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燕不久,就有特使送来急信,“请大王速速发兵,接收魏州!”怎么回事?
晋王李存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
朱友珪篡立,朝廷内外人情汹汹,诸王宿将多不顺从。天雄节度使罗周翰年幼,军政大事都由手下潘宴代管。北面都招讨使、宣义节度使杨师厚驻扎魏州,早想夺了他的地盘,惮于朱晃淫威,没敢动手。此时,朱晃已经作古,杨师厚的野心如秋天的山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他声言巡视,住在铜台驿,传令潘宴进见。潘宴刚一进驿,还没见杨师厚的面,就被抓住杀了。杨师厚引兵入城,夺了天雄节度使大印。朱友珪明知是欺他羽翼未丰,却没有一点办法,只好封杨师厚为宣义节度使兼天雄节度使。
杨师厚霸占了魏博,又兼都招讨使,梁之精兵大多在他的掌握中,其他镇的军队也听任他的辖制,威势越来越重。慢慢地,把个皇帝也不放在眼里。朱友珪渐渐看出来了,心里十分焦急。近侍说:“陛下不必忧虑。您可以试试杨令公。”朱友珪问:“怎么试?关键不能让他觉察出来。”“您颁一道圣旨,就说北边有重要军情,要和杨爱卿面议。他畅畅快快来了,说明没有二心;假若推三阻四,陛下就要防了。”诏书到了杨师厚手上,心腹们都说:“主公,不能去。去了,恐有不测之事。”
杨师厚哈哈一笑:“我手握重兵,他朱友珪舔尻子还得看我愿意不原意,还能把我怎么样?”命令中军挑选精兵一万随行,渡河去洛阳。
杨师厚率兵到了洛阳城外,吩咐兵丁安营扎寨,自己带领十几个护卫入城晋见。朱友珪听了,转怒为喜,一连声喊内侍后殿排宴。两人坐定,杨师厚问:“陛下,不知有何重要军情?”朱友珪笑着说:“爱卿真是一腔忠心!这会儿,咱们先喝酒,不谈政事。”杨师厚郑重其事地说:“陛下召臣,不是单为赐宴吧?单为这顿宴席,为臣还真吃不下去!军情紧急,请陛下先说国家大事。”几句话,呛得朱友珪吱吱唔唔,不知说什么好。那个近侍听了,急忙上来打圆场说:“前几天,探报说晋贼挥师南下……这几天,又说他们撤了,不知什么原因。本来,陛下想请令公回师,是我多嘴,说陛下既想念令公,不如趁机……”朱友珪忙接过话茬:“是,是,陛下想念令公,想见见……”杨师厚笑了,“我还当有什么紧急军情,带了一万精兵,准备应付不测……”“哦,寡人忘了,城外还有军队”,朱友珪忙唤近侍,“派人送十坛酒,二十扇猪肉,慰劳将士!”杨师厚离席,躬身谢恩。朱友珪忙拉住:“些须酒肉,本来就应该犒赏大家的,谢什么呀!坐,坐!快给令公斟酒!”
席间,朱友珪又赏了杨师厚钱一万缗,锦缎五百匹,杨师厚再拜谢恩。
二
自从诏见了杨师厚,朱友珪高兴哇,他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对他的王位构成威胁了,也就放心大胆地为所欲为,又一次激起藩王和宿将的愤怒。驸马都尉赵岩本来就与朱友珪不和,其妻长乐公主是朱温的女儿,小时候常常和朱友珪吵架,骂朱友珪是“野种”,夫妇俩对朱友珪弑父心甚不满,整天伺机报仇。左龙虎统军、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袁象先,是朱温的外甥,他的母亲是万安大长公主,从小也看不惯朱友珪。赵岩和袁象先很快就联合起来,要除掉朱友珪。赵岩奉使去大梁,专门拜访均王朱友贞。两人屏退侍从,喝了一会儿闷酒,朱友贞问:“姐姐贵体安康?”
赵岩说:“不太好。”“怎么了?”朱友贞问。赵岩说:“她的病,您应该猜得出来——为了父王啊。”朱友贞问:“父王到底怎么死的?”赵岩说:“怎么死的,猜都能猜出个七八分,你还假装不知道。哦,我明白了,您和他们是一伙,不然,你怎么如此春风得意。”朱友贞说:“姐夫怎么了?这样说话?”赵岩问:“我应该怎么说话?友文兄是谁杀的?”朱友贞说:“皇上。”赵岩问:“哪个皇上?父王还是朱友珪?”“父王下旨杀的。我这里还有圣旨!”赵岩说:“亏你还是父王的亲儿子,连个圣旨和矫诏都看不出来!你替今上杀了友文兄,真是今上的大功臣呀!”“哎呀,我可冤枉死了!”赵岩说:“冤枉?真冤枉还在后头呐!”朱友贞惊讶地问:“此话怎讲?”“你总是拿着明白装糊涂!历史上有哪个杀手寿终正寝?到了紧要关头,他不抛出你才怪呢!就是不杀你,黑锅你也得背上一辈子!”朱友贞气得捶胸顿足:“我,我,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赵岩说:“怎么洗不清?请今上下一道圣旨就行了!”“就这事下圣旨?怎么下?”赵岩眨眨眼:“博王朱友文被杀,是朕矫诏所为,与均王朱友贞毫无关系……”朱友贞睁大眼睛:“你这不是杀我吗?我哪里敢请皇上……”赵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说:“那你就背上这个黑锅吧!”
朱友贞沉默了好一阵,摇摇头:“姐夫,你不够朋友!”赵岩说:“我本来就不是你的朋友!你是王爷,我是什么?……”“驸马都尉!我的姐夫!”朱友贞说:“别绕弯子了!有什么想法,你就快说吧!”赵岩盯着朱友贞的眼睛,好一阵子,又端起酒杯,慢腾腾地抿了一口酒,说:“算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还是不说了罢——一动不如一静啊!”“什么‘一动不如一静’?你想谋逆?”朱友贞瞪大眼睛问。赵岩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朱友贞也抓起眼前的酒杯,啜了一口,慢腾腾地说:“是啊,什么都没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啊!”又是一阵沉默。
朱友贞终于憋不住了,问:“洛阳最近怎么样?”赵岩说:“黑了明了,阴了晴了,还是那个样。”朱友贞一扭头:“谁问那个?”“那你问什么?”朱友贞说:“朝廷!我问的是朝廷!”赵岩说:“朝廷?上朝下朝,弹冠甩袍,还是那个样。”朱友贞没好气地说:“姐夫,你给我打哈哈!”赵岩说:“私议朝廷政事,可是杀头之罪!”朱友贞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赵岩急忙劝解。朱友贞止住了泪,抽抽哒哒地数说:“父王啊,你死得惨哪!可你怨谁?你看看,你都养了些什么子孙啊!害你的害你,没害你的,只顾自己荣华富贵……”赵岩的脸也挂不住了:“王爷,您说谁哪?我和你姐可没有一天闲着,整天为你谋划、奔波……”朱友贞心中狂喜,故作惊讶地问:“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赵岩把他和袁象先密谋的事说了,朱友贞附掌大喜:“姐夫,也真难为你们了!大梁有救了!大梁有救了!谢天谢地!”赵岩沉下脸:“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这点力量远远不够!”朱友贞吃了一惊:“还不够哇?”赵岩附下身,凑近朱友贞:“还需要一个人。有了这个人,才可以说万无一失。”朱友贞问:“谁?”赵岩说:“你想想,目前,谁的力量最大,影响最大?”朱友贞说:“敬翔?”赵岩摇头:“他手里没军队。”“段凝?”赵岩又摇头。
朱友贞恍然大悟:“噢,杨——师——厚!”赵岩说:“对喽!有他参与,内可以壮大禁军力量,外可以震慑其他藩镇。如果他反对,你就是杀了那个野小子,皇位也坐不住!”朱友贞忧心忡忡:“他能参与吗?前些天,郢王还召见他,赏赐他许多银钱啊锦缎啊……”赵岩打断他的话:“能与不能,就看咱们工作做得怎么样。”朱友贞忙说:“怎么做,你倒是快说呀!”赵岩附在朱友贞耳朵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朱友贞高兴地说:“就这样办,就这样办!事成之后,你就是本朝第一功臣!”赵岩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第一功臣’?我不想贪这个美名,只要您别忘我这个老哥就行了!”朱友贞立即叫来心腹马慎交,要他去魏州,说服杨师厚。
三
从洛阳归来,杨师厚志得意满,更不把朱友珪放在眼里。他特意训练了五千精兵,仿效晋王,称做银枪效节军,一色的银盔银甲,白马银枪,骁勇无比。他辖的府州粮税,慢慢地不给朝廷上交。眼看到了上元佳节,杨师厚高兴啊,下令辖区所有军队民众,各署各街,都要组织社火或者彩船队,镇民每户都要扎彩灯,挂彩灯。社火、彩船、彩灯都要评比,那家作的鲜亮、别致,耍得热闹、欢快,除了奖励钱财,还给主人披红挂彩,骑马游街。上元以及前两天晚上,无论男女,都必须上街观灯,尤其不许把大姑娘、小媳妇藏在家中。如有违令,从重处罚!从前的河朔,倒也有正月十五闹花灯的习俗,这些年,兵连祸结,水蝗迭起,百姓们啼饥号寒,早把过上元节忘记了。杨师厚一纸告示,把几镇百姓又逼进了尴尬之中。就在这个时候,朱友贞的心腹马慎交到了魏州,拜谒杨师厚。
马慎交身穿麻衣,左手一杆白幡,右手一根桃木棍,站在杨师厚的府门前,放声大哭。门吏们急忙上来盘问,马慎交也不说话,只是咧着嘴哭,赶也赶不走。惊动了正在大堂议事的杨师厚,他示意中军出去看看。中军出门,见一个方士模样的人穿着麻衣大哭,喝令门吏:把他乱棍赶走!马慎交突然止住哭,大声说:“怎么?
狗咬拉屎的,你们不认得恩人呐!”中军强压怒火,问:“你知道,这是谁的府第?”马慎交说:“知道哇!这不是杨师厚的府第吗?”“哇,打,打他!”“大人的名讳是你叫的?”门吏们嚷嚷着举起了手中的家伙。中军挥挥手,要大家暂且静下来。他又问:“知道,你还在这里哭?”马慎交说“你们府上要死人,我来吊唁。”
中军奇怪地问:“要——死人?谁要死?”马慎交不假思索地说:“杨师厚呀!”这下中军也怒了:“我看你才要死!”说着,唰地拔出剑来就要劈——“嗯——”声音并不高,却透出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令公!”中军和门吏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把他带进来!”
马慎交随中军进了大堂,直直地戳在厅中。中军喝叫“跪下”,马慎交冷冷一笑:“我来吊孝,按说是应该下跪的——死人为大嘛。可是,现在,究竟有些不同——人,不是还没死吗?所以,暂时还不必下跪。”杨师厚本想发火,看看他的打扮,想想他的作为,知道用死来吓唬他,那是用姑娘吓唬和尚,就把一腔怒火撇到了爪哇国,换了一脸的笑:“你说老夫要死,我怎么没有觉得呢?”马慎交又是冷冷一笑:“你要是觉得了,还会在这儿耀武扬威吗?强盗抢人,只贪婪财物,眼里哪有捕快?婊子做爱,只梦想金钱,心中哪有花柳?你今天割地为王,心中只有作威作福,怎么会想死亡?”杨师厚的眉头搐了几搐,笑容紧了一点:“大师的比方有点风马牛……这个嘛,我也不在意。我只想知道,座下有土地,手中有军队,谁能奈何?”马慎交还是冷冷一笑:“听说,你下令辖区州县百姓闹元宵?”“是呀!”
“你知道,为什么要闹元宵?”杨师厚嘿嘿一笑,“吾乃三岁小儿,还没听说过,请大人赐教。”马慎交清清嗓子,板着脸说:“很古很古,有个天神触犯天条,被玉帝打下凡尘赎罪。这个天神到了人间,依然不思悔改,撺掇一方酋领,强取豪夺,祸害百姓。腊月底,回天庭汇报的时候,反而说百姓不遵王道,懒惰刁蛮,为非作歹。玉帝闻言大怒,命令太上老君火化人间,时间定在正月十五。太上老君心想,这可是件大事,不可造次。遂变作一个白胡子老头,衣衫褴褛,降到凡间。天黑了,一个青年车夫打了满满一车柴回家,看他老迈,行走不便,又饥寒交迫,就把他扶上车,带回家中。车夫的父亲拿出自己的粗布新衣,帮他穿上,母亲急忙做饭,捧到他的眼前。村里百姓听说车夫家来了一位贫苦老人,纷纷拿出自己的衣服食物,送给老人,还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太上老君非常感动,就教百姓破竹蔑,扎灯笼。正月十四,他要回天庭了,千叮咛万嘱咐:明天晚上,一定要把灯笼点着,挂在屋外、街上!百姓们看他说得恳切,就照办了。十五晚上,玉帝从南天门向下一看,大地上红光一片,高兴地对太上老君说:‘这下子,天下再没有懒惰刁蛮,为非作歹的人了!’”杨师厚哈哈大笑,“感谢先生教诲。天下再没有懒惰刁蛮,为非作歹的人了!”马慎交说:“可是,天上还有强取豪夺,祸害百姓的神!”杨师厚收了笑容,“此话怎讲?”马慎交说:“闹元宵的目的,是解除老百姓的劫难。可今天,百姓连吃的都没有,你让他们闹元宵,哪不是强取豪夺,祸害百姓吗?”杨师厚的脸红了。马慎交接着说:“什么事都讲究条件。同样的事,时间、地点不同,条件不同,效果也就不同。比如,奶酪很好吃,人中了箭,正在流血,敢不敢吃?不敢,吃了要死人的!比如,曲子很好听,人家死了亲娘,悲熏欲绝,你却欢欢乐乐吹吹打打唱曲,行吗?你想想,这样倒行逆施,还有好下场吗……”
马慎交的话还没说完,杨师厚就有点坐不住了,说:“我,我没,没想这么深……”
马慎交说:“‘没想这么深’,这就是祸根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近忧?”马慎交又问:“听说,前些天,皇上曾召见你?”杨师厚说:“是。皇上赏了我许多金银绸缎。”马慎交淡淡地笑了:“你听说过‘必欲夺之,必先与之’吗?”杨师厚嗫喏着:“听倒是听说过。不过,我想,我为大梁东荡西杀,建立过丰功伟绩,皇上,皇上还不至于那么,那么无情吧?再说,我手里还握有重兵!”马慎交又淡淡地笑了:“皇上有情无情,你比谁都清楚。皇上召见,你本来应该峩冠博带轻车简从,你却内缚铠甲,外带精兵,为什么?”杨师厚低下头,不敢看马慎交的眼睛。马慎交“哼哼”冷笑了几声,接着说:“论起功绩,你比伍员怎样?还有聪明?武艺?
权力?忠诚?”“都不如。”“是呀,都不如!伍员忠心耿耿,尽心辅佐两代吴王,为阖卢推荐专诸,刺死了王僚,夺取江山,又为阖卢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功劳大不大?大!可后来,落了个抉眼悬城,浮尸江中!原因在哪里?”杨师厚痴痴地盯着马慎交,马慎交说:“功高盖主,是做臣子的大忌!你恰恰犯了这个大忌!”杨师厚下意识地站起来,愣了好一阵,什么话也没说。马慎交心里笑了,但他明白,还需加加温。“你说你握有重兵,汉末的董卓,怎么样?没你的兵多?
没你的将广?人要是成了众矢之的,肚脐眼上点灯,还不是早晚的事?”杨师厚脸色煞白,冷汗,顺着两颊流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杨师厚似乎回过神来,才想起请马慎交坐,上坐,才吩咐下人上茶,上好茶。说完,双腿颤抖,就要下跪,马慎交搀住了,分宾主坐定。杨师厚一揖,“先生,先生,您,您是谁?”“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请先生教我。”
马慎交站起身来,脱了麻衣,裹住白幡、桃木棍,让中军扔到堂外。回身坐下,双目炯炯地瞅着杨师厚,问:“您想不想自己当皇帝?”杨师厚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你想不想交出军权?”杨师厚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两者都不想,那,只有一条路,改换门庭!”“投晋阳?”“你想到哪里去了!废郢王!”听说“废郢王”,杨师厚犹豫再三,“我与郢王,君臣名分已定,无故废黜,世人怎么议论?”
