎,只敢打些小动物,也就是狐狸,獐子、野兔啥的。在这个雾气弥漫,到处湿漉漉的早晨,他决心去打一次猎。他是非常疼爱她的新婚的媳妇的,看到她不吵不闹,只是悄悄流泪的样子,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这么好的媳妇嫁给他,嫁给一个穷得啥都没有的山里汉子,他觉得对不起她。男子汉的自尊也使他羞愧,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满足不了,真是愧对媳妇。
毕修玲从猪圈里出来,问他干啥去?他说上山碰碰运气。他不想说他想给她买银簪花的事,他想给她个惊喜。毕修玲说打啥猎呵,上个赶场天山腰里的王世学被野猪将脚都咬断了,不许你去,我们不要吃刀尖上舔血的食。他说哪会呢,你不要扯我的枪托,我去去就来,你是晓得的,我只打小野兽。毕修玲要给他做早饭,从鸡圈里掏出两个鸡蛋。他说我带着吃的呢,指指背在背上的麻线编的网袋,里面是一个荞粑粑和几个生洋芋。毕修玲追出来时,他已经跨出院门,正朝山道上走。毕修玲在这个雾气弥漫的潮湿的早晨,看见他的男人才一眨眼间消失在大雾里了,她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
男人在雾里永远的消失了,他像一阵水汽,像一缕轻烟,溶合在大雾里了。
牛国斌
牛国斌是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牛国斌没打过仗,甚至连军事训练也没有过,就上战场打仗了。在打仗前,他和被抓来的新兵只是简单地学了一下甩手榴弹和打枪的一般知识。战争正在酷烈的进行,他们还没开始训练就被推向前线。
那时牛国斌只晓得是和别的军队打仗,别的军队是什么?他们军队是什么?他浑浑噩噩搞不清,他穿上了发给他的军装他感到暖和,这军装比他穿的单衣烂裤好得多了。但他确实不愿穿这军服,这军服使他远离了故乡远离了亲人,这军服使他平白无故的要去打仗,平白无故的要去杀人。牛国斌虽然是个刚毅的山里汉子,但他见不得鲜血和残杀。他的这个禀性使他在山里成不了真正的猎手,也无法靠打猎来获取声誉和财富。
在那个雾气弥漫的湿漉漉的早晨,牛国斌确实去打猎了。他没有深入到大山的腹部,没有去古木参天的大森林,那是猛兽出没的地方。他只是沿着森林边缘的灌木林里巡走,在这些低矮的灌木林中有与之相适应的獐子、野山羊、獾和狐狸,当然也有狼。他不想与狼遭遇,他只想逮逮野鸡追追野兔,当然最好的是打到野山羊、獐子或狐狸。他那天运气确实好,他一气追到五只肥硕的野兔和一只獾、獾是不能吃的只能拿来熬油,山里的人拿来敷在到处是裂口、到处冒血丝丝的手脚上。他还逮到了两只野鸡。在湿漉漉的天气里,树枝都被饱满的水分压弯了腰,野鸡的翅膀被打湿了,无法飞翔,否则人是无法追上的。已经获得了不少猎物的牛国斌在心里盘算着可以卖到多少钱,如果他觉得钱大抵能买一只银簪花他就住手了,但他觉得似乎还差一些。又去寻找野鸡。
牛国斌扛背着一背的小野物在山道上踽踽而行。身上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出,他在山箐里的一汪泉水边就着泉水吃了一个苦荞粑粑,等他紧赶慢赶地走近乡场时,正是乡场最热闹的时候。但今天他却没有看见洪水般泛滥的人流,相反的是看到四处逃窜的人群。有骑着马来赶乡场的人拼命朝马抽鞭子,马撒开蹄子在山路上狂奔;有的连挑着和背着的东西都甩了,像被追捕的山羊一样飞哒哒地狂跑,还有几个在过河时跌倒了,在河里手挠脚蹬地扑腾,溅起的浪花持久地开放。他目瞪口呆,看着从他身边飞跑的人,问咋啦?咋啦?土匪抢人啦?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有人边跑边说去不得了,抓壮丁的来了。他本来是不该去的,他晓得抓壮丁是啥回事,抓去就有去无回了。但他还是犹豫着,他想今天就将这些野物出手,他想买个大大的银簪花,他想回去时得沉住气,冷不丁地给她插上,他要看她的甜蜜蜜的笑脸,他要亲那对一笑就出现的深深的酒窝,他要让她搂着自己的脖子,在自己的怀里撒娇。一想到她那娇憨恬美的样子,他心里就一阵阵痒痒,一阵阵润湿。
牛国斌没跑,他想军队来闹腾总是有时候的,总不可能闹腾一天,等他们走了再去岂不是就可以遂了心愿。他知道乡场上是不能去的了,他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乡场四周是一片稻田,不远就是山脚。秋天金黄色的太阳让割了茬的稻田边一片金黄、金色的稻草堆像腾腾燃烧的金色火焰。稻草堆使他感到温暖和安全,山区是没有稻草堆的,他从小就对稻草堆有着深深的向往。他动手挖了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藏在稻草堆中有一种回到母亲胎衣里的感觉。他沉沉睡过去了,并且做起了温馨的梦。梦见那银簪花像片金色的落叶从他手中飘出去了,四周是一片厚重浓郁的黑暗,金色的落叶在黑暗里更加辉煌,飘飘忽忽旋转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他追逐着金色的银簪花无论怎样也追逐不上,追到后来他竟然也飘起来了。像条金色的游鱼一样在漆黑中游弋。他追得越快金色的玉簪花飘得越快,最后那枝银簪花旋转起来,旋转得飞快,他也像一股风旋转起来,终于一口将那枚银簪花吞在嘴里。那银簪花一下变成一个身段姣好,四肢修长,奶子丰满的全裸女子,他抱住那女子就是一顿狂吻,他感到自己浑身涨满了一股力量,他感到下面灼热难忍,他被这股力量推动着正要行事,突然眼前一阵刺疼,万颗金针飞速地扎进他的眼里。他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的半个身子已经露在草堆外面。
一队人马从草堆外面的小路上踽踽而行,被抓到的壮丁一脸沮丧一脸无奈,他们被绳索拴成一串,远远看去仿佛是一串被人丢在地上的蚂蚱。押着他们的军人走到这里,其中的一个军人要去屙尿,他走到草堆边拿出家伙就冲,正冲得惬意,突然就听到鸡的咕咕声,一个隆起的草堆下有东西在蠕动,他用刺刀挑开上面的草,就看见了那串野物。他高兴极了,这真是屙尿捡到钱,是雀雀的运气。他捡起来甩上肩就要走,看到大的那堆草有微微的动静,那时牛国斌正梦里要行云播雨,他在梦中抱着那光溜溜的身子正在蠕动。顺手牵羊,他又捡到一个大的猎物。
牛国斌是在拼刺刀时负伤的,他那时根本不晓得打仗是啥回事,他只看到漫山遍野都是人,只听见炸豆一股的枪声和轰隆隆的炮弹声音,他的耳朵被震得啥也听不到。他和那些新兵畏缩着不敢向前,但他们后面的长官不断地喝斥和踢他们的屁股,有两个想朝后跑的新兵已经被枪毙了。他看见他们胸口上流出的殷红的血,他想与其被毙掉,不如冲上去。等他和一个小个子兵交手时,他才知道他根本不会拼刺刀,他把枪当成棍子,把枪像棍子一样乱挥舞,交手也就是两三下,也就觉得下面一阵灼热,他一看肠子哗的淌出来,和杀猪开膛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他一下就瘫倒了。小个子兵也没有再杀他,丢开他去和其他的兵拼刺刀去了。
晕眩过去,他被疼痛疼醒了,也是疼痛拯救了他,他知道在这样躺下去必死无疑。他听一个老兵说过,如果肠子被挑出来就要赶紧塞回去。他用手撑着抬起了头,一看那堆肠子他连活的心肠都没有了。也就是一下子的功夫,他的肠子上已经爬满密密麻麻的苍蝇,肠子痉挛苍蝇也痉挛,他顺手捡了根棍子却怎么也赶不走,他只得像刮痧样顺着肠子捋苍蝇,然后把肠子塞进去。塞进去之后他双手紧紧抱着肚子,他现在还不能走,战场上还有人。他只有等着天黑以后才能逃生。躺在地上他沮丧到极点灰心到极点,到底能不能活呢?他刚刚讨媳妇,连个子女也没有,老爹也就他一个儿子,老爹的脚断了,走路就靠棍子撑着,他死了谁来照管他们呢?他流下浊重的泪。
