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李存勖-轻取幽州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晋王李存勖内平李克宁之乱,外大败梁军,解除了潞州之围,班师回到晋阳,论功行赏,提拔郭崇韬为中门副使,参与军国大事,封李存审为检校司徒,领蕃汉马步都指挥使,三军教练使,请他训练士卒。存审领命之后,不到几个月就把军队训练得纪律严明,进退有度。看着这样的军队,晋王老是想起幽州,想起刘守光,想起父亲给他说过的话。

    早年,刘守光的父亲刘仁恭事燕帅李匡威,作景城县令。李匡威的弟弟李匡俦夺了他兄长的权,将士们不服,公推刘仁恭为帅,攻打幽州,却在居庸关被李匡俦打了个伏击,大败而逃,带着一家老小投奔老晋王。老晋王拨给他们房宅、田产,还专门挑了几十个佣人,服侍他们,照顾得十分周到。时间一长,刘仁恭不安生了,他想当幽州的主!隔上几天,就上老晋王眼前晃荡,撺掇说,只要给他步骑万人,取幽州如探囊取物。老晋王信了他的话,给他步骑一万,可他嘴大能力小,用兵多次,次次损兵折将,劳师无功。

    乾宁元年,老晋王亲征李匡俦,在威塞大破燕军,吓得李匡俦抱头鼠窜,燕地平靖。老晋王并没有把幽州收入自己的囊箧,却以刘仁恭为幽州节度使,上奏章为刘仁恭讨节钺。唐天子虽然不满刘仁恭的为人,却碍于老晋王颜面,封刘仁恭为检校司空、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刘仁恭在幽州的事业从此开始。可是,仅仅过了两年,刘仁恭就反目为仇,与老晋王刀兵相见。更可气的是,刘仁恭俘虏了老晋王的大公子落落,竟向老贼朱温报捷讨赏,唆使朱温杀了落落,又在老晋王弥留之际,南北夹击大晋……晋王背着手,在大厅里转来转去,他一点也想不通:“没有父王就没有刘仁恭父子的基业,他们怎么恩将仇报呢?”想起父王临薨时说的话,抬头看着父王赐给他的三支箭,他的心火轰地燃烧起来,“来人,请郭大人!”景进问:“哪个郭大人?”“还有哪个郭大人?郭崇韬郭大人!”景进怏怏地去了。

    郭崇韬落座后,晋王也没寒暄,单刀直入地问:“孤想伐燕,先生有何见教?”

    郭崇韬一怔,沉默了半晌,说:“大王,您天资聪颖,遍读经史,肚子里早就有谱,还来问臣?是考臣吧?”晋王说:“郭公此言差矣!岂不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孤还不是智者?我诚心向先生讨教,先生怎么说出这等话来?”郭崇韬急忙拱手谢罪,说:“在下以为,时机还不成熟。”晋王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不快,便问:“打仗,凭的是兵强马壮,李将军已经把军队训练得如狼似虎,以我看,所向披靡!还有什么不成熟?”郭崇韬神情严肃地说:“兵强马壮,是一个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晋王问:“你说,决定因素是什么?”郭崇韬说:“战争的基础是经济,民心,时势。”“先生,能说得更明了些吗?”郭崇韬看着晋王的眼睛,“任何战争,说到底,比拼的是经济实力,谁的国力强,谁就胜利。战国七雄,为什么六国灭亡了?”

    “他们的军队弱呀。”晋王说。“不对”,郭崇韬问,“大王肯定读过贾谊的《过秦论》吧?”晋王说:“岂止读过,现在还会背呢。”郭崇韬站起身,说道:“秦国偏在一隅,论军队,没有六国强,论战将,没有六国多,却统一了六国,为什么?以微臣愚见,就是秦任用商鞅,实行变法,经济力量大大地加强了。这一点,贾谊也点破了……”晋王说道:“哦,我明白了!您是说,我们河东,连年征战,百姓已不堪重负,极需要修养生息,发展生产……”“是呀,是呀!”“孤今天才算真读懂了。”

    晋王又问:“您说的‘时势’是什么意思?”郭崇韬坐下来,说:“所谓‘时势’,就是指当前形势。比方说,我们的后方稳固否,百姓愿不愿意出征;敌方内部稳定不稳定,有没有可乘之隙。这两点,有时候,比经济还重要。我们打起‘匡复大唐’的旗号,就为激励百姓……”“孤有点明白了……那,依您之见,当前,我们应该做些什么?”郭崇韬说:“依为臣愚见,当务之急有二:一是重农,一是强兵。

    要重农,首先要平摊地税,宽徭薄赋,然后,要劝农奖农,还要注重水利……”“有人说”,晋王打断了郭崇韬的长篇大论,“‘国富不在仓储,兵强不由众寡’,郭公怎么看这个说法?”郭崇韬笑了,说:“我早就知道,晋王心里早就有谱,只是想考考臣!”晋王说:“不,不!我没想清楚,才诚心请教,诚心请教!”郭崇韬说:“其实,这是两个层次的问题,互为表里,并不矛盾。”“愿闻其详。”晋王两手支着下巴,准备细听。郭崇韬说:“‘国富不在仓储,兵强不由众寡’,在‘国’和‘兵’

    都有一种共通的精神。人贵有德,德富,则神固实盈。就是穷点,苦点,君子也不坠青云之志,也会努力地为自己的目标奋斗。所以,鹿台将散,周武以生;齐库既焚,晏婴入贺。但是,人要修炼这种高尚的精神,首先要吃饱穿暖才行。所以,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秦末的农民暴动,国朝的黄巢暴动,都是因为百姓生活不下去了,才铤而走险。俗话说,‘饥寒生盗贼’啊。”“你说的很实在”,晋王说,“立国,首先要爱民。”“对呀,对呀!”郭崇韬说,“对这个问题,国朝太宗说的十分透彻:‘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有人甚至说,百姓,是国家根本,抓住这个根本,尸居衽席之间可以治天地也!”“深刻,深刻!哪位哲人说的?”晋王问。郭崇韬支支吾吾地说:“下官,下官,记不清了。”晋王笑笑,“怕是你这位哲人吧?”郭崇韬微红了脸。晋王说:“好喽,咱们不追究谁说的了,只要他说的对,我们就照办。我们如能崇德爱人,去奢省役,百姓就能有吃有穿,百姓有吃有穿,才能当兵打仗,才能恢复大唐盛世。“郭崇韬欣慰地笑了。”还有一个问题。“晋王看着郭崇韬的眼睛,”您说。”爱民,更要重士。士,是民之精英……”对对!晋王感慨地说:“重人才,去庸材,是每个想成就事业的人都要特别注意的事。”郭崇韬说:“有人说,对皇帝而言,人才,就像澡堂里的搓澡师傅,内乐坊里的女伶,去了一个,还会有另一个……”“胡说八道!”晋王生气的打断了郭崇韬的话,“齐国有了管仲,才建立了霸业,蜀国殁了诸葛,顷刻土崩瓦解!”郭崇韬摩挲手掌,说:“古人曰:‘得士则昌,非贤勿共’,千古至理啊!燕昭王师事郭隗的事,大王肯定读过。燕,那么小的国家,能够打败齐国,尊重人才,是一个重要原因呀!要论个人武艺,没有几个人能比项羽,可他不用范增,终致身败名裂。”“对,对对!”晋王激动地站起身来,走到郭崇韬面前,两手扶着郭崇韬的双肩说:“郭公,你就是孤的管仲、诸葛!”郭崇韬涨红了脸,“乡野之人,怎敢与先贤比肩?羞煞小臣了!”晋王并没有注意他说什么,接着说:“有了贤才,不求富而国富,不求安而自安,内康疲俗,外破元凶,何愁盛唐不复!”

    第二天,晋王又发布命令,要求各州县举荐贤才,责令中门使衙门罢黜贪残,奖励农耕,宽赋税,抚孤穷,伸冤狱,禁奸盗。不到几年,百姓们安居乐业,市井也熙熙攘攘,河东的国力又渐渐强盛起来,晋王伐燕的决心也越来越强烈。

    二

    刘仁恭深知,生逢乱世,夺江山不易,守江山更不易。为了坐稳幽州节度使的宝座,刘仁恭真可以说绞尽了脑汁。可是,想来想去,也还是一团糨糊,搓不出一根丝。他骂自己“真是猪脑子!”起身在后花园转。“明公!”一位将军打扮的人站在路旁,躬身问候他。“你是谁?抬起头来答话。”“裨将张文礼。”“哦——你有什么事?”张文礼眨眨眼,说:“小人没什么事。小人看明公愁眉不展,问候问候。”

    “我?愁眉不展?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唇,自己也觉得可笑,下意识地撇撇嘴,着意打量眼前这个人:五短身材,黄黄的面皮,鼻子尖尖的,眼角下坠,眉稍下沉——还真像个有主意的。“有何见教啊?”张文礼说:“明公为幽州操心吗?”“屁话!能不操心吗?”“可是,又觉得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吧?”刘仁恭想,“这个家伙,真像我肠子里的蛔虫!”刘仁恭顺势坐在路边的石凳上,问:“您说,从哪里下爪?”张文礼说:“要坐稳江山,首先得有钱啊……”“对,对!怎么弄钱?”仁恭站起身来,凑近张文礼。“您请坐,坐!”张文礼半按半扶,刘仁恭坐下了,抬头望着张文礼。张文礼说:“加重税收呀!”“我当你有新鲜玩意,还是老一套哇!

    这个,老子早就做了,捞不到几个钱,还弄得人心惶惶!”刘仁恭像泄了气的皮球,低下头来。“明公想听新鲜的?”“新鲜的?你,有?”“有,有哇!”刘仁恭狐疑地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文礼。张文礼又眨眨眼,“第一,派军队守住关隘,禁止江南茶叶进入幽州地界,同时专设衙门,上山采集野草,晾干,磨碎,不就是茶叶吗?”“妙,妙!”刘仁恭朝张文礼竖起了大拇指。“第二哪?”“这 第二嘛,用墐泥作钱,下令在幽州境内流通。”“用墐泥作钱?那东西,一碰就散,能用吗?再说了,百姓能认吗?不行,不行!”刘仁恭的头摇得像卜浪鼓。张文礼嘻嘻一笑,“怎么不行?派军队搜集民间铜钱,全部集中到幽州。他们没什么买东西,不用墐泥钱用什么?至于一碰就散的问题,更好解决了——只要再加点东西就成!”

    刘仁恭想想,“对——也对。可是,收来那么多钱,怎么保存?”张文礼说:“活人不会叫尿憋死!有钱,还怕没地放?小人有的是办法!你附耳过来。”说着说着,刘仁恭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呀,就是活菩萨,句句莲花呀!”随即拍着张文礼的肩膀说:“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原来,幽州西边不远,有一名山,叫大安山,不仅风景秀丽,更兼四面巉岩峭壁,高耸入云,虽然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也易守难攻。仁恭听了张文礼的计谋,在其上比照皇帝行宫建制,大修宫苑。宫苑修好之后,在宫内一个秘密地方凿洞,把钱藏在洞中。藏好以后,把参与藏钱的工匠、军士全部杀死。又派张文礼从民间搜罗美女,充实其中,供自己淫乐。然后,在山路险峻的地方,设关卡,派重兵把守。这一弄,刘仁恭兴高采烈地在大安山做起了幽州大王。

    这样过了几个月,刘仁恭又愁上心来,整夜整夜无法安眠——他有一怕:怕死——整天和美女泡在一块,淘空了怎么办?又是张文礼,给他弄来个道士王若讷,他就拜道士王若讷为师,学法炼丹,采阴滋阳,祈求长生不老。有一天晚上,他和嬖妾罗燕燕采战之时,燕燕问他:“此乐何如?”他气喘吁吁地说:“魂,魂飞——

    九天!”燕燕嘟着嘴:“可,你,忘了恩人,忘了诺言!”刘仁恭惊讶地问:“忘了恩人?忘了诺言?”燕燕用玉笋一样的指头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答应人家,‘事成之后,重重有赏!’现在呢?”刘仁恭突然一激灵,“这家伙,莫非和张文礼有染?”燕燕见他半晌没有答话,心里也猜出几分,就说:“你们男人呐,净是花花肠子。人家给你出了那么多高招,你不思报答,还胡乱猜度!”“哦——报答,报答!谁说不报答啦?”刘仁恭问:“他,他想要什么?要什么?钱可不行!”“钱?

    人家不要!”“那要什么?官?”燕燕用双臂缠着他的脖子,说:“官。他呀,要求也不高,升升就行。”刘仁恭想,“这还差不离。可是,封他什么官呢?参军?不,不!”为了身下这个女人,不能把他留在身边!“要不,来个狠的,把他杀了?

    不,不好!让人知道了……让他到沧州守文那儿去,做个副将?帮助守卫沧州。呃,对,这个家伙,有些鬼点子,到了守文那儿,可以和幽州形成犄角之势,一箭双雕!对,就这么办!”拿定主意后,他问:“封他为沧州副将,你看如何?”燕燕一听,虽然有点舍不得,想想刘仁恭,还有刘守光,都比他有钱有势,守光又更可人,也就顺水推舟,“那,贱妾替他谢谢大王了!”张文礼走后,刘仁恭更高兴了,可以高枕无忧了!他住在大安山宫内,花天酒地,歌舞升平。他以为,有吃有喝,有金钱,有美人,又有军队保护,仙人庇佑,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他哪里知道,对于一路诸侯,就是治世,也有“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时候,而今,是乱世啊,自己又在风口浪尖上,每时每地,都有人觊觎“节度使”这个宝座。他更难相信,夺他地盘的就是他的二儿子——刘守光。——祸起萧墙哪!

    这不,上大安山才半年,梁将李思安偷袭幽州,刘仁恭还在大安山拥金叠翠,幽州城内,只有少许兵丁,毫无准备。刘守光带领他的人马,乘虚而入,登城拒守。梁军见城中已有守备,缓缓退去。梁军一退,刘守光就宣布继任幽州节度使,并派他的两员骁将李小喜、元行钦攻打大安山。刘仁恭的军队吓唬老百姓还可以,真打起仗来,那可是马尾拴豆腐——提都提不起来。两军一接阵,刘仁恭的军队一哄而散,仁恭也就做了俘虏。

    他被押到儿子刘守光面前,刘守光嬉皮笑脸地盯着他。“畜牲,”刘仁恭骂道,“老子哪点对不住你?你竟敢起兵叛乱!”刘守光依然嬉皮笑脸,“老爷子,这是乱世!凭你那两下子,能保住幽州?卢龙节度使的宝座,还是我替你坐吧!”“狗日的,你尻子一撅,我就知道你放啥臭屁!”“是是,知子莫如父嘛!”刘守光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你肯定知道,我还想啥……”

    刘守光还想啥?嘴谗他父亲的一群妻妾,特别是嬖妾罗燕燕!罗燕燕,天生丽质,且又生性风流,和张文礼厮缠的那阵,也和刘守光搭上了线。张文礼去了沧州,她一边和刘仁恭卿卿我我,一边和刘守光如胶似漆。仁恭发现后,喝令部下狠狠地抽了守光八十马鞭,赶出幽州,声言“永不相见”。刘守光带着亲信离开幽州,立即招兵买马,天天盯着幽州。这回,让他逮着了绝好的机会!刘守光抓住了刘仁恭,囚在偏院,把所有姿色可人的侍妾都接进幽州,把罗氏一乘花轿抬进正室——

    就是他父母原来住的府第。那罗燕燕进了幽州,熟门熟路,抿嘴笑了笑,叫丫鬟沏了一杯香茶给她提神,然后,大大方方地坐在梳妆镜前,解开云鬓,她要重新梳妆打扮,给守光一个新的惊喜。

    刘守光的哥哥刘守文镇守沧州,听说弟弟囚禁了父母,急忙召集属下议事。诸将还没到齐,刘守文就抽抽嗒嗒地说:“哀哀父母,生我养我,费尽心血。自古哪里有做儿子把父母视做仇人的!我们家出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孽障,我真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部下僚佐见主人哭得那么伤心,有的也陪他掉了几滴眼泪。副将张文礼吼道:“明公,哭,顶个毬用,你给我五千兵,我替明公宰了那个狗日的!”刘守文瞪了张文礼一眼,尽起沧州、德州两郡兵马讨伐刘守光。

    两军对阵,刘守文命令刘守光出阵答话。守光犹豫了一会儿,提提马缰,来到阵前。守文以马鞭指着守光问:“畜生,父母哪点对不住你,你竟敢囚禁父母!”

    守光吭哧了好一会,才嘟嘟囔囔地说:“为什么?你还不知道?那老东西,竟然如此绝情,打得我皮开肉绽!”周围听到的人,都捂着嘴,讪讪地笑。刘守光威严地“嗯——”了一声,提高声音说:“再说了,他没有多大本事,只知道吃喝玩乐,也守不住幽州。生在乱世,我不当这个节度使谁当?”守文骂道:“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不该不忠不孝,囚禁父母!何况你刚愎自用,暴躁苛刻,谁能跟你共事?”

    听到这样的骂声,两军阵中,许多人都低下头来。守光突然醒悟,不能和他们讲理!回头看看李小喜、元行钦,挥了一下马鞭,李小喜、元行钦便带领将士,掩杀过去。刘守文的将佐们也呼哨一声,率领军队迎了上去,张文礼抽出宝剑大喊:“冲,冲呀——”自己却勒马没动,很快就落在后面。刘守光终究理不正,气不足,不一会,便有些招架不住。守文看守光阵后乱了,慌忙单骑向前,哭着晓谕众将:“千万不要伤了我的弟弟!”元行钦见刘守文身旁没有几员战将保护,拍马冲了过去,一把把刘守文拽下鞍桥,横担在自己马上。刘守光见元行钦生擒守文,摧动全军,一齐冲杀。沧州、德州军队没了主帅,失去统一指挥,只得后撤逃命。张文礼本来就在阵后,一见前军败退,往马屁股狠狠抽了几鞭,一溜烟逃得没了踪影。守光率领军队,乘胜包围了沧州。沧州节度判官吕兖、孙鹤公推守文的儿子刘延祚为三军统帅,登城守卫。守光久攻不下,把刘守文推到城下,令他劝降。守文看到城上的儿子,涕泪满面,却不劝降,也不说话。守光命令部下喊道:“开城投降,还有生路,如若不降,先杀了你的老子!”延祚在城头稽手再拜:“叔叔,你做的事能让我服吗?你要弑父杀兄,我没法阻止,可上苍会记住你的丰功伟绩的!”守光哪里受得了这番羞辱,回来就派人杀了刘守文,却嫁祸于杀人的人,将他枭首示众,厚殓了刘守文。下葬的时候,他又哭得死去活来,把幽州的士农工商糊弄得云里雾里。

    沧州围了半年,粮尽援绝,百姓吃墐泥,军士吃人,骡马相遇,互相咬食。延祚无奈,只好开城投降。刘守光恨吕兖率兵守城,杀了他的全家,听说孙鹤是位骨鲠方略之士,赦免了孙鹤,留在幕府任职。派弟弟刘守奇镇守沧州。

    三

    刘守光终于占了幽州,他兴奋得忘乎所以。就在这时候,偏偏又传来吴越钱鏐、前蜀王建称王的消息,挠得刘守光心里痒痒,他暗地着人作了一身赭黄袍,选了一个黄道吉日,穿到了议事厅。李小喜见了,立刻三拜九叩,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刘守光正襟危坐,接受朝贺,心里那个甜啊,真像泡在蜂蜜罐里。孙鹤却坐不住了,他站起身,离开座位,向刘守光深深一揖,说:“大王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可喜可贺!只是——”刘守光捺住性子,问:“‘只是’什么?”“时机还不成熟。”那刘守光撅着嘴问:“朱温咱就不说了,他兵精地广,又占据中原,那钱鏐、王建有什么?”孙鹤说:“正因为他们没有什么,所以,他们称帝才不合时宜。

    大王难道也要做这不合时宜之事吗?”李小喜说:“而今天下粉争,群雄并起,幽州地势险固,兵精粮足,大王英雄神武,为什么就不能称帝?”孙鹤正色回答:“李将军说得极是。正因为‘天下纷争,群雄并起’,才不能急于称帝。也就是说,天下没有一统,群雄还没有削灭,称了帝,不是坐在四面饿虎的高台上,给虎做饵?

    你们想一想,我们北面有契丹几十万铁骑,虎视眈眈;南面有镇州节度使王鎔、易定节度使王处直纠合大梁,时刻想灭亡幽州;西面有晋王李存勖,他天天喊着一统天下,匡复唐室。这三家,只要任意两家联起手来进攻我们,我们城池再高,甲兵再多,也无法抵挡啊。”说完,他示意参军冯道和韩延辉也说说,冯道却扭开了脸,一言不发,韩延辉也装做没看见,闭口不言。奇怪的是,不知怎么回事,刘守光的脸色似乎温和多了,“那,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应付?”孙鹤说:“第一,恤士爱民。要国家强盛,民是本,士是根。军队和粮食都要靠民,政策和策略都要靠士。

    第二,奖励农耕……”没等说上几句,刘守光就摇手:“行了,行了!我累了,以后再听你长篇大论吧。”说着,脱掉黄袍,提在手中,闷悠悠地转回后堂。

    没过几天,刘守光闲得百无聊赖,带着李小喜、元行钦出去打猎。还没一会儿,孙鹤骑着快马,气喘吁吁地赶到猎场。刘守光正在弯弓射兔,孙鹤跑来,刚好惊跑兔子,刘守光没好气地问:“你呀,又生什么事?”孙鹤说:“恭喜大王!镇州节度使王鎔派使臣求救!”“镇州?王鎔?那个家伙反复无常,帮他还不如喂条狗!”孙鹤有点着急:“天下纷争,哪里有永久的朋友?赵人向我们求救,这是天在助我以成霸业。我们常怕王鎔与梁人结成永久同盟,现在,他们自成罅隙,还不是好事?如果和他们结盟,并力破梁,哪个诸侯敢不敛衽朝燕?”刘守光哼了一声,“让他们自相残杀,我们坐收渔利,不是更好吗?”说着,扬鞭催马,追他的兔子去了。孙鹤长叹一声:“我不出师,晋人成其霸业,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

    赵王王鎔,从他爷爷的老爷爷往下数,三世为镇州大将,四世袭成德军节度使,据有镇、赵、深、冀四州。这四州,地处河北平原,水肥地美,按说粮足兵精,是帝王之资,可惜北有刘仁恭,南有朱全忠,西有李存勖,三家都把他看作肥肉,都想蚕食,进而并吞。偏偏王鎔出身纨绔,文不能定邦,武不能安国,嘴里念叨“仁义”,骨子里胆小如鼠,一遇行军打仗就吓得屁滚尿流。所以,甲攻他,他乞求乙丙;乙打他,他投靠甲丙;丙打他,他又媚事甲乙。这次,朱温一心并吞镇定,派供奉官杜廷隐、丁延徽任成德军监军,发魏博军六千,分屯深州、冀州,名为协助守卫,实想伺机袭取。又派大将王景仁、李思安、韩勍率师七万,屯住柏乡,以为外应。当时,赵将符习驻守深州,急忙派遣亲信解析利害,王鎔不听,反而命令符习马上赶回镇州。符习出了深州城门,哭着对部下说:“朱温是什么人?

    司马昭啊!三岁孩童,都能看出他居心叵测。赵王反以为是儿女亲家,把深州、冀州拱手送出!这真是开门揖盗,可怜两城百姓,都成了梁贼的阶下囚了!”符习刚一出城,杜廷隐就下令关闭城门,把留在城内的赵卒全部坑杀。赵人就这样轻易地丢了深、冀两州。等符习回到镇州,把消息报告王鎔,王鎔才如梦初醒,悔恨地说:“我就是收集六州四十三县的铁,也铸不下这么大的错误啊!”悔有何用?恨有何用?悔恨之后,王鎔听从了大伙儿意见,四处派人求救,符习便被派往晋阳。

    赵使到幽州的同时,符习也到了晋阳,哭诉来意,晋王召集诸将商议对策。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说:“王鎔长期向伪梁称臣,每年都向伪梁交纳丰厚的赋税,又是儿女亲家,他们的交情太深了,今天来求救兵,恐怕有诈,还是看看再说。”晋王问郭崇韬:“先生,您怎么看?”郭崇韬没有正面回答晋王的问题,却看看大家,问:“诸位,你们应该知道梁赵是怎么结为儿女亲家的。”李嗣昭几个都说:那件丑事谁不知道?

    ——前年,朱温联合魏博军攻并汾,进军镇州,烧了南关,要吞并镇州。吓得赵王王鎔面如土色,看着他的僚属们,颤颤兢兢地说:“事急矣,事急矣,奈何,奈何?”符习一攥拳头,“打!对朱温那样的野兽,只能打!”“打?说的轻巧,”

    石希蒙问,“打得赢吗?”符习红了脸,“打不赢也得打!不打,难道向朱温俯首称臣?”“俯首称臣怎么了?”石希蒙说,“只要能保住镇州,称臣也低不到哪里去!”