马慎交说:“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论私,郢王要杀你,怎么还说‘无故’?论公,郢王弑君害父,篡居大位,人人得而诛之。你身为朝廷柱石,不思为国除害,又怎能保住军权?”杨师厚慢慢站起身,在大堂踱来踱去。想想也对:皇上已经生了杀我之心,若不早做打算,迟早都是一死;我手握重兵,如不主动改图,坐看别人做成了事,我又如何自处?杨师厚站定,问马慎交:“那——先生以为,拥立哪位王子为好?”马慎交并未直接回答:“您看呢?”杨师厚把两只胳臂抱在胸前,沉吟道:“梁祖的几位公子,就剩均王……”马慎交接过话茬:“均王聪敏仁厚,雅好儒士,忠孝贤能,今又号召义师,讨逆正名,真是人望所归!……”“您是——”
“我是均王帐前谋士,姓马,名慎交。均王行前交代:您若参与,则是首辅之功。
事成以后,赏赐劳军钱五十万缗,仍然请您兼领诸镇,进封邺王。”杨师厚听了,大喜过望,抓住马慎交的肩膀,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立即派俾将王舜贤率领五千精兵,秘密开往洛阳,找赵岩、袁象先计议启事,马步都虞候朱汉宾率领精兵一万,进驻滑州,作为外应。自己也整顿兵马,准备随时杀入洛阳。
四
均王派人潜入洛阳,赵岩急切地问:“杨师厚那儿怎么样?没他,这边就是得手,也夺不了江山。”马慎交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说服杨师厚的过程,赵岩、袁象先高兴地笑出声来。袁象先说:“我们就怕杨师厚。说服了杨师厚,事情成功了多半。
不用他们动手,我们禁军就把这活儿包圆啦!”赵岩心想,“你那个小心眼,当我不知道?你是怕别人抢功!”却不戳破,任由袁象先去做。
当晚,袁象先率领一千禁军,燃起火把,高喊“活捉朱友珪”,突入皇宫。几千宫卫,没做多少抵抗就缴械投降。冯廷谔杀了几十禁军,也挡不住潮水一样杀来的禁军。他满身血污,提着还在滴血的剑,闯入禁宫:“陛下,陛下,快,快!禁军杀进来了!”朱友珪听见禁军的喊杀声,光着身子从偏殿窜出来,一边跑,一边胡乱穿衣服。怎么了?袖子这么短?噢——是陪寝的宫女的!皇后张氏慌乱中从奶妈床上抱起儿子,往外就跑。跑了几步,又折回去,抓了几件首饰。朱友珪骂道:“什么时候了,还要那些!”张氏也没回嘴,只是自顾自地往衣兜里塞。这时候,宫里宫外,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不要放走朱友珪”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三人就象受惊的老鼠,到处乱窜,也找不着可以藏身的缝隙。仓皇中,逃到北宫墙下,看看宫墙,那么高,根本没有越墙逃跑的可能。朱友珪“哇”地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冯廷谔吼道:“哭,哭!哭有什么用!快逃!”这一声吼,像秋叶落在水上,没有一点响声,也没有一点涟漪——它,淹没在周围的喊杀声浪中。突然,朱友珪不哭了,清醒了:哭,的确没有什么用。不过,逃,能逃出去吗?就是出去了,在哪里安身?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朱友珪站起来,夺过冯廷谔手中的剑,向张氏走过去。“你,你要干什么?”张氏的声音颤抖了。朱友珪说:“杀儿子!”声音平静,安详,就像下旨要内侍陪他去御花园赏花一样。张氏抱紧孩子,眼泪唰唰地往下淌:“放了他吧,他才一岁!”朱友珪突然大声嚎叫:“我放了他,谁放了我?我就是放了,谁能容他?”声音凄楚而嘶哑,像跌入陷阱的狼。张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声泪俱下:“你杀了我,我替他死,我替他死!”朱友珪哈哈大笑,“你替他死?谁替你死?他死,你也要死,我也要死,谁替谁死?”说着,抢过张氏怀里的孩子,捧到眼前。孩子还甜甜地睡着,鼻翼一扇一扇地,小嘴翕动,似乎还衔着奶头吸吮。他醒啦,醒啦,两只眼睛,黑悠悠,亮晶晶,像天上的星星……朱友珪从没想到,他的儿子竟如此漂亮!他不敢看了,他怕软了自己的心,下不去手。他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滴在孩子的脸颊上,鼻子上,嘴唇上。孩子伸出舌头舔舔。朱友珪忽然想:“他把眼泪当成奶水了吧?”喊杀声卷着火把,越来越近。“哎,可怜!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子毒就可以弑父?可父亲……我们这是怎么了?难道应了古人的话,我们,我们,我们不该生在帝王家?”他想不清楚,也不想了——那群举着火把抡着刀枪的人离他只剩几十步,他狠狠心,“留他个全尸吧。”高高举起孩子,扭过脸,狠命地摔在地上。孩子哼都没哼一声,七窍流血,死啦。张氏凄厉地尖叫一声,昏死过去。朱友珪把剑交给冯廷谔,说:“你替我做好最后一件事,先杀了她,再杀了我。”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安详,像吩咐厨师开宴……
第二天,赵岩、袁象先带着传国玉玺赶赴大梁迎接均王,请均王到洛阳登基。
均王说:“大梁,是先王创业的地方,又居要冲,北拒并、汾,南震吴、楚,国家藩镇,多在厥东。如若称帝,宜在大梁。”赵岩、袁象先点头称是。均王遂即位于大梁。诏告天下:“我国家赏功伐罪,必叶朝章,抱德伸冤,敢欺天道。苟显违于法制,虽暂滞于岁时,终振大纲,须归至理。重念太祖皇帝,尝开霸府,有事四方。迨建皇朝,载迁都邑,每以主留重务,居守难才,慎择亲贤,方膺寄任。故博王友文,才兼文武,识达古今,俾分忧于在浚之郊,亦共理于兴王之地,一心无易,二纪于兹。尝赐惠于士民,实有劳于家国。去岁郢王友珪,常怀逆节,已露凶锋,将不利于君亲,欲窃窥于神器。此际,值先皇寝疾,大渐日臻,博王乃密上封章,请严宫禁,因以莱州刺史授郢王友珪。才睹宣头,俄行大逆。岂有自纵兵于内殿,却翻事于东京,矫诏书,枉加刑戮,夺博王封爵,又改姓名,冤耻两深,欺诓何极!伏赖上玄垂佑,宗社降灵,俾中外以叶谋,致遐迩之共怒,寻平内难,获剿元凶,既雪耻于同天,且免讥于共国。朕方期遁世,敢窃临人,遽迫推崇,爰膺赞嗣。冤愤既伸于幽显,霈泽宜及于下泉。博王宜复官爵,仍令有司择日归葬。加封天雄军节度使杨师厚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进封邺王。加封西京内外诸军马步都指挥使、左龙虎统军袁象先为特进检校太保、同平章事,进封开国公,增食邑一千户。其余功臣,另加封赏。”
五
乾化三(公元915)年三月的一天,梁末帝朱友贞大宴群臣。朱友贞满面春风,破例站在殿外迎候。李振暗暗惊奇,问敬翔:“皇上今天怎么了,这么高兴?”敬翔左右看看,没人,也没说话,在手心划拉了一个“杨”字,李振还是莫名其妙。
坐定之后,朱友贞开口说:“诸位爱卿,你们猜猜,朕今天为什么请大家喝酒?”
声音有些颤抖。张汉杰说:“刘守光授首。”张汉鼎说:“这哪里是我们的高兴事?
开封尹刘鄩剿灭叛贼王殷,才值得我们庆贺。”朱友贞说:“这倒是个喜讯,但不是今天摆酒的原因。”租庸使赵岩说:“依下官猜,天雄军节 度使邺王杨师厚升天……”
“对喽对喽!”朱友贞问大家:“杨师厚升天了,该不该喝酒庆贺?”李振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想:“杨师厚是拥立今上的有功之臣啊!”赵岩说:“该庆贺,太该庆贺了!魏博,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据有它,就掌握了争霸的资本。在唐,它就蠹害王室一百多年。罗绍威占据它,倨傲不驯,太祖深为忧虑。杨师厚虽是有功之臣,可他私自兼并魏博,又招募地痞恶棍,组建什么银枪效节军,连租税也不上交,不轨之心已昭然若揭。如今呜呼哀哉,真是天降祥瑞!”赵岩说到了朱友贞的心坎上,朱友贞眉飞色舞,举起酒杯:“朕决定,辍朝三天,君臣同庆!”
喝了三天,唱了三天。快结束的时候,租庸使赵岩说:“魏博这个地方,自从安禄山叛乱,到罗绍威,再到杨师厚,出了不少奸雄,你说怪不怪?”张汉杰说:“有什么怪的?地太广,兵太强。如果再不加以防范,还会出张绍威、李师厚。”朱友贞忙问:“众位爱卿,你们有什么法子?”张汉鼎抢着说:“其实也不难办。只要把魏博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朝廷就没有北顾之忧了。”朱友贞又问:“怎么分?”
赵岩接过话头:“分疆裂土,虽说是犒赏勋劳,更有一个巩固国家的目的。魏博过大,统管六州,有几个州和晋寇接壤,所以,最好以便于调兵,便于防御为目的。
相州控泽、潞山口,是晋人寇魏的要道,可以相机建一节度,以澶、卫两州为属郡,其余三州,以魏州为核心,建一节度。”朱友贞大喜,即调平卢军节度使贺德伦为天雄军节度使,镇守魏州,下辖魏、博、贝三州,新建昭德军,镇守相州,下辖相、澶、卫三州,命宣徽使张筠为节度使。为了顺利分郡,派澶州刺史、行营先锋步军都指挥使王彦章率龙镶军五百骑先入魏州,屯于金波亭,又命开封尹刘鄩统领大军六万,自白马渡过黄河,屯于南乐。两军都以讨伐王鎔为名,实际上就是应付突发事件。敬翔捅捅李振说:“魏博危矣!”李振一脸的无奈:“你只管吃酒,管那闲事干啥!我们两个早就是大白天的灯笼——没用喽!”敬翔见李振如此态度,心里有些不快,仰天长叹:“魏博六州,几百年相因,要分,也要慎重行事。皇上如此轻率,哪能不出事呢!”李振真是海量,又抓起酒杯,一饮而尽,“敬大人,人家安排得那么妥帖,还有什么事?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敬翔更加忧心忡忡,“主上如此轻率,奸佞如此猖獗,文臣武将如此不恤国事,大梁江山,恐怕从此不得安宁了!”
既要分郡,官署啊财产啊都要分割,原魏博军队也要一分为二,分到相州的军士及其家眷当然要从魏州搬往相州。诏书传到魏博,天雄军一片哗然:“魏博六州,几百年藩镇,怎么说分就分了?”“我们天雄军父子相承数百年,姻亲相连,盘根错节,怎么能分开?”“我们魏博军队,从未远出河门,要我们远戍,那不是要我们的命吗?”贺德伦到任后多次催促,军士、家属、亲戚们怨声载道,有的一营一营聚在一起哭骂。效节军小校张彦见有机可称,唆使他的七个爪牙上跳下窜,煽风点火,他们私下对众军士说:“你们只看到亲戚分手,就在这里哭哭啼啼,你们呀,还没看到更可怕的……”“还能有什么更可怕?”“你们想想,魏博,是几百年藩镇,前有罗绍威,后有杨师厚……杨师厚死了,当今罢朝庆贺,为什么?魏博强盛,怕我们不听他们号令,自立山头,就想消灭我们。要不,为什么要调王彦章的龙镶军?为什么要刘鄩统大军屯于南乐?”一时间,军士、家属们听了这话,如梦初醒,醒来以后,人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一压声地喊:“他不相信我们,我们还不相信他呐!反了吧!反了吧!”三月二十九日晚,天雄军几万军士烧起火把,由张彦和他的七个爪牙分头带领,攻击王彦章、贺德伦。王彦章正睡得香,乱兵已杀到他的门外。王彦章左手握剑,右手提枪,杀出门外,带领十几个亲兵,砍开城门,逃回澶州。贺德伦的五百亲兵大部被杀,贺德伦也被抓到牙城楼上。乱兵地痞流氓趁火打劫,抢了许多店铺,杀了不少富户,也死了不少贫民,魏州的百姓呐,又遭受了一场劫难!
消息传到末帝朱友贞那里,朱友贞正在鞠球。他也知道魏州内乱意味着什么,慌忙抽身回到宫内,派人请来赵岩、张汉鼎等人问计。赵岩、张汉鼎主张进剿,要末帝立即传令刘鄩进兵,朱友贞怕把事情闹大,着人安抚,封张彦为魏州刺史,全权处理魏州事宜。张彦听言,先还十分高兴,后来一想,何不得寸进尺,要一个节度使干干?就是封不了节度使,当刺史也得要个囫囵魏州!想到这儿,派人提来贺德伦,逼他上书皇上,声称:张彦不稀罕刺史,要求恢复魏博旧制,立即调走刘鄩部队,还把刺史袍服托信使退给皇上。朱友贞虽然好言抚慰,但仍坚持原令:“制置已定,不可改易。”张彦当着贺德伦的面,把诏书撕得粉碎,扔在地下,用脚乱踩,手指西南,厉声骂道:“朱家小儿,你真是一头笨牛,任人牵着鼻子走!我再上道奏折,你再不准,我就渡河抓住你,按着你的头,看你答应不答应!”遂命观察判官王正言起草奏章。王正言憋了大半晌,也没写出一个字。张彦去催,见王正言握笔的手瑟瑟发抖,正要大骂,旁边一人说:“你找了个笨蛋加软蛋,还能写成奏章?”张彦问:“你是谁?你能写吗?”这人还没答话,旁边另一人插了一嘴:“他呀,才是你该求的刀笔高手!”“少罗嗦,他到底是谁?”“司空頲!金石大家,更有一笔好文章。现任馆驿巡官。”张彦转面对司空頲说:“你给我起草一份奏章,言辞硬点!朱家小儿再不同意,我就统兵杀向大梁!”司空頲领命,乐孜孜地坐下,磨墨展纸,起草奏章。张彦回头看插话的人,眼睑松松,眼圈黑黑,中间两只小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便问:“你,叫什么名字?”皇甫晖心底一震:“这个家伙,还没荣贵,就忘了我是谁了?”遂慢悠悠地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俩,不是在赌场碰过几回面吗?”皇甫晖看张彦瞅着自己眨巴眼,也不回避,直盯着张彦的眼,心想:“你小子真是个赖皮,欠我十七两八钱赌银,到现在还没还呢,这才几天,就把我忘了?”张彦拍拍脑门,“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叫——皇甫晖!”“对呀!你还——”张彦知道他要说什么,忙打断他的话,问:“你现居何职?要不要在我帐下谋份美差?”皇甫晖高兴了,心想,“哼,算你有点心计!要不给我官做,我把你那些臭事全兜露出来,叫你逆风臭出十里!”嘴上却说:“感谢大人栽培!”又问:“什么时候过去?”张彦说:“现在,拿了奏章之后!”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司空頲递过奏章,张彦皱皱眉头,对皇甫晖说:“你,念念!”皇甫晖脸有难色,“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斗大的字也认不了几升!”
司空頲接过奏章,念道:“臣累拜封章,上闻天听,在军众无非共切,何朝廷皆以为闲!半月三军切切,戈矛未息,一城生灵惶惶,控告无门。惟希俯鉴丹衷,苟从众欲,须垂圣允,断在不疑。如或四向取谋,但虑六州俱失。言非意外,事在目前……”张彦还没听完,就大加赞扬,“就这样,就这样!立马誊清,誊清!”又逼贺德伦同上奏章,为他要节度使官衔。贺德伦本不想写,可刀架在脖子上,不由他不从,只好悻悻地写了奏章,交给张彦。
朱友贞接到奏章,心中大怒,又怕逼得太急,反生祸乱,只好耐下性子,好言抚喻:“魏博与寇相连,封疆悬远,凡于应赴,须在师徒。是以别建节旄,各令捍御,并、镇则委魏、博控制,泽、潞则遣相、卫枝梧。咸逐便安,贵均劳逸。已定不移之制,宜从划一之规。至于征伐事权,亦无定例。且临清王领镇之日,所领官衔,本无招讨。只自杨师厚先除陕、滑二帅,皆以招讨兼权,因兹带过邺中,原本不曾落下。苟循事体,宁吝施行。况今刘鄩指镇、定出征,康怀英往邠、岐进讨,只令统帅师旅,亦无招讨使衔。切宜遍谕群情,勿兴浮议。倚柱之意,卿宜体之。”
张彦接旨,气得火冒三丈。立刻差人叫来贺德伦,要他拿主意,贺德伦不语。
张彦看看皇甫晖,说:“要想不分魏博,只有另寻一条出路。镇帅以为如何?”贺德伦还是不说话。“镇帅,张将军给你说话呢!”皇甫晖提高了声音。“张将军,哪个张将军?”“还有哪个张将军?站在你面前的张将军!”贺德伦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说嘛,我的耳朵又没聋。”张彦说:“魏博甲兵虽然强悍,也抵挡不住大梁的攻击。必须设法联络河东,才能成就大事。”贺德伦不冷不热地说:“联络?人家能答应?想人家出兵,只能臣服!”“臣服就臣服,那有什么?只要能保住荣华富贵。”
贺德伦还是那种腔调,“那,跑我这儿干什么?派使节,去晋阳呀!”张彦一瞪眼,“这个我还不知道?我问的是,用谁的名义写求援书?”还没等贺德伦回答,张彦接着说:“得用你镇帅的名字吧?”贺德伦鼻子哼了哼,说:“你掌大权,为什么不用你的?”“我的能用,还来找你?脱裤子放屁?”贺德伦听了,也没气恼,还是慢腾腾地说:“你,既然知道,还用脱裤子?自己写上,签上下官的名字,不就得了?”
六
这就是晋王灭燕之后,有人叫他“速速发兵,接收魏州”的根由。
晋王读了贺德伦的信,喜出望外,他隐隐约约觉得,夺取整个河北的机会来了。他把晋阳的一切军国事务,包括劝课农桑,积聚庾币,收兵市马,招流怀散,全部委托给张承业,自己调集各镇军队,向魏州进发,并派马步副总管李存审从赵州立即进据临清。李存审到了临清,安营扎寨。刘鄩探知,也不怠慢,随即进屯洹水。两军对垒,一个在魏州北,一个在魏州西,虽说剑拔弩张,却也没正面交锋。
贺德伦探知刘鄩军队远远多于李存审,又来告急。晋王亲率大军自黄泽岭东下,与存审会兵。虽说这会儿晋军在数量上占了优势,可好事来得太突然,晋王还是有点怀疑,不敢贸然进兵接收魏州。这边真的急坏了贺德伦:虽说是被逼无奈,可背梁投晋已经成了事实,谁不知道,朱温最恨背主之将,要真成了梁的俘虏,那还不碎尸万段?除非为梁再建不世之功!可是,晋军又按兵不动,夜长梦多呀!要是梁再派援兵,鹿死谁手还真说不清了!尤其是张彦,心狠手辣,掌握着银枪效节军,想杀我贺德伦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越想越怕,急忙派支度务使孔谦以劳军为名,亟请晋王督军入城。晋王问及内乱细节,孔谦一五一十地说明。说到张彦凶嚣,孔谦也加盐添醋,作了十二分描绘。还一再重申:“贺将军临行前多次交代:除乱先除根。张彦凶狡,不可不除。请大王三思!”晋王微笑,点头,勉励了几句,请他回去传话:好生安抚百姓,晋军不久就来接收。张彦、贺德伦为什么派支度务使孔谦劳军?原来,张彦他们投靠太原,梁官大多观望,而孔谦在梁,不得大用,总想改换门厅,以求飞黄腾达,是以削尖脑袋,揽上了这个差事。
晋王进驻永济,召张彦到营议事,张彦高兴得找不着东西南北。这次动乱前,自己才是个小小的军校,管几十个兵,今天这一归顺,为晋建立了泼天大功,晋王不封节度使,最少也得学学朱友贞,封个刺史吧?想到这里,他发疯似的喜!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都能喜疯,可那是结果呀,前边读书读了多长时间?最少也是“十年寒窗”!乱世好啊!乱世好啊!要在治世,像自己这样的,二三十年,甚至挣断筋骨,也熬不到个七品!这样想想,就觉得,不能穿着军校的短铠去见晋王,那样太寒酸了。想到袍服,他真有些后悔,朱友贞封他做刺史,他怎么就没答应呢?要答应了,袍服的问题岂不是解决了?遂命令皇甫晖和几个弟兄搜罗了十几套官服,帮他试。他自己站在铜镜前,像个老娘们,穿上官袍,左瞅瞅,右拽拽,比来比去,没有一件满意的。蓦然回头,看见贺德伦,身穿紫袍,多可体!“咳”,他拍拍贺德伦,“把你的袍子脱下来!”贺德伦明白了他的意思,却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脱。皇甫晖说:“你也太小气了,就借这一回。回来就还给你!”
贺德伦说:“朝服是能借的吗?再者说,到了永济,晋王一封,不是什么都有了吗?”张彦说:“朝服有啥不能借?就算是女人,我用了,你还能用!小气!”贺德伦脱下紫袍,扔给皇甫晖,皇甫晖忙帮张彦穿上,太大,四边不挨身,前襟又长,一迈步,脚就踩住了,差点摔了个大斤斗。皇甫晖说:“还是穿我借来的这件吧!”张彦看看,是件绿袍,不鲜亮,又是些小杂花,不上眼,有些不情愿,谁想一穿上,嘿,还挺合身!“凑合吧,就穿它!”随即对皇甫晖说:“你也跟我去永济。”皇甫晖颠颠地答应了。
张彦从银枪效节军中挑了五百个年轻剽悍的骑士,由他的七个爪牙率领,全副武装,随他到永济朝拜晋王。张彦带五百骑士的目的只想扎势,谁知道,晋王远远看见,却想到另一条路上去,鼻子里“哼”了一声:“哈哈,又一个邺王杨师厚来拜朱友珪!可惜呀,我不是朱友珪,你也不是杨师厚!”吩咐五百银枪效节军停在营外,唤张彦和他的七个喽罗进营。张彦他们进营,行礼毕,按剑站立。晋王看他穿着绿袍,觉得不对,就问:“你原来官居几品?”张彦尴尬地涨红了脸,说:“是,是,军校,没品级。”晋王笑了:“嗷——我明白了:你自己拣了一套官服!”周围的将官都笑了,笑得张彦肚子里的火腾地直窜脑门。要在魏州城里,他肯定暴跳如雷,拔剑相向!他告诫自己,这是在永济,在晋王营里!他强压怒火,问:“我为大王立下大功,您赏赐的官职应该不在绿袍之下吧?”晋王本想封他一个小官,终究魏州归晋,有他一份功劳,可这会儿听他强要官职,方觉得孔谦传贺德伦的话不虚,遂喝令左右:“给我拿下!”张彦几人还想拔剑,被晋王的亲军一涌而上,掀翻在地,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张彦八人大喊“无罪”,晋王离座,走到八人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你们凌胁主帅,残害百姓,还敢说无罪?我今举兵,并非贪人土地,实为安抚百姓。你等就算对我有功,对魏,对魏地百姓有罪。功罪相较,功小罪大,我不得不斩你们以谢魏人!”