天完全黑了,战场上没有一点声息,死亡的气息血腥的气息在战场上游荡,他的周围都是触手可摸的尸体。他并没有害怕,他奇怪自己睡在死人堆里并不害怕,唯一支撑他的念头是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回到家,回到亲人的身边去。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突然想起那枚银簪花,银簪花一直放在最贴身的地方,他腾出一只手来摸,这一摸他的头上冒出一层冷汗来,他的衣服被刺刀刺破了,在小腹的地方他使用一只干的猪尿脬裹着那枚银簪花,猪尿脬破了银簪花也不见了。他急得差点哭出来,他撕了一件烂军装拧成绳子裹在肚子上,他弯腰去找银簪花,弯腰时破了的肚子疼得他汗珠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肠子往下坠随时要流到外面。他忍着巨大的疼痛摸索,终于在周围摸到了银簪花,那枚银簪花像战场上的奇花异草,熠熠地开放在刚才躺的地方,那里汪着一泊还没凝固的血,银簪花在血泊里颤栗着,开放着。它的一角已被刺刀刺得弯曲起来。他把弯曲的地方捋平,小心地把刚刚采撷到的血腥里长出来的银簪花藏在靠心窝的地方。
牛老汉
牛老汉的腿是瘸的,他走路走得很艰难。最初的时候他几乎不能走,在床上躺了半年,把屁股都磨得见了骨头。后来可以下地了,脚却永远的废了,靠撑着一根枣木棍子挪动,那根枣木棍子被他磨得细削下去,他又换个头,过些年,那枣木棍子又细削下去,就只得重换一根。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起伏的山峦和深陷的沟壑被黑夜的浓汁浇铸成完整的墨黑,就在这样的夜晚他的独生子却要生了,牛老汉家里几代单传,在牛国斌之前已经生过三个儿子,但都夭折了。牛老汉那时心急如焚,他盼望儿子的心比啥都急切。婆娘要生的前几天他就不让她下地了,并且天天做好的给她吃。这在山区是最高的待遇,任何一个山区婆娘生娃之前都还在劳动,有的挑着水或去刨着地或去推着磨,肚子一疼,蹲下去生了,就像屙泡屎样随便。而牛国斌的老婆却麻缠,像金枝玉叶。像城里的太太样娇贵。
尽管如此,生牛国斌的那晚还是遇到麻烦,阵痛已经使他的老婆好几次疼得晕死过去,他还是死乞白赖不出来。牛老汉急得搓手捻脚脸色煞白嘴巴起燎泡,牛老汉急得差点向他下跪让他赶快出来。牛老汉见老婆已经疼得晕死过去,弄不好就要出两条人命,那他就真正的断子绝孙成孤寡人了。牛老汉让请来的周三婶帮她看好婆娘,找了一把火把点上。他要去请对面岭上的范郎中,这方圆几十里山区就只有这么个土郎中,他医牛医马劁猪骟牛接骨斗榫接生啥都干,牛老汉搧了自己两巴掌后悔没早去接范郎中。他在山路上疾走如飞,火把呼呼燃燃像在太空中飞翔的扫帚星。燃烧得很快的火把很快就熄灭,他在黑暗中依然狂奔,一路上他跌了好几跤,手掌和膝盖都嵌进了沙子,他还是飞奔。等他快接近范郎中的村子时,他忘记了那儿有个深坑,深坑里是呲牙裂嘴坚硬如铁的乱石,他跌下去时就感到锥心的疼,就听到骨头断裂的咯嚓声,那声音跟他折断树枝时的声音是一样的,他在恐惧绝望时没有想到脚,他想到的是必须爬出深坑,爬不出去儿子就完了,婆娘也完了,那是两条人命是他全部希望。他咬着牙爬,他听到牙齿咬碎的声音,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浓浓的血腥气,这血腥气和婆娘身上的血腥气一样刺激着他的大脑,他在锥心刻骨的疼痛中和在儿子的响亮的啼鸣招唤下顽强的爬行,终于在他用头狠叩范郎中的木门后晕死过去。开门时范郎中被血糊糊的景象吓得倒退一步,等范郎中问清了事由后范郎中忙着为他包扎。范郎中要为他施行手术他不让,他声音嘶哑吐着要范郎中快去救他的儿子。范郎中说不及时做手术你要残废的,残废了你一辈子要拄着拐棍行走。他坚决的要范郎中快走,范郎中说你要后悔一辈子。他说不后悔。范郎中说想好了。他说你快去。范郎中心中一阵感动,他医人医马劁猪骟牛无数,心里铁冷的,现在却流下了热泪。
牛国斌终于生了下来,牛国斌的妈也没死。范郎中迟来一步,两条人命就归天了。在山区这种事情是很多的,山坡上随时有新添的坟头,一大一小的土坟相依相偎,母子就在山风的抚慰下永远岑寂。
牛老汉的老伴是后来才死的,她流了很多的血,在血泊中死去又活来。但她伤了元气,生是那血泊孕育的,死也那血泊造成的。
牛国斌从那天早晨消失之后,牛老汉就几乎疯了。他拄着枣木拐仗满山遍野地去寻找,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脸也不洗,头发老长老长像野人,衣裳裤子被山林中的荆棘剐得筋筋绺绺,裸露的腿上伤痕累累,爬满了旱蚂蝗。他每到一座山岭每到一个沟壑,就放开长声拼命嘶喊,儿啊……你在那里;儿啊,你快出来……他的脖子喊哑了,喊出血丝丝来,最后是啥也喊不出来了,他还在喊,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令山岭也颤栗,令河水也呜咽,山和水和着他的声音悲泣。
毕修玲
毕修玲是在一个湿润的梦中醒来的。醒来时她身子滚烫,脸颊滚烫,心还在狂烈地跳动,身子还在微微的颤栗,身体中的激流的情欲还没散尽,一种从高巅之处跌落后的惬意仍然余韵不绝。
她已经很久没做这样的梦了,但今晚这个梦却不期而至。她在梦中看到了桃花盛开,看到了小河淌水,看到了碧碧的草地上洁白的羊群,羊群散漫而自在,在花间草丛中嬉戏追逐。一对个子高大、健壮肥硕的羊远离了羊群,它们在山沟里吃最鲜嫩的草,黑眼圈的公羊将寻觅到的最嫩的草留给母羊吃,黑眼圈的公羊用角轻轻地抵母羊的胯下,用湿漉漉的粉红的嘴唇吻母羊,嗅它的气味。黑羊圈的公羊挠到母羊的羞处,母羊望着蓝天,克制着、克制着,但母羊的身子渐渐地颤栗起来,它的嘴唇更加湿润,眼光迷离,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传来吞咽唾沫的声音。最后,终于是公羊上了背,公羊快活而疯狂的耸动,母羊快活得几乎要晕眩,它在迷茫而潮湿的眼光里突然看见公羊就是牛国斌,变成公羊的牛国斌已经爬在她的身上,在那里不管不顾地耸动,使得她下面像泛滥的春潮,润润地涸成一片。
毕修玲醒来后羞愧难当,为啥会做这样的梦呢?做这样那样的梦也不该做这样的梦。是的、他是太想念牛国斌了,多少个日子流水样逝去,多少个夜晚她泪流满面,湿了枕头。她孤寂地睡在东厢房里,天一黑就睡觉,山区的夜晚是漫长而又岑寂的,桐油子灯跳着跳着就熄灭了,远处只有山风的呼啸和断断续续的兽鸣,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总是睡不着。死鬼的影子总是抹也抹不掉,驱也驱不走。黑暗中她常常看见他在屋里走动,他在搬动柴禾为火塘里的火续柴,他在火塘边咂旱烟,火星一闪一灭。他喘着粗重的气息,趿着鞋走到床边,她甚至闻到他身上、嘴里的熟悉的气味,以及在尿桶里撒尿的刷刷声……
山区女子毕修玲是株在山野间兀自开放的野碧桃,这株碧桃在缺水少肥的山石上开得热烈开得狂野,它粗壮的枝干尤如毕修玲壮硕丰满的狂野,它粗壮的枝干尤如毕修玲壮硕修长的双腿,充满生机和活力;它灼灼开放的花朵尤如毕修玲的面庞,红润、鲜丽并且饱含水分。山区洁净的山泉和煦的山风晶莹的露珠、灿烂的朝霞使这个山区女子健康,饱满而汁液四溢。年轻的生命需要得到男人的呵护和滋养,但毕修玲在生命活力四射时却过起了寡妇的生活。
牧羊人是在牛国斌走后半年出现在毕修玲视野里的,牧羊人是牛国斌的远房表弟。表弟住在山半腰的村子里,这个年轻的草倌穿着干净的对襟衣裳,脚蹬一双钉着钉子的牛皮放羊鞋,披着一床雪白的披毡。他放的那群羊健壮肥硕,个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雪白的羊群散落在山坡间就像放牧着一片片白云。但牧羊青年却是孤独而寂寞的,很多时候他坐在山坡上一坐就是一天,蓝天岑寂,山林岑寂,白云无心,清风无心,他吼上一阵山歌也就索然无趣。大山漠漠,有时一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年青的牧羊人呆呆地坐在坡上,羊群缓缓地移动,或者温柔地蹲在他周围,他很多时候觉得他是被羊放牧的,说不清到底是他放羊还是羊在放他。寂寞在他心里长出了茅草,茅草撩拔得他心痒难忍而又无可奈何。
毕修玲是去遥远的山涧挑水遇到牧羊人的,毕修玲远远就看见了坡上的白云和那尊石雕,那石雕一动不动和周围的石块溶在一起,山茅草起伏石雕纹丝不动。毕修玲有些酸楚有些茫然、有些伤感,看见了人她反而觉得更加孤独。而那石雕呢,其实身子早已扭向了山路的这边,他早就闻到了人的气味,长期闻羊的膻味反而使他对人的气味异常敏锐,他甚至闻到了是女人温热的潮润的芳香的气味,循着气味他看见了那窈窕的身子扭动的腰肢,还看见颤抖的饱满的前胸、看见了前胸里散发出的热腾的乳白色的奶香味。