    符习追问道:“叫你当儿臣,你也干?”石希蒙说:“干!为什么不干!只要能保住镇州。”“别吵了!”赵王转面问李蔼:“你说怎么办?”李蔼低头搓手,嘴动了几动,什么也没说。判官周式站了出来,说:“我们打不过,或许可以用‘理’说服。”

    其他人都觉得,朱温就不是讲理的人,你给他讲理,无异于给老虎念经。可是,这会儿谁也拿不出更好的法子,王鎔也就把周式看作救命稻草,派他出使梁营。

    朱温远远看见周式,张口就骂:“你个狗日的,干什么来了?”周式一步三晃悠,慢吞吞地走进营帐说:“讨一杯酒喝。”“讨杯酒喝?”朱温指指帐后,“更衣的地方有的是!”周式说:“晏子出使楚国的时候,曾说过,水土不同,习俗就不同。

    我们赵国人喝酒,是在酒肆、宴会或者宫殿里,你们梁人喝酒怎么在更衣的地方呀?也是水土不同吗?”朱温笑骂:“人说周式能言善辩,今日一见,果然口舌如刀。可惜呀,你来晚了!”“此言怎讲?”朱温说:“我多次修书,派人请你家主子,他都不来,却和晋狗打得火热。晋狗是什么?大梁的世仇!我今天既然到了这里,就非灭了王鎔不可!”周式问:“你怎么知道王令公和晋狗打得火热?”朱温拿出一沓书信摔在桌上,“这还不够吗?”周式拾起几封书信一看,果然是李嗣昭和王鎔的来往信件!周式心里悲叹:“王令公啊王令公,你怎么如此粗心!”面上却不动声色,说:“大王,您想夺取一介镇州就够了,还是想夺取整个天下,成就霸业?”朱温没有说话。周式说:“成霸业的人,责人以义,没有私心。你今天举兵攻打镇州没有理由,却找出个李嗣昭作为借口,这不是泄私愤吗?天下大乱,哪一家不是同时和几家来往?您不是也请晋王喝过酒吗?几封书信就成为讨伐的借口,您不觉得可笑呀?过去,曹孟德破袁绍的时候,截获了许多魏将给袁绍的书信,曹公全烧掉了,这才是英雄本色呀!再说了,王令公五世六公雄据镇州,难道没有一个敢死之士为他卖命,而非要借助那个黑矬子李嗣昭?”周式看朱温的气不是那么旺了,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击中朱温的要害,就趁热打铁,“我来您这里,并不是为我,而是为您!”“为我?”周式说:“当然是为您了!您说,您的主要敌人是谁?晋人!您进攻镇州,就算胜利了,也得损兵折将吧?您损兵折将,晋人当然高兴。打胜了,能不能守住?就算能守住,又背上了一个包袱,也分散了自己的力量,不利于对付晋人。要是两败俱伤呢?那不是帮了晋的大忙!《孙子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如果能与镇州结成联盟,不仅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免去了将士死伤,免去了戍守之难,而且,对晋形成了夹击之势,什么时候想攻,还不是大王一句话?”朱温一拍大腿,指着周式说:“嘿!你他妈的,真是软软的舌头铁铸的牙哇,理全叫你占了!老夫这回就听你一次,和镇州结盟!”就这样,朱温与王鎔议和。王鎔把大儿子昭祚送往汴梁,作为人质,为了紧紧抓住王鎔,朱温把女儿嫁给了昭祚。

    郭崇韬说:“诸位既然知道朱温的女儿怎么下嫁王鎔的儿子的,怎么应对,不用多说了吧?乱世纷争,绝没有铁打的联盟,任你是谁,都得根据当前的形势选择对象,选择对策。王氏在大唐年间也与唐主是姻亲,也还或臣或叛,何况对朱温?

    朱温的女儿哪里比得上寿安公主?这次,梁又出兵,要并吞镇、定,早已不管儿女亲情,王鎔又怎么顾得了儿女亲情?他要救自己的命啊!我们如果怀疑而不出兵,让朱温占了镇州,不仅壮大了他的力量,也毁了我们的屏障。”张承业说:“郭先生的见解非常深邃。我们的主要敌人是朱温。要打倒他就得联合其他藩镇。王鎔主动找上门来,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千万不能放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晋王静了静神,逐一扫了大家一眼,说:“我赞同二位的看法。救镇、定就是打击梁贼,就是匡复大唐!我们暂时还不够强大,只有和镇、定联合起来,才有可能打败朱温!”

    立即命周德威为帅,郭崇韬副之,发兵救赵。义武节度使王处直也派军队前来助战。三镇兵马联合起来,声势大振,柏乡一战,杀得朱温丢盔弃甲,狼狈逃窜,收复了深州、冀州,也奠定了三家长期联合的根基。

    四

    刘守光听到晋王与镇、定大获全胜的消息,咬牙切齿地骂他的谋士“都是些蠢猪”。孙鹤刚要争辩,冯道拉拉孙鹤的衣袖,做了个往下压的动作,韩延辉也一个劲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过了一会儿,元行钦对刘守光说:“事情已经过去了,骂也没用。想要有所补救,不如派一位使臣到晋,声称与他们联合攻梁,看他们怎么回答。”刘守光不屑地说:“人家怎么回答?简单得很:‘有劳大驾,我们庙小!’”

    元行钦狡黠地笑了:“他们答应了,我们坐收渔利;他们不答应,也丢不了我们什么呀!他们‘庙小’,那就是说,我们‘神’大!至少,可以压压他们得胜的豪气,也可以长长我们的威风呀!”刘守光一想,嘿,也对!就着人写了一封信,派人给晋王送去。

    晋王拆信,看着看着,扑哧一声笑了,“诸位,我给大家念念:‘欣闻晋王与镇、定联军,大破梁贼,特示祝贺。又闻举军南下讨贼,更添壮志。仆亦有精兵五万,欲自将之为诸公启行。……’”周德威生气地插嘴:“小狼崽子,他想抢肉吃啊!”晋王摆手,要周德威别说话,“老鼠拉锨把——重要的还在后头呐。‘然,四镇联兵,必有盟主,仆若至彼,何以待之?’”张承业问:“完啦?”“完啦。”张承业摇摇头:“这个刘守光,赵人告急,他不出一兵一卒,我们胜利了,他想分一杯羹,哪里有这等便宜事?”李嗣源说:“他哪里只想分一杯羹?他想当盟主!”晋王一拍宝剑:“美得他!那要看我的宝剑答应不答应!”

    晋王见郭崇韬闷着头,还在想什么,笑着指指他,大家都不说话,悄悄地看着他,等。郭崇韬觉得有些异样,猛一抬头,才知道大家看他,不好意思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晋王说:“等你的高见呀。”郭崇韬挠挠头,说:“我,我想,刘守光的真正意图,可能不止大家说的那些……”晋王和诸位僚属都有点奇怪,“他,还能有什么?”郭崇韬说:“他呀,还想充大!”众人不解。郭崇韬解释说:“刘守光挫败了梁贼袭击,又攻占了沧州,自以为得到天助,野心一下子膨胀起来。

    听说他作了身珠冠龙袍,还穿到议事厅……”晋王“哼哼”两声,“癞蛤蟆跳到脚面上,恶心人也不够格,还要显露他的白屁股!”张承业说:“有这个消息。他,真想当皇上。”李嗣源说:“他想当,也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对付?”郭崇韬看了看李嗣源,神秘地笑笑,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说:“晋王,您看,他想当皇帝,我们,要不要投其所好?”“什么什么?”“投——其——所——好!”众人开始莫名其妙,渐渐品出了其中深味,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好哇!这个计策好!”晋王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说:“你说说,具体怎么办?”郭崇韬如此这般地说了一会儿,晋王点头应允。

    没过几天,卢龙、义昌节度使兼中书令刘守光就接到了晋王李存勖、镇州节度使王鎔、易定节度使王处直、昭义节度使李嗣昭、振武节度使周德威、天德军节度使宋瑶先后送来的上奏梁太祖的表章,他们共同推荐刘守光为尚父。表内盛赞刘守光德高望重,才艺超群,早就该册为尚父。刘守光见表,高兴得手舞足蹈,马上草拟奏陈,派使臣带着六镇的表章赶到汴梁,奏报梁太祖朱晃:“晋王等六镇推臣为尚父,臣坚辞,又觉得不大妥当。臣为陛下想,不如封臣为河北道都统,今后,并、镇如背叛朝廷,有臣在那里平乱,就不用朝廷再劳心费力。”梁太祖朱温哈哈一笑,小声说:“三岁小儿过家家,想当家长喽!”大声说:“难得刘爱卿一片忠心!都统的官太小,屈了刘爱卿经天才能,封做河北道采访使吧!”即派阖门使王瞳、供奉官史彦璋等人使燕宣诏。

    梁使到了幽州,刘守光急忙命令属下准备册封仪式,礼仪司拿来唐朝册封太尉的礼仪让刘守光过目定夺。刘守光一看,问:“这个礼仪中怎么没有郊天、改元的程序?”史彦璋说:“采访使地位虽极为尊贵,在万人之上,但终究在一人之下,还是人臣。”刘守光大怒,把梁太祖的诏书撕得粉碎,扔到地上,指着史彦璋的鼻子骂道:“好个朱温,你能当皇帝,我就不能?你比我多些什么?我不要你的狗屁诏书,我就要做皇帝!”说到气头上,抓住史彦璋的领口就招呼武士上殿,李小喜急忙阻拦,“就是两国交兵,也不斩来使,更不要说史大人是给你加官进爵来的。”

    吓得史彦璋喏喏连声,刘守光消了些气,说:“看在李将军的面上,不斩你们,先押起来再说。”

    第二天,刘守光召集僚属开会,专门讨论称王的事。大部分将吏虽不敢明说反对称帝,却也不明确支持,都在交头接耳,连李小喜、元行钦也不站出来说话。刘守光的气已经冲到喉咙,却没由头撒去,就强压火气说:“如今天下汹汹,英雄并起,谁都想占一块地盘做大王。朱温在汴梁称帝,杨渭于淮海做王,王建开国巴蜀,茂贞矫制岐阳……他们都是自己封自己,哪个受唐王节旄?再说,当皇上,凭的是兵精地大。我大燕地方两千里,带甲三十万,东边有鱼有盐,北边有草有马,南面称帝,谁能把我怎么样!”说完这番话,刘守光扫了一眼他的文臣武将,见他们这个看天,那个望地,三五成群地咬耳朵,眼光就停在冯道身上,“人人都说冯先生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你说说?”冯道见躲也躲不过去,就说:“幽州兵精粮足,大王有雄心壮志,称王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可是……下官才疏学浅,眼光短陋,不知称王之后,怎么应付朱梁……”刘守光碰了一个软钉子,就把目光移到元行钦身上,元行钦一改常态,怯怯地说:“末将同意冯参军的看法。”见元行钦也不支持他称王,刘守光的一张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黄,由黄变黑,一拍桌子,喝叫武士把刀斧摆在厅前,“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我就要做河朔天子!谁再胡说八道,杀无赦!”说着,拂袖要走——

    “慢!”只听一声大喝,一人“扑通”跪倒在地。刘守光和他的将佐们都有点吃惊。低头一看,又是孙鹤!韩延辉伸了几次手,想拉孙鹤起来,却不敢付诸行动;冯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其他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泰然由之,有的肃然起敬。无论那种,都睁大了眼看,竖起了耳听。“沧州破败,仆乃罪人。赖大王宽容,苟延性命。今日事涉国家存亡,还望大王能耐住性子,听我一句忠言。”刘守光抽出宝剑,指着孙鹤:“你还能放什么狗屁?无非是‘李存勖在西,朱全忠在南’?我有精兵三十万,我怕谁!你住口,我或许能饶你一条狗命!”孙鹤凄然一笑,说:“下官既然要说,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刘守光朝外呼叫:“抬铁笼!”一听“抬铁笼”,殿内殿外的人有的屏住了气,有的大张着口,有的两股颤颤。这铁笼,是刘守光发明的一种酷刑,它用铁条网成,大小高低刚好盛一个人。行刑时,把犯人塞进铁笼,下边架起大火烧烤,待铁笼烧红,任你是钢筋铁骨,也被烫得一片焦煳!武士抬上一只铁笼,把孙鹤塞进去,用绳吊在三角架上,下面加上柴火炉子。刘守光走到笼下,“蝼蚁尚且惜命,你就不怕一死?”孙鹤高声说:“人生谁无一死?死得其所,一大快事!”说罢,哈哈大笑,笑得刘守光和满厅文武瞠目结舌!——冯道和韩延辉也低下了头。笑毕,他又压低声音,诚恳地说:“大王如果能听忠告,臣死也无悔!如果执迷不悟,一个李亚子就足够灭你!”刘守光气得浑身颤抖,用剑指着孙鹤:“我先灭了你!你助纣为虐,早就该死了!点火,烧!烧!”柴火点起来了,那熊熊燃烧的柴火很快就把铁笼烧红了,大殿内,响起皮肉烫焦的吱吱声,也弥漫开刺鼻的臭烟,呛得人们无法呼吸。将吏们连李小喜、元行钦在内都跪下来,齐刷刷一片,求刘守光开恩。刘守光吼道:“你们想造反吗?想尝尝铁笼的味道吗?”吓得众人又怏怏地起来,他们谁也不敢瞅那张变形的脸。刘守光抽出宝剑,在桌子上拍得啪啪山响,问“你还要说吗?”孙鹤高喊:“还要说!你这样刚愎自用,草菅人命,不出半年,必有兵灾!”“武士在哪里?把他的嘴堵上,堵上!”几个武士把铁笼放下来,一个武士从殿外抓了几把泥,到了笼旁,就被烤得近不得身。刘守光抢过烂泥,走到笼边,手还没塞进笼子,袍袖就被烫着了,起了一股黑烟。他急忙缩回手,扑打袖子上的火苗,可孙鹤似乎根本不怕烫,嘴里还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快,吊上去,把火加旺——,再加旺——”刘守光声嘶力竭地叫喊。

    武士,吊起铁笼,加大了火,铁笼成了熬油的锅,人油,不断线地掉入柴火内,火,得了人油,更旺了,烘烘地疯笑。从火炉到铁笼蒸腾起令人窒息的黑烟,塞满了整个大殿。这时候,所有的文臣武士,都不说话,低着头,不少人用袍袖捂着鼻子,遮住脸,有的竟然蹲着,看他身下,湿湿的,一滩水?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皮肉吱吱的烧焦声和烘烘的火笑声——而刘守光,歪着头,眯着眼,注视着铁笼,像欣赏着一幅美妙的图画。孙鹤的身子歪了,紧紧地贴在铁笼一边,可他的头还挺着,挺着……过了好一会儿,刘守光开口了:“孙鹤,你还说吗?还说吗?量你也不会再说了!”他命令武士:“把笼子放下来,打开。”刘守光走过去,用剑尖挖了一块肉,送到鼻子前边闻了闻,嘻嘻笑着,说:“啊,烤人肉,挺香的!不信?

    你们,谁尝尝?”说着,把那块肉放在桌上,用剑切成小块,分给李小喜、元行钦等人。李小喜、元行钦的鼻尖额头全是冷汗,低着头,那肉,他们看也不敢看,更不要说吃。刘守光用剑指着孙鹤烧焦的尸体,大声说:“谁还要横加指责,他,就是榜样!”

    天祐八年(公元911年),也就是梁太祖乾化元年,八月十三日,刘守光即皇帝位,国号大燕,改元应天。以梁使王瞳为左相,卢龙判官齐涉为右相,史彦璋为御史大夫。

    五

    听到刘守光称帝的消息,晋王的脸色十分难看。张承业抱拳向晋王:“恭喜晋王,贺喜晋王!”晋王冷冷地说:“人家称帝,孤有什么可贺?”张承业大笑说:“人常说,‘恶不积不足以灭身’,郭先生的计谋见效了!”晋王一拍桌子:“等他祭祀社稷神的时候,就是我们出兵灭他的时候!”张承业说:“对!对!只是,孙鹤死得太惨了!”说到孙鹤,二人又是一阵唏嘘。晋王拍着脑瓜子,只恨自己了解孙鹤的情况太迟,没有把他网罗到帐下。张承业劝道:“你也不必过分自责,就是孔孟在世,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只要大王思贤若渴,栽下梧桐树,还怕没凤凰?丢了一个孙鹤,还会有张鹤、王鹤、李鹤象百川归海一样投向晋国。”晋王虽然难过,却也无可奈何。“刘守光帐下,还有哪些人才?”张承业说:“还有一个冯道。”晋王问:“这人怎么样?”张承业说:“听说,是难得的旷世奇才。他生性纯厚,好学能文。小时候就喜欢读书,大雪拥门,别的小孩都出去打雪仗,玩耍,他目不旁视,依然诵读不止;到了幽州,做了参军,有些将领抢了美女,送给他,他推辞不掉,就把她们安置在另一个房间,好吃好喝供着,待寻访到她们的家,再派人送还……”“啊,有德有才,难得难得!什么时候,能把他弄到我们河东?”张承业说:“刘守光如此暴戾刚愎,哪能留住人才?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冯道就会投奔帐下——现在,重要的是,再给刘守光加一把火,让他张狂得忘乎所以,他离坟墓就越近了。”“七哥的意思——”“我想,是不是派位使臣,一来表示祝贺,也借机观察动静,以便决定新的对策。”“您看,派谁最合适?”“太原少尹李承勋。”晋王点头赞同。

    李承勋到了幽州,刘守光接见。李承勋一进殿门,见两边侍立的百官,大多形容枯槁,服饰错杂,有的穿着皮靴,有的穿着麻靴,心里就有点诧异。再看袍服,有红的,有绿的,还有青衫,也没按顺序排列。仔细看朝带,几乎看不到金带、玉带,只有一些银带,从胯的数目上也分不清官阶。“大概即位仓促,来不及整治统一的官服吧?”李承勋暗想。这样想着,走到刘守光的御座前,双手捧上国书,一揖。内侍接过,踏着碎步,递了过去。趁这个短暂的机会,李承勋又偷眼瞅了瞅刘守光,身着黄龙袍,胸前的龙绣工拙劣,怎么看也不像龙,倒像条蟒蛇。头戴旒冕,那旒的珠子成色不好,可能重量也不够,有几串绞在一起,挡住了鼻子、半张嘴和一只眼,只能看见半脸的络腮胡子刮得铁青。“活脱脱一个山大王。”李承勋又想,“小时候看耍猴,那猴戴上乌纱也比他强。”“嗯——”刘守光根本没动国书,盯住李承勋威严地发话了:“你觐见唐昭宗的时候也这样吗?”李承勋说:“当然不是这样,那要稽首九拜的。”“为什么?”李承勋望空一拜:“唐昭宗是皇帝。”刘守光说:“朕也是皇帝。你为什么不行大礼?”李承勋说:“唐昭宗的帝位受之于天,我的太原少尹是唐昭宗封的,再说,我是大晋使臣,怎么能行大礼?”刘守光冷冷地说:“李少尹,你真有些傻。唐昭宗的皇帝受之于他父亲!什么受之于‘天’?

    ‘天’管得了那么多?”李承勋一怔,“虽然,天管不了那么多,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做了坏事,天,却记得清清楚楚!”刘守光身子向前一倾,一只胳膊肘支在龙案上,“听你的意思,我,哦,朕,朕做了坏事?”李承勋平静地回答:“我没那样说。但是,我,作为大晋的使臣,对邻藩国主,只能长揖,不能跪拜。”

    刘守光身子朝后一靠,说:“你呀,还是有些傻。来人,把他带下去,打入大牢,让他聪明聪明!”“慢!”冯道出班奏道:“李少尹是唐皇封的官,又是河东的使臣,投入牢笼,恐怕有些不妥。”刘守光不听,“有什么不妥?朕初登大宝,接待第一个国使,他就不跪,我这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冯道说:“您就不怕晋国加兵于燕?李存勖天天想着踏平幽州,这样做岂不授人以柄?”“怕什么?怕鹞子就不生蛋了?朕地方两千里,甲胄三十万,朕怕谁?押下去!”

    关了三天,刘守光命令把李承勋提出大牢,问:“想清楚了没有?”李承勋说:“想清楚了。”刘守光说:“那,跪拜吧?”李承勋说:“燕王见了晋王也跪拜吗?”

    刘守光摇摇手:“那哪能呢!我和他都是王。”李承勋说:“对喽!我是代表晋王来的,咋能像你的臣子一样跪拜?”刘守光的嘴都歪了,“你芝麻大点官,到了我的地面,怎么还像茅坑里的石头?”李承勋冷笑两声,说:“我们晋国派使臣,也是看锅(国)下面——国大,派大官,国小,派小官。燕国,芥菜大的锅,怎么能盛下宽水大面呐?摊上我,那不是塌炕对罗锅——正合窍吗?至于为什么硬,那您得向我们晋王讨教了。”刘守光啪地拍了一下龙案:“我就问你一句:跪不跪?”李承勋迎着刘守光的眼光,正色回答:“不——跪!”刘守光气急败坏,手颤抖着指向外边:“打入死牢,打入死牢!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李承勋!”

    六

    张承业来了,晋王想起了李承勋,问:“李少尹回来没有?”张承业回答:“没有。听说刘守光要少尹按照他的臣子礼节下跪,少尹不从,被刘守光关到死牢去了。”晋王大怒:“癞蛤蟆憋气,装什么大肚子?”景进也很生气,“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七哥,我们出兵,打他个狗日的!”张承业说:“要打要打。不过,打仗不是小事,您要和诸位将军商量商量,最要紧的是听听郭公的意见。”“对,对呀!我怎么把郭公忘了!”晋王立即派人去请郭崇韬。张承业转身对景进说:“你派个人,带上礼物,到少尹府去,代表晋王看看少尹母亲,听说她这几天身体不大舒服。”景进问:“马上?”张承业说:“对,马上!”景进刚出府门不远,又折了回来。“怎么了,你?”张承业问。景进说:“好事,大好事!幽州,冯道,冯参军,来了!冯道冯参军投奔来了!”晋王和张承业相视一笑,两人眼中都跳荡着惊喜,齐声说:“快快有请!”

    冯道一进殿门,晋王就离开座位,快步迎了上去。冯道见晋王迎来,慌忙用左腿跳了几步,倒头就拜。晋王搀住,“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快起来,快起来!”

    冯道借晋王力,扶住右腿直起身,晋王问:“先生的腿——”冯道见问,眼泪刷刷地涌了出来,“刘守光,打的。”晋王好奇地问:“听说你性格温和,足智多谋,怎么也得罪了那个魔王?”张承业指指椅子:“晋王,你让他坐下说嘛!”“噢,坐下说,坐下说。”正在这时,郭崇韬也到了。晋王惊讶地问:“怎么,这么快!”郭崇韬做了个鬼脸,“贵客驾到,我哪敢怠慢?就这,紧赶慢赶,还来迟了。”张承业一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哇!”郭崇韬和冯道手拉着手,四目相对,彼此都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又说不清楚。晋王拉开两人,说:“你们二人惺惺相惜,一拉开话匣子,就没个头尾了,让冯先生先说正事吧?”

    大伙坐下,冯道擦了把眼泪,说:“刘守光要打易定”,晋王和张承业都有点惊讶:“刘守光要打易定?”“刘守光要打易定,我委婉地告诉他,易定打不得。他问为什么,我给他说了几条。他骂我吃里扒外,打了我三十军棍。”晋王问:“你给他怎么说的,他就打你?”冯道说:“这道理谁不清楚?就他刘守光不想清楚!”冯道把“不想”两个字咬得很重,“小人说:第一,燕国本来小、弱,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人没人,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敢发动战争?第二,他要打的易定,本身的力量就不可小觑,更加和强大的晋国结盟,刚刚打败了伪梁,而且,晋国多次有恩于燕。打这个仗,军事上是拿鸡蛋碰石头,道义上是恩将仇报,怎么能打得赢?第三,百姓生逢乱世,深受战争之苦,能够喘息几天成了百姓们最奢侈的希望,为了耀武扬威的目的攻打易定,哪个愿意帮他?战争还没有开始,胜败早已天定!”听了这段分析,晋王和张承业、郭崇韬一致叫好。郭崇韬说:“话不在多,抓住了要害,就精辟,就服人!战争,不仅仅是‘力’的较量,‘财’的较量,更是‘义’的较量,‘理’的较量。对于这个问题,孟子不是老早就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吗?冯先生能从几个方面全面分析,难能可贵!诸葛武侯在世,也不过如此!”晋王问:“冯先生,您愿意不愿意屈尊留在我身边,做个书记,掌管我所有的文翰往来,也使我每天能聆听先生教诲?”

