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李存勖-平乱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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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就在晋王明推暗想做着皇帝梦的时候,远在北方草原的一个人也做着同样的梦,这个人就是契丹主耶律阿保机。

    契丹,本是我国北方一个少数民族,世代以游牧为生。到了唐朝末年,阿保机统辖契丹八部。他向往汉族文化,掳掠了不少汉民,要他们辟土垦田,耕种粮食,形成了游牧农耕杂居的社会集团。自己也从原来的住地搬到汉民较多的地方,并把这个地方称做汉城。这个集团,杂烩了游牧、农耕的优点,有麦有稷,有马有羊,逐渐强大起来。原来的契丹八部,领袖由八部公推,三年一换。到阿保机手里,听说中原皇帝世袭,也想长久当契丹王,私下探问八部,没有一部同意,阿保机就起了杀心。他向八部派遣使臣,传达他的心意:“我有盐池,你们吃盐,都由我们供给。我们生产食盐非常辛苦,你们也不来看看?咱们共同商量一下,怎么开发,怎么分配。”八部的首领听了这话,也觉得应该去慰劳慰劳,就驮上酒肉,亲自到盐池相会,阿保机设宴款待。酒喝到半酣,八部首领都有些晕乎,阿保机举起酒杯,“哐啷”一声摔在地上,外边埋伏的兵丁一涌而上,刀枪齐下,取了八个首领的首级,从此,阿保机就真正当上了契丹领袖。

    晋王李克用见朱温的篡唐野心越来越明显,想要阻止,力量不足,一狠心,联络契丹,共同伐梁。阿保机见了晋使,大喜过望,率领大军三十万,来到云州。李克用供粮供肉,赠银赠缎,犒劳契丹军队,又把阿保机迎入云州,设宴款待,阿保机也赠良马千匹,以示酬谢。席间,两人焚香祷告天地,结为八拜之交,发誓团结一心,共讨梁贼。谁知,朱梁篡夺大唐江山,阿保机竟背弃前盟,派使节祝贺,还献上名马貂皮,恬颜讨要封号。这样的出尔反尔,早让李克用不齿。更阴毒的是,朱温把封号提在自己手上,要求阿保机翦灭了晋国再给,逗得阿保机兴兵犯晋。你说李克用能不恼怒?他临终之时,赐给儿子李存勖三支箭,嘱托了三个遗愿,其中之一,就是剿灭契丹。

    李存勖继位之后,因与梁贼战争不断,无暇顾及契丹,就修书一封,称阿保机为叔父,愿与交好,暂时稳住了契丹。待晋王伐燕的时候,刘守光无计可施,派参军韩延徽往契丹讨救兵。韩延徽见到阿保机,直立不跪,气得阿保机哇哇大叫,把韩延徽押送草原放羊,把他的下人乱棍打出汉城。韩延徽本是硬汉,吃苦受累,忍饥挨饿,绝不折节。孤独的时候,扯几捧野花,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增添一丝韧劲;烦恼的时候,对着蓝天白云,吟几首唐诗,哼几句民歌,滋养几分怡情。

    有一天,阿保机的妻子述律氏闲逛,远远瞭见韩延徽一边放羊,一边兴致盎然地采野花,就止住了下人,一个人晃荡到韩延徽身边,问他:“你,采这么多野花?

    想干什么?”韩延徽抬头看了她一眼,说:“编花冠。”述律氏朝四边搜寻,四边,除了羊群,就是静静的草原。“给自己戴吗?”韩延徽说:“你来之前,当然是给我自己喽。”述律氏嘻嘻一笑,问:“‘你来之前’是什么意思?”韩延徽不假思索地说:“就是说,你来之前,我的确是为我编的。但是,你来了,如果想要,我也可以把它给你呀!”述律氏说:“汉人有句话,‘君子不夺人之美’,您还是自己戴吧。

    再说了,我们草原女人,只接受自己所爱的男人编的花冠。”韩延徽也笑了,说:“美,人人向往,女人更爱。你想戴花冠,说明你也爱美,这是好事。只要我愿意,不存在‘夺’与‘不夺’的纠纷。再说了,男女之间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等许多感情。在我们那里,一般的,男人不会拒绝一个女人的请求。因为,女人既然求你,至少把你当成了朋友,甚或是亲人,你能拒绝她吗?”

    述律氏忽然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您在燕王手下是什么官?”“参军。”“一个参军,被逼放羊,怎么能如此娴静?”韩延徽又是灿烂地一笑,说“这,您就不懂了吧?我给您读首诗,您就懂了。”述律氏侧耳细听。“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冬去水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好诗,好诗!‘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难得这样旷达的心境!谁写的?”韩延徽回答:“我的好友冯道。”“冯道?他,如今在哪里高就?”“燕亡之前,就投奔了晋王李存勖。”述律氏低下了头,好半晌,忽然抬头问:“冬去春来,年复一年,难道,你就不想自己的亲人?比如妈妈?”韩延徽长出一口气,指着不远处的几只羊说:“您看,那些羊羔也知道依偎在妈妈身旁。人,比羊更重感情,怎能不想妈妈?可是,女娲创造了人,不是叫他忧愁的。忧愁多了,身子不保,又怎能见着妈妈?圣人云,‘既来之,则安之’,我没有理由糟践自己。”述律氏问:“您知道我是谁?”韩延徽微微一笑:“知道。你的服饰、气质早就告诉我了。”“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害怕?”韩延徽又笑了:“上天生人,各有各的位置。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才是人的本分。人,做好了分内之事,就完成了上天交给的任务,就用不着害怕别人。反过来说,好人也不会吓唬别人,要别人害怕的人肯定不是好人。”述律氏怏怏地笑了,“不害怕别人的人才是好人。您说呢?”韩延徽还是笑着说:“是,是好人。”述律氏郑重地问:“您愿意不愿意为我们做事?”韩延徽停了一会儿,说:“容我想想,以后再回答,好吗?”“好,好!您可记牢了,我等着您的回话!”

    述律氏一回宫,还没卸完头饰,就兴冲冲地对阿保机说:“我发现了一个奇才!”阿保机正为党项、室韦不愿归顺发愁,没好气地说:“什么奇才?木材还能生火,奇才有什么用?就是木材,我也不想用,咱们草原,有的是牛粪!”述律氏说:“别说气话,我是认真的!”阿保机生气地说:“谁跟你说气话?我也是认真的!我们过去找了多少‘人才’,要文,写不了几行字;要武,认不全十八般兵器。

    白白骗吃骗喝。我才不上当哩!”述律氏卸完头饰,走到阿保机身旁,坐下说:“我今天见的这个人,有节有义,有识有胆。武艺我不敢保证有多高,但他的见识,他的文才,是我见到的南人中最渊博的。”阿保机见妻子这么说,就问:“是谁?”“韩——延——徽!”阿保机一下泄了气:“你说的是他呀?强牛一个!”述律氏说:“强牛?不强的牛温顺,却干不了大事!人家当时是大燕的使臣,你强迫人家跪,人家当然不跪。换了我,我也不跪!”阿保机用指头点着述律氏的鼻子,“见了我不跪,你还说对?”述律氏拨拉下丈夫的手指,说:“闹,闹,我给你说正事呢!”

    阿保机放下手,坐直了,板着脸说:“这下好了吧?你说,我听着呐。”述律氏说:“人家代表一个国家,不跪,才叫守节不屈,才叫不辱使命!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士’!”“你的意思,叫我把他请来——”述律氏说:“我把责任尽到了,你想请就请,不想请就算了!”阿保机站起来,朝帐外喊:“来人——”述律氏急忙站起来,“哎,哎,不能,不能!”阿保机奇怪了:“你不是说叫人把他——”述律氏说:“我是说,请,请!他是人才,不能像牲口似的,派个人赶来就是了。要请,就要有点诚意,备上车,亲自去请!”阿保机说:“还要我亲自去?”述律氏点点头:“对,必须你亲自去!”

    韩延徽请来了,阿保机和他谈论国家大事,韩延徽应对如流,阿保机非常高兴,封他为国师。韩延徽感激阿保机知遇之恩,为契丹制定了法度、礼仪,尊阿保机为契丹皇帝,述律氏为皇后,改元“天赞”。韩延徽教他们盖房盖楼,建设市场、城郭,鼓励百姓努力生产,闲暇时间,教他们排兵布阵。几年下来,契丹经济繁荣,军队强悍。遂发兵征服了党项、室韦,其他小部落闻听契丹强盛,纷纷纳贡称臣。

    有一天,东风习习,蓝天白云,韩延徽骑马在草原上溜达。走到一处斜坡,下马躺在草地上,头枕着胳膊。草,软软的,像地毯,太阳,暖洋洋地,像火炉,蝴蝶,像仙女,在红花紫花蓝花黄花白花的海洋中穿梭翱翔。远处,几泓湖水,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近处,一位衣着鲜艳的姑娘,轻声哼着牧歌。那歌声,时高时低,婉转悠扬,就像阿妈手捻的毛线,时粗时细,毛茸茸的,贴在脸上痒痒的,钩人心旌。她的身旁,有一群羊,悠哉游哉地吃草。几只羊羔在母羊身边跳来蹦去,撒着欢儿。忽然,它们一齐向母亲冲去,你争我抢地吃奶。一个身体小弱的被挤出来,咩咩地叫。母羊后腿向上一跨,跑到被挤走的小羊跟前,舔舔它的头,卧下来,给它喂奶。那几只羊羔又追过来,把小弱的羊羔挤开。韩延徽鼻子一酸,想哭——“我多么像那只被挤出的小羊!”

    韩延徽的家在幽州,祖上家境倒也殷实。可幽州地处边境,常常遭受契丹掳掠,官府盘剥,土匪抢掠,逐渐败落下来。到了延徽父母一代,子女又多,无力抚养,从小把延徽送到附近的云居寺当了小和尚。云居寺所在的大房山支脉,隋唐时期已成为佛教胜地。云居寺依山而建,坐西朝东,中路有五层院落,六进殿宇,南北两路有僧房客舍,两侧各有砖塔一座。云居寺的祖师静琬大师,秉承他的老师慧思遗志,发愿刻造石经。从隋大业年间至唐贞观十三年逝世,前后三十年,刻经不辍。静琬死后,历代主持都把刻经当作头等大事。延徽进了云居寺后,除了打扫卫生,帮帮厨,就在刻经场厮混。每每看到衣着华丽的小孩,牵着父母的手,来云居寺上香还愿、玩耍,他都伤心地悄悄抹泪。那个时候,他,恨过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忍心把他抛弃,下决心一辈子也不回家,不看望父母。父母也曾看过他几次,他都借故躲开了。长大以后,看到幽州百姓仍时不时的遭受契丹骚扰,他明白了,不是父母不爱他,是贫穷隔开了母子亲情,是国家弱小、兵火劫掠造成了骨肉分离。

    他,再也不怨恨父母,遂跟着师傅苦读经卷,几年下来,倒也学了不少知识。可惜,前年,父亲因贫病交加过世了,他一下子懂得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苦痛,自此,每逢有点空闲,就请假回家探望母亲。为了不让更多的孩子走他的老路,他毅然决然还俗投军,后来,当上了刘守光的参军。

    看着那几只小羊,跳跳蹦蹦,看着那只母羊给羊羔喂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任眼泪从眼眶流出,打湿了支在头下的衣袖——妈妈,孩儿想你!几年了,没有见过妈妈,不知她老人家的白发又多了几根?不知她老人家的皱纹又深了多少?离别以前,她就有胃病,不知还能不能吃野菜?……想来想去,我要回家!