杀了张彦八人,张彦带来的五百银枪效节军,有的怒目相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两腿打颤。皇甫晖窜来窜去,暗暗告诫大家:“不可造次,也不可软蛋,见机行事!”大伙方才按下惴惴的心。晋王走到他们中间,说:“你们不必猜忌,也不必害怕,我们只杀这八个人。他们带头作乱,夺人财物,霸人妻女,危害魏州百姓,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们来到魏州,为的是解救老百姓的苦难。你们几代守卫魏州,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我杀你们干什么?你们都是我们的兄弟,谁想回家,我们发给路费,谁愿意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匡复唐室,我们欢迎。”见众人情绪稍为安静,晋王又说:“可能,你们也知道,我有一万亲军,也叫银枪效节军,他们打仗非常勇敢。你们也叫银枪效节军,听说也很勇敢。只要你们愿意加入我的银枪效节军,我也会像兄弟一样对待你们。”皇甫晖忙叫众人跪下,山呼万岁。五百银枪效节军士都说愿意留下来,为匡复大唐建功立业。皇上即命皇甫晖为这五百银枪效节军的头目。
第二天,晋王要去魏州,就把张彦带来的五百银枪效节军全部编入自己的帐前亲军,并在他们面前褪去戎装,换上锦衣轻裘,令他们全副武装,拿着兵器,在自己鞍前马后,随队前进。一路上,他们一边走,一边啦家常,谈笑风生。他问这个“家有几口人”,问那个“老母身体好不好”,感动得他们热泪盈眶,皇甫晖和那些人都七嘴八舌地发誓效忠晋王,“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晋王到了魏州,贺德伦迎入天雄军节度使衙门,奉上印信,请晋王兼领天雄军节度使,晋王谦让:“听说梁寇侵逼,又闻城内坏人作乱,百姓涂炭,我才率军相救,不是想占领魏州。我若自领了天雄军,那,不是有违我的初衷?”贺德伦长跪不起:“德伦才疏学浅,本就难当重任,更加张彦凶狡,杀了我的亲军,我形单影孤,才使黎民涂炭,那敢再领节度使?目前,梁六七万大军蜂拥而来,大战一触即发,倘若有失,岂不更违大王初衷?”坚请晋王收下,众将也在劝说,郭崇韬凑到晋王耳边说:“魏博,古来就是兴邦之地,魏武帝借此雄视天下。到了国朝,安禄山叛乱,罗绍威、杨师厚称雄,都在此地,不可轻易授人!”晋王乃收下印信,自领天雄军节度使,并在魏州修建晋王府,从此,魏州成了晋王匡复大唐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根据地。鉴于魏州新降,原银枪效节军惯于作恶,暴掠百姓,调沁州刺史李存进为天雄军都巡按使,维持魏州社会秩序。李存进日夜巡查,宽严并济,没有多长时间,魏州趋于平静。有人推荐魏州小吏孔谦,善于理财,殷勤细致,晋王用为支度务使,命其专管魏州钱粮。
在收服魏州过程中,贺德伦有不小功劳,晋王想来想去,大同还有空缺,便封贺德伦为大同节度使,优待贺德伦全家迁往晋阳。贺德伦收集到四五十个亲军,一分为二:一部分跟他上任,一部分留在晋阳,照顾妻儿老小。可是,待他们一行到了晋阳,张承业觉得晋王处理似乎不妥,便假传晋王命令,把贺德伦留在了晋阳。
安排好魏州防务,晋王灵机一动,为什么不乔装袭取魏州所属五州?晋王请来几位银枪效节军军校,问他们:“有一个立功的好机会,你们想不想去?”他们忙不迭地回答:“愿意,愿意!”晋王大喜,立即派出几员大将,各带五千兵马,换上魏军服装,每队派一百银枪效节军将校带路,奔袭相、澶、卫、博、贝五州。部队到了澶州,恰巧刺史王彦章离开澶州,单骑拜会刘鄩,商量军务。银枪效节军士叫开城门,大军一涌而入。不到一个时辰,便攻占了澶州,抓住王彦章夫人及家属十几口。晋王喜出望外,亲自驰往澶州慰问,特意命令:把王彦章全家接到晋阳,安排一个独院居住,不许闲人打扰。还再三叮嘱,要好生服侍,如有差池,严惩不殆!军卒们听了命令,专车接送,吃喝拉撒,按节度使衔供给照料,不敢有丝毫懈怠。王彦章的夫人家属都十分意外,转悲为喜,千恩万谢。晋王要王彦章夫人写信劝降,夫人踌躇了半天,说:“信,草民可以写,但拙夫来与不来,草民不敢担保。”
为了表示诚意,夫人特意派自家的老院公前去送信。老院公暗暗找到王彦章,送上夫人的信,劝说王彦章投降。王彦章勃然大怒,连信也不拆,就撕得粉碎,狠狠地摔到老院公脸上,抽出佩剑,把老院公拦腰斩为两段!书办过去和这个老院公要好,见主人杀了老院公,一边扑上去抱住他哭,一边惊恐地扭头埋怨主人:“将军平日特别体恤下人,今天怎么如此无情?”王彦章气烘烘地说:“你没长耳朵?没听见他说什么?”书办提高了声音:“我听见了!两军交兵,也不斩来使,何况他是老院公,传达的是夫人的意思!您以后怎么见夫人?”“怎么见?见了骂她!她敢劝降,我也杀了她!”王彦章的气还没消:“做臣子就要忠贞不二!动辄投降,那还叫人?”书办低声嘟囔:“乱世谁讲气节?只有将军,死脑筋!”
七
听到贺德伦投降,晋王占了魏博,梁王朱友贞大怒,分派快马责令刘鄩火速出兵,收复魏博。刘鄩复信道:“晋人倾其国力,又由晋王亲自挂帅,更兼新占魏博,锐气正盛,不可与其争锋。为今之计,最好深沟高垒,待其师老,伺机偷袭,方可成功。”梁王接信,急召赵岩与张汉鼎、张汉杰兄弟商议。赵岩向来看不起张氏兄弟,但见梁王宠爱张妃,对张氏兄弟言听计从,就换了一张脸,曲意巴结他们,借以加强自己地位,是以三人狼狈为奸,把持朝政。张汉鼎、张汉杰胸无点墨,心念钱财,仰仗张妃做了朝官,近日,张妃得了难治之症,张氏兄弟怕妹妹死后失势,一心加紧聚敛钱财,哪里还想国家大事?赵岩抱拳请张氏兄弟先说,张氏兄弟一再拱手推辞:“还是赵大人先说。”朱友贞生气了,不耐烦地催促他们:“谁先说不一样?以后不许没来由地推让!”赵岩心里一喜,慢条斯理地说:“陛下想想,攻城夺地,立足未稳难取,还是根深蒂固难取?若依刘鄩,不仅魏博六郡,就是周围州郡早晚尽归晋贼!最近,臣的下属多次抱怨,国库空虚,要听刘大人意见,时间长了,军粮筹措也十分困难。”听赵岩这么说,张氏兄弟连声催促梁王下旨。梁王一天派了三拨使臣,身背诏书,责令刘鄩快快出战。诏书大意是说:河朔诸州,一旦沦没,国家将失根基。将军统数万大军,与国同休,当思良策,迅即剪扑晋逆。如若延宕时日,不仅于国不利,军粮也无法筹措,更失先帝知遇之恩。刘鄩读了圣旨,本就不快,尤其是“更失先帝知遇之恩”一句,更令他坐立不安,他,不由想起往事:刘鄩原是王师范爱将。天复元年,唐昭宗驾幸凤翔,梁朱全忠为称霸诸侯,纠合四镇之兵欲劫持唐昭宗,岐王李茂贞矫诏征集天下军队勤王。王师范读了诏书,涕泪滂沱,与属下誓师同时伐梁,各路军马都失败而归,惟有刘鄩只用五百军卒,兵不血刃攻占兖州。原来,刘鄩早就派细作假扮为卖油郎,潜进兖州,除了把敌军数量、装备以及布防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外,还在城墙边发现一个水洞。晚上,刘鄩带领五百军士,马卸铃,人噤声,从水洞悄悄摸进城去,包围了梁兵驻地,梁兵还在呼呼大睡,梦还没醒,就做了俘虏。攻占兖州后,刘鄩一边好言劝慰梁兵归顺,把归顺的梁兵分散编入自己带来的五百人中,一边出榜安民,州城肃然。当时,葛从周是节度使,领兵在外,家属均在城中,刘鄩亲自进见葛从周的母亲,跪拜如子侄,吩咐从厚供给,并派兵保护全家安全。待朱全忠知道兖州易主,严令葛从周克日收复。葛从周率兵攻城,其母叫人扶着她登上城墙,对葛从周说:“刘将军待我十分友好周到,比你一点也不差。你的媳妇和所有家人都生活得健康欢乐。刘将军攻占兖州,也是奉了自己主人的命令,你们各为其主,没有个人恩怨。我把这些说给你,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办吧。”葛从周听了,唏嘘连声,抱拳向城上拜了三拜,引兵退却十里,象征性地围了兖州,派人与刘鄩商量,希望找一个两全之计。
刘鄩当然不愿意自动退出兖州,葛从周也不敢撤围。时间长了,梁节度副使王彦温越城逃跑,被守城军士扣住了,报告了刘鄩。刘鄩从容来到城上,告诉王彦温:“我这就放你出去,条件是,你不能带太多的人,尤其是那些你不熟悉的人。”
并派人到四处传令,凡王彦温亲信一律放行。说完,就大开城门,送王彦温出城。
朱全忠探知,以为王彦温与刘鄩有什么密谋,立即传令杀了王彦温。原来的梁军见刘鄩如此仁义,朱全忠如此凶残,都打消了逃走的念头,市民也铁了心,城防反而更加牢固。朱全忠见葛从周久攻不下,又是增兵进攻,又是许愿诱降,刘鄩回信说:“我的主人如果投降,我立即就把兖州原封不动地还给你。”葛从周、朱全忠越发钦佩刘鄩。天复三年,王师范投降朱全忠,派人送信,要刘鄩投降,刘鄩也不想食言。朱全忠传话,急催刘鄩上大梁,他想见见。葛从周准备了华车艳服,请刘鄩上路,刘鄩说:“投诚之人,保住了性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奢望乘肥马,衣轻裘。”
坚持穿着素衣,骑着黑驴,走上了去大梁的官道。等到朱全忠接见的时候,朱全忠特赐冠带,刘鄩说:“待罪之人,请捆绑着进见。”朱全忠不许。见了之后,朱全忠拉着刘鄩的手,嘘寒问暖,比亲兄弟还亲。接风酒宴开始,朱全忠亲自把盏,为刘鄩敬酒,刘鄩再三推辞,说“量小,量小”,朱全忠笑着说:“袭取兖州的时候,‘量’怎么那么大呀?”刘鄩听了,立即匍匐在地,口里念叨着“死罪,死罪”,捣蒜般扣头。朱全忠放下酒杯,双手扶起刘鄩,把他按到离自己最近的上座,又拿过酒杯,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刘鄩见状,才知道朱全忠是和他开玩笑,双手接过酒杯,仰脖子一饮而尽。待刘鄩亮过酒杯底,两人对视,放声大笑!从此,刘鄩深得朱全忠信赖,官也越做越大。
刘鄩心想,老王信任,我也忠贞不二,为大梁东荡西杀,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殊勋,也算对得起老王了。时至今日,你们不知军事,胡乱指挥,后果是什么,你们知道吗?这样的作为,又能对得起老王吗?想想老王枣强兵败之后说过的话,“没想到哇没想到,晋阳余孽竟昌炽到这般地步!天啊,也不佑我,催我阳寿,我死以后,我的几个儿子,都不是他们对手,我死无葬身之地了!”刘鄩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刘鄩本想上道奏章,讽刺一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仔细寻思,还是别惹事的好,就借口粮秣尚未备足,暂时还不能发兵。如要尽快发兵,请大王先给每人准备十斛粮。谁知向来优柔寡断的梁王见了这道奏章,勃然大怒,立即派段凝督军,并带着亲笔书写的手谕痛斥:“将军屯军集粮,究竟是为疗饥呢,还是为破贼呢,拟或有其它的想法呢?”刘鄩从字里行间,似乎看到了梁王扭曲的脸和提在手中的剑,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八面找不到出路。恰巧王彦章在馆驿坐不住,来找刘鄩解闷,刘鄩便把梁王的手谕拿给他看。王彦章看了,轻轻放在桌上:“咳,他哪里知道前方将士难哪!”刘鄩生气地说:“不知道难,也罢,你别乱下命令嘛!”王彦章叹口气:“正因为他们不明军情,才会乱下命令呀!”刘鄩想了想,这事,得让众将知道,或许,他们谁有高招,俗话不是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就召集部下商议对策。
众将军到了,刘鄩把梁王的手谕和前边的三道圣旨都摆在香案上,请大家拜读,要大家出主意,想办法。众将军看看圣旨,看看刘鄩,都不说话。刘鄩说:“主上深居禁中,不了解魏州前线的敌我态势,急于出战,希望毕其功于一役。愚以为,此时敌强我弱,战必不利……”段凝插言道:“皇上圣旨,不得不听呀!再说,无论胜负,总得出战,旷日持久,也不是好办法嘛。不然,晋贼还以为我们大梁将军个个都是些胆小鬼!”将军们听了,觉得也对,尤其是不愿沾上“胆小鬼”的骂名,叽叽喳喳地要求出战,一时间,厅堂内嗡嗡嘤嘤,像落下了一群没王的蜂。刘鄩真有点后悔,不该召集他们商议。王彦章喊声“等一等”,进了后院。出来端了一口大缸,盛了满满一缸水,说:“诸位,我把澶州丢了,家眷全都落入贼手,我想不想马上出战?论国论家,我都想!”王彦章指着那口大缸:“谁能一口气把缸里的水喝干?”没有一个人应声。王彦章说:“一缸水,并不很多,我们也无法一口喝干,那么,一仗,就能把晋国灭了?”停了一会儿,王彦章又说:“我们都是将军,都在前线,都知道晋军比我军多;他们,刚刚得了魏州、澶州、德州,锐气正盛,我们贸然出战,无异于羊投虎口!”没人说话了,厅堂里出奇的寂静。见大家的火被王彦章的一缸水扑灭了,段凝又开口了:“听说,您的宝眷被晋王转到晋阳,受到了特殊优待,活得滋润得很呐!”有几个人“哦”了一声,说:“对喽,你一出战,家眷的性命可就不保喽!”“谁知道,他还有没有更黑的……”这几句话,像几束狂火燎拨了马蜂窝,厅堂里“轰”地一声又嗡嗡开了。人要是狂躁了,比马蜂难收拾得多!王彦章的脸由红转白,由白变青,“咯哇”一声,手按胸口,跑出厅堂。刘鄩气得抽出宝剑,“啪”地拍在桌子上,骂道:“你们说的什么话呀?
这不是给他滴血的心上插刀子吗?”厅堂又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刘鄩摆摆手:“你们,你们都,都下去吧!”众将走了,刘鄩满眶泪水,仰天长叹:“主暗臣愚,将骄卒惰,大梁,气数将尽了!”
气归气,刘鄩还是想到老梁王,想到大梁的国运,他传令:深沟高垒,坚守不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至于自己的命运,豁出去了!同时,他也把这里的详细情况,写了一份奏章,飞马送往洛阳,恳切求告梁王,不要急于求成,逼他进军。
谁知道,这回奏章到了洛阳,梁王朱友贞却没有心思过问,原因呐,他最宠爱的张妃病重!这个张妃,才艺双全,更兼美艳绝伦,朱友贞早就想立她为后,奈何张妃自己不同意,她几次诚恳地说:“郊天,关乎社稷,关乎万民。恳求皇上,郊天之后,再册封贱妾,也还不迟。”可惜连年战争,朱友贞没有机会郊天,也就没有举行册封之仪。朱友贞看张妃病重,急忙请内务府张罗,草草举行了一个仪式,册封张妃为德妃。可怜德妃白天受封,夜晚病逝,哭得朱友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顾不得皇帝体面。葬埋之日,朱友贞又亲履坟茔,洒浆烧纸,诔文祭奠,哭得几次昏厥过去,回宫就形神俱疲,头疼难忍,天还没黑,即和衣躺下了。
朱友贞昏昏沉沉睡到半夜,梦见兄长友文满面鲜血,向他讨命。他连忙跪下解释,说是父王的命令,自己绝对不想伤害兄长。友文不信,要看诏书,他亲自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友文凄厉地长嚎一声,扑过来就要和他拼命。吓得他一骨碌爬起来,怔怔地坐着,眼前恍恍惚惚还能看见友文那飘散的头发,满脸的鲜血。这么一闹腾,他也不敢睡了,和衣坐在床上。一会儿,又仿佛听见御榻四周有刀剑击刺的声音,他蹑手蹑脚下床,仔细察看,不见人影,便又回到龙床,和衣坐在床上。过了一阵儿,刀剑击刺的声音更清晰了。他急忙下床,从壁上取下宝剑,抽出提在手中,绕床搜了三圈,还是没有人影!回到床边,又恍惚看见友文那飘散的头发,满脸的鲜血。他被彻底地吓醒了,便提剑藏在床侧帐后。没有多大一会儿,寝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飘进一个黑影,吓得他头皮一紧,头发全竖了起来。他从帐后探出头,看见一个黑衣黑裤短打扮的蒙面人,进来直奔御床,仗剑就刺!那蒙面人感觉刺空,慌忙转身外逃。这时的朱友贞怒火中烧,不知哪里来的神力,撩开锦帐,大吼一声:“哪里逃!”抢上一步,一剑就把刺客撩倒在地。刺客的剑也“仓琅琅”
滚到了一边。卫士们听到吼声,纷纷抢入内室,围住了刺客。问那刺客,原是朱友孜派来的,朱友贞气得“哇呀呀”直叫,命令禁军火速抓捕朱友孜。
朱友孜押到了,朱友贞耐住性子问:“你我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可我们的关系也算很融洽了吧?你两三岁时,常常跟在我屁股后边玩。玩累了,缠着非要我抱,非要我哄你睡觉。你的康王,也是我登基之后封的,你,你,你为什么恩将仇报?”
朱友孜不吭声。朱友贞厉声喝问:“你才十几岁,怎么就想到要刺杀朕?”朱友孜扑通一声双膝跪倒,一边自己掌嘴,一边呜呜咽咽地哭:“兄长饶命,兄长饶命!