    冯道慌忙离座,跪倒,“冯道不才,说了几句实话,被刘守光杖责,又下大狱,差点命丧黄泉。如今没有尺寸之功,得此礼遇,虽肝脑涂地,无法报答一二。只是才疏学浅,忝列天朝,有辱晋王威仪!”晋王急忙上前扶起,“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您的道德才华,孤仰慕已久!孤早就读过您的不少文章诗词,有些,还能背诵,如七律《偶作》……”冯道一脸惊讶。“不信?孤给您背背!”不等冯道表态,晋王朗声背诵道: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没背错吧?”冯道红着脸说:“让大王见笑了!鄙人虽无大恶,却在狼虎丛中立身不得,想想诗中大话,无地自容!”晋王说:“嗯——此话不全对!你就是菩萨,虎狼也会吃你!再说,你在虎狼丛中,整天担忧自身安全,还怎么为百姓做事?‘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写的多妙!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都为匡复大唐效命!”张承业、郭崇韬齐声说:“对对,咱们一起,都为匡复大唐效命!”

    话音刚落,就听殿外通报:“易定节度使王处直使臣到!”接着,就见易定使臣跌跌撞撞地进殿哭喊:“晋王,快救救易定!”话还没说,又有探马报告,刘守光杀了李承勋祭旗,亲率两万军马正在攻打容城。晋王听言,一下跳了起来:“狗日的,刘守光,恩将仇报!老子不灭你,誓不为人!”张承业兴奋地对晋王喊:“晋王,出兵伐燕!”晋王忽然又坐下来,像变了一个人,静静地问郭崇韬:“先生,您觉得,时机成熟不成熟?”郭崇韬忙说:“成熟了!成熟了!刘守光暴戾,幽州内部动荡,他又不自量力,促成我们与镇州、易定的联盟,这个仗,我们哪有不胜的道理?”晋王看着冯道,冯道清清喉咙,说:“刘守光虽然昏庸残暴,他手下总有些忠勇爱民之士,如刘知温、高行珪等,还须小心为是。近来,又听说伪梁的几员悍将投奔了李小喜……”晋王说:“对对,还是小心为上。”郭崇韬说:“最怕的是朱温老贼横生枝节。”晋王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晋王立即召见蕃汉马步总管周德威,命令他布置校场,准备誓师讨伐幽州,同时命令三军教练使、忻州刺史李存审多派哨马,刺探朱温动静,随时来报。

    天祐九年(公元912年)正月十六,天空万里无云。校场上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校场四周围满了百姓,妇女居多,还有一些老人,她们大多是为自己的亲人送行的。虽然年气还没散尽,可她们衣着朴素,不施铅华,令人想起了“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的果决。或许,她们也在心里喊着“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周德威的三万兵将身披甲胄,整整齐齐站在校场中央,像一畦一畦红高粱。早晨的太阳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他们被冯道讲的孙鹤之死深深地震撼了,也为李承勋不屈服于淫威而激动,更为幽燕百姓的悲惨遭遇难过。大家都有一个心愿,铲除刘守光,为民除害,恢复大唐的太平盛世!

    点将台上搭起帐篷,里面依次供奉着四个牌位:大唐沙陀府都督讳朱耶尽忠,大唐金吾将军、代北行营招抚使讳朱耶执宜,大唐金吾上将军、代北军节度使讳李国昌,大唐河东节度使、晋王讳李克用。牌位前的供桌上,中间摆着一个锦包,几盘点心、果品,香炉里插着几束香,两边各有四支红烛高烧,香烟缭绕,烘托出一片庄严、肃穆气息。

    辰时到了,晋王李存勖在前,张承业、周德威、郭崇韬、李嗣源等人跟着晋王依次上了点将台。张承业司仪,大声喊道:“祭拜祖宗牌位!”哀哀的音乐响起,晋王李存勖缓慢地走到供桌前,燃着了八支蜡烛,一边四支,墩在烛台上,又点着了四束香,插在香炉里,接过景进递来的猪头三牲,放在供桌上。然后,倒退两步,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请先王神矢!”敬新磨从帐后走进来,从供桌上抱下锦包,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绽开,请出老晋王留下的金钱豹箭袋,跪下,双手高高捧上。晋王李存勖又冲着祖宗牌位跪下来,三拜九叩,从敬新磨手中接过金钱豹箭袋,从里面抽出一支箭,高高擎起,面对众将士,从左向右,郑重示意。这时候,李存勖仿佛看到父王在天上望着他,对他说:“孩子,去吧,你一定会胜利!”身上便增添了无穷力量。“请中门副使、蕃汉马步都虞侯郭崇韬宣读《讨燕逆檄》!”

    郭崇韬健步走到前台,大声读道:

    伪燕刘逆守光父子,身为大唐臣子,叨食王禄,不思效忠皇上,平贼勘乱,反而助纣为虐,与伪梁沆瀣一气,分疆裂土,僭伪朝于幽州,藏垢纳污,行反叛乎塞上。刘逆守光父子,两世受先王遗恩,不图报答,屡出虎狼之师,霸我田畴,戕我百姓。其父刘逆仁恭,猥琐无信,贪婪暴戾。草叶充茶,墐泥作钱,搜刮民脂民膏;构山建宫,炼丹御女,恣意作威作福。刘逆守光篡位,劣迹更过其父,令人发指。先囚其父,再杀其兄。秽乱纲常,淫其母于后殿,残害忠良,焚谋士于酷刑。

    蛇蝎之心,神人共愤,豺狼之行,天地不容!我等忠臣义士,忍看华夏肢解,金瓯残破?今晋王奋天威,率貔貅,重整山河,匡复之功何远!望各镇效赵、易之举,戮力讨逆,万姓拥忠信之道,同心伐贼。特檄各州,咸使知闻!

    此时,校场气氛达到高潮,众将士齐举刀枪,激动地高呼:“扫除燕逆,匡复大唐!扫除燕逆,匡复大唐!”晋王李存勖拜周德威为招讨使,史建瑭为先锋,一声号炮,冲天炸响,队伍雄赳赳开出校场,踏上征途!

    七

    周德威率军到了易水,与镇州、易定的军队会合,攻祁沟关,一鼓而下,乘胜围了涿州。涿州东北至幽州只有一百二十里,是幽州的屏障,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此时由刺史刘知温把守。刘知温武艺虽算不上出类拔萃,却爱惜士卒,体恤百姓,兵民一心,三镇之兵虽竭力攻城,奈何城高池深,刘知温又督战勤谨,周德威久攻不下。派了几位说客,都被刘知温杀了,把头挂在城门楼上。消息传到晋阳,晋王焦虑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忽然,探马来报,冯道叛逃,已经到了涿州郊外!晋王大怒,把手中的茶碗摔得粉碎。碎片飞起来,不偏不欹,正好砸在景进的额头上,煞时鲜血直流。使女们急忙搀着景进下去包扎。还没包好,就听晋王在前堂一连声地喊景进。景进推开医官,胡乱把绷带扎了个结,跑进前堂。“快去传周德威!”景进一愣,“周将军还在涿州呀!”“哦,传郭崇韬!传郭崇韬!快!”景进一溜小跑出了殿门。

    到了郭府,景进翻身下马,还没进门,景进就大声喊道:“郭先生,郭先生,晋王有请!”老院公郭秉义回说:“我家主人没在。”景进忙问:“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主人的行踪,我们下人哪里能问?”景进有点上火:“快,问你们夫人!

    晋王急召,误了事谁担待得起!”听说是晋王急召,老院公也慌了神,颠颠地跑回后堂。出来说:“夫人也不知道。”真是斜门!景进那个火呀,“噌”地就窜上了脑门:“还不快找!多叫几个人,分头去找!”老院公说:“我们府小,本来就没有几个下人,我到哪里给您叫人?”景进“啪”的一个耳光就抡了上去,打得老院公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刚巧姜夫人出来,扶住老院公,冷冷地瞪了景进一眼,说:“这些天,我家相公常去乐坊使,找敬先生说话。您试试去那里找找。”景进二话没说,翻身上马,直奔乐坊使。

    郭崇韬的确在乐坊使,他也知道了冯道叛逃的消息,正和敬新磨谈论这档子事呐。郭崇韬问敬新磨:“你说,冯道会不会叛逃?”敬新磨没有正面回答,却把问题又抛给郭崇韬:“你说呢?”郭崇韬说:“冯道崇信儒学,打小淳厚。听说,他小时候,家里粮食短缺,他常常想着法儿省减给父母,自己饿得皮包骨头,还在刻苦诵读诗书。这样的人也会叛逃吗?”敬新磨说:“听你话里的意思,冯道不会叛逃?

    ‘崇信儒学’的人就肯定从一而终?你忘了,儒家的老祖宗——孔丘?他在鲁国谋不到官职,就周游列国,为的什么?找官做!那时候,无论哪个诸侯,只要给他一个芝麻绿豆官坐,他就会留在那个国家。”郭崇韬说:“你是个郎中出身吧?怎么一眼就看进人家的五脏六腑?嘴里还长着刀子?说话又那么损——”敬新磨笑了:“我只是说了句大实话,并没想损谁。”郭崇韬说:“其实,孔圣人周游列国的目的,是想弘扬他的‘道’,不是为了做官。”敬新磨说:“先生的话,对了一半。他首先想做官——不做官怎么推行他的道?”郭崇韬说:“您说的也有些道理。有官才有权,有权才能推行道。这正是历史上所有有抱负的人求官的原因。不过,也有例外,孔圣人没当官,儒家的学说还不是如江如河,流润千年?”“那是后人的功劳,贴不到孔丘身上去。要说流润千年,我以为,首推老庄之学。老庄在世之时……”郭崇韬敲敲桌子,说:“离题了,离题了,咱俩不要争‘儒’‘道’了,还是说说冯道吧。”敬新磨说:“好,好,我们说冯道,说冯道!先生说冯道不会叛逃,还有什么理由?当今这个世道,皇上乱如风,臣子飘似云,哪个有根?你能知道,从哪股风下雨?促哪阵云成霓?所以呀,作为臣子,一天三换主的人数也数不清。前几天,就是他冯道,才从幽州叛逃到晋阳……”郭崇韬说:“您说的又不对了。的确,一天三换主的人越来越多,但,冯道不是那样的人。他从幽州到晋阳,不叫叛逃。冯道在幽州,恪尽臣职,每逢刘守光干坏事,他都极力劝谏,刘守光不听。这样的恶魔哪里值得辅佐?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从社会说,天经地义,从个人说,也是明智之举。假如刘守光是位明主,冯道就不会背幽州而投晋!”敬新磨一翘拇指:“这,算个真正的理由!我再添一个——冯道是个有情有义知恩必报的人,晋王又是位心怀大志的一代雄主。他投奔晋王,晋王那么宠信他,他当然想为晋王分担忧愁,哪怕是一点点。这次周将军攻涿州遇到麻烦,他哪里会放掉这个大好机会?”

    “哦——你在套我!您也不相信冯道叛逃哇!”郭崇韬刮刮敬新磨的鼻梁,两人瞪着眼大笑。笑完了,敬新磨问:“那,先生以为,冯道去涿州干什么?”郭崇韬学着敬新磨的口气,“您说呢?”敬新磨没接他的话茬,指指桌上的笔墨,“咱俩把答案写在纸上,赌一把,看谁猜的对,怎么样?”郭崇韬说:“行啊!”两人背对背,写好以后,同时喊道:“一,二,三!”亮出纸条,两人的纸上都写着两个字:“劝降”!

    就在这个时候,景进闯了进来……

    晋王府内。张承业、李嗣源、李嗣昭都在。当郭崇韬把他和敬新磨的推断说给晋王的时候,晋王愁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很快又生气地说:“冯道啊冯道,你为什么不来说一声啊?”李嗣源看看晋王,问:“他来告别,您能让他去吗?”晋王解嘲似的耸耸肩,“刘知温能投降吗?周将军派了几位能说会道的,都被他杀了,我能把冯道往死路上赶?”张承业说:“这就对了!冯道深知大王爱才,只好不辞而别。”晋王脸上又布满了愁云:“我没得到孙鹤,已经后悔不迭了,再也不能丢了冯道呀!你们快想想法子,救救冯道。”郭崇韬说:“主公莫愁,主公莫愁。一,冯道只身前往,说明他有一定把握——他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当根灯草。

    二,听说刘知温是一个知书达礼的人,也崇尚儒家的仁爱之学。我想,他不会对冯道下毒手……”“你‘想’有什么用处?刀在他手里!”晋王一脸的着急,郭崇韬还是不紧不慢:“三,他们两人曾经是同僚,冯道还有恩于刘知温……”听到最后一句,晋王像溺水的人看见稻草,忙问:“快说说,怎么回事?”

    原来,刘守光早就觊觎幽州节度使的职位,刘仁恭在大安山挖洞藏钱之前,刘守光就派兵抓丁,扩充军队。扩充军队就扩充军队呗,他又怕抓来的壮丁逃跑,下令在壮丁脸上刺字,再涂上朱砂。壮丁们东躲西藏,有的干脆逃出幽州地面。弄得四乡鸡飞狗跳,百姓不得安宁。刘知温劝阻说:“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俗话也说,人活脸,树活皮。脸是上苍赐给人最漂亮的艺术品,我们只有保护的职责,没有破坏的权利。谁脸上长一颗痣,都嫌难看,想尽法子要除掉它。脸上刺字,一辈子都去不掉……”刘知温的话还没有说完,刘守光就打断他的话,笑他是“一介腐儒,全说些没用的酸话”——“那些贱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刘知温喃喃地说:“我也是为公子着想。想取江山,就得好生看顾百姓。国朝的开国宰相刘伯温把百姓比做‘水’,把朝廷比做‘舟’,他说‘水可载舟,也可覆舟’……”刘守光生气了,指着刘知温喝道:“什么‘水’呀‘舟’呀的,百姓顶个屁用!没有兵哪来的江山?”刘知温还要说,刘守光骂道:“你还蹬住鼻子上脸啦?拉出去——”众人噤若寒蝉,冯道急忙出列劝说:“主公息怒。刘先生也是一片忠心。他如果不忠,看着您跳楼也不会咳嗽一声。”刘守光猛然一震,“或许,就是这个理?”他,消了点气,摆手把刘知温赶了出去。就这事,刘知温把冯道视为知己,视为恩人。李嗣昭说:“就这点事啊?算个屁‘恩’!刘知温是头强牛,撞倒南墙不回头。他都杀了几个说降的,还能投诚?依我看,冯道此去,凶多吉少!”李嗣昭的话如火上浇油,晋王更坐不住了,一个劲地催大家想办法,救冯道。李嗣昭说:“晋王,传令加紧攻城!”张承业说:“不行,不行!城没攻下,冯道的头早就挂在城楼上了!”李嗣昭说:“要不,我带五百亲兵,趁黑夜钻进城去,救出冯先生!”郭崇韬说:“你知道冯道在哪里?五百人,目标太大。刘知温发现了,连你们都赔进去了!”李嗣源说:“那——我从我的亲兵中挑十几个精明强干的,潜进涿州,寻找冯先生,或救或护,相机行事。你们看怎么样?”大家觉得,这,还是个办法,就是救不了冯道,也坏不了什么事。晋王也只好说:“那,先这么着吧。不过,你不能去,让从珂带着就行了,他,干练,机警,能胜任!”众人离开了晋王府,晋王还是坐立不安,在大厅里转来转去,“凶多吉少,凶多吉少……”

    第二天,晋王又传令李嗣源率领他的军队火速开往涿州,增援周德威,命令李嗣昭回潞州待命,以备梁贼偷袭,并随时准备增援涿州。

    八

    冯道到了涿州城下,刚一抬头,看见城楼前挂着的几个人头,早已血肉模糊,分不清鼻子眼睛,挂得那么高,还能闻见刺鼻的恶臭。他鼻子酸酸的,眼泪止不住流出来。他问自己,几天没见,刘知温怎么变了一个人?百思不得其解呀。一个念头却强烈地冒出来:赶快去说服刘知温,不要让更多的人流血流泪。他擦干眼泪,向城楼大喊:“快去通报,冯道只身求见!”刘知温巡查守城,忙了一夜,没有合眼,此时,正在城楼打盹。听说冯道在城下叫关,揉揉眼,提着刀就来到女墙边。

    伸头一看,果然是冯道一人,忙在女墙边长揖,“恩公,对不住了。知温军命在身,无法奉陪!”冯道说:“夫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来拜访,您就是不‘乐’,也不好拒人于城门之外吧?至少,应该赏我一杯茶呀!”刘知温情知礼缺,还是不想放冯道进城:“恩公哪里是讨茶?分明是来做说客?”冯道答道:“就是做说客,您也不用紧张呐,该紧张的是我!”刘知温品出其中味道,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冯道接着说:“我今天来,不谈政事,只想和您叙叙别情,谈经论道。”

    刘知温苦笑道:“叙叙别情?谈经论道?恩公已经投靠了晋王,封为掌书记,恩宠正浓,哪有闲情逸致来我这危城叙旧谈经?”冯道说:“我投靠了晋王,确有其事;‘掌书记’也是肥肥的闲差——笔尖上的事,有事就记,没事不就闲着吗?吃香的,喝辣的,又没有多少事,任你是谁,都会生出些闲情逸致来。可惜呀,您‘军命在身,无法奉陪’,也就无法共享我的闲情逸致了!我也只好告辞喽!”刘知温听了,想想过去的事,又怕落个“为礼不敬”的坏名声,急忙喊道:“恩公,留步!”一边叫军士放下绳筐,拉冯道上来。

    冯道上了城头。两三个小头目迎上来,围个半圆,陪着他走。他见四周的兵士衣衫破碎,形容憔悴,有气无力的,心里又是一阵抽搐。刘知温脱下铠甲,换了紧身褐衣,外罩一件锦袍。两人一揖到地,分宾主坐了。刘知温亲手斟了满满一杯酒,站起来,双手捧给冯道,说:“冯参军,你有恩于我,这杯酒,我敬您!”冯道直起身,却不接酒,自己抓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双手捧起,往刘知温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干酒,把杯子口朝下,滴酒未见洒下。刘知温忙喝了自己手中的酒,也把杯口朝下。不知是故意还是喝得太急,一滴酒忽忽悠悠掉下来,砸在桌面上,散成一团粉沫。刘知温不好意思地说:“该罚该罚,滴酒三杯,滴酒三杯!”说着,一手抓了三只酒杯,就要倒酒,冯道按住他的手,说,“酒这东西,没有不行,多了也不好,丧德,误事。喝酒,随意最好!”刘知温见冯道这么说,也不勉强,放下酒杯,抱拳致谦,请冯道坐下。“恩公,今天,咱们不谈政事,请说说您的闲情逸致。”冯道笑笑,说:“好,咱们不谈政事,说说我的闲情逸致。”

    周围的将士听说他们要谈闲情逸致,纷纷放下刀枪,围了过来,大伙的脸像过了梅雨季节的天,放晴了。

    冯道说:“前几天读书,看到一个小故事,将军愿不愿听?”刘知温说:“请讲,在下洗耳恭听。”“魏晋时有个人叫阮遥集 ,他爱木屐,常常做木屐,收藏木屐,为了收藏,他也贩卖木屐。有个人叫祖士少,专做木屐生意,做得很好。两人都很有钱,也很有名。世人不知道两人哪个更高尚些,为这事常常争论不休。我也说不清楚,特来请教。”刘知温知道冯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无法阻止他说,索性耐着性子听。“有一天,有位客人专程到祖士少家去,祖士少正在点检做好的木屐,客人来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便把装木屐的筐子拉到身后。这位客人假装打了个趔趄,向左跨半步,又向右跨半步,急得祖士少不知到那边去挡,就面对面地抱住客人,喊:‘哎哟,你的胯骨硌得我生疼!碰到我身后有东西的时候,我连美女都懒得抱的!’”周围的将士“轰”地一声笑了,刘知温的脸颊抽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冯道接着说:“这位客人又到阮遥集家拜访,阮遥集正在吹火化蜡涂木屐。客人问:‘这样下贱的事您也亲自做?’阮遥集神娴气静,侃侃而谈:‘谁不知道糖是甜的,好吃,酒是辣的,不好喝。可世人偏偏爱喝酒,不爱吃糖!我一生能穿几双木屐?可就是好这口辣,所以也就没觉得下贱。’刘将军,您说,祖士少和阮遥集比,谁更高尚些?”周围的将士,这个说祖士少聪明,那个说阮遥集高尚,“这年头,有钱就是爷!”“钱是什么东西?做自己爱做的事,就是神仙!”刘知温听了,明白了冯道的寓意,就说:“我这儿也有一个故事,也在魏晋时代。恩公愿意听吗?”周围将士一压声地喊:“快讲快讲!”刘知温说:“裴景声和王夷甫志趣不同。裴景声讨厌王夷甫邀请他,却又无法回绝,就故意到王夷甫那儿破口大骂,希望王夷甫还口。可是,王夷甫一声不吭。裴景声骂得太难听了,王夷甫说:‘可怜呐,我不是阮籍,没有给人白眼的习惯。’我也说不清两人孰高孰低,特向恩公请教。”没等冯道说话,周围的将士先嚷嚷开了:“他妈的,太欺负人了!要是我,一刀劈了他!”有个小头目问:“真有这样的人吗?”刘知温姗姗地说:“怎么没有这种人……”冯道笑笑,说:“我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南郡公桓玄喜欢打猎,每次出猎,总要打的猎物愈多愈好。军士们尽心竭力,争先恐后,追的追,赶的赶,还是有漏网的獐啊兔啊。每逢漏掉猎物,桓玄就大怒,轻则捆绑鞭打,重则关押杀头。桓道恭是桓玄的本家,跟随桓玄打猎的时候常常带着一条红丝绳,别在腰间。

    桓玄问:‘你这是干什么?’桓道恭回答:‘我的手受不了麻绳的芒刺。’今天,我也带了一条红丝绳,不知能不能用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条红丝绳,放在桌上。冯道说故事的时候,刘知温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故事说完,又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周围的将士开始还没意识到什么,等冯道掏出红丝带,突然觉得味儿不对了,许多人都在心里埋怨:刘刺史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你逗他的火干什么?不是自找没趣吗?大家晴朗的脸上又罩上了片片乌云,心里惴惴地,惟恐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刘知温拿起那条红丝带,看看,捋捋,放在桌上,说:“这就要看恩公怎么做了。”冯道问:“此话怎讲?”刘知温说:“先生饱读诗书,孔圣人的弟子子路您肯定很熟悉了。卫公子蒯聩和外甥孔悝发动兵变,吓得蒯聩的儿子卫出公逃往鲁国。

    蒯聩夺取了卫国,称卫庄公。子路是孔悝的采邑宰,替孔悝管理封地。蒯聩、孔悝发动兵变的时候,子路在国外,听到这个消息,飞速驰回卫国国都,刚好碰见子羔仓皇地逃出城门。子羔对子路说:‘卫出公已经逃亡了,都城大门已经关闭,你回去吧,不要卷入这场无谓的夺权争斗,性命要紧哇!’子路说:‘吃人家的饭,就得管人家的难。’子羔叹口气,说:‘仲由,那你好自为之。’刚巧,一位使臣要进城,城门打开了,子路跟着混入都城,赶到孔悝家的高台下,对蒯聩说:‘您怎么重用乱臣贼子孔悝?把他交给我,让我代您处死他!’蒯聩生气地说:‘孔悝拥戴卫王,是大功臣。你不要胡来,否则,寡人杀了你!’子路见此计不成,另生一计,拔出佩剑,指着孔悝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敢纵兵叛乱,就不敢引颈受死?’孔悝说:‘我没做下该死的事,为什么要引颈受死?’子路看台上有许多武士,知道自己攻不上去,捉拿不了孔悝,就要放火烧台,蒯聩命令武士下台诛杀子路。武士砍伤了子路的脖子,也砍断了帽带,帽子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子路倒在血泊中,马上要死了,还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从容地扶正帽子,系好帽带,被武士砍成了肉酱……”“完了?”“完了。”冯道说,“没完!您还要问:人家争皇位,子路,你掺和什么?是吧?”“对,对对!”冯道说:“我来解答公台的疑问吧:在子路看来,君臣名分已定,就不该犯上作乱。孔悝犯上,当然应该千刀万刮。这就是维护义,就是维护仁。君子宁愿杀身,也要成仁。”刘知温问:“先生想用自己的红丝带杀身成仁吗?”冯道神色自若,说:“我也没做该死的事,为什么要自己杀自己?如果您要我死,那就有劳大人的部下了!”刘知温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用指头敲敲桌面,说:“好哇,我成全你。”随即喝令他的部下:“绑了!