在山坡上他们打了个招呼,这个招呼是很简短的。和牧羊人一样毕修玲也是轻易见不到人的,和那尊已经活过来的身上散发出腾腾活力的石雕打招呼,毕修玲心里一阵惶恐,脑里一阵晕弦,她急匆匆地走去。牧羊人看着她窈窕的背影、看着她扭动的肥硕的圆润的臀部,牧羊人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咕咕咙咙的的声音,眼里的光变成了长长的直直的线,任山风怎样狂劲也拽不弯。他挥起放羊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却怎么也抽不断。
以后,牧羊人就经常来这里放牧了,以后,牧羊人就经常来帮着做事了。房子漏了,就翻修房子,地块硬了,就翻地块。硬硬的劈柴,砍得匀匀称称,垛得整整齐齐;弯弯的山道,一担一担的水挑得缸满瓮流。毕修玲家的饭桌上,经常热气腾腾,桌上除了瘸腿老爹,多了个牧羊人,院坝里横着的竹杆上,多了几件牧羊人的衣裳。
山坡真是好山坡,漫漫的青草顺着山坡流淌,哪里涌出一朵浪花,哪里就是脊起的小土包,漫漫的青青的缓缓流淌的河流上,泛着无数的金黄,金黄的小泡沫,那是星星眨眼般的小花呵。坐在这样的山坡上,人的心是融融的,暖暖的,湿润而又焦渴的。毕修玲和牧羊人分开来坐,她就想看看蓝天、白云、青草和山羊,她就闻闻那熟悉而陌生的味道。至于其它,她是连想也不敢想的,朦胧中的一种意识在柔软的山风吹拂下已经萌芽,但毕修玲却狠劲地将它捻灭。她渴望那种来自体内的和心灵里的欲求已经疯长,但那个叫牛国斌的名字变成了一柄利刃,她握着这柄利刃把疯长的茅草割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下起了飘泼大雨,那天晚上山在颤栗树在倒伏,牧羊人和毕修玲和牛老汉坐在火塘边烤火。牧羊人的脸酒醉样红,他几次微微抬起身子说我走呢,几次都没有听到毕修玲的应答。他看看门外,这雨真大,发山洪了哩。毕修玲眼里闪烁出炽热的光,也就是眨眼间那光就暗下去。静静地,只有柴火的毕剥声。倒是牛老汉说发山洪了哩,住下明天再走。牧羊人的眼立即亮亮的,说我还是走,还是走。老汉说走个毬,连人带羊冲走,是我的罪哩。
那天晚上的雨从下就没停过,山在摇动树在摇动房在摇动。那天晚上雷声隆隆闪电不断,睡在楼下房间里的毕修玲的心也在摇动,在这样激情澎湃的夜晚人也是激情澎湃的,天地风雨雷电在姿肆汪洋地交媾,激情的冲撞使大自然孕育出生机勃勃的万物。在这激情的夜里人也是激情的,毕修玲感到双颊滚烫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毕修玲感到饱满坚挺的奶子一阵阵肿胀,毕修玲感到平坦的小腹在痉挛,下面溢满盈盈的波涛。她在期待着什么,但她又惧怕什么,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的影子使她神智迷茫而又清醒,使她在激情燃烧中又渐渐冷却,冷却之后复又燃烧,燃烧之后复又冷却,反反复复,不能自已。
楼下房间里的牧羊人更不待言,他在风雨飘摇中浑身颤栗,漆黑的暗夜中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飘曳着那圆润红艳的脸庞,那披散开来的乌云样的长发,那饱满柔润的双唇,尤其是那高耸、挺拔散发出阵阵奶香的双乳,那凸凹有致的白挑鱼般的身躯,使得他喉头发紧,浑身滚烫,奇痒无比。年轻的物体剑戟般坚挺,滚烫而疼痛,他起来睡下,睡下起来的响动使狂风暴雨中的老汉听得清清楚楚。老汉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老汉以过来人的经验惴惴不安的防止这一天的到来,牧羊人的举动使老汉先是感到屈辱感到羞愧和愤怒,但饥饿的困兽一般的牧羊人又使老汉心里有了些恻隐。这恻隐很快又被愤怒代替,老汉隐忍、克制着,像只埋伏在黑暗中的猛兽。渐渐地老汉眼里出现了一个肉乎乎的圆头圆脑一脸笑靥的一身全裸的娃娃,娃娃向他扑来乳声乳气的叫他爷爷,他心疼得心都颤抖起来,他抱着肉乎乎的身子亲个不停,连胖胖的小屁股也亲了个遍。这样想着,老汉心里不再愤怒,甚至还有一些窃喜。
被欲火燃烧得浑身冒烟眼睛血红的牧羊人终于向楼梯爬去,他宁愿被痛骂宁愿被毒打宁愿被砍死,他无法再克制自己,他激动万分惧怕万分焦虑万分。等他爬到楼上,不顾一切地向黑暗中的那张渴望已久的床扑去,等待他的却是一场扭打,撕扯和啃咬,他突然被一脚踢在下身的要命处,他唉哟一声倒在地下,楼上传来訇然的倒塌声。
牛老汉
牛老汉决定去寻找牛国斌是因为一个梦。牛国斌被抓走后牛老汉陷入悲哀和绝望之中,牛国斌是老汉心尖上的一团肉,是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这龟儿命值钱哩。牛老汉常常这样说。牛国斌一出生就夺去了他妈的命,夺去了他的腿。一家三代单传,命如琴弦,说断就断哩。老汉把世代相传、人丁兴旺看得比啥都重要,他的一家曾经是人口众多的望族,在一次匪患中全族人都几乎屠死了,他爹把他压在身子低下任土匪砍死,至死他爹都是背朝上面朝下,连挣扎也没挣扎,连翻身也没翻身,甚至连腿都没蜷曲。他爹的头和后背被砍成鱼鳞样的破碎,土匪走后他爹把他从身下的麦秸里刨出来,啥也没说,只说牛家不能没后,不能断代。他跪着对他爹的尸体发誓,就跑进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来了。
牛国斌被抓走后,老汉神思恍惚,思念成疾,成天叨叨咕咕,对着大山发愣,他看啥都像他的儿子,远处的山道边有个影子,老汉就以为儿子回来了。他拄着木棍,一步一挪地走去,等走到那儿,是别人伐下的一堆树枝,等着背回作柴烧。老汉痴痴傻傻地看着树枝,山风吹着他枯黄的稀疏的头发,风沙吹打着他皱纹纵横的干核桃似的脸,身子佝偻,孤苦无望,脸上浊重的泪水被风吹成石子,噼噼叭叭砸得大山疼痛。
老汉成天到处游荡,他的瘸腿磨出了血,疼痛使他虚汗一层一层地出,衣衫湿透又被吹干。他看啥都像他儿子,一朵悬在岩边的云块,一块卧在坡上的黑石,一头游荡的野物,都会使他幻化成像,激动万分。他成天不停歇,双脚使大山也疼痛起来,使石头也瘸行起来,使白云也染上血色,红艳艳地下起了太阳雨。一块黑色的石头,被老汉抚摸得光滑晶润,老汉天天都来抚摸儿子,天天低低地喃喃地讲着自己的话。大山岑寂、来这里的人极少、极少,偶尔有个打猎的,过路的人遇到老汉,就轻易脱不了身。老汉反反复复地讲儿子,讲许多许多碎碎的事,讲儿子的外貌和特征。所有碰到的人都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无法挣脱老汉松柴般粗糙的手,讲足讲够,才脱得了身。
那天晚上老汉分明看见儿子,儿子给木盆里刚倒了烫烫的洗脚水让他泡脚,他的脚被利刃样的山石戳得烂糟糟的血糊糊的,血糊糊的裂口里还嵌进了不少小石子。他的腿被放进了滚烫的水里并没有尖锐的疼痛,只是感到灼热的惬意。他仿佛看见儿子在为他洗脚,在为他挑去石子和尖刺,在暗昧的松明子里他似乎还听到了儿子的问候声,等他定住神,看见的却是媳妇毕修玲,过去这事儿都是儿子做的。儿子有良心,洗脚、修脚包括用剪子给他剪头发,给他洗头。包括每天的一个荷包蛋,每次吃饭时的好点的吃食,都是儿子安排留给他的。看见不是儿子老汉心里一阵惆怅、一阵神伤。毕修玲找出一双牛国斌的鞋子让他穿,他穿上又脱下。鞋是千层底的布鞋,舒适、暖和、养脚,但他不忍穿。毕修玲说爹你就穿着吧,等过这一阵我给你做一双。他踩着鞋子像踩着儿子,心里疼痛起来。
这天晚上他就看见老伴朝他走来,老伴还是那身素色的衣裳,老伴还是素白的头帕,头帕下是老伴哀怨的脸,那脸是寡白寡白的,是被雾和雪包裹着的,她愁愁地看着他,眼里滚着泪却射出刀子,她厉声地叫起来: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说着泪水就狂涌起来,漫天漫地就铺开,将他淹在里面,使他想叫也叫不出来……
梦醒来老汉不在恍惚,他异常清醒,他觉得他应该走出大山了,他在山里发痴发呆发神经是没有作用的。老伴比他清醒,老伴向他要儿子,他要出去,要去满世界的寻找。
老汉静静地等机会,他要筹点钱。猪是唯一可以卖点钱的东西,猪他是赶不下山的。好不容易等到收猪人上山的时候,他就将猪卖了。卖了他将那点钱装在干的猪尿脬里,缠在腰上,拄着木棍就下山了。
老汉开始了漫长的寻找生涯。老汉的木棍承载不了老汉的身躯,天天都痛哭地呻吟,时时在盼望老汉停止下来,休息一下他的痛苦和疲乏。有一张牛车要到另外一个村去,他的述说使赶牛车的人心里生出怜悯,载着他走了一段,老汉在那暖和和的稻草上竟然睡着了,牛车把他朝相反的方向载去,他只得又走回来,害得老汉在野外睡了一夜。