我本来就没想皇位,都怪那些算命的,说我长着重瞳子,有,有,有九五之尊……”
朱友贞气得长啸一声,挥剑斩了朱友孜!他,看着朱友孜的头颅滚在地上,脸,慢慢消褪了血色,一片傻白,那惊恐的放大了的瞳仁四周还镶着泪珠,朱友贞的全身颤抖了,他,泪流满面,软软地跌坐在地上……
第二天上朝,张汉杰见皇上萎靡不振,柔声劝慰说:“人已去世,不可复生,陛下宜节哀顺变……”朱友贞哽咽几声,说:“哪里因为这事?”遂把昨晚的事学了一遍。赵岩、张氏兄弟大惊失色,张汉鼎说:“陛下登基已经三年,因与德妃恩爱,还没有郊天改元,以致被奸人觊觎,我们兄弟十分不安。现在,德妃已经升天,望皇上迅即郊天,以灭奸人妄想!”朱友贞转忧为喜,即郊天颁诏,改乾化五年为贞明元年,命次妃魏氏暂摄六宫。从此,朱友贞遂疏忌宗室,专任赵岩和张氏兄弟。
八
刘鄩深沟高垒,坚守不战的对策难坏了晋王——十万兵将进不成,退不得,一天就得耗粮十几万斤!这天西风习习,蓝天白云,晋王想偷窥梁营,弄个究竟,就叫上亲兵都将李从璟和李建及,带了五六十名亲兵要出城,景进劝了几句,晋王不听,景进也乐得自在,“随他去吧。”还没出城,身后七八骑赶来。晋王一看,是都营使李存审。晋王明白他的来意,有点生气:“我是主帅,出城探探敌营,也不行?”李存审滚鞍下马,抓住晋王的马缰流泪劝阻:“巡营了哨,偷窥敌阵,是将士的本分,我李存审可以,李从璟、李建及将军都可以。大王,您以万金之躯,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您难道不了解刘鄩,老奸巨滑!中了埋伏,有个闪失,我怎么给曹老夫人交代?怎么给晋国的全体将士交代?”晋王见存审动了真情,只好勒转马头,悻悻地回去了。临走,用马鞭指着李存审笑说:“你呀,针鼻儿大个胆!”
过了一会儿,晋王又坐不住了,派人到城门口看李存审不在,急忙带着六十名亲兵溜出了城。出城以后,他对左右说:“咱们出去玩玩儿。回来以后,你们问问李都营使:‘你到哪里去了,让我们五六十个人大摇大摆出了城?’”亲兵们都笑了,李从璟说:“要问您问,我们可不敢问,李大人不剥我们的皮才怪哩!”说了这话,李建及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战,觉得李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就对一个亲兵悄悄说:“你回去,再带三四十个兄弟过来。另外,给中军说,过一半个时辰,不见我们回城,立即报告李存审大人。”
出城大约三四十里,风向变了,东风裹着一丝凉意袭来,一朵乌云飘过,遮住了太阳,把大地变成浅灰色。路两边的不远处,有几丛树林,树林后是连绵的小丘,不高。树林里,影影绰绰有人走动。李从璟李建及和他的伙伴们不由自主地紧紧腰间的丝绦,握住手中的兵器,警惕地朝四边张望。晋王笑了:“紧张什么?离梁贼的营寨最少还有七八里。就是有几个散兵游贼,凭你们的武功,还怕他们?”
李从璟也笑了:“有几个蟊贼,恐怕我们还没看到,早就成了您的枪下鬼了!”亲兵们七嘴八舌地说:“是呀,是呀。大王老是这样。好象我们是毛孩子,不会杀贼。”
李建及说:“大王,今天要遇见贼兵,不许您动手,也让我们立个功嘛!”晋王笑了:“好,好,好——今天,我不动手,看你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晋王一行又往前走了三四里,可以看到梁军的营寨了。晋王嫌看不清,催马向前又走了一里多地。斜前方有个高岗,晋王又要上。李从璟说:“大王,别上了。
离敌营太近。”晋王说:“不怕,只要离开一箭之地就不怕。这里地势太低,看不清。”“地势高,您看得清楚,梁贼也看得清楚。”李建及也劝说:“您还是别去了。”
晋王不听,一提缰绳,马“刺溜”就窜上了岗。这里的确高点,连梁营的旗帜都可以数清。晋王高兴啊,“这回呀,真是没白来!”回头刚要招呼他的亲兵,只听三通鼓响,前、左、右三面齐刷刷地竖起梁军旗帜!向后看,半里地外,几千梁兵已经断了他们的后路,悄悄围上来啦!晋王的马不安分了,前蹄得得地刨,又扬头咴咴地叫,晋王明白,马发现了敌人,要冲啦!他拍拍马脖子,柔柔地说:“宝贝,别急!我答应过他们,咱们先别动,让他们立功。”马立刻安静下来。李从璟、李建及和亲兵们上来了,他们显然也看到了目前的处境,紧握银枪,静静地,把晋王围在中间。
“喂——来人是不是晋王李存勖?”岗下门旗里,一位将军模样的人问。晋王分开亲兵,催马向前走了几步。“正是!你是刘鄩将军吗?”“对,在下刘鄩在此等候晋王多时了!”晋王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里?”刘鄩在马上拱拱手:“晋王自恃武艺超群,就生出了一个嗜好,常常一人偷觇别人营垒,对吗?”晋王笑笑:“你倒是个有心人,连本王这点嗜好都牢记在心,怪不得人称小孙武!只是本王喜欢自由来去,也不想烦劳过多的车马护送,你还是把你的人马都领回去吧。”
刘鄩也笑笑说:“这次另当别论吧?末将还想把您护送到洛阳呢!”晋王哈哈大笑:“谢谢刘将军!洛阳,本王一定要去,不过,时间似乎还有点早。如果刘将军非要强迫本王的话,那就放马过来!”刘鄩也哈哈一笑,说:“一对一地单挑,那是中下等军官的事。上将嘛,管的是运筹帷幄。今天,我给您准备了五千精兵,您就和他们练练吧!”说着,把令旗向前一指,大喊道:“捉到李亚子,重重有赏!”梁兵呐喊着冲上来,“活捉李亚子!”“活捉李亚子!”声震天宇。
晋王看看李从璟、李建及和亲兵们,提起银枪,指着四周说:“你们看,今天的老鼠可真不少,有五千哪!你们立功的机会到了!不过,你们别杀完了,也给我留点。”几句笑话使大家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六十个亲兵紧握银枪,分三层,面向外,围成圆圈,把晋王、李从璟、李建及围在中间。梁兵冲到五六十步远近,再不向前,只是大声喊着“活捉李亚子!”李建及看看四周的地形,对晋王说:“只有来的一条路可退。”晋王说:“路,多得很,脚底下就是,但,来路绝不能走,要回营寨,得找奇路。前边,你们看,刘鄩所在的方向,也就是梁营方向,兵力薄弱。咱们先朝前冲,冲出一两里地,再向左右找路,绕回去!”李从璟抖抖马缰,喊道:“成三路扇形横队,保护晋王,跟我冲!”舞动银枪,和李建及一起,拍马直取刘鄩。晋王裹在亲兵队中,跟着李从璟、李建及冲下山岗。刘鄩见李从璟来势凶猛,把马向左一带,身后的传令兵躲避不及,被李从璟刺中咽喉,落马而死。刘鄩打了一个寒噤,勒马向后便退。李从璟抽出银枪,催马朝刘鄩面门刺来,旁边的一个亲兵头目冒死冲过来保护,李从璟顺势抡过枪杆,扫到他的头上,他身子一歪,跌下马来。还没等他站起,李从璟的马就腾空而起,踩在他的肚皮上,“扑哧”
一声,五脏六腑就迸出体外!趁这工夫,刘鄩纵马上了晋王刚才驻马的小山岗,使劲挥动令旗,指挥部队,迅速合围。
晋王和李从璟、李建及一冲下高岗,就被刘鄩的兵丁团团围住,他们虽然不敢贸然靠近,晋王也无法马上逃出。刘鄩有些着急,一个劲命令部下缩小包围圈,活捉晋王,部下只是紧紧围住晋王,大声呐喊,却不敢往前冲。晋王虽然刚才还说笑话,这会儿,也有些笑不出来了:梁贼不向前冲,我们怎么杀他?怎么突围?
这时候,刘鄩的五千精兵就像烧开的一锅油,晋王和他的亲兵就是刚下锅的油糕。油吱吱嚎叫着,跳跃着,冒着白烟,总想撕碎油糕,吞噬油糕,却没法把它吞到肚子里。油糕紧紧地抱成团,在油锅中翻滚,冲撞,却怎么也跳不出锅去。晋王至此,知道再不出手,恐怕凶多吉少。就高举银枪,勒马大呼:“跟我来!”那马扬起前蹄,“咴——咴”朝天长啸一声,吓得梁军的战马都打起哆嗦,直向后坐;近处的几匹竟索性卧下去,屁滚尿流,任梁兵鞭打脚踢,就是站不起来。就这一眨眼工夫,晋王象一把尖刀,带着亲兵砍瓜切菜一般向前猛冲。挡路的梁兵,大部分还没缓过神来,就成了枪下冤魂。小部分被这气势吓坏了,身下长着腿竟不理会跑,愣在原地,等着挨枪。有几个聪明的,拨转马头要逃,却被后边围上来的骑兵塞住了去路,也眼睁睁地成了训练场上挨扎的稻草人。回头看,晋王和他的亲兵经过的地方,竟象高粱地里割过的一条长长的胡同,中间横七竖八躺着梁兵尸首,活象不在行的农人胡乱砍断的高粱。
李从璟、李建及他们边冲边喊:“挡我者死,躲我者生!”梁兵听到喊声,纷纷后退。刘鄩站在高处,看到晋王和他的亲兵象一条梭形快船,势不可挡,冲下高坡,马上就要溃围而去。而梁兵,里层的急速后退,外层的向里逼进,自相践踏,象湍急的流水,撞出层层旋涡,翻滚着,喧嚣着,把晋王的快船护送出危险的水域。刘鄩传令:“生擒晋王的,赏万金!杀死晋王的,赏六千!”不少梁军听到重赏,把生死撇到脑后,嗷嗷叫着冲上去。刘鄩挥动令旗,命令两翼骑兵迅速向前包抄,不长时间,晋王的前面,又堵上了一层层梁兵。就这样,进一程,杀一层,再围上来几层。晋王和他的亲兵们,象被蜘蛛网住的大苍蝇,撞破一层网,又被补上,再撞破一层网,又被补上。杀了一个多时辰,网破了不少,苍蝇的翅膀,也扑腾的慢了,劲小了,但,苍蝇还是苍蝇,网还是网,谁也没有取得最后胜利。
混战两个时辰,晋王偶一回头,发现他的亲兵少了十几个,什么时候死的,他,不知道。再看李从璟、李建及,脸上、身上全是血,他惊恐地问:“你们,挂——
彩了?”李建及喊道:“没事,蹭破点皮。就是枪尖秃了,费劲!”正在这时,一个梁将从后边冲上,举锤照着晋王的脑袋就要砸下,李从璟眼明手快,把长枪当成李存勋奋身大战飞镖,掷了出去,扎进了那个梁将的脖子,他身子一歪,从马上倒栽下去。那锤,擦着晋王的肩膀掉下去,差点伤了晋王的马腿。李从璟一边大喊“保护晋王”,一边纵马过去抽枪,那人身上的血随着他的枪“噗”地射出来,喷到他的鼻子上,嘴上,呛得他大张着口喘气。他刚这么一愣神,腿上又挨了梁兵一刀。这一刀好狠,铠甲齐茬断了,伤到腿上,肉,翻过来,傻白傻白的——要不是铠甲,腿,恐怕就没了!还没等那个梁兵收回刀去,晋王一拧枪杆,就把他的喉咙穿透了,顺手一带,他便软软地溜下马,一蹬腿,死啦。旁边一个亲兵撕下内衣袖子,帮李从璟胡乱勒紧伤口,呼哨一声,又向前杀去。正杀到酣处,只听“喀嚓”“喀嚓”,李从璟、李建及的长枪杆折了,两人急忙抽出宝剑左劈右砍,拼命保护晋王。晋王奋虎威,把长枪使得风车一样呼呼作响,带领李从璟、李建及和他的三四十个亲兵,左冲右突。梁兵虽然死了不少,这会儿也杀红了眼,不怕死,象蚂蚁围攻甲壳虫一样,一层一层围上来,又扑又咬。晋王和他的亲兵虽然英勇,却还是被蚂蚁围在核心,咬得遍体鳞伤。
又杀了一层。晋王已经看不清楚杀到什么地方了,也没有一顶点时间找回去的路。李建及的马突然栽倒了,把建及摔出几丈远,十几个梁兵冲上来,刀枪并举,冲向李建及。说时迟,那时快,晋王一夹马肚子,马一躬腰,窜到李建及跟前,一抡长枪,啪啪啪啪,把梁兵的刀枪全震脱了。李建及一个白鹤闪翅,舞动宝剑,唰唰唰,梁兵的头就滚到一边。其余的梁兵,吓得抱头鼠窜。一个亲兵把他的马让给李建及,李建及刚跳上马,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那个亲兵被梁兵拦腰削为两段!李建及狂吼一声,回马一剑,把那个梁兵从头到脚斫成两片!
又杀了半个时辰。晋王的枪也秃了,马也跑不快了。他把枪换给左手,右手抽出宝剑,带头冲杀。突然,他觉得腰后一凉,知道自己受了伤!还好,不太重。他继续向前冲杀,宝剑却没有以前那么锋利了。想想,突然意识到,他累了,李从璟、李建及和他的亲兵都累了。又是半个时辰,他的亲兵又少了十几个,自己的铠甲也掉的掉,散的散,几乎起不到什么保护作用了,梁兵却不见少,反而越杀越多。这会儿,梁兵攻他,他只能就招拆招,再也没有能力杀掉他们了。他真后悔,没有听李存审的话。这样下去……想到这儿,他接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他不敢往下再想,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李存审李存审李存审……梁军一个小校冲过来,举槊捅向他的心口,他急忙用左手的枪一隔,槊划过他的大腿,重重地敲在马屁股上,马一疼,扑地跳起来,把他扔得高高地,摔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长枪也脱了手。他没敢丝毫懈怠,一纵身跳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剑柄,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梁军。梁军的几十把兵器齐刷刷地指向他,却没有一个敢贸然进攻。“他们怕我。”他心想,若不是平时的英名,在他倒地的一刹那,早被剁成了肉泥!他朝四边看,李从璟、李建及他们都被梁兵分割包围了,和他一样,都是一人对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他不敢奢望谁来救他,也没余力去救别人。他凄然一笑,脑子里忽然闪出了西楚霸王垓下的一幕。原来,他想不通,霸王为什么要自刎,为什么要把自己交给吕马通,现在,似乎想通了。不知道眼前这些梁兵有没有自己的老乡?“狗日的,没想到,老子今天死在这里,成就了你们这些无名小卒!”转念又想,我不是霸王,你们也不是吕马通,我不能束手就擒,更不能自刎,“就是死,也得再拉几个垫背的……”想到这里,他又打起精神,舞动枪剑。
突然,梁军身后喊声大震,一彪人马冲进了包围圈,领头的正是李存审!李从璟、李建及趁梁兵混乱,冲到晋王身边。李建及兴奋地大喊:“李将军杀进来了!”
三人合力,向李存审的方向杀过去,冲过去……
晋王迷迷糊糊回到城内,铠甲没脱,倒头就睡。景进要替他脱,李存审摆手不让。就这样睡了一天一夜。半夜,月儿明光光地钻进厅堂,和厅堂的蜡烛光交相辉映,把厅堂照得温馨可人。李存审、李建及、李从璟和一些将士都静静地守在厅堂,李存审和李从璟坐在晋王塌前,腿上都缠着白布,白布下隐隐渗出些黑红。晋王突然坐起身来大喊:“从璟,从璟!”从璟噌地站起,单腿蹦到晋王床前,晋王却又睡下了。细细一看,晋王双眼紧闭,并没有醒,他还在梦中!又过了好一阵,晋王慢慢睁开眼睛,一下就看到了李从璟,“从璟,从璟,我不是在做梦吧?”“不,不,李将军,是李将军,把我们都,都救回来了!”晋王深情地盯着李存审,缓缓地说:“德详,你真是孤的救星啊!”李存审说:“快别说了!末将去迟了,让大王受惊了!”“李将军也受了伤,还搭上了一袋子尺八!”李从璟添了一句。晋王忽地坐起身,“伤在哪里?重不重?我看看!”“你听他们说。”李存审轻描淡写地挪开腿,说,“没什么,擦破一点点皮。”“什么一点点皮?都到骨头了!”李建及也插了一句。李存审说:“做将军的,谁不受点伤?家常便饭。可惜啊,我那几支尺八,尤其是那支玉箫!”语气还是淡淡地。晋王说:“坏了几支尺八,不要紧,再作几支更好的。我叫人。只是,你们为孤受了伤,让孤……”李从璟忙回说:“没事,红伤,没到骨头,几天就好了!”晋王轻轻摸着从璟腿上的白布,深情地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几员大将,眼睛里滚下几滴泪水,哽咽着说:“你,你们都是,都是孤的好弟兄!等剿灭了伪梁,咱们共享富贵,永不分离!”李存审几个听晋王如此说,都齐刷刷地跪下,说:“愿大王早日康健!”晋王说:“孤只蹭破点皮,没有大碍,就是累了,歇几天就好了。”他忽然想起李存审的尺八,忙叫过一个近臣:“找个能工巧匠,为李将军定作一套尺八,加几支洞箫!”那个近臣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晋王又说:“这回,差点被梁贼笑话。”“哪里哪里!”李建及抢先说:“大王英雄盖世,让他们又见识了一回!下一次临阵,只怕他们闻风丧胆!”晋王摇摇头,咧嘴苦笑了一下。
景进可笑不出来,他心里说:“晋王啊晋王,你称能,可把我害苦了!”晋王哪里知道,为了这事,李存审把景进、李从璟、李建及狠狠地克了一顿,还扣了景进三个月薪俸!从此,景进恨死了李存审,“出了事,为什么只扣我的?你等着,我三个月薪俸,要你加倍偿还!”
九
自前日苦战杀出重围,虽说杀死的梁兵最少也有千把号,可六十个亲兵死了一多半,爱将李从璟、李建及也都挂了彩,晋王总觉憋气。“刘鄩啊刘鄩,你真贯通《六韬》,用兵诡秘!”他晋王从来还没夸过谁,对刘鄩,他的确怀了几分敬畏。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奇怪,“刘鄩,用兵一步百变,这两天怎么不见动静?莫不是又耍什么新花招?”派了几个细作前去打探,回来说“营中没有任何动静”。晋王心惊,又带了一百多亲兵出城觇营。走到前日高岗,看到梁营旗帜俨然,用木头搭起的哨楼上也有哨兵。不一会儿,还有人举着令旗往来巡逻。等了好一阵,也没见烧水做饭的烟火。“金蝉脱壳?”晋王的心头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他急忙从亲兵中挑出两个胆大心细的,让他们隐蔽靠近,再去细看。两人回来报告说:“营中果然没人。有几个也是老弱病残,大部分是假人,草扎的,身上插杆旗子,绑在驴身上,来回巡走。”晋王心疑,派军健抓了个舌头一问,刘鄩率军已经离开两天!晋王沉思良久,一拍大腿,“刘鄩啊刘鄩,狗日的,你竟出此损招!——赶快回城!”
回到城内,晋王召集几位将军,说:“刘鄩跑了!不,不,他,他可能带兵奔袭晋阳,已经两天了,说不定已经过了草泽关……”听说刘鄩可能奔袭晋阳,将军们惊得大张着口——晋阳,是晋国发祥之地,是南征大梁北御契丹的基地和运送粮草的大后方;晋国的宗庙,老晋王的山陵都在这里;晋国绝大部分将军和派往各地的官宦的家眷,晋王的母亲曹老夫人、刘老夫人都住在晋阳。要命的是,晋阳的守军不到一千,全是老弱病残,还没有一个可以领军的大将,只有不懂战阵不通武功而又人人敬仰的张承业监军在那里为筹军粮而奔忙。要是晋阳落入贼手,那可就全盘皆输!怎么给老晋王交代,怎么给晋国的老百姓交代!晋王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刘鄩虽然长于奔袭,却拙于决战。只要张监军能坚守一两天,就能为我们回防赢得时间。”话虽这么说,没有军队,没有大将,怎么坚守一两天?那是个没有设防的城市啊!晋王嘴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其实,他比谁都紧张!他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便安排马步副总管李存审带领大军坚守魏州,自己率领两万骑兵,不分昼夜,倍道急追,希望在半道拖住刘鄩。可他没有想到,刘鄩还有更绝的!
