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五年(公元908年)初春。
已经是后半夜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盖住了原野,盖住了城市,近处的房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光秃秃的树枝象饥饿的孤魂野鬼,静静地戳在昏暗苍凉的天空。城外,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城内,谁家树上的猫头鹰嘎嘎嘎地干笑。一会儿,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或许是厌恶这世界太静,北风又发开了脾气,呜呜地怪叫着,抓住大把大把雪团,固执而癫狂地扑打着门窗,迫使门窗发出吱吱嘎嘎地哭泣。
潞州城头,借着雪光,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随风翻卷的旌旗,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仔细瞧瞧,那已经无法再叫做“旗”——早已被烧成了片,撕成了缕。旗上绣的字也无法分辨。旗下,守兵们站的,坐的,卧的,东倒西歪,什么样的姿势都有。他们怀里,都抱着一件兵器。他们身上的铠甲,和他们手中的兵器一样,全都缺了豁,断了角,失去了本来的鲜亮。一个伤兵用手扶住腿,慢慢地蜷,蜷,铠甲上黑红的血痂掉下来,像裤腿上掉下一块泥巴。旁边的问:“疼吗?”“疼啊。你不疼?”“咋不疼?你问问,有口气的,哪个不疼?”“要是肚子里能见点吃食,疼就好忍点。”“作梦!哪里弄粮食去?连老鼠都弄不到了!”“按节令,野菜都有半寸高了吧……”“求求你们”,另一个声音,像游丝,细得一掐就断,“别说了。越说越饿,越说越……”
城下。“梆——梆梆!”一个打更的老兵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身后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被大风扫着,被大雪埋着,越远越模糊。“平安——无事嗷——”叫声苍老,嘶哑,没有后音,就像被猎人的夹子夹住的山雉那绝望的鸣叫。他被什么绊了一个趔趄,弯下腰,一摸,又是具尸首。他“咳”了一声,“死了好,死了好!
死了再不挨饿,再也不用打呀杀呀的!”刚要离开,一想,“老兄,我得把你朝墙跟前挪挪,省得再绊了别人。”他放下打更的梆子,绕到死人脚前,捞起双脚,想转个半圆,把尸首顺墙放好。谁知那死人挨地的衣服和地上的冰冻在一起,拉不动。他一用力,尸体的裤管撕裂了,摔得他屁股着地,仰面朝天,好半会儿起不来。“嗷,老喽,腿脚不灵便了!”歇了一会,他慢慢翻过身,爬起来,发现死人腿上的肉没了,露出了刺眼的白骨,裤腰旁边,一堆肠子,早已冻硬了。“唉,佛家以肉饲虎,你拿自己的肉救穷人,都是好人,好人!”他把仅剩的半截裤管拉平,又从旁边刨了一堆雪,盖在尸首上,像个坟堆的样子。他熟练地做完这一切,拍拍身上的雪,拾起梆子,刚要走,忽然,旁边不远,一个雪堆动了一下,又一下。他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抬起袖管,使劲擦擦,再看,“是,是个活物。”他想,“是只狗吧?”他有些兴奋,“要是狗,那可烧了高香了,十几天不愁口粮了!”
他颠颠地跑到跟前,腿脚也好像利索了许多,弯腰刨开了雪,是个小孩!还活着!
他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嗨,咋是个小孩呢!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他像小偷一样朝四边看看,没人,“走吧!”抬腿刚要溜,心里却突然像刀搅似的疼:这,这是条命呀!怎么能见死不救呢!他骂自己:“你怨老天不公,逼你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今儿个,老天送你个宝贝孙子,你却不要,这不是造孽么?”他咬咬牙,把孩子从雪里拉出来,拍拍他身上的雪。这孩子看起来有七八岁,小脸冻得煞白煞白,没有一点血色。衣衫单薄,破烂得认不出个样子,缺前襟,短裤腿,肚脐和半个屁股露在外边。他又犹豫了:“我拿什么养活他?就算养大了,他认不认我这个爷爷?”马上,他又奇怪自己怎么有这个想法——世道动乱,天灾人祸,战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数不胜数,有几个纯种的家?孤儿找新妈,寡妇进新家,早就成了当今世上最常见的事,也是最幸福的事,谁还管后来认与不认?就说晋王,收养了多少义儿?我们的将军李嗣昭也是义儿,他对晋王多么忠诚!想到这里,他解嘲似地咧咧嘴,也坚定了要救孩子的心理。他把孩子摇摇,没醒,搂在怀里暖了一阵,还是没醒。他想,得赶紧把孩子弄到自己住的地方,要不,连自己也要冻死在这儿。可是,他老喽,怎么也抱不动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想了想,他左手拿起梆子,腾出右胳膊插到孩子腋下,半抱半拉,还是不行。他真恨自己,这么个小事也干不好!正骂自己,忽然灵机一动,脱下棉袍,把孩子裹住,放在雪地上,抻出两只袖子,用腰带的一头系上,另一头拴到自己腰上,拖着走。虽说有点沉,棉袍也可能玩完,终究能拉回去。他为自己的聪明骄傲——又能拖着孩子,又不耽误打更!他像孩子一样狡黠地做了个鬼脸,从地上拾起起梆子,“梆——梆梆”,使劲敲了三下。
风雪里,他又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城里,又传来“梆——梆梆”的打更声。
“平安无事嗷——”这声音,依然是那样苍老,嘶哑,没有后音……
二
晋阳。晋王病榻前,一字排开坐了三个人——监军张承业、蕃汉都知兵马使李克宁、突骑左右军使李嗣源。公子李存勖半跪着,用汤勺舀了半匙人参燕窝粥,在碗边上刮了两下,送到晋王嘴边。晋王轻轻推开,嘴张了几张,要说什么,一口痰涌上来,呛得他咳嗽了好一阵。存勖急忙把汤勺放到碗里,腾出手来在晋王的胸脯上轻轻地搓拂。张承业转过稍高而略显单薄的身子,撩起袍角擦眼泪,那眼泪似乎把清癯的脸庞洗得更加苍白。李嗣源身材壮硕,脸色红润,深邃的目光中略显出一丝忧郁。他拾起身子,似乎要做什么,却什么也没做,又坐下来。“近日,皇上,皇上在,哪里?”晋王问。四人面面相觑,都没敢说什么,有些情况,他们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他们都很清楚,晋王的病,就是因为朱温杀了唐昭宗立13岁的辉王为唐哀帝引起的。事实上,在晋王病中,朱温已经篡唐登基,改国号为“梁”。
又有传说,唐哀帝已经被朱温贬为济阴王,赶到济阴去了,杀他,就像捏死一只笼中的病蝈蝈。可惜,现在,他们的确不知道皇上的准确消息,就是知道,依晋目前的实力,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余力救助皇上?晋王顺了顺气,长叹一声:“大唐,多么,强盛的国家,到今日,怎么,怎么说亡,就亡了?人常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唐,咋就,不如一只虫子?”又是一口痰,呛得晋王气都喘不上来,急得存勖他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进通——他,他还守、守着潞州,守着潞州,我,我知道,他,还守着潞州……镇远,去救,救,也不知怎么样了?你们,你们要尽快增兵,解围,解围!潞州,是咱们的,南大门,大门啊!越过太行,就可以,可以直达洛阳,洛阳——”
存勖噙着眼泪劝道:“父王不必担心。您不是常说,盛衰有常理,祸福系神道。梁贼篡夺唐鼎,窃污神器,滥杀忠良,诬诓神祗,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家数代,尽忠王室,自有神灵护佑,定会逢凶化吉,否极泰来。父王,您只管养好金体,至于解潞州之围,也就是一战之事。”张承业急忙接过话茬:“是啊,是啊。到时候,不劳您出战,您就看着公子平贼建功吧!”晋王挣扎着坐起身来,两眼盯着存勖,说:“朱温,窃国大盗,人人得而诛之!国仇家恨,你,你千万不能忘啊!”存勖看着父亲,使劲点点头。其余三人,也都使劲点头。他们怎能忘记,是梁贼,篡夺了大唐江山,是梁贼,杀了晋王的大公子落落,还是梁贼,处心积虑要害晋王——上源驿的一把火,教他们永远铭刻在心:二十四年前,李克用官拜司空,和朱温联手打败了黄巢义军,李克用追击到冤朐,没有追上,撤兵凯旋。经过汴州,驻军封禅寺。朱温异乎寻常地热情,他拉着李克用的双手,非要请李克用和他的监军使李景思及部分侍从三百多人住进上源驿。当夜,月黑风高。朱温大摆筵席,张乐侑酒,还亲自把盏,为李克用接风。席间,称兄道弟,相互赞叹破贼奇功,十分欢洽。李克用端起酒杯,又过来敬酒。朱温说:“敬什么?咱们弟兄,还来那俗套干什么?同干同干!”说着,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嘴里。李克用激动地说:“仁兄如此豪爽,小弟焉敢不饮!”李克用也一饮而尽。接着说:“不瞒仁兄,来的时候,还有人劝我别来,说老兄摆的是鸿门宴!”朱温心里咯噔一下,“谁呀?这么说我?狗咬吕洞宾!”“还不是我那夫人,还有犬子,嗣源……”说了半句,自觉不妥,就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朱温哈哈一笑:“那么说,您老兄就是刘邦喽,我可当不了西楚霸王!”李克用忙说:“我哪里敢比汉高祖?咱们兄弟情同手足……”“这,不就对了嘛!”朱温喊道,“喝,喝!
我们之间的情谊,几句屁话又能怎么!”说着,又亲自把盏,为李克用和自己斟满酒,然后两杯一碰,把一杯递给李克用。两人又是一饮而尽。就这样杯来盏去,李克用他们酩酊大醉,被人抬入上源驿的房间休息。不一会儿,馆驿四处起火,哔哔剥剥,越烧越旺。火光中,方骨仑率领朱温的亲军高举刀枪,杀进上源驿,他们一边砍杀,一边大呼:“不要放走李克用!”侍从史敬思听到喊声,一刀削灭蜡烛,割下帘幕,蘸上水,裹住李克用,塞入床下,又在自己左臂勒了一刀,鲜血立即喷涌出来,洒了一地一墙。然后大开房门,横躺门口。方骨仑杀到,一看没了李克用,大声喝问:“李克用,哪里去了?”史敬思手捂伤口,瞪眼骂道:“你们,把人都抓走了,还来问我!”方骨仑看史敬思满身满脸的血迹,以为他活不了多久,就伸出舌头,做了个鬼样,呼哨一声,向前杀去。史敬思急忙从床下拽出李克用,抓起一盆凉水,哗地泼到他脸上。李克用一激灵,扬起右臂,嘴里还喊:“朱……兄,喝,喝……”史敬思情急,对着李克用的脸左右开弓,狠狠扇了两个耳光,李克用才醒了过来。看见火光和满房子的血迹,听见喊声,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酒,立时就醒了一大半。他纵身一跃,抄起刀弓就朝外闯。
刚出上源驿,“咔啦啦”,一声脆雷在头顶炸响,身后不远一株大树被电火烧着,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大雨“哗啦啦”倒下来,雨点浇在熊熊燃烧的火上,发出“扑——扑——”“嘶——嘶——”的响声,冒出团团白烟,呛得人无法呼吸。李克用割下一片湿袍襟,围在嘴上。借着火光,看见街上横七竖八拦着战车、木栅,李克用更加清楚了,朱温是预谋加害!李克用恨得咬牙切齿:“朱温,操你娘个屄!老子饶不了你!”带着史敬思,向尉氏门冲去。刚冲出一条街,迎面撞上梁兵,李克用大吼一声:“老子就是李克用,不怕死的,上来吧!”抡起大刀冲进梁军之中。梁兵听说是李克用,吓得不敢上前,为得白花花的赏金,也不愿退去,只是远远地把他团团围住。李克用向前猛冲,杀倒一层,前边的梁兵略略后退,后边的梁兵又涌上来,包围圈还是个包围圈。如是三番,史敬思眼看顶不住了,他吊着的左臂还滴滴答答地淌血。李克用也渐渐力不从心。他一摸身后,嗨,逃得慌张,只拿了弓,没带箭。“要是有一壶箭,……”正想着,左边的包围圈乱了,冲进七八个人,“是薛铁山、贺回纥!”史敬思大声叫道。李克用倒没高兴人多了,高兴的是薛铁山、贺回纥他们都带着箭袋!李克用抢过箭袋,嗖嗖嗖,前边五六个梁军应声而倒,没中箭的仓慌后退,包围圈被撕开了一个大口。
雨,越下越大,街面的流水已经没过腿腕,跑起来虽然很吃力,可大雨却像帷幕也遮住了梁军的视线,三五步外就看不见人影。李克用他们冲到尉氏门,早已是筋疲力尽,加上众寡悬殊,没敢抢城门,悄悄地爬上了城头。到了城头,才发现没有绳索,没法下去。薛铁山灵机一动,叫大家脱下袍子、内衣,把裤腿、袖子拴起来,拧成了一条救命绳。李克用也在脱衣服,史敬思哽咽着阻止,李克用说:“别说了,多一件衣服,多一条命!”还没拴好,追兵就上来了。薛铁山、贺回纥几个人光着身子迎上去。救命绳索串好了,史敬思拉过李克用,“大人,快下!”李克用不肯,推史敬思快下,史敬思噌地跪下,大哭哀求道:“别争了,别争了!大唐没有史敬思可以,没有大人不行啊!晋王,为了大唐,为了百姓,你就别争了!”
李克用扶起史敬思,拜了一拜,拽着衣服缀成的救命绳索就下。刚下半截,就听见史敬思悲怆地喊:“大王,看顾,看顾,史建瑭母子——”李克用刚要回答,就听见史敬思他们的惨叫声。紧接着,绳索断了,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李克用也顾不得疼痛,一骨碌爬起来,孤身一人,光着身子,一瘸一拐地逃回营寨。半路上,遇见前来接应的李嗣源,他一把抓住李嗣源的手,“儿呀,没听你的话,悔烂了肠子……”李嗣源鼻子一酸,“只要您回来了,就好办!咱们,报仇,有机会!”