    要回家!阿保机能准许吗?不能?不能!不能我就不辞而别!

    二

    韩延徽乔装出了汉城,听说晋阳大捷,晋王大捷,心里一动,何不先到晋阳看看?就折道奔向晋阳。到晋阳后,走了几条街道打听冯道,不少人知道有这么个高人,也听说晋王为他盖了府第,“他压根没在那儿住!”到底住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韩延徽心中笑道:“好你个冯道长,人都出了名,还隐的什么?”想想,便信步向西南郊外走去。

    过了五七里,走进一个山谷,溪水潺湲,清澈见底,有几条小鱼,在溪中追逐嬉戏。缘溪而上,有一庄园,竹树掩映,土墙,柴门,几间茅屋,却没挂锄犁镢锨,也没有鸡鸣狗吠,微风拂过,只听见竹树沙沙作响。韩延徽高声吟道:“谷口好泉石,居人能陆沉。牛羊下山小,烟火隔云深。一径入溪色,数家连竹阴。藏虹辞晚雨,惊隼落残禽……”“哪位游方居士路过敝庄?想赏花还是想赋诗?请进请进!”随着应声,院内走出一人。韩延徽上前揖手,“可道兄,别来无恙?”冯道一愣,见是韩延徽,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两人手拉手进了厅堂。厅堂正中挂着一幅《老子出关图》,两旁一副对联:“能静便成道,无为即是德”。韩延徽笑道:“可道兄还是心口不一啊!”冯道也笑了,“韩大人,出使契丹,是你所愿?”冯道请韩延徽坐,韩延徽抓住椅背,摇摇,冯道笑道:“放心,榆木作的,结实着哪!”

    韩延徽又摸摸桌沿,虽说没上漆,却也光溜溜的,露出了清晰的褐色木纹。“你还是绳牖茅舍?听说晋王十分器重你……”冯道笑了:“晋王倒是盖好了府第,可我哪里消受得起?有句曲子词唱得好,‘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僧堂也不如’哇。”韩延徽也回了一句:“‘闹中必有钱,静里可安身’嘛!”两人相视,哈哈大笑。笑罢,冯道吩咐下人准备酒菜,款待韩延徽。

    酒足饭饱,两人坐定,冯道问及近几年生活,韩延徽摇摇手说:“别提了,一言难尽!”便把自己这几年的遭遇简单说了一遍。听到韩延徽在草原受苦,冯道的眼圈都红了,听到被阿保机重用,冯道又为他高兴。韩延徽说:“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说苦有乐,苦乐相递。老子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您也不必为我伤心,也不必为我高兴。”冯道说:“理,的确是这个理,圣人早就说透了。可是,我们凡人,还是想多享点福,少罹些祸。哎,我问你,在契丹到底怎么样?”韩延徽说:“要说好,也好——阿保机待若上宾,言听计从;要说不好,也不好——终究在外邦,几年也见不上亲戚朋友。”“要不要和我一起干?”冯道急忙插话。韩延徽说:“走着看吧。说不定,我在契丹还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冯道问:“‘意想不到的作用’?什么意思?”韩延徽微微一笑,说:“‘意想不到的作用’就是你暂时‘想不到’,既然暂时想不到,你就暂时不要想了!”冯道也笑了,说:“好,好,我不想了。”两人又说到刘守光逃离幽州后的经历,唏嘘不止。韩延徽叹口气:“他也是罪有应得!只可怜了三位小公子,也不知流落何方!”冯道怕勾起老朋友悲伤,忙岔开了话题,问“仁兄,近来有什么大作,拿出来欣赏欣赏。”韩延徽说:“流亡之人,能有什么大作!深夜,对着一轮残月,只有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思念朋友。”冯道说:“‘深夜,对着一轮残月’,如此意境,就是诗兴勃发的时候,思家,思亲,又是最好的诗题,怎能没诗?”韩延徽说:“有,倒是有几首,可惜缺少韵味,尽是心灵直白。”冯道说:“心灵直白也是诗啊!国朝大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不就很直白吗?还触犯诗家大忌,在短短的二十八字中,重复使用了两个‘巴山夜雨’,谁敢说不是好诗?关键是,诗里的‘情’真不真,浓不浓,感人不感人。”韩延徽说:“我们哪里敢跟国朝大师比?唐,是诗的国度,诗,是唐的灵魂!

    不过,您这么说,我也明白,您是想探探我的诗有没有进步。好吧,我就抄两首,请您批评。”冯道挤挤眼:“这不就得了吗!还忸怩什么?”说着,亲自取出了文房四宝,铺宣纸,磨徽墨。韩延徽净了手,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墨磨好了,冯道说声“请”,韩延徽缓缓起身,卷卷袖口,拾笔,蘸饱了墨,再舔舔,轻轻顺了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一下纸,落笔写道:关山梦长,鱼雁书少。可怜两鬓霜,只是风吹老。梦回少年时,难向故人道。

    说着也是好,不说也是好。右调:减字生查子写好了,等了一会儿,墨稍稍干点,韩延徽和冯道轻轻捏住四角抬到旁边的桌子上。韩延徽坐下,端起茶碗抿了几口,定定神,又拿起笔来,写下《七律?无题》:雪霁西山失葱茏,半坡落叶半坡松。泥泞浸染上天路,童叟指点下水亭。昔日华屋芙蓉暖,今宵毡絮雪花冰。老母天涯何时见?梦里听人说玄宗。右:七律一首韩延徽写完,长出了一口气,说:“献丑了!”放下笔,搓搓手,坐回椅子上。

    冯道又认真地咂摸两三遍,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好诗词,好书法!再加上一方红戳,这两幅作品,至少也值他三五百两纹银。”韩延徽的眉毛向上一挑:“仁兄如此高雅之士,怎么说到生意经上去了?不是仁兄逼我献丑,别说是三五百两纹银,就是再加三五百,我也不会碰一碰笔!”冯道说:“我说它值三五百两纹银,是用金钱评价它的价值,并不是要把它们拿出去换钱。原因很简单,世上的人,都用金钱的多少做衡量标准,去了这个标准,你还别说,它的价值,怎么说也难说得明白。”

    韩延徽有些不以为然,却没有明说,“我只想听老兄从艺术上所作的评价。”“那好啊,我就不客气了,抖抖我的一孔之见。”冯道先检出头一首,用两根尺子夹住宣纸的上沿,两头卡在墙上的两个钉子上,把字挂起,双手轻轻抚平,清清嗓子,说出了自己的一番高论——

    冯道说:“词好。一,‘诗言志,歌咏言’,你的词抒发了自己孤独难奈而又极力排解的心绪,情真意切,毫不矫揉造作,因此,也就十分感人。特别是‘说着也是好,不说也是好’两句,看似直白,却又十分含蓄,把离家游子的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是古人说得好,诗文写法,无所谓好坏,关键看作者用得恰当与否。我既喜欢‘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也喜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雪莲开在冰天雪地,高贵典雅,好,蒲公英绽放在田间地头,朴实热烈,也好!二,词,刚兴起的时候,非常清新活泼,像张志和的《渔父》:‘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写得多么自然,多么高雅!奇怪的是,词,还是一个婴儿,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一些文人引向歧途——把它的题材禁锢在‘男欢女爱’的怪圈,写得缠绵悱恻,光怪陆离,甚至到了肉麻的程度。更有甚者,无病呻吟,摇头晃脑,背离了文学创作的初衷。这些弊病,连当代最著名的词人冯延巳、韩偓都不能幸免,真是词界的悲哀啊!你的这首词写的是你-一一个男子汉去国怀乡的忧思,可以说,在题材上,是一个伟大的回归!在今天这个战乱频仍的时代里,它代表了许多有识之士的心声。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回归和代表,它标明了词的正确方向,赋予您的词以巨大的生命力……”“好喽,好喽,别唱赞歌了!”韩延徽说,“您把我捧到天上,摔下来会粉身碎骨的!

    我想听的是缺点,指出缺点,才能进步呀!”冯道双手抓住韩延徽的肩膀,把韩延徽按到椅子上,“您呀,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乖乖地坐下,听我说。我刚才说到哪里了?”还没等韩延徽回答,冯道接着说:“刚才说了‘词好’,现在说说‘字好’。单个字嘛,结构紧凑,凝重中不失潇洒,行笔力透纸背,绝无浮华。字与字间神韵贯通,行与行间气脉相连,真有‘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韩延徽刚要插话,冯道以手止之,接着说:“杨雄说‘书,心画也。’尽管他所说的‘书’

    并不专指书法艺术,也包括了文字书写,却一样直接影响后世对书法的评价。汉代大书法家蔡邕在他的《笔论》中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他极力强调了‘情’、‘性’、‘怀抱’

    在书法创作中的先导作用,的确极有见地。国朝草书大家孙过庭分析王羲之创作《兰亭序》时的心情,给王羲之总结了‘五合’:‘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循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加上王羲之的书法功底,当然能写出‘天下第一行书’!您今天回到故土,见了老友,看神州分裂,悲壮志未酬,自然情满胸臆,志飞浩天。您的字,也就豪放酣畅,激昂慷慨……”“哎,哎,咳!您能不能说点实在的!”韩延徽硬是岔断了他的话,“说了半天,云里雾里,我还是不得要领!”冯道说:“您,不得要领?那就对喽!理论上的东西,如神龙冲天,白鹤穿云,您能看得清楚?再说了,我们大唐的文学艺术,宗法的就是老庄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比如‘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到底怎么个美,你能说出来?我们的艺术,崇尚的是主观感情的畅发,不是照铜镜,分毫不差……”韩延徽笑了:“理,倒是这个理。可是,鄙人还是希望先生您说点实在的。实在的!”冯道说:“您还是要实在的?好,我给您用实物作个比较。您在契丹,知不知道有个画家叫胡瑰?”韩延徽回答:“知道。他还是我的老乡呢。可惜,我没见过他的画。”冯道说:“您肯定没见过他的画。他早年就跟随老晋王进入中原了。噢,你等等,你等等,我给你取一幅画。”

    他走进内室,捧出一卷帛,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绽开,露出一幅精裱画,是胡瑰的《卓歇图》。画面描绘的是,边塞部落长官和骑士打猎后休息的情景,人物栩栩如生,鞍马、用具细致入微。韩延徽说:“画真是好画。可是,我觉得,不大像我这首词的风格。我家里有一幅荆浩的山水,名叫《匡庐图》,皴染并用,浓淡分明,充分体现了他的绘画秘诀——‘丈山尺树,寸马豆人,远水无波,远人无目’……”

    “不对,不对!”冯道说,“他的风骨……”

    “冯掌书记,和谁说话呢?”声音深沉,像山谷里的钟声回响。随着话音,走进一个人,八尺左右,红红的脸膛,眼睛炯炯有神。冯道跪倒在地,“不知晋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免礼,免礼!”晋王扶起冯道,“你还没有给我介绍这位朋友!”冯道急忙站起身,把韩延徽拉过来,“草民韩延徽参见晋王!”韩延徽就要下跪,晋王拉住,不让下跪,“您是冯掌书记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相见,不用大礼。再说,这也是在冯先生府上——你们刚才说什么呢,挺热闹的!”

    冯道指指那两张字,“评论他的诗词书法呐。”晋王脸色一沉,晴转多云,韩延徽不知就里,有些紧张,晋王说:“这么高雅的事儿,也不叫我一声,你们在这独吞啊?