其实命定老汉要经常宿在外面的,他走了一个村子又一个镇子,他向所有的人打听军队的去向,一听说有军队的地方他就要赶去。他舍不得住哪怕是最便宜的客马店,客马店里昏黄的灯光使他温暖,客马店里马的鼻息马粪马尿热辣辣的味道以及发黑的草堆使他感到无比亲切,大通铺上的汗味酸味臭味使他禁不住诱惑,进去了他又怏怏地折回。他几乎是乞讨着颠簸在路上,他睡过山洞睡过草堆睡过屋檐,他舍不得花出一分钱。他曾经在一个寒冷的天气里向一个卖烤粑粑的摊子走去,他实在受不了饥饿和香味的诱惑,当他流着清口水把手压在饿得疼痛的肚子上时,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象着叫花子怎样偷拿食品,那些年轻的或者年小的叫花子拿到一个包子或是一个滚烫的粑粑,飞快地逃路,边跑边朝嘴里塞滚烫的食物。有时被人追到了几掌灌下去还忘不了朝嘴里塞东西。他是跑不起来的,但他还是决定去偷一个包子或一个粑粑。裹在猪尿脬里的钱使他感到温暖,他要留着钱带儿子回家。他想象儿子一定枯瘦如柴,见了面一定要让儿子狠狠地吃三大碗酸辣面,那是儿子最喜欢吃的,还要买一双鞋子给儿子穿上好走路,当然还要算计好给儿子打个小客栈,让他在铺了厚厚稻草的铺里好好地睡,睡到日出三杆。这样想着他就将伸像猪尿脬的手缩回来了,缩回来的同时手将伸到了烤粑粑的炉子上。就在手刚刚拿到粑粑时他的手就受到重重的一击,小摊主把在油锅里捞炸油糕的铁火钳捞出来,敏捷而准确地打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立即垂了下去又快快地甩了起来,那滚烫的带着油的火钳使他的手背烫去一层皮,那铁质的物体使他手背重创之后立即肿了起来。周围的人都愤怒起来,纷纷谴责这个狠心的摊主,摊主为刚才的行为感到内疚也感到委屈,他讨生活也是何等的不容易。摊主夹了两个油糕又拿了两个粑粑给老汉,老汉用那只没烫的手接过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周围的人嘘嘘叹息,摇着头走了。
老汉由此而受到启示,他的手又肿又疼,扶着拐棍疼得他咝咝吐气,手和脚都是这个样子,这就更加令人怜悯。很快老汉的手就肿得发亮,被火钳烫的地方流了脓,红彤彤烂翻翻的手他也没包扎,就这样他去乞讨的时候得到了一些吃的,甚至还有些零钱。他想儿子回来后一定要让他快快地生儿子,他要将这些零钱攒起来给孙子买一把银的百岁锁。他在一个集镇上看到这样的锁,银子的白色的项链和白色的锁熠熠闪光,那些细碎的闪烁的光使他头也晕眩心也晕眩。他知道这样的带着项链的百岁锁套在孙子胖胖的脖子上是多么可爱。他知道这锁不但漂亮还会使他的孙子像小猪一样粗贱像竹子样韧性长命百岁。
牛国斌
牛国斌醒来时已经是他被刺刀捅开肚子后的第三天,他睁开眼睛看到完全是他不熟悉的景象。茅草房的顶和竹子编的楼,土舂的墙和土坯垒的灶,房梁上挂着一串辣椒和一串豆角,到处被柴烟熏得黑漆漆的。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烧柴火在煮饭,柴火的味道和蒸饭的香味使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牛国斌看见女人朝自己走来,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惊叫。她定定地看着她,有些木然的眼睛终于有些活泛。醒了?她问。你已经睡三天三夜。三天三夜?他有些茫然,记忆像蛛丝,已经随着血液的流淌而抽空。她说你的肠子被塞进去了,还缝了针。
那天她开门去抱柴禾,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这东西是软软的,接着她听倒一声呻吟。她以为是哪来的醉汉,说喝个死呀,喝得像个死人。抱完柴禾,她去关门,想想门外的人死死躺着,这样冷的天不把他冻死?快把他弄醒叫走,要不然明天早上门口躺着一个僵僵的死人,罪过就大了。找了把柴禾燃着,她去叫人,才接近那人,她就被那人吓得叫了起来,他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肮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衣服已经被拖得筋筋绺绺,一截肠子还在他爬着的身躯下蜿蜒。把那人翻过来,更是吓得她差点叫出来,那人的肚子被捅开了,淌出来的肠子被他塞了进去,用撕烂的衣服紧紧裹住。血已经流完了,从布头的缝隙里流出的肠子,沾满草屑、灰尘、苍耳子,还有羊粪蛋。她试着试了试他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把耳朵凑近,才觉得有一丝丝气息,人还活着。
这个女子是个高大的性格怪异的女子,这里经常打仗,严酷的环境使她心冷如铁。她看到他这个样子心想他八成是活不下去了,她想与其让他活着受罪,不如把他背到村后的坡上去,让他死得痛快些。她这样想就这样做了,高大的女人背起他就走,磕磕绊绊地背到村后坡上,这人也没叫一声。放下他,她在想要不要刨个坑埋了他呢?想想她就作了不埋的决定,埋了干啥呢,反正都死了。到处在打仗,她见惯了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尸体,见惯了和泥土胶着的血污,人活着就是个贱,连只鸡连只狗都不如呢,哪天自己死了,不也就横尸在野外。她这样想着就回来了,回来却怎么也睡不着,眼里老是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这人还年轻呢,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正是扛天顶地的年龄,正是一家人的依靠,就这样死了,死在他至死都不知道的地方。
她扛过、搬过、拖过不知多少具尸体,仗一打完她们村里的人就被逼着去埋死人了。村里的男人都没有了,剩下的全是老人和女人,拖尸体使她心很硬,对死是很麻木了。但今晚她却无法睡着,那张年轻的脸和脸上的眼睛盯着她,盯得她僵硬风干的心也有些柔痛。
把他背来的路上她跌了一跤,膝盖跌破了,手掌也擦破了,她恨得直吵,日你妈,害老娘跌成这样。这女子连手脚都没擦一下,用渗着血的手背上他就走。背到家,她东翻西翻找到一点红糖,又翻出两个鸡蛋,说狗日的,老娘都舍不得吃哩。快快地煮了,又细心地吹冷,一勺一勺地喂他,谁知一喂下去,他就疼醒了,疼得杀猪样叫起来,他的肠子已经坏了,鸡蛋的汁液像铁水一样灼疼他。也是这灼疼,这酽酽的汁液,使他从死神那里回来。
女人看他疼痛,痉挛的样子,心里责怪起自己来,咋搞的,肠子都出来了,还喂人家。她拭去他满脸的汗水。心想这咋办呢?这里又没医生,方圆几十里的男人差不多都被拉光了、打死了,村里唯一的兽医王曰光也被军队拉去了。兽医至少可以像医牛医马那样医他,他连牛马畜牲也当不了。这样想着这女子心里有些疼痛,有了疼痛就有温柔。她看见他渐渐地在死去,脸是越来越白了,漆黑的夜里看得见一轮惨白的月亮,她急得想哭,刚要想哭她就忍住了。这个女子瞬间眼就放着冷光,脸上的轮廓像岩石,她去针线箩里找出剪子,找出线,她将煤油灯燃得老大老大,在火里将针、剪子烧了一遍,已经决定为他做缝合手术,她想就当是在为鸡呀、鸭呀、兔子呀啥的做手术,龟儿命大是他的福,死了也就死了,也不是哪个杀死他的。
她打来温水,她必须为他洗肠子,那肠子已经成暗绿色,有着粘粘的粘液,还沾上了泥土、灰尘、草屑、草梗、苍耳子。这样塞进去不烂成个粪坑才怪,她阴阴地笑了。她洗肠子像洗猪的肠子,但她不敢像洗猪肠子那样大意,她洗得小心翼翼,洗着、洗着她却流泪了,这泪水是苦涩而坚硬的泪,打在肠子上肠子就疼得蠕动起来。接着她开始用针来缝肚皮,青线太细,麻线太粗,麻线缝上恐怕和麻袋样凸凸凹凹,她就用了韧韧的麻丝,缝时她的手颤抖了起来,抖得针都提不住,那人疼得大叫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这毕竟不是缝衣裳,是在缝人的肚皮呢。抖抖索索,停停歇歇,她终于将肚皮缝好,而她却虚脱得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下,半天没回过神。