    用他的红丝绳。”将士们显然还没太转过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刘知温黑着脸问:“没听明白?用他的红丝绳,把他绑了!”军令如山!过来几个兵士,把冯道捆起来,押到刘知温面前。刘知温看着冯道的眼睛,说:“先生,别怪我恩将仇报。

    对你来说,也是‘求仁得仁’呀!”说完,大喊一声:“推下去,斩!”众人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大凡要问斩的,许多人都吓瘫了,别人还没杀他,他先软蛋了。不怕的也有那么一半个,临刑前唱几句,什么“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啦,什么“老子权游森罗殿”啦,其实,那也是给自己壮胆,掩盖恐惧心理。听到斩的命令,冯道却没有一丝害怕的意思,他先是一言不发,走出了十几步,“哈哈哈哈”地仰天大笑。这笑,笑得豪气冲天,云走风摧。这笑,笑得周围的将士张大了嘴合不拢——他们不明白,死到临头,不为自己失去生命而哭泣,也该为妻子儿女没了依靠而落泪,有什么好笑的?这笑,笑得刘知温满身鸡皮疙瘩,像爬满了癞蛤蟆,又痒又臭又恶心。

    他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押回来!”冯道被押了回来。“你笑什么?”冯道擦擦眼睛,说:“笑我瞎了眼!”刘知温愕然。冯道说:“圣人云,‘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我没有看清你的脸色,误认为你是崇尚儒学的高人,满肚子仁义道德,谁知你好勇斗狠,滥杀无辜,我的眼睛不是瞎了吗?”刘知温哼哼干笑两声,“这就是孔圣人的不对了!他不仅没有教好子路,也没有教好您呀!”冯道说:“孔圣人并没错。从古到今,教育都不是万能的。谁能把豺狼教成悲天悯人的教徒?谁能把庸才教成无所不通的圣人?教育只能激发、培养大部分人与生俱来的潜能,却无法改变他的本性。孔圣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早就说过,子路‘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由也好勇过我’,‘不得其死’。

    也就是说,孔子早就看出,子路‘好勇’而不得好死。我嘛,虽没有学通儒学,却不会步子路后尘。我担心的倒是你呀!”“我?”刘知温指着自己的鼻子。冯道说:“对,你!‘好勇’距死尚有一步之遥,‘好杀’即死。你呀,如此好杀,结局恐怕连子路也不如啊!”刘知温说:“如今还谈什么生死?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冯道学着刘知温的腔调哼哼冷笑两声,“你读过《史记》吧?如果读过,当不会忘记司马公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倒是很勇敢,不怕死,这一点比子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你这种‘勇敢’是屎壳郎在车撤里散步,不知死之将至,还悠哉游哉地充硬汉——有什么意义啊?圣人和你截然不同,他们非常珍惜生命,甚至‘不立乎岩墙之下’。但是,为了‘道’,他们又不吝惜生命。

    亚圣说:‘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孔夫子更爽快,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你如此好勇,如此好杀,也不吝惜生命,你,悟出什么‘道’了?”刘知温有点尴尬,“我能悟出什么道!孔孟倒是悟出了道,整天宣扬‘仁’呀‘爱’呀,天下也没有‘仁’‘爱’;而今这个世道,到处是杀戮,到处是鲜血,哪里还有‘仁’

    ‘爱’?”听刘知温这么说,冯道激动了,他涨红了脸,目光炯炯地盯着刘知温,大声说:“刘守光下令给壮丁脸上刺字的时候,你冒死谏阻,那不是‘仁’吗?怎么能说没有‘仁’哪?是啊,今天的世道,‘到处是杀戮,到处是鲜血’,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宣传‘仁’,更需要推行‘仁’!可惜呀,你是个假儒学,真屠夫!

    你看着‘到处是杀戮,到处是鲜血’,而不去宣扬‘仁’推行‘仁’,反而邯郸学步,制造杀戮,制造鲜血!你看看,你城头挂着的那些头颅,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们,没有父母?他们,没有妻子儿女?假如,你的头挂在那里,你的父母,你的妻子儿女,会怎么样?刘知温,青简,会铭刻你的暴行!”刘知温被冯道箭一样的目光逼得低下了头,脸色发白,身子颤抖。他还真没想过,自己的头挂在城头会是个什么样子,更没想过,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妻子儿女会怎样哭天抹泪!现在一想,禁不住冷汗淋漓!他低下头,静默了好一阵,喃喃地反驳:“是你们攻打涿州,还派人游说我反叛大燕,想置我于不仁不义,……”冯道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笑,笑得衷情动地,飞沙走石。这笑,像定身法,把周围的将士钉在原地,抱枪的,枪还抱着,举刀的,刀还举着。这笑,像霹雷,震得刘知温头皮发麻,眼冒金星,头脑里一片空白。还没等刘知温发问,冯道止住笑,正色的说:“你也算个聪明人,可惜是小聪明。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大聪明!”“大聪明?聪明还分大小?我还真没听说过。您能说说吗?”“你愿意听吗?”刘知温使劲点头。冯道努努嘴,示意自己还绑着哪。刘知温慌忙命令部下松绑,亲自把冯道搀到刚才坐的座位上,“快,上茶,上好茶!”

    冯道坐下,搓搓自己的手腕、胳臂,活动活动手指,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说:“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大凡做事,都得想想,在不在理。

    在理,方能做;不在理,就是有再大的利,也绝不能染指。理,又有大理、小理之分,小理得让大理,因为,大理管着小理。做事的时候,根本不想合不合理,那是糊涂;想了,却没有想清楚,让小理障住了大理,那是小聪明;想了,也想清楚了,用大理管住了小理,那才是大聪明。从古到今,小聪明的人多得不可胜数,大聪明的人却凤毛麟角。”

    冯道停了一下,看刘知温脸上露出迷惑的眼神,接着说:“比如,许多人认为儒家学派的核心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忠于君,民忠于国,这就是小聪明,只看到皮毛,歪曲了孔孟学说的真谛。孔孟学说的根本是‘仁’,是尊重人,爱护人,教育人!‘仁’者‘人’也。‘人’是谁?是我,是你,是他,是我们,是你们,是他们!是千千万万个‘百姓’!孔孟认为,不仅同层次的人要互相尊重,互相爱护,互相教育,平民、臣子和君主之间也要互相尊重,互相爱护,互相教育!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主以‘礼’使用臣子,臣子才以‘忠’侍奉君主。在这里,圣人把‘君使臣以礼’放在前边,当作首要条件。如果君主把臣子当作奴才,随意打骂,臣子为什么还要忠于他?对于君、国、民三者之间的关系,孟子论述得更加明白,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有民才有国,有国才设君。所谓‘国’,就是居住在某一地域形成相对固定文化的一群民组成的一个政治团体,所谓‘君’就是组织这个团体从事生产、生活的那个人,是为民的生产、生活服务的。居住在某一地域形成相对固定文化的一群民繁衍生息,代代相传,翻新着生产,丰富着文化,他们,才是社会的主体,不可移易。而君主因为对民的生产、生活的态度、作用而被民众决定去留。如果一个君主根本不在乎百姓的生产、生活,反而肆意杀害老百姓,还要这个君主干什么?作为臣子,还忠于这样的君主有什么意义?”

    冯道又停了下来。刘知温如醍醐灌顶,又像黑暗的地洞突然开了道天窗,他忙问:“怎样才能发现大道理?怎样才能大聪明?”冯道又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说:“人生在世,必须具备四项素养——德、识、才、学。这四项素养,缺一不可。

    ‘德’是道德,‘才’是学得的各种才能,‘学’是学习精神、学习方法,这三者的含义比较清楚,一般人也容易理解,我就不罗嗦了。‘识’就必须多说几句。‘识’

    是识力,即认识事物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人的最高能力,也就是我所说的‘大聪明’。它包括对天、地、人、家、国等有形的和无形的事物的性质、特征、现状、过去以及将来的研讨、认识和判断——其中最玄的表现是对事物运行趋势的预判能力。比如,某座山峰可能崩塌,某条河流可能干涸,某个人可能飞黄腾达,某个国家可能繁荣昌盛……有了这种能力,做起事来才能游刃有余,知进,知止,知退。

    这种能力,用圣人的话说就是‘格物’的能力,‘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你缺的恰恰就是这种素养。”冯道打住,他要让刘知温回味回味。说的太多,消化不了,等于没说。他慢腾腾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看着刘知温。周围出奇地静,冯道吱吱的喝茶声也传出老远。刘知温歪着头,一声不吭。冯道的茶已经喝得见了底,刘知温也没发现。或许他还在咂摸刚才的话,或许痴痴地等着下文。冯道招呼近处一位兵丁,给他添上茶,刘知温才醒悟过来,忙让兵丁下去,“我来,我来!”

    “恩公,我还是有点糊涂。您能用一些具体的事给我解释得更明白一点吗?”

    冯道回答得很干脆:“不行!”刘知温惊愕地望着冯道,冯道说:“要用具体事例,那不是坏了我们刚才不谈政事的约定了吗?不行不行!”刘知温红了脸,说:“前面的禁令取消,取消!这会儿,我就等着您指点迷津。”冯道还是不开口!刘知温真着了急,上前跪倒在冯道面前,动情地说:“如今,我真是涸辙之鱼,刀俎之肉!

    恩公,您能见死不救?”冯道看刘知温动了真情,就扶起刘知温,亲自端过一把椅子,放在自己前边,两人面对面坐下。“那,我就破了禁令了?”“破,破!”冯道说:“你看到刘守光在壮丁脸上刺字,能够冒死进谏,说明你有圣人所说的‘悲悯之心’。‘悲悯之心’是‘德’的基础,是做人的基础,你的行为值得称赞。可惜,你没看到刘守光的本质,你没想到,即使他今天听了你的话,明天还会生出新花样折磨人、摧残人——他杀孙鹤就是明证!冒死进谏,对一般人来说,已经难能可贵,可是,对你来说,还只是小聪明——你应该看到,刘守光杀兄囚父,悖德逆理,横征暴敛,草菅人命;内部如此动荡,还不自量力,称孤道寡,穷兵黩武!这样的人,这样的国,其前途如何,别人早已洞若观火,你却不能预判,还为他……”

    “恩公,恩公,别说了,别说了!”刘知温拉住冯道的手,失声痛哭……

    刘知温大开四门,迎接周德威进城。交接完毕,刘知温道衣道袍,上了五台山。晋王多次派人请他下山,刘知温都婉言谢绝,最后一次,刘知温给晋王回诗一首:“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可持赠君。”晋王见他去意坚定,遂赐名“和一道人”,赠送了几套经书,并命就近州郡官员,注意看顾他的生活起居。

    九

    涿州一下,幽州失去屏障,周德威统晋、镇、定兵杀到幽州城下,把幽州围得铁桶一样。刘守光慌了手脚,召集群僚商议对策。李小喜逐个扫扫文臣武将,众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个都像缩头乌龟,谁也不说话。他们谁不知道周德威武艺高超?

    周德威上阵时,身被重铠,腰系黑雕屠龙剑,肩背硬弓强弩,备石袋,插飞镖,背上镶金打将鞭,手中九头狮子刀,光这一身装束,就令人望而生畏。他坐下黑膘赛电马,后跟青云追风驹,战到酣处,随意换乘,上下如飞。更奇的是,他还智谋超群,望见尘土就知兵数,听到马叫就知进退。遇到这样的对手,他们又能说什么?

    刘守光气得一拍龙案:“老子养你们干什么?还不如养一条——”口张了几张,还是把“狗”字憋回了肚子。凉了好一阵,李小喜慢腾腾出班奏道:“晋人侵我,仗的也就是个周德威,镇、定军队,乃乌合之众。打败了周德威一股,其他兵将,自会望风而逃。”刘守光和众人都盯着李小喜,那眼里分明写着“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谁能打败周德威?”李小喜迎着众人的目光,却不说话。众人都急了,挤眉弄眼地催他说。元行钦见他还是犹犹豫豫,就说:“李将军,你就别吊大家胃口了,有干将、莫邪,赶快抖露出来。”李小喜摸摸脖子,说:“我不是不想说,我是拿不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打败周德威。”刘守光指着李小喜,“说!”李小喜说:“末将手下有几位将军,愿生擒周德威献于阶下!”刘守光大喜:“你咋不早说!”李小喜说:“我能早说吗?前些天,柏乡之战后,他们才投到我的帐下。”李小喜所说的这几位将军都是梁军大将,都有万夫不挡之勇,最勇猛的要数陈章、黄角鹰、方骨仑等几员。刘守光奇怪地问:“他们,打了败仗,怎么不回大梁,却投到你的帐下?”左相王瞳说:“梁皇最恨打了败仗的人,回去,还不是送死?”“噢——”刘守光高兴地说:“快,请他们,请他们!”李小喜快步出殿,派人去请三位将军。

    一会儿,陈章、黄角鹰、方骨仑三位上殿,拜伏在地。刘守光忙说:“免礼,免礼,平身!”三位站起身来,只见陈章黑脸蓝须,嘴旁一对獠牙,身高九尺,虎背熊腰,人称“黑面熊罴”,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黄角鹰黄脸鹰眼,高颧骨,钩鼻梁,军中称为“八爪秃鹫”;方骨仑青面,额上有几坨坨白点,弟兄叫他“吊额大虫”。三人站在一起,俨然就是阎罗殿里的厉鬼,魔王洞里的妖孽。文武臣僚一阵骚动,“这下可好了!”“幽州有救了!”刘守光问:“你们,谁愿意会会周德威?”三人争先恐后地回答:“末将愿往。”方骨仑把双拳捏得咯吧咯吧响:“上次在柏乡,周德威耍了些小把戏,侥幸取胜,我们都窝着一肚子火,正想找他呢,没承想,他自己送上门来了!”陈章、黄角鹰说:“正是,正是!我们正想教训教训他!”刘守光喜出望外,正要说什么,“可是——”李小喜瞥了一眼元行钦,把眼光又挪到刘守光脸上,“周德威绝不是等闲之辈,要擒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刘守光焦急地问:“你,什么意思?”元行钦出列:“陛下,您还看不出来?李将军要赏赐!”李小喜一脸正色,冷冷地说:“还是元将军聪明!俗话说,无钱不起早。

    没有重赏,谁愿意把命赌上?”“李爱卿说的也对。你说,”刘守光盯住李小喜问,“要什么赏赐?”李小喜说:“谁生擒了周德威,给他个刺史。陛下,您看,行不行?”刘守光一拍龙案:“嘿,我当要什么龙胆凤肝星星月亮呢!就要个刺史,行!”

    刘守光马上传旨:李小喜为中军元帅,统领各州兵马迎敌,并明令各军:“生擒周德威者,封为刺史!”

    刘守光的命令一下,乐坏了李小喜和陈章、黄角鹰、方骨仑几员战将,他们摩拳擦掌,吵着要立即叫战周德威,李小喜一再劝说“明天吧,明天吧”,几位才耐住了性子,等着明天交战。晚上,几个又找到李小喜府上,陈章对李小喜说:“晋人就靠一个周阳五,明天上阵,我马到擒来,你们趁势掩杀,可获全胜。只是,我得提醒元帅,您给皇上说说,千万不要食言噢!”李小喜说:“你尽管去立你的功,皇上虽然贪财好色,却不吝惜爵位。再说了,大敌当前,他应该知道轻重,又在群臣面前,红口白牙,怎么敢说话不算数?”这边的李存勖听说陈章、黄角鹰、方骨仑投向李小喜,立即派快马告诫周德威:“陈章、黄角鹰、方骨仑是几员猛将,万万不可轻敌。”当探知刘守光的明令后,又专门派人叮嘱周德威:“他们夸下海口要生擒你,换个刺史当当呢。”周德威淡淡一笑:“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不光靠一个‘勇’字。我也想会会他们,看看他们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第二天,李小喜带着陈章、黄角鹰、方骨仑几员战将出城,单喊周德威出阵。

    刘守光和他的一帮臣僚们坐在城头观战。两军对圆,陈章黑盔黑甲,座下一匹黑马,提起黑色金刚杵就要出战,方骨仑抢先出列:“大哥,你武艺超群,这个刺史就让小弟当吧!”舞动双钩就冲了出去。周德威青盔青甲,骑一匹青灰汗血马,站在阵前。见他来得凶猛,正要出战,旁边飞出一骑,定睛一看,是先锋史建瑭,周德威的心又提起来了——那史建瑭虽说智勇双全,久经战阵,多次荣立军功,又是晋王钦点的先锋,可这次的对手非比等闲,稍有闪失,怎么给晋王交代?又怎么对得起老友史敬思的在天之灵?

    两人兵器相交,“镗琅琅”一声脆响,震得各自的战马后退几步。史建瑭口中叫声“好力气”,心中想道:“怪倒来主公叮嘱,这家伙武艺的确了得!”由不得又谨慎了许多。方骨仑喝道:“来将可是周阳五?”史建瑭朗声大笑:“我家元帅岂是你会的?你也只能碰碰我这无名小卒!”方骨仑听他说是“无名小卒”,开始还有些生气,转念一想,不由得心中暗喜——我先杀上一个,开个利事,也为生擒周德威练练手。遂又大喊:“报上名来,老子不杀无名之辈!”史建瑭道:“周招讨使帐前先锋史建瑭!”方骨仑恍然大悟:“哎哟哟,娃娃!你就是史敬思的儿子史建瑭?”“末将正是。你怎么知晓家父的名讳?”方骨仑大笑说:“你父亲临死时央求李克用,好生‘看顾史建瑭母子’,我怎能不知道?念你父亲是个大大的忠臣,你们孤儿寡母,我也体恤你一回,饶你不死。回去,叫周阳五出战!”史建瑭猛然醒悟:“此人就是杀害父亲的仇人!”想到这层,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大吼一声,抡起开山大斧照着方骨仑的顶门就砍将下去。方骨仑见来势凶恶,也不敢怠慢,舞动双钩相迎。两人在阵前就杀了起来。

    刘守光和他的一帮臣僚坐在城头,看两骑马你来我往杀在一起,忙命身旁兵士擂鼓助战。一时间,战鼓咚咚震天响,喊杀阵阵动地来。周德威站在阵前观看,见他两杀了两个时辰,还不见胜负,不禁暗暗称赞。又过了一会,怕史建瑭有失,急令鸣金收兵。史建瑭听见本阵锣响,把方骨仑的双钩一格,跳出圈外,说:“我军鸣金,一会儿再来会你。”方骨仑兴犹未尽,气哼哼地不愿离开,奈何史建瑭已拨马回阵,只好悻悻地骂道:“且寄下你的狗头,一会儿来取。”二人各回本阵。史建瑭拜见周德威,问:“末将正要设法斩贼将之首,怎么鸣金收兵了?”周德威说:“贼将英勇,将军如果有失,我怎么对得起您捐躯的父亲?还是明日再战罢。”说着,命令部队交替掩护,缓缓退回营寨。

    李小喜看周德威退回,知道不能追赶,也引军回了幽州。刘守光大摆筵席,为方骨仑庆功。席上,刘守光连声称赞方骨仑几人,又指着李小喜、元行钦对众位文臣说:“刘玄德有五虎上将,我这五位,比他们怎样?”御史大夫史彦璋说:“关云长自命不凡,黄汉升年老昏聩,怎么比得了陛下的五虎上将?”刘守光捋捋稀疏的周德威智诛敌将几根胡须说:“打败了晋兵,朕给你们修府第,加官爵。”五人慌忙谢过。方骨仑说:“人人都说周德威勇冠三军,我看他胆小如鼠!自己不敢出战,却要别人替他卖命。要不是他们鸣金,我早就杀了史建瑭那个小子!明天,再看我们兄弟怎样生擒周德威!”陈章、黄角鹰一齐指天发誓:“明天,若不生擒周德威,绝不回城!”

    天还没大亮,陈章、黄角鹰、方骨仑就装束停当,饱餐一顿,待太阳升起,两军又在幽州城外摆开了阵势。方骨仑抢出阵前,高声叫骂:“周阳五快来就擒!”

    史建瑭冲出阵去,也不说话,抡起开山斧就砍,两人又是一场酣斗!从辰时杀到午时,仍然不见分晓。史建瑭忽然想起,元帅劝他“不要意气用事”,昨晚,他还有点不服气,现在看来,必须改变战术,打他个出其不意!好个史建瑭,主意一定,放马又冲了过去。那边的方骨仑,也想尽快杀掉史建瑭,催马迎了上来。待方骨仑快到身边,史建瑭突然把马缰一勒,那马就跳开半步,方骨仑什么也没碰着,就冲了过去。史建瑭趁他冲过的工夫,暗暗从袋里取出飞镖,等他兜转马头,冲到身旁,手一扬,那飞镖,滴溜溜地直插方骨仑咽喉。方骨仑在马上打了几个踉跄,“扑”地一声,栽下马去。

    黄角鹰见杀了方骨仑,大吼一声,双腿一磕马肚子,呼啦啦就冲出阵来。黄角鹰善使一对八棱紫金锤,明光光,亮晃晃,每个重八十四斤,一般将官最多也就三个回合,就被他砸成肉酱,武艺高强的,也走不过五七合去。周德威看他过来,紫金锤抡得风车一样,只见锤影不见人,由不得大声赞扬:“好锤法,好锤法!”一提马缰,迎了上去。两人一交手,“亢琅琅”,一阵火星乱蹦,震得各自的兵器差点脱手。黄角鹰重摇紫金锤,一个秃鹰展翅,卷了过来,周德威再顺大刀,使出饿虎扑食,杀了上去。两人杀了二十四个回合,不分胜负。周德威想:“此时不用关公绝技,更待何时!”先是用刀做枪,使了个黑虎掏心,直直刺了过去,黄角鹰没见过这么用刀的,心里一喜:“周阳五刀法乱了!”随手应了个五鬼拍门,想把周德威的刀封在身前。谁知周德威的刀刚到他的身前,突然向上,来了个白鹤冲天,径向门面!黄角鹰急急抬锤,要作三星罩冠,保护脑袋,胸前就留下了大片空白!周德威顺势翻转手腕,刀刃朝下,插进了他的腋下,把他掀下马来!回手一刀,骨碌碌,头就滚到一边。周德威退回本阵,两个亲兵照例过来取头。李小喜见眨眼工夫又折了一员大将,急忙传令鸣金收兵,陈章立眉大吼道:“这种时候,收什么兵!