    不够朋友呀!”说完,三人相视,舒心地笑了。晋王眯缝着眼,远看挂着的《减字生查子》,接着,又走近些,仔仔细细地欣赏,还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摩画。然后,走到书桌前,歪着头端详《七律o无题》,看着,看着,脱口而出:“好一个‘梦里听人说玄宗’!您是燕山人?”晋王问韩延徽。韩延徽心里有些纳闷:“他怎么知道?”晋王又问:“曾流落契丹?”韩延徽更惊讶了。晋王三问:“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呕——想不起来了!好像没见过,又似曾相识。”韩延徽说:“晋王,您嗣位不久,曾和刘仁恭会过一次。那时,我正好在幽州供职。可惜,我回家探望老母,错过了一睹天颜的机会。为此,我还懊恼过好几年呐。”冯道高兴地说:“现在不是见了吗?我还想,明天,把韩兄推荐给晋王呢,谁知道,今天就见了!这,也是天意!”晋王说:“天意,天意!不才受先王教诲,以匡复大唐为业,韩兄梦里也向往贞观盛世,志趣相投,怎么不是天意!”韩延徽低下头:“小人也不过随便写写,怎敢与晋王相提并论!”晋王说道:“先生过谦了。先生现在在哪里高就?”

    韩延徽默然。他心想:“在哪里?敢说吗?不敢不敢!”韩延徽在来晋阳的路上,就听说契丹准备向晋大举进攻,现在说了,那不是飞蛾扑火?还没等韩延徽回答,晋王就说:“如果您愿意,就和冯兄一起做个掌书记吧?”冯道笑着拍手:“太好了,太好了!有空儿,我可以讨教了。韩兄,还不快快谢恩!”韩延徽听了冯道的催促,想了想,跪下,“谢晋王知遇之恩。可是……”晋王欣喜地扶起韩延徽,说:“不用谢,不用谢。要说谢,我还得谢您呐——我是拉先生一起受苦呀!”晋王稍稍停了一下,两眼盯住韩延徽,似乎在想什么,盯得韩延徽有些发毛。晋王说:“我想讨先生一样东西——”韩延徽急忙说:“什么东西?只要我有……”“就是您这张作品,《七律?无题》。我想把它挂在我的房间,天天欣赏。”韩延徽说:“我当是什么呢。有晋王对它的抬爱,不只哄高了它的身价,更使鄙人受宠若惊!”晋王急忙摆摆手,说:“什么‘受宠若惊’!我不过是爱诗词,爱书法。过一段时间,待我有空,我也写一首赠您。您也给批评批评?”冯道说:“文坛佳话,文坛佳话呀!

    韩兄,您多幸运?只是——不知晋王能不能让我等先听为快?”晋王说:“我最近填了一首《忆仙姿》,先给你唱一遍吧。”

    “曾宴桃园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曲调哀戚,婉转,韩延徽听得酸楚,手脚有些发凉,小心地问:“是哪位大家谱的曲?”晋王问:“好听吗?你喜欢吗?”韩延徽说:“好听。不知是哪位譜的曲子,写得缠缠绵绵,听了教人心碎。”冯道笑了:“要问哪位大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晋王?”韩延徽惊讶了,瞪大眼睛看着晋王,“您,还会度曲?”晋王说:“我还会登台演出呢!不信?我给你走几步。”说着,晋王提起衣襟,仿青年女子的步态,口中念着鼓点,打了一个圆场,看得韩延徽傻了眼。愣了好一会儿,韩延徽啧啧称赞:“晋王真是神人,真是神人!您要不是为国为民操心,恐怕文人墨客优伶乐师们都得改行!”晋王听了,噗哧一笑,说:“我只是喜爱,论我的功底,浅薄得很!和人家正经优伶乐师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周匝、陈俊、储德源的唱、念、做、打,那真是一绝,看了他们的表演,三年都不知肉味。我不是贬低自己,就是杨婆儿的功夫,我也望尘莫及呀。”冯道说:“这几个人,韩兄还不了解。

    杨婆儿,就是卫州刺史李存儒。周匝、陈俊、储德源三人,听说流落在洛阳。”韩延徽轻轻嗷了一声,若有所思。晋王和冯道都摸不清韩延徽想什么,都没开口,场面忽然冷了一下。

    冯道问:“晋王,您今天大驾光临,不是为了评论字画吧?必有重要的事……”

    晋王说:“让您说对了,的确有更重要的事……”韩延徽见他们君臣要说正事,就要回避,晋王急忙拉住:“别走,别走,正好,我也想听听您的高见。”三人重新坐下。晋王说:“这些天,老有探报,说镇州发生了内乱,消息又不很准确,孤想找先生问问,可能发生什么事,我们应该怎么应对……”

    第二天下午,晋王又风风火火赶到冯道家里,韩延辉还在,两人正说着什么。

    不等二人问候,晋王说:“事情比咱们想象的要糟糕得多,赵王被弑……”话还没说完,晋王的眼圈就红了。原来——

    三

    从王鎔的太祖王廷凑开始,经曾祖王元逵、祖王绍鼎到父亲王景崇,都世袭镇州节度使。王鎔十岁时,父亲病逝,依照惯例,被三军推举为镇州节度使。此后,时而依附幽州李匡威,时而投靠大梁朱全忠,都没有得到好处,反而常常被人愚弄,几次差点丢了江山。王鎔便与老晋王结为同盟。李存勖嗣位,视他为叔,他也竭力维持友好关系,过了几年舒心日子。正所谓“饭饱生余事”,王鎔见四邻平安,境内无事,就生出了一点悠游嬉戏的心来。他把军国大事全部交给宦官石希蒙,自己专事玩乐。而石希蒙既没武功,又无文才,靠的是侍侯主子玩乐身居高位。揽权之后,自然又是安排主子游玩。王鎔看石希蒙如此乖巧,常常和石希蒙同卧同起,亲密得像一个人一样。玩得高兴,他下令修饰府第,扩开园池,搜求奇花异木,栽植其中,又命令他的仆从侍女穿上褒衣博带,乘着高车大盖,嬉戏其中。

    王镕在府内玩了不长时间,觉得腻了,要石希蒙给他多找道士,寻求长生不老之术。恰好刘仁恭被儿子打败,王若讷这根毒藤没有了可依的大树,石希蒙就把他引荐到王鎔府中,为王鎔讲长生不老之道,并在府内修建高炉,冶炼仙丹。折腾了好几阵子,虽说炼出了不少仙丹,服了却不见精神健旺。王若讷和石希蒙一商量,对王鎔说,这是大王心还不诚,如要炼成仙丹,长生不老,必须遍踏名山,访求仙踪,请仙人传授炼丹秘方。王鎔深信不疑,带着护驾亲军和仆从侍女一万多人,浩浩荡荡,熙熙攘攘,徜徉于名山大川之间,动辄几月不归。沿途官吏迎来送往糜费钱粮不说,百姓们修路架桥担水做饭,备极辛苦。西山王母观路途险峻,车马根本无法上去,王鎔命令随行军卒,把成匹的绫罗绸缎连缀起来,拉他们上去,随行军卒和仆从侍女们也都怨声载道。

    天祐八年十二月,在外逛荡了几个月的王鎔兴致不减,他离开西山王母观,半道住在鹘营庄。晚饭桌上,他问石希蒙:“附近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石希蒙回说:“听说附近还有一个最好的去处,叫三仙观,时常有仙人往来,咱们明天去游游?”行军司马李蔼、宦官李弘规指着石希蒙骂道:“你身为近臣,不教大王学好,全出了些坏点子……”石希蒙起身,跪在赵王面前,说:“大王替小臣作主!臣的一片忠心,竟被说成‘坏点子’!”还没等赵王说话,李蔼说道:“如今群雄逐鹿,盗贼四起,犯上作乱者,比比皆是。大王离开镇州三月有余,还不回去看看,假使坏人叛乱,我们死都没了葬身之地!”王鎔听了这话,心里也咯噔一沉,“真是的,该回府了。”石希蒙拉着王鎔的手,像小孩撒娇一样左右摇晃:“大王,您看看,有人执掌亲军,大权在握,还要编排我这个空衔小官!大王仁爱慈厚,天下太平,出来散散心,与民同乐,也是圣人赞赏的事。为什么要凭空编出那么可怕的预言,扫大家的兴!果真出现那种情况,幕后指使的,肯定是手中有权的人!”王鎔想想,也是,“我们王家驻节镇州已经五六代了,社会安定,物阜民丰,谁还想作乱?再玩他十天半月,有什么要紧?”扭头瞅瞅王若讷。王若讷从王鎔的眼光里明白了主子要让他干什么。他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币,口中念念有词,把铜币抛向空中。那铜钱滴溜溜地在空中打旋,飘飘乎乎地落下来。王若讷伸出右手接住,两手合拢,放在胸前,以额顶住,祷告一番。然后,把铜币轻轻放在桌上。五人都急于看它是‘字’是‘曼’,“咚!”五颗头撞在一起,人人都眼冒金星。待金星散去,五人又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半两”两个字赫然在目。李弘规说:“该回府了吧?卦象都说得明明白白!”石希蒙指着铜钱说:“你看好,那是‘字——’!”

    “‘字’怎么了?”李弘规说:“‘字’就是不宜出行嘛!”石希蒙说:“‘不宜出行’,就是不能走,也就是不能回府!”李弘规说:“‘不宜出行’是不能从家往外边走,怎么能说成‘不能回府’?”王鎔生气地说:“行了,行了,别吵了!让王神仙说!”王若讷瞥了一眼王鎔,说:“李大人说得对,这个卦象就是不宜出行……”

    李弘规说:“看看,看看!明天赶快回府!”王若讷并没着急,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不宜出行’是指经商啊打仗啊,不指访仙求道。访仙求道是最神圣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出行……”话还没说完,只听院外人声鼎沸。王鎔走出一看,是几千亲军身穿铠甲,手持利刃,齐声呐喊:“军人在外太久,恐国内发生变故,望大王速回镇州!”李蔼与亲军偏将苏汉衡上前跪下,说:“石希蒙谄媚小人,王若讷妖言惑众,他二人狼狈为奸,怂容大王,不亲政事,游玩炼丹,实属罪恶不赦,望王下令,杀二贼以谢天下!”赵王生在温柔之乡,长在脂粉堆里,平生最怕刀枪,看见亲军个个拔刀弄枪,怒目相向,早已浑身筛糠,一手拉着石希蒙,一手拉着王若讷,眼泪扑簌簌就掉下来。李弘规说:“王若讷虽说骗王学道,蛊惑炼丹,有碍军国大事,但终究没有谋逆之心,放他一条生路,赶出赵境,永世不许再来;石希蒙腆颜事主,诱王大兴土木,游乐嘻戏,劳弊国民,又密谋篡逆,罪恶昭彰,拉出去碎尸万段!”亲军们一声吆喝,把王若讷乱棍赶出,把石希蒙拉到荒郊野外,乱刀砍成肉酱。接着,李弘规命令亲军点起火把,簇拥赵王,连夜回到镇州。