在那三天里她是怎样的精心照料他呵,她杀了家里那只下蛋的母鸡,用小火把鸡煨得烂熟,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汤,每次喂汤是不能多的,多了那汤就顺着肠子流了出来,仿佛在水道流了一遭。他神志不清,发着高烧,讲着胡话,有时手臂乱舞,眼睛血红,嘴唇结了血痂。问他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嘴里胡乱吼着。她怕他乱蹬乱挠,更怕他把自己的肠子挠出来,把伤口挣裂。她知道是巨大的疼痛在折磨着他,她狠着心找根绳子来把他的手脚捆了,这样他就抓不到自己的肚子了,也抓不出肠子了。但看到他疼得把牙都咬碎了,把舌及嘴唇都咬烂了,她心疼得流了泪,她找块烂布塞在他嘴里,这样就咬不断舌头和牙齿了。她到处去找草药,把草药嚼碎敷在他伤口上,她用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揩去他的汗水。绑一阵又松一阵,她担心把他的手和脚绑木了,绑了血液不流通,绑死了。晚上她一遍又一遍地起来,为他喂汤喂水,为他敷毛巾,为他换被尿湿的铺,铺的垫单是没有换的,她就只好把干燥的柴灰垫在下面,湿了,扒掉又重垫。每次换时,她都被他的腥臭的尿液混合着柴灰的呛鼻的味道弄得直恶心。
当她被这一切折磨得头晕眼花、手脚无力甚至连连呕吐的时候,她真想停止这一切劳作。她想她是怎么啦?她这些年孤苦无助的过日子,有时病得想喝一碗水,连爬也爬不到灶台,就是喝不到一滴水,就是这样的死捱死撑。她的心早就又凉又硬,对任何惨烈的事任何悲痛的事都麻木了,人就是木头一样活着,没有希望,没有喜悦也没有哀伤,像块会动的石头。现在咋啦?咋这样下了死劲地关心、呵护一个连名字都不晓得的人。
那天晚上,她为了照顾他,她睡到他的身边了。开始的时候,她是坐在火塘边的,一听到他的声音和响动,她就要爬起来。起来坐下,坐下来她是太累了。后来她累得睁不开眼了,眼一闭上她就看见自己的男人,男人也是被抓丁抓走的,现在不晓得在那里,也不晓得是死是活。也许他早就被炸弹炸成零三八碎的碎块,也许也还活着,被人救了。朦胧中她睁开眼,恍恍惚惚觉得躺在床上的那人就是她的男人,她由不得自己移动了脚步,她侧着身子睡在他旁边,他闻到了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在这味道中她沉沉睡去,直到被他疼痛的嘶叫惊醒。
人的生命是很脆弱也很顽强的,牛国斌竟然活了过来。他活过来后是一种空洞茫然的感觉,而这女人在片刻的木然、惊讶之后是一种揪心刻骨疼痛和喜极而泣的高兴。她震惊于这个人的复活也震惊于自己手术的成果。复活了的男人带给她的是活着的信念。
毕修玲
毕修玲是在那个太阳暖暖的草坡上和牧羊人做了那事的。那天的天气也是太好了,太阳把草坡晒得热乎乎的,风慵懒地吹着,青草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气息。羊群吃饱了草,散乱地卧在草地上。毕修玲和牧羊人分开坐在一处,自从那晚的事发生后,毕修玲对牧羊人就有了距离,这种距离是怎样产生的她也弄不明白,其实她是知道自己的内心的。那激情澎湃的夜雨催发了她的欲望,她多么渴望自己干渴的身体也有雨水的滋润。然而就在闪电刷的亮起来的一瞬间,她看见了牛国斌,牛国斌仇怨的眼光看着她,使她本能地拒绝了牧羊人。羞愧难当的牧羊人怀着伤痛的心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她的家,望着闪电瞬间照亮的山路上,淋得透身精湿的羊群,在风雨的抽打下笨拙而蹒跚行进的影子,毕修玲心里又矛盾,又忧伤,又惆怅,一种难言的苦涩使她眼里涌现出了泪水。
伤心的牧羊人从此就不来这一带放牧了,这地方给了他多少温馨、柔情的回忆,也给他心里留下了无情的伤痛。他转移了放牧的地方,他又变成一座石雕,他比原来更加沉默,每天羊群放牧着他,羊群要回去了,他就跟羊群一起回家。
毕修玲是那天到山箐里挑水时听到那笛声的,笛子吹奏的是一只忧伤的民间小调,哀婉的笛声述说着人生的苦难,忧伤和失落,那笛声像柔韧的鞭子抽打着她的心,使她的心变得柔软而伤感。她知道这是牧羊人吹的笛子,她的脚步就是被笛声柔韧的丝线拽着而移动的。她和牧羊人隔着一段距离坐着,谁也没说一句话,但他们的思绪却在纤尘不染的纯净透明的空气里交融,缕缕的思绪是发烫的钢丝,心里的冰块和怨艾在发烫的思绪包裹下渐渐消解。牧羊人将草茎一段一段地嚼碎,脚下的碎石和泥土被他蹬成两个坑。毕修玲心烦意乱,阳光灼热,她的心也灼热,她将身上的袄子脱了下来,脱下袄子她胸前的两个奶子就饱满而坚挺地凸现,天上、地下就有了三个太阳。三个太阳晒得牧羊人舒坦而烦躁,牧羊人烦躁地挠着身上。毕修玲脚边的草丛上有一只蝴蝶在颤颤地抖动,毕修玲的心让它颤颤的抖动起来,怨恨地去扑打,抖动的蝴蝶却倏地一下飞过,飞到牧羊人那儿。毕修玲去追,追到牧羊人那儿她就不追了,她就势坐在牧羊人身边,距离也就一步左右。牧羊人粗大的喉结动了动,口里的唾沫涌上来他也咽了下去。他看见毕修玲脸上的潮红退了下去,脸也冷了下来,他只得把目光抬向远处。
远处的两只羊不知怎么疯跑起来,它们在草地上转着圈子。转着转着领头的那只壮硕的公羊就追到那只雪白的母羊,壮硕的公羊敏捷地爬到母羊的背上,慌乱而亢奋地开始了行动。母羊开始没有反应,但很快地就报以同样的热情,母羊扭过头来,潮润的眼里尽是兴奋,迷乱和快乐。公羊的动作很夸张,它的身子拼命的耸动,甚至还发出快活的叫声。
毕修玲突然想起做过的那个梦,那个梦中的情景和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简直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她动情地恍惚,身上有了反应,脸颊滚烫,呼吸也粗了起来。
一切那么突然,牧羊人突然一步跳起来,他一下就将毕修玲压在身下。他慌乱而又狂燥地脱毕修玲的衣裤,他呼吸急促脸色胀红两眼灼热。毕修玲本能地扭动,她在驱逐脑里的那个影子,那个影子顽固而执着,老是驱之不去,但她已经受不了肉体的折磨。暖暖的阳光和煦的山风,草场上散发出的芳香气息和那对交配的羊,使她目迷神乱,使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胸口膨胀,尤其是小腹下灼热痉挛的地带,已经流出了粘绸的山泉,她一身上了火,灼热的岩浆在奔突在冲撞在撕咬,她扭了几下就不在扭动,她一下子抱住牧羊人的头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疯狂地啃噬。她甚至耐不住牧羊人的因为慌乱因为没有经历而乱冲乱撞进入不进去。她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引导着进入她的体内,她痛快地大声地呼叫,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山在颤抖,草在颤抖……
毕修玲发现自己有了娃娃之后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山里女子粗贱,她成天忙着地里、家里的活,又担心着牛国斌的生死,又担心着跑出去寻儿的公公的下落,成天的劳累使她一躺下去就睡个贼死,两三个月之中她几乎没有什么不适。她有的只是愧疚和追悔,她每天都在心里咒骂牧羊人和自己,牧羊人被她咒骂得不见踪影了,可她不能饶恕她自己,有的时候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抽打自己的耳光,掐自己身上的肉甚至于下边。她咬牙切齿地咒骂,叫你贱,叫你贱,你是个千人滚万人睡的烂草席,你是个进不了祖坟地的烂东西。