——从那儿以后,梁晋就成了死敌。这会儿,正与梁贼打得血里面捞骨头,可晋王……李克宁静静地看着晋王,声音哽咽:“王兄,万一,万一,不讳,后事,后事……”存勖转过头,用嗔怪的目光瞪了一眼。晋王喘息了好一阵,待静下来,眼睛在面前三个人的脸上缓慢地扫过来,扫过去,最后,停在存勖脸上。存勖的眼光虽然被忧郁笼罩,但深处,依然蕴涵着不易察觉的睿智而坚韧的火花。晋王嘴角抽动了一下,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花,存勖急忙跨前一步,用绸手绢轻轻地轻轻地沾了沾,老晋王脸上泛出一丝淡淡的欣慰。
“亚子,跪,跪下,给你叔父、兄长叩头!”存勖转过身,倒身便拜,慌的三人齐齐跪下要扶存勖。“孤,把亚子,把亚子,托付给,托付给你们了!你们还有,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三人听了此话,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克宁抢先说:“王兄如此恩宠,愚弟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一二!”晋王摇摇手,“言,言重了!你我兄弟,出生入死,孤把麾下,麾下全部兵马,都交给你统帅,这会儿,这会儿才,才说什么‘恩宠’?”晋王又向嗣源,“儿呀,你沉稳多智,又身经百战,以后,要尽心,尽心辅佐你弟。”嗣源躬身答“是”。晋王看着张承业,抖抖索索地伸出双手,张承业跨前一步,双手握住,轻轻抚搓。晋王说:“小儿虽说聪勇,却不免常常犯浑,有你在,孤,无忧了!”张承业听言,双泪齐下,哽咽着回道:“晋王再造之恩,臣虽肝脑涂地,无以报答,怎敢不尽心竭力!”晋王又把眼光转向存勖:“孤,孤去后,凡事,凡事要多,多向三位,请教,请教。”存勖含着眼泪,使劲点头。“也,也望,三位,三位,不要辜负,不要辜负,孤的一片,痴诚,痴诚!”
三人急忙叩头谢恩。
“报——”景进一把捂住来人的口,“找死啊?小声点!不知道晋王……”声音算不上大,可晋王听得清清楚楚。“什么事?叫,叫他们进来!”来人轻手轻脚地进来,“细作报道,阿保机与朱温同时起兵,南北夹击……”晋王大叫一声,昏厥过去。张承业怒火中烧:“反复小人!”去年,晋王刚刚与阿保机相会于云州东城,结拜金兰,歃血为盟,共御梁贼,一听说晋王患病,阿保机立马就向梁奉表称臣,又是良马,又是貂裘,而今还起兵犯界!李克宁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杂种,哪有这样乘人之危呀!”
喘息了一阵,晋王醒了过来,示意近侍取下墙上挂着的箭袋。那箭袋是金钱豹皮做的,袋身纵横箍了几道金圈,袋口又镶了一圈金箔,贴身的一面虽然有点磨损,朝外的一面仍然可以看出金圈、金箔和金钱豹皮组成的图案,和谐而又雍容华贵。在场的四人,不,连近侍们也都知道,这是晋王的传家宝,是存勖的始祖拔野用过的东西。早在大唐贞观年间,存勖的始祖拔野跟随唐太宗李世民征讨高丽的时候,用它建立过丰功伟绩。此时,箭袋里只有三支箭。晋王挣扎着欠起身,左手搂住箭袋,右手缓慢而用力地抽啊抽啊,仿佛在拔一株合抱粗的大树。一根,两根,三根,他把三支箭都抽出来,攥在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盯着盯着,他的口张开了,全身哆嗦,仿佛要用最后的力气把这三支箭都攥成粉末。“父王!”存勖跨出一步,要搀晋王,晋王不知道哪儿来的神力,一把推开存勖,威严地喝道:“跪下!”存勖顺从地跪下,三位将佐和在场的近侍们也慌忙跪下。晋王生病三四个月来第一次如此敏捷地掀开锦被,下床,双手捧着三支箭,稳稳地走到存勖面前,神态异常严肃地说:“梁,是大唐的国贼;燕王,孤把他立为国主,却背叛了孤;契丹,去年与孤结拜兄弟,如今却背信弃义,纠合梁贼,南北夹击。这三者,是孤的心头大恨哇!”晋王换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孤赐你三支箭,你,不要忘记孤的遗愿——扫除三逆,匡复大唐!”存勖和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存勖庄重地接过箭袋,用额头抵住。晋王似乎用完了他集贮的所有力量,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左手扶住床沿,右手指着他的心口,“扫除三逆,匡复大——唐!”脖子一梗,栽倒在床上……
三
潞州的傍晚,雪停了,乌云裂开了几道缝。太阳已经衔住了西山,却挣扎着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银白的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昭义节度使李嗣昭(字进通)
心情凝重,站在城楼的救援,眯缝着眼睛向城外了望,牙将石君立像尊铁塔紧随其后。城外,梁贼夯筑的夹寨象一条无比粗大的蟒蛇,箍住了潞州城,憋得潞州气都喘不上来,兵员得不到救援,武器得不到补充,军粮运不进来,连消息也送不出去。夹寨上,面向潞州,每隔三五步站着一个执勤的梁兵。用木头搭起的箭楼,和他站的城楼几乎一样高,上面,常有几个梁兵朝这边指指划划,偶尔还射来几支箭,杀伤他的将士。夹寨内,大队梁兵在操练,时而有二三十人一队的梁兵在巡逻。远处,梁兵的营寨一片连着一片,绵亘几十里,在雪的掩蔽下,与山峦融为一体,更显得无边无际。再往远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李嗣昭想,那里有我军的营寨,晋王派来的救兵,周德威(字镇远)将军的军队。一想到周将军,他的心里就涌起了一股暖流:天复二年,也是大雪纷纷的季节,梁贼氏叔琮带兵十万,攻陷汾州、慈州、隰州,长驱围攻晋阳,贼酋朱温亲自率军接应,晋阳危在旦夕。是他,和周德威、李嗣源借着夜色,出奇兵突入敌寨,斩将搴旗,杀得梁贼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可是如今,听说周将军的救兵已经到了几个月了,怎么还不见行动?莫名其妙,“真他妈的活见鬼!”他哪里知道,一接到救急文书,晋王就派蕃汉马步都指挥使周德威帅马军都指挥使李嗣本、马步都虞候李存璋、先锋指挥使史建瑭等几路军马驰援。他们赶到之后,天天都在攻击敌人,天天都有斩获,打得康怀英不敢出战。朱温闻讯,怒斥康怀英无能,撤了他的招讨使,降为行营都虞候,以亳州刺史李思安代为潞州行营都统。李思安到任的头一天,周德威又率领本部五千精骑冲入梁军营寨,杀得梁军死伤一千多人,给李思安一个下马威。李思安见晋军骁勇,便深沟高垒,绝不出战。凭借兵多将广,军粮充足,依然铁桶似的围着潞州。
李嗣昭的眼睛肿得跟桃一样,眼白里布满了血丝,脸也像风干了的桃,虽有点血色,却黑乎乎皱巴巴的,更显得络腮胡子如夕阳下的乱草,倔强地戳着。他的身材本就不高,腰上,背上的伤又复发了,弄得他只能稍微佝偻着,头顶也够不着石君立的肩膀。整整六个月了,他几乎没睡过一夜囫囵觉。梁贼康怀英带领十万大军把潞州围得水泄不通,他只有一万人马呀!弟兄们枪挑折了,用木棍打,用石头砸,硬是没让梁贼冲进城。他从不怀疑将士对他的忠诚:副使李嗣弼是二叔克修的宝贝公子,前些天受伤了,很重,也不回府休息,非要躺在箭楼,看着将士们守城,这几天虽说能动了,还不很利索;就说自己的几个儿子,平时都围着他们的母亲转,学经商,把个钱财,看得比命都重,没少让他生气,可这几个月,也都吃住城上,帮助杀敌,继韬、继忠、继达还挂了彩,也不愿离开城垣。俗话说,“军无粮自乱”,一天两天可以,一月两月也可以,已经断粮三四个月了,就是军队不乱,这样的将士,连枪刀都拿不起来,怎么杀贼?还有那监军李绍宏,贼宦官,像只猫,哪里有荤腥哪里就有他。好在我派专人把他盯住了,他想出城投降,白日做梦!可是,老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把猫狗都杀光了,老鼠也成了美味佳肴,谁敢保证他们不会作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只要有几个饥民打开城门,梁贼乘机而入,后果就不堪设想!就算没人做这样的事,城中已是饿殍遍地,天一放晴,尸体腐烂,瘟病疯起……李嗣昭不敢往下再想。“镇远兄,你快来呀!我们,已经油尽灯残,再小的风也会把我们吹灭呀!”
“爹爹,梁使到!”随着话音,李继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从身后拉出一个人,瘦不拉叽的,就像害了十年痨病。那人跪下,瑟瑟地掏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擎在头上。李继韬伸手取过,递给李嗣昭。李嗣昭挺起胸膛,两眼逼视来人,几下就把书信撕得粉碎,朝来人头上一摔,吓的来人簌簌直抖。李继韬上前一步,说:“爹爹,您看都没看,就毁了?”李嗣昭冷笑道:“还不是那些陈词滥调,‘蝼蚁尚且惜命’,‘晋王病入膏肓,群龙无首’?像这样的劝降信,为父都撕了八封了,来使也杀了七个!”李嗣昭拨拉开李继韬,圆睁红红的眼睛,像只发疯的豹子,要撕碎眼前的猎物:“你不怕死?”“怕,怕。我家里还有个病瘫的老娘……”来人瑟瑟地佝偻着腰,一连声地说:“我是将军治下贫民,潞州人哪……”“你是潞州人?”
“潞州人,潞州人!城外三里村的,名叫顺子。李思安,他逼我送信,我不送,他就要杀我全家呀!求将军饶我性命。”李嗣昭说:“既是我潞州黎民,被逼无奈,饶你不死。”听说饶他,顺子慌不迭地站起来,要走。“顺子”,李嗣昭叫住他,“回去,捎个话。告诉李思安,让他转告他的主子朱温,想我李嗣昭投降,瞎了他的狗眼!”顺子喏喏连声。看着顺子下了城墙,李继韬似乎很随意地说:“这次,朱温很谦恭,很诚恳,开的价码也很高!”李嗣昭瞪了李继韬一眼:“把他的皇位给我,我还嫌是篡的!”
太阳沉到山下,天也慢慢暗了。突然,一轮明月从东方的云缝里挤出来,圆圆的,亮亮的,把它的银辉撒向大地,也给大地罩上了一丝祥和。还没过多长时间,月亮又钻进云里去了。李嗣昭望着天上依稀的月影,忽然意识到什么,“快,把众位将军请到城楼来!”“干什么?天都黑了。”李继韬满脸疑惑。李嗣昭说:“叫你去,你就去,罗嗦啥?”李继韬刚走了几步,李嗣昭又叫:“告诉你妈,整一桌菜,再弄两坛老汾酒!”李继韬嘟嘟囔囔地去了。李嗣昭又招呼石君立,“叫几个兵,张灯结彩,把城楼给我装扮起来!”石君立拉了几位兵士,忙活开了。
不一会儿,城楼上布置一新,红红的灯笼高高地挂在檐前,和天上的月亮遥相辉映,分外惹眼。酒菜摆好了,将军们也到齐了。李嗣昭说:“仗打糊涂了,都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哦,今天是元宵!天祐五年正月十五!”李嗣肱一说,大家都醒过神来。李嗣弼说:“又要吃进通哥了。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嫂子不生气吧?”“生什么气?”李嗣昭说,“搁在过去,她,或许还耍点小脾气,现在这个样子,梁贼攻破潞州,泼天的家产,也没了!你嫂子就那么个人,这几天也有点开窍了。”嗣弼说:“这就好。我父亲简朴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去了,什么也没带上,冤枉啊!”李嗣昭说:“不说那些伤心事了!继俦,给伯伯叔叔们倒酒!”继俦、继忠、继达几个站起来,给大伙倒酒。到了李嗣昭跟前,继俦问:“爹,您喝什么?”“老规矩,茶!”李嗣昭说。“今天是元宵,喝点酒吧!”众将军七嘴八舌地劝。李嗣昭还是一个字:“茶!”嗣弼又劝:“进通兄,今天,开戒吧,喝点酒。明年,还不一定能喝上呢!”李继韬说:“明年?说不定明天就玩完了!”“胡说八道!”李嗣昭说,“茶!就是明天战死,今晚也是茶!”石君立说:“别劝了!众位都知道,过去,令公嗜酒如命,两坛子也不够他一个人尝,自从晋王一句话,令公何曾沾过一滴酒!”李嗣昭站起身来,端起茶杯,心情沉重地说:“晋王卧床几个月了,现在,也不知好些没有。今天是元宵佳节,团圆的日子,我们先敬晋王一杯!”众人都站起来,端起酒杯,面朝北方,“祝愿晋王早日康健,率领我们,再破梁贼!”大家躬身,把酒洒在地上。“第二杯酒,我敬大家。众位随我守卫潞州,半年有余,出生入死,忍饥挨饿,劳苦功高!”嗣弼抢过嗣昭的酒杯,放在桌上,另拿三只杯子,倒上酒,放在一个盘子里,走到李嗣昭面前,说:“我们应该先敬令公!”众将齐声附和。嗣昭说:“敬什么?我该罚!半年多了,没有击退梁贼,反倒有累众位,要有个老鼠洞,我都……”“怎么能怪令公?”石君立说,“照这么说,我们更该罚了!”“是呀,我们更该罚了!”众将争先恐后地嚷嚷,“敬令公,敬令公!”李继韬说:“都别争了,我代我父喝这三杯!”说着,一把抓过三个杯子,头一扬,三杯酒就灌进了肚子。嗣弼说:“到底是场面上人,喝起酒来,像灌凉水!”李嗣肱说:“经商,常要应酬,练出来了。”李嗣昭说:“这个东西,就这点像我!”说着,拿过一只酒杯,倒上茶水,端在手上,说:“众位将军,下来这杯酒,咱们共饮。”众人也没争究,端过酒杯,喝了。李嗣昭又想起兵士,问继俦:“家里还有点粮食吧?”“我,我不清楚,”继俦说,“您问二弟。”
李嗣昭把目光移到继韬脸上。继韬吞吞吐吐,“我也,也说不清!”李嗣昭说:“今天是元宵,你回去,找你妈,就说是我下的死命令,把家里粮食全拿出来,一粒也不要留,再掺些树皮啊什么的,熬些稀粥,分给士兵!”继韬看父亲的脸色与平日不同,嘴张了几张,也没敢说什么,扭头怏怏地走了。大伙继续喝酒。
此时,梁夹城内红灯高挂,招讨使行营里人声鼎沸。李思安正和他的副使符道昭举行赏月酒宴,犒劳都将以上将军。将军们都喝得醉醺醺地。符道昭歪在酒桌上,晃晃悠悠地举起酒杯说:“喝,喝!潞州,没几天,撑头了,再不喝,庆功酒,也,也不给,你们喝!”李思安瞅瞅符道昭,心想:“才喝了几杯就卧倒了,还咋呼什么?”扭头对大伙喊:“喝!一年有几个元宵?一醉方休!”符道昭下意识地擦擦嘴,什么东西?原来是涎水,粘在手上,拉成了一道细细的明明的线。他用另一只手去捏,还是没断,他问李思安:“怎么,搞的?你们,北方,就是和,我们,淮南不一样,这粉丝,咋,不断?”李思安说:“当然不一样。我们用绿豆,你们用大米。大米哪有绿豆粘呀?”众将一片笑声。李思安掉头问旁边的王虔裕:“你们琅琊也用绿豆吧?”王虔裕忙着啃他的鸡腿,腾不出嘴来回答,只用眼睛笑笑。
李思安忽然兴起,叫他的亲兵,“把本帅的铁槊抬上来!”两个亲兵应声出去了。
李思安说:“过去的上元节,赏灯,猜谜,那都是柔柔的女人酸酸的文人干的事儿。
男人,泡在温柔乡干啥?今年,咱们在军营里,没有灯,没有谜,也好,来点硬的,我给大家舞槊助兴,怎么样?”“好!”“好哇!”众将喊好的鼓掌的,此起彼伏。听说李思安要舞槊,帐外的兵士都慢慢蹩进帐来。两个亲兵吭哧吭哧地抬着铁槊,呲牙咧嘴地走进大帐,放在地上。这杆浑铁槊,重一百二十四斤。李思安走过去,咚地一踏槊尖,那槊,仓琅琅跳起来,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稳稳地落进李思安掌心。将士们齐声喊好。李思安立个门户,运了一口气,舞了起来。开始,大家还能看清李思安的招式,渐渐地,槊影里的人就影影绰绰,若隐若现,舞了一会儿,就只能听见呼呼风响,看见槊影像个圆球,飘来飞去!周围将士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大气也不敢出。有几个张大了嘴,吐出的舌头不知收回。正在这时,顺子回来了,看见梁军将士把大帐塞得严严实实,自己进不去,索性站在帐外等。突然,帐内爆发出热烈的鼓掌声,叫好声,夹杂着尖利的呼哨声。顺子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朝里张望,看见李思安手握铁槊,站在圈内正中。李思安也看见了他,招手叫他进去。“黑矬子,哦,就是李嗣昭,没杀你?”李思安问。顺子一愣,心里想,这些狗日的,把杀人当吃饭喝水,招呼人都问“没杀你?”“我,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李思安疑惑地问:“平安?回来了?呕,平安!回来了!还是你命大。或许,顺子,名字叫的好吧?前七个都杀了。”听了这句话,顺子一哆嗦,脸,煞时变得像一张白纸。李思安觉得,话,问完了,摆手让他回去。忽然又觉得奇怪,这次,没杀?是不是想,投降?“哎,哎,回来!”顺子已经高兴地往回走了好几步,又听叫他,心里一紧:“怎么啦?又要我送信?不去,不去!死在哪里都是死……”“这家伙,叽里咕噜地,说啥呢?”李思安问,“黑矬子没给你说什么?譬如说,投降?什么的?”顺子摇摇头,“他,投降?我忘了,他要我捎话,让你给你的主子说,”“嗯——”“嗷,嗷,给你们梁王……”“嗯——”“咳,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反正,他说,‘要我李嗣昭投降,瞎了你的狗眼!’”“你,骂谁?”李思安恼羞成怒,“刁民,竟敢辱骂皇上!”顺过槊来,一槊穿透了顺子,肠子兜子流了一地。顺子那失神的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拉出去,扔了!”将士们有的还在吃,有的还在喝,有的还在笑,也有人低下了头,有的,不知道是想起娘,还是想起了媳妇,偷偷地抹眼泪。
李思安余怒未息,“李嗣昭,黑矬子,狗日的,死到临头了,还强装硬汉!”