    你不要大燕军威,我还要为兄弟报仇!”李小喜说:“周德威勇冠三军,我们暂且收兵,再想办法。”陈章说:“元帅,莫长他人志气!”拍拍马脖子,马就箭一样蹿了出去。李小喜在后边喊道:“活的捉不到,死的也算,也给刺史!”周德威看对阵飞出一个大黑球,一边催马迎上去,一边对他的两位亲兵大喊:“小心,身后有人!”周德威的两个亲兵正提着黄角鹰的头喜孜孜地往回走,听到周德威的喊声,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陈章的金刚杵磕碎了脑袋,手中的战利品——黄角鹰的头颅也被抢了回去。周德威纵马上前,立了个门户,保护下属抢回两位亲兵的尸体。

    陈章喝道:“周阳五,早早下马投降,免得我失手斩了汝的首级!”周德威轻捋虎须,抱拳致礼:“陈将军果然身手不凡!一出手,就杀了我两个亲兵。不过,要我投降,还得问问我手中这把大刀!”陈章也拱拱手:“那好。你放马过来,我让你三招!”周德威又笑了:“反话吧?要我让你三招?”陈章怒了,再不答话,舞动金刚杵逼了过来。周德威也不怠慢,举起大刀,做个泰山压顶之势,迎了上去,两人战成一团。

    一个是阎罗再世,一个是神仙下凡。阎罗再世,杵下阴气重重,神仙下凡,刀头祥云翩翩。一坨青云翻飞,刀光闪闪寒敌胆;一团火球滚动,铁杵刷刷灼人肝。

    刀起处,飞沙走石,划破灵霄殿,神愁仙怨;杵飞下,根断筋连,搅混森罗泉,魑惊魅残。

    两人战了两个时辰,不分胜负。看看天要黑了,周德威想:“不能再硬拼了,要用计胜。”卖个破绽,拨马便走。陈章哪里肯放?紧紧追赶。陈章马快,看看快要追上,周德威来个镫里藏身,暗暗取出硬弩,搭上箭,瞄准陈章门面,嗖地一声就射了出去。好个陈章,艺高人胆大,待箭到门面时,一伸手,抓住了来箭。“你还有什么暗器,都使出来!”周德威见陈章抓住了弩箭,暗暗称奇。马一边跑,周德威一边挂弩,一边想战胜陈章的法子。陈章一边纵马追赶,一边喊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吃我一箭!”周德威一听,高兴地一拍马脖子,“有了!”马嗒嗒嗒、嗒嗒嗒地飞了起来。周德威在马上应声:“我让你三箭!”陈章说:“君子一言!”周德威朗声答道:“驷马难追!”陈章心想:“你也不过就是想镫里藏身!我的弓,三百石,一般人拉也拉不动。隼,飞的多快?我一箭就穿它两只!周阳五啊周阳五,你的死期到了!”张弓搭箭,瞄得真切,拉成满月,崩地一声,放了出去。那箭,滴溜溜朝前飞去。眼看射到后脑,周德威轻轻一拨,那箭,“扑”地掉在地上。陈章心想:“我刚才低估了周阳五的本领,只用了六分力气。这次,我加把力,看他还能躲过?”再搭箭,再瞄准,拉,再拉,那箭,流星一样朝周德威飞去。周德威听见弓弦响,身体朝前一伏,箭就带着他的盔缨跌到马前的不远处!陈章懊悔不已:“要再加点力,刺史不是到手了?”周德威直起身子,说:“你的箭也就比一般人强一点!第三支箭,我还不躲了,就面对着你,你射吧!”陈章高兴哇!你不躲,让一般人射,你都必死无疑!马还是那么风驰电掣,周德威一纵身,从马身上跳起来,倒骑着,望着陈章。陈章搭箭,引弓,使尽了吃奶的力气,那弓,发出吱吱喀喀的声音。瞄准,再瞄准,放!哈!中了,中了!眼看着周德威翻身落马,仰面躺在地上!陈章催马赶上,还没举杵,就见什么东西向他飞来,躲过一个,却没躲过第二个,第三个。扑!扑!两个一左一右,砸进眼睛里!陈章登时失去知觉,倒撞马下,呜呼哀哉。这时,只见周德威一跃而起,飞到陈章跟前,“扑”地吐掉口中的箭,说:“你看看,我没躲吧?把你的箭还给你。可惜呀,你的双眼都瞎了。到了阴间,你也只能做个摸黑行走的夜叉了!”原来,周德威徒手扔石子,比箭还厉害,指那打那,百步穿杨,特别绝的是,他一次能扔五个连环子,你躲得了第一个,第二个,谁也躲不过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十

    燕军败退城内,刘守光连夜召集文臣武将商量对策。众将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垂头丧气,一声不吭。难耐的沉默,难熬的寂静。右相齐涉的脖子里钻了个什么,痒痒地,不敢动。王瞳观战的时候,多喝了几杯茶,这会儿有些内急,也只得紧紧地夹住,不敢动。过了很长时间,元行钦按捺不住,悄悄地扯扯李小喜的袍袖,小声说:“您一向自称小诸葛,这会儿,怎么没主意了……”李小喜瞟了一眼元行钦,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一策,或许可以救急。”刘守光忙说:“快,快,快说!”李小喜瞥一眼元行钦,说:“梁与晋世代结仇,势不两立,何不向梁求救?”刘守光说:“我们附梁,不是真心,更加到了这个时候,梁还愿意出兵吗?

    再说,梁人新近被晋军打败,他们还有力量出兵吗?”左相王瞳急忙夹着腿扭出来说:“太祖兵多将广,又与晋贼不共戴天,此前又败给晋贼,说不定正想报仇呢。

    以本官推想,只要我们献上厚礼,大梁绝不会袖手旁观。”刘守光心想,溺水之人把稻草也当救命神船,事到如今,不去找他,又能找谁?咬咬牙,让内侍搜罗出白银万两,遣王瞳作为使臣向梁求救。王瞳领命,兴冲冲地出去了——既解了内急,更庆幸自己逃开了晋军的包围,拣了一条命。元行钦见李小喜眼角上翘,心中痒痒,也出班奏道:“山北地广,接近契丹。百姓们为备契丹骚扰,从小练武自卫。

    如果能派一员大将去山北招兵,急切之间,就能招来三五万人马。不用训练,即可上阵。”刘守光忙问:“谁能替朕分忧,到山北一行?”无人应声。刘守光再问:“谁能替朕分忧,到山北一行?”还是无人应声。刘守光眼巴巴地瞅着元行钦,说:“烦劳爱卿走一趟吧?别人,恐怕,恐怕也担当不起这样的重任。”元行钦只好领命,带了三千骑兵,趁黑夜冲出北门,到山北招兵。出发之前,刘守光送到北门口,拉着他的手说:“卿去招兵,快去快回。朕和幽州的存亡,就在卿的身上。”元行钦流着眼泪,说:“难得陛下如此待臣,臣就是肝脑涂地,也难报答一二!臣此去,一定尽力多招兵马,回救幽州,陛下就等着臣的好消息吧!”刘守光看着元行钦上马要走,又追上几步,说:“武州刺史高行珪,忠贞不二,现在与幽州互为犄角。你顺便传话给他,让他尽心守城,不得已时,朕再宣他回援幽州。如果幽州不保,朕还要到他那里避难呢。”元行钦答应一声,领兵消失在黑暗中。

    柏乡一败,梁太祖朱温心情非常郁闷,又觉得身体越发不济,便把一个“温”

    字改作“晃”字,希望明晃晃的太阳能替他一扫厄运,带来辉煌。可是,名字改了,运气如旧——外,晋阳余孽愈战愈强,内,没有找到一个绝色女子!正在生气之时,传来幽州求救的消息。他吼道:“刘守光,反复小人,救他何用!”敬翔忙说:“皇上息怒!依下官愚见,还是发兵为上。”“为什么?”“皇上想想,燕灭了,晋的势力更大了,那不是养虎贻患?”敬翔的话,令朱晃一惊,急忙传令“出兵”:命陕州节度使杨师厚为招讨使,河阳李周彝为副将,攻镇州的枣强,命贺德伦、张正言、许从实攻蓨县,并亲自领兵,带着阖门使王瞳朝镇、定方向攻击前进,想用“围魏救赵”之法解幽州之围。

    梁太祖乾化二年(912年)春正月,梁军兵发洛阳。从官们知道朱晃最近身体不大舒服,脾气更大,都不愿跟随朱晃东征,纷纷称病请假,朱晃不许,许多从官只好哆哆嗦嗦地跟在后边,减少与朱晃见面的次数。当天中午,到白马顿,朱晃心血来潮,传旨晚上犒赏从官,叫随从点检人数,大部分还没到,朱晃一行就下马在柳树下小憩,随便等等那些落后的从官。那棵柳树,树干粗壮,两三个人合抱不住,柳荫有半亩地大。朱晃看着柳树,自言自语:“好大一棵柳树!上边的细枝都可以做车毂。”众军官不知朱晃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面相觑,没人应和。隔了一会儿,十几个幕僚小声叽咋说:“哦——是啊,上边的枝都那么粗,真可以做车毂……”朱晃问:“你们说什么呀?大点声嘛!”几个幕僚说:“陛下,这棵柳树真粗,真像您说的,细枝都可以做车毂。”朱晃勃然大怒,厉声骂道:“车毂必须用夹榆,柳树哪里能做!你们身为儒生,自称清流,却顺口玩弄人,没一个好东西!”

    又指着左右武士,“还等什么?抓起来,统统给我杀了!”武士们正欲动手,左散骑常侍孙骘、右谏议大夫张衍、兵部郎中张镌等十几个文臣武将气喘吁吁地骑着瘦马从后边慢吞吞地赶来,阖门使王瞳也在其中。朱晃的火更旺了,“你们就这样行军?”喝叫一并拿下,用棍棒活活打死!可怜阖门使王瞳,前几天还庆幸自己从幽州逃回大梁,拣了一条性命,谁知道却又葬送在朱晃的棍棒之下!武士们请示怎么处理尸首,朱晃说:“扔进黄河,喂鱼!儒生不是自称清流吗?我要他们永为浊流!”从官们越发恐惧,有几个心里骂着:“朱温,你怎么也不遭猪瘟呀!”

    朱晃统领军队快到武陟,听见前边锣鼓声响,急忙派哨马打探,原来是段明远率领本州臣民劳军。司礼接过礼单,双手捧给朱晃。朱晃摸摸礼单,厚厚的,足有十几页,翻开礼单,见写着面粉、黄豆、牛、羊、猪等吃用的物资,外加几百坛酒,比上一次还多,他高兴地说:“段明远殷勤恭敬,真是大梁功臣!”朱晃命令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自己带着一千亲军进了城。段明远誊出州府,安排朱晃休息。晚宴时,朱晃影影绰绰眊见一个妙龄女子在屏风后面偷看,问段明远那是何人,段明远心知肚明,立即把那女子唤来,盛装送进。朱晃细看,真是一个美人坯子,正值豆蔻年华,圆圆的脸蛋,桃花一样的肌肤,那身段,西施难比,貂禅逊色,眼珠子一转,朱晃的身子立刻酥了半边。晚上侍寝,娇柔鲜嫩,让朱晃神魂颠倒。问她姓甚名谁,她说是段明远的亲妹妹,名叫段明媚。朱晃更加欣喜,心想:我到过多少臣子家,睡过多少女人,都没有今天这么顺当、快活!

    第二天,太阳升起老高,值日官请示行军路线,朱晃还搂着段明媚呼呼大睡,亲军头目也不敢打扰。直到太阳偏西,朱晃才起床梳洗。梳洗后的第一件事,封段明媚为美人,并为她的哥哥段明远赐名段凝,其意在表彰段明远忠心凝聚,一心一意事奉大梁;第二件事,传令大军在武陟休整三天。

    十一

    到了第五天,朱晃传令起兵。路上,他问贺德伦,“赵州一带,晋贼头目是谁?”贺德伦说是李存审,“李存审?”贺德伦说:“正是。他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大将。”朱晃哈哈大笑,“狗屁大将,还‘智勇双全’!臭优伶,臭戏子!凭他,能挡得了我的五十万大军?”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十几年前,让他跑了,这次抓住,我要扒他的皮!”这几句,说得贺德伦一头雾水,想问,又怕是朱温的疮疤,便悄悄地闭了口。贺德伦虽闭口不问,可当年的一幕,却清晰地泛上了朱温的脑海:十几年前,朱温还是将军时,攻打河东李克用,曾抓住过李存审,那时,李存审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朱温一边拥着爱妓喝酒,一边瞅着成群俘虏从他眼前经过。突然,一个俘虏跌倒了,发出“咔啦啦”的怪声。朱温扬扬手,“急什么?还没轮到就爬下了?熊包!”那妓女瞟了一眼,也没十分在意。按照朱温惯例,俘虏一个不留。李存审发现自己这一跌,并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就指着几堵断墙说:“让我死在那儿吧。那儿有墙可以遮挡,免得暴尸荒野,被狗撕咬。”押解的兵士请示朱温,朱温抬头一看,这个俘虏羸弱不堪,又白白净净,像个还没长成的丫头,心里也逸出了一丝怜悯,便指着其他俘虏说:“先杀这些,让他多活一会儿”。那爱妓瞅了一眼李存审,推开酒盏,轻启朱唇,说:“没个唱曲的,酒也喝不出味来。”朱温喝令手下:“没听见吗?快,找个唱曲的来!”左右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一个,回说:“兵荒马乱的,哪里去找唱曲的?”那爱妓说:“哎吆吆,贱妾想起来了,你吩咐后杀的那个,就是个唱曲的!”“哪个?”“就是那个白白净净的……”“你怎么知道?”朱温奇怪地问。那爱妓说:“你没看见,他腰间系着一个细细长长的袋子?那里面装的,不是洞箫,就是尺八(竖吹的笛子)。”朱温点点爱妓的鼻子,“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爱妓戳了一下朱温的额头,“醋坛子!我爱上他?谁给我酒喝?”朱温笑笑,“我说嘛!”随即传令,把李存审押来,果然见他屁股后边搭拉着一个细细长长的袋子。朱温问:“你叫什么名字?”“小人李存审。”“你会唱曲?”李存审说:“略知一二。”“如今刀枪吃香,你怎么学唱曲?”朱温又问。

    李存审回说:“我打小爱唱,恨透了刀枪!爹娘被乱军杀了,我小,没吃没穿,只好跟着乡下的戏班流浪。”“怎么又扛上了枪?”“整天打仗,戏班也散了。扛枪还能吃点,不扛枪,只有饿死。”朱温“嗯”了一声,说:“这样看来,你也算不上个真优伶,能不能唱,唱得好不好,还真难说。也罢,你唱。唱得老子高兴了,不仅免你一死,再奖你十两银子!”李存审从腰间袋里抽出一支尺八,吹了一曲前奏,呜呜咽咽,惨惨戚戚,朱温听了,连说不好,“老子打了胜仗,你像哭丧似的。重换一支,来点欢快的!”那爱妓擦擦眼角,一手端起酒杯,一手点点朱温的鼻子,说:“你呀,就会打打杀杀!对音乐,你真是个傻瓜!”“傻瓜?”朱温说:“你呀,才是个小傻瓜!如今是乱世,懂得打仗就行!仗打赢了,有美女,有美酒,多快活!”“快活,快活!音乐才是真正的快活!哪一类音乐最感人?悲伤的音乐!你听听,他把个尺八吹得埙一样悱恻,哪里找这样的高手?”说着,把酒杯举到朱温嘴边,朱温用嘴接住,一饮而尽,顺手拧拧美人的脸蛋,说:“好好好!宝贝说好,那就是好!接着吹,接着吹!”李存审却不吹了,他放下尺八,唱道:“……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肌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那美人,起身离席,和着歌声,幽幽起舞。李存审的歌,如泣如诉,似断又连,美人的舞,载愁载怨,缠缠绵绵。悲悲时,恰似山间清泉,丁丁咚咚,让人想起新婚妻子思念远戍的丈夫,哀哀处,又像水入滚油,呲呲喇喇,仿佛白发老母祭奠惨死的儿子。朱温撮起酒杯,慢慢凑到嘴边,还没喝,又缓缓放下,眼睛直直的盯着他俩。刚要再抓酒杯,探马来报,“李克用借了契丹兵,挥军杀了回来。”朱温急忙站起身来,摆手罢了歌舞,要去调遣军队。临走时,指着李存审说:“看在美人面上,饶你不死。你就随着我的军妓营行动吧。”晚上,借着朦胧夜色,李存审逃回晋营。朱温听到这个消息,知道是美人有意放了李存审,就杀了美人,抛尸野外,发誓:“以后抓住李存审,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朱温起兵之时,声言五十万,留守河东的一些将军十分恐慌,朱守殷等几个裨将建议撤到土门避其锋芒,忻州刺史李存审手按剑柄说:“撤到土门,等于撤到晋阳,大晋还要不要?今后,谁再说撤退,别怪我刀剑无情!”朱守殷嬉皮笑脸地说:“我也是为将军好。赵州只有两千守军,大多还是老弱病残,怎么抵挡大梁精锐五十万?这次,要成了俘虏,恐怕也碰不上个知冷知热的妓女了!”李存审气得牙根痒痒,却也没法治他的罪,但他更明白,这种时候,退是没有出路的。待探报说枣强已经陷落,全城百姓都被朱晃屠杀殆尽,贼兵又急攻蓨县的时候,李存审招集李嗣弼、李嗣肱问:“梁贼嗜杀成性,抵抗是死,逃跑也是死,诸位,你们说怎么办?”李嗣弼、李嗣肱异口同声说:“我们几代追随晋王,晋王待我等不薄,就是死,我们也决不逃跑!”李存审说:“对,就是死,我们也不能给晋王丢脸!只是梁贼兵盛,晋王带主力去了幽州,没有余力顾及我们。现在蓨县告急,如果丢了蓨县,贼人肯定会西犯深州、冀州,后患无穷啊!再说,我们拖住梁贼,就是对幽州前线的最大支持!我们兵少,没法正面抵抗,得想奇计破贼,不然,我们丢了性命事小,丢了赵州,再波及深州、冀州,又影响了幽州战事,事可就大了!”李嗣弼说:“将军说的很对,我们得想奇计破贼,只是——”李嗣肱拉拉李嗣弼的衣襟,说:“李将军,你已经成竹在胸,快拿出你的锦囊妙计,我们团结一致,鼎力破贼,决不惜死!”李存审高兴地抓住他们的手,说:“好!那我就说了!”两人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李存审率领诸位将领在下博桥安营扎寨。下博桥横跨漳水,西扼深州、冀州,是九州通衢。李存审亲自挑选一千兵将,由李嗣肱统领,五十人一队,分别派往衡水、南宫、信都、阜城等地,专门捉拿梁军各营派出割柴打草的伙夫、马夫,一天就捉了七八百人,把他们关在下博桥的一座古庙中,剥下他们的军服,给他们吃,给他们喝。黄昏,晋军的营寨里炊烟四起,被俘的梁军从倒塌的墙豁口看下博桥的晋军,连绵几十里的营寨,旌旗飘扬,人影曈曈,营后尘土飞扬,似有几十万军队。近处,一面“帅”字大旗在大帐上随风翻卷,巡逻的军士来回游弋。不一会儿,一位高大英武的青年将军从大帐走出,手提银枪,矫健地跨上战马,率领一队游骑查营,身后,一面大旗,上绣一个大大的“李”字。“晋王,李亚子!”几个俘虏失声惊叫,大伙都挤上来要看,蹭得墙上的土唰唰地掉。“那是晋王吗?”“怎么不是?我在战场上见过几回 了。”“那次,要不是我逃得快,早都成了他的枪下鬼了!”“完了,完了,又碰上晋王了!”一个老兵自言自语地说:“猪瘟,你真要倒霉了!”“管人家猪瘟干什么,我们才倒霉!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得玩完!”“我们得想办法逃。”不知是谁的提议,立即得到大家一致赞同。“晋军看得这么紧,能逃出去?”大伙的气又泄了。过了不长时间,破庙内又送进几十个俘虏,有的断了胳臂,有的割了耳朵,鲜血淋漓,喊爹叫娘。过了好一阵,天黑下来,看守他们的卫兵有一多半轮换吃饭去了。他们发声喊,冲出去,杀散了卫兵,逃回营去。他们真庆幸自己能跑出去,跑出好远,还听见“抓俘虏啊,他们逃跑了”的喊声。

    朱晃从枣强赶来,命令军队立即攻城,城没有攻下,营寨也没有安好,天已经黑了。贺德伦说:“皇上,您累了,还是明天再攻吧?”朱晃只好传令,贺德伦在左,他和张正言、许从实在右,各自退军五里安营扎寨。军士们又累又饿,有的挖沟扎帐篷,有的埋锅做饭。大家正嘟嘟囔囔地埋怨,只见几百兵士没穿外衣,冲进营来。大伙正要捞家伙,仔细一看,都是自己的弟兄。原来,他们就是被晋军俘虏的,逃回来了。他们说,晋军连营几十里,晋王有多么威风,说得梁军将士吐出舌头缩不回去,只悔跟了朱温打仗。挖沟的停下了手中的锹铲,做饭的提着马勺一动不动,任凭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热气。大家惊魂未定,几十个血糊糊的人从外边撞进来,哭喊着“亚儿军来啦!”“亚儿军来啦!”吓得梁军兵将都扔下了手中的家伙,拔腿想溜。这时,李存审、李嗣弼、李嗣肱率领九百骑兵一色梁军装束,一齐呐喊:“亚儿军来啦!”杀进营来,见人就杀,见营就烧,朱晃营寨立即大乱。

    梁军营寨本来还没有扎好,灯光不明,梁军也闹不清晋军究竟杀来多少,晋军又穿着梁军服装,弄得梁军个个都操起刀枪,黑暗中,你把我认作晋军,我把你认作晋军,相互厮杀起来。梁军早就领略过“亚儿军”的如狼似虎,在这生死关头,哪个敢不拼死搏战?一时间,梁军营寨竟没有一个闲人,连伙夫都拾起饭勺、菜刀投入了战斗,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闪耀着刀枪碰击的火花。听到了喊杀声,贺德伦把左营的军队一分为二,一半由自己率领,坚守左营,命令另一半军队火速救应朱温。右营的梁兵见有人从外边杀来,只当是晋军,拼命抵抗,左营的救兵也当是晋军已占了营寨,拼命向里攻。两边又杀得人仰马翻。李存审、李嗣弼、李嗣肱惟恐还没乱透,三人各带一队,一会儿朝这边杀一杀,喊几句“活捉朱温”,一会儿朝那边攻一攻,喊几句“还不投降,等待什么?”孙骘、张衍、张镌、王瞳的亲兵和一些不愿意替朱晃卖命的人,也趁势烧营,砍杀平日不和的仇家。就这样,越杀越来劲,越杀越混乱。一直杀到天快亮,才知道上了大当。急忙收集残兵撤退,枣强、蓨县的农民又操起镢锨棍耙奋力追打,等退到贝州,检点军队,已经损失大半!

    诸位要问,李存审只有几千老弱残兵,哪里招来那么多兵将?听在下给您慢慢道来:三垂岗大捷,解了潞州之围后,晋王采用郭崇韬的建议,举荐贤才,罢黜贪残,奖励农耕,宽赋税,抚孤穷,伸冤狱,禁奸盗,不到几年,河东百姓们安居乐业,市井也渐渐繁盛起来。可是,忻州多次发生灾荒,歹人趁机兴风作浪,晋王派了几任刺史,都没有扭转局势,有的只做了几个月,连命都赔在任上。一时,忻州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没人敢去接手。李存审听说,主动要求去忻州。晋王实在没法可想,忍痛把李存审从三军教练使调为忻州刺史。李存审交接完公务,带着亲军连夜赶往忻州。

    一进忻州地界,就看到田地荒草萋萋,沟壑涧畔,野狗出没。那些野狗,见到人来,低下头,呲牙瞪眼,从喉咙里挤出呜呜的低吼。路上,时不时能碰到三三俩俩百姓,扶老携幼,出去逃难。李存审命令部队原地休息,自己和大儿子彦超走进一个村子。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叫。敲了几家门,没见一人出来。李存审摇摇头,从村子退出,刚好碰上一位老大爷,挑着担子,一头挑个四五岁丫头,一头挑着一床破被子。他忙问:“您老要到哪里去?”老人说:“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哪里黑了哪里歇。”“您走了,家里人怎么办?”“家里人?就剩我们爷孙俩了……”老人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眼。“还有街坊邻居哇,他们也不帮衬点?”“街坊邻居和我们一样,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十室九空啊……”李存审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老人身上,说:“老人家,别出去了。您没听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吗?再说,走到哪里,还不是靠着两只手?只要我们肯下苦,就没有不打粮的土地!”老人脱下披风,双手还给李存审,说:“您,是个好官,说的话也句句在理,可眼下就没吃的,怎么下苦?人是铁,饭是钢呀!”彦超忙说:“您老不必担心,我父调集的赈灾粮已经起运了……”“您父亲?他是……”李存审扭头往回走,彦超解释道:“大名李存审。是晋王新任命的忻州刺使!”老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李存审的背影拜了三拜,口中喃喃地说:“菩萨保佑好人,菩萨保佑好官呐……”

    回到部队,李存审挑了十八个军健,排成方阵,对他们说:“我,封你们为屯将,每人付旗一面,榜文一道,你们按照自己所在军阵的方位,在忻州境内自找撂荒之地,招抚流民耕种,两年之内,蠲免一切租税,我按你们的成绩行赏处罚。你们敢不敢应承?”十八个军健齐声回答:“敢!”李存审又叮嘱道:“你们还要记住一条:乱世用重典!对那些豪强恶霸,欺压百姓的,千万不可手软。要知道,对恶人强硬,才是对良民的最好保护!”李存审到任之后,调集官粮,先行赈济,流民纷纷来归。不到半年,屯中民户多的有六七千,少的也有三四千。他们又在流民中选出精于理财的,起名叫屯判官,让他们管理屯中财政。忻州的民心渐渐稳定,农业生产也慢慢走上正轨。

    那年初秋的一天,李存审装扮成农人,带着大儿子彦超微服出访。彦超面有难色,李存审问:“你不愿意?”彦超说:“哪里?忻州还未平静,时常有歹人出没。

    我看你扮成农夫,没法带刀剑护身……”李存审心中一喜:这孩子长大了!就说:“动动脑筋,你肯定有办法!”彦超在府内转了一圈,从马厩里扛了两把垫圈的铁锨,跟着父亲下乡了。

    两人走在乡间路上,两旁的土地,有的谷子已经吐穗,沉甸甸地弯着腰,有的野草汹汹,没过膝盖。远处的村庄,黄一片,红一片。李存审不由哼唱:云淡(那个)风清十月天(哟呼咳),柿红(那个)菊黄正好玩(哟呼咳)。游人不觉夏已过(哟),犹折(那个)团荷(噢)遮日炎(哪呼咳)。

    彦超笑道:“几年啦,也没见过爸爸这么高兴。”李存审说:“是呀。李琪有一篇文章云:‘谷者,人之司命也;地者,谷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理也。有其谷则国力备,定其地则人食足,察其人则徭役均。知此三者,为国之急务也。’这话,是对朱温说的,朱温不用,我们用!开元天宝年间,皇上进贤良,悦忠直,轻徭薄赋,不夺农时,天下粟价,斗值两钱。今日忻州,虽无法与开元天宝相比,总是向着这个方向努力,为父能不高兴么?”彦超也被父亲的心情感染,“以前,爸爸常说,农夫少于军士,战马多于耕牛,供军夺了农粮,秣马侵占牛草,这是最危险的事情,我总不以为然。半年多来,儿对这点有了深刻认识。”一说到这儿,李存审的心情又沉重起来,“现今,梁贼尚炽,晋梁争锋旷日持久,百姓的安稳日子,又能过上几天?”彦超忙安慰道:“父亲无须过虑,与梁贼争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忧也无益。俗话不是说‘今日有酒今日醉’吗?只要今天不打仗,我们就让百姓过好今天。”李存审叹了一口气:“生在乱世,也只能这样。所以,乱世的官员,更应该牢记‘救人瘼者,以重敛为病源,料兵食者,以惠农为军政’,千方百计,多给老百姓创造一点安宁环境……”

    “爸爸,您看!”彦超指指路边。存审一看,是个小孩,最多两三岁,睡着了。

    孩子的身下,是刚翻过的土地。土坷垃缝里,隐隐露出野草的断枝残梗,蔫蔫的。

    他朝左右看看,不远处,一个老婆婆正在翻地。他蹲下身,伸手抱起小孩,朝老婆婆走去。这个小孩,满身是土,衣衫褴褛,额头高高的,眼睛下陷,眼角挂着泪珠,小嘴还一撮一撮地,好像梦里吃得很香。“老奶奶,是你家小孩吗?”老婆婆抬头,拄着锨把,冷冷地说:“是。孙女。”“孩子睡着了。”“睡着了好哇,省得再闹,耽搁我翻地。”存审瞄了一圈,“这儿下地的人少,你不怕被狼叼去?听说还有人专偷小孩,给卖肉包子的黑店……”“不怕,不怕!真的没了孩子,我死了,也就没牵挂了。”存审心头一紧,“您家,还有什么人?要您老翻地?”“就我们俩。”

    老婆婆扭过身子,撩起袄襟擦眼。存审脱下外衣,铺在荒地上,把孩子放在衣服上。“锨,给我!”彦超递过铁锨,存审帮老婆婆翻起地来。彦超也学父亲的样子,翻地。

    “哈哈哈哈!”飘来一串笑声,存审抬起头来,只见地头走过来十几个人,领头的尖嘴猴腮,衣着鲜亮,其他人都腰缀钢刀。他们来到存审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阵,尖嘴猴腮对老太婆说:“我们都雇不上一个人毛,你有什么妖法,一下子竟用了两个短工?”旁边一个彪形大汉腆着脸说:“也好哇,省得老爷花钱!”扭头对李存审父子说:“给老爷好好干!”“你,你!”老太婆脸色铁青,浑身打颤,手指尖嘴猴腮,“你逼,逼死了我家老头、媳妇,抢了我家田产,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巡乡里亲惩恶人我挪到这儿开点荒地,你又……”“你是什么人?”李存审和颜悦色地问。“我是什么人?柳老婆子,你给他们说说。”老太婆正要开口,存审摆手不要她说,“我要你说!”存审指指尖嘴猴腮。那个彪形大汉手按腰刀站出来,“要我们老爷说?臭短工,你还长身份了!”后边一个三角眼插到李存审面前,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说说倒也无妨,只怕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彦超一甩袖子就想动手,存审把他往身后拉拉,说:“我们初来乍到,有眼不识金祥玉,还望指教。”尖嘴猴腮分开身前两人,“你问我吗?我姓韩,韩信的韩。附近的十里八村叫我……”“韩泼皮。对吗?”