毕修玲和牛国斌是表兄妹,毕修玲和牛国斌有超出表兄妹的感情。她的家在坝区,那一年坝区大旱,颗粒无收,饥饿的人四处去逃荒,她的父母将她送到山里来,说好第二年秋收后回去。牛老汉家缺少子女,牛老汉一家把她当宝贝一样供着养着。山里地广人稀,吃是没问题的,就是没钱。牛老汉为了给她扯一件花布衣裳到处去采药材追麂子,在漫天雪地里埋伏了一天一夜,人都冻僵了才捉到一只麂子。山货那时价贱,费了一个冬天才让她穿一身新衣裳。老汉带着她和儿子去赶场,老汉疼外甥女也疼儿,那只够买一套衣裳的钱他左手掰右手算决定给外甥女扯一件衣裳给儿子扯一条裤子,儿子的裤子早烂得只差腚没露出了。儿子摸了摸厚厚的阴丹蓝布,看了看一双贪婪的看着花布的表妹,说还是给她扯一套吧,一套鲜亮,打眼。表妹搂着他的脖子,哥,你真好,长大我给你做媳妇。牛国斌从小就知道疼人,特别疼毕修玲,他俩天天在一起玩耍,他处处护着她,让着她。有时在鸡窝里掏到一个蛋,他让她一个人吃。他带她到山上去玩,为她爬高下低扯野杨梅、野葡萄吃,掏鸟蛋给她吃,捉喜鹊给她玩,捉一串一串的山蚂蚱烧给她吃。有一次毕修玲要吃山核桃,那是一棵很高很大的树,他虽然长在山区,爬树却不行。她撒着娇说我要嘛,我就是要嘛。他怎么哄都不行,他生气了抬脚就走,说要吃你自己去摘,我才不爬哩。走了一段路他听到了哭声,听到哭声他就折回来了,看着她蹲在地上哭眼抹泪,他就下决心去爬树。爬到半中他就跌下来了,跌的时候他晕晕乎乎的,想这下完了,都是这该死的丫头。好在树下没有石头,好在他爬的不高,但他还是跌得不轻,一身都被树下的荆棘刺伤了,手和脚也受了伤,好长时间走路都是歪歪倒倒的。
牛国斌带表妹去赶场时和一帮人打了一架。
牛国斌发誓娶她时一定要盖座新房。她知道要盖一座新房是何等的不容易,山里虽然到处是石头,但他没有炸药。牛国斌就用大锤一锤一锤地砸,把双手震得裂口长开,血珠珠直冒。他家人少劳动力单薄,一块一块的石头有几百斤重,要靠爷俩一块一块地抬来。她心疼,说不用再盖了,粉刷粉刷就行。他说不能委屈了你,苦死,也要盖新房。他帮人去伐木,帮人去驮东西,一分一厘地攒钱。在山下买了盖房的瓦,一驮一驮地背回来。他要让她住上新崭崭的瓦房,在山区,瓦房是基本没有的。
怀了娃娃的毕修玲心里十分愧疚,她天天以泪洗面,天天愁容满面。她万分的憎恨自己的身体,憎恨那个在肚子里渐渐长大的肉团。她觉得对不起那个日夜想念的人,那个爱她爱到骨髓里的人,她不能让他回到家后看到一个野种,这个野种会毁灭牛国斌对她的爱,会毁灭他的自尊和信念。老牛家的血脉不能乱,老牛家的血脉应该世世代代纯粹。
毕修玲开始了她的堕胎计划,她曾经几天不吃不睡,还疯了似的爬山、挑水、砍柴,甚至搬石块。她已经将搬来的石块垒了一段矮墙,几十斤重的石头压得她手脚发麻、虚汗直流,她累得站都站不住,但她坚持着自残,一种残忍而又快意的自残。直到她又累又饿爬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肚里的东西也没掉下来。她绝望透了,伤心透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也无济于事。外出回来的牛老汉看出了事情的端倪,老汉心里是矛盾而又欣喜的。老汉想孙子都想疯了,儿子音信渺茫,有个孙子会给他增添多少欢乐多少念想。老汉想管他家的还是野的,是孙子就行。老汉曾吞吞吐吐,左绕右拐地表达了他的想法。但毕修玲却不能饶恕自己,不能容忍不纯的野果成熟。
终于将胎坠了,但差点也要了毕修玲的命。她恍若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讲什么草药可以堕胎,但那名字她已经记不得了,她也不好下山去问,她想管它啥草药都找来吃,总有一种会堕胎的。她想她把胎堕了,牛国斌也该回来了,牛国斌回来一定要好好地跟他生个胖胖的小子,那小子喊她妈她也不愧,喊他爹他也甜蜜。
牛国斌
牛国斌的伤好了。那女人却瘦了整整一圈,脸上的棱角男人样清晰,衣服哐啷、哐啷直响。
渐渐好起来的牛国斌完全就像这个家庭的男人,他砍柴,村后坡上的那棵老榆树早已枯死,疙疙瘩瘩,盘根错节,死铁。他光着膀子,吭哧、吭哧地刨树,连续刨了好些天。刨树是出大力的事,他经常震得肚子一阵阵绞痛,冷汗一层层冒出来,还刨。他感谢这个女人,他的命是这个女人给的,只有拼命做事,他的心才有些安稳。女人来叫他吃饭,心疼极了,给他揩汗,扯他坐下来歇息。扯了挣脱,挣脱再扯,他始终咬着牙吭哧、吭哧刨树。村里是没有啥好烧的了,连桔杆也烧完了。他刨倒树,又把曲曲弯弯,疙疙瘩瘩的树劈碎。把树劈成手臂粗的柴,一背一背驮回去,码得整整齐齐,码得小山样高。这个冬天,是不愁烧的了。
他还脱土坯,他在她家门前的空地上取土,把土泡软,赤脚跳进土里,在稀泥里牛一样踩泥,把泥踩得胶粘,再取出来放在木模里压死,一块一块地脱。冬天的凌风吹在他赤裸的背上,滚烫;雪片旋在他背上,灼热。他是在出大力呀,只觉得热。女人在旁边帮他做帮手,他不让女人出大力,女人心疼他,拉他,扯他,骂他,他照样去干,女人心里有轮太阳升起,女人心里又熨帖,又感动,眼窝热湿了,女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是骂。贼驴日的,你是病疯了,还是真疯了。这是啥天气哩,猪狗都窝在屋里躲冬哩,你连猪都不如哩。他嘿嘿傻笑,不去搭理。又过了好些日子了,这土坯房就修理的像新房了。连墙也抹了泥,抹得光生生的,抹得照得见影。屋里暖和和的,柴火旺旺的,日子真像个日子,有了人气,有了奔头,有了依托,再苦的日子也就有滋有味了。
她过日子有了滋味,就养起了鸡,有芦花鸡、大阉鸡、黄母鸡,七七八八,每天放到草坡上捡草籽吃。还养了羊,几只羊中有一只产奶的羊,是专门用来挤奶给他吃的,羊不敢喂在家里,她让他在土坡的僻静处挖了个洞,掩蔽得也好。有兵过,是轻易发现不了的。当然他们还挖了个地道,有兵来,他就可以藏在地道里。真有一次他差点又被抓去,窜到她家里来的兵明显地闻到了男人的气味,明显地发现了男人的痕迹。他在地道里听到兵们打她、踢她、骂她,她横竖不说。兵们搜查阵没有收获,悻悻地把她的鸡抓了提走。有只鸡飞得很快,兵们追到院子里它跑到柴垛上,爬上柴垛它飞过墙头上,兵们费了很大劲抓住它。兵们很气愤,将它狠狠地摔到地上摔死,然后才提走它。
那些日子牛国斌过得很惬意。他还在坑上那女子就将一大碗热呼呼的羊奶送给他喝。他边喝羊奶边把手伸进她的衣襟,说我在喝你的奶呢。她说喝你娘的奶,老娘有奶也不给你喝。他索性舍了碗去砸女人的奶子。女人一阵颤栗,索性抱住他,俩人又在坑上疯狂了一回。
他和女子其实早就住在一起了,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牛国斌和女子第一次做时很疯狂很快乐,也没有啥精神障碍。就像肚子饿了就吃东西一样。他当然是饿了好久好久了,恢复了健康的身体滋滋地生长着精力和欲望,顽强的生命力在熄灭之后更加旺盛,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水到渠成。可做过之后他还是感到懊悔和沮丧,他心里始终挥不去毕修玲,毕修玲活脱脱地占据着他的脑子。但他在懊悔和沮丧之后又觉得不算啥回事。他说服自己始终是要回到她身边的,始终要一辈子陪伴着她的。回到她身边,一样没少,不是照样能使她快乐么。这样想着他就觉得不再懊恼和烦躁。只是他在和她做事时,他就努力地想象着毕修玲,他把女子的身体变成毕修玲的身子,把女子的呻吟变成毕修玲的呻吟。
日子一过就是一年多,这期间青草黄了又绿了,麦子收了又播了,喂的鸡吃了,卖了又重新孵了,小羊才生出来又发情了。女子对他越来越好,衣服经常洗得干干净净,好的食物尽让他吃。每晚洗脚要亲自倒洗脚水为他洗,洗后把脚抱在怀里慢慢为他剪指甲,为他剪老茧,还要给他捶背。女子也活泼起来,滋润起来,身上肉多起来,该鼓的地方就鼓,该凹的地方就凹,脸色由青灰变成红润,眼里也有了行云流水,有了积水波光。
只是他忘不了那片莽莽苍苍的大山,忘不了石头垒的小屋,更忘不了瘸脚的老爹和从小耳鬓厮磨的毕修玲。日子越长,他思念的心越深。睁着眼睛,他都能看见老爹一瘸一拐向他走来;睁着眼睛,他都能闻得到毕修玲身上热辣辣的气息。夜里,他更是时时刻刻在看见他们。看见爹瘸着腿在茫茫的大山里寻找他,他看见爹头发苍白,胡须凌乱,骨瘦如柴。他还看见他们为他垒了个空坟,毕修玲经常去烧纸,一边烧一边哀哀恸哭,哭得乌鸦止了啼叫,哭得黑雾包裹,衰草起伏,阴风阵阵。他奇怪经常看见这些景象,看得他背脊发凉。颤栗不已。他越来越沉默,常常一个人闷头干活。活做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沉重。累得一躺下去就要睡个贼死,但睡着了,看见的都是老爹苍老的头颅,深凹的眼眶,甚至是白骨森森的头骨。毕修玲的脸在梦里是不清晰的,她的脸被浓厚乌黑如瀑布的长发披掩着,她的头在黑色的旋风里旋转着,黑色的旋风里发出呜呜的、幽幽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这哀哀的哭声里他惊醒过来,一下爬起来,坐在黑夜里发呆。