按他的想法,都断粮几个月了,早该投降了,还硬撑什么?他,真不明白,就算李嗣昭是铁打的,其他人不都是铁打的啊?今天晚上,虽然没有朗朗的圆月,却也是元宵呀,他们就心甘情愿没吃没喝困守孤城?他推推王虔裕,“快去,上箭楼看看,黑矬子干什么。”王虔裕虽然有点不情愿,这时候,也不敢违抗,从盘里抓了个鸡头,边走边撕边往嘴里塞。忽然觉得上腭被什么硌了一下,伸出食指抠,抠出半拉鸡喙!他气得扔掉鸡头,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昨晚也没碰妓女,怎么吃个鸡头也硌嘴?”
不一会,王虔裕慌慌张张窜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李将军,他们,他们也在赏月,喝,喝酒!”李思安骂道:“舌头叫鸡叨了?话都不会说了?再去看!
再去看!”王虔裕说:“没,没叨,就硌了一下!末将,看了好几遍,他们,就,就是赏月嘛!”李思安惊讶了:他妈的,断粮几个月了,还有心思喝酒赏月?“走,都走,都走,看看去!”上到箭楼最高处,果然看见,李嗣昭和他的将官们正在饮酒,士兵们也抱着大海碗喝什么。
李嗣昭看见对面有人,还向这边指指戳戳,就对大伙说:“看见了吧?梁贼看呐!咱们,不能输了这口气!”转面对石君立说:“去,把军伎找来!让她们吹吹打打,长长志气!”石君立答应一声,跑下城去。“在座的弟兄,划拳,划拳!”
嗣弼几个相互看了看,揎起袖管,“哥俩好哇!”“五魁首哇!”“九重阳哇!”大声喊了起来。
看着晋军吃吃喝喝,李思安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命令所有箭楼的弓箭手射箭。一时间,箭像蝗虫一样飞过来,有的落在城上,有的掉到城下。李嗣弼看着李嗣昭,“还击?”李嗣昭摇摇头,他大声对将士们说:“我们的李思安将军不高兴了,卖阔了!离这么远,射箭,有什么用?除非是神箭养繇基!”正说着,左脚一麻,一支箭插在他的脚腕上,他装做俯身捡箭,迅速把箭拔出来,举过头顶,说:“捡起来,把箭,落到城上的,都捡起来,等梁贼攻城时,再还给他们!”将士们都忙着捡箭,谁也没发现他的异常。
军伎上城了,石君立问:“奏什么曲子?”李嗣昭说:“还用问?《将军令》、《破阵乐》,哪个雄壮,哪个欢乐,奏那个!”军伎们排好队形,拿起乐器,雄浑的音乐伴和着蔌蔌的箭声回响在潞州城头。就这样,闹腾了约一个时辰,双方都觉得没趣了,各自收摊回营。进了城楼,李继俦才失声喊道:“爹爹,你的脚!”“喊什么喊!”李嗣昭压低声音,“小声点!没见过箭伤?”李继俦蹲下,给父亲脱靴,那软靴已经被血浸透了!回头看,如水的月光下,那血脚印,一个接一个,黑乎乎的,泛着青光。
四
老晋王死了。
摇曳的烛光照在灵前的棺木上,惨白惨白的。存勖披麻戴孝趴在灵前,又哭得昏死过去。一拨厨师端走冷饭冷菜,又送来冒着热气的饭菜。一个头目模样的人走到景进面前,恳求景进劝劝公子:“整整两天两夜了,不吃不喝怎么行啊?”景进摊开双手,摇摇头,他的眼睛也红红的。两旁的侍卫袖着手,缩着脖子,谁也不敢去叫,更不敢伸手去扶。后堂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哀的啜泣声,虽说不大,听起来更加磣人。敬新磨向里边努努嘴,“你去劝劝嘛!”景进极不情愿地用拂尘戳了敬新磨一下,转身蹩了进去。有时候,悲哀过度也会像暴怒的野兽,既会撕碎别人,更会摧残自己。
蕃汉都知兵马使李克宁府内灯火通明。内堂上,李克宁神情凝重,他端起嵌金青瓷茶碗,几次要饮却又放下,若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向堂左的都柱快步走去。柱上,挂着他心爱的头盔、青铜锁子甲和龙泉宝剑。他抽出龙泉宝剑,那宝剑迸射出青幽幽的寒光。他脱掉棉袍,露出紧身软锴,紧握宝剑,仗剑指天,先做了一个白鹤亮翅,接着,旋风一样舞了起来。才舞了半个多套路,又觉得兴味索然,就收了剑,向堂外走去。前脚刚迈过门坎,就意识到忘了穿棉袍,返身穿上,踱出堂外。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一簇雪团掉进他的脖子里,冰得他一激灵,头脑清醒了许多。王兄一病就是三个多月,病前,在战场上纵横驰骋,那气概,教将校振奋,叫梁狗胆寒。那时候,廊下的月季开得多么热烈,多么娇艳!如今,不用看,枯枝残梗!虽然是半夜,有雪也并不显得很暗。龙爪槐?平日里青苍刚劲,盘旋虬曲,今夜,枝上卧着雪,象什么?象什么?还真象缀着一丛丛白花,高低错落。他想,“王兄走得好,天也为他戴孝。我呐,唉——”“忽如一夜北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李克宁忽然想起岑参的诗句——做个文人也不错,至少,他们可以一门心事地吟诗,虽说不怎么风光,甚至有些寒酸,却也平平安安。不像自己,整天跟着王兄打打杀杀,不知道那一天,一枝冷箭射中门面,威风富贵也就成了过眼云烟。王兄在世的时候,他是大树,尚能为自己遮风挡雨,如今王兄辞世,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了!自己不就成了众矢之的?要命的是,自古老王辞世,新王登基,都有一番明争暗斗,兄弟互杀叔侄相残的故事比比皆是。再说,侄儿存勖怎么想?啊,李存勖,可不是等闲之辈!——听说他还在他娘肚子里,就有两位真神穿着黑衣,拿着扇子,在两旁保护。他娘怀他十三个月,生的时候,难产,折腾了两天,也生不下。惊的晋王再三祷告上苍,神人托梦说,要他用一十七人,二分之一披甲持矛,三分之一击鼙鼓,六分之一吹笙弹琵琶,再调四十九人,围着产房大喊大叫,左三圈,右三圈。刚刚做完这个道场,一抹紫气从窗户涌进来,笼罩产床,他就顺利降生。当然,这些传说,或许是杜撰,不可信。但是,他生下以后,就比一般小孩大、壮,容貌也富态刚健,谁见了都禁不住连声称赞。乾宁二年,我跟随王兄大破王行瑜,迎接圣驾还宫的时候,存勖才十一岁,与唐将赌射大雁,一箭双雕。唐昭宗一见,大为惊讶,连声称赞:“此儿有奇表,又文武全才,将来肯定是国家栋梁。
不亚其父,不亚其父!”宣旨赐蓝田玉卮一对,翡翠托盘一件,还从内宫女童中选出一人,赏给存勖。(此人即后来的淑妃韩氏)昭宗特意走到存勖跟前,低下头,抚着他的肩膀说:“长大了,不要忘记效忠我们大唐!”从此,大家就把存勖昵称‘亚子’,也把匡复大唐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还有两位大嫂,特别是刘夫人,她干练沉稳,遇乱不惊,常常在突然变故之时,能拿出上好的应变策略,连王兄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源驿王兄遭劫,回到营内暴跳如雷,我和将士们也义愤填膺,操起刀枪嗷嗷叫着要报仇。是刘夫人,跪在王兄面前,抱着王兄的腿,劝阻说:“夫君,您想想,我们为国家讨贼,贼烽未灭,先起内讧,这是国家大忌,也是我们的大忌!知道的,说朱梁无礼,不知道的,还说我们心胸狭窄,不以国家为重。我们以后怎么招兵买马,壮大实力?您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都忘啦?再说,这是朱梁地盘,我们是飞军,没有粮草,没有后援,能打胜吗?夫君,您是统帅,一举一动牵涉着全军存亡,要慎重啊!要慎重啊!”王兄似闻雷震,僵立了一阵,擦掉泪水,扶起刘夫人,说:“夫人,你真是我的张子房啊!”如今,王兄虽然谢世,刘夫人还健在,她怎么想?她怎么做?还有周德威,德高望重,目前又重兵在握……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恐惧象厚厚的积雪压在他的心头,使他既寒又怕,喘不过气来。
“老爷,有人求见。”李克宁一愣:都半夜了,还有什么紧急军情呀,再说,家里,又不是讨论军情的地方。转念一想,人家这么晚来,肯定有重要事,“谁呀?
这么晚了……”“义儿军骑将李存颢。”听说是李存颢,克宁也没敢怠慢——这家伙在老晋王的义儿中可算得上是鬼精灵了,常常把其他义儿弄得灰不留丢的,他却火中取栗——“中厅接见。”
两人坐定,丫鬟献上热茶。“叔父好雅兴!”等中厅只剩他们俩的时候,李存颢看着克宁的脸,笑吟吟地说。李克宁并没有正面作答,不冷不热地问:“夤夜来此,有何贵干?”存颢看出李克宁心绪不佳,心中暗喜,“没有‘贵干’,也可以看看叔父啊。”“看我?你整天跟在晋王的鞍前马后,象跟屁虫似的,有空看我?”听了这话,李存颢狂喜,故做严肃地说:“对喽,我是晋王的跟屁虫。如今,晋王归天了,我不看您看谁?您说,除了您,我应该看谁?”李克宁没想到他这样说话,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存颢却得了由头,放下茶碗,走到李克宁的身前说:“晋王刚刚拉起大旗的时候,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连几把锋利的刀都没有。
赫连铎攻黄花城,你们弟兄和敌人血战,三天三夜呀。刀刃砍秃了,用刀背砸,刀也砸断了,用拳打,用牙咬。赫连铎哪里见过这阵势,丢下一万多尸首狼狈逃窜了。您衣衫破碎,满身满脸血污,昏睡了三天三夜!差点让收尸的抬出去活埋了!