    王鎔一到镇州,想到石希蒙说过的话,“果真出现那种情况,幕后指使的,肯定是手中有权的人”,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怎么也睡不着,又想到石希蒙的惨死,恨得咬牙切齿,立即唤他的大儿子副大使昭祚和义子王德明带兵围了李蔼和李弘规的府第,把他们全家几百口从被窝里拽出,杀了。临行刑,李蔼大喊“无罪”,嚷着要见赵王。王德明冷笑道:“见个毬!傻屄!杀你全家,就是赵王亲口下的命令!”李蔼仰天长叹:“赵王啊赵王,你不亲政事,不辨忠奸,滥杀无辜,大祸要临头了!可怜赵国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杀了李蔼和李弘规全家,王德明对昭祚说:“大公子,斩草要除根,不除祸来春!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杀!”昭祚问:“谁?”王德明说:“苏汉衡!”昭祚为难了:“父王没说要杀苏汉衡呀。再说,苏汉衡是亲军偏将,杀了他,亲军乱了,谁来保护赵王的安全?那真叫把天捅了个漏子!”王德明说:“父王的确没说要杀苏汉衡,可你想想,苏汉衡和李蔼、李弘规是一窝,你杀了李蔼、李弘规,他能不咬你?等他缓过劲,不光父王身首异处,我们也不得好死!”昭祚沉思一会儿,没有说话。王德明说:“你真是个软毬,连裤子都顶不起来!文话说什么来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要不去,那,我,只好去喽!”昭祚还是没有开口。王德明带着自己的部下悄悄地赶往苏汉衡的府衙,假传赵王命令,杀了苏汉衡一家。

    王德明是谁,竟敢假传赵王命令杀人?王德明就是张文礼,本书前边所说的刘仁恭的裨将,给刘仁恭出了不少主意,刘仁恭封他为沧州副将,辅佐刘守文。刘守文失败后,他逃到镇州。到了镇州,他人生地不熟,老老实实打工挣银子吧,不愿意,偷吧抢吧,没有帮手,地也不熟,干不成,只有挨冻受饿。一天两天,还可以硬撑,缺吃少穿十几天,他染上了疾病,奄奄一息,躺在背街,正巧被王鎔遇上。

    王鎔叫家人把他抬到府内,治好了疾病,让他在府内当差。张文礼曲意奉承石希蒙、李蔼、李弘规,在他们中间唆弄是非,两边讨好,却也赢得了他们的欢心,渐渐地便混出了一点名堂,被王鎔擢做骑将。这期间,张文礼常常在王鎔面前夸自己有统帅千军万马的才能,孙、吴、韩、白,都不在他的眼里。那时,梁将杨师厚镇守魏州,王鎔便给他三万赵兵,令他攻击贝郡。他哪里敢碰杨师厚?就灵机一动,在贝郡乡下掳掠了一天,押解着掳来的牛羊妇女,趁夜色凯旋而回。走到唐店,中了杨师厚埋伏,三万赵兵,全部成了刀下之鬼,只有他单人独马,狼狈逃回。回来之后,还夸自己如何骁勇,杀坏了多少梁将。赵王的部下都参他丧师辱国,应该斩首,赵王王鎔却为他开脱,升他统率亲军。他变本加厉地讨好王鎔,拜王鎔为义父,改名王德明,意思是“感谢明公救命之恩”。王鎔满心欢喜地收了这个儿子,把他和昭祚同等看待。

    杀了李蔼、李弘规及其一家,杀了苏汉衡及其一家,弄得镇州四城血腥炙天,人人自危,尤其是亲军,个个肚子里像揣了只兔子,嘣嘣跳个不止。当晚,王德明潜入亲军营寨,见亲军们七个一堆,八个一滩,嘤嘤哭泣。王德明说:“大家都看到了,你们的苏将军被喀嚓了。这还不算完!大王命令我,明天丑时,把你们全部活埋。我听了命令,目瞪口呆——想按大王的命令去做吧,于心不忍,我也和你们混了四五年呐!不按大王的命令去做吧,又惹恼了大王。你们说,我该怎么做?”

    亲军们感动地匍匐在地,发誓效忠,请王将军给他们指一条活路。王德明说:“要活,就要活得痛快,不能老是寄人篱下。我们手中有的是家伙,为什么要随人摆布?只要你们有胆量,我带你们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军校张友顺捋起衣袖,发狠说:“我们明白王将军的意思,今天晚上,富贵就到手了!你们谁愿意跟我去?”亲军们一跃而起,操起刀枪就杀向赵王府。

    赵王服了金丹不久,觉得腹内咕噜噜响,心里有点奇怪,今天这是怎么了?以往可不是这样啊。他扶住桌子,挪到椅子边,坐下,静了静神。嘿,莫不是快成仙了?“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他忽然想起了李白的诗句,身子顿时好像变轻了,飘起来了。再想想,不对呀,我才服了几年金丹?

    王若讷说,要连服十二年呐!一想起王若讷,他就心疼,多好的一位天师啊,竟然被乱军给赶跑了。王天师哇,我到哪里去找您呀!那些乱军,真可恨,该杀!杀了李蔼、李弘规,还不解气!对,我怎么把苏汉衡给忘了呢?是他带头闹事的,杀了石希蒙,还要杀王天师!王天师是神仙呀,你怎么杀得了?苏汉衡,你死有余辜!

    嗷——想起来了,早晨上殿的时候,好像谁说已经把苏汉衡给杀了,是王德明?

    对,是王德明!好样的,王德明!……

    哈,人说“关中地方斜,说鳖就是蛇”,这镇州的地方也斜,想到王德明,王德明就来啦!“你怎么敢在本王面前舞刀弄枪?”只听王德明怪笑两声:“你不是想上天么?想成仙么?今天,我就成全你!”哦,这下好像听明白了,“你想杀我?

    你不知道我已经成了仙?仙人是杀不死的!”张友顺用剑在他的耳朵上划了一下,血,顺着腮帮流下来。赵王觉得疼了,也清醒了很多,“三旺,三旺,墨昆仑,快来救驾!”王德明哈哈大笑:“你还想你的墨昆仑?几十年过去了,他,早上天了,成仙了,管不了你了!”

    ——景福二年(893年)春天,王鎔十七岁,又瘦又小。晋借战胜孟方立的余威,多次袭扰赵的常山,王鎔向燕王李匡威求救。李匡威亲自率领燕精锐骑兵四万,打败了晋军。谁承想,他弟李匡俦却夺了幽州,李匡威有家难回。王鎔觉得十分抱歉,就把李匡威请回赵地,让他住在宝寿佛寺,像侍奉自己的父亲一样侍奉他。开始两人还很欢洽,时间一长,李匡威就起了歹心。他以为,这么大个毛孩子,好对付,夺他的江山,就像摘桃摘杏,连梯子也不用,跳跳就可以。

    五月的一天,李匡威安排他的部下埋伏在厅外,把王鎔骗到宝寿佛寺,掷杯为号,武士们冲进厅内,一下就抱住了王鎔。王鎔小腿乱蹬,小胳臂乱刨,怎么也挣不脱武士铁一样的双臂。无奈之下,王鎔哭叫道:“疼死了,疼死了!您叫您的人不要这样嘛!我们被晋贼逼迫,国都快灭亡了,多亏你们救助,才保住了江山。今天您说怎样,咱们就怎样!”李匡威说:“这话可是你说的?”王鎔点点头。李匡威吩咐手下放开王鎔,问:“我要你的镇州,你给吗?”王鎔说:“给!给!咱们马上到府衙交割。”李匡威大喜过望,集合起全副武装的队伍,叫人牵过一匹马,两人并辔去王鎔的节度使府。刚到街上,突然,一声炸雷,风雨大作,房屋上的瓦片乱飞,一个黑色闪电划过,马背上不见了王鎔!

    李匡威惊得张口结舌,刚要指挥队伍后撤,一片碎瓦飞来,不偏不欹,刚好打在太阳穴上,“扑”的一声,冒出一股黑血,倒栽马下,死喽!兵卒们见主将已死,借着风雨掩护,四散奔逃。原来,王鎔十岁时,父亲谢世,部下拥立他为镇州节度使,给他推荐了一名侠士,叫墨君和,小字三旺。此人生得立眉立眼,皮肤象铁一样,喜欢穿一身黑衣,从小炼就一身飞檐走壁的绝技。王鎔高兴地说:“想不到哇,我们镇州也出了一名昆仑奴!”从此,他就把墨君和称做“墨昆仑”。这次,就是侠士墨昆仑趁着风雨交加救了王鎔。

    ——墨昆仑到底没有来救驾,王鎔被王德明一伙杀死了。王鎔到死都不明白,他,一个马上就要得道成仙的人,怎么就被一伙乱臣贼子杀了?道就是侠,那侠士墨昆仑上次救了他,这一次,为什么不来救?难道他不信道了吗?

    为了造成假象,王德明命令放火烧了赵王府。刹那间,大火熊熊,吞噬了几百年宫殿,也吞噬了王氏几百年基业!王鎔数百姬妾,有的投向王德明怀抱,有的逃散了,一些硬气的,或跳水淹死,或投火烧死。王德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灭了王鎔九族。王鎔一家几百口,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大公子昭祚之妻普宁公主——她是梁太祖朱晃的女儿,以后,王德明还用得上;一个是小公子昭诲,当时才十岁,被人藏在地洞中十几天,待稍平静,剃了他的头发,穿上僧袍,暗暗护送到湖湘,在南岳寺中当了一名和尚。

    第二天,张友顺纠合一批军人,涌向王德明家,要王德明自称留后,镇守镇州。王德明假意推让,同意暂时代理。代理后的第一件事,就宣布恢复了原来的名字——张文礼。

    张文礼杀了王鎔,也明白闯下了大祸,生怕晋王讨伐,急忙派使节报告晋王。

    假称亲军作乱,他冒着生命危险,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得以平息。本来,他应该亲自上晋阳禀明事情经过,可惜腹腔出了痈疽,行动不便,只好请使臣代为奏报。同时,献上诸将的劝进文书,请求晋王封他为留后,并赐节钺。使节到晋阳时,晋王正和两位母亲以及张承业喝酒。席上,问及军马粮草的补给,张承业告诉晋王,连年征战,农田荒芜,粮草很难征集;契丹似乎有窥视中原的意图,减少了与晋的贸易,军马也很难弄到。晋王的心情显得异常沉重。就在这个时候,张文礼的使节到了。晋王听到王鎔被杀的消息,就像炮仗燃着了药引,“砰”地一声就爆裂了:“王德明,不,张文礼,你这个东西,杀了赵王还要嫁祸于人,狗彘不如!我不杀你,天地不容!”立刻就要发兵讨伐。曹老夫人扯扯儿子的衣襟,说:“儿呀,熄熄火!

    你父亲不是常说,‘做统帅的,越是遇到大事,越要冷静’吗?”晋王焦躁地说:“妈,赵王是父亲的朋友,这几年,和咱们一起抗梁,出了多少力,建了多少功,您也不是不知道。他被贼人杀了,我能冷静吗?”刘老夫人说:“张文礼奸诈凶残,肯定是他杀了赵王。这一点,您说得对!按他的罪行,千刀万刮也不解恨!可是,这时候,我们正和梁贼杀得血里捞骨头,哪里有余力再去对付张文礼?军马粮草也不足呀!不如先稳住他,待河上稳定一点,再去讨伐不迟。”张承业说:“晋王,两位老夫人说得很有道理,作为统帅,您要三思而行啊!”三个人都这么说,晋王的火下去了不少。但是,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想到了冯道,“对,找他要主意。”

    就这样,晋王又找到了冯道家里。

    冯道刚刚拿出地图,郭崇韬撞了进来,脸上一层灰尘。晋王喜出望外:“好哇,你回来了!我正要派人召你呢!”郭崇韬说:“赵王那里出了事,我估摸着大王有要事商量,就赶回来了。”晋王说:“好,好!我们一起商量商量。”说着,就把郭崇韬往地图边拉,郭崇韬微微一笑,露出了白白的牙齿。“您不怕我脸上的尘土蹭到你的袍子上?也让我洗把脸嘛!”“好,好!洗脸洗脸!”