    李存审笑嘻嘻地说。“对,对!你怎么知道我叫韩剥皮?”李存审收回笑容,严肃地问:“官府有令,撂荒地谁开谁种谁收,你不知道吗?”三角眼又插上来,摇头晃脑地说:“你呀,说的不全对。这方圆几十里的荒地,随你开,随你种,就是得由我们老爷收!”李存审厉声说:“你们老爷说,他姓韩信的韩,要我看,他正是欺负韩信的那个无赖、泼皮,十足的无赖、泼皮!你也是只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说完,照着三角眼就是一耳光,打得他连转三圈,跌出了七八尺远。那个彪形大汉唰地抽出腰刀,扑过来要砍李存审,彦超举锨一隔,亢琅琅,腰刀脱手,插在地上。存审趁机一闪身,扬起铁锨朝他背上就是一锨,彪形大汉立刻口吐鲜血,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死了。“上,上!杀了这两个村夫!”尖嘴猴腮声嘶力竭地嗥叫。众奴才依恃人多,纷纷抽出腰刀,向存审父子围了上来。存审大喊一声:“惩恶才能扬善,扬善必得惩恶,儿呀,狠狠地给我打!”两人舞起铁锨,如砍瓜切菜,顷刻就撂倒了四五个!剩下的七八个才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英雄,想夺路逃跑,“哪里走!”李存审一声大吼,吓得他们一个个腿软脚麻,面面相觑,定在原地。“把刀扔在地上!”存审威严地命令。趁着扔刀,一人撒腿就跑,李存审拾起一把刀,瞄也不瞄,把手一扬,那刀滴溜溜地飞过去,就像长着眼睛,直插那人后心!剩下的心胆俱裂,筛糠似的打颤,有几个裤裆湿了,滴滴答答地滴下尿来。尖嘴猴腮急忙跪下,鸡啄米般磕头。“瞅瞅,德行!刚才的凶神恶煞哪里去了?”“小人冒犯了老爷,还望恕罪,恕罪!”“恕罪?那还得看罪大罪小。你起来,把他们给我捆上!”尖嘴猴腮解下他们的腰带,捆了几个,回头问:“老爷,您要把我等送到哪里去?”“当然是官府!”老奶奶急颠颠地走过来,抓住李存审的胳膊,“不,不,不能送官府!他们官府有人!”李存审扭头问尖嘴猴腮:“老人所说,是不是真的?”尖嘴猴腮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他们是谁?”尖嘴猴腮立刻站起身,双手叉腰,“忻州司马张瓘。他的大伯是……”“张监军,张承业!”李存审说,“那就更该送官府!”“送,送!”尖嘴猴腮随声附和,声调里明显透露出些许揶揄和狰狞。彦超拽拽父亲的后襟,耳语说:“不如在这,把他们……省得……”李存审嘿嘿一笑,转身对老奶奶说:“我是忻州刺史李存审。我保证,把您的家产田地都还给您。您就在家,等着好消息吧!”尖嘴猴腮听说此人是李存审,又低下头,颤兢兢地捆他的爪牙。

    回府之后,李存审立即审讯尖嘴猴腮,挖出了忻州的黑恶势力总后台张瓘。李存审把张瓘的罪行写成奏章,飞报朝廷,又手抄了一个副本,派人专程送给张承业。张承业见了,勃然大怒,拿着李存审的奏章面见晋王,要求严惩。晋王一边抚慰,一边命人拟旨要赦免张瓘。张承业看晋王无意严办,立即派人星夜兼程,逼张瓘自尽。第二天,晋王的赦令到了。后来听说,特使回去,把张瓘的死讯回报晋王,晋王开始还有些气愤,时间一长,也连声赞叹李存审的铁面无私,张承业的大义灭亲。

    接着,李存审又做了两件事:第一,冬季农闲,组织丁壮教练弓矢枪剑,学习进退阵法,平时维持社会治安,战时既可补充军队,又能押送粮草,救护伤员;第二,要求各屯秋后组织百姓,根据实际情况,或打井或修渠。只一年多功夫,忻州就如春雨后的田野,秩序井然,百姓乐业,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

    这次,一听到朱梁进犯的消息,乡绅就从四面八方赶到刺史衙门。李存审说了自己的打算,乡绅们立即回乡,组织了十几万青壮年百姓,仿制军服,筑寨树旗,布为疑兵。一部分直接上了忻州城墙,帮助守城。李存审把晋王帅旗高悬自己营前,把各位将军旗帜按往昔行军战阵的方位分别悬挂。太阳快要落山,李存审吩咐各营兵民,每十人一队,或手持树枝,或马尾拴上树枝,在营寨前后往来奔跑。一时间,尘土扬起,旌旗蔽日,营寨连绵几十里,人影憧憧,俨然有十几万大军!李存审又假扮晋王,手提银枪来回巡营了哨,故意让俘虏的梁兵看到,又故意纵他们逃跑。他又和李嗣弼、李嗣肱各率三百骑兵,换上梁兵军服,悄悄尾随,埋伏在梁军营外不远的地方,趁着黑夜,杀进营去,搅得梁兵自相残杀,损伤惨重。事后,李存审心想,要不是这样对待百姓,危难时候,他们怎么能勇敢地站出来,舍命相帮,自己又怎能以区区几千老弱兵丁,战胜朱温的五十万雄兵?老百姓,国家的根本呐!

    十二

    朱晃带着残兵败退贝州,贺德伦领着左营的一半军队赶来保驾,他说:“晋王还在幽州,根本没来下博桥!”朱晃忙问:“李存审怎么有那么多兵将?——”朱晃又问。“他们参战的军队,还不足一千!那些人,都是各州农民!”朱晃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朱晃苏醒之后,传令斩了败将张正言、许从实,对近臣和贺德伦说:“我经营天下三十多年,大小战阵见过多少,就是输,也没输得这么惨,更没输在一个优伶手里!没想到哇没想到,晋阳余孽竟昌炽到这般地步!天啊,也不佑我,催我阳寿,我死以后,我的几个儿子,哪个是他们的对手?我,死无葬身之地了!”哽咽几声,又昏死过去。

    梁太祖朱晃被晋王帐下大将李存审用计打败之后,既羞又怒,肝脾失和,病情越来越重,像所有帝王临老的情况一样,几个儿子也开始蠢蠢欲动,争夺帝位。人类号称万物之灵,其实,在某些事情上,还不如动物。比如猴子吧。它们的王位之争时时都有,处处存在,但是,这种竞争是公平的——首先,所有成年公猴都可以参加,这就公平;第二,你想当猴王,好,你就向现任猴王挑战,你有能耐打败它,你就当,你被人家打得遍体鳞伤,你就认输,蛰伏下来,以后再寻找时机,这就公平。正因为公平,它们的种群才能强壮。可人类,只看见帝王高车驷马,三宫六院,是货不是货,都抢着上那个架板;竞争时,又不明着来,或借圣旨,或傍母系,或靠阴谋,或许还有说不出口的能耐……其结果,选中的皇帝,大多文不能定国,武不能安邦,到头来,既害了自己身家性命,更害了国家,害了百姓。这么一说,似乎再也没人去争那个皇位,其实不然,尘世上势令智昏利令智昏的人太多太多了,数也数不清啊!在朱梁这里,除过势令智昏利令智昏以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

    梁太祖朱晃的大儿子彬王名叫朱友裕,性情宽厚,擅长骑射,深得士心,可惜享年不裕,早早就去了冥国。次子博王朱友文,是个养子,原来姓康,名勤。此人生性懒惰,嗜酒如命,常常因酒误事,以酒丧德,梁太祖却十分钟爱,虽未册封太子,其意也就在他的身上,封他为建昌宫使,让他常常留守东都。次子郢王朱友珪,小名遥喜。他母亲是亳州营妓,唐光启年间,朱晃领兵去亳州,招她侍寝,一月后,朱晃要离开,告说怀了六甲。当时,张皇后在世,贤而有宠,朱晃害怕,不敢挟归大梁,就把她留在亳州,另外找了一院房屋给她居住。生产之后,说是男孩,因之起名遥喜,后来迎回汴梁。此时,官任左右控鹤都指挥使。友文、友珪,都是他的儿子,友珪还是亲生,为什么朱晃却向着友文?其中的奥妙,全在友文的妃子王氏。

    前边说过,梁太祖的原配张皇后严整多智,朱晃既敬也惮,不敢随意作为。张皇后崩殂之后,按说还有昭仪陈氏,昭容李氏,可朱晃喜新厌旧,两人年老色衰,爱幸也就慢慢远了。冷得陈氏出居宋州佛寺,当了尼姑,李氏也抑郁寡欢,一命呜呼。朱晃没了约束,索性放开手脚,今天召这个,明天召那个,无论驾幸那家臣子私宅,随你是丫鬟夫人,只要他看上眼了,都得轮流侍寝。几个儿子居住在外,朱晃也常常征召儿媳入侍。先是那友珪的妃子张氏,玩腻了,又找上了友文的妃子王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长时间,朱晃的丑行就在朝野风传,成了街谈巷议的笑料,有民谣为证:浪猪瘟,赛阎罗,个个女鬼不放过。蛤蟆占了蝌蚪床,豺狼钻进狐狸窝。公母蜘蛛作交易,你卖身来我卖国。

    可鄙的是,友文的妃子王氏不仅貌若天仙,而且性格风骚,床上的功夫更是了得,把个朱晃撩拨得神魂颠倒,因此特得朱晃喜爱。王氏便在床上要公公把梁家江山传给友文,朱晃自然满口答应。友珪的妃子张氏见王氏夺了自己所爱,想要杀掉王氏。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友珪,两人一拍即合。这回朱晃病重,自知不起,命王氏召博王朱友文回宫,嘱托后事。张氏听得了这个消息,飞也似的回府告诉友珪:“那个老东西把传国玉玺交给王氏,要她送往东都,我们夫妻没有几天活头了!”友珪听了这个消息,真似晴天霹雳,一下子懵了。惊得张氏又是灌凉水,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醒来之后,也只是嘤嘤哭泣,想不出一丝对策。忽听前院传来一声:“圣旨到——郢王朱友珪接旨——”张氏忙替朱友珪擦干眼泪,催他到前厅接旨。

    朱友珪来到前厅,跪倒接旨。原来,皇上封朱友珪为莱州刺史,勒令三天内离京赴任,不许在京逗留。此前,降职的官员一出京,就有第二道圣旨追来,赐死,朱友珪益发惶恐,还没等传旨官走出大门,他先哭回了后厅。仆夫冯廷谔上前扶住主人,小声说:“哭有什么用?得想法子!”朱友珪抽泣着说:“我方寸已乱,哪里还有法子?”冯廷谔说:“您只是哭,当然没有办法了。您先别哭,从另一条路想想,或许就有办法。”“另一条路?什么另一条路?”冯廷谔淡淡地说“他——他要你死,你为什么不能要他——”朱友珪一惊,转过头来,两眼死死地盯住冯廷谔,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他是皇上,是父亲……”冯廷谔说:“他要杀你的时候,把你当儿子了吗?”朱友珪打了一个寒颤,用拳头使劲捶了几下头,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你有什么办法?快说!”冯廷谔说:“您掌管控鹤军,控鹤军是什么?是侍卫亲军呀……”朱友珪一把拉过冯廷谔,走入后厅,与张氏三人头抵着头,合计起来。

    第二天,朱友珪换上便服,悄悄地钻进左龙虎军统军韩勍的府第。韩勍故做惊讶:“王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朱友珪看看左右,韩勍挥手叫左右下去。两人坐下,朱友珪说:“枕——头——风。”韩勍一听这三个字,噌地站起身,一拳砸在公案上。去年六月,韩勍家里的荷花开了,红是红,白是白,亭亭玉立,娇艳得像水上仙子,几个看过的同僚都交口称赞。这消息也飞到太祖的耳朵里。黄昏,梁太祖朱晃突然驾临,一到门口,就“嘘”地一声,不许通报,自己直奔后花园:“听说卿家的荷花开得火暴,怎么不让朕也欣赏欣赏?”韩勍的夫人正在赏荷,回避不及,只好站在原地侍侯。天黑了,韩勍见太祖还坐着不动,就惴惴地说:“天,黑了,路……”,“路不好走,朕知道”,朱晃接过话茬,“难得韩爱卿盛情,朕就不回宫了。与娇艳的荷花同醉同眠,不是很有诗意吗?”韩勍真是哑巴吃黄连,只好叫几个丫鬟回房,掌灯,安排住处。借这工夫,朱晃谎称口渴,要水,韩勍的夫人急忙倒了一杯热茶,捧了上去。朱晃没接茶杯,却抓住夫人的手。夫人一惊,茶泼到朱晃的手腕上、衣襟上。慌得夫人急忙上前擦拭,朱晃趁势搂住夫人,亲了一个肥嘴。夫人挣了几挣,脱出半个身子,指着池中说:“皇上,皇上,看,那支荷花……”朱晃说:“哦,那支荷花,好,这支荷花,更好!你们都下去,我要和夫人单独赏花!”下人都走了,韩勍还磨蹭着不走,朱晃眼睛一瞪:“嗯——”韩勍只能下去,可那脚步,沉重得一步都迈不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夫人的,他只听到,夫人的抽泣,那么哀怨,那么撕心裂肺……

    半夜,韩勍派三千左龙虎军,与控鹤军一起,包围了皇宫,朱友珪带着韩勍、冯廷谔仗剑闯进寝宫。宫娥们尖叫一声,四散逃跑。朱晃被惊醒了,翻身坐起,问:“造反的是谁?”朱友珪高声回答:“是谁,你还猜不出来?”朱晃说:“你这个逆子,畜牲,我早料到了!可惜呀,我没有早早除掉你,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哪!

    ……事已至此,我也不劳你们动手,容我自裁。”朱友珪“咯咯”冷笑:“你想自己动手?有那个力气吗?别是想什么花招吧?”朱晃双眼喷火,骂道:“杀父之罪,天地不容,你,绝对没有好下场!”朱友珪答道:“我有没有好下场,那是以后的事;你没有好下场,就在眼前!”韩勍骂道:“你荒淫无耻,暴虐无道,早就该碎尸万段了!”冯廷谔怒喝:“和他罗嗦什么?”抡圆宝剑,朝朱晃头上砍去。朱晃此时的病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个侧翻,越过龙床,赤脚就要逃走。韩勍脚快,早已兜住去路。朱晃只好斜刺一躲,没想到,刚好撞到朱友珪眼前。朱友珪跨步一剑,刺了个穿膛,登时血流如注,气绝身亡!古人曰:“淫而不父,必有子祸”,真是说到点子上!朱温以一地痞暴起,杀人如麻,淫人妻女,亦以非命而亡,以暴得暴,老天也可以说很公平了!朱温死了,朱友珪扯下一片帷帐,把尸体裹住,就手放在龙床上。传令:秘不发丧!谁要走漏风声,就地枭首!

    朱友珪带兵来到御殿,传来供奉官丁昭溥,命他草拟诏书,丁昭溥吓得七魂出窍,两股战战,哪里还能写诏?友珪骂道:“怕个吊!属老鼠的?”拿过朱笔,塞到他手里,“我说,你写。”丁昭溥舔笔,总也舔不齐。大部分舔齐了,却有一两根毛呲出来,长长的,总也拔不掉。气得友珪一把抓过笔,拈掉毛,再塞到他手里,恶狠狠地说:“写!朕艰难创业,凡三十年,唐室禅位,忽焉六载。内,百姓尚未温饱,外,狄夷仍肆凶残。朕日夜思虑军国大事,不幸染疾,臣民无不期盼早痊。

    岂料博王友文谋逆,夜半遣兵突入寝殿,欲谋害朕;赖郢王友珪忠孝,将兵诛之,保全朕躬。然事发突兀,殊惊神志,弥致时好时坏,为国家计,兹令友珪权主军国大政,以分朕忧;着均王友贞替天行道,张宣罪愆,诛杀叛逆。钦此!”写毕,盖上玉玺,派人快马送往东都。友贞不知是假,宣旨处死友文。友文妃王氏还未登程,已被友珪派人捕杀……

    十三

    刘守光风闻梁人内乱,自顾不暇,仰天长叹:“天亡我也,奈何,奈何!”幽州城内,人心惶惶,士兵一伍一伍的逃出。刘守光想起了元行钦,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一根木头,一天内派了三拨骑兵催促“火速回京保驾”。

    元行钦接到圣旨,愁眉不展:招兵几个月,才招到三四千人,还没有认真训练,怎么打仗?部下都说,刘守光必定失败,听他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咱们不回幽州,就在这里为帅,称留后,打下一片江山。元行钦听了这话,心里虽然高兴,但他终归是位将军,深知这里没有城郭,进退无据,就对众将说:“刘守光必败,我也知道。大家抬举我,我万分感激。但是,这里有草无粮,地形也不利。幽州城高池深,进可攻,退可守。要做留后,也得回幽州。”众将赞同他的看法,即日拔寨起程。

    走到半路,元行钦对众将说:“快到武州地面了。武州有高行珪把守,他是一员儒将,收了他,不仅可以壮大我们的力量,文案上也多了一个帮手。”一位部将说:“高行珪饱读诗书,崇尚节义,他要不从呢?”“那就攻破武州,也根除了后患。”元行钦嘴里这么说,心里也犯了嘀咕:“高行珪一向爱护士卒,攻破武州怕不会那么容易。”正想着心事,听旁边的几位部将说:“嘿,高行珪的家就在附近!”

    “家在附近怎么了?”“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把他老婆儿子抓一个,给牛锥个鼻圈子,还怕他强?”元行钦翘起大拇指,说:“好哇,您带几个弟兄,去干这个差事。”

    不一会儿,抓到高行珪的女儿,元行钦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高山。”“一个女孩儿,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父亲没有男孩,他要我像山一样屹立,一样刚强。”看上去,高行珪的女儿最多十二三岁,说话却头头是道,周围的人暗暗称奇。

    元行钦摸摸她的头,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杀你。我们请你来,想请你说服你的父亲,和我们一起干。”她问:“‘和我们一起干’是什么意思?”元行钦说:“就是不要再替刘守光卖命了。”她说:“那不是背主谋逆吗?”元行钦有点生气,说:“小孩子,知道什么‘背主谋逆’!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在我父亲面前,我不敢说那样的话。你们自己去说吧!”

    到了武州城下,只见城门紧闭,城墙上旌旗飘扬,刀枪林立。元行钦骑马到护城河边,喝叫开城。高行珪一身戎装,站在城楼上,问:“皇上调您火速回京,您到武州作什么来啦?”元行钦说:“皇上?刘守光?眼光短浅,又暴虐无道,谁还替他卖命?将士们公推我为留后,咱们一起干吧?”高行珪说:“皇上一直把您看作亲信,言听计从。这次又给您许多银两,要您招兵买马。他把燕国存亡,寄托在您一人身上。他纵有天大罪愆,你怎么忍心背叛?”元行钦说:“你怎么也不识时务?刘守光灭亡,只是迟早的事,跟他有什么前程?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割据,我们手中有兵,为什么要给别人干?”高行珪说:“天下无论怎么乱,做人做事,总得有一定规矩吧?朝秦暮楚,我,做不来!”元行钦叫部将把高山捆了,推到护城河边,用戟指着高山,对高行珪说:“你看看,这是谁?咱们谈笔生意:你要是答应合作,我就放了她,如果不答应,那就别怪我无情。”高行珪见是女儿,心里一惊,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早先,高行珪是个读书人,媳妇漂亮、贤惠。结婚两年,添了一个千金,就是这个高山。高行珪出门应了个学馆,媳妇在家忙里忙外,又耘田又织布,还养了几头奶羊。一家三口,虽说不上富裕,却也吃穿不愁,和和美美。特别是高山,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给了他们夫妇许多欢乐。高山三岁那年,契丹入寇,烧了他们的房子,强迫他们搬到草原去,夫妇俩死也不从。正闹得不可开交,惊动了一个将军,这个将军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但要他媳妇到他的穹卢里去作一天工。媳妇去了。没到黑,高行珪去接,穹卢没了,媳妇却被三四匹野狼围着,吃得只剩下头和胸腔。那胸腔上,插着一把剪刀!高行珪眼睛里冒血,疯了一样,赶跑了野狼,抱住媳妇,哭哇,哭哇,哭得喉咙呛血,天旋地转!他抱着媳妇,踉踉跄跄回到家,给她擦脸上的血迹,轻轻地,轻轻地,就像怕惊醒了她似的。擦完了,他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直到确认没有一丝血痕,才从木箱里找出两件干净衣服,给她换上。天,黑了,他点亮了蜡烛,搂着高山,陪着媳妇说话。他哭着,一个劲地给媳妇道歉,说自己真是昏了头,答应媳妇去,“早知道是这样,就是我死,也不会让你去”。他哭着给媳妇赔罪,骂自己一个七尺男子,竟保护不了妻子,“真是天底下头号孱头”!他哭着向媳妇保证,要照顾好他们的女儿,“让女儿健健康康成长,幸幸福福生活”……就这样,他说了三天三夜,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笨手笨脚套了牛车,把媳妇拉到庄后地里,找了个好穴位,挖个坑,埋了。回到家,他折断了笔管,摔碎了徽砚,把剪刀用蓝底白花包袱包好,连同高山托付给亲戚,到中原习武。再后来,他投了刘仁恭,做了骑将,给家里盖了几院房子,仍让女儿和亲戚同住。女儿稍大些,他给女儿请了位先生,教她《诗经》、《论语》、《左氏春秋》。

    隔三差五,他就赶回家来,和女儿团聚。每当他回家,女儿欢乐得像只小鹿,在他的膝前跳来蹦去,他的眼睛潮湿了,女儿忙用她的小手给他擦呀,擦呀。那小手,多像她妈妈的手,温润,柔软。可女儿在他面前,从来不说“想妈妈”,连“马”

    都改叫“大尾巴骡子”。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抓住女儿的手,轻轻地贴在脸上——

    女儿就是他的命啊!可是,现在,女儿又——他的眼泪又刷刷地流了下来。

    ——“怎么样?高将军?这可是个花骨朵,还没开放呐,你就忍心让她凋谢?”