您说,论战功,谁有您大?”“吔——真的”,克宁脑子一转,“过去,我,怎么就没想过这些呢?”他咧着嘴苦笑了一下:“这会儿不是论功的时候。”“好,咱们不论军功,论能力,论魄力,论识力:天复初,梁人大举进攻我们,那么骁勇的李嗣昭一败再败,派去接应的李存信也丢盔弃甲;慈州、隰州、汾州纷纷背叛了我们;梁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晋阳。我们是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将佐幕僚这个劝晋王折节投降,那个劝晋王逃亡契丹,吓得晋王自己也要出走云州。是你力陈利害,劝晋王坚守,又和李嗣昭出奇兵,大破梁军。要不是您,晋王的地盘早就不知道是谁的封地了!”要是晋王在世的话,李克宁肯定会连连摇手,“错了错了!张冠李戴,张冠李戴!那是刘夫人力陈利害,劝晋王坚守……”他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是刘夫人说:“你以前避难塞外,差点被鞑子杀了,要不是朝廷多事,顾不得收拾你,你怎么能回来?逃亡契丹这条路,万不能走。妾以为,为今之计,莫过于坚守。晋阳,是我们的根本,我们占有天时、人和。据城坚守,我们也占有地利。兵法说:‘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我们兵少粮缺,只有以城为助,据险固守,不断地袭扰敌人,积小胜为大胜,才有可能赢得胜利。没有地利,没有高大的城墙,凭我们目前的兵力,粮草,我们只能是刀下俎,砧上肉!您不是笑话王行瑜弃城失势,任人宰割吗?今天,我们怎么能重蹈覆辙!”这席话,有理有据,又有却敌方法,象一付灵丹妙药,一下子稳住了大家的心!从此,遇到什么难事,晋王和众将总忘不了听听刘夫人的意见。但是,这会儿,他不想纠正,倒不是他非要贪天功为己有,只是从心里自己也不知道的哪一个旮旯泛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将错就错吧,这种说法或许对自己的某些事儿有利。“你想说什么——”存颢盯住克宁的眼睛,压低声音说:“还不明白吗?请您出头,做咱们的晋——王!”克宁站起来,连连摆手:“晋王的位子是存勖的……”存颢直起身,声音略略放大:“您真是弟友臣恭啊!聪明人哪,有时候也难免犯糊涂。我再给您点化点化,谁叫我是您的侄子呢。第一,兄亡弟立,天之常理,您做晋王顺理成章。不要说前朝古代,就是本朝,也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吧?第二,您手里有兵权,动起家伙来,也是探囊取物。
有这么好的条件不用,窝囊呀!再说,您甘愿以叔父的身份拜侄儿吗?第三,您功高镇主,兵权在握,存勖怎么用您?古人云:‘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您可不要忘了……”这些话,象锋利的箭,箭箭射进李克宁柔软的心房,李克宁软软地坐下,喃喃地说:“晋王的位子是存勖的,晋王的位子是存勖的……”“哈,李存勖?猴戴帽子,哼,他充什么人呢!他带过多少兵?经过多少战阵?他当晋王,别说您了,连我身上的伤疤都不服!”说着,捋起袖子,提起裤腿,要克宁看他的伤疤。这会儿,克宁没有心思欣赏伤疤,而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存颢,的确,他,满身硝烟味,满脸沧桑情。“你,今年贵庚——”“比义父老晋王小八岁,跟老晋王南征北战快二十年了。好了,不说我,我们七八个义儿,哪一个都比他年龄大,带兵历史都比他长——我们都不服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挑明了吧:父死子争位,那更是天经地义!本朝太宗的皇位怎么来的?他不是亘古以来最有作为的一个好皇帝吗?您,如果不要这个王位,我们要!到时候,您可不要怪侄儿没给您说!”
克宁打了一个寒噤,张着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真是怕怕处有鬼——一场血雨腥风眼看就要来啦!”存颢见火候已足,拉长了声音说:“叔父,告辞。算我没说!什么也没说!好吧?”说着,车转身往外就走……
五
梁军夹城营寨戒备森严。中军大帐外围了三层军士,大帐内只有三个人:招讨使李思安、副招讨使符道昭和李存颢派来的秘使。李思安拍拍秘使的肩膀:“这下不怕了吧?您的安全,关系着这次行动的成败,我们不会掉以轻心的!来,指指,你们能控制哪几个州?”秘使指着地图说:“我们李存颢大人说啦,贵军不来接应,我们只能献出并、汾两州,其它的州由你们去攻打;如果能接应,估计可以占领河东九州。”“我军肯定接应”,李思安认真地说,“我已经报告了梁王。对,梁王要你们送一个人质。”“送人质?送谁?”李思安笑了:“当然是个大人物喽!像你,做秘使还可以,做人质就不够格了。”“那,谁够格?”李思安看了秘使一眼,用手指头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曹夫人。”“曹夫人?哪个曹夫人?”秘使惊讶地问。“还有哪个曹夫人?李存勖他妈!这是我们梁皇钦点的!你以为,河东九州的节度使就那么好当?”沉默了好一会儿,符道昭说话了:“你不要怕,我们知道,李存颢是李克用的干儿子,他还接近不了曹夫人?他有的是办法。我担心的是,你们怎么对付李存勖、张承业?”“这个事倒不是很难,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把他们引到李克宁府上,‘喀——嚓’,就解决了。”秘使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李存勖,就那么容易上当?”密使狡黠地眨眨眼,“李存勖自恃武艺高强,谁都不放在眼里。你要明斗,三五十个也不是他对手。但是,你来暗的,出其不意,杀他,也就易如反掌。”看李思安他们还有些狐疑,密使说:“你们,不信?张飞,张翼德,厉害吧?还不是死在两个小校手里!”李思安还是不大相信,叮嘱说:“你们,一定要筹划好,真正做到出其不意!”密使使劲点点头。符道昭又问:“李克宁,能听你们的?”“怎么不能?我们李大人说,‘喏大一个晋王的帽子还诱不来一个李克宁’?不过——,完事以后,李克宁得由你们处置!”李思安放声大笑:“没——
问——题!关门打狗,那是傻子都会干的事情。”
六
“报——”一听这声,周德威打心眼里高兴:“梁贼——出战啦?贼首是谁?老夫刀下不斩无名之辈!”“晋王密令!”周德威愕然。他的儿子周光辅从来人手里接过密令,交给父亲。周德威急忙打开,密令上只有四个字:“速回晋阳!”周德威真是不解:潞州危在旦夕,急需再调援兵,怎么反而撤兵?他把密令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几遍,也弄不明白,便招手向内帐大喊:“夫子,快来,快来!”随着叫声,一人挟风从内帐急步走出——这就是被周德威叫做“夫子”的人。这人身长八尺有余,皮肤白皙红润,青春亮丽,顶多也就二十二三岁,方脸大耳,前额隆起,两眼透出一股与年龄不大相趁的睿智。从身材看,简直就是一个百胜将军。奇怪的是,他头上戴顶儒巾,身上穿件棉布袍,脚蹬一双圆口软布鞋,腰带上系着的不是鱼袋,而是只荷包,荷包面上绣着两只交颈鸳鸯。此人名叫郭崇韬,字安时,代州雁门人。开始投在晋王的二哥克修帐下,因为干练、廉洁,点子奇特而深得宠信。克修辞世后,被晋王要在自己身边,待做股肱。这次救潞州,晋王封他为周德威的参军,襄赞军事。周德威扬扬手里的密令,说:“看看,晋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郭崇韬接过密令,看看,想想,比比画画,又簇起眉头想想,神情严肃地说:“将军,出大事啦!”周德威不解:“什么?”郭崇韬朝四边看看,周德威朝外边喊:“光辅,在外边看着点,我们要说点事!”外边有人答应一声,郭崇韬压低声音说:“晋王归天啦!”“你怎么知道?”周德威也知道晋王病了三四个月了,也知道这次病得不轻,但他打心眼里就没想过晋王病逝。郭崇韬指着密令说:“从这。”周德威更惊奇了。“将军您看,这四个字……”“怎么啦?”“不是晋王的手笔!”周德威更加惊奇:“你怎么知道不是晋王写的?”“我主管来往公文 ,要不认识晋王的笔迹,那不是失职吗?这封密令虽然模仿的很象,但骨子里缺少一些刚劲。这是——
对,这是蕃汉都知兵马使李克宁的!”“李克宁?李克宁为什么要模仿晋王的笔迹?”周德威瞪大了眼睛盯着郭崇韬。“将军,你真是个老实人——只琢磨打仗不琢磨人。”周德威的眼睛瞪得更圆:“我是带兵的,不琢磨打仗琢磨什么?”郭崇韬说:“您也得琢磨人。否则,你为谁打仗?怎么打仗?”郭崇韬顿了一下,接着说:“他,李克宁,晋王的弟弟,为什么非要模仿晋王的笔迹?——又模仿得不是很象——他故意要我们看出是他写的,嗷,对喽,故意”,郭崇韬说:“您想想,李克宁过去虽然是蕃汉都知兵马使,但军权实际上还是握在晋王手里。这件密令是李克宁模仿的,那是不是说,晋王已经归天?您再想想,晋王归天,应该由大公子继位,李克宁为什么——”“他要篡位?不可能!不可能!”周德威把头摇的像小孩的玩具——卜郎鼓。“将军,这是乱世……”“晋王对他四弟……很好,我看,李克宁也不是那种人!”郭崇韬拿起密令,又看了一阵,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那种人,要看事实。王莽没有篡位的时候,谁不称赞他谦恭仁厚?白乐天真是圣人呀!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不过,晋王健在的时候,谁说他有那种心,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现在,人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而上边的那个人又殡天了,难免不生非分之想。这时候,身旁如果再有几个狗头军师……您想想?一步之遥,一念之差呀!人哪,在某一件事上想得太多,对其它的事,哪怕是再简单的事也不会处理啦,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呀!所以,老子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俗话也说,利令智昏,权位,更会泯灭聪明人的智慧啊!”
周德威不说话了,两个指头捻着胡须。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旷世奇才,他的推断,十有八九是准确的。静默了好一阵,周德威问:“那,那,咱们怎么办?”
郭崇韬想了想:“您说呢?”“哎呀,你这个人,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问你,你又把球踢到我这儿来了!”郭崇韬一字一顿地说:“回——晋——阳!”看到周德威一脸迷糊的样子,郭崇韬并没有正面回答,却神态严肃地问:“将军,对于目前的晋国,您认为,李克宁和大公子,谁当晋王更合适一些?”“当然是大公子喽!”
“说得对!那您想想,李克宁为什么要您回去?”没等周德威说话,郭崇韬接着说:“李克宁虽然掌握着军权,多一半精兵却在您的指挥下,他让您回去,您回去了,说明您听他的命令,他自然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实施他的计划了……”“我听他的?
那不成了乱臣贼子?”“那您怎么办?”“我——”“要帮助大公子,只能回晋阳。
现在,只有您能和李克宁抗衡,只有您能扭转乾坤!”周德威想了一阵,突然高举双臂,紧握双拳,狠很向下一砸,“回!”
“说‘回’容易,回去了怎么办?我们得好好想想。”郭崇韬说。“怎么办?那还不容易!”在周德威看来,郭崇韬想的太多,“把他杀了不就完了。”郭崇韬摇摇头,严肃地说:“我们的结论只是理论上的,还不是事实。这是一。二,反态未露怎么办?三,打着拥护大公子的旗号怎么办?权力交接的时刻,是最危险的时刻,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一举一动都要万分谨慎。”周德威若有所悟,也静下来,歪着头想。只一会儿,又不耐烦了:“夫子,你就直说,怎么办?”郭崇韬说:“你呀,比我还急!你也容我想想吧。”过了一会儿,郭崇韬招手,“附耳过来。”郭崇韬一边说,周德威一边点头。他们的神态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凝重。最后,周德威心悦诚服地说:“夫子,我听您的!”
还没过一会儿,周德威似乎又有什么难言之隐。“怎么了?”郭崇韬问。周德威咳了一声,“没什么。只是,只是,没有解除潞州的危难,对不起老友进通了……”“是,对不起李将军,更对不起晋国!在这个节骨眼上,撤走援军,无异于把潞州拱手相送。这,正是我推断李克宁要篡权的一大佐证。但是,周将军,做事要看大小,要分辨轻重缓急……”“我也知道。只是——”“周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婆婆妈妈的,这可不是您周将军的性格呀!”周德威并不是不想回晋阳,他担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做为带兵多年的将军,他深知,进军容易退军难呐。
进军的时候,士气高昂,警惕性强,即使和敌人遭遇也不会慌乱;退军的时候,难列战阵,人心惶惶,敌人乘势掩杀,那会全军覆没的。眼前敌我十几万兵马粘在一块,犬牙交错,稍有动静,敌人就知道了。怎么和敌人脱离接触就是一大难题!郭崇韬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您想撤退,就这样——”右手握拳,向前猛打了一下,又猛地抽回。“咳,我怎么在孙武门前卖兵法?”郭崇韬深知,周德威将军不仅武艺精湛,智谋超群,更是久经战阵,传说他望尘埃而知敌数,听鼓音能断胜负。想到这儿,郭崇韬觉得不好意思,笑了笑,算是自我解嘲。周德威高兴地在郭崇韬右胸轻擂一拳,“你要有一身武艺,我都没饭吃了!”说罢,朝外喊道:“光辅,快,传史建瑭将军……”光辅得令去了,郭崇韬对周德威说:“那,我得先走一步了。”周德威转身拉住崇韬的手,“你,你要干什么?”郭崇韬神秘地说:“我能干什么?将军放心,军无眼不行,我给您打前站——打探消息!”周德威没放手,“马上开饭了。要走,吃了饭再走不迟。”郭崇韬摔开他的手,“事情没一点眉目,哪里吃得下饭?”话还没说完,人已冲到营外。
周德威一捋胡须,“真是个急性子!”
七
老晋王灵前,长明灯幽幽地照着。“啪”的一声,爆了个灯花,吓得景进打了个哆嗦。敬新磨朝着棺材作了个揖,撇着戏腔道:“叫叫一声,晋王啊,晋王啊,您就放心吧!您的意思奴才知道……”景进生气地瞪了敬新磨一眼,“什么时候了,还忘不了你的戏腔!”敬新磨一笑。李存勖还昏睡着,身上,不知谁给加了一件黑袍。冷冰冰的饭菜依然放在原地,其中一只汤碗的汤面已经结了一层皱巴巴的皮,让人想起山村土地庙的供桌上供了多天的献饭。景进搓着手,“总这么不吃不喝,怎么办啊?”敬新磨似乎压根没听,他手击节拍,口中念道:“燕雀欢欢,垄亩跳窜,啄食瘪谷,歌舞连连!鸿鹄昊昊,一飞冲天,扶摇直上,抟风掣电!”说完,又唱道:“北冥鱼龙誓搏天,挟雷摧风气浩然……”景进一拽他的袖子:“你,还有心情唱戏?”“我是个优伶,不唱戏,还能干什么?”景进生气地说:“大公子平日怎么待你的?你就一点不急?”敬新磨慢悠悠地说:“那您叫他吃哇?您是公子府总管,侍侯公子吃喝,是您的天职呀!”景进扬扬手中的拂尘,“我有那本事,还这么干耗着,央求你?”
晋王府的大门紧闭。门外几个人正和门官争吵:“军情紧急,误了事,你能负起责任?”“我从云州赶回来,都两天了……”门官说:“诸位,诸位,行行好,别嚷嚷!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上头不让进去,我也没办法!”近旁还有十几个人,有的轻轻跺脚,有的呵手,有的转来转去,脸上,都是急不可耐的神色。地上的雪,已经踏成了硬硬的平板,拴马桩上拴着的十七八匹战马,鞍鞯齐备,身上冒着热气,不安地“得得”刨地,时而仰起头“咴咴”嘶鸣,它们,也许被眼前的情景也弄得不耐烦了。
张承业黑衣黑袍,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晋王府门前,命令门官:“把门打开!”门官为难地说:“公子吩咐,任何人不许入内!我们……”张承业大怒:“我是那‘任何人’吗?把门打开!”说着,扒拉开门官就往里闯。门官望着张承业的背影,惊诧地嘟囔:“老监军,总是笑嘻嘻地,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张承业冲到灵堂,看李存勖还在昏睡,就使劲拍拍他的肩,“醒醒,醒醒!”