前天,刘鄩虽说围住了晋王,却没能活捉,还死了不少弟兄,真叫窝火!想了半夜,蓦然蹩出一条妙计:何不去袭晋阳?说干就干!他连夜赶起将士,奔袭晋阳。临到开拔,又灵机一动:为什么不两面夹攻?于是,他倚马修书给梁王,说明自己的想法,请他另外派人从西面夹攻晋阳。梁王接信以后,觉得的确是条绝妙计策,立即命令匡国军节度使王檀率领河中、陕州、同州、华州诸镇军队三万,奔袭晋阳!两路大军出发途中,先后收到梁王手谕:大梁精锐,均属将军,社稷存亡,系此一役,卿等勉之!朕与百姓箪食壶浆,专候将军凯旋。切切此谕!
十
张承业听到梁军两路大军奔袭的消息,大惊失色,急忙进宫拜见曹老夫人、刘老夫人。丫鬟告知,两位老夫人往晋祠游玩去了,张承业便马不停蹄赶往晋祠。进了祠院,曹老夫人和刘老夫人刚从周柏转回,在贞观宝翰亭内坐着观赏唐太宗撰写的《晋祠之铭并序》。刘老夫人用手指比画着碑上的字,说:“我不懂书法,可是,看太宗笔力,秀逸中透出遒劲,庄重中不失飘逸,真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曹老夫人说:“那是!太宗是什么人?古来帝王,有几个能赶上的?咱们儿子多次慨叹说:国朝太宗,万世楷模!”刘老夫人说:“国朝诗人杜甫有一首诗,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序’里说:‘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由此看来,剑法和书法还真有不少联系。也不知道太宗有没有这样的体会?”曹老夫人笑着说:“好你个老婆子,以前跟着王爷东荡西杀,刀啊剑的,今天,闲下来了,好好练你的书法,你还刀啊剑的,想干什么?”刘老夫人刚要接话,只见张承业踉踉跄跄地抢到两人面前,就要下跪,两人急忙上前,扶住了张承业,问:“出了什么事?监军如此惶急?”刘老夫人命丫鬟看座,张承业急急摆手,一口气说了敌情,问曹老夫人、刘老夫人“怎么办?怎么办?”曹老夫人看看刘老夫人,说:“军旅之事,您得请教我这姐姐。”刘老夫人突然沉下了脸:“好姐姐,您真爽快!大敌当前,您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曹老夫人沉下脸,可嘴角眉稍却是笑:“又来喽,又来喽!好姐姐,我有您那两下子,也想在人前露露脸,抖抖威风。可惜,我只有铺床迭被、端茶递水的能耐。”刘老夫人一听,马上严肃起来,说:“什么‘铺床迭被、端茶递水的能耐’,您管理内务,安排生活,教育子女的能耐,我是望尘莫及!好了好了,我们别斗嘴,国家有难,形势危急,我就不推辞了。只是——”刘老夫人抓住曹老夫人的手,“您得时时跟在我身边,给我盯着,看有什么纰漏。”曹老夫人也收敛笑容:“我当什么事呢。行,我一定当好您老姐姐的管家婆。”张承业被两位老夫人的情绪感染,刚高兴了一下,又皱着眉头问:“枪刀粮草,我手里有,可是,军队呢?将军呢?”刘老夫人说:“立刻传各位王爷和各位将军府管家,还有城内士绅到王府大厅议事!咱们,立即回城!”
晋阳的议事厅坐的满满当当,却鸦雀无声,大家都知道了梁军偷袭的消息,脸色凝重、阴沉。一个老人悄声对旁边的人说:“怕什么?曹老夫人也是咱晋阳人,她能扔下晋阳不管?”“晋阳人有什么用?说不定,连她都成了俘虏!”另一个说,“这次,人家的目标就是曹老夫人!”说得大伙都有些慌恐。“大家不必惊慌,”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说:“有刘老夫人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这句话,像一勺冷水倒进滚烫的油锅,“呲啦啦”,激起一阵声响,也在一些人的心里飘起水雾。“她?
一个女人,能有什么能耐?”那个老管家说:“你不相信她?天复初年,我军进攻幽州失利,梁贼趁机围困晋阳,我们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比这会儿危险几百倍。
晋王忧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李存信等几位大将劝晋王退到契丹,以图东山再起,晋王也同意这个意见。回家把这个决定告诉刘夫人,刘夫人说:‘过去,你也曾逃亡契丹,差一点被人暗算,多亏朝廷多事,无暇顾及,才侥幸回到故土。你不是常常笑话王行瑜丢弃邠州而成了阶下囚,今天,怎么也想学学王行瑜?我军屡败,兵士走散十之七八,若再失依托,无异于自取灭亡!’晋王恍然大悟。正是刘夫人,坚持留在晋阳,指挥李嗣昭将军、周德威将军,交替使用断粮道、反包围和袭扰多种办法,把梁军打得溃不成军,我们才得以起死回生!……”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老夫人来了!”大家都抬头、挺胸,一齐向前看。前边,六个丫鬟分左右站立,一律绯色戎装,腰挂宝剑,剑柄一色绯红流苏,颤颤地,像被微风拂过。
这六人,名叫梅英、兰英、竹英、菊英、莲英、桂英,从小跟随刘老夫人练武,都有万夫不挡之勇。曹老夫人在前,一身大红一品诰命夫人服饰,刘老夫人在后,一身绯红戎装,腰间佩着宝剑。也不知是曹老夫人拉着刘老夫人,还是刘老夫人搀着曹老夫人,两人稳稳当当走到公案后,一起坐下。张承业匆匆进来,向两位老夫人施礼,坐在左排上首。刘老夫人看了看张承业,张承业点点头,又示意曹老夫人,“该您说话啦。”曹老夫人清清喉咙,语气平静地说:“各位乡绅,各位管家,老少爷们,今儿请诸位的原因,想必都知道了。晋王和将士们远在魏州,梁贼趁咱们晋阳空虚,分两路偷袭。据说,王檀一路三万,刘鄩一路七八万。我们姐妹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是坚守,是撤出,还是投降?请各位说说自己的主意。”像小石子投入深水,“咕咚”一声,又平静得毫无涟漪。好一阵寂静,静得人头皮发麻。曹老夫人“扑哧”一声笑了:“怕什么?胆小的女人晚上过乱葬岗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鬼还没来呐!”有人小声嘟囔:“这会儿是没来……他们,他们,十万雄兵哪!我们,没有军队呀……”这声嘟囔,活像咯瑟瑟的寒颤,传染得别人也冷簌簌地。刘老夫人指着一位管家模样的人问:“您是——”那人站起来说:“我是李嗣源将军家总管,叫石敬塘……”刘老夫人问:“石将军,你也是一员猛将,你说说,咱们投降吗?”石敬塘说:“投降,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我的意见,是,向南撤……”
曹老夫人微微一笑:“哦,我明白了。”“不行,不行”,一位商人模样的人说:“刘鄩的一路刚好从东南来,迎面撞上了,那还有命?”曹老夫人问:“您的意见——”
那人还没说,石敬塘抢先道:“那就往北撤。梁贼一路从东南来,一路从西南来,北边最安全。”“北边是契丹”,刘老夫人问,“你就不怕契丹趁火打劫?”“打劫也就丢点财,比丢性命好吧?”刘老夫人说:“契丹不光贪财,也要命!”那位商人问:“那——你们说,怎么办?”下边嗡嗡开了,有的说东,有的说北,有的说南,莫衷一是。过了一阵,“不能撤!”一声断喝,唰地站起一位老人,他,满头银发,双鬓像刀削一样,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说话的时候,那筋,一跳一跳地:“你能撤到哪里去?晋阳满城妇孺,怎么走?”曹老夫人接过话茬,“就算我们能走,老晋王的山陵也能走?”刘老夫人站起身来:“您是——安将军?安金全将军!”
“是末将!”刘老夫人提高声音对大伙说:“这位安老将军,早年跟随老晋王,屡建战功,后来守卫代北,多次打败契丹入侵,是老晋王帐下一员悍将!”她急忙下堂,把安将军请到前边坐下。又问:“您今年高寿?”“七十六。”厅内一阵骚动:“好一个老黄忠在再世!”“好汉不提当年勇”,“棺材瓤瓤子,称什么能!”……安将军忙说,“别看我七老八十,我还能开三百石硬弓!如今强敌来犯,我怎能袖手旁观?望二位夫人开库,发放刀枪铠甲,武装全城丁壮,我愿率领他们杀贼保城!”
刘老夫人说:“老将军,有胆量!我答应您!不过,我给您的不光是丁壮,还有一些能打仗的军队!”此话一出,大厅里一片静寂,连曹老夫人也纳闷了:晋阳城里,尽是些老弱妇孺,哪里还有能打仗的军队?
刘老夫人咚咚咚地回到公案后边,拉拉曹老夫人,两人并排站在案后,像两株苍劲的国槐。微风拂动她们的丝绦,佩环相撞,发出清脆的丁冬声。刘老夫人说话了,那语气,斩钉截铁:“安将军说的对,我们不能撤!撤,就是死路一条!大家见过狼吧?碰见狼,你不怕它,哪怕你手里没家伙,它也不敢向你进攻;你怕它,转身就跑,狼比你跑得快吧?你只有死!天复初年,也就是我们小晋王出生的那一年,梁贼把晋阳围得铁桶似的,我们没撤。那时候,我们力量多小哇,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我们打胜了!如今,我们国力强盛,军力强盛,有枪有刀,有粮草,还有在座的各位!我们不逃跑,也没法逃跑!”刘老夫人眼光炯炯,威严地扫视整个大厅,接着说:“我们南边,有李嗣昭将军,东北,有周德威将军,他们,如果得到消息,两三天就能赶到。敌人,虽说凶猛,却是千里奔袭。兵法说:‘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我们是以逸待劳,为什么怕他们?我们只需要坚持两三天!
两三天!”刘老夫人用眼扫视大厅,“有人怕我们没有军队,我们有的是军队!安金全将军!”“末将在!”“由您负责,依靠各位管家,把各位王爷府和将军府的卫兵、家丁集中起来,加上留在城内的守军,有两三千人吧?”“有,有,可能还要超过这个数!”安金全将军高兴了,他知道,那些卫兵、家丁中还真有能征惯战之士,只要晓以利害,指挥得当,他们绝不亚于训练有素的军队。刘老夫人说:“这可是一支战斗力很强的军队!你们的任务是,白天吃饱喝足,睡觉!夜晚,出城袭击敌人。抓住一股敌人,能歼灭就歼灭,歼灭不了,也让他们睡不好觉!”“得令!”“张监军,由您统领,竹英、菊英、莲英、桂英协助,以街道为单位,把全城十六岁到四十五岁的男子组织起来,有三四万人吧?这是咱们的主力,任务,上城墙,守城!”“ 第三,由我的丫鬟兰英负责,把青壮年妇女召集起来,给守城的男子送水、送饭,紧急时候,也可以参加战斗,梅英跟随我掌控全局。”“我呐,我干什么呀?”曹老夫人问。刘老夫人说:“你是咱们的总头,就坐镇这个大厅,随时应付突发事件!”
晋阳,紧张地动起来了。但这动,并不全是拿起枪刀誓死保卫晋阳,有些人心里还是嘀咕:理,倒是不错,气,也还雄壮,安排,听起来也头头是道,可是,打仗,靠的是军队,凭一个老朽领着几个卫兵、家丁就能打败十万虎狼之师?那不是痴人说梦?援军?李嗣昭最近,也有五百多里!坚守两三天?恐怕不到一个时辰,晋阳就姓“梁”喽!女人呐,也就是暖暖被窝,抱抱孩子,哪里能指挥军队?哼,谁见过“牡鸡司晨”?有的人背着大伙,埋好金银细软,趁着天黑,拽着老婆孩子,偷偷溜出城去逃命。
张承业又急匆匆地来找刘老夫人,两人咬了一阵耳根,刘老夫人说:“先那么办。要保密!”张承业又急匆匆地去了。
王檀率领河中、陕州、同州、华州诸镇的三万军队到了晋阳城下,见城上没有守兵,城门大开,城内一些老军正在洒扫街道,心内狂喜:奔袭晋阳的头功非我王檀莫属!刚要下令进城,又一想,慢点,“别被晋军包了饺子。”兵法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还是把情况弄清楚好一点。就叫来五百兵丁,要他们先进城去摸摸虚实。那五百兵丁刚进城门,只听一声锣响,咯呀呀城门紧闭,城头上旌旗林立,刀枪鲜明,帅字旗下站着一位身披铠甲的大将军!仔细辨认,是李克用的原配夫人刘氏!王檀大叫一声:“不好!”进城的五百兵丁全成了活靶子,被城上城下的守军射死了。王檀吐吐舌头,庆幸自己命令下得慢了一点——要早下命令,我们还不让人家包了饺子?这个刘氏,早就听先皇和许多将官说过,胸怀宽阔,智勇过人……正想着,城上刘老夫人问道:“来将可是王檀?”“你怎么知道是我?”王檀真有些纳闷。“这个嘛,你就别问了。我只想给你说:偷袭不成了吧?俗话说,‘偷鸡不着蚀把米’,你可不要把你的三万军队都赔到晋阳城下!”
王檀真的害怕了——大凡偷袭的胜机有二:第一,兵力空虚,第二,没有准备。你看,人家都知道了,还有这么多军队守城,我们是孤军深入,人家是以逸待劳,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再想想,出发前得到的情报明明说晋阳空虚,怎么一下就变出了这么多军队?城头上站的这些军人,真是训练有素的战士?
转念再想,嘿,晋人把这个老婆子推到前台,让她挂帅,可见是没有大将,那么,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么一想,又来了劲。刚要传令攻城,马上醒悟:我们是来偷袭的,压根就没准备云梯,怎么攻城?既然人家已经有了准备,马上进攻也不一定能打胜,还是从长计议吧。他传令退后五里安营扎寨。
退军路上,他对众将说了一个他亲自参加过的战例——
乾宁元年,唐昭宗封京兆尹孙揆为昭义节度使,梁祖派韩归范率军一万,护送孙揆到潞州上任。李存孝引三百骑兵埋伏在长子西崖,放前军过去,突然冲出,把梁军一截为二,杀得七零八落,生擒孙揆和韩归范以下五百余人。接着,马不停蹄,杀到了潞州。李存孝手舞镏金铛,在潞州城下大喊:“我是沙陀李存孝!现在,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急需人肉果腹,你们派几个肥点的将军出来!”潞州守将葛从周见状大怒,命令部下大开城门,列阵迎敌。两军接阵,李存孝把一杆镏金铛舞得风车一样,不过十几个回合,杀得葛从周落荒而逃。梁军一听李存孝的名字,立刻四散奔走。无论是梁人、晋人,还是朝廷,都以为潞州帅印非李存孝莫属。谁想,李克用却将潞州节钺交给李存信,李存孝一怒,率兵占据邢州,背叛晋王李克用,投了梁王。李克用大怒,兴兵征讨。梁王大喜过望,派我等率军五万,接应李存孝。
我整顿军队,刚要出发,即接探报:李存信进攻李存孝,被李存孝打得大败,退守琉璃坡。我高兴啊,急忙催军前进。没过一天,又接探报:李存孝已被晋王生擒!我忙问怎么回事,探马说,他也说不清楚,只听说,一员女将只身杀进邢州……事后我才知道,就是这个刘夫人,只身进了邢州,策反了李存孝的士兵,抓住了李存孝……
——说完这个战例,他一再强调:要谨慎,要谨慎!刘氏这个老家伙虽是女流,却胸怀宽阔,智勇过人,不好对付,李克用在世用兵,她每每跟随,见过多少战阵,出过多少奇谋,打败了多少对手!将军们私下嘟囔:“没见过这样的主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算她胸怀宽阔,智勇过人,也只不过出出主意,和亲自带兵打仗不一样。这回,她得亲自出战,我就不信,她有三头六臂?”
东风裹挟着不算太厚的乌云,乘着夜色慢慢笼罩了晋中高原。王檀督令各镇将士快速撑帐篷,埋锅做饭。因为想着偷袭,粮食器械带的本就不多,加上是四镇凑的军队,有肥有瘦,此时就得平调物资,调出去的不满,嘟嘟囔囔骂娘,得到的高兴,哼哼叽叽唱曲。调出的,心里本就窝着一股无名火,听到人家唱曲,气得冲过去就抢;得到的正庆幸,哪能让你抢?几家又吵又骂,什么脏话都用上了,骂得对方恼羞成怒,就捞起家伙,军营里一片混乱。正在此时,忽听一声呐喊,一彪队伍冲过来,挺枪就戳,挥刀就砍。原来是安金全带着他的两千卫兵、家丁冲杀进来。
梁军也拿起武器抵抗。但他们以为是内乱,不大用心用力。不到一会儿工夫,就被杀死两三千!这时,梁军才弄清是晋军冲了进来。黑暗中,只听见喊杀声震天,也不知有多少人马。王檀不敢恋战,只好命令各镇将领收整队伍,再退五里安营扎寨。
雄鸡三唱。东边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昭义节度使李嗣昭就穿衣起床。多年的军旅生涯,练就他早起的习惯。小厮端上一杯茶,他看了看,没喝。他也不知道,平时最爱喝的茶,今天怎么也没有想喝的意思。他从墙壁上取下鱼龙剑,叫卫士牵马,他想巡城。还没出府门,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在府门外停住了。他一个箭步出了门,看见探事兵从马上软软地溜下来。他急忙上前抱住问道:“怎么了?”探事兵眼睛紧闭,气息微弱,说不出话。“快,拿碗水,水!”水还没到,探事兵微微睁开眼睛,嘴一张一张,却听不清声音。水来了,李嗣昭喝了一口,“扑——”喷到探事兵脸上。探事兵身子一颤,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来:“快,快……晋阳,晋阳!梁贼,梁贼,偷袭,偷袭……”说着,头又软软地歪到李嗣昭怀里。李嗣昭喊了声:“快,快传石将军!”回头叫旁边的兵士:“把他抬下去,叫医师,抢救!”
石君立风风火火赶到帅府,还没来得及行礼,李嗣昭就喊道:“快,选五百骑兵,救晋阳!快!快!”石君立张张口,好像要问什么,李嗣昭说:“别问,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偷袭晋阳!”石君立答应一声,转身就走。李嗣昭紧追几步,又叮嘱道:“去,每人准备一天干粮,一天!其它,什么也不要带!我率大军,随后就到!”
傍晚,石君立的五百骑兵已经赶到汾河岸边,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致观看这美丽的景色。石君立把手往下按按,五百骑兵悄无声息地下马,他估计,梁军肯定会扼守汾河桥,他得弄清楚,梁贼有多少人马守桥,怎么摆布。他的骑兵兄弟们真的累坏了,刚一下马,人就软软地躺平了,没骨头似的。马,也卧下了,四蹄蹬得长长的,耷拉着脑袋,累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他叫来三个兵,要他们一个到桥边,一个到上游,一个到下游侦察敌情。他们去了,他也平平地躺下来,仰面朝天,大张着口喘气。
太阳从云缝露出半个脸,火红火红的。阳光,像一把利剑,把乌云劈开一个洞。洞的四周,被金光镶嵌着,分外耀眼。漏出的阳光洒在汾河上,把汾河变成一条金色的丝带,飘撒在晋阳城外。石君立盯着太阳想,那火红怎么一点也不可爱,倒像一滩血,洇开了,染得云也血红血红的。他的鼻子似乎闻见了一股股血腥味,引得胃直向上翻腾,又酸又辣——嗷,从早上出发到现在,他和他的骑兵们还没吃过任何东西!李将军倒是要他们每人准备一天干粮,可军情紧急,哪里有时间准备?