    元行钦在城下催。高行珪擦擦眼泪,说:“摧她凋谢的是魔鬼,是野兽!要打,你我放单,把孩子放了!”元行钦冷笑道:“放单?你有那样的胆,恐怕没有那样的本钱吧?你要放单,只为救你的女儿!我没那么傻!不过,我还想说说你。读书,是好事,但也不要尽信书。书里写的忠臣义士,有真有假。可你女儿是真真的啊!

    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元行钦的话像利剑,一下子戳到高行珪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高行珪的心在滴血,滴血。可怜的女儿,爹爹怎能不在乎你哪!可是,这种情况,爹爹又有什么办法保全你哪?跟元行钦走吗?不行!他是个没有灵魂、没有节义的人!“怎么样?想好了吗?你知书达理,又有智慧,如果你我联手,就可以横行九州!事成之后,你我平分天下!”元行钦步步紧逼。高行珪擦擦眼泪,冷笑道:“要我说你,顶多是只鹰犬,还不一定能做好。‘平分天下’,做你的美梦吧!

    要我和你合作,你配吗?”“这么说,你是不想合作了?”高行珪斩钉截铁地回答:“要我背主谋逆,除非天崩地塌!”“答得漂亮!”高山朝着城上喊:“父亲,女儿牢记您的教诲,‘虽处乱世,不做乱人’!您就放心吧!”高行珪听了女儿的话,泪如雨下,哽咽地说:“孩子,爹爹,爹爹,对,对不起你!”高山转过头,平静地对元行钦说:“我对你们没用了,杀了我吧!”元行钦气得哇哇直叫,正要举戟刺杀高山,突然觉得这个小丫头的鼻子呀,眼呀,还有几分神韵,“杀了你?不,不,我改主意了,我改主意了。你是一朵没开的花,怎么没用呢?——把她押下去。”元行钦戟尖向前一指:“杀进城去,放假三天!冲啊!”后边的部队像狼一样嚎叫着,开始攻城。

    天,黑了。雨,洒洒洒,洒洒洒地下着,有一点没一点地,就像妇人抽抽咽咽地哭,特烦人。人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攻城一个多月,双方伤亡惨重,元行钦还在城外,高行珪还在城上,两人都有难解的结。高行珪难过的是,城内人无粮食,马无草料。幽州又被晋王团团围住,援兵无望。破城是迟早的事。自己的性命倒无所谓,百姓呢?元行钦本来就是头凶残的狼,杀了这么多天,都杀红了眼,城破之后,他还不屠城?那时候,百姓可就遭殃了!这天晚上,高行珪叫他的中军郝辛召集全城士绅开会,高行珪对大家说:“仗打到这个份上,守军也尽了全力。可是,现在,咱们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硬拼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次祸患,都因我一人而起,你们杀了我,拿我的首级出降,就可以保全一城百姓。”士绅听高将军这么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齐拜倒在地,“将军啊,千万不要这么说!将军爱民,我等早已感同身受。守军浴血拼杀,我们有目共睹。我们愿意与将军同生死,共患难!”几个士绅说:“我们还有些私粮,愿意拿出来,与全城军民共度难关。”兵士们听了,群情激愤,大家都表示,奋勇杀敌,保卫全城父老乡亲!郝辛嗫嗫喏喏,好像有话要说,又不敢说,高行珪指着他,“你想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郝辛小声说:“还有一个好消息,晋军离武州已经不远了。”高行珪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好消息’?前边是狼,后边是虎,还说是‘好消息’!”郝辛说:“回大人的话,元行钦攻得那么凶,幽州又指望不上,就背着大人和……晋军,他们……答应不伤百姓的。”高行珪的脸色立即煞白,指着郝辛:“这是通敌之罪呀……”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郝辛低声嘟囔:“我们也是为了百姓……”这时候,谁也顾不上说什么,大家一拥而上,扶住高行珪,把他就地放平。一位士绅蹲下身,把高行珪抱在怀里,掐人中。另一位给他把脉。“不要紧,他是急火攻心。”过了一会儿,高行珪的身子动了一下,“大人醒了。”“快,拿水,水!”几口水下肚,高行珪慢慢地睁开眼睛。“高大人,你的脉气很弱,是饿的吧?”把脉的那位关切地问。旁边的侍卫噙着眼泪说:“他,他,四天都没端碗了!”“怎么搞的?”大家责备的眼光一齐射向侍卫,侍卫抽抽咽咽地说:“他都喂、喂了伤兵……”“高大人,您千万不能这么做啊!您的命就是我们全城百姓的命啊!”郝辛说:“从今夜开始,军官们轮流侍侯高大人,一定要看着大人吃饱!”

    高行珪摆摆手,说:“派,派些人,赶快,随几位乡绅分粮,弟兄们,还要守城,守城……”

    元行钦难过的是,攻了一个多月,损兵折将,武州还在高行珪手上。往深想想,没有武州,就没有地盘,怎么发展?就是到了幽州,凭他这么点兵力,也守不住!对手可是晋王李存勖的军队!据探报,周德威率领李嗣源、李嗣本、安金全等人进攻武州,前锋李嗣源距离武州已经不远了。李嗣源、李嗣本、安金全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还有那个周德威,小字阳五,更是有勇有谋,名冠九州。想到这里,元行钦不寒而栗!再想想,嗨,有什么?周德威大军到了武州,大不了就是个投降!这年月,朝秦暮楚的人多得去了,有什么害羞的,只要人家愿意!可这会儿,自己是个饿汉,高行珪,就是一只热山芋,又烫手,又诱人。打武州前,他从来没正眼看过高行珪,论武功,高行珪半路出家,能学些什么?可是,打了一个多月,竟然没打下,还损失了好多兵将!窝囊!自己真是高行珪说的——“顶多是只鹰犬,还不一定能做好”?“我技不如人,投降,可是,高行珪技不如我,为什么不投降?”他想不通。想着,想着,突然想到高山,想到高山说的“虽处乱世,不做乱人”!真是气死人!一个小丫头片子也如此难缠?我就不信!“把高山带进来!”

    高山进来了。虽说一个多月想念爹爹,忧心忡忡,又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常常以泪洗面,可终究是十二三岁,像春天的野花,有水,疯长,没水,也疯长。她的小脸仍然红是红,白是白。那眼角的泪珠,忧郁的眼神,更像带露的牡丹骨朵,人见人爱。元行钦吩咐左右:“你们出去,我要单独问她。”左右出去了,元行钦招手叫高山过来,高山站在原地没动。元行钦说:“过来,不要怕,过来嘛,你是一个小姑娘,我能把你怎么样?”高山还是没动。元行钦走到高山身前,突然觉得有点眩晕,“哦,有股夜来香味。”高山的眉毛向下顺顺,仍旧没动,也没有说话。“我就爱女人这样,像只小猫。”元行钦想。他抱起高山,走到座位旁,坐下,把高山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高山的胸脯微微隆起,像薄雾中的远山,朦朦胧胧。一吸一呼,那朦胧,似在流,在颤,引得元行钦心旌震颤。他深深吸一口气,少女特有的那种馨香沁入他的鼻腔,呛得他畅畅快快打了几个喷嚏。真是“豆蔻年华”,清香诱人啊!谁能抵御这种诱惑?除非傻子!或许是元行钦的唾液溅到高山脸上了,高山抬起胳膊擦擦脸,元行钦趁势把手从高山的衣服大襟下伸进去。高山没有大喊,也没有拼命挣扎,只把身子扭扭,然后就微微地颤抖。这种颤抖是猎物落入陷阱后的无奈?恐惧?绝望?他说不清楚,但他清楚,自己这会儿很高兴,有一种征服的快感。他用手撩开兜肚,摸到高山的乳头,小小的,硬硬的,四周的肉隆起一点点,软软的,滑滑的,像绸缎,像凝脂……他忽然像受了传染似的,手颤抖了,身颤抖了,心也颤抖了,全身热得像着了火。他疯一样扯高山的衣裳,上衣,裙子,内衣,兜肚……到了裤头,他才发现,高山迭穿了几条裤头,还把几条裤头缝在一起,打了死结。他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他还没投军,在家的时候,他两岁的儿子怕扎针,用根草绳把自己拴在院子的小树杆上。他,笑了。笑得全身打颤,笑得眼泪滴在高山粉嫩的光身子上,像露珠在荷花瓣上滚。他抱着高山,取来小刀,贴着高山的肚皮轻轻一挑,裤头就要滑下去,高山急忙伸手拽住。他喘着粗气,把高山放在椅子上,脱自己的衣服。高山突然从裤头里拽出一把剪刀,朝元行钦的后背狠狠扎来。元行钦伸手一挡,小臂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沁出来,像一枝串串红。元行钦气得脸色铁青,跳过去就要拔剑。高山突然扬起剪刀,朝自己的心口扎下,血,像一股红色飞箭,呲呲地射出去,湮开来,随着高山摇摇晃晃地倒下,那血,染得军帐到处都是,像一树树盛开的红梅……

    天,更黑了,雨,还是那样,淅淅沥沥,像抽抽咽咽的哭……

    李嗣源的军队刚到武州地界,元行钦就派人接洽投降,说他可以打头阵,攻下武州。李嗣源接收了元行钦的几千人马,把这个消息快马报告周德威。周德威命令他原地待命,不要攻打武州。

    武州城内,高行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会儿搓着手,一会儿搔着头。郝辛和十几位军官围坐在四周。他们不明白,高行珪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您说,我们要爱护老百姓,您说,元行钦不是东西,我们不和他同流合污,现在,周德威的军队过来了,这两个问题都解决了,您还难过什么?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高将军,不仅爱护百姓,更爱护自己的名声,他认为:忠臣不事二主,他不能背叛他的君主。尽管他也知道,刘守光算不上圣君,作了不少坏事,但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无不是的君王!周德威来了,老百姓可能暂时脱离战乱,这倒是好事,却把他置于两难之地:抵抗吧,无异于以卵击石;投降吧,毁了一世清名。他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郝辛他们出去了,房间内就剩下他一个人。他累了,坐在椅子上。眼睛随便一抡,看到了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轴横幅,那是唐昭宗李晔的词《菩萨蛮》: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横幅是他自己书写的,字体娟秀。以前,他常常坐在这把椅子上边看边想,哪个字写的好,哪个字还有待改进。当然,想的更多的还是这幅字的内容。今天,看着这幅字,他的心越发不能平静,像大海,波浪滔天!他想:唐昭宗李晔真可怜,身为天子,却被大臣们逼得四处逃窜,有宫不能回。自己写这幅字,其意就是勉励自己,做这样的英雄,把唐天子迎回长安大内,恢复大唐盛世。孔老夫子说:“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己的“身”修得还算可以,不知为什么,直到今日,不仅唐祚没有恢复,自己也闹了个妻死女散,有家不能归!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粘在女儿身上:派出几拨人马打探消息,还组织了几次营救,怎么还没消息?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没法活下去了!

    心烦意乱,再写点什么吧?别人心烦了,喝酒,“酒能浇愁”,他不信,也不喝酒,他心烦了,常常写幅字,一进入写字的意境,他的心就像男人有个家,家里有个好女人,静下来了。他翻开砚台盖,倒上清水,拿出青墨,慢慢地磨呀,磨呀。

    墨好了,摊开宣纸,写啥?温庭筠的《更漏子》,“玉楼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不,不,太凄凉了,太凄凉了!写白居易的《忆江南》?也不好。自己没去过江南,也没见过“日出江花”怎么“红胜火”,“春来江水”怎么“绿如蓝”。写它,有什么用?哦,前几个月曾传抄了窦弘余的一首词《广谪仙怨》不是挺好吗?

    何不寻出?对喽,对喽,就是这首《广谪仙怨》:胡尘犯阙冲关,金辂提携玉颜。云雨此时萧散,君王何日归还?伤心朝恨暮恨,回首千山万山。独望天边初月,娥眉犹自弯弯。

    饱蘸墨,慢落笔,刚要写,忽又想到,这词是写唐玄宗李隆基的:天宝十五年,安禄山攻陷潼关,进逼长安,唐玄宗西逃至马嵬坡,六军不发,只好赐杨贵妃自尽。玄宗在马上索长笛,制成此曲,曲成,潸然流涕。李隆基啊李隆基,你前半生何等英雄!后来,怎么就变成狗熊了?大唐的败落,全是因为你呀!这样的亡国之音,挂在壁上,成何体统?不能写,不能写!尤其是下阕,更让自己想到妻子!

    太悲,太悲!

    这不能写,那不能写,今天,什么也写不成了!他扔下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孔夫子呀孔夫子,您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也不知自己是“达”还是“穷”?过去,自己是一介穷秀才,保不住妻子,现在,是一州之长了,怎么还保不住十几岁女儿?想平内乱,想救百姓,或许,自己压根就不是这块料!有个故事说:一只老鹰“簌”地一声从峰顶俯冲下来,抓住一只羊羔“唰”地就飞上了悬崖峭壁。一只乌鸦看见了,非常羡慕,心想:要是我也有这样的本领多好!于是,乌鸦模仿老鹰俯冲的姿势天天练习。也不知练了几个七七四十九天,乌鸦觉得,已经很棒了。一天,它哇哇叫着从树上俯冲下来,扑到一只羊羔背上,却怎么也飞不上去,反倒让羊毛缠住爪子,被牧羊人逮住了。牧羊人的孩子问爸爸,这是一只什么鸟,牧羊人说:“这是一只忘记了自己叫什么的鸟。”

    高行珪呀高行珪,你也是一只这样的鸟吗?

    正胡思乱想,郝辛低着头,捧着一个包袱进来,双手递给他,又低着头,倒退出去。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这包袱,蓝底白花,蓝底白花,这是我家的呀!“染这方包袱的时候,我还在旁边帮忙呐!”娘子在白布上簇出一个一个小疙瘩,用线绳拴住。他还笑问:“捏那些疙瘩干什么?”娘子神秘地一笑,说:“染出来你就知道了。”一出锅,解开疙瘩,嘿,真好看!没拴的地方是蓝的,栓住的疙瘩是白的,那白,还真像漫山遍野的山丹丹花,旺盛,纯洁!可怜呀,物是人非!染包袱的人已经去了十几年了!这包袱,不是在女儿身边保存吗,怎么到了郝辛手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两手抖抖嗦嗦,解开,里面包着女儿几件衣服,一把剪刀。这衣服,怎么有血迹?剪刀,怎么,怎么又多了些新鲜血迹?他的头,“嗡”地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高行珪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四周站满了全城知名士绅和他的下属军官。大家都用关切的目光瞅着他。“我怎么了?”一位士绅捧上一碗汤,“这是点参汤,老荆亲手熬的,喝上几口,身子就有力气了。”高行珪腾地坐起身,“我喝参汤干嘛?

    我刚从王母娘娘那儿赴宴归来,什么没吃,什么没喝?”他拉住送参汤的士绅,压低声音,神气地说:“告诉你,宴席上,我还看见,看见我的老妻,我的宝贝女儿!

    他们跳舞,我唱歌,唱歌!”郝辛分开众人,抱住高行珪,大哭说:“老爷,老爷,您哭,您大声哭!您大声哭!”高行珪一把推开郝辛:“我哭什么?你们不信?我给你们唱,给你们唱,唱!”他猛地揭开被子,外衣也没穿,赤脚跳下床,拿起剪刀,边舞边唱:“剪刀,剪刀,你剪一块花布,给女儿作成花袄,让千万只蝴蝶,围着女儿戏笑。

    剪刀,剪刀,你剪一块云霓,给娘子作成彩袍,让满山的牛羊,围着娘子欢叫。

    剪刀,剪刀,你剪一段彩虹,给百姓作成穹包,让他们的歌声,在天地间缭绕。……”

    周围几十个人,谁也不忍心打断他,都含着眼泪,任他唱,任他跳。厅堂内外,一片抽泣声。他唱完,停住了,“你们说,我唱得,好不好?李白,李白,你们知道?诗仙,诗——仙!他,他都比不上!”郝梓连拉带拽,把他弄上床,无意中碰着了他手中的剪刀,他鼻子眼睛都歪了:“别碰!剪刀,是我们家,传家宝!

    传家宝!我老婆,我女儿,都,都用它,升了天,升了天!不是传家宝?你想怎么,想拿去?不行!不行!”说着,顺过剪刀,朝心口狠命扎去,立即,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上去,打了个弯,又落下来,如弯弯的彩虹……

    十四

    刘守光左等右等,不见救兵,急得抓耳挠腮。探报又说,元行钦投降,武州失守,高行珪殉职,气得刘守光哭一声高行珪,骂一声元行钦,骂一声元行钦,哭一声高行珪,哭来骂去,只好派使节求和。求和书中一再感谢两任晋王对燕的再造之恩,称赞晋燕的友好关系对遏制伪梁的巨大作用,责备自己见利忘义,辜负了两任晋王,并表示,今后一定痛改前非,结草衔环,报答晋王大恩。词语卑贱而哀伤。

    周德威拆开读过,对使节说:“你们大燕皇帝还没有郊天,怎么就像一只母鸡,吓成了这个样子?我奉命讨伐僭越反叛之人,再结盟约,维持以往的友好关系,不是我的职权范围。”把求和书摔给使节,喝令左右:“轰出去!”使节弯腰拾起求和书,仓皇逃出大帐,回去复命。刘守光越发窘急,心想,周德威这老东西,大概嫌我没送礼吧?就派参军韩延徽载着一千匹绢、一百段锦、三千两银子送给周德威。

    韩延徽到了晋营,对周德威说:“下官代燕王说几句实话吧:去年妄自尊崇,并非慕帝王之荣,实在不甘朱温之下,还望大国见谅。奖功宥过,霸者之业,晋王应该深知其理。再说,富贵成败,天地轮回,再过几年,风水如何,谁人能知?还望周将军三思。”周德威听了,不恼不怒,微笑着对韩延徽说:“阁下的话,有真情,也有劝诫,有利诱,也有威胁,真可以说不卑不亢,却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佩服,佩服!不过,让周某看来,绕了那么多圈圈,其实质还是求和。求和,却把话如此说,放在以前,我非杀了你不可!今天,念你对你家主人一片忠心,我就放了你。你把你带来的东西也带回去,对刘守光说,他,只有一条路:投降!”

    说完,摆手让部下送客。周德威把刘守光求和的消息飞马报告晋王,晋王遣张承业前往幽州军前,与周将军共商军事。

    周德威不允许求和,救兵又迟迟不见影子,急得刘守光像热锅上的蚂蚁。忽然探马来报:晋军刘光俊攻陷平州,生俘刺史张在吉;晋军攻陷营州,刺史杨靖投降;晋军攻陷莫州,生俘燕将毕元福;晋军攻陷瀛州,燕守将战死……刘守光拔出佩剑一挥,把报事的兵丁斜劈成两半,气咻咻地骂:“叫你个乌鸦嘴再报!”吓得几个宫娥尖叫一声,晕倒在地。刘守光刚叫人把尸首抬出去埋了,又一个探子被领进来。他不耐烦地摆手要探子出去,探子说:“好消息……”这么长时间没听到一则好消息了,听说是好消息,刘守光忙问:“什么好消息?”“张监军到了幽州。”

    “哪个张监军?”探子说:“张承业监军。”原来,在老晋王当政前期,燕和晋一直要好,经常一起行军打仗,张承业虽是晋王的监军,大家叫习惯了,前边都不加“晋”字;更兼张监军为人正直、厚道,又能体恤下情,大家尊重他,也不直呼其名。刘守光听了,心里虽然有些不快,却也知道,张监军到幽州军前,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好消息。张监军心软,不像周德威,刀砍不进,箭射不进,多说些好话,或许事就能办成。他传来掌书记,命令起草文书。“求和书吗?”掌书记问。“求和?”刘守光神情黯然地回答:“投降,请以城降!”谁知道,使臣到了晋军大营,又被人家赶了回来。刘守光问:“张监军说些什么?”使臣嗫嗫喏喏,不敢说话。

    刘守光说:“恕你无罪。说!”使臣才结结巴巴地说:“张监军说,说陛下无信无义,反复无常……”刘守光大为光火,骂道:“阉竖!骟驴!欺人太甚!麻雀急了也要啄人!我就不信,非要投你晋狗!逼急了,老子去投契丹!”投契丹?对,投契丹!刘守光又传参军韩延徽,“对契丹称臣,求救兵!打败晋狗,燕地全归契丹!”韩延徽带着两个下人,快马加鞭,赴契丹求救。刘守光天天掰着指头过日子,天天朝北望。有一天早晨,他看见契丹铁骑漫山遍野,嗷嗷叫着冲了过来,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迭声喊罗皇后、李爱妃、祝爱妃,三位夫人凝神眺望了好久,李妃才悄悄地嘟囔:“那是野草!风吹的!”

    契丹救兵没到,出使契丹的使臣韩延徽也没到,只有韩延徽的两个下人回来了。刘守光一看他们披头散发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跌坐在龙椅上。又有探子来报,晋王亲率李嗣源、李嗣昭等几员大将,来攻幽州,日前已到镇州,与赵王王鎔合兵一处,号称精兵三十万。幽州守军听说晋王亲率大军来攻幽州,三五成群带刀曳甲逃出城去,有的径直投奔周德威,城内人心浮动。刘守光黔驴计穷,终日坐在后宫,对着几位美人垂泪。罗皇后劝说:“何不再求求周将军?”刘守光登城,对周德威说:“周将军,劳您征讨,我已知罪。今天,也别说谁对谁错,只看我和你家主人交往几十年的份上,请容许我们投降,也免得一城百姓遭受战火。”周德威说:“你不是等契丹救兵吗?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呀?他们不愿出兵,我也不敢受降,原因嘛,我们张监军已经给你说得清清楚楚。要是我进城,你埋伏十万精兵,我还有命吗?”刘守光仰天长叹:“投降,也这么难吗?”低头又哀告说:“我要有十万精兵,还会如此低声下气?”周德威说:“你没听说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哪天晚上,朱晃的鬼兵就会降临幽州!”刘守光苦丧着脸说:“周将军,您别取笑我了。幽州已经山穷水尽,您不愿接受我们投降,我也不埋怨您——谁叫我自作自受?等晋王到了,我用泥涂在脸上,开城求降,听凭晋王发落。”周德威将这里情况快马上报晋王。

    十一月甲辰,晋王让张承业暂且代他处理军府事务,自己带着几千亲兵来到幽州军前。辛酉,一个卫兵也不带,单骑抵达城下。他用马鞭指着城头,叫刘守光答话。刘守光在城头长揖施礼,晋王抱拳答礼,说:“朱温篡逆,孤本与公合河朔五镇之兵兴复唐祚,公却谋划不善,竟然效法朱逆,称孤道寡,又与朱逆狼狈为奸,危害燕云数州。镇、定二帅皆俯首事公,恭谨勤奋,而公不知恤勉,任性奴役。至于我李家对你如何,人神共知,孤不想多说,否则,他人以为孤公报私仇。今日,天兵至此,公将如何?”刘守光再拜,说:“守光愚钝,不能带给幽州福祉。现已兵尽粮绝,日暮途穷,听凭晋王裁决,绝无怨言。”晋王听刘守光说得凄惨,心中忽生一丝怜悯,说:“你只要出城投降,保你父子生命无忧。”刘守光不信,晋王从箭袋中抽出一枝箭,折为两段,说:“若负约,有如此箭!”刘守光说:“我相信,我相信!不过,您得给在下一点时间,好收拢军队,清理仓库,登记吏民,洒扫街道……”晋王问:“你自己说,需要几天?”“三——四天?差不多了,三四天!”