没有一点反应。张承业抢过景进怀里的拂尘,掉个个,用把子狠狠地抽了存勖几下,吓得景进和敬新磨手足无措,急忙跪下,膝行来夺拂尘。李存勖翻身半坐在地上,刚要发火,见是张承业,大叫一声:“七哥!”扑过来,抱住张承业放声大哭。
张承业一把推开,像狮子一样大吼:“哭,哭,你就知道哭!”这一吼,还真灵验,存勖不哭了,用饱含泪水的眼睛迷惘地望着张承业。张承业气愤地说:“晋王升天了,谁不悲痛?别说是你,我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晋王对我有再生之恩哪!”
张承业本来姓康,同州人。刚一降生,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到五岁,贫病交加,也撒手西去了。撇下苦命的他,揣着没边的碗,拉着劈了头的木棍,四处讨饭。碰到个好心人,还能吃上一点点残汤剩水,遇到心眼歹毒的,不但不给,轻则戏弄侮辱,重则放狗咬他。那狗仗人势,常常把他的破衣烂衫撕成碎条,把他早就流脓的手脚咬得鲜血淋淋。那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呀!这样的生活过了几年,内常侍张泰收养了他,给他换了姓,起名张承业。有饭吃了,有衣穿了,他天真地以为自己遇到了活菩萨,谁知道,有一天晚上,张泰把他绑在柱子上,强行给他净了身,逼迫他当宦官……那一夜,下身一直流血,他疼得站不成,也坐不住,用头直往床上撞。他恨,恨张泰,恨有钱人,甚至也恨父母,“你们生了我,为什么不养我?为什么不保护我?”男人哪,谁没有血性?虽然他年龄算不上大,可他也朦胧地知道那个东西对男人的重要。他哭喊着:“我成了什么人?什么人啊!我真是刚出狼口,又进虎窝呀!……”
那些天,他一门心思想死。张泰那里会让他死?派人看着他。几次寻死,都没死成。他索性一跺脚,“死不成,我就好好活着!我要找找,老百姓为什么就这么苦?”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就在宫里干开了撒水扫地那些小黄门应该干的活。揣上了这种心思,他就有意识地睁大眼睛看,支棱耳朵听,还请人教他认字。
再大些,常常向人借几本书读读。在皇宫这个正义与邪恶、磊落与阴谋、高贵与卑鄙、聪明与愚昧激烈撞击的大熔炉里,他很快就脱颖而出,得到了上司的赏识,一步一步进了皇宫内院。唐昭宗宠信宦官,也给他创造了出头露面的机会。李克用晋王讨伐王行瑜的时候,昭宗派他多次到晋王行营联络,他逐渐体味出晋王的大志,晋王也爱他正直、聪敏、办事干练,留他做了河东监军。
正当张承业以为一帆风顺的时候,天有不测风云——唐昭宗的朝廷里,宰相崔胤借梁王朱全忠的力量,不分青红皂白诛杀宦官。一时间,狂风骤起,阴云密布,仅昭宗身边就杀了六百多个宦官!崔胤专派几十名禁军搜捕张承业,声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晋王几夜不能成眠,思来想去,不愿意杀死张承业。后来,想出了一条妙计:从死囚牢里提出一名囚犯杀了,毁了容,冒充张承业,把尸体送了上去,把真的张承业藏在斛律寺几年,才躲过了这一劫。这样做,晋王是冒着“抗旨不遵,凌迟处死”的罪名的。
张承业说:“崔胤滥杀宦官的那阵儿,要不是晋王,我这把骨头早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也应该哭,哭个昏天黑地,哭个七窍流血!可这哭,充其量只能算做匹夫之孝!”“匹夫之孝?”“连匹夫之孝也比不上!匹夫也知道,老人去世,哭是哭不活的,作为后人,最大的事是强压悲痛,埋葬老人!你可倒好,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哭得昏死过去!连让老人入土为安的匹夫之孝都没做到,还谈什么大孝!”“大孝?”“保家安亲,兴复唐室,才是大孝,才是你父王的遗愿!”敬新磨插了一句:“您不吃不喝,怎么兴复唐室?到了那时,我们大家只能学学伍员,把眼睛挖了,挂在晋阳的城楼上,看梁军怎么开进城来!”存勖惊得张大了口!张承业瞄了一眼敬新磨,接着说:“哭能实现晋王的遗愿,咱叫晋国的军民都来哭!你忘了你作为儿子的责任,你忘了你作为晋王继承人的责任!”承业见存勖有点悔悟,搀着存勖,挪到灵旁的椅子上,按他坐下,示意周围的人离开,他拉住存勖的手说:“一般的老人,入土为安,你的父王,入了土也不安哪!他要兴复大唐!你知道吗!这是多重的担子!”张承业喘了一口气,语气更加沉重:“我们晋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外,梁人围我潞州已经半年多了,潞州城内,人无粮,马无草,饿殍遍地,富人也易子而食。李嗣昭将军日夜盼救兵,望眼欲穿!你到晋阳城外看看,梁军动辄杀到晋阳城下,京畿震动,晋国处在灭亡的边缘啊!内,晋王升天,多少双眼睛盯着晋王宝座!春秋五霸,齐桓公,生前多么英雄?死后一群儿子争王位,互相残杀,血流成河,日月无光!争王位的还绝不仅仅是同辈弟兄,上一辈下一辈,毫不相干的人——像陈胜吴广那样的谪戍之徒也要来抢!大凡老王辞世新王继位的关键时刻,都是政局动荡,杀机四伏,稍不留神,就会身首异处哇!你到府门外看看,有多少人等在哪里?他们都有重要的事给你禀报,等着你拿主意!
内忧外患,都是性命悠关的大事,你怎么能沉浸在无谓的悲痛之中!”存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愧疚地低下头:“七哥,你说,怎么办?”张承业斩钉截铁地说:“先吃饭!吃饱以后——”张承业压低了声音,在存勖的耳旁说了一阵,存勖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八
李克宁府内出奇的寂静,连那几只看家护院的獒都没了往日的张狂。不过,人反倒更忙碌了。后堂里,几个夫人簇在一块,指挥着缝纫匠人,有的缝内衣,有的织领口,有的绣袍襟。丫鬟们也没闲着,出出进进地拿布料,照管火炉,有几个还跟着缝纫师傅学熨烫。大伙谁也没说什么,脸象红红的蜡烛跳荡着甜蜜蜜的笑,只有大夫人孟氏眉宇间的笑时而透出不易察觉的紧张。中厅周围,又是另一种气氛。
李克宁的中军旗牌官汪斯神情凝重,和周德威的先锋官史建瑭带了几十名亲兵、军士,手忙脚乱地扫雪。他们把雪堆成一道道墙,半人多高,再浇上水,刹那间就冻成了城垛。汪斯蹲下身子,作了一个引弓射箭的动作,满意地拍了拍身旁的兵士。
细看堆好的墙,把中厅周围的过道隔成了迷宫。史建瑭翘起了大拇指,压低声音对汪斯说:“奇思妙想,奇思妙想!诸葛武侯再世,也会自叹弗如。”汪斯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也真是,诸葛武侯的八卦阵也不过如此。这个冰雪掩体呀,又别致,又坚固。少说也能埋伏三五百铁甲军。依托这个掩体,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嗨,史将军,您想象一下,血,李存勖、张承业他们的血溅到冰雪墙上,是个什么效果?如果明天天晴,太阳照在红白相映的冰雪墙上,又是一幅怎样美丽的图画?”
史建瑭突然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直冲喉咙,赶忙捂住嘴,狠劲咽了一大口唾液,又拍拍胸脯,才压了下去。“你这个家伙,真不知道是什么精怪变的,喜欢看血……”汪斯咳了一声,“我也不喜欢看血。可到了这个关口,只有血最好看。”史建瑭忽然恳切地说:“哎,我说,将来,你们吃着大鱼大肉,可不要忘了分我们一勺羹呀!”汪斯盯着史建瑭的脸看了好一阵,说:“怎么能忘了你们哪?这次要是成功了,我们明公当了晋王,你和周将军就是开国元勋呀,还没有你们吃的大鱼大肉?”
九
老晋王灵前,所有能来的将佐都来了,站得满满当当。李克宁瞟了一眼周德威,脸上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欣慰。那天晚上,周德威一到晋阳,就来拜访李克宁,李克宁把该说的都说了,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还再三叮咛周德威,“一定要保密。”周德威说:“将军尽管放心。”李存颢看见刚从中厅出来的郭崇韬,急忙迎了上去:“郭老弟,你也回来了?”郭崇韬不紧不慢地说:“能当上您的老弟,真是三生有幸啊!”李存颢拍拍郭崇韬的肩膀:“怎么如此见外!你我过去不是称兄道弟吗?”郭崇韬不紧不慢地说:“是呀,过去称兄道弟,现在,你要升了,还允许我高攀吗?”李存颢说:“你说的什么话?现在更是情同手足!”李存颢摸摸郭崇韬的荷包,“又有什么大作?拿出来让我们欣赏欣赏。”“潞州吃紧,大事还想不完呢,哪有‘大作’?”“这次去潞州,铺冰卧雪,真是辛苦你了!”郭崇韬还是不紧不慢地说:“辛苦不辛苦,那倒无所谓,臣子本分呀。只是不明白,潞州那么吃紧,为什么还要我们星夜赶回?”李存颢咧咧嘴,像笑不笑地说:“既然潞州岌岌可危,为什么不留在潞州?您,是不是嗅到什么味道了?”郭崇韬侧过脸说:“可惜呀,我娘没给我生下狗鼻子。”李存颢这才闻出郭崇韬的话味儿不对,转身走开了,心里想:“哼,我们掌了权,你还不是条狗!”
李存勖从中厅走出来,虽然还是披麻戴孝,虽然眼睛还红红的,可高大的身躯,却挺得笔直,像一株伟岸的白杨,眼里透出镇定的光芒。秦国夫人刘氏、晋国夫人曹氏和张承业跟在后面。四人走到晋王灵前,站定了,大伙立即静下来。张承业开口说道:“晋王新丧,窃议汹汹,谣言四起,人心浮动。潞州,贼势疯狂,晋阳城下,时有梁兵惊扰。讹言不息,就会生变,苟或摇动,则倍张贼势。我们晋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为挽危局,刘夫人、曹夫人决定,践行晋王遗命,大公子李存勖,立即,在晋王的灵前,继晋王位,听政视事,商议怎么反击梁贼,解除潞州之围!”
这个决定,像给平静的水面扔了一块石头,激起了阵阵涟漪,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说“张监军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主,又是非常时期。”有的说“晋王的灵柩还停在这儿,没有发丧啊。”有的更直接地说:“国丧期间,不宜用兵……”
李克宁先是一惊,转念想想,只不过说继位,只不过商讨解除潞州之围,他们好象并不知道什么,更没抓住把柄。便平静地问张承业:“我是蕃汉都知兵马使,掌管大晋兵权,也是顾命大臣,怎么事先没跟我商量商量?”张承业还没来得及答话,刘夫人斩钉截铁地说:“情势紧急,没有时间再磨嘴皮子了!”李克宁又是一惊,心里骂道:“这头母夜叉!”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李存颢。“扑通”一声,李存颢扑到老晋王的灵前,一边拍着棺木,呼天抢地大哭号啕:“可怜的老王爷,你尸骨未寒,有人就急着争夺王位!也不管你的丧事,这,这算什么孝子啊……”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瞟着李克宁。李克宁挤挤眼,李存颢哭得更起劲了。张承业吼道:“有话好说,嚎什么嚎?”李存颢依然号哭,就像没听见。周德威一把抓起李存颢,像提鸡娃子一样,放在刘老夫人面前。刘老夫人说:“你要大伙商量事,还是要大伙听你哭?”