    郭崇韬洗完脸,冯道把韩延徽介绍给郭崇韬,二人抱拳不约而同地说:“早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相见,幸甚,幸甚!”晋王说:“你俩以后再寒暄吧?现在,先说大事。”

    四人围着地图看了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晋王问:“你们说话呀!”冯道看看郭崇韬,还是没说话,只是在地图上指来划去。郭崇韬问:“大王,揣摩您的意思,您是想打?”晋王点点头。郭崇韬郑重地说:“想打,就要准备大打!”晋王不解,用询问的眼光瞅着冯道。冯道点点头。郭崇韬说:“您来看。”

    晋王和冯道、韩延徽都凑到地图前。“第一,镇州在这,定州在这,两镇相距非常近,关系又非常密切,常常互相救助。他们和我们联合,是怕梁吞并他们,现在,您去打镇州,定州会怎么想?”晋王狐疑地盯着郭崇韬,“定州,王处直,他,会帮张文礼?”郭崇韬没有回答晋王的提问,接着说:“第二,张文礼是一个无节无行的人,他就像只赖皮狗,不光会乱咬人,也会乱找主人。他要是向梁贼求救——”

    晋王的眼光下意识地移到德胜。“德胜,镇州,镇州,德胜……”晋王回头向外边喊:“来人!”李建及跑进来,晋王大声吩咐:“快,差人去德胜,告诉朱守殷,加强守卫,严防梁贼偷袭!”李建及转身跑出去。晋王对郭崇韬说:“先生,您,继续,继续!”第三,张文礼要是引来契丹……即就是张文礼不引,只要晋与镇、定的联盟破裂了,又和梁贼搅在一起,契丹也会趁火打劫!……”听了郭崇韬列举的一二三,晋王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韩延徽的脑海里忽然迸出四句诗来,挥之不去:“山是眉峰攒,水是眼泪湍。衣宽何足道,夜夜不得眠!”自己也觉得奇怪,哪里蹦出来的?什么意思?写实?抒情?讽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冯道看韩延徽怔怔的,似乎灵魂出窍,就踩踩他的脚,问:“韩兄,有何妙计?”韩延徽从梦中醒来,傻傻地盯着冯道,“您说什么?”晋王问:“韩兄,有何妙计?”韩延徽耸耸肩。晋王又眼巴巴地瞅冯道。冯道试探着说:“假如不打呢——”晋王咳了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听任张文礼害了赵王而无所作为吧?如果那样,我不仅对不起赵王,也没法向先王交代!”郭崇韬又沉思了一会儿,说:“晋王,您看,能不能这样——您统大军与梁贼争锋河上,请赵将符习率偏师攻赵?

    具体部署……”郭崇韬说了一个对策,晋王边听边点头,“这个办法好——既没放过张文礼,又腾出了主要力量对付梁贼。好,就这样办!”郭崇韬说:“刚说的办法,充其量是个中策。打着打着,说不定会出现最坏的局面,也说不定有最好的局面。事物是千变万化的,最怕的是三面受敌,在最怕中说不定又能打出意想不到的胜利,关键要看指挥官的临机应变。”晋王的脸色由阴转晴,笑着对冯道说:“先生还记得‘关中龟印’的事吗?我们会逢凶化吉,节节胜利的!”郭崇韬问:“什么‘关中龟印’?”晋王说:“你问问冯先生吧。我得按你的计策布置去了。”刚转身要走,忽然又说:“二位先生,您们收拾收拾,都跟我上前线去!”郭崇韬说:“我刚回晋阳,您也让我看看老娘吧?就三两天!”“行,行!要不,”晋王瞅瞅韩延徽,又瞅瞅冯道,说:“索性,你也迟走几天,陪陪韩兄。要不,韩兄也一块上前线去?我会给您个合适的差事。”韩延徽忙打躬说:“我是山野闲人,懒散惯了,只怕受不得军令约束,辜负了大王一片期待。再说,我还想在母亲膝下尽几天孝心。”

    晋王听韩延徽如此说,神秘地撇撇嘴,说:“孝,是人德之首,大唐以孝治国,我,也就不执意挽留了。咱们,后会有期!”韩延徽说:“鄙人谨遵大王教诲。后会有期!”

    四

    晋王本想亲赴德胜前线,总觉张文礼还不至于背晋投梁,即便是背晋投梁,梁也不会很快发兵,加上又有朱守殷镇守,就临时改变了郭崇韬给他出的主意,扬言要下黄河,暗地却率军开赴镇州。距镇州不远,晋王请来赵王故将符习和他的三十多员部将赵仁贞、乌震等人,交给他们一封书信,信是张文礼写给符习的。信中说,”符将军率领赵卒一万,跟随晋王,征讨梁寇,历尽辛劳,今着人带来银钱,犒劳全军将士。赵国遭变,军力大减,尤其是统军之将奇缺,我已经把将军的儿子符蒙任命为都督府参军,希望将军能以大局为重,速回镇州,为赵出力”。符习读罢,一把撕得粉碎,掷于地上,和三十多员部将一起跪倒在地,哭着说:“自从听到噩耗,习等冤愤难抑,士卒日日痛哭,闹着要杀回镇州,为故主报仇。大王如果顾念与赵王昔日情谊,顾念我等跟随大王辛苦,就请允许我们打回老家,为赵王报仇,为我等雪耻!”晋王又问:“诸位将军的家属子女都在镇州,你们不怕张文礼加害他们?”符习等人大哭:“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自古忠孝难于两全。为报故主恩德,就顾不得妻儿老小了!”晋王急忙搀起符习等人,抹着眼泪说:“先王与赵王情同兄弟,我和赵王结盟,共同讨贼,义胜骨肉,没想到叛贼张文礼竟弑君父,令人发指。你们不忘故主,毁家纾难,誓欲报仇,精神感天动地!我今特令你们为先锋,再拨几员大将,归你统管,你们愿意不愿意?”符习再拜,痛哭流涕,“只要大王准许我们杀回镇州,铲除凶顽,报答王氏几世恩情,我等愿作先锋,死而无憾!”晋王扶起符习,封为成德留后,又命天平节度使阎宝、相州刺史史建瑭领兵帮助符习,晋王自统大军,浩浩荡荡,向镇州杀了过来。

    郭崇韬看过母亲,冯道也把韩延辉送走了,两人结伴,快马赶到军前,见晋王率军往镇州进发,十分惊愕。打听以后,才知道晋王改变了军事部署,郭崇韬急忙劝阻说:“晋王,派符习征讨张文礼,是既定方略,要坚决推行。但是,黄河前线,是我们和梁贼争夺最激烈的地方,牵一发,动全局,万万不可从黄河前线抽调军队,更不能把晋国大部分兵力用来讨伐张文礼!”晋王不以为然,“张文礼杀我盟友,搅乱了我的后方,那就是捅我的心哪,怎么能坐视不理?我们与梁在河上打斗了十几年,顶多算个平手,量他朱家小儿没有那个胆量,不会在这几月强攻河上。

    就是进攻,朱守殷也能抵挡一阵子。”郭崇韬仰天长叹:“这次征讨,镇州虽不会有彝陵之火,河上却可能有街亭之失!”晋王有些生气:“什么彝陵之火街亭之失?

    先生过虑了!”郭崇韬低头不语,冯道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仰着头看云卷云舒。

    突然,有探马来报:梁将刘鄩、尹皓领兵六万,攻打同州,朱友谦告急!晋王生气地骂:“胡说八道!刘鄩还在莘县,与周老将军对峙,怎么又在同州?”探马急忙解释:“刘鄩在河北吃了败仗,朱友珪免了他的职务,调回京师待罪。恰逢朱友谦将军的公子朱令德率军攻破同州,大王封他为同州留后,因此,朱友珪才派刘鄩为将,进攻同州。”“哦,我说呢。镇州的事把人气糊涂了!”晋王忙传命令:“着李存审、李嗣昭各率本部兵马星夜驰援同州,不得有误!”探马领命去了。冯道请求襄赞李存审、李嗣昭驰援同州,晋王高兴地说:“二位将军,一黑一白,一粗一细,再加上冯掌书记,同州无忧了!”晋王目送冯道离去,郭崇韬却仰天长叹:“‘山雨欲来风满楼’哟!”晋王回了一句:“什么‘山雨欲来’?孤看是‘晴川历历’!”

    五

    刘鄩、尹皓领兵围困同州,同州城内,守军偏少,草料不足,更兼同州归晋时间不长,民心不稳,有人趁机作乱,弄得人心惶惶,许多人向朱友谦建议,暂且投降大梁,度过这次危机。鉴于这种形势,朱友谦的儿子令锡也说:“刘鄩兵精将悍,粮草丰足。尽管晋王对我们不错,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还是先纳款于梁,等刘鄩退兵之后,我们再与晋王修好不迟。”朱友谦勃然大怒,“上次我们有难,晋王亲临前线,秉烛夜战,杀退梁贼,救了我们,这是多大的恩惠!你们都忘了吗?”“哪能呢?”是啊,他们怎能忘记——

    朱友珪杀了朱温之后,遣使向河中告哀,冀王朱友谦怒斥告哀使:“先帝创业几十年,备尝艰辛,竟遭毒手,凡为梁臣,谁不想为之报仇?朱友珪这个野种,何德何能,弑逆犯上,该千刀万刮!我和先帝,恩逾父子,今又位列藩镇,论功较德,哪点比不上篡逆反贼?我正要起义师赴洛阳问罪,怎么能以慷慨之身屈逆竖之下!”喝令鞭打四十,逐出河中。朱友珪大怒,拜康怀贞为河中招讨使,以韩勍、牛存节为副,统兵五万讨伐。

    朱友谦嘴上畅快了,却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自己兵微将寡,康怀贞又是能征惯战之将,这次还不死定了!他召集部下商议,有的要战,有的要和,有的主张逃跑,争得不可开交。朱令德怯怯地说:“我有一个办法,不知能不能说。”“什么能说不能说?都火烧屁股了。”朱友谦催他快说,朱令德还是吞吞吐吐,“说了,您别生气……”“我生什么气?你还不是为了河中。”朱令德鼓足勇气说:“向晋王,求救。”大家霎时瞪大了眼睛!朱友谦也猛然一惊,随后,沉思好久,“李存勖,能救我们吗?”朱令德也犹豫了,“我也说不准。”思考很长时间,朱友谦叹口气,“有病乱投医……但愿……”遂修书向晋求救。晋王立刻命令李存审、李嗣肱统兵一万,前边开路,自己亲率三军,从泽、潞向西,救援朱友谦。