快到中秋,女子已在准备中秋的食物,日子再艰难,节还是要过的。她已经攒了不少鸡蛋,她还把自己织的一匹白布也捎上,她要到集上去卖了,买些月饼,买些水果,再割上一刀肉。她要和这个男人好好地过个中秋节。其实,她也晓得他的心思,她不愿让他走,这个家刚有了家的样子,刚品到了一点做人的乐趣,刚燃起了一点生活的火花。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挽留他。
但是,牛国斌还是走了。走在要过中秋节的那一天。
牛国斌知道和女子商量是商量不出结果的。他感激她,她给了他生命,还给了他温暖的生活和无微不至的体贴。他留恋她也留恋这个家,他不愿伤害她,他决心狠下心来悄悄走掉,那天他将家里所有的事做完,还将身上的钱留下。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和女子疯狂了一夜,在疯狂的一夜中他不再想着毕修玲,不在心里念叨毕修玲的名字,他要真正地爱一回她,为她、为自己留一个美好的纪念。
毕修玲
那天,毕修玲第一次和公公吵了架。
那天是七月半,也是鬼节。在这个日子,有钱无钱都要为死人烧纸,有钱的人家还要为死者烧许多锡铂做的银锭,还要为死者供上三牲,奠祭丰富的“水饭”。牛老汉早就开始了准备,他将身上有的钱一一拿出来,赶集时他买了烧纸,买了香烛,还买了半个猪头。在卖苞谷酒的小铺前,他站了好半天,他闻到酒香味就走不动了,酒香味像无数虫子啃噬着他的每根神经,他是太想太想好好地喝一碗烧酒了,他想嗤的一声一股热辣辣的透人肺腑的叫人惬意无比的喝完一碗烧酒。但他却不能,喝了烧酒钱就不够了,买的纸钱就要少了分量。他忍着馋流着涎水离开了酒铺。
东西虽然少,一切仪式还是一丝不苟地隆重地进行。烧纸的时候,老汉抖抖索索地将纸钱点燃,每堆纸钱都有主,念到谁就是谁的,一点也不乱套。毕修玲和老汉一起在漆黑的夜空里烧纸,漆黑的夜空藏匿着神秘的气息,燃烧起来的纸钱在夜风里狂乱地飞舞,无数的黑色碎片像无数的黑蝴蝶在风中旋转,这神秘的伤感的气氛使毕修玲心里难过起来,她想起了不知身在何方的牛国斌是死是活?活呢,不见音信;死呢,不见尸骨,这不死不活更叫人忧心。她心情灰暗到极点,伤感到极点,眼里流下两行清泪。突然她看见在纸钱的火焰和蝴蝶般飞舞的旋窝里一个影子轻轻向她走来,她失声叫了一声,叫声一落,影子就不见了。她的眼泪哗哗淌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抓了一堆纸钱,燃烧了,喃喃地叫着牛国斌的名字。她希望牛国斌再一次出现,哪怕是他的魂,能看见就好,哪怕和他讲上几句话,听见就好。
牛老汉被毕修玲的举动气懵了。在山区,这种行为是犯大忌的,你为他烧纸,就是咒他死。他就是没死,被你这样一咒,也就死了。牛老汉什么都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咒他儿子死,就是咒他自己死,他也能忍。他一下子就暴发了,想都没想就暴发了。他一脚将烧给儿子的那堆燃烧着的纸钱踢飞了,燃烧着的纸钱像大蝴蝶在夜空中纷纷扬扬,倏地熄灭了自己瞬间辉煌的生命。毕修玲看到老汉的举动,听到老汉恶狠狠的咒骂,毕修玲感到委曲极了,感到伤心极了,也感到极大的愤怒,两个伤心而愤怒的人在灰的余烬前开始了一场持久而又恶毒的争吵。
毕修玲从此就不理老汉,她开始为牛国斌做棉袜,牛国斌喜欢穿棉袜,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都要穿棉袜。这种绵袜是用家织的土白布做的,外表就像一双高及脚裸的鞋子,很厚很吸汗。穿的时候还要用白布包着脚,再套进去,穿着棉袜又吸汗又养脚,还不怕山蚂蝗咬,不怕荆刺。但做这种棉袜很费材料,更费时。要一针一针地在棉袜上纳,纳得麻麻实实,纳得匀匀称称,板板扎扎。
毕修玲翻遍了箱底,找出一截白布。这截白布是她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原想染成碎花的靛蓝布,给自己缝衣裳的,牛国斌走了,她一直舍不得穿。现在找了出来,找出一双牛国斌的旧鞋,依照牛国斌脚的样子,剪裁好。但家里没有棉花,做棉袜是需要用棉花做夹层的,找去找来,最后只得掏了自己一件棉袄里的棉花,那是她唯一的一件棉袄,冬天山里奇冷,没有棉袄是连门都出不去的。
毕修玲一针一针地纳,纳得细密而匀称。那是怎样的手工呵,不知要扎多少的针眼,费去多少针线。她纳得专心致志,纳得一往情深。夜里的松明子飘飘忽忽的,暗暗淡淡的,她还是纳。手指刺破了,把手指伸进嘴里吮吮血,又继续纳。纳鞋垫使她心情平静而又无限情深,她默默地祈祷,希望她纳的鞋垫能使他感应她的心愿,都能千针万线能使他走向回家的路。就是拽,那长长的线也能将他拽回故乡。
毕修玲和公公的别扭也就是闹了一段时间,牛老汉最后也悟出儿媳为儿子烧纸是一种深情的寄托,她看出儿媳和他一样也是日夜牵挂着牛国斌的,他常常看见儿媳一边纳棉袜一边流泪的样子。牛国斌是他们共同的牵挂,是维系他们生命的一条纽带。牛老汉在一次赶集时听到儿子的消息,有人从邻省来,那里马帮里的一个马哥头,常驮山货土产到遥远的地方去。他说他看见牛国斌在一个石厂上背石,并且说他攒够了钱就立即回去。牛老汉听到这个消息喜欢得睡不着觉,只要有消息就好,有消息就说明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能找到。
牛老汉和毕修玲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要攒钱拼命地攒钱,要去遥远的地方寻找儿子。但他能做什么呢?他年老瘸着腿,不能做任何挣钱的事。原来的一点钱也化完了,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就是卖了,也得不到几个钱。毕修玲听到这个消息也无比激动,她想她要亲自出去,让年老瘸腿的公公去是不行的,而出门必须要有钱,她总不能睡在人家的檐下,那样会出事的。
毕修玲就天天去采药材,去采野菌子。这些东西在山区的乡场上是不值钱的。她喂的猪也快大了,喂的鸡一个蛋也舍不得吃。她指望着把猪喂大点壮点,好多卖一点钱,那猪成了她的宝贝,她把洋芋煮给猪吃,把洋芋掺着山萝卜叶煮得稠稠的香喷喷的,还把苞谷面撒进去,苞谷面她自己都舍不得吃,金黄色的苞谷面撒进去,连她都想吃呢。
也就在毕修玲盘算着卖猪的时候,不幸的事却发生了。那天她和公公一起下山去卖鸡蛋、卖木耳、野菌子和药材。乡场太远,公公又瘸着脚无法走快,她不要公公去,嫌公公去耽误时间,公公却执意要去,他怕乡场上的人欺骗,怕她卖不出好价。在乡场上左耽误右耽误,回到家天已快黑了。打开院门,毕修玲眼一下子直了,呆傻傻地看着被拱开的门半天回不过神。猪没在了,那头她日思梦想,魂牵梦绕的猪不在了。眼看就要将猪出手了,眼看就可以有钱出门了,这个打击太大了,毕修玲的脑袋被一根大木棒嗡的一击,她连叫都没叫一声,一下就瘫在地上,眼睛发直,牙关紧咬,口角冒出泡沫。
那天晚上毕修玲和牛老汉举着火把在山林里,在沟箐里,在悬崖下到处乱找,她不知跌了多少跤,也不管瘸腿的公公跟得上跟不上,疯了似的乱找。她放开了嗓子唤猪,那声音又凄历又热切又深情,她嗓子喊哑了,喊出了血,腥咸的声音像红色的网罩满山野,她还是不停地喊,直到晕厥在沟边。
毕修玲在家里睡了三天,也就是几天的时间她人瘦了一圈,浑身的精力被红色的丝线抽空了,人瘫软得像一滩泥。三天之后她挣扎着爬起来,那个遥远的呼唤使她坚强起来。都是该死的钱,她要加紧地想尽一切办法地攒钱,为了那个遥远的呼唤。
牛国斌
牛国斌那天急急切切地往家里赶。他在起了个大早后在青石板的街上碰上了死人,还被那门口的白幡拂了一下。牛国斌是山区汉子,他忌讳着很多东西,但他还是走。他是太想回到家了,家的思恋,对亲人的思恋,时刻煎熬着他,他一刻不停地走,走得脚都发麻了也停不下来。及至在山道上遇到那条盘踞在山道上挡道的大蛇,他也没折回去。怎么能折回去呢?几年了,日思梦想的熬了几年,啥灾难啥苦楚都熬过来了,眼睛熬得滴血,灵魂熬得出窍,血都快熬干了,快到家了,还能折回去么。于是,他在万般无奈下打死了那条蛇,打死蛇之后他感到一阵悲悯和后悔,那是一条生命,是活生生的生命,刚才还活灵灵地矗峙在那里,转瞬间脑袋就成烂泥。他腿一软,跪在地上了。他朝蛇磕了几个头,说蛇呵,你不要怨我,我是太想回家了。你安心去吧,我烧纸钱给你,你投胎去做人吧。