    “给你五天,够了吗?”刘守光忙不迭地回答:“够了够了!五天后,我开城投降,随大王处置!”晋王拨马回了大营。

    刘守光回到宫中,立即召见李小喜。没等李小喜站稳,刘守光问:“李爱卿,今天之事,你怎么看?”李小喜不紧不慢地回答:“陛下已经和晋王约好,五日后出降,这是好事。”“怎么是好事?”李小喜说:“幽州已成孤城,很难守住。与其城破被俘,不如早早投降,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刘守光说:“这是寡人的愚见。寡人还想听听你的看法。”李小喜说:“陛下要臣说真话,还是要臣说假话?”刘守光说:“当然是真话。”李小喜说:“说真话,陛下不能出降。”“为什么?”“陛下难道不知刘家和两代晋王结下的恩怨吗?”刘守光低下了头,默默不语。李小喜接着说:“李存勖是什么人?虎狼之辈!陛下凭他一句话就相信他?古人说得透彻:‘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陛下若开城投降,不仅保不住性命,恐怕,恐怕连一世英名也丢尽了。”刘守光睁大了眼睛:“那,你说怎么办?”李小喜说:“拼,拼个鱼死网破!拼死了,也比投降强!再说,晋人即使攻下幽州,还有沧州。陛下的弟弟在那儿当刺史,尽得民心。沧州地方百里,百姓自古尚武,进可攻,退可守。陛下如果不愿意拼,今日黑夜,臣在前边杀开一条血路,保陛下移驾沧州。”刘守光且喜且惊:喜的是,李小喜忠勇,也和他想到一起去了,不能投降,要东山再起,只能逃往沧州;惊的是,这个李小喜,怎么像他肚里的蛔虫,他在人前,从来没有提过要逃往沧州,这,可是他保命的唯一的一条路哇!要提防……想到这里,刘守光说:“李爱卿,寡人就依卿计。只是,咱们拼不过人家,还是走吧!走,今夜也不行,后宫还须收拾一点行李,寡人至少也得带点银子,要不然,想犒赏爱卿也两手空空呀!卿给寡人三天时间吧?”李小喜说:“这哪里是末将决定的事?陛下说什么时候走,招呼一声,末将就来马前效命!只是不要时间太长。夜长梦多呀!”

    从刘守光宫中出来,天已微黑,李小喜借巡查守军,直奔晋王李存勖大营。晋王赐座,问:“你家主人可好?”李小喜说:“好,好得比您想象的还要好!”晋王品出李小喜话中有话,却故意不动声色,“城中将士吃用不愁吧?”李小喜说:“按燕的国力,哦,财力,财力,将士吃用应该不愁。可是,钱,都在刘守光父子手里,他们花天酒地,兵士们以糠菜充饥,就算我们将军,三天也见不了一星肉,穿的破衣烂衫,不少人甲胄不齐。”“那,将士们乐意为他效命?”李小喜说:“谁乐意为他效命?他那个人,志大才疏,狂悖暴戾,毫无信义,又刚愎自用,根本不听人劝,谁还听他的?”晋王说:“听说,他对您言听计从啊?”李小喜说:“什么‘言听计从’?我早就给他说过,晋王英武睿敏,有九五之像,要他归顺,他就是不听,还说了不少难听话……”“什么难听话?说出来,让孤也听听。”“……咳,太难听了,末将说不出口……”晋王微微一笑,说:“既然你都说不出口,那就不说了。说说别的吧。”“这次周将军围城,我又劝他,他还是不听。今天,他在大王面前一再说要投诚,回去就翻悔……”“翻悔?不可能吧?”晋王看着李小喜的眼睛问。李小喜说:“他压根就没想投降!他为什么要大王宽限五天?就是想拖延时间……”“拖延时间?他要干什么?”李小喜凑近一步,小声说:“要逃到沧州去!”

    晋王噌地站起身,又缓缓坐下,问:“什么时候?”“估计在三天以后。”晋王想了一阵,对李小喜说:“你附耳过来。”李小喜边听边点头,“是……是……,好,好!”

    李小喜借着夜色,又潜回城中。

    第二天,天阴得伸手不见五指,北风打着呼哨,在幽州的原野上溜达。深夜,雪,借着风势,纷纷扬扬地卷了下来。刘守光睡不着,紧吼着宫娥们收拾行装。忽然,宫娥来报,罗皇后裹挟细软和一个军官跑了,刘守光气得暴跳如雷,大骂了一阵“婊子,婊子!骡马操死的东西!”突然,他不骂了,一股不祥的乌云,罩在他的头上。他灵机一动,传令李小喜调集军队,出西门,杀开一条血路,护送他和皇后移驾沧州!他看着李小喜出了西门,自己悄悄地折返回来,带领一千多亲兵,保护李、祝两位爱妃和一到五岁的三个王子,出幽州北门,绕道逃往沧州。李小喜本来计划,出了城门生缚刘守光,作为进见之礼,却又被刘守光愚弄了一回。他懊丧地骂了几声“老狐狸”,就径直投降了晋军。晋王问他刘守光下落,他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晋王骂了一句“猪”,命令军队从西门攻入幽州,全歼守军,俘获刘仁恭及其妻妾,终结了刘氏割据幽州十九年的历史。美中不足的是,刘守光溜了。

    十五

    幽州攻下了,晋王邀请赵王王熔、易定节度使王处直一起议事,商量分兵攻打幽州所辖其他州郡。赵王希望晋王继续坐镇幽州,晋王说:“年关将近,老母寿数已高,我得回去侍奉老母。”王处直说:“晋王是天下闻名的大孝子,回去侍奉老母,理所应当。只是刘守光还没有抓住,他要真的逃到沧州,那的确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晋王说:“刘守光暴殄天物,鱼肉百姓,没有人愿意帮他。我们攻占幽州,他的元气已经大伤,就是逃到沧州,也成不了气候。再说,我们都别急撤军,留下重兵,擒他也是早晚的事。”赵王正要说话,中军来报:捉住了刘守光!

    三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相视而笑。晋王喝道:“押上来!”

    ——那天,北风忽忽,大雪飘飘。刘守光仓皇出逃,恰好撞上了周德威巡营的军队,一交战就被打垮了。刘守光的肩上、腰上都被兵器打伤,火辣辣地疼。亲兵一个都不见了,背银子的宫娥也没了踪影,马,也被乱军抢走了,刘守光辨不清方向,借着雪光,带着李爱妃、祝爱妃,抱着三个儿子继珣、继方、继祚,一脚低,一脚高,胡乱逃命。跑了大半夜,腿肿了,脚肿了,满身的汗水被风吹干了,冷得嗦嗦发抖。天快明了,他们怕被人发现,悄悄地藏进土坎下的一个小洞里。这个洞小,大人根本直不起腰,他们三个低头猫腰钻进去。还好,刚刚能坐下。

    天渐渐明了,大雪还在下,他们走过的脚印已经被埋得影影绰绰。或许是藏在洞里的缘故吧,风也小了一点。刘守光和李妃、祝妃的怀里各搂着一个孩子。三个大人也紧紧挨着,借对方的体温温暖自己。孩子随着大人颠了半夜,这会儿甜甜地睡了。洞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在几个小孩的脸上,惨白惨白。李妃坐困了,想换个姿势,抬起屁股向后挪挪,“哎哟!”什么东西硌得她生疼。她摸过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骷髅!“啊——”吓得李妃一声尖叫,把骷髅扔出洞外。那骷髅骨碌碌滚了几圈,又仰面朝天向着洞里,两只眼眶黑黝黝地瞪着,牙齿紧紧咬着,仿佛恨他们太霸道,占了自己的地盘。刘守光坐在洞口,抱着孩子,向骷髅一揖,喃喃地祷告:“小神仙,寡人落了难,实在是没有办法,暂借宝地,避避兵灾风寒,还望您大发慈悲,容我们歇歇。有朝一日,寡人复国,一定为您盖座大大的庙宇,塑座辉煌的金身,时时烧香,日日祭拜!”祷告后,把孩子交给祝妃,猫腰钻出洞外,拾起骷髅,沿土坎走了几步,把骷髅放下,刨开雪,想挖土,土已经冻得严严实实,只好用雪把骷髅埋了。

    待刘守光埋完小骷髅再钻进洞,李妃、祝妃又睡着了。刘守光奇怪,天这么冷,肚子又空空地,你们怎么睡得着?他小心翼翼地从祝妃怀里抱过一个孩子,搂在自己怀里。可能是冷,孩子的嘴唇有点青,呼吸也有点粗。刘守光扯开外层铠甲,解开里面锦袍,把孩子埋在心口。慢慢地,孩子的嘴唇红润了,呼吸均匀了,刘守光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紧紧依着两位爱妃。看她们睡得那么沉,刘守光越发睡不着了,肩上和腰上的伤蝎子蛰似的疼,心,也像猫抓一样难受。

    风小了,大雪还在一个劲地下。天上乌云密布,不见一只飞鸟,雪把草呀树呀路呀村呀甚至河呀山呀都埋了,不见一只走兽,连野狗也不见一只,世界仿佛陷入死一样的混沌状态。刘守光的心也像这天地一样混沌。过去,他做事就像牛吃草,囫囵地吞下去,从没想过。现在,他像牛反刍,把自己做的许多事从胃里吐出来,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他不明白,老天为什么偏偏和他作对。就说僭越皇位,梁祖比他早,也比他更卑鄙,人家还不是稳如泰山?论敛财,论乱伦,论杀人,他都不如梁祖,为什么,人家还兵精粮足?要说搞阴谋诡计,他更不是梁祖的对手!再说了,打仗,夺权,占地,哪一项能离开阴谋诡计?

    哪一项敢离开阴谋诡计?……他突然想起有人给他说过这样的话:“想取江山,就得好生看顾百姓。国朝的开国宰相魏征把百姓比做‘水’,把朝廷比做‘舟’,他说‘水可载舟,也可覆舟’……”是谁给他说的?记不清楚了!是不是这个原因?扯淡!梁祖对待百姓就比我好?那个李存勖对待百姓就比我好?也不见得吧?只是——他们的军队都比我强悍!对对对!打仗就靠兵!没有军队哪里有江山?突围的时候,要是和李小喜在一起,这会儿,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如果亲兵不打散……李小喜为什么跑了?亲兵为什么散了?啊,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啊,啊,悃了,悃了,头脑里一团糨糊……他,也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轮到谁侍寝了?寡人不是点的李爱妃吗?怎么是你——一只不生蛋的骚母鸡!”罗皇后并不生气,微笑着说:“只有这只骚母鸡才能让你销魂呀!要不,找你的下蛋母鸡去?”刘守光用手指戳了一下罗皇后的额头,“既然来了,还能让你空空走了?寡人要弄的你呻吟不止!”说着,就把罗皇后放倒在床,扯她的裙带。罗皇后咯咯地笑,一边躲闪,一边手忙脚乱地脱裙子。刘守光压上去,也顾不得拉被子,嘴对着嘴,狠劲地咂,两手也不闲着,一只摸屁股,另一只抓住乳房,轻轻揉搓。两个人,赤条条地,一丝不挂,缠在一起。突然,刘仁恭闯进来,嘴里骂着畜生,操起桌上的盘子就砸到刘守光腰上。盘子碎了,刘守光的腰也挂了彩。

    刘仁恭浑身打颤,喝令武士绑了刘守光,就那样一丝不挂地锁在拴马桩上示众。北风簌簌地刮,大雪簌簌地下,刘守光冻得上牙直磕下牙。他大声喊孙鹤,大声喊冯道,大声喊李小喜,大声喊元行钦,没有一个人应声,气得他大骂:“老子落难,你们都钻到哪个狗洞去了?明天上了朝,老子把你们千刀万刮——”一阵孩子的哭声把他惊醒了,他,明白了,自己在做梦。可冷却是真的,他不由朝两位爱妃靠靠,再靠靠……

    外边天还黑着,雪还下着,也不知是几更了。至少,他们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映着雪光,刘守光看见祝妃和李妃也刚刚醒来,惊恐地扯开盖孩子的衣服,一脸的痛苦凄楚。雪夜的天地朦朦胧胧,静得碜人,连雪花落地的“扑扑”声都听得异常清楚。这会儿可不敢哭,哭声会传得很远很远,招来晋兵的!他们急忙搂着孩子,扭着身子摇晃,可孩子还是哭。李妃怀里那个刚满一岁的儿子一边哭,一边直往妈妈怀里拱,刘守光怀里的大儿子眼泪汪汪地瞅着父王,怯生生地说:“我——饿。”

    哦,他们似乎才明白了:孩子一天一夜没有吃一点食物了。可这会儿,到哪里给他们弄吃的去?就是知道去那里弄,谁敢去?刘守光别开脸,柔柔地说:“儿子,现在天黑,看不见路。天明了,父王一定出去,给你弄许多许多好吃的!”刘守光不想让儿子看见他的眼泪,他也不敢看儿子那双有气无力的充满期待的眼睛,他在心里说:“孩子,父亲说了一辈子谎话,可这次的谎话和以前哪次都不一样,这次,是善意的谎言啊!你能饶恕父亲吗?”大儿子不哭了,两个小的什么也不懂,还在咧着嘴,一个劲地哭。祝妃猛地想起什么,急忙解开纽扣,掏出丰腴的乳房,笨拙地把奶头往孩子的小嘴里塞。李妃也学祝妃的样,把孩子往她的乳头上贴。孩子噙住乳头,立刻不哭了,小嘴一拱一拱地吸吮。谁知,没吸几下,又哭开了。刘守光惴惴地问问:“他们,还,哭什么?”祝妃说:“往常,都是奶妈喂,我们,哪里有奶水呀!”刘守光不信,“那么肥的奶,就没有一点点奶水?”祝妃没说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在雪光的映照下,亮亮地,像两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李妃提起袖子擦擦眼泪,哽咽地说:“你又不是没吮过,吮出什么了?我刚生儿子那阵,有了点奶水,你和儿子争着吃。吃了几天,你又嫌把乳房吸瘪了,难看,逼我吃药,生生地把奶憋回去了,疼得我在床上打滚……”刘守光搂着儿子,看着两位妃子,心里一阵抽搐。啊,疼,疼,刘守光的肩疼,腰疼,腿疼,脚疼,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心呐,更疼,更疼……他把儿子搂得更紧,身子,又朝里靠靠,冷啊,上牙磕下牙……

    天,明了,雪还没停。“得弄点吃的,”祝妃小声说,“大人还可以抗抗,孩子抗不住……”刘守光说:“我也饿得眼冒金星。可是,咱们几个谁敢出去?你们细皮嫩肉,一出去,还不漏了馅?别说看皮肉,光看咱们穿的,一出去就成了俘虏……”李妃说:“成了俘虏也得出去!不出去,不是冻死,也得饿死。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吃饱了再死!”李妃把孩子塞给旁边的祝妃,钻出小洞,站起身来,整整衣裙,掠掠鬓发,朝四边望了望。四边,依然是阴云笼罩,地下,依然是白雪绵绵,看不到路,也看不到村子。她犹豫片刻,大步朝前方走去,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

    周德威和帐下的几员偏将押解刘守光夫妇上堂。晋王离开座位,背着手,走到刘守光面前,笑着问:“我们几位客人到了幽州,您怎么反倒躲出去了?还跑得那么远?”刘守光涨红了脸,低头不语。晋王转过头,问周德威:“你们怎样请到大燕皇帝的?”周德威回道:“这位李妃到村子里讨饭,碰上农夫张师造。张师造发现李妃不同寻常,反复盘问,才弄清楚,大燕皇帝驾幸荒村。他们找了几位乡亲,把大燕皇帝护送到末将的军营。”“哦,原来如此”,晋王转身问刘守光:“几天没吃饭哪?饿坏了吧?快,送到馆舍,先安排吃饭!”叮嘱周德威多派些甲兵,严加看管。

    十六

    天祐十一(公元914)年正月,晋王班师回到晋阳,把刘仁恭夫妇、刘守光夫妇绑在太庙前示众。晋阳百姓万人空巷,争相观看。把太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里边的人挤了半天也挤不出去,外边的人挤了半天也挤不进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看到的人,都有些失望,有些惊讶,这两个人也没长青面獠牙,怎么那样凶残?女人看了,都乜斜着眼想,他们,也没长酒糟鼻子,怎么那么淫荡?士人看了,都摇摇头问,他们,好像也斯斯文文地,怎么那样奸诈?好多人似乎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人,不管长什么样,只要手里有了权力而泯灭了人性,比什么野兽都可怕,都龌龊!

    太庙外的广场上,四周插满旌旗。太阳出来了,给旌旗镀上金色的光。一阵微风吹来,旌旗发出呼啦啦的欢笑声。广场中间,站着凯旋而归的士兵。那些士兵,横看成行,竖看成行,斜看也成行。他们满面红光,盔甲鲜亮。虽说他们不苟言笑,嘴角、眉梢,还是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欢愉。兵士队伍的前边,李嗣源、李嗣昭等一批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谈笑风生。战马咴咴地喷着响鼻,仿佛也在享受胜利的喜悦。和别的将军不同,周德威骑马站在将军队伍的最前面,肩上斜背着一个窄长锦囊,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神态庄严,战马也抬头收尾,纹丝不动。在阳光的映衬下,像金色的武士雕塑,矗立在太庙的广场上。在场的将士谁都知道,那锦囊包的是老晋王赐与的神箭。

    辰时到了,晋王、张承业、郭崇韬依次进了太庙。太庙内,香烟缭绕,供桌上,早已摆好了猪头三牲。晋王从供桌上请三束香,点燃,拜三拜,插在香炉里。

    退后三步,行三扣九拜大礼。拜毕,端起酒杯,斟满酒,高高举起,洒向空中;再斟满,高高举起,沥于地面;再斟满,高高举起,滴在供桌前。接着,张承业、郭崇韬也依晋王之礼,烧香,祭天、祭地、祭老晋王和他的祖先。张承业转身向庙外大声喊道:“还——神——矢!”随着喊声,鼓乐响起,慷慨苍凉。周德威下马,从肩上缓缓卸下斜背的锦囊,车转身,面向广场上的全体将士,双手高高举起锦囊。将士们一片欢腾,齐声高呼:“晋王威武!”“晋王威武!”鼓乐骤停,欢呼声骤停,周德威转身,抬腿,迈开虎步,庄严地走向太庙。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周将军的脚步,像石杵夯在地上,声声震人心旌;像战鼓擂在心上,声声催沸血花!广场上的全体将士,瞪大眼睛,目送周德威捧着锦囊,走进太庙。

    周德威进得太庙,双膝跪倒,把锦囊捧给晋王,晋王也双膝跪倒,双手接过。

    然后,用左手托着,右手轻轻地绽开锦囊,请出神箭,把锦囊交给敬新磨,双手捧着那支箭,跪到老晋王灵位前,朗声奏道:“父王在上,儿臣存勖不忘父王严命,今扫灭伪燕,活捉刘仁恭、刘守光父子,特归还神箭一支,并用刘守光夫妇的人头祭奠英灵!”敬新磨低头恭敬地接过神箭,放进预先赶制的描金木匣中,供在老晋王灵前。

    晋王和张承业、郭崇韬、周德威一行走出太庙,元行钦也跟了上来。来到刘守光夫妇面前,刘守光嬉皮笑脸地开了口:“贤弟,威风耍够了吧?该给我喝点什么了?”晋王一脸正经,问:“今天,要用你们的头颅祭奠太庙,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刘守光以为是和他开玩笑,说:“我的头颅能那么幸运?和老伯父再啦啦家常,喝两盅小酒,真是最惬意的事情!”“啦家常?”晋王鼻子里哼了两声,“啦什么家常?啦你老子被李匡俦打得丢盔弃甲,还是啦你老子向老贼朱温报捷讨赏?啦你用铁笼烙杀孙鹤,还是啦你低声下气乞求投降?像你父子这样背信弃义刚愎暴虐的人,只配取头挖心,做猪做羊,供在升天人的灵前!”刘守光明白了,晋王不是开玩笑!他的脸立即铁青,喉道:“我背信弃义?你那天折箭发誓,保我性命无忧,今天又要杀我,这是什么?”晋王冷笑几声,说:“是,是,我的确折箭发誓,保你性命无忧。那是在什么情况下?你说你五天后开城投降,我才这么说的!可你,刚刚回城就忘了自己的诺言!”刘守光说:“这能怪我吗?我本来想投降,是李小喜,李小喜教唆我逃往沧州,以图东山再起!”“李小喜教唆?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没有那种想法,别人怎么教唆你也不会那样干!”刘守光说:“人到没主意的时候,谁说一句都听。我的确是听信了李小喜的谗言……”晋王骂道:“你真是个无赖,死,还要拉个垫背的!”刘守光说:“确实是李小喜教我逃走的……”晋王问:“你敢当面对证?”刘守光说:“敢——敢!”晋王派人传李小喜。

    李小喜曾是晋的一名小校。唐乾宁元年,老晋王为刘仁恭打败李匡俦,表奏唐王,封刘仁恭为检校司空、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开始了刘仁恭父子割据幽州十九年的历史。乾宁三年,罗弘信背盟,老晋王派李存信攻魏州,向刘仁恭借兵,刘仁恭借口契丹入寇,不发一兵一卒。老晋王气得半夜睡不着觉,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责问刘仁恭。刘仁恭读后大骂老晋王“倚功挟人,谋占幽州”,杀了送信军校,还重金利诱晋之将校背叛来投。李小喜贪图小利,委身刘仁恭。当时,李小喜地位卑微,刘仁恭也没有发现李小喜的“过人之处”,没有重用,李小喜便投靠了刘守光。刘守光一见狂喜,提拔李小喜作了将军,言听计从。李小喜也替刘守光出谋划策,干了许多坏事。

    李小喜过来,拜过晋王,斜着眼瞅瞅刘守光,刘守光也瞪瞪李小喜,两人的眼光里都有许多“?”,而刘守光则多了一份祈求。晋王问:“刘仁恭父子待你如何?”

    李小喜愣住了,他不知道晋王为什么这样问他,一时无法回答。晋王又问:“刘守光说你教唆他逃往沧州,以图东山再起,有没有这事?”李小喜听了,一怔,说:“大王,您相信他的鬼话?这个东西一步三谎!”晋王说:“孤只问你,教没教他逃走?”李小喜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刘守光说:“你这个无赖,做了还不敢承认!我刚和晋王约定五天后投降,下城回宫,你就来了……不对,不对,我刚下城,你就在后边说……”“什么‘我就来了’,是你召见我!我才进宫的。”“你教我……”李小喜瞪大眼睛,指着刘守光说:“我教你——?刘守光,你杀兄囚父,淫乱父妾,也是我教你?”刘守光一时语塞。晋王贴耳问张承业:“你觉得,他们俩谁说的可信?”张承业回答:“说不准。但是,仅从这件事看,李小喜也不可留!”

    晋王问:“请七哥说明白些。”张承业说:“刘守光再坏,也是他的主子。自己主子落难,既不能救助,又不愿杀身成仁,反而恶语相加,落井下石,这样的人还敢用吗?”晋王点点头。又问元行钦:“李小喜这人德行如何?”元行钦说:“大王圣明,此人和吕布一样,都是‘吃谁饭,砸谁锅’的主!”晋王立刻喝令:“把李小喜推下去砍了!”李小喜大声喊道:“我没有罪!我有功!我有功!”晋王骂道:“你本是晋之小校,叛逃幽州,不思悔改,教唆主人,干尽坏事,势尽力穷,又卖主求荣。似这等无情无义不忠不信的反复小人,留你何用?杀你正好警戒后人!”

    杀了李小喜,刘守光忽然大哭号啕。晋王和张承业他们都有些纳闷:刘守光不是非要杀李小喜吗?杀了李小喜,他还哭什么?莫不是兔死狐悲?郭崇韬小声说:“他哭自己!”晋王问:“你还哭什么?”刘守光说:“我哭晋王你!”晋王愕然。

    刘守光说:“天下未定,以后还有许多恶仗要打。人常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从小精于骑射,熟悉排兵布阵,你却不知留下,不是自毁干城吗?”一句话,说得晋王他们哄然大笑。李嗣昭说:“你呀,就会搂着女人取乐……”“别丢人现眼了!”守光的妻子李妃说:“这会儿才想起动心思,以前干什么去了?”祝妃也劝道:“你也曾做过大燕皇帝,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完,二人一前一后,碰死在旁边的拴马桩上。刘守光看也没看二位妃子一眼,转过脸,向着元行钦哭喊:“元将军,过去,我待你不薄,你行行好,说句话,留我一条狗命……”晋王瞅瞅元行钦,元行钦侧过脸,装作没看见。刘守光又哭着哀求晋王:“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你留我一条狗命,我为你牵马缀镫,作仆人,端洗脚水,作牛作马……”晋王鄙弃地咧咧嘴:“不用你作牛作马,不用你牵马缀镫,你的身份,还是作贡献最合适!”随即命令:把刘守光和刘仁恭夫妇割头剜心,贡奉在太庙的供桌上,祭奠列祖列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