    康怀贞听说晋王亲自率军来救,心知不是对手,在胡壁、解县稍做抵抗,丢下一千多具尸首,全军溃退。晋王追到白迳岭,天已昏黑,前军请示晋王,还追不追,晋王说:“梁贼虽说溃逃,还没有真正损伤。追!直追得他们闻风丧胆!不然,他们喘过气来,又来骚扰!”传令全军速扎火把,连夜追击!将士听到命令,不顾饥饿、劳累,急急扎好火把,快速追击。梁军憚于晋王威名,士气本已低落,加上逃了一天,又累又饿,这会儿正在拣柴埋锅作饭,回头一看,晋军追击的火把烧红了半边天,吓得一压声地喊逃命,枪啊刀啊盾牌啊军旗啊扔了一地。已经半熟的饭,没有时间吃,又没法子带,只能连锅舍给晋军。可惜呀,一想起来,他们还馋得舔嘴唇。由于逃得慌忙,锅底的柴火没来得及弄灭,把刚收集来还没烧的柴火引着了,火光灼灼,他们以为晋军追上来了,轰地一声,象谁捣了马蜂窝,四散夺路而逃。那个乱呀,有的朝东,有的向西,有的原地打转转。不知把谁挤倒了,后边的人踩上去,绊倒了,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再后边的人又踩上去,绊倒了,压成了一摞,一堆。稍在上边的,还在推,在撕,在打,稍在下边的,就只有喘气呻吟,再下边的,早都软了,任人挤压,任人踩踏。更可怜的,是那些绊倒的、挤倒的、累倒的,骑兵过来,踏在肚子上,扑,就象皮球撒了气!这会儿的人命哪,比蝼蚁还脆,还贱!康怀贞一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连滚带爬,逃到了陕州,方才停了下来。

    河中围解,百姓可以耕种、贸易,自由往来,朱友谦心里象吃了蜂蜜似的,立即收拾劳军礼品,要亲自去晋王大营道谢。其子令德、令锡劝阻说:“刚与晋王打交道,还不完全了解他,最好谨慎一点。要不,我们代父王去?”朱友谦说:“晋王胸怀大志,不会做小人之事!他不辞劳顿,亲自率军为我们解围,我去劳军算个什么!你们代劳?不行不行!”朱友谦只带了几百人,抬了几百坛好酒,赶了几百头牛羊,乐颠颠地赶到猗氏县犒军。

    晋王吩咐营内准备宴席,令军士们夹道欢迎,亲自带领十几位将佐迎出十里。

    看见朱友谦来了,晋王紧跑几步,迎了上去,朱友谦慌忙跪倒要行大礼,晋王伸手拉他起来,说:“我们是朋友,那样就俗了,俗了!”握住朱友谦的手,问:“贵体近日可好?”朱友谦忙说:“这应该是我问候您的,您反倒问候我,惭愧惭愧!”

    两人像老朋友重逢似的,嘘寒问暖,拉着手回到营寨。晋王摆上酒宴,两人觥筹交错,喝得酩酊大醉。晚上,朱友谦就挤在晋王榻上,一起睡。他的身子刚一挨榻就鼾声如雷。半夜,晋王起来小解,见朱友谦睡得那么香甜,憨态可掬,高兴地说:“此人坦诚,可交,可交!”朱友谦暗暗高兴,回河中后,逢人就夸晋王仗义、坦诚。

    ——“这样的人,我们怎忍背他?再说,我们已经和他定了盟约,誓死相随。

    今日,誓犹在耳,安敢二三其德!今得探报,晋王已派李嗣昭将军星夜驰援,还带着许多粮草衣物,我们背叛,那还叫人吗?以后,谁要再说这类话,定斩不饶!”

    同州将士,遂坚定了固守待援的决心。

    李存审、李嗣昭将军和冯道星夜赶到了同州境内的朝邑,刘鄩、尹皓还没觉察。第二天,三人寻了个高地俯瞰形势,见刘鄩三面围住同州,冯道紧锁眉头,说:“刘鄩围三缺一,想赶同州军出城,在运动中消灭他们,然后占领同州,真是老谋深算!”李嗣昭说:“打仗,凭的是勇敢。他再围三缺一,也顶不住我的铁骑!再说,远师救援,利于速战。待我领本部人马冲锋,李将军跟进,一战可破刘鄩。”

    李存审说:“将军见识,另人钦佩,将军英勇,谁人不知!可这样打,要费很大力气。我们不如这样——”遂把自己的计谋告诉冯道和李嗣昭,两人喜上眉梢,率军依计而行。

    这天是尹皓生日,刘鄩、尹皓正在营中喝酒,为尹皓祝寿,忽报营外有人挑战。尹皓问:“来将是谁?”报事人说:“我也不知是谁,旗上一个‘李’字。”尹皓骂道:“糊涂!穿什么军装?”“同州军装。”尹皓撇嘴嘻嘻一笑,对刘鄩说:“同州驻军,个个行尸走肉。将军,您先喝着,等我斩了来将,再回来陪您。”刘鄩说:“咱俩一起去。多杀几个贼兵,也算给你的生日送上一份厚礼。”

    两人打马来到阵前,只见敌阵前方一将,银盔银甲,骑着白马。尹皓拍马上前喝问:“来将通名,老夫鞭下不打无名之鬼!”“我是——同州骑将李一得!你是什么人?”“西北招讨副使尹皓!”尹皓回头问刘鄩:“同州有这个人吗?”刘鄩催马向前走了几步,手搭凉棚,看了几看,心中疑惑:这人无论从面貌神态还是从气质上看都像李存审,怎么脸变了,名字也变了?尹皓大声问:“李令德是你什么人?”

    那人答道:“远房亲戚。”“噢,怪道来,用了同一个‘德’字。”那人大笑,“你倒很聪明!可惜呀,你这个聪明是自以为是的聪明!我这个‘得’是想得到你头颅的那个‘得’,不是两军阵前讲‘仁义道德’的‘德’!”刘鄩又一想,自己也笑了:李存审还在镇州前线,十天半月也飞不到同州!他又仔细看看那个白马将军,发现他腰里也没有尺八袋子,“肯定不是李存审!”遂对尹皓说:“管他是谁,都能当寿礼!”尹皓听来将说要他的头颅,气早上来了,还没等刘鄩说完,催马就杀上去了。两人在阵前战了十几个回合,那人似乎有些气怯,枪法渐渐慢了。又对付了几个回合,引军便退。尹皓催马追了上去,刘鄩大喊:“尹将军,小心埋伏!”尹皓应了一声,继续率军追击,刘鄩遂挥军跟进接应。

    追了三五里地,尹皓刚想回军,却见那人又转身杀回,尹皓便迎了上去。又战了五六个回合,那人气喘吁吁,倒拖兵器,拨马逃走,连他的兵士也不顾了。兵士们发声喊,扭头就逃,队伍乱了,有人把旗呀盾呀都丢了,尹皓心中暗喜,拍马又追了上去。又追了四五里路,只见路旁横七竖八地丢弃了不少旗帜、铠甲、刀枪,那人扭头骂道:“尹皓老贼,你欺人太甚!难道不怕中我埋伏?”尹皓心中大喜: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给我说有埋伏,肯定是吓唬人的!遂挥鞭大喊:“弟兄们,杀一个同州兵,赏银一两!追呀——杀!”刚追了一两里,那人一拐弯,不见了。尹皓勒住马,朝四边一看,大叫一声:“不好!”自己已经钻进一面沟中!忙挥军撤退,忽听头上一人大呼:“尹皓,你的死期到了!”尹皓抬头一看,正是那个手下败将,便用鞭指着他骂道:“李一得,你武艺不精,只会奸计,算什么好汉!”那人大笑:“武艺精不精,我也说不清。不过,真要两人放对,取你项上人头,也还绰绰有余。”尹皓惊讶地问:“你,你,到底是谁?”那人捋捋胡须,说:“今天是你生日吧?你还真不赖,活了个满年满月!冲着这个,我也得让你死个明白,老夫乃大晋蕃汉马步副总管李存审!”此话好像一锅滚烫的开水,浇进了蚂蚁窝,梁兵立即炸了营,惊慌失措地乱窜。尹皓大惊失色,腿像被钉住了一样,挪也挪不动。李存审又说:“你也读过兵书,岂不闻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道理?”说完,大喊一声:“打!”随着喊声,前后沟口都被烧着的檑木塞住,两边的檑木滚石夹杂干柴像雨点一样从天而降,砸得梁军喊爹叫娘,只恨脚底没有一个地洞让他们钻。一茬檑木滚石干柴砸过,梁军已死伤大半,又听几声呼哨,两边的火箭呼啸而来,沟里立即冒起大火。可怜剩下的梁兵,顷刻成了一个个火球,尹皓也被烧成了焦碳。

    刘鄩距沟口还有两三里,就看沟内烈焰张天,马上明白中计,刚要回军,三面冲出晋军,为首的大将正是黑矬子李嗣昭!李嗣昭大喊道:“尹皓已被烧死,你们还不投降,更待何时?”刘鄩急忙指挥部队,夺路而逃。刘鄩在梁,也算十步九计,然遇李存审,就成惊弓之鸟,今日又碰上李嗣昭,那能不心胆俱裂,仓皇败逃?城上的朱友谦见城外援军到了,倾城而出,两相夹攻,把个梁军又杀了十之七八,刘鄩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地逃回陕州。

    消息传回大梁,朱友贞拍案大怒,“一败再败,要他何用?”敬翔劝道:“晋贼猖獗,李存审奸猾狡诈,李嗣昭凶悍强桀,非刘将军罪过。陛下要杀了刘鄩,数数我朝,谁还能再领兵,谁还敢再领兵?”朱友贞想想,的确再没有几个大将可用,只好强压怒火,赦免了刘鄩罪过。刘鄩也明白自己再无出头之日,便引咎辞职。朱友贞借机免了刘鄩军职,听任他到西都洛阳治病。刘鄩刚到洛阳,段凝的奏报也到了朱友贞手里。奏报说,刘鄩和朱友谦是儿女亲家,他刚接到圣旨,立即就给朱友谦写信。军队到了陕州,逗留一个多月,才向同州进发,显然是故意纵贼为患。说不定,他们还勾结晋狗,准备里应外合,夺取大梁江山。朱友贞读了奏章,轰地一声,火又窜到脑门,命令张宗奭药杀刘鄩。可怜刘鄩,为梁王东荡西杀,挣了不少军功,最后竟死于谗言!消息传到晋王那里,晋王高兴地直叫,随即加封朱友谦为太尉,其余有功将士,尽行封赏。自此,朱友谦在同州一带,牵制了大梁相当一部分兵力,使梁在河上无法全力争锋,为晋王在河上的胜利,出了一臂之力。晋王高兴,再封朱友谦为西平王,守太师,兼中书令,并赐丹书铁券,免十死。

    六

    李嗣昭、李存审和冯道追击梁之残兵,到了奉先,经过一座石桥,冯道忽然心有所动,就问当地老乡,“这条河叫什么名字?”老乡回说“漫泉河”,冯道心里一震:这不是国朝大诗人杜甫吟诵《自京赴奉先县五百字》的地方吗?老杜,见证了唐王朝由盛而衰的历史,也用他的生花妙笔记录了这段历史,而《自京赴奉先县五百字》正写在安禄山起兵叛乱而消息还没有传到长安的那一瞬呀。他急忙下马,漫步桥头,只见两旁的栏杆大部分已经倾欹,桥石缝里,一绺绺野草探头探脑钻了出来。他费了好大劲,才拨开野草,看清了桥额上的“津梁利济”四字。两旁的河岸参差塌陷,河里的流水,像打瞌睡的和尚念经,断断续续,又像腿脚不便的老头,踉踉跄跄。只有稀稀疏疏的槐树枝桠上,蝉声鸹耳。他回过头,问李存审:“在这样的河边,哗哗流水,吱吱蝉鸣,老杜怎么能深入思考,看出动乱的端倪?我真不明白,在‘幼子饿已卒’的境况下,他还要‘窃比稷与契’,还要‘穷年忧黎元’?”

    李存审紧紧屁股后的尺八袋,说:“我,又不是诗圣肚里的蛔虫,怎能说得清楚?”