王檀端着一杯茶,几次凑到嘴唇边,又放下来。那茶早凉了,他也没察觉。中军和卫士都不敢上去换,他们知道,每当王将军长考军机大事的时候,最讨厌有人打扰。有一次,王檀正为一件事发愁,在厅堂里踱来踱去,一个人闯进来,被王檀不问青红皂白打了个半死,打完了才知道,来人是他家的家丁,是来报丧的,王檀的母亲死了!这会儿,偷袭不成,反被人家偷袭,死伤两千多,王檀正在想是进是退,谁敢打扰?扼守汾河桥的梁军发现石君立的探子,赶过来报告,被卫士挡在帐外,好说歹说也进不了帐。耽搁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王檀肚子饿了,传令开晚饭,报事的才被引见。听说汾河桥附近有晋军活动,王檀张口就骂:“动摇军心,我宰了你!晋阳城里只有一两千乌合之众,城外哪里还有晋兵?”中军喃喃地说:“会不会是李嗣昭的援兵?”王檀的气不打一处来:“笑话!五百多里呐!除非会飞!”
他怎么也不相信,那是李嗣昭派来的援兵!他摆摆手:“去,派一队骑兵,搜索!
弄清楚了再报!”报事的转身刚要走,“报——”王檀的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报,报,还没走,报什么?报丧啊……”“报丧”两个字刚一出来,突然想起前车之鉴,赶忙把“滚出去!”三个字吞回肚子,低声说:“叫他进来。”进来的人一身晋阳附近的农民打扮,王檀厉声喝问:“你,你是,什么人?”来人说:“我是贺德伦的亲兵。”“贺德伦?贺德伦不是投降晋贼了么?”来人说:“那个时候,有什么办法?
不得已呀!”他把贺德伦投晋的前前后后给王檀简单的学了一下。——贺德伦自在魏州投晋,受了晋王封赏,却被张承业扣住不能上任,心里自然不满;带到晋阳的那些亲兵,见主人倍受冷落,自己得不到好处,也十分气愤,常常吵闹着要回家。
听到王檀、刘鄩奔袭晋阳的消息,贺德伦和亲兵们暗暗高兴,他们聚到一起商量。
待梁兵一到,即把城内如何安排的情报送出去,里应外合,踏平晋阳,也为梁朝立件不世之功。
“你现在来的意思是——”“给将军通些情报,再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里应外合,端了晋阳!”“咳,你们怎么不早来呢?”王檀懊恼地问。“出不来,那个老婆子精明得很!明岗暗哨,连只老鼠也钻不出去!”王檀问:“晋阳城里到底有多少军队?”来人说:“满打满算,老弱病残两千多名。”“不对吧?昨天晚上,偷我们营寨的,最少也有五六千!还是精锐部队!”来人说:“哪里有五六千?那是安金全领的家丁!总共也没有两千五!”王檀心里有了底,胆子也壮起来了:“你们有多少人?”“连贺将军,共五十七个!”王檀暗想:“五十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突然夺取一座城门绰绰有余。”他又问来人:“贺将军有什么妙计?”来人说:“贺将军本来打算趁你们攻城的时候袭击帅府,又怕你们攻不进来,就安排我们夺取一个城门,迎接你们进城。”王檀高兴地一拍桌子:“英雄所见略同!你们只要打开一座城门,我们就能占领全城!”来人问:“王将军,您看,让我们拿下哪座城门?什么时候?”王檀想想:“贺将军的意思呢?”“北门。最好在三更尾四更头。”
“时间倒可以。那时候人最瞌睡。只是,北门?我们不是绕了个大圈?”来人说:“绕了个大圈怎么了?贺将军说,你们在城西,我们夺取北门,你们攻进北门,都是出其不意!胜算大!”“嗷——还是贺将军足智多谋!那——怎么联络?”“三声狗叫。”
贺德伦的亲兵回 去了,王檀高兴得一边让中军去喊传令兵,一边吹口哨——这真是峰回路转啊,“命里要升官发财,想躲也躲不掉哇!”他要安排全军,二更造饭,三更出发。传令兵还没进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兵丁却闯了进来,“汾河桥失守……”“什么?是谁的部队?有多少人?”“看旗号,好象是李嗣昭的。多少人?天黑,看不清,至少,至少也有两三千人吧?”王檀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突然意识到:李嗣昭,黑矬子,真是只老虎!他要来了,还不把我们包了饺子?中军听了王檀的想法,怯怯地说:“真是李嗣昭的军队,就不会太多吧?
顶多是先头部队。五百里呐!李嗣昭再是只老虎,长途驰援,到了目的地,老虎也没羊劲大了,还能做什么事?”看王檀的脸上有了喜色,中军说:“放心大胆地干吧,等李嗣昭的大部队到了,咱们,已经捆着两个老婆子,装满财宝,撤出晋阳两三天了!”王檀想想,也对,至少也能大掳一把!“那好,干!”
石君立冲过汾河桥,进了城,立即拜见刘老夫人、曹老夫人。刘老夫人赐座,看茶,把敌我态势简单地作了介绍。石君立铁青着脸,说:“老夫人,您就吩咐,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刘老夫人笑着说:“没那么严重,不需要赴汤蹈火!”
正说着,进来一位老将军,刘老夫人说:“这是安金权老将军。”石君立急忙站起来抱拳施礼,说:“早闻老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可惜前些年,老将军一直在北,末将在南,无缘拜见。今日得见,还请老将军多多指教”。安老将军正要谦让,刘老夫人说:“安老将军昔日跟随老晋王,屡建奇勋,昨晚一战,又让梁贼丧胆,我料定梁贼今晚不会再来进攻了。今晚,咱们不出战了,也睡个安稳觉吧。”安老将军噌地站起身来,说:“老夫人说哪里话?贼人不进攻,我们为什么不攻他?孙子虽然说过,‘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可也说过,‘兵者,诡道也。’我们兵弱将少,他们以为我们不敢攻,我们偏偏攻他一下子,出其不意,以攻为守,可能收到奇效。再说,晋阳一日不解围,我们谁能睡个安稳觉?”
曹老夫人说:“刘老夫人让您休息,也是为您好。您终究七十多岁了。”安老将军急了,脸上潮出了红晕,说话也不利索了:“末将,末将虽然比黄忠大了几岁,却比廉颇小了许多,他们,他们都能为国出力,我怎么就不能?身为大将,就应该保土安国。目前城中无将,正是用人之际,我哪里敢惜命,忘了晋王的大恩大德?”石君立坐不住了,“老将军如此忠勇,我辈怎敢作壁上观?老夫人,我愿带我的五百骑兵,协助老将军出城杀贼!”刘老夫人摇摇头:“不行,不行!你们不到五个时辰,跑了五百多里,吃没吃好,喝没喝好,怎么杀敌?”石君立说:“我们年轻力壮,只要吃饱喝足,稍微歇个脚,那劲,噌噌地往上窜。再说,您总不能让我们看着老将军为国拼杀呀?哪成什么事了!”刘老夫人的一双眼紧盯着石君立问:“你们不累?”石君立挺挺胸膛:“不累!”刘老夫人用拳头捶捶石君立的胸膛:“吃饱,喝足,能成?”石君立大声回答:“吃饱,喝足,能成!”刘老夫人转身对梅香说:“去,告诉张监军,给石将军的五百勇士,每人再加一碗猪肉炖土豆,三个馒头,二两汾酒!让他们吃得饱饱的,喝得美美的,精精神神杀贼!立功!”石君立兴奋地摩拳擦掌。“不过——”刘老夫人又要说什么,石君立急了,以为刘老夫人要变卦,刘老夫人说:“别急,别急!有好事给你们做。今夜唱本戏之前,还要烦劳你们二位再加演一场折子戏——瓮中捉鳖!”“瓮中捉鳖?”“然后,再绕出城去,从背后攻击梁贼,横扫这群惊弓之鸟!”不仅石君立,连安老将军、曹老夫人都有些惊讶。“你们二人附耳上来。”刘老夫人一边说,一边比比划划,二人听得眉飞色舞。之后,他们抱拳向二位老夫人道别,兴冲冲地走出府门。曹老夫人问:“什么事,那么神神秘秘的?”刘老夫人做了个鬼脸,说:“军事机密,暂时不能告诉你!我只能给你老姐姐说:晋阳解围,就在今夜!”曹老夫人心里高兴,脸上却故做生气,嘟着嘴说:“你不说,我还不想听了呢!看你个快嘴老婆,还能保一辈子密!”
石君立和他的五百骑兵吃饱了,喝足了,按刘老夫人的安排,睡了一个时辰。
二更天,他们在张承业的率领下,包围了贺德伦的府第。三声鸟叫,一个半大小子打开大门,石君立带队冲了进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值勤的送下阎罗宝殿。贺德伦的几十个亲兵正在睡觉,也许,还做着披红戴花吃庆功酒的美梦,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张承业带了十几个人,径直冲向贺德伦的寝室。贺德伦在内室听到响声,一跃而起,抽出宝剑,厉声喝问:“什么人?”张承业应声答道:“张承业。”贺德伦叫丫鬟点亮灯,穿戴整齐,打开门,问:“张监军,夤夜闯入民宅,有些失礼吧?”
张承业嘿嘿一笑,说:“将军读过《左传》吧?如果读过,秦晋殽之战不会不记得吧?如今,我就是那个皇武子来到客馆,您说,是您失礼,还是我失礼?”贺德伦的身体抖了一下,说:“您,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呀?”张承业说:“贺将军,您没读过《左传》?太遗憾了!那么,我问你:夜晚睡觉,您总是穿着软铠吗?”贺德伦的身体又是一抖,下意识地垂下袖子,“不,不,不是梁人奔袭晋阳吗?我枕戈待旦,保卫晋阳呀!”张承业又是嘿嘿一笑,“你?保卫晋阳?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张承业转身命令:“押进来!”晋军押进一个人,是贺德伦派往王檀营寨联络的亲兵!贺德伦一下子瘫软在地,嘴里叽里咕噜地说:“我不想背晋,不想背晋,是他们逼的,逼的……”张承业厉声骂道:“起来!你看你那德行!昔日叛梁,你是被张彦逼的,今日叛晋,你又是被亲兵逼的,你什么时候能自己做做主?像你这样既没骨头又没主见的人,连狗都不如!留着何用?拉出去,砍了!”贺德伦愣怔片刻,突然坐直了身子,声嘶力竭地大笑!那笑,是慷慨?是怨恨?是无奈?是绝望?没人知道。“我不如狗,我真不如狗!狗还忠于主人,我是什么?我是什么?留着,留着这条命,还有什么用——”他突然跳起身,一头撞在柱子上,脑浆迸出,呜呼哀哉。
王檀留下少许兵丁守寨,其余人马,全部出动,三更多赶到了北门。看城上,女墙的轮廓漠漠糊糊,时而有几个人影晃动。王檀大喜,“一切正常!”想到立刻就会占领晋阳,王檀的心砰砰乱跳,他拼命按住自己的胸膛,小声命令传令兵:“发暗号!”三声狗叫,城门吱呀呀大开,王檀大喊一声:“杀——”指挥部队,冲了上去。
有三四千人冲进了城!王檀兴奋得手舞足蹈,突然,城上一阵鼓响,火把齐明,火箭象飞蝗一样射来,檑木滚石雨点一样打下,把冲锋的部队截成两半。还没等王檀明白过来,城门又关上了。冲进城的士兵也被截做两半,一半被关在瓮城内,另一半冲到街上。晋人预先在瓮城内放了大量干草,浇上桐油。这时,扔下火把,瓮城立刻成了一片火海!可怜梁兵,哭爹叫娘,上不能上,下没处下,全被烧成蜷曲的焦碳!冲到街上的一半,明知自己成了关进笼子里的野兽,也只好横下一条心,朝前冲。他们幻想找到一处院落,负隅顽抗。突然,一只响箭射上天空,临街的门全打开了,从里面伸出一杆杆钩子,把他们钩进屋内。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就被刀砍,被斧斫,被锤击,被棍打……一个个,顷刻之间,就成了他乡的游魂野鬼!
王檀傻啦!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他的身后响起了喊杀声!他回头一看,铺天盖地的火把,铺天盖地的晋人,他们有的高举着刀枪,有的挥舞锄耙,象潮水向他们涌来。梁军立刻被切成了碎块,象高粱,被拦腰砍断,象尘土,被洪水吞噬。一个农民打扮的人挥舞铡刀朝他砍来,被中军一剑撂倒。中军脱下农民的衣裳,给他套上,扶他上马,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马驮着他,逃离了晋阳,也逃离了噩梦……
十一
刘鄩自幼熟读兵书,加之生性聪颖,用兵神出鬼没,人称小孙武。这回出兵奇袭晋阳,刘鄩自认是平生用兵最为得意之作。他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从出兵的第二天开始,老天就给他变了脸,下起霖雨。一连八九天,就像王母特意阻挡牛郎织女而扒开了天河堤岸,瓢泼大雨就没停过半个时辰。道路泥泞的像糨糊,脚踩上去,一脚一个深窝,鞋就被泥吸住了,拔也拔不出来。强拔出来,鞋里鞋外全是烂泥,穿上又沉,又粘,又滑,根本就没法走。平地还勉强能挪几步,碰到山路,得手脚并用,可惜是爬上一步,滑下两步,还不如不爬。
有人抓住草根树枝爬到半山腰,草根松了,树枝断了,骨碌碌摔下来,不是鼻青脸儿肿,就是腿折胳膊断,还有人“扑哧”一声陷进烂泥里,闷死了。更可怕的是,粮食运不上来,带的那点干粮吃完了,就得饿肚子。天下大雨,没法生火,没法煮饭,兵士们不得不吃生食,啃草根,喝雨水。几天下来,路没走多少,十个倒有六七个生病。偏偏在这时候,晋王的骑兵追了上来,吓得梁兵手颤足抖,无法行军。一些人假装足疾或发烧留在原地,投了晋军,求得一碗热乎饭吃。刘鄩召集部将,流着眼泪对大家说:“本想带着诸位建成这个不世之勋,好捞个封妻荫子,谁知,老天不遂人愿。我们深入敌境,腹背受敌,山高谷深,道路泥泞,几乎到了绝境。弟兄们跟我这么多年,出生入死,从未有过二志。今天,我也不勉强诸位,谁想回乡奉养老母,我不阻拦。就是想去投降晋军,我也绝不怪罪。如果还有想跟我一起走的,请您留下,我们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办……”部将见刘鄩说得凄楚,一个个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大家纷纷表示,愿意留下跟随刘将军,尽力挽救危局。刘鄩遂整残军从邢州陈宋口渡漳水,向东,进驻宗城。
刘鄩把残兵是带出来了,可惜,宗城缺粮少草,将士们还是忍饥挨饿,惶惶不可终日。当时,踞宗城不远的临清是魏州的战备粮仓,又是镇、定转饷要道,刘鄩因为逃的惶急,起初并没有想到,待部下提醒,正想率军抢占的时候,却传来消息:临清已被周德威占据!刘鄩只好半道安营扎寨,待探明敌情再说。
周德威镇守幽州,外出巡查时,得到刘鄩西袭晋阳的消息,连家也没回,就率领他身边的五百亲兵救险。儿子光辅接到报告,大惊失色,急派贴身卫士再调两千骑兵,随后赶来,自己单枪匹马连夜追赶父亲。周德威看到儿子,劈头就问:“幽州防务……”光辅见父亲安好,喘了口气,说:“‘幽州防务?’我怎么知道?您是卢龙节度使,怎么只带五百骑驰援?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军情紧急,哪里来得及调更多军队?”周德威淡淡地说,“兵在精而不在多,打仗嘛,讲究个出其不意。再说,他刘鄩怎么知道我只有五百人马?”军队到了土门,探马来报:刘鄩遇雨缺粮,中道东逃宗城。周德威推测,刘鄩暂时没弄明白临清的重要,但很快就会醒悟,发兵抢夺;而此时,刘鄩就在自己前面,踞临清比自己近得多。周德威催军昼夜兼程,追赶刘鄩到南宫,抓住了刘鄩的一拨哨探,剁去他们手腕,让他们带回消息:“周侍中早已占领临清。”接着,命令士兵,马不停蹄,扑向临清。当晚戌时,周德威的两千五百骑兵从刘鄩营外衔枚掠过的时候,刘鄩营寨里人影曈曈,有的在加固帐篷,有的在竖点刁斗,周德威的士兵们掩口暗笑。
黎明,周德威占领了临清。周光辅擦擦满脸的冷汗,说:“多险啊!要不是占了临清,河北一代的晋军就被拦腰截为两段!”周德威说:“我也有些后怕。若不占领临清,谁胜谁负,还未易料!”天明,周德威占领临清的消息传到刘鄩耳边的时候,刘鄩捶胸顿足,悔恨不已。他真想不通:周德威这个老东西,怎么比他还能?到了此时,刘鄩只得拔寨退守莘县,与周德威对峙。
晋王乘胜派大将分攻磁州、洺州、邢州、沧州,先后传来捷报,收降阎宝、毛璋等十几员大将。从此,河北一带,尽为晋有。梁主朱友贞接到探报,知道两路都失败了,还丢了魏博等十几个州,一行悲泪怆然流下,他悲哀地长叹:“完了,完了!大事去了!”
十二
晋王收了魏博等十几个州,河北大部分已在晋手,晋王的心里像有几十根软软的羽毛扫一样,痒酥酥地慰贴。这天和元行钦闲坐喝茶,聊起刘守光称帝,元行钦说:“刘守光志大才疏,又刚愎自用,失败是咎由自取。”晋王说:“刘守光的地盘也不算小,听说称帝前,曾对群僚说过,‘我大燕地方两千里,带甲三十万,东边有鱼有盐,北边有草有马’的话,不知有否?”元行钦说:“有,有!的确是那么说的。燕地不小,但偏在一隅,物产也算不上富庶,在那儿当个皇帝,也节制不了天下诸侯,算不得正经的皇帝。”晋王淡淡地一笑,“乱世嘛,猴子戴草帽,谁不想过过瘾?”元行钦说:“晋王雄武天纵,而今又占了河北,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晋王一愣,正色说:“梁贼未灭,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哪里还有闲心想登大宝?”元行钦笑笑,说:“大王果然志搏云天!末将替天下苍生谢谢大王了!”晋王喝了一口茶,忽然问道:“你的武艺比李小喜如何?”元行钦说:“没比过。但臣看他的一招一式,总觉得,他,还没有真正进入武林。”“你见过李嗣源的武功吗?”
元行钦说:“臣在穷乡僻壤,孤陋寡闻,没见过李将军的武功。”“周德威呢?”元行钦说:“周将军威名远扬,勇冠三军!”“喔,周将军和孤比呢?”“不相——行,他怎么能和大王您比呢?”元行钦摸摸鼻尖,出汗了。晋王问:“你说的不能相比,是没法比,还是不如孤?”“当然是不如大王喽!”“真的吗?”“真的,真的!”
元行钦说,“周将军是人勇,大王您是神勇!”晋王笑了,“嘿,有趣!什么是‘人勇’?怎么又叫‘神勇’?”元行钦说:“周将军的确英勇,但他的英勇,高手可以看出来,这就叫人勇;大王的枪法,出神入化,高手也看不出来,这就叫神勇!”