李存颢才悻悻地站起身,用袖子擦擦眼眶。短暂的骚动重归平静。
李克宁问:“是不是急了点?”张承业看都没看李克宁说:“没办法,都是逼的,不急不行啊。”李克宁一愣,瞬间又恢复了常态,话里带了刺:“王兄在世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独断专行!”张承业似乎一点也不恼怒,但是,话,却绵里藏针:“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处置!”李克宁提高声音:“兵者,凶器也。父丧期间,没有用兵的的道理啊!再说,历史上也没有把父亲的灵柩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争着当王的先例呀?”张承业用鼻子哼了两声说:“有没有服丧期间继位的?有没有服丧期间用兵的?谁来教教我们的蕃汉都知兵马使?”沉寂,死一样的沉寂。“张老监军从来不说这种难听话的……”不知是谁的窃窃私语,却让所有人都听到了,大家的心都一沉,屏住了呼吸,大厅里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
十
李克宁府内,静得出奇。不同的是,后院的夫人丫鬟忙完了,几个夫人各在各的房间,关着门。丫头们有坐的,有站的,谁都不说话,大眼瞪小眼。她们不知道主子要干什么,只是觉得气氛和平常不一样。有几个从做的袍服的图案上似乎悟出些什么,从心底生出莫大的恐惧,却又不敢说,脸憋得铁青。大夫人孟氏也坐在自己的房里,手上拿一条红绳,缠来绕去,好象在编什么。可是,翻过来,倒过去,编了半天,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又拆开,重编。编了一会儿,拿到眼前,看看,似乎还不满意,随手摔开,干咳一声,站起来,走到衣柜前,要拉衣柜,手刚伸出又放下了,转身,回到桌子旁边,坐下来,又拿起红绳……中厅周围,粗看,没有人影;细看,每面冰墙后面都隐藏着七八个全副武装的亲兵、军士。他们,有的腰间挂着刀,有的手里攥着枪。身旁斜背的弓箭袋内,插满了箭。汪斯抽出宝剑,在靴子底上蹭了几蹭,宝剑铮铮作响,他把宝剑拿到眼前,那宝剑,在雪墙的映照下,发出凛凛寒光……
十一
过了好一阵子,郭崇韬说:“大家都不想说,那,我就斗胆——”李克宁轻蔑地问:“大人们议论国家大事,你是几品官,也有你插嘴的份儿?”郭崇韬半开玩笑地反问:“都知兵马使,您问的是‘道理’,官大官小并不重要吧?张监军,您说呢?”张承业大声命令:“讲!”郭崇韬得了将令,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别的诸侯国我还不说,就说我们的远祖——晋。据《左氏春秋传》记载,鲁僖公三十二年,晋文公升天了,晋国上下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就在这时,秦穆公派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位元帅奔袭晋国。大敌当前,晋文公的儿子晋襄公顾不得丧事,立即继位,与文武商讨国事。当时,就有人激烈反对,说什么‘你们这么做,是为了死去的君主吗?’晋襄公并没有被这些貌似正确的大道理吓住,为了国家,为了子孙,‘子墨衰絰,梁弘御戎,莱驹为右’——晋襄公穿着黑色孝服,梁弘为他驾着战车,莱驹站在他的右边保护,亲率大军,伏击秦军,取得了殽之战的伟大胜利。
我们晋国的孝服之所以是黑色的,就是从那时传下来的。”郭崇韬看看大家,提高了声音:“刚才张监军讲得很清楚了,今天,我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最大的孝就是立即即位,保国安亲!诸君以为然否?”还没等大家表态,李存勖走到李克宁面前,双膝跪倒,诚恳地说:“正如大家所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当前,大晋又处在如此危难的境地,极需一位英雄,能挽泰山于既倒。儿年幼稚,不大通晓国政,虽然有父王遗命,恐怕身轻,镇不住国家重器。叔父勋德俱高,众情归伏,请暂且执掌晋王印信,等侄儿德智都堪重任之时,任听季父处分。”李克宁没想到存勖会来这么一手,一时语塞,张着口,不知该说什么好。李存颢高兴地喊:“公子说得好!公子说得好!我们晋国目前最需要一位德高望重、有魄力、有能力的英主!”不少官员见李存勖情真意切,啧啧称赞;又听李存颢这么说,一时又没了主意,左右观望。曹夫人看看张承业、李嗣源,指着李存勖说:“晋王弥留之际,把这个孩子交给你们,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他的一片痴诚。你们只要给我们母子找一块安身之地,不要让我们向梁贼讨吃讨喝就行了!”张承业看看李嗣源,李嗣源大声说:“大公子李存勖聪慧果决,英勇善战,文韬武略非一般人可比,完全可以承担重任。晋王遗命,由大公子李存勖继承王位。我们跟随晋王南征北战几十年,我们听晋王的!”一些官员又赞成李嗣源的意见,喏喏连声。李克宁回过神来,连忙搀起李存勖,说:“亡兄遗命,属在侄儿,谁敢异议!”说过,纳头便拜:“晋王在上,末将李克宁拜见!愿晋王基业永固,实现老晋王遗愿——兴复大唐!”众人见李克宁如此,都齐刷刷地跪下。李存颢看大家都跪了,没奈何,也极不情愿地跪了下去。
张承业喊:“请三矢!”敬新磨一路小跑,捧出金钱豹箭袋,里面装着三支箭。
张承业把箭袋转给李存勖,存勖手捧箭袋,跪下,膝行供在供桌上。然后,站起身,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三揖,插进香炉,又恭恭敬敬地三跪拜。张承业喊:“请告天地书!”景进一溜小跑,捧上一幅帛绢。张承业接过帛绢,又转给李存勖,存勖向老晋王的灵前跪下,所有将佐也都按照次序,随着存勖跪在老晋王的灵前。
李存勖缓缓打开帛绢,朗声读道:
天地神灵,列祖列宗,男李存勖叩头泣血敬告:唐阼衰微,礼崩乐坏。宦官弄权于宫闱,外戚跋扈于市朝,遂使朝纲败坏,盗贼蜂起。去岁,梁贼篡逆,唐室倾摧,江山呜咽,黎民涂炭。自先祖归唐,从太宗征讨高丽以来,已历四世,竭忠尽智,多有建树。是以先父敕封晋王,姓名镌刻庙堂,煌煌焉灿比北斗,功勋惠荫黎元,浩浩乎盛似江河。奈何,天不假年,竟未能斩新莽之头颅,断蚩尤之肩髀,每念及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呜呼,天若有知,当悔招英雄归天,地若有灵,应急送豪杰回地!如今,梁贼乱国,纵虎狼以犯吾境;燕寇背义,勾魑魅以残天理;契丹叩疆,嗜刀兵以戕百姓。我大晋势如水火,几于颠覆。先父弥留之际,以三箭赐男,责令代他完成三愿,匡复大唐。为此,男今麻衣衰絰,减猪头三牲之礼,省香蜡纸表之仪,仓促继位于父王灵前,特此祷告。愿天地神灵,列祖列宗,勿以简陋为念,护佑存勖,保国安亲,匡复大唐!
读罢,向老晋王灵柩三叩首,诸位将佐也随存勖向老晋王三叩首。张承业又叫敬新磨端来木椅,请存勖上坐,率领全体将佐向新晋王朝拜祝贺。李存勖就这样穿着孝服在老晋王的灵柩前接过了晋王大印。
十二
李克宁府内,依然静得出奇。后院的夫人们好像坐不住了,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什么,退回来,坐下。还没有一口茶的工夫,又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把耳朵贴在门上。只有大夫人孟氏镇定,她跪在蒲团上,眼睛闭着,双手合十,桌上供着的菩萨象往日一样慈眉善眼地笑看着她。一个丫鬟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她的主子,向另一个丫鬟示意。另一个便歪过头,瞅她的主子。原来,主子并没有入静,眼睛虽然闭着,眼皮却砰砰地跳个不住。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哀怨和无助。
前院里,军士们箭上弦,刀出鞘,屏气敛声,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前门。
汪斯把宝剑拿到眼前,盯着宝剑,低声说:“剑神啊,你是嗜血的精灵,每到要做大活,你总是按捺不住。怪不得古人有诗云:‘匣中龙泉不住鸣,不用弹击自铮铮’。这次,望您助我,望您助我!我们事成之后,我一定把您供在家中,天天一拜祭,日日一炉香!”史建瑭插了一句:“假如不济哪?”“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怎么还说如此丧气的话?”汪斯显然有点生气,气哼哼地打断了史建瑭的话。史建瑭喃喃地说:“我也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不过,做无论什么事,总有胜利和……”他把“失败”两个字吞到了肚子里。汪斯发狠似的对着宝剑说:“假如不济,宝剑啊,你就带着我的灵魂,云游四方……”
十三
晋王李存勖恭敬地走到李克宁面前,“叔父既然不做晋王,军旅之事还劳叔父费心。另,请叔父兼领大同节度使,蔚、朔两郡也划归大同。叔父意下如何?”李存颢在背后捅捅克宁,李克宁似乎刚刚回过神,跪下推辞说:“按说,这是晋王的绝大恩宠,却之不恭。可是,近几天,你婶子常喊头疼,动不动就昏过去。我怕没有更多时间料理军事……”“婶子病了?我怎么不知道?父王升天把我弄得昏了头,我抽个空闲看看去!我也好长时间没见过婶子了。”李克宁心中大喜过望,口中急忙推辞:“那怎么好意思?晋王刚刚即位,大事都忙不过来……”晋王打断了他的话:“再忙,也不能不看望婶子呀!那就今天晚上吧?——这会儿咱们得商量丧事和怎么救潞州……”李存颢插了一句:“婶子昏迷中还喊‘亚子’呢!她多关心晋王啊,该去探望探望。”说着,还斜过头去瞥了一眼郭崇韬,心里说:“哼,你等着吧!”郭崇韬的脸象平静的大海,没风,没雨,几乎看不出一点涟漪。
十四
早春的天黑得早,簌簌的冷风直往人脖子里钻,五脏六腑都能冻成冰坨。晋王李存勖在张承业、周德威等人的陪同下,带着四五个亲兵,驱马来到李克宁府门外。李存颢兴奋地朝内大喊:“晋王驾到——传府内人等以礼相迎——”门吏们客气地挡住了晋王的卫队,要他们在门外歇息,还在门外准备了热茶。李从璟刚要发火,李存勖转身说:“不必进去了。我来看望婶子,一会儿就回去,你们在门口等等,省得惊扰病人。”说着,就在李克宁的引领下走进府门,大踏步地朝中厅走去。
刚到中院,只听一声锣响,大门“夸嗒”关上了,四周毕毕剥剥亮起火把,把个大院照得如同白昼。伏兵蜂拥而出,把李存勖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刀枪剑戟寒光逼人。周德威刷地抽出宝剑,李存勖拍拍周德威:“周老伯,别急,别急,把剑放下,把剑放下。”转身问李克宁:“叔父,这是怎么回事?”李存颢跳到存勖面前,还没等他说话,李存勖把他拨拉到一边,又问:“叔父,您想干什么?”“事到如今,我就全说了吧”,李克宁叹了一口气,“侄儿,你不要怪罪叔父抢你的王位。兄终弟及,也是三皇五帝传下的佳话。再说,王兄也不是你一个儿子,我不要这个晋王,存颢他们也要来争。为了晋国,我还是勉为其难吧。”李存勖正色说道:“叔父,这不象您说的话呀!先祖创下偌大基业,当然有您叔父的一份功劳。您来继承晋王大位,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们家几代都以孝悌为先,至亲不可自相鱼肉。我自知幼稚,未通庶政,午时,在百官面前,我郑重地以晋王让叔父,叔父不取。又在我父王灵前慷慨陈辞,‘亡兄遗命,属在侄儿,谁敢异议!’这话说得多么出彩,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荡,怎么一到酉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骨肉相残?”面对李存勖的诘问,李克宁的脸憋得通红,吭哧半天也回不出一个字来。李存颢又气又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窝——囊!”李存勖转问李存颢,厉声喝问:“说,你怎么跟梁贼勾结,出卖晋国?”李存颢先是一愣,接着,冷笑一声:“什么叫‘勾结’?
要说‘勾结’,我还是从你父王那里趸来的。你父王为了对付黄巢,对付汴帅,不也联络契丹了?‘出卖晋国’?我想当晋王,当然就需要外援,怎么就是‘出卖晋国’?你当晋王,就是忠于晋国?这是什么道理?晋国,不是你一个人的晋国,我们也有份!‘乱世英雄起四方’!河东九郡都是你祖上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抢?我不跟你讲什么道理了,讲也讲不清楚。”说着,回头向四周的军士大喊:“还楞着干什么?动手啊,杀掉李存勖!”仗剑向李存勖刺来。李存勖“呼”
地朝旁边跳出半步,顺势抽出宝剑,向前一个黑虎掏心,“扑——”李存颢的鲜血顺着宝剑喷出来,射了存勖一身一脸,存勖煞时变成了活关公。还没等李存颢倒下,存勖抽回宝剑,一道寒光划出一个弧形,存颢的头和身子就分了家,咕噜噜掉到地上。周德威大吼一声:“还不动手,更待何时!”一躬腰,左手插裆,右手搂腰,把李克宁扛上肩,风车似的转了几圈,放翻在地。周德威大吼的同时,史建瑭也动了手,汪斯的头就被史建瑭砍了下来,提在手里。周围的军士枪刀齐举,把身旁李克宁的几十个亲兵砍杀得血肉模糊。李克宁惊恐地盯住周德威:“原来,你,你——你,不得好死——”拾起李存颢的宝剑自刎身亡。李存勖涕泪纵横仰天长叹:“叔父,勿怪小侄!你听信谗言,内惑于孟氏,外惑于存颢,也算咎由自取!”
上前提起李存颢的头颅,看他的后脑,口中说道:“也没长反骨呀!”看他的脸,脸上已经没了血色,蜡一样黄,眼睛大睁着,似乎还不甘心。存勖的火“腾”地又冒上来,用剑指着存颢的眼睛喝问:“我父王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出卖晋国?为什么要把我母子投之豺虎?”张承业劝道:“行啦,反贼已经死啦,还有更大的事等着我们,起驾回府吧!”李存勖剑尖一挑,存颢的眼珠“扑”地掉到地上,存勖用脚一踩,一拈,那眼珠就变成齑粉,和尘土混到一起……
十五
晋王李存勖全副戎装,率领三千亲军埋伏在三垂岗后。这三千亲军全是骑兵,清一色的楞头小伙子,清一色的高头汗血马,清一色的金盔金甲,清一色的檀香杆鎏金枪,打起仗来,那就是一群猛虎下山,赛过十万精兵!尤其是他们的两位青年指挥使李从璟和李建及,从小和他一起玩耍,一起练武,是他的哼、哈二将,都有万夫不挡之勇。月亮快要落下去的时候,起雾了。雾气钻进铁甲,打得内衣湿漉漉地,有点凉。晋王看看身旁的李从璟和李建及,他们精神抖擞,眼睛放光。晋王心里十分欣慰,有这两员骁将,他的亲军无往不胜!晋王悄悄地向左边走了几步,摸摸身旁的军士,亲切地问道:“冷吗?”“不冷!跟着晋王打胜仗,高兴!”晋王一愣,“这个人是谁?他的声音我怎么不熟悉?”便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一仗肯定打赢?”“其一,‘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梁贼听说我们大丧,认为我们不可能出兵,必定骄懒懈怠。其二,梁贼以为我们新丧,上下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哪知道我们悲生哀,哀生气,气生胆,同仇敌忾?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他们以为您年纪轻轻继承大位,没有统筹作战的能力,殊不知您熟读兵书,又身经百战。似这样神兵天降,摧枯拉朽,怎么能不大胜呐?”
听到这样的回答,存勖心里更惊讶了:“您是谁?叫什么名字?”“小人罗贯。”
“读过书吗?”“读过几年书。”“年庚几何?”“虚度二十四春。”“哦,与孤同庚。
——怎么到我的亲军里来的?”“郭崇韬大人推荐的。”“郭崇韬?他推荐的?肯定是个人才!好好干,打完这一仗,给你个大事做做!”
天,快亮了,雾,越来越浓,十步之内也看不清是人是马。“天助我也!”存勖十分兴奋,心咚咚地跳个不住。过去,虽然跟随父王打过多次胜仗,但这次,是他作为晋王打的第一仗啊!是时候了!他把银枪举过头顶,猛地向前一挥:“放炮!”炮还没响,战马就象懂得他的心,“噌”地一下就蹿了出去,李从璟和李建及像影子一样紧跟着他。随着三声轰天炮响,三千亲军催动战马,象猛虎一样,嚎叫着,排山倒海地杀了过去。
听到号炮,李嗣源在夹城东北,命令他的突骑兵手抡板斧一阵大砍,把夹城梁军辛辛苦苦经营了几月的鹿角木栅砍得七零八落,填入堑壕,随后,率领他的大队人马潮水一般涌了进去。周德威、李存审和史建瑭在南,率领他们的军队一齐点燃了手中的火把,逢营帐就烧,见梁兵就杀。一时间,烟焰张天,喊杀震地,梁军的将找不着兵,兵寻不着将,象蚂蚁窝浇了一桶开水,争先逃命,人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
潞州城头,李嗣昭的兵丁看到火光,听到喊杀声,都拄着刀枪站起来,伸长脖子向夹城张望。石君立扶起李嗣昭,李嗣昭朝夹寨瞅了一眼,眼睛立刻放光,络腮胡子也齐刷刷地树起来。他一把抓起自己的浑铁枪,朝半空一挥,放声大喊:“救兵到了,救兵到了!跟着我,杀出去,杀出去!”嗣弼呀,嗣肱呀,还有继俦、继韬兄弟和那些伤兵,都象着了魔法,噌地一下全来了精神,挥舞着刀枪,疯狂地嚎叫着,大开四门,跌跌撞撞地冲杀出去,石君立冲在最前面。睡梦中,梁兵看见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青紫嫣红的人冲进营门,还以为是妖魔鬼怪,有的失声尖叫,有的瑟瑟发抖,全不知逃避,任由晋军杀戮。个别的,光着屁股抱头鼠窜,也被晋军追上,杀了。
存勖一抖缰绳,战马“嗖”地一下从木栅上跳了过去,挥舞着银枪直奔中军大帐。李从璟和李建及指挥着亲兵们砍开寨门,蜂拥跟进。几个巡逻的梁兵不知晋军杀到,还骂咧咧地吼叫:“他妈的,乱跑什么?不怕栽下来摔死!”李从璟大吼一声:“晋王杀到!”吓得几个梁兵手脚颤颤,定在原地不会动弹,存勖一枪就给前边的扎了个穿膛飞红。抽枪的功夫,后边的巡逻兵惊醒过来,一边车转身撒腿就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亚儿军来啦!亚儿军来啦!”