    李存审看冯道眉头紧锁,知道他陷入了对历史的沉思,就提议说:“奉先有好几座先皇陵墓,我们去看看吧?或许对先生的思考有些帮助。”冯道点头同意了。

    三人带着十几名卫士由东而西进谒了国朝五陵——泰陵、光陵、景陵、桥陵和惠陵。这五座皇陵,才一百年上下,就被烧的烧,挖的挖,破败不堪了。李嗣昭黑着脸,嘟噜着嘴说:“看什么看?扫兴!”李存审说:“矬子兄,你不想看,回营去,歇着。”李嗣昭看冯道那么有兴趣,就说:“同路不舍伴,你们就忍心赶我回去?我也不是不想看,只是,看了,憋屈!”

    到了桥陵,依然是衰草败柏,雉鼠蹿飞。可是,一踏上神道,他们就被两侧的石刻惊得张大了口——左右两根华表冲出荒草,屹立在蓝天之下,高大而又雄伟;二十多尊石刻中郎将富丽典雅,各具情态。无论是鸵鸟、战马,还是其它翁仲,都栩栩如生,毛发衣褶细致入微。冯道啧啧地感慨道:“好一座石刻艺术宝库!”李嗣昭来劲了,“看,这一个!像不像我?”他站直了,双手握着宝剑,憋着嘴,模仿一尊翁仲的动作。冯道看看李嗣昭,又看他身旁的翁仲。那翁仲,体态高大丰腴,穿着宽大的朝服,两臂微曲,置于胸前,双手握着一把带鞘的宝剑,剑尖自然下垂。它的嘴角和两撇胡须微微上翘,雍容而又娴雅。冯道对李嗣昭嘴角一撇,算是应答,李存审却说:“人家又高又白——哪点像你?哦,粗壮,粗壮像,粗壮像!”“我黑,我粗,本色!男人,长那么白干什么?谁像你,又白又苗条,俊丫头!”三人再向北走,看到两只石狮,一左一右,一雌一雄,通高丈余,肌体强健,鬣毛飘飘,爪子锋利,双眼圆睁,直视前方,一副凛凛不可侵犯的样子。冯道指着狮子对李嗣昭说:“这个嘛,倒很像你。”李嗣昭睁大眼,仔细瞅瞅雄师,又绕着雄狮转了一圈,说:“我没它强壮,也没它威风。”李存审说:“你是没它高大,可打起仗来,你比它英勇多了!它,只会守陵……”“守陵怎么了?”李嗣昭急插一嘴,“能为皇上守陵,那是莫大的幸运!”李存审笑了,“那你百年之后,我们奏请晋王恩准,为老晋王守陵,怎么样?”冯道说:“别别,别说笑话!帝王陵寝……”

    三人继续前行,走到一个矩形土台前。土台约有三五尺高,东西约十几丈长,南北有四五丈宽。每隔一段距离,凹下一个圆坑。“喔,这可能是献殿。这圆坑,圆坑,噢,是,是放柱石的地方。”冯道俯身,用食指在圆坑边蹭蹭,有几丝黑印,又放到鼻子前闻闻,一股焦煳味。“唉,作孽呀!”李存审也叹了口气:“可叹那雄狮,恪尽职守,也没守住陵墓!战乱,不仅戕害活人,也让在天的灵魂不得安宁!”

    李嗣昭气汹汹地说:“狗日的,就是有仇,跟死人较什么劲!又是温韬那个杂种干的吧?”冯道说:“可能。温韬作耀州节度使,把他辖区的唐陵发窃殆尽……”“这样的乱臣贼子,就该千刀万刮!”李嗣昭气哼哼地说。冯道若有所思,“咳,都是财宝,惹的祸……”李存审应声说:“假如陵墓里没有珍宝,假如人人不爱财……”

    “人人不爱财?”李嗣昭不假思索地说,“那还活什么劲?这世上争来争去不都是为财吗?”李存审接了一句:“怪不得,尊夫人……”冯道戳了存审一指头,李存审把后边的话闷死在肚子里。冯道却说:“争来争去,也不全是为财。比如,泰陵的主人诛韦后杀兄弟,就没争财。”“对呀”,李嗣昭说:“他是一代英主,他想的是百姓,国家!”李存审说:“他争的皇权,地位,说到底,跟财,其实也有关系……”

    “眼前这座陵墓的主人,睿宗……”冯道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岔断了李存审话,问:“德祥兄,你还记得泰陵的翁仲吗?”李存审说:“记得呀。那些翁仲与这边没法相比。”“怎么没法比?”李存审说:“无论从大小,还是从石材看,都没法比。”冯道说:“对,对!还有一点……”“哪一点?”“情态呀!”“喔”,李存审想起了,“那些翁仲猥琐忧郁,这些翁仲典雅自信。”冯道说:“你想过没有,泰陵是一代英主玄宗的陵墓,而桥陵是他父亲睿宗的。按说……”“按说泰陵的规模应该更宏大,是吗?”冯道说:“对呀!”李存审说:“先生可能是在考我,那我就答给您听。泰陵是代宗李豫给他祖父修的,那时,经过安史之乱,国力已大大削弱,拿不出那么多钱修筑陵墓,瓮仲的表情,正体现了当时人们的心情;而桥陵是唐玄宗给他的父亲修的,当时,正值开元盛世,更兼玄宗的皇位是父亲和哥哥让给他的,他怎么能不竭尽国力,大修陵墓?这陵墓,是大唐国力的再现呀。”“太精辟了!睿宗传位,让帝让位,成就了开元盛世,也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和声名,还为死后赢来了辉煌……”

    “是呀,是呀!给这样的皇帝守陵,值!”李嗣昭插了一杠子。冯道笑笑,李存审也笑笑,他们谁也没答李嗣昭的话。冯道似乎又有什么心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是呀,让一分意娴神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一让,不仅保住了自己生命,也给百姓带来安宁……”“唉”,李存审叹了一口气,“后人看历史,大多只看结果,很少有人探究过程。比如,他们传位、让位,中间有几分自愿,几分无奈,甚至还有几分屈辱?……”冯道惊愕地瞅瞅李存审,又默默地点点头,心想,“人人都说他出身戏子,是个爱民的好官,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深邃的头脑…难得,难得!”李嗣昭则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俩。李存审说:“我曾经听过一件轶事……”冯道也盯着李存审的眼睛,“不妨说说?”李存审说:“大哥李宪,就是这个让帝,让位给玄宗,玄宗非常感激,就在兴庆宫修了一座花萼相辉楼,兄弟姊妹经常在这里聚会,笙歌弹唱,以增强骨肉情分。”“多好啊!”李嗣昭失声叫道。冯道白了他一眼,示意李存审快说。“他们兄弟姐妹,都有很高的音乐天赋,人人精通音律。”“是吗?

    我怎么不知道哇?”冯道也有些惊讶。李存审说:“是呀!玄宗特别爱打羯鼓,让帝尤其擅长横笛。”他下意识摸摸自己身后缀着的尺八袋,继续说:“在一次欢会中,让帝拿出自己最喜爱的紫云笛,吹了一曲《神仙紫云曲》,听得杨玉环如醉如痴,饭都不想吃,缠着让帝,要他再吹一遍。让帝推辞不过,又吹了一遍。让帝看杨玉环这么喜爱听吹笛子,就把紫云笛送给了杨玉环。”冯道说:“送得好!杨玉环又可以学一样本事了。”“好什么呀”,李存审说,“唐玄宗看到了紫云笛,大为震怒,以为杨玉环和哥哥有染,把杨玉环遣送回了娘家!”“为什么?”李嗣昭喊道,李存审说:“就是在咱们民间,长兄也不能和弟媳嬉戏,更不要说皇家,……”“皇家怎么啦?难道就没有兄弟情姐妹义?”李存审说:“在皇家,无论大事小情,吃喝拉撒,都连着皇位哪!而皇位……”“这么简单的事,非要弄得那么复杂干什么?

    如此没情没义,我还为他们站的什么岗!”李嗣昭愤愤地喊道,逗得李存审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卫士们离得远点,不知道李存审为什么笑,都瞪着眼睛看他们。李存审哈哈笑过,心有所动,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得无影无踪,只有眼角的泪滴,依然晶莹。他从身后的尺八袋中缓缓摸出一支洞箫,吹了一曲《佛上殿》。

    那箫声,起初还有些起伏,苍凉中微透出哀怨,渐渐地,变得柔和而又圆润,又过了一会儿,箫声趋向浑厚,悠远。桥陵的山静静地,川静静地,树也静静地,似乎都在倾听。那箫声,也荡漾在李嗣昭、卫士和那些翁仲的心田,他们都在静静地倾听,倾听。箫声中,冯道也陷入了深思。他忽然想到了秦始皇,想到了位于骊山的秦始皇陵,想到了哲人罗隐的诗——《始皇陵》:荒堆无草树无枝,懒向行人问昔时。六国英雄漫多事,到头徐福是男儿。

    可是,现在,晋与梁,与镇州、定州正在争锋,说不定还得搭上契丹!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想做徐福,难,就是想再听听李将军的箫,也不一定能哇!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七

    镇州这边,张文礼心里明的跟镜一样,自己虽然取代了王鎔,但兵力远远不足以自保,就派使者北上契丹求援,又派一个能说会道的使臣从小路奔赴大梁,告诉梁末帝朱友贞:“王鎔被乱军杀死,公主安然无恙。前日,臣已经派人联络契丹,他们不久即可发兵。今日,臣派专使,乞求圣上尽快启天兵,自德、棣渡河,我为内应,三面夹攻,翦灭晋贼,达成一统!”朱友贞还是犹豫不决,敬翔亟谏曰:“我们最强的敌人是晋,先王用兵几十年,没有成效,不是先王不武,而是晋人无隙。

    今日,天赐良机,稍纵即逝。皇上应该急发精兵,直捣镇州,恢复河北!否则,等晋王发兵,平息了内乱,后悔就太晚了!”朱友贞问赵岩和张汉鼎:“爱卿,你们的意见呢?”张汉鼎说:“晋贼的精兵都在黄河边,离大梁多近啊!我们用尽了军队抵抗,还有些支撑不住,哪里还敢分兵去救张文礼?”赵岩也说:“重要的是,张文礼并不是真心投我大梁。他杀了王鎔,怕李存勖讨伐,想借咱们的军队,保他的江山!”张汉杰抢上来说:“像这种乱臣贼子,吃谁饭,砸谁锅,救他干什么!”

    此话一出,自己觉得哪里有些不妥,赶紧收回了话头,垂手站立。朱友贞扭头看看王彦章:“爱卿,你怎么不说话?”王彦章说:“我在听,听诸位的高见。”朱友贞有点不高兴:“你也说说你的高见啊!”王彦章说:“敬大学士的话有些道理。张大人的话嘛,也有些道理……”朱友贞缓缓地站起身,两手一背,踱回后殿去了。敬翔摸摸自己的花白胡子,对李振小声嘀咕:“我们为什么?为了你们朱氏江山!你可倒好,两手一背,走了!”赵岩和张氏兄弟对视了一下,神秘地笑笑。大家都怏怏地散了。这一散,又拖了三四个月!