晋王的心里像抹了蜜,甜丝丝的。又问:“这么说,你愿意跟着孤?”元行钦忙说:“愿意,愿意!多少人求之不得,末将再傻,也不会傻到不愿意跟着大王!”晋王说:“有你这句话,孤也就放心了。开始调你的时候,孤还怕你粘住周将军,不想过来呢!”元行钦说:“末将听说了大王的意思,高兴啊,几天都睡不着觉!您就把我当您的周仓吧!”晋王高兴地说:“那好哇!孤赐你个名字:李绍荣,封你为银枪效节军指挥副使,你就在孤的鞍前马后,保护孤吧!”元行钦急忙跪倒在地,“谢晋王恩遇!李绍荣愿为大王肝脑涂地!”晋王伸出双手,扶起元行钦,又为他亲手添茶,“喝吧!”
李建及进来了,“晋王,您说要回晋阳,什么时候出发?”晋王回答:“就这几天吧。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李建及说:“好了,就等晋王的话了。”晋王说:“那就等等吧,我这儿还有个急事,需要处理。你先出去吧。”李建及转身出去了。
原来,快一年了,没回过晋阳,晋王想他的母亲了。他决定,尽快赶回晋阳。
走前,他想起一件大事:河上有两处要塞,杨刘和德胜,杨刘已有一员骁将把守,德胜南北两寨还少一个总理兵机的,派谁去好呢?他征求元行钦的意见,元行钦说:“德胜,虽是个小地方,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西南距大梁只有二百多里,进,可以攻;东北距魏州还不到二百,是魏州的天然屏障,真得[派一个得力的将领。
至于具体人选,末将也说不上来。”晋王转来转去,沉吟良久,把手下的大将扒拉过来扒拉过去,也拿不定个主意。那里没有城郭,易攻难守。丢了它,别说进军大梁,连刚刚得到的河北也会暴露在梁贼的铁蹄之下。但是,它终究是个小地方,不可能调周德威、李嗣源、李存审一类大将——他们还有更大的用场……正想着,朱守殷进来了。“参见晋王!”“免礼!坐吧!”朱守殷低着头,拱着手说:“晋王在上,哪有奴才的座位!”晋王说:“不坐,也好,让我那椅子也多活几天!”朱守殷瞅了晋王一眼,一屁股坐在晋王旁边的椅子上,笑咪咪地问:“什么事?把您晋王也难住了?”晋王还没开口,元行钦插上来说:“咳,晋王正为一件事作难呢!
你来了,正好,帮忙出出主意。”朱守殷从桌上拿过一只茶杯,倒上茶,刚要喝,发现晋王的茶杯已经见了底,急忙给倒上,推给晋王,然后,端起他的茶杯,呷了一口,说:“晋王帐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雾,比如说,有这位元将军在……”“不,不,我现在姓李,叫李绍荣!”朱守殷看看晋王,晋王点点头,“刚刚赐的。”朱守殷抱拳向元行钦一拱,又对晋王说,“有了李将军,更没我说话的地了!”晋王白了朱守殷一眼,“过去,你没这么贫吧?跟谁学的?”朱守殷咯咯地笑了:“跟您学的呗!你看,你小时候读《诗经》,就这么摇头晃脑。”说着,他闭上眼睛,把头向左摇三摇,向右摇三摇,再向前勾,向前勾,点头,点头,脸上一副痛苦的样子,嘴里还念着:“白华管兮,白茅束兮……”晋王手指朱守殷,先是嘻嘻地笑,接着,双手抓住椅背,弓下身子,哈哈大笑,笑得身体颤抖,鼻涕眼泪的。元行钦也跟着笑,笑得朱守殷一头雾水,他,急忙起身,扶住晋王,给他捶背,掏出锦帕,给他擦泪。“怎么了?怎么了?”他真不明白,晋王为什么笑得这么厉害。好一会儿,晋王止住了笑,问:“我小时候就那么念的?”朱守殷说:“是呀!就这么念!”晋王说:“胡——扯——蛋!怪不得你‘草管人命’!”朱守殷仍然一脸茫然。
原来,朱守殷小名会儿,小时候,给李存勖做奴才,陪读。俗语说的“陪太子读书”,意谓表面洋活,实质上,对自己没有任何作用。其实,寻究那些陪读的,大部分出自比较贫穷的家庭,读书时,常常是太子不读陪读读。所以,太子常常不成器,而陪读却文武双全。李存勖和会儿恰好相反——李存勖读书用功,练武也用功,学会了一身本领;会儿既怕苦,又怕累,坐不下,跳不动,什么也没学下,气得老晋王李克用叫他“混儿”。后来,觉得“混儿”太难听,就叫成了“会儿”。这个“混儿”也不是没有一点优点,比如,嘴儿甜,腿儿勤,把李存勖侍侯得舒舒贴贴,深得李存勖喜爱。老晋王死后,李存勖就把他封为长直军使,叫他在军前效力,也好淘些功名,光宗耀祖。
“晋王,您呀,知道我不爱读书,说那个干什么?您说说,您有什么事解不开?
说不定,我还真能帮您呢!”朱守殷问晋王。晋王说了,朱守殷问:“就这事?”
晋王说:“就这事。”朱守殷两手支着头,煞有介事地想了好一阵,“叫李嗣昭将军,不就结了?”晋王说:“不行,不行!杀鸡焉用牛刀!他还镇守潞州,那是晋阳的南大门!”“那——把石君立调来得了!”晋王说:“你呀,你呀,怎么只盯着潞州?我说了,不能动潞州一兵一卒!”“那就在周将军手下调将。”“幽州?也不行!
契丹进攻怎么办?”这儿不行,那儿也不行,朱守殷没辙了。元行钦忽然内急,出去方便了。他们二人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嘿,有了!”朱守殷兴奋地说,“有一个人,保您满意!”晋王急忙抓住他的手,问:“谁?你说谁?”朱守殷看看晋王,嘴憋了几憋,没说。晋王好象生气了,甩开他的手,“我还不听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能点出个什么能人!”朱守殷板起脸,“不听了?那——
我就不说了!”说着,起身要走。晋王急忙拉住,“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
朱守殷“扑哧”一声,笑了。“我还不知道您?这会儿,不知怎么急着想听呢!”
晋王说:“知道,就不要装腔作势。快说!”朱守殷说:“您看,我,怎么样?”晋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就你?”这下,轮到朱守殷急了:“我,不行?我跟着您,也学了枪刀剑戟锤叉棍钺,也学了行兵布阵筹粮征草……我承认,所有这些,都不如您,但是,守一个小小的德胜,我觉得,绰绰有余!”晋王嘴上没说,心里却在想:“你那两下子,还‘绰绰有余’?别说王彦章来,就是段凝、刘鄩、王檀……那一个你都不是对手!”朱守殷真的着急了,拉住晋王的手说:“我给您当书童的时候,您说什么来着?”晋王板着脸,“我说什么啦?我什么也没说!”“你说啦!你说啦!怎么没说?”朱守殷朝四边看看,没人,就说:“您见刘夫人能唱能跳,央我给曹老夫人说。那时,你就给我许愿……”晋王伸手捂住朱守殷的嘴,“小声点……”朱守殷压低声音说:“过了多少年,您才封我做长直军使……”“还说呢,封你做长直军使,得罪了多少人?”“那,那是他们不了解我的能力!您,您再给我一个机会,立点功劳,也好堵住别人的嘴嘛——这也是为您好!要不,人家还要说您只顾情,不问才……”说着,说着,他跪下来,仰着脸哀求,那眼里,还滚动着泪花。晋王,心软了,答应了朱守殷的哀求。
十三
梁兵溃退了,晋阳又是熙熙攘攘,一派和平景象。晋王一到宫门,飞身下马,跑步进宫。宫娥飞快禀报曹老夫人。曹老夫人乐颠颠地从堂中小跑迎出来,左右两个丫鬟霁云和麝月搀不像搀,倒像被老太太拽着跑。看到母亲迎出来,晋王紧跑几步,大声喊道:“妈妈,妈妈,孩儿回来了!”双膝跪倒,就行大礼。曹老夫人一把把晋王拉起来:“亚子,别,别!快,让妈妈看看,看看!”双手搭在晋王的肩膀上,眼睛盯住晋王的脸,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看啊看啊,手也不停地在脸颊、额头、鼻子抚摩。这时候的晋王,又像一个孩子,眼眶里噙着泪,陶醉在母亲的爱抚里。“瘦了,瘦了!儿子,瘦了!”晋王也仔细地端详妈妈。妈妈明显老了,眼角的额头的皱纹更深了,头上的白发也多了几根。“可她从没想自己,总想着他的儿子!”想到这儿,晋王把母亲鬓边的白发往上撩撩,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滚落腮边。
妈妈抬手轻轻为他擦泪,“孩子,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咱不哭,不哭……”自己的眼泪却像一股清泉,亮晶晶地涌出来,落在地上,砸起一朵朵细细的烟尘,像转瞬既逝的琼花。晋王接过霁云递来的手帕,轻轻为母亲沾去泪滴,笑着说:“妈妈,您说,咱不哭,您怎么,又落泪了?”曹老夫人抓住儿子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破涕为笑:“妈这是高兴,高兴!”说着,拉着儿子的手走上台阶。台阶还没上完,曹老夫人却变了方向,拉着晋王朝右殿走。“妈妈,您这是……”“拜见你母亲啊!
这次梁贼偷袭晋阳,多亏了你母亲!要没她,宗庙可就毁了,晋阳的百姓可就遭殃了,咱娘俩也别想见面了!”晋王欢快地扶着妈妈走向右殿。
原来,晋王的生母就是眼前这位曹老夫人,曹老夫人所说的“母亲”是刘老夫人。曹老夫人本是李克用的次妻,刘老夫人才是李克用的正妻。一般的,有妻有妾,小户人家,常为一个“钱”字闹得鸡飞狗跳,而大户人家,特别是帝王后宫,常常为“权”字争得血肉横飞。可是,曹老夫人和刘老夫人却好得像一个人一样,从未见她们红过脸。她们俩,像是老天专门为李克用创业而生的,一主内,一主外,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曹老夫人小时,资质娴丽,其父笃信老庄之学,以水为鉴,教导女儿温柔谦让。待做了李克用姬妾之后,不仅行事恭顺,谨遵妇道,还为李克用补了许多缺漏。李克用生前姬妾盈室,争宠斗法的事也屡见不鲜。加上李克用生性严酷急噪,侍从女官或嫔妃稍有错失,必定严加拷问,甚至鞭打火烙,没有人敢说情,惟有曹夫人瞅准时机,委婉谏阻,克用常常被她说得心服口服,变怒为笑,所以,甚得上下欢心。刘夫人曾多次对李克用说:“妾看曹姬天生丽质,更兼温柔敦厚,定是大王的得力内助,万望大王恩上加恩。”李克用见两位夫人如此恩爱,也打心眼里高兴。后来,曹夫人生了存勖,体貌奇杰,聪明伶俐,克用特别爱怜,一心要把晋王之位传给存勖,母以子贵,曹夫人也越发得宠。曹夫人并未因此有些微骄横,反而,待人越发恭顺,做事越发勤谨。刘夫人虽未生养,可她生性豁达,对存勖就像亲生,嘘寒问暖,爱怜有加,两人的关系更加密切。李克用死后,两位老夫人住在晋阳,一个左殿,一个右殿,你关心我吃,我关心你睡,晨昏问候,惺惺相惜,竟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
晋王母子还没走出左殿的台阶,就听见脚步声响,刘老夫人从右殿出来,后面跟着梅英兰英竹英菊英几位丫鬟,她们都是短打扮,穿着紧身衣裤,显得别样的秀气、精干。刘老夫人边走边叫:“儿子回来了?他在哪里?在哪里?”曹老夫人轻轻推推晋王,晋王快步走到刘老夫人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孩儿参见母亲大人!”刘老夫人慌忙搀起:“家无常礼,家无常礼,儿呀,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晋王一手搀着曹老夫人,一手搀着刘老夫人,三人一同进了左殿。
三人坐定,晋王又要跪拜,二位老夫人一齐搀起。晋王说:“这次梁贼偷袭晋阳,多亏二位母亲……”曹老夫人紧忙插话:“我可没做什么。要感谢,你就感谢这位吧!”刘老夫人笑了:“老姐姐,您又把我推到火上烤!‘没做什么’?咱们召集大伙讨要办法的那会儿,大家听说梁贼有十万,都吓懵了,不仅拿不出办法,连话都不会说了。你一句笑话,把大伙的胆儿招了回来,还逼得大伙不得不开动脑筋,想一想,逃哇?撤哇?守哇?当时我就想,这个鬼老婆子,平时也不见灵牙俐齿,紧急关头,那舌头,还真是一把开心的金钥匙!”曹老夫人惊讶地瞅着刘老夫人,问:“什么呀?我说什么了?”刘老夫人看看晋王,“说什么?我给你们学学。”
说着,拿腔作势地学起曹老夫人:“‘怕什么?胆小的女人晚上过乱葬岗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鬼还没来呐!’你晚上到过乱葬岗子?见过鬼?”那语调,那神态,逗得晋王哈哈大笑,旁边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也捂住嘴,吃吃地笑。曹老夫人对晋王说:“你是没见,你母亲那时候多威风——”说着,曹老夫人站起身,学着刘老夫人的腔调:“‘安将军说的对,我们不撤!撤,就是死路一条!大家见过狼吧?碰见狼,你不怕它,哪怕你手里没家伙,它也不敢向你进攻;你怕它,转身就跑,狼比你跑得快吧?你只有死!’那胆量,那气概,没有几个将军赶得上!最妙的是她激安金全老将军和石君立将军的那几句,一箭双雕,真有你父王的机智!”晋王正要问,刘老夫人说:“老姐姐,咱俩干什么?我给你抬轿子,你给我吹喇叭?至少,也有王婆卖瓜的嫌疑吧?不说了,不说了!儿子刚回家,没问他吃,没问他喝,我们这娘是怎么当的?”曹老夫人笑了:“也是,也是!绛雪,”旁边一个丫鬟走过来,“叫厨房准备一桌酒菜,为晋王接风!要丰盛,要快!”绛雪答应一声出去了。
刘老夫人唤过梅英:“快,回去,叫厨师把我特意留的雪里蕻切切,我要亲手蒸碗扣肉,慰劳晋王——他最爱吃我蒸的扣肉!”梅英刚走几步,刘老夫人又叫住她,“把我珍藏的那坛陈年杜康启出,抬过来!”晋王忙说:“不用了!母亲留着,自己喝吧!”曹老夫人狡黠地一撇嘴:“好哇,老姐姐,藏私房呢!把我的酒虫都炕死了,也不给赊点,儿子回来了,好酒立马就出来。看来呀,我还是没有儿子的面子大!”刘老夫人右眼瞪得鸡蛋大,左眼扑腾扑腾眨了几下,说:“我老婆子有酒,敢给你喝?人常说,酒壮英雄胆,您老姐姐喝了酒,还不把乱葬岗子的鬼吓得炸了营?”殿里的人一听这话,“轰”地一声笑得前仰后合,曹老夫人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着刘老夫人,笑的说不出话来,连晋王也笑得偷偷擦泪。
接风宴上,晋王派元行钦把张承业和李嗣昭、石君立、安金全几位将军都请了来,大家谈笑风生,其乐无穷。
李嗣昭说:“这次保卫晋阳,打得真叫过瘾。我差一点赶不上了。”晋王问:“你什么时候赶到?”“四更啊!您是没见,老百姓多么英勇!他们手里的家伙真叫五花八门,有锹、铲、棍、叉,锄、镰、钩、耙,有的还抡着铡刀!”晋王说:“李兄,那次进军,您还怨我没派您去,要去了,可捞不到这次功劳了!”李嗣昭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我没做什么,只捡了个狼尾巴。立功的是石君立他们,特别是安老将军。”石君立、安金全急忙说:“托晋王的洪福,是两位老夫人神机妙算,指挥有方!”曹老夫人说:“这么说,折杀老身了!是这位——”曹老夫人指指刘老夫人,“神机妙算,指挥有方!还有张监军。那会儿,不知从哪里变出那么多铠甲刀枪。”张承业淡淡一笑,“我又不是诸葛亮,能呼风唤雨,草船借箭。那都是平时打造的,大家的功劳。要说这次胜利,首功当推两位老夫人!”曹老夫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是刘老夫人,是刘老夫人!你们不知道,她那个时候还对我保密呐!”晋王笑眯眯地问刘老夫人:“保什么密?这会儿,能不能公开?”刘老夫人也有点不好意思:“我,我那时候,仗还没打,结果是什么,我也有些吃不准。出了错,还不留下笑柄?只好推说保密了!”晋王说:“现在,仗打胜了,还用保密吗?”刘老夫人说:“这会儿,还……当然不用保什么密了!晋王,您还是请张监军说吧?”晋王转向张承业:“七哥,您说说?”张承业突然离席,跪下,说:“晋王,您先赦免我,我才敢说。”晋王诧异地搀扶张承业,张承业没动。“七哥,怎么了?怎么回事?您做了什么事,要我赦免?”刘老夫人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张监军就是这么个人——做事忒认真!”张承业说:“这不是做事认真,而是抗旨不遵!”晋王说:“我不是皇帝,没有什么‘旨’。七哥,您自然没有抗旨不遵的罪名!起来吧,起来坐下说!”曹老夫人见张承业还跪着没动,过来扶起张承业,说:“今天是家宴,大家都随便些。”张承业站起来,重新入座,问晋王:“听说您封贺德伦为大同节度使?”晋王说:“是呀!他在收服魏州的行动中有功。”张承业说:“我把他杀了!”“是他自己碰死的。”石君立说。晋王吃了一惊:“你把他杀了?为什么?那可是一员大将!你没听说过‘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古语吗?”张承业又要离席,刘老夫人把他按住,说:“还是我来说……”
刘老夫人说:“他的确是一员能干的大将!这次王檀偷袭晋阳,他派他的亲兵暗地和王檀联络,准备夺取北门,里应外合!我只好请石君立把他杀了。”晋王问:“您怎么知道他和王檀联络?”刘老夫人说:“我们派人跟踪,把联络的人抓到了。
要不,哪会有这次大胜?”晋王惊讶地问:“你们怎么发现贺德伦有二心?”刘老夫人说:“那是张监军的功劳。您请张监军说吧。”张承业想了想,说,“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贺德伦带着五十多个亲兵到了晋阳,到张承业处签到要房子、要供给,张承业放下手中的活就去张罗。那时,僧多粥少,能盛下五十多人的大院落几乎没有。张承业找了所稍小的院子,请贺德伦看,“贺将军,这所院子,小了点,您先凑合住吧。等腾出大点的,我马上给您换。您看行吗?”贺德伦还没说什么,几个亲兵先叽叽喳喳地埋怨,其中一个弹弹手中的刀说:“刀啊,刀啊,没有大房子住!”另一个嘟着嘴,“给刀诉苦,刀能生出大院子?”一个尖嘴猴腮的撇着凉腔:“‘货离乡贵,人离乡贱’呀!”一个眉际有块刀疤的低声嘟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承业说:“贺将军,您应该管管您的部下!”贺德伦没有管他的部下,却对张承业说:“管什么管?孟尝君不是晋国人!”“就凭这句话?”晋王问。张承业说:“就凭这句话,我发现他并非真心投晋,就给他院子安了一个半大小子,帮他们扫地……”晋王叹了口气,阴阴地说:“您真是圣人,见微知著哇!”席中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刘老夫人看了看曹老夫人,曹老夫人说:“要说贺德伦有功劳,还真有!是他,替我们调出了王檀。没有他,我们就没法演出瓮中捉鳖的好戏,也就解不了晋阳之围!晋王啊,他可立了大功,您说,该给他什么奖赏?”晋王的嘴角抽了抽,“妈呀,你真会说笑话!”宴席,又陷入难堪的寂静。
“哦——我真老糊涂了,后边还蒸着扣肉,怎么就忘了!”刘老夫人边说,边站起身,离席向后殿走去。曹老夫人也跟着站起来,“你们吃,你们吃!我去帮帮我的老姐姐!”说着,也离开了宴席。
正在大家扫兴的时候,一阵手锣“嘡嘡嘡嘡”脆响,堂下飞来一队优伶,他们安排板鼓,调准胡琴,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只见一个小生模样的红衣少年走到席前,踏着音乐过场,甩袖,亮相,立即博得个满堂彩!那扮相,俊俏秀丽,那动作,潇洒老辣,连晋王也忘了刚才的不快,使劲鼓掌。只见那小生开口念道:下官张少府。祖籍南阳,结庐西鄂,宦游云梦。今日奉使河源,满目沙砾。不为王事,哪个来此蛮荒之地?想那王摩诘《阳关三叠》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这里既无客舍,也无柳色,更无故人!愁杀人也!