昨天晚上,梁招讨使李思安和副招讨使符道昭心血来潮,命令军士在帐外平整了一个临时鞠场,他俩一人带领一队,蹴球赌注。一连三场,也没分出个胜负。
结束后,余兴未尽,又调军妓侑酒,猜拳行令,喝了个昏天黑地。听到帐外呐喊,李思安醉眼朦胧,找槊不见,找铠甲不见,连靴子也没穿,歪出大帐,抢过一匹没搭鞍鞯的马,在马脖子上狠狠地打了一掌,马就带着他昏头昏脑地逃出了营寨。
符道昭、王虔裕醒得慢了一点,前脚刚刚挪出大帐,就被晋王的亲兵们戳成了透气的蜂窝。
晋王李存勖杀进中军大帐,看到对面一张大案,两旁排着十几张稍小的桌子,桌子上杯盘狼藉,趴着的,躺着的,横七竖八,千姿百态,不禁唏嘘连声。存勖下马,喝叫亲兵把他们叫醒。叫的时候,他们还都不愿醒来,有的嘴角流着口水,手臂乱舞,似乎还在猜拳行令,有的脸上挂着一丝暧昧的笑,似乎还在作着美妙的梦。仅大帐,就俘虏三四十个醉醺醺的高级将佐。
忽听大帐外喧闹,夹杂着一片浪笑声。晋王出帐,只见一个女子内衣不整,披头散发,向大帐跑来,后边十几个步卒手执刀枪,追着,喊着,笑着。那女子跑得急,踩住了裙裾,一下子摔了出去,刚好滚到晋王面前。晋王微微一笑,喝住了军卒,叫亲兵把她扶起来。“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在战场上乱窜?”晋王问道,声音虽然威严,语意里却暗暗透出一股怜香惜玉的柔情。那女子抬起头来,瞥了晋王一眼,眼里虽然充满了哀怨和惊惧,却也传递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感激。就这一瞥,晋王马上觉得,这是一位绝色女子:脸庞白里透红,象熟透了的鲜桃,男人的胡子一蹭,就会淌出汁来;小嘴粉嘟嘟的,两个嘴角稍稍向上翘,似乎里边盛满了蜂蜜,怕掉出来;尤其是那一双眼,大大的,亮得象一泓清水,只要看看水面的涟漪,就能知道心海的波浪。晋王对他的亲兵吼道:“还愣什么?把她送到我的后帐去,好生伏侍!”
梁王朱温听到夹城全军覆没的消息,仰天长叹:“生子当如李亚子!生子当如李亚子!我的几个儿子,恐怕要栽在他的手里!”朱温带着他收复河东九州的梦想,黯然撤回汴梁。真可谓:手舞足蹈乘兴来,魂飞魄散揪心回。契丹的阿保机也悻悻地退回了西楼。
十六
西边的远山衔住了太阳,太阳似乎挣扎着不愿做俘虏,把脸憋得通红通红,也把山川万物染得鲜血一样。战利品太多了,晋王李存勖和他的将士们打扫战场,整整一天,才刚刚弄完。大小将佐们先后聚拢到三垂岗,向晋王报告他们的战况和缴获,虽然整整一天一夜没有睡觉,却不见一点疲态,兴奋烧得他们的脸比夕阳还红。
待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兵士们在营外燃起了篝火,一堆一堆,高高低低,烧红了半边天。他们吃着,笑着,唱着,闹着,有人还摇摇晃晃地跳起了舞。中午,张承业就带着几千兵丁,保护晋王李存勖的三位夫人,载着大批粮秣猪羊,赶来劳军。
三垂岗上有一座庙,庙门已经倾欹,耷拉着的门扇早已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大殿的匾额油漆早已脱落,刀刻的“玄宗祠”三字依稀可辨。殿内,神座上的塑像上半截不见了,露出了泥胎和一节木头。那木头,显然被火烧过,黑黑地,似乎向客人倾诉自己的不幸。中午,张承业一到,就派人打扫卫生,所以,现在的地面还算干净。两边墙被烟火熏成了黑色,没时间涂白,只用扫帚划拉过的白道非常刺目,高处的房梁呀屋角呀还缀有蜘蛛网。晋王李存勖黑衣黑袍坐在正中,左边有韩夫人、右边有伊夫人刘夫人相陪。张承业、李嗣源、周德威、李存审、郭崇韬等文武将佐分坐两厢。李嗣昭也把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铮明瓦亮,兴奋地和大家攀谈。后边站了不少军妓、伶人。所有将佐面前都摆满了丰盛的鸡鸭鱼肉菜蔬果品。
晋王李存勖端起酒杯,朗声说:“今天晚上,咱们不拘礼节,索性也来一个摘缨会,庆祝夹城大捷!在座各位,都不要拘束,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喝!”众位将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乐工奏起《百年歌》。李嗣昭急忙摆手:“今日高兴,不要这支曲,不能奏这支曲!”李嗣源说:“贤弟,今晚一定要奏这支曲子,而且还要第一个奏!你难道忘了,唐龙纪元年,就在这儿,三垂岗……”
唐龙纪元年,老晋王挥师邢州,征讨孟方立,得胜而归,就在三垂岗置酒庆功。宴席上,伶人奏起《百年歌》。奏到衰老之际,乐器发出变徴之声,满座凄怆。
想到本已取得决定性胜利,孟方立饮鸩自杀,残部却得朱全忠救援,功败垂成,老晋王仰天长叹。当时存勖才四岁,上前拉着父王的手说:“父王不必忧愁。您把贼人杀完了,叫孩儿干什么?朱全忠,你就留给孩儿收拾吧?”老晋王由悲转喜,左手捋着胡须,右手指着存勖,笑道:“孤快老了,打不掉朱全忠了!这孩子是个奇人,二十年后,他能代孤打败朱全忠,就在这三垂岗!”
李嗣源讲完这个故事,提高声音说:“父王神算,刚好二十年,我们晋王,果真在这儿打败了朱全忠!大家说,该不该奏《百年歌》?”众人欣喜地齐声高喊“该”。李嗣昭忙说:“我真是颗山里的核桃——脸上纹纹多,却没好肉,该砸,该砸!”李嗣源站起身来,举起酒杯,“我有一个提议,咱们连喝三杯!大家说行不行?”“行!”李嗣源动情地说:“第一杯酒,献给老晋王,让他也为今天的胜利高兴高兴!”晋王和所有的将佐都站起来,躬身弯腰,把杯中的酒慢慢地洒在面前的地上。晋王的眼圈红了,刘夫人急忙挤过来,递过一方丝绸手绢,晋王接过,把眼眶擦擦,又还给刘夫人。待刘夫人退到原位,李嗣源端着酒杯,走到晋王面前,“第二杯酒,敬献晋王。是他,运筹帷幄,又身先士卒,率领我们取得了夹城大捷。”
诸位将佐一齐走到晋王桌前,一字排开,高举酒杯。晋王忙说:“是大家的功劳,大家的功劳!咱们同喝,同喝!同贺,同贺!”一饮而尽。“第三杯酒,敬各位将军,团结一致,奋勇杀贼,赢得大胜!”。三杯酒下肚,晋王说:“我也要敬三杯酒。”亲自斟了一杯酒,走到张承业桌前,慌得张承业急忙起身,就要下跪,晋王扶住不让。“七哥,愚弟懵懂,没有您的敲打,就没有今天的胜利。请您满饮此杯,还望今后多多教诲!”张承业双手接过酒杯,“折杀老奴了,折杀老奴了!”用袍袖掩住,分四五小口饮了。晋王向下人又要了一只酒杯,斟满,两手端着,走到周德威、郭崇韬面前:“你们二位在平定内乱和夹城大捷中,立下奇功,这杯酒,我敬你们!”周德威忙说:“我做了什么?那都是郭夫子神机妙算!”就把他收到李克宁手信之后的事给大家复述一遍,大家都盯着郭崇韬,眼光里流露出钦佩的神色。张承业问:“郭夫子咬耳朵,给你说了些什么?”周德威说:“他对我说:‘第一,将计就计,随机应变。李克宁调您回去,是想得到您的支持,您必须答应支持他,并且要做得恰到好处。只有这样,才能弄清他的阴谋,进而粉碎他的阴谋。第二,瞅准时机,一锤定音。李克宁要篡权,必定要杀掉几个重要人物,首当其冲的是大公子。杀大公子的时候,也是他阴谋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假如能在这个关键时刻降伏他,那,您对晋国,可就是不世之功喽!’”李嗣源跨前一步,走到郭崇韬面前,说:“夫子真是再生诸葛,请受嗣源一拜!”晋王感慨地说:“李兄道出了本王心意。周将军、郭参军,请满饮此杯!”周德威、郭崇韬拜伏在地,齐声说:“晋王聪敏勇武,我等甘愿竭忠尽智!”晋王大声说:“刚才说过了,今天不拘礼节!
快起来,快起来!”二人起来,接过酒杯,连声谢恩,一饮而尽。“这第三杯酒,我要敬给李嗣昭将军”,话还没完,李嗣昭就连连摆手,刮掉了络腮胡子的脸涨红涨红的,“我差点丢了潞州,该罚,该罚!”端起茶杯就要喝,晋王抢过茶杯,放回桌上,双手捧起酒杯,举过头顶,“这次守卫潞州,前后一年有余,薪尽粮绝,竟到了人吃人的境地,将军不泯其志;朱全忠老贼多次诱以高官厚禄,将军不改其忠;康怀英、李思安上百次进攻,我军伤亡十之八九,将军本人多处挂彩,仍不减其勇。这样的将军,本王不敬,还能敬谁?”满座将士交口称赞。李嗣昭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和着苦涩的眼泪吞下了这杯庆功酒。
酒过几巡,敬新磨招呼伶人奏乐,周匝指挥军妓跳起《将军令》。晋王和将佐们说说笑笑,开怀畅饮。《将军令》刚跳到一半,景进奏说:“晋王,有人献舞。”
晋王一愣:“谁呀?”景进小声回答:“就是——就是——今天早上那个——”“夹寨夫人呀!”李嗣源笑着说。张承业惊讶地失了声:“夹寨夫人?”李嗣源笑着解释说:“今天早上,听说,我们晋王攻进夹寨,又得了一位绝色美人,是梁军副将符道昭的夫人侯氏,将士们叫她‘夹寨夫人’。”殿内的将军士兵都掩口而笑,优伶们也停下了歌舞。刘夫人看看晋王,又把目光移向大殿门口。听说“夹寨夫人”要跳舞,乐工们不敢怠慢,各人又捞起自己的家伙什,看着敬新磨。敬新磨问晋王:“奏什么曲?”“那,你得问问献舞的人。”“夹寨夫人”在殿外脆脆地回道:“《阳台梦》。”晋王心想,“《阳台梦》?还有第二个《阳台梦》?那是我新制的一首曲呀,还不知乐队练熟了没有。”敬新磨也有些犹豫,“是不是晋王新交给我们的曲子?我们也没练过第二个《阳台梦》呀。”想到这里,他也只好指挥乐队奏起了新练的《阳台梦》。
这是一首南吕宫调,乐曲谱写得缠绵悱恻,悠扬婉转。夹寨夫人盛妆艳抹,从殿外走进,先向晋王跪拜,起身,又向四周道了万福,就在中厅舞了起来。只见她,羞怯怯,步态轻盈;潇洒洒,粉面春风。蛮腰频扭,如微风里细柳摇曳;长袖翻飞,似瑶池中仙女散花。她舞到晋王面前,奉上一个甜甜的飞吻,勾得晋王全身麻稣稣地;舞到众将桌前,丢一个个俏俏的媚眼,刺得众人心里酸溜溜地。舞罢几节,她一边舞,一边启朱唇,吐莺声,和着音乐,唱起晋王创制的《阳台梦》: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橪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这歌声,像鹅绒,扫得人痒痒的;这舞蹈,像醇酒,熏得人醉醉的;这歌舞,由夹城夫人声情并茂的演绎,与乐曲谐和得水乳交融。晋王李存勖呆了,大睁着双眼一眨也不眨,头却随着她身躯的移动而移动——“从早上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她竟然把一首新曲演绎得如此熟稔……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韩夫人见晋王那么入神,也用食指在桌上轻轻地敲击节拍。李嗣源小声问李存审:“德详,她的歌喉,比阁下怎样?”李存审正色说:“我那两下子,连台面也上不了,怎能和人家相比!”李嗣昭也彻底舒展了愁容,换上了欢快,上身胡乱扭来晃去,不着节拍,逗得李嗣源、李存审掩口而笑。郭崇韬脸上虽然平静如水,心里却也暗暗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晋王和将佐们都沉浸在夹城夫人的歌舞中,张承业的眉头却时而舒展,时而攒成疙瘩。他想了想,还是不扫晋王的兴为好,就端起酒杯,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谁知道,喝得太猛,呛住了,一阵咳嗽。晋王正欣赏得如醉如痴,突然听见张承业咳嗽,起身,走过来,轻轻拍拍张承业的背,关切地说:“美歌,美舞,美人,就得品点美酒。七哥,您不太会喝酒,别急,慢慢喝——细斟慢咽才有味呀!”可视线,还粘在夹城夫人身上。听到张承业不咳嗽了,晋王回到自己桌旁,只见韩夫人正襟危坐,伊夫人微闭双目,手里捻着佛珠,惟独不见刘夫人。刚要问,只见刘夫人从殿外飘了进来,身上换了一套大红明缎长袖舞服,花枝招展地,身后还跟了几个伴舞的。那刘夫人的身段,打扮,比夹城夫人更明艳,更动人,晋王笑问:“夫人,又排了什么新舞?”刘夫人回了一个甜甜的笑,说:“景公公找到几个舞妓,说是唐宫的,传给贱妾几阕《霓裳羽衣曲》,妾还没学全,不怕见笑,给大王凑凑兴。”不等晋王答应,就轻移莲步,舞了起来,伴舞的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的位置,撵着刘夫人的身影、步点,乐队也跟着奏起《霓裳羽衣曲》,夹城夫人识趣地退了下去。
刘夫人名彩珠,五六岁进宫,先做晋国夫人曹氏的侍女。曹氏请乐工周匝教她吹拉弹唱,她一学就会,不长时间,就样样精通。十五岁那年,晋王回晋阳探望母亲,为母亲唱了一曲《龟龄寿》,她主动操笙伴奏,到了缠绵时,又换上洞箫,吹得呜呜咽咽。无论是笙还是箫,都托着存勖的歌喉,如祥云烘托明月,如春风拂慰鲜花,极其和谐。晋王本来就痴醉歌舞,见她生得聪敏秀慧,又有如此高超的技艺,一双热辣辣的眼就离不开她的身子。曹夫人看儿子那样,就把她赏给了存勖作妾,伺候韩夫人。后来,她生了皇子继岌,继岌的相貌又特别像存勖,存勖十分高兴,就另立门户,人称刘夫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不知那刘彩珠用了什么法宝,使李存勖对她的宠爱,如唐明皇之对杨贵妃,日益浓蜜,竟把正妻韩夫人凉在一边。好在韩、伊二位夫人聪明贤惠,绝不争风吃醋,三人才相安无事。
见刘夫人跳《霓裳羽衣曲》,张承业的眉头又攒成疙瘩。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说:“大王,这可是亡国之音啊!您没读过‘渔阳鼙鼓动地来’?”