想到做人,牛国斌心里酸楚起来。唉,做人,做人又有什么好呢?这些年,他受的罪简直不是人受的,他承受了人不能承受的苦难,从那女人家里跑走后,他受着良心的责备,他才走出那个县,又碰到日本人,他被抓去当劳工,做苦力。那是一座大型煤矿,四周布满岗哨,铁丝把天空戳得烂糟糟,狼犬把人的魂都叫落了。在暗无天日的煤洞里他熬了将近两年,那日子比死了还难受。在一次偶尔的机遇中,他和几个劳工从铁丝网下爬出来,命算是留住了,可他身上却没有一分钱,只有个命根子似的银簪花,被他折成饼状,差点折断了,盘在野人似的头发里,才算留了下来。
他到处做过苦力,帮人扛过东西,在石厂搬石头,帮人推过车,还帮人割麦,最后有了点钱,去租了张人力车,在一座城里蹬起人力车。苦了半年多,终于攒起点钱来。有了钱,他立即就踏上了回乡的路,一路上历尽艰辛,不敢露宿街头,怕人抢钱。尽住十多个人挤的大通铺,吃最便宜的东西。终于,他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血肉相连,魂牵梦绕的家乡。
到家了,终于到家了,他远远地看见了在山凹里的家。那座他亲自动手砌的石头房子,尽管被风雨剥蚀变得黑漆漆的,但它纹线不动,老远老远就闻到它的气味,那是浸透到骨髓里的气味呵,那是叫人浑身颤栗的气味。
他发了疯一样的狂跑,他多么希望门口立即出现一顶红头巾,那块红头巾是他在乡场上买了白布请人染的,披在女人的头上像随风飘拂的一团火焰一样灼人心肺。也许她红头巾已经褪色了,但那红色的火焰却不会褪色,在他心里永远灼灼燃烧。他希望老爹拄着枣木拐棍站在门口,也许他的头发胡须都白了,佝偻着像只虾子,深凹的眼睛像干涸的水塘里蓄满永远的爱,昏暗的眼珠里是刻骨铭心的等待。
终于到家了,但那希望的门却紧锁着,连院门也是锁得紧紧的。他的无限的希望和热情立即跌落下来,这是怎么啦?爹和毕修玲是很少出门的,是不是遭到什么变故了?他的血冷了下来,眼里冒出金星。但他毕竟出过远门,他勉力支撑着自己从门缝里查看。一切都是好好的,院里扫得干干净净,农用家具摆得整整齐齐,窗上的窗花透着生活气息。他放下了心,他想他们是到哪儿了呢?在山梁上的地里?在山林里采野物?他立即撒开脚丫子,漫山漫坡找起来。这时他已经很疲惫了,肚子也饿了起来,漫山漫坡找了都不见,他就回到家门口。他翻墙进了院子,却怎么也进不了门。门是锁得太紧了,锁了一把锁还锁了一把锁,看得出门是重新加固了的,他不愿砸锁,这是自己的家呀。
翻过院墙,他走上了山道,那是赶集的山道,他想起了今天的日子,这是中秋节的最后一集,毕修玲肯定是赶集去了。他顺着山道走,走到山丫口的那个草坡前,他实在太累了,腿脚酸疼,还抽了筋,肚里也饿得一阵一阵抽搐。他想在草坡上歇憩一下,太阳太好了,亮汪汪地像一池温暖的水,微微漾动的热气像水面的波纹,草坡被晒得暖洋洋的,厚厚的草像温馨的棉毯,人躺下去把四肢伸开,太阳像抚摸婴儿样轻软。他一躺下去立即来了困意,晒了一会儿他觉得太阳刺眼,就翻身脸朝下卧着。这个姿势使他直接接近了故乡的土地,泥土的芳香,青草的芳香使他无比地惬意也无比地困怠,转瞬之间他就沉沉睡去,睡得无比地沉实,无比的酣畅。
牛老汉和毕修玲是在这时出现在山道上的。牛老汉和毕修玲的脸非常难看,太阳晒在他们脸上是绿的,绿森森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是凉冰冰的,太阳光就像冬天的冰水,包裹得他们冷得透不过气来。他们在今天的集上几乎没有什么收获,毕修玲抱着两只鸡本来已经讲好价钱,但被集上的一个恶出名的混混强行买走了,给的钱只有原来讲好的一半。牛老汉挖的杜仲和山茯苓,收药材也不收了,说他们收的都卖不出去了。左哀求又哀求,才勉强给了几个铜子,几乎和送人差不多。俩人沉默着在山道上踽踽而行,也积攒了许多委屈和愤怒,心里攒了许多失落和失望。
转过山嘴,就是平缓的草坡了。毕修玲走在前面,她看见一个人背朝天空,脸埋草里地睡着。她没有心思多看,在这片草坡上上演过一幕令她羞愧的故事,她每次走过这里都把脸扭过去。今天她心里不舒服,她更不想多看了,但看了一眼后她觉得那人腰上鼓鼓囊囊的,似乎缠着什么东西,这样,她就转过了脸,在她探视的时候,风就吹起来,掀开了那人的衣衫,在他腰上明显地出现一个鼓鼓囊囊的干的猪尿脬包着的东西,凭直觉,她觉得是钱或者什么值钱的东西。山区的人都是把钱或值钱的东西放在干猪尿脬里,再用腰带紧紧缠住,缠得很牢靠。她怦然心跳,一种本能、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使她朝那人走去。她纷乱的思绪里窜出一种她无法把握的东西,她想这人要么是喝醉了酒,要么是赶远路,累得醒不过来。她想把那人的钱拿走,她的猪跑了,不晓得是人偷走还是被其它野物吃掉,她需要钱,没有钱,她就不能上路,就找不回那个该死的人。
蹑手蹑脚的走到那人身边,她闻到一股强烈的酸臭气,那人的衣裳破烂得像叫化子,披一块搭一块的,头上的头发和冬天的山茅草一样,枯黄、凌乱、肮脏。头发和胡子连在一起,她无法看清这人的脸。她说真人不露相呢,这叫化子似的人身上还有这么多钱。她哆哆嗦嗦地去解他的腰带上的猪尿脬,费了很多劲终于将缝制猪尿脬口子的细线解开,她的眼瞬的一亮,金黄色的光芒刺疼了她的眼,那真的是钱呵,一迭厚厚的钱。
就在毕修玲伸手拿钱的时候,那人却醒了。那人一醒,马上就翻过身来,一下子就将毕修玲的手扭住,一下子就将她摔在地下,脸朝地面,毕修玲拼命挣扎,那人放了她的手,扼住她的脖子,使劲地扼,扼得毕修玲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嘴里发出嗯嗯的叫声。正在这时,那人头上遭到重重一击,他的手立即松开了,眼里是一片沉沉的黑雾,黑雾里闪灼着万朵绚丽的金色的星星。牛老汉看见那人压住儿媳,快把儿媳扼死了,牛老汉举起他沉甸甸的枣木拐棍,朝那人头上使劲一击,那人的手松开了。他还没站起来,就踉跄几步,重重地跌在地上,但那人还在挣扎,他跌下又爬起,爬起又跌下,尽管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尽管他头上的血流得满脸都是,样子狰狞而恐怖,但很大的威胁,仍然使他们惊恐,刺激而兴奋。毕修玲尖锐地叫,快打,快打,不打我们就死得成了。牛老汉也看见了那人在抽刀的手,刀已抽出半截,刀的寒风叫人肝胆俱裂。牛老汉重又抡起沉重的枣木棍,朝那血糊糊的脑袋一下又一下的打去。其实那人早已死了,牛老汉是下意识的狠狠地打,打得脑袋成滩烂泥。这情形,和牛国斌打蛇的脑袋完全一样。牛国斌死了,脑袋烂了,眼睛却像蛇一样,睁开了,裂出眼珠,定定的看着他们。
尾声
当血色残阳染遍山坡的时候,当惊魄甫定之后,他们颤颤惊惊地去看那个刚被打死的人,他们想到的是如何把钱拿走,把那个死人拖到崖下,把他朝深不见底的悬崖里一丢,啥事都没有,一切都结束了。在山区,死个人和死个蚂蚁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毕修玲毕竟是女的,见到鲜血淋淋的尸体,见到砸得烂糟糟的红白相间的脑袋。她还是感到浑身颤抖,感到巨大的悲哀。也感到自己的罪恶和残忍。她不敢去死人身上取钱,她说爹你去取钱吧,拿上钱我们还上路。再说,我们也去买点纸钱,烧给这个死鬼吧。牛老汉站着不动,牛老汉心里也不是味,眨眼之间咋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打死了呢?打得这样狠,连脑浆都打出来了,看着都心疼。牛老汉默哀似的站了一会,突然,他朝死人跪了下去,嗵嗵嗵地为死人磕头。嘴里喃喃地说:你去吧,去到该去的地方去。这就是我的罪。你冤魂不散,你不要去找我儿子的麻烦,找我就得了,我顶罪,上刀山下油锅我顶着。老汉慢慢地摸过去,去解死人腰上的钱,解开腰带,里面还有一样亮晃晃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拿给毕修玲,毕修玲一看,那是一个已经折过的变形的银簪花,银簪花很轻很薄,打开后银簪花在夕阳中放出血艳艳的光来。毕修玲长叫一声,那一声惊得天地变色,山崖崩摧,夕阳倏地就掉下去了,天地一遍漆黑。毕修玲长叫一声之后向后僵直地倒下去。醒来后,就疯了。
牛老汉是撞在儿子身边的一块石头上死的,他和独生子永远的在一起了。从此,山里就不见了那一家人。黑色的石头房子颓败下去,慢慢地长出了青苔,还长出了棘荆和一棵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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