板鼓一下,笙管齐鸣,那少府唱道:
张骞古道,十万里枯篙,班超遗戟,九千层锈缟。昔日曾恨,深谷带地,凿穿崖岸之形,今日方恋,雾岭横天,刀削岗峦之潮。何时能见,芳草萋萋,烟霞袅袅?哪刻再听,泉石泠泠,古猿萧萧?……
看看那个饰演少府的人,李嗣昭失声惊叫:“大公子,大公子!那不是大公子继岌嘛!”几位将军朝那个小生细看,果然是大公子继岌,小字和哥。李嗣昭跳过去,拉着大公子的手上下打量,转面对晋王说:“长大了,结实了!”张承业接了一句:“是啊,长大了,会唱戏了!”晋王高兴地说:“真是我的儿子!像我!会唱戏了,好事哇!”张承业说:“好事,的确是好事!您知道,他唱的什么戏文?”
晋王问:“什么戏文?”“《游仙窟》!”晋王又问:“《游仙窟》是什么戏?什么内容?”张承业没好气地说,“什么戏?您让大公子唱唱。”继岌唱:“自怜胶漆重,相思意不穷。可惜尖头物,终日在皮中。”一个女伶接上来:“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继岌说:“这是咏刀和鞘的,张伯伯总说……”“说什么?”“说是艳词淫句……”晋王噢了一声,“那不是咏刀和鞘的嘛!
你不要随意联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张承业惊讶了:“还‘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知道,戏是教化人的。唱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戏也是供人消遣的。烦闷了,唱点轻松的,娱乐娱乐,不必大惊小怪!”“好好好,是我多心了。您知道,为唱戏,他从我手里弄去了多少宝带、币马?”晋王笑了,用手拍着大公子继岌对张承业说:“玉带、马匹,已经不珍贵了!您不是有钱吗?他不过是变着法,想,想要点钱花嘛!哪么多钱,烂在库里,又不下崽。和哥缺钱花,您给他点不就行了?”张承业听了,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郎君的花销、缠头都是承业的俸禄,承业有多少钱,您晋王不知道?”晋王的眼睛瞪大了:“谁要你的俸禄?公库里哪么多钱,谁要你的俸禄!”张承业猛地一颤,提高了声音:“公库里的钱是供军队的,承业不敢用公款做私礼!”晋王嘻嘻冷笑:“谁能证明,你没公款私用?”“亚——呀,大公子,晋王,晋王”,张承业指着晋王,全身哆嗦,“你,你,竟然,竟然说出,这等话,这等话!我,我,一个老敕奴,没有子孙,要钱何用?我像狗一样,给你们李家,看守钱财,还不是为了供给军队,打败梁贼,匡复大唐!你是晋王,你有儿子,不思教育,随他挥霍,你自己随便取用,问我干什么!”“你,怎么这样对晋王说话!”元行钦大声吼道。晋王的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他抓过元行钦腰间的剑,抡圆了,就要砍下。张承业“扑”地跪下,抓住晋王的衣袖,“老奴受先王顾托之命,誓为国家诛灭汴贼。今日,如果因怜惜国家钱财而死,死得其所,可以坦然去见先王了!”说着,伸长脖子,闭上眼睛,等候杀头。李嗣昭大惊,抢上前来,一把抓住晋王手中的宝剑,夺过来,“仓琅琅”扔在地下。石君立急忙跑出去,到后殿请二位老夫人。元行钦拉拉张承业,“你还犟什么?不要命了?
还不快快退下!”“元行钦!”只听一声断喝,后殿里转来二位老夫人。曹老夫人指着元行钦的鼻尖骂道:“你受晋王大恩,怎么还不改贼性,只知道撺掇主子干坏事!”元行钦跪倒在地,捣蒜似地磕头。几个丫鬟抬来椅子,曹老夫人没坐,却颤巍巍地走到张承业面前,双手掺住张承业的双臂,要扶他起来。张承业没动,曹老夫人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去,惊得张承业急忙起身,双手掺起曹老夫人。曹老夫人把张承业推到椅子上坐下,厉声喝道:“小奴才,李亚子,你,给我,跪下!”曹老夫人发怒了,她铁青着脸,嘴唇颤抖。晋王吓坏了,跪到曹老夫人面前,曹老夫人推了晋王一把,吼道:“跪你七哥那儿去!向他赔罪!”晋王顺从地跪到张承业面前,唬得张承业从椅子里溜下来,面对晋王跪下,李嗣昭、石君立、安金全几位将军和周围的仆人丫鬟也齐唰唰地跪倒。曹老夫人又拉起张承业,张承业侧身站着。曹老夫人说:“众位将军请起。今天,老身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不明大义的东西!”几位将军互相看看,谁也没敢起身。“好吧,你们不起,也跟着听听!”
几位将军叩头答应:“愿听老夫人教诲!”曹老夫人指着晋王骂到:“你长成了,敢杀人了,你看看,你要杀的是谁?你的七哥!你父王对你七哥,也是恭恭敬敬,从没高声!你倒厉害,要杀他了!”刘老夫人过来,一边说,“谁都有犯浑的时候……”一边把曹老夫人往椅子跟前推,曹老夫人说:“您别劝我,老姐姐。我对不起先王,也对不起您,没有教育好儿子。今天,我得好好教训他!要不,他再作个什么混帐事,我死了,怎么去见先王!”她又走过来,指着晋王数落道:“你连年出征,后方所有事都交给你七哥,你七哥黑不当黑,明不当明,又是劝课农桑,蓄积金谷,又是收市军马,打造兵器,还要整饬吏民,维护安宁……他不是宰相,却比哪朝宰相都忙,他不是农民,却比哪个农民都累哇!他哪一天吃过个安稳饭,哪一夜睡过个囫囵觉?无论你招兵买马,无论你打胜打败,哪一件事没有你七哥的血汗?!是,他没有冲锋陷阵,也没有诸葛亮的智慧,可他的心,比诸葛亮都忠啊!”
晋王低头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刘老夫人示意丫鬟把椅子抬过来,放在曹老夫人身后,说:“老姐姐,咱坐下说。累坏了身子,您要受罪,我们也担待不起!”
曹老夫人叫丫鬟们再抬张椅子,拉着刘老夫人并排坐下,又数落开了。“你说你七哥公款私用,昧良心啊!你七哥连俸禄都不多要,他的俸禄,大多捐给了国家,给了你那不争气的儿子!你还说他‘公款私用’?!”刘老夫人说:“你七哥的侄子,张瓘、张瑾兄弟几个,横行乡里,挪用钱款,一个被你七哥处死,几个降职,你还派快马要刀下留人,也没留住!他那么克己奉公,你还说他‘公款私用’?你亲身经历的事,怎么都忘了?”晋王向张承业磕了个头,转过来抱着母亲的腿,说:“母亲,孩儿错了!您老消消气,饶孩儿这次吧!”曹老夫人说:“你错了?你还知道错了?你父王为什么豁出命保你七哥?他知道,你七哥是个旷世忠臣,干臣!你父王谢世了,是你七哥把你扶上王位!没有你七哥,你的小命早就没了!就说这次晋阳保卫战,没有你七哥辛辛苦苦督造的檑木滚石、刀枪铠甲,我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张承业,是大唐第一功臣啊!你怎么就敢杀他呐!”曹老夫人掰开晋王的手,拉过张承业,捺在椅子上,说:“张监军,小孺子不识好歹,多有得罪,老身代为赔罪了!”说着,就要下跪,惊得张承业满身汗流,伏地不起……曹老夫人跪下,刘老夫人跪下,晋王膝行到二位老夫人身后,众位将军跪在晋王身后,元行钦和众丫鬟也都跪下了,大伙跟着老夫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张承业跪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喊着:“这是干什么呀?叫老臣怎么活呀!”一边鸡啄米似的磕头。刘老夫人扶起了曹老夫人,曹老夫人拉张承业,张承业和晋王抱在一起,两人放声大哭,引的大家都流下了热泪。
十四
过了一天,晋王的情绪还没缓过来,他一人坐在后厅,眉头紧锁。“报——”
“什么事?”晋王没好气地问。“有人献宝!”晋王正愁没事岔开前天的尴尬,就吩咐一声“请”。他自己也站起来,踱到前厅。只见一个人戴着方巾,青色道袍,双手捧着一样东西,用包袱包着。内侍接过,送到晋王跟前。晋王打开包袱,是一只描金锦盒。这锦盒,黑底,四边是红漆万字图案,中间,用明黄描着龙凤呈祥,显出一股逼人的华贵。晋王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就象面对祖宗的牌位。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打开锦盒,露出一个物件,用锦缎裹着。晋王的身体似乎有点摇晃,他深深地吸口气,又长长地出口气,两手伸进锦盒,先摸摸,四方形,硬硬的,还挺重。然后,他用右手扣住底,左手护住,运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请出来,放在案上。心想,“能是什么宝贝呢?”再一想,“解开不就知道了!”他觉得胸口有些堵,坐下,顺了顺气,定一下神,轻轻解开锦缎,好像是一方大印!
晋王双手捧起来,移到眼前审视,是一方印。印是玉做的,通体深绿,稍稍泛白,顶上雕刻盘龙纽,摸着温润如脂,细看正面,赫然四个篆字:“关中龟印”。“这是谁的印?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印?”晋王搜肠刮肚,好一阵子,还是不得其解,就朝外喊:“来人,请张监军!”张承业来了,还有些不自然。晋王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问:“七哥,你来看看,这是传国玉玺吗?”张承业凑近,上下左右瞅了好一阵子,犹犹豫豫地说:“我也说不准。”晋王觉得奇怪:“早先,你不是在含元殿当差吗?你也没见过这东西?”张承业说:“我是在含元殿当差,还当了好长时间,也没见过传国玉玺……传国玉玺是什么东西,国之重器啊!皇上哪会把它随便摆在外边?一般人,见不上!”晋王问来人:“你从哪里得到的?”来人答:“听说是幽州。”“‘听——说’?”晋王和张承业都有点惊奇,晋王问:“这大印不是你的?”来人回答:“不是我的,是我家主人的。”“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你家主人是——”“我是谁,叫什么,并不重要。我家主人说,请大王也不要问他的姓名。”
晋王更奇怪了,“那——为什么要把宝贝送给孤?”来人说:“我家主人说,脂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这是一件宝贝,关系着国家命运,皇位继承。他要我无论如何亲手奉献给大王。好啦,我的任务完成啦,我该走喽!”说着,向晋王和张承业稽首道别,转身就走。“哎,哎,你站住!”来人回过头,“你献宝有功,领了赏再走不迟。”来人笑了笑:“修道之人,要银子有什么用?”说着,掉回头,大踏步走了。
献宝的人走了,把许多问号一股脑丢给了晋王和张承业。晋王叹了一口气,说:“可惜郭崇韬不在晋阳。他要在,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张承业说:“郭崇韬不在,冯道不是在吗?请冯道来——”晋王忙喊景进:“快快有请冯掌书记!”内侍急急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冯道来了。他端起锦盒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阵,又捧起玉印仔细观察,还用手摩挲,用指头抠抠。看着看着,他喜形于色,突然跪下大声说:“恭喜晋王,贺喜晋王!”晋王忙扶起冯道:“喜从何来?”冯道说:“听小臣慢慢道来——”晋王说:“先生,快,坐下,快,坐下说!”内侍拂拂椅子,冯道坐下,说:“国朝初期有一员大将,叫李靖,晋王想必知道。”晋王说:“知道呀!他不是京兆三原人吗?此人精通兵法,小时候,他的舅舅韩擒虎就非常赏识他,说他长大以后,肯定是出将入相的全才。隋末,曾经当过马邑郡丞。高祖入长安,他归顺大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李孝恭击萧铣,他被任命为长史,作战计划大多由他草拟。武德六年,辅公祏造反,他又辅佐李孝恭翦灭公祏。贞观四年(公元年),他亲自统兵打败东突厥,贞观八年,又统兵击灭吐谷浑。太宗当政,他历任兵部尚书、右仆射等职……”冯道边听边点头,说:“晋王好记性!您要不是管理国家、统兵打仗,我们这些管文案的小吏都没饭吃了!”晋王说:“惭愧惭愧!孤是特别钦佩李将军,才把他记得清楚一点。贻笑大方了!”冯道问:“您知道,李将军后来呢?”“后来,后来……后来孤就说不清楚了。”晋王说。冯道诡秘地一笑,说:“后来,像所有人一样,他,死了。”“这还用说?谁能结在世上,长生不老?”张承业想。冯道接着说:“他死了,唐太宗很难过,就封了他个仙官,用蓝田玉制了一方印,用大篆刻了四个字:‘关中龟印’,随葬在他的封土里。”晋王和张承业不约而同地“噢”了一声。张承业问:“李将军葬在哪里?这印,怎么就到了幽州?”冯道回答说:“这,下官就说不清了。不过,以下官笨想,大凡埋帝王将相的地方,少不了盗墓贼吧?只要是宝贝,都会不胫而走哇!”晋王和张承业都不住地点头。“得了这枚印章,有什么可喜可贺!”晋王问。冯道说:“您想啊,李将军是什么人?是大军事家,著过《李卫公兵法》,又为大唐的创建东荡西杀南征北战,建立了丰功伟绩,民间把他奉为四大天王之首,就是手里托着宝塔的那位!”
“喔,托塔李天王就是他呀!”张承业说。“别打岔,听冯先生说!”晋王急忙摇手。“有了他的保佑,我们以后的仗肯定会越打越好,节节胜利!也就是说,我们离胜利已经不远了!”晋王的眼角向上挑了一下,“这么说,得了这枚印章,真还可喜可贺。”他看看张承业,转脸又问冯道:“‘传国玉玺’又是怎么回事?”冯道向张承业挤挤眼,对晋王说:“玺本来是印的统称,从秦代开始专指皇帝的印。‘和氏璧’的故事大王您肯定读过,张监军想必也知道,”晋王和张承业都点点头,“传国玉玺是秦始皇制作的,用的就是‘和氏璧’。传国玉玺方圆四寸,上边纽交五龙,正面刻着李斯篆写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意思是说,统治万民的权力是上天给的,有了传国玉玺,国家就会永远繁荣昌盛。‘和氏璧’本来就是无价之宝,它又代表国家,代表权力,自然成了宝中之王。谁拥有了它,谁就拥有了国家,拥有了权力。所以历代英雄豪杰没有谁不想得到它。”晋王的眼睛里闪烁出不可捉摸的火花,像秋夜坟地里游荡的磷火。“传国玉玺,它,现在……”晋王的嘴唇有点哆嗦,冯道似乎没有看到,还按他的思路继续说,“传说秦统一六国后的壬午年(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南巡,行至洞庭湖时,大风骤起,波浪滔天,打得龙船东倒西歪,马上就要翻沉,始皇擎起传国玉玺抛到湖中,只见一股闪电‘咯啦啦’劈开天厅,直通湖底,立马风平浪静。8年后,当他出行至华阴平舒道时,有人将玉玺奉上,传国玉玺又回到了秦王手中。秦末战乱,刘邦率兵攻进咸阳,秦王子婴流着眼泪献出了玉玺。西汉末年,王莽篡权,皇帝刘婴年幼,玉玺由孝元太后掌管。王莽的弟弟带着军队,逼太后交出玉玺,太后大怒,斥骂王莽篡国贼子,不得好死,‘哐啷’一声,把玉玺摔到地上,玉玺被摔掉一角,后来用金子补上,留下了永久的瑕痕。”晋王急切地问:“后,后来呢?”“后来,王莽失败,玉玺几经转手,落入后汉光武帝刘秀手中,传给东汉诸位皇帝。东汉末年,十常侍作乱,少帝仓皇出逃,没有来得及带走玉玺,返回宫中追寻,玉玺已经失踪。后来,江东孙坚的部下在一眼井中发现传国玉玺。袁绍听说,强逼孙坚交出玉玺。后来,袁绍败死,传国玉玺又还给了汉献帝。三国鼎立,玉玺在魏国。三国一统,玉玺自然归属晋国。西晋末年,传国玉玺在血腥伴随下几易其主,最终回到东晋。后来,经宋、齐、梁、陈、隋,归属国朝高祖。贼子朱温篡唐后,玉玺又遭厄运,被尘蒙羞……”
晋王的眼里又冒出一串火花,像黑夜的天空划过的流星,明亮灼人。张承业看在眼里,心却像被虫子叮咬似的疼。“晋王,您想做皇帝吗?”张承业问。晋王还沉浸在冯道的叙说中,听到张承业问他,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烧得厉害,急忙抬起双手在脸上搓了两把。张承业上前抓住晋王的手说:“一方‘关中龟印’,能顶几伍精兵?即就是传国玉玺,也不过是有形之宝。真想做帝王,首先得有无形之宝,这无形之宝,才能抵上百万雄师。否则……”“什么‘无形之宝’?”张承业说:“仁义呀!仁义才是帝王之宝。”晋王咳了几声,许是有痰卡在喉咙。张承业说:“这话听起来不着边际,其实,实在着呐!在当代,重视人才,奖励农耕,富国强兵,等等,就是帝王之宝。郭大人,冯大人不是说过多次吗……”“又来了,又来了!七哥……”张承业知道晋王的心思,可这时候,他,还是得说,“大王一家几代,世世忠于大唐,每逢朝廷有了急难,都是奋不顾身。自从朱温老贼篡唐,先王切齿痛恨,誓欲匡复唐室。临终之时,又把重任交给大王。老奴受先王眷顾,三十多年不辞辛劳,为王招兵买马,聚敛财赋,目的就在为大王尽一臂之力。您如果只想着皇位,就违背了祖上世代征战的初衷,岂不让天下英雄寒心?”晋王低下了头,脸色有些白,眉毛攒到一堆,不说话。张承业摇着晋王的手,说:“你为什么不先剿灭朱温,报了列祖列宗的血海深仇,再南取吴越,西灭巴蜀,净扫四海,廓清宇内,那时候,就是高祖复生,太宗再世,谁敢居大王之上?您要明白,让之愈久,得之愈坚啊!这个时候,就想着九五大位,刘守光就是前车!”晋王声音颤抖,叫了一声“七哥”,眼泪刷刷地滚落下来。他伸手从内衣口袋掏出几页纸,抖抖索索地递给张承业,“七哥,您看看,这是什么?”张承业展开细看,是蜀主、吴主几个劝晋王自立为皇帝的书信。晋王说:“过去,王太师也曾多次给先王送信,说大唐已亡,应该各在各的地盘称王,先王不许。他对我说:‘昔日天子驾幸石门,我统兵二十万,剿灭贼臣。那个时候,威振天下,无人能与我争锋。我如果挟天子割据关中,自作九锡,逼皇帝禅让,谁能禁我!想我家世世忠良,怎能做那种狗彘之事?
你以后当政,要以匡复唐室为己任,万万不可做大逆不道之事!’先王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我,就是有了传国玉玺,也不敢窥视大宝哇!”张承业转忧为喜,急忙掏出锦帕,为晋王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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