还没等别人说话,晋王就说:“七哥,您这样比就不对了。音乐和政事有没有联系?
也有,也没有,就看你怎么对待。有人唱了曲,沉迷了,颓废了,有人唱着歌,乐观了,振奋了。汉高租刘邦也唱歌,也跳舞,怎么样?建立了大一统的汉朝。他的《大风歌》多激越!舒胸怀,长志气!他还用楚歌做武器,唱散了几万楚军。本王也度曲,也下场子演戏,不一样打胜仗?还有德详,凭着唱歌挣回了一条命!不信,你问问德详。”晋王指指李存审。李存审羞涩地笑笑,算做回答。“如果真有联系,那也太好了——玄宗英年是很有作为的皇帝,我们都应该学学他呀。虽然他老来贻虎成患,青年时期却也壮志干云,作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瑕不掩瑜,也算得一个有作为的皇帝。您还别说,当今的时势和开元后期真有些相象,不过,我不是唐玄宗,刘夫人也不是杨贵妃。梁贼倒可以比比安禄山,那好哇,我们学学汾阳郡王郭子仪,打败他!我们这里不是有汾阳郡王的后代吗?”晋王指指郭崇韬,郭崇韬涨红了脸,点点头,结结巴巴地说:“连年,战乱,什么东西都散失了,家谱,也未能,幸免,未能幸免。早年,听先人说,上,上距汾阳王,大概有四代,四代。”“这个四代孙尽管不会武功,不能亲自上阵冲锋,可他的谋略绝不逊色于他的祖先,我们一定要重用他,打败梁贼,匡复大唐!再说呀,胜利了,大伙热闹热闹,在玄宗祠欣赏《霓裳羽衣曲》,多有趣的事啊!将来,文坛也会传为佳话。”说罢,也不看张承业的脸色,扭头示意刘夫人继续跳她的舞。
刘夫人听到张监军把她辛辛苦苦排练的《霓裳羽衣曲》称为“亡国之音”,她一肚子的不高兴,心想,“这个贼骟奴,又把我的大好机会掐掉了!”但是,她也知道张监军的分量,没敢把愤怒表现在脸上,却也没下去,仍然笑嘻嘻地站在原地,听晋王说。听着听着,她心花怒放。待晋王示意她继续跳,她朝张承业剜了一眼,整整长袖,又换了一张笑脸,舞了起来。伴唱的也启朱唇,啭莺喉,唱起了李太白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唱到这里,郭崇韬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他嘴里下意识地念着“唐玄宗,杨玉环”,眼睛瞅着晋王和刘夫人,又看看韩夫人、伊夫人,心里翻腾开了……
刘夫人舞兴正酣,晋王看得心痒,脱掉黑袍,紧紧绣带,就要上场,却见黄门官大声报道:“报告晋王,殿外有人求见!”晋王“哦”了一声,没好气地问:“谁呀?”黄门官没敢立即回答,晋王生气地追问:“是谁呀?怎么吞吞吐吐的?”黄门官小声说:“他说,他说,是,是刘夫人的父亲。”晋王一怔,转头问刘夫人:“你不是说,没有父亲吗?”刘夫人先是一惊,停了舞步,接着换了一副惊讶的神态:“是呀,贱妾的父亲早死了。”晋王想,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冒充刘夫人的父亲?
“唤他进来!”
乐队和伴舞的都下去了,中厅,就剩下刘夫人兀兀地站着,像接受审判的囚犯。韩夫人、伊夫人和所有大臣将士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殿门。一个老人蹒跚地走进来。他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袍,也看不清什么颜色,胳肢窝、前襟几个地方破了,灰不遢遢的棉絮探头探脑地钻出来。脚上的棉鞋开了线,像张青蛙嘴,一走路,就发出“扑——嗒嗒,扑——嗒嗒”的响声。他一边走,一边朝四下看。当他走过刘夫人身边的时候,身子突然一颤,“你是——”刘夫人的脸一下子黄了,惊慌地向后退,不小心踏住裙摆边,一个趔趄,跌坐在李存渥面前。存渥隔着桌子,把她扶起,闻闻手,一股香香的、痒痒的感觉。“嗯——”晋王威严地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随着一声喝问,老人知趣地跪在晋王面前。“刘天渊。”“哪里人氏?”“魏国,噢,魏州成安人。”“你到这儿干什么?”“投奔女儿。大王,你不知道,去年,春夏大旱,夏粮颗粒无收。秋天又大涝,湿热难奈。可怜她妈饿得皮包骨头,想念女儿,把眼睛哭瞎了。又不幸染上瘟疫,后背出了痈疽,溃烂得看不见好肉。没法睡觉,只能趴在我的腿上。没钱买药,疼得她整夜整夜地哭。我有什么办法?只能陪着她哭。这不,眼睛也哭得雾噔噔地,看不清了。”他略略抬起头,晋王李存勖才看清楚,他的头发花白花白的,胡乱束在头顶,用一方说不清颜色的葛巾拴住。
脸像榆树皮,土褐色,粗糙而且沟壑纵横。汗水蜿蜒流下,冲得脸上一道一道的,让人想起沙漠里干涸的河床。下巴只有几根胡子,黄黄的,活象盐硷地里枯干的芨芨草,在风中辛酸地摇曳。再看那眼睛,像大蛇光顾过的鸟巢,空空的,只留下几丝丝血,几片片毛。晋王李存勖的心也像被毒蛇咬住了,抽抽掖掖地疼,他的语气明显地和缓了:“您,老伴还在吗?”“不在了。今年正月初一,她,她过世了。临死,还声声哭叫她的女儿哇!”“你女儿叫什么名字?怎么到晋宫来的?”“珠珠,哦,刘彩珠,刘彩珠……”一听“珠珠”二字,站在晋王身旁的景进心里“咯噔”
一紧:原来,十几年前,老晋王攻魏的时候,派景进到民间找些女孩儿,以充后宫,这珠珠就是那时候抢来的。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景进带着老晋王的几个亲兵在成安乡下已经转悠几天了,还没有一点成绩——
兵慌马乱的,街上看不到几个女孩。偶尔有几个,不是嘴大,就是眼小,他都看不上。中意的也找到几位,却是大户人家,那家丁如狼似虎,他们不敢动武呀。也是天意,傍晚,他们将要回去的时候,在村口碰到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往村里走。
她的左手拿把小铲,右手提着小笼,笼里盛着嫩生生绿油油的野菜。这个小女孩,脸上虽然灰不拉叽,可脸若鹅蛋,眉毛弯弯,一双眼睛晶莹透亮,骨碌骨碌地转。
他心里一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滚鞍下马,笑嘻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女孩小嘴一嘟:“我不认识你,我不告诉你。”虽说脸蛋写满了不乐意,那声音,却脆脆的,甜甜的。他满意极了!“我是你的远房舅舅,住的很远很远,你当然不认识我了。你爹你娘在家吗?”“那不是。他们等我回家,用野菜煮饭呐。”顺着女孩的手指,跑过来一男一女。“珠珠——珠珠——”“哎——”
小珠珠一边答应,一边提着笼向爹娘跑去。“快,快,抓住她!抓住她!”几个亲兵如梦初醒,一把就把小珠珠抱上了马鞍,抖抖缰绳,那马,飞一样地跑了。小珠珠还紧紧地抓着她的小笼,那野菜滴滴沥沥撒了十几丈远。景进急忙认镫上马,那男的也刚好冲到他的马前,伸手拽住了他的马缰。他一抡鞭子,打在男人手腕上,男人“啊”地一声惨叫,放开了马缰,他一下看清了男人失形的嘴和嘴下几根稀疏的黄胡须。马已经跑出去一箭地,他还听见“珠珠——珠珠——”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景进想,哭什么哭!这么一个尤物,放在你们家里,我们不抢别人也会抢,就算不抢,她还不得饿死……转念一想:“也难怪,我们小时候上树掏雏儿,那老的,也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有时候,还叨你几嘴呐……”
“景公公”,晋王的叫声把他从回忆中唤醒,“是你接的刘夫人,你看看,他是不是刘夫人的父亲?”景进心想,接了多少女孩,当时的情景都记不清了,唯独刘夫人的父亲,印象特别清晰,他的胡须黄黄的,稀稀疏疏。上前一看,还真有点像!景进为难了:怎么回答?拿眼睛余光一扫刘夫人,见她暗暗朝自己摆手,“好像不是吧?”景进说。刘夫人紧走几步,跪倒在晋王脚下:“妾母死的早,父亲是个将军,妾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妾五岁时,父亲不幸被乱兵杀死。妾抱着父亲的尸首痛哭流涕。待埋葬了父亲,妾就四处流浪。后来,被景公公接入晋宫。曹夫人就是妾的母亲,老晋王就是妾的父亲!哪里来的田舍翁,竟然如此羞辱我!晋王啊,你可要给妾做主!”说罢,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煞是可怜。刘老汉听女儿如是说,嘴张的大大的,不知合拢。过了一阵儿,他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一个“卜郎鼓”,转了两下,那鼓竟然发出“咕咚咚,咕咚咚”欢快的响声。这响声,像有魔法,把殿内所有人的思绪,都拉到天真幼稚的童年。“珠珠,还记得这把卜郎鼓吗?
你四岁半那年,看人家小孩玩卜郎鼓,你也要。可咱家穷啊,买不起,你非要。爹拉你回家,你一头撞到门框上,脑门撞了一条大口子。血把半个脸都糊了,把爹娘吓得魂都没了。爹看你那么想要,出去给财主打了半年短工,才换回这把卜郎鼓。
你见了卜郎鼓,多高兴哇,出来进去都揣着它,连睡觉都搂在怀里,哪个小孩想要看看,你都不给。那段时间,全家人多高兴啊!”刘老汉抹了一把眼泪,“唉,你说你没有这个务农的爹,采药的爹,不要紧,爹走。爹把这个卜郎鼓留给你,做个念想。爹见了你一面,也看出你过得好,爹,也就放心了,再也不操心啥了!”说着,刘老汉站起来,拿着卜郎鼓朝刘夫人走去。“哎,又忘了一件事。你娘临咽气的时候还叮嘱我,‘见了闺女,一定要摸摸,看她撞伤的头皮长平了没有。女孩儿,破了相,难找婆家’。你走的那年还没长平哪,这都成了你娘的心病。这会儿,让爹摸摸,长平了没有?日后,九泉之下,见了你娘,我也好给她回话呀。”刘夫人下意识地摸摸,手像被蝎子蛰了一样,那可恶的疤痕,还在!哈,头发,多亏头发遮着,别人看不到!她又静下神来。看父亲拿着卜郎鼓朝自己走来,刘夫人惊恐地尖叫:“不——要!不——要!”直朝晋王身后躲,晋王没动。刘夫人见刘老汉还向前走,就弓起腰,疯一样冲过去,一头就把刘老汉撞了个四仰八岔,卜郎鼓却“空——咚咚”滚到晋王脚前。晋王弯腰拾起卜郎鼓,翻来覆去看,鼓皮完好,鼓身摔裂了一条口,摇摇,还能响,可声音已经变成撕裂的苦音。敬新磨放下乐器,上前搀扶刘老汉,搀不起,景进也来帮忙。好一阵,刘老汉慢慢站起来,挣脱两人的搀扶,揉揉腿,捏捏腰,什么也没再说,转身,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走去。这时候,殿内没一个人动,也没一个人说话,静得让人头皮发嘛,只有“扑——嗒嗒,扑——嗒嗒”的响声,那么清晰,那么沉重,在大殿内回荡,回荡……
十七
昨天见到父亲,刘夫人惊出了一身冷汗。思来想去,她派丫鬟倩桃去请景进。
景进来了,刘夫人指指外边,叫倩桃出去盯着。刘夫人从袖子里掏出五十两纹银,放在身旁的桌子上。“这东西,赏你!”景进没有道谢,也没推让,也没上步抓银子,却说:“你为夹城夫人吧?奴才看出来了。这事,好办!用不了半年十个月,我让她自动滚蛋。”刘夫人说:“夹城夫人,是生地里插铧,深不到那里去,好挤兑。我担心的是……”“哦,我明白了……据奴才看,你父亲,哦,他,他,也很爱你……”刘夫人的眼里忽然亮晶晶的,可那种亮光就像黑夜里的鬼火,一闪又无影无踪了。“他,爱我有什么用?他要是三公,那怕是个小小的刺史,不爱我也行!”景进的心也不由咯噔一下,喃喃地说:“你的技艺没白学……”刘夫人把脸一沉,“你,什么意思?明说!”景进说:“没什么意思。奴才是说,那个人似乎还很疼你。”“别扯淡!我没心情!你知道,那事,还没完……”“奴才知道,没完,没完。那,您说,怎么办?”刘夫人说:“我要知道怎么办,还请你?”景进沉思了半晌,说:“这样行不行?你把不能认他的原因给他挑明,他爱你,就不会再纠缠你……”“这话能说吗?怎么给他说?”景进没话可说,又沉思了半晌,“给他点银子……”“不行!”刘夫人说,“我也想过,给他点甜头。可他有了银子,强盗抢了呢?要是经商,经营不善,或者坐吃山空,还不回来找我?那时侯,岂不更遭?”
景进说:“那就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吃好喝地供着……”“什么狗屁主意!”刘夫人说,“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让人家抓住了,别说梦想玩完,我的脸也没地儿搁……”
“那——我也没主意了!”景进摊开双手,看着刘夫人。隔了好一阵子,刘夫人招手,景进凑过身子,刘夫人在他的耳边咕哝一阵,景进惊恐地喊了一声,刘夫人瞪了一眼,“看你那出息!”景进傻傻地点点头,悄悄退了出去。
可是,景进派了不少人,四处寻找刘天渊,也没见个人毛!刘夫人忧心忡忡地督催几次,还是没有结果,慢慢地,也就松下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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