    晋王催军急进,不几天,攻下赵州,刺史王鋋投降。晋军渡过滹沱河,包围了深州、镇州,深州刺史张友顺被生擒。张文礼坐不住了,把符习的母亲、妻子和家人抓了十几个,推到城头,要他们逼符习退兵。符习的母亲、妻子上了城头,闭口不言。气得张文礼暴跳如雷,要部下杀了他们。部下都不忍心举刀,张文礼唰地抽出鞘中宝剑,亲自动手,割去了符习母亲、妻子和十几个家人的鼻子,舌头,剁了他们的手,把他们推出城外。可怜符习的母亲、妻子和十几个家人,满身满脸鲜血,踉踉跄跄地跑了十几步,就疼昏了。众人救起他们,抬到营内,请医官救治,医官都不敢正眼看他们的伤口。晋赵联军见张文礼如此凶残,气得嗷嗷叫,恨不得立刻攻进城去,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符习见母亲、妻子和家人遭此毒手,长号一声,昏死过去。符习从小好学,精通《左氏春秋》,和将士们的关系非常亲密。将士们见符习昏厥,又心疼,又焦急,对张文礼更加痛恨。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救醒。符习刚一清醒,捞起双剑就冲出营门,将士们跟着他,发起了又一轮更加猛烈的进攻。

    张文礼见这招没有奏效,急得像没头苍蝇,四处求救。晋王截获了张文礼送往大梁、契丹、吴越和蜀国的求救信函,又怒、又气、又恨,又有些担心。他唤出冯道,把信交给他。冯道看了信,向晋王抱拳祝贺,晋王诧异地看着冯道,冯道说:“俗话说,有病乱求医。张文礼四出求救,可见是病入膏肓了,难道不值得庆贺?”

    晋王高兴地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还是先生见识高啊!”冯道说:“雕虫小技,雕虫小技啊,大王的担心才是大聪明——他这一求救,虽然人家不一定救他,却给我们带来麻烦——至少,要小心梁、契丹趁乱出兵。”晋王赶快修书,派人送往幽州,送往河上,还特别叮咛朱守殷,注意梁军动向。冯道建议,把截获的这些书信,派人送入镇州,交给张文礼,并附上一封信,一则告诉张文礼,他已经日暮途穷,只有投降一条出路;二则气气张文礼,弄得他神魂颠倒,为攻城创造条件。

    晋王想想,同意了,并请冯道亲自写信。

    八

    晋王攻下赵州、深州包围镇州的消息传到定州,令义武节度使兼中书令王处直大为不安。在他看来,镇州、定州互为表里,如果镇州被晋吞并,即使晋人不顺手牵羊,定州也唇亡齿寒,很难独存。在张文礼告乱并求节钺的时候,王处直就派专人赶到晋阳,请晋王法外开恩,答应张文礼的请求。晋王回信说,张文礼奸诈鄙陋,凶残绝伦,竟敢弑父杀弟,残害符习的母亲、妻子和家人,罪不可赦!晋王率军出发,又接到王处直来信,意思说,晋与梁在河上争执日烈,念昔日共同对梁,今日也应赦其罪过,以免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晋王叫来使看了张文礼给梁和契丹的蜡书,又回信说,张文礼弑父杀弟,残害无辜,又认贼作父,不仅坏了人伦,也破坏了三家联盟。这样的奸慝不除,内部一盘散沙,无法一致对敌!王处直见晋王铁心要除张文礼,心里就打开了歪算盘。

    光化三年(公元900年),梁将张存敬攻定州,眼看要破,王处直大声喊:“我们对朝廷未尝不忠,对藩邻未尝失礼,你们为什么要攻我们?”张存敬大骂:“你们不敬朝廷,却媚事李晋,还说什么忠义?”王处直辩解说:“我们和大梁、晋阳同时立功王室,地又连畔,修好往来,那是最正常的事情,有什么奇怪的?如果你要我背晋向梁,也可以,请你们先退兵!”张存敬礼缺,即休战。王处直出绢十万匹,亲自杀牛抬酒,犒劳梁军,并与梁结盟,梁军才退。朱温奏请天子,封王处直为检校左仆射。朱温篡唐,又授王处直北平王、检校太尉。为这事,王处直一直担心晋王心存芥蒂。

    王处直生性好巫术,宾客中有一个李应之,专会装神弄鬼,很得处直喜爱。有一回,王处直生病,他又是跳神,又是祭符,还找了些马尿,和着蜂屎,捏成丸子,给王处直吃下,不知怎么回事,好了!从此,王处直把他待为神灵,叫他穿着道士的服装,做他的行营司马,所有军政事宜,都要他掐指算算,方能实行。

    早先,李应之在陉邑乡下得到一个小孩,叫刘云郎,养做自己的儿子。那时,王处直还没有儿子,李应之又送给了王处直。给的时候,李应之说:“这个小孩生下来就和别人不一样。”王处直问:“怎么不一样?”李应之说:“您看,他的眼睛。”

    王处直看看,“没什么特别呀!”李应之说:“你仔细看。”王处直细细一看,果然有些不同:他的两个瞳人没长在眼球中间,都有点偏外。李应之说:“这样,他就比一般人看得宽,看得远。将来,肯定能成大器!”王处直非常高兴,收下了这个儿子,给他改名叫王都。收了王都之后,发生了许多怪事,最怪的有两件。一件是,几百野鹊把窝做在麦田里,农民怎么轰都轰不走。另一件是,祠堂里突然钻进了一条大蟒,王处直问李应之,“这是什么征兆?”李应之闭目请神,说:“鹊是神鸟,七夕在天上搭桥。现在下凡到咱们的麦田,是天降祥瑞啊!”王处直忙问:“蟒入祠堂呐?”李应之答:“蟒,不是龙吗?蟒入祠堂,还用问吗?王家该出真龙天子了!”还特意加了一句:“这是您修身立德,收王都作嗣,感动了上苍呀!”王处直高兴啊,每天钻进祠堂烧香祭拜,又派几十个军健为蟒蛇捉老鼠。对王都,更是锦衣玉食,疼爱有加。

    李应之因此益发骄横,他把自己管辖的年轻人登记造册,编成新军,亲自率领,不受王处直节制。他私自盖了一处府第,叫博陵坊,大得可以跟一般的城池相比,并按照道家规矩,四面开门,以备非常情况。将吏们都看出其中深意,惟独王处直浑然不觉。有一天,幽州李匡俦借道进京,王处直怕发生假道伐虢之事,调军队埋伏城外。李匡俦离开之后,甲士们趁机包围了李应之的府第,杀了李应之。大伙齐刷刷地跪在王处直面前,请求杀了王都,王处直坚决不同意。王都暗地记下每一个甲士的名字,以后,每隔几天,随意捏造一个罪名,杀掉一个甲士,二十多年,从未间断。而请求杀死王都的甲士,竟没有一个幸免。王都生性狡佞多谋,深得王处直欢心,王处直把他封做节度副使,一切军政事务都交给他处理,还在不同场合表示,欲立王都为嗣子。王处直的几个儿子吓得流亡外地——王威流落契丹,王郜、王郁奔晋。王郁到了晋阳,受到晋王额外看待,封他为新州防御使,还把女儿嫁给了他。王处直看晋王征伐张文礼的决心不可动摇,就悄悄派人到了新州,许诺立王郁为嗣子,请王郁招契丹大军入晋,以解镇州之围。王郁本来顾念本土,出逃就因为父王欲立王都,既然父王改变了想法,哪有不允之理?可怜王处直虑事不周,这个空头人情却触犯了王都利益,惹来了杀身之祸。

    王处直身边有个小书吏,名叫和昭训,听到王处直要招契丹,大喜过望——多少年来,埋头书案,又受累,又受气,找不到出头机会,今日,天赐良机,助我平步青云!“王处直呀王处直,是你勾结王郁,要招契丹,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他知道,一,定州有多少次遭受契丹蹂躏,多少人家破人亡呀!定州人不想要契丹这个“朋友”!二,王都奸狡凶残,他最怕别人抢他的嗣子地位。他也知道,王处直并不一定非要立王郁,那只是个筹码,但是,这等时候,只有这个筹码最有力!他噔噔噔跑去秘告王都,其它什么话都没说,王都就领兵包围了王处直卧房,抓住了王处直,绑在西厢房。像猫捉住了老鼠,吃之前都要戏弄一番一样,王都踱进了西厢房。王处直看见王都,气急败坏,跳上去就要和王都拼命,可怜绳子绑得紧紧的,哪里动弹得了?王都抓住王处直的胡子,拽了几拽,疼得王处直眼泪直流。王都说:“老头子,省点眼泪吧!到了阴曹地府,好给阎王哭诉。那时候,眼泪多点,阎王才相信呀!”王处直骂道:“孽子,老夫哪点对不起你?”王都笑笑说:“的确,都对得起。要是真有对不起的地方,我们还能对付到今天?不过——”王处直问:“怎么?”“我让你死得明白点——你要立王郁为嗣子,可真对不起我哟!”王处直说:“那只是逢场作戏。不那样说,王郁肯去招契丹?立王郁为嗣子,那是假的!”王都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那笑,笑得王处直莫名其妙,笑得王处直毛骨悚然!王都笑够了,指着王处直的鼻子说:“你真是个幼稚的老顽童!我当然知道那是假的,是临时机变的筹码,可是,我想杀你,早就想杀你,却绝对不是假的!你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我哪里敢放过呢!”

    从西厢房出来,王都即命令部下:把王处直和他的家人二百多口全部处死,抛尸荒野,与王处直关系密切的人,无论文官武将,职位高低,一律杀头,绝不可妄留一人!

    王都把王处直和王郁勾结契丹来犯的阴谋差人报告晋王,并说事出突然,没有时间请示晋王,只好先斩后奏,请求晋王赐他节钺,守卫定州。晋王已经躺在床上,迷糊中,被李从璟叫醒。他坐在床上,拿过奏报,刚看了几行,就噌地掀开被子,光脚跳下床来,挑灯,手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搭不到灯捻上。李从璟忙接过灯条,挑亮了油灯。晋王凑到灯前,看完奏报,“啪”地拍到桌子上,“狗日的,想甚?趁火打劫,火中取栗!”李从璟取过鞋,给他穿上,扶他坐在椅子上,他的胸脯还剧烈地起伏。李从璟偷偷地瞄了一眼奏报,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请郭大人、冯大人?”他没回答,心里却突然想起郭崇韬的话:“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猛地惊醒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急噪,不能动怒!原先,镇、定是他的左膀右臂,现在,左膀丢了,还要失去右臂吗?他也明白,肯定是王都杀了王处直,可自己,再也没有能力既讨张文礼,又伐王都。再一想,王都反对勾结契丹,使他稍为宽慰,就顺水推舟,封王都为定州留后,要求他时刻提高警惕,防备契丹骚扰。

    九

    走了韩延徽,阿保机心里乱得麻一样,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想想他对韩延徽那么好,韩延徽却不辞而别,他就一肚子的火,“汉人怎么都像狐狸一样,只有狡诈,没有心肝?”他的心底就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想惩罚汉人,只是没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没有一个上好的机会。前些天听说赵王被杀,晋王率军征讨,梁呀晋呀在黄河两岸剑拔弩张,这不是天赐良机?遂动了去镇定搅浑水捞实惠的念头。刚巧,王郁的使臣到了,阿保机大喜,这下,师出有名了!他问使臣:“你们两镇还对付不了一个李存勖?”还没等使臣回答,述律氏插话说:“别说镇、定两镇,就是加上梁军,也不一定是晋王的对手!”阿保机犹豫了,使臣忙说:“王后说得极是,要不然,为什么请天皇王出兵?天皇王只要发兵,肯定马到功成!”阿保机得意地瞟瞟述律氏,又转向使臣,“我出兵?我的兵要吃,要喝,还要玩,你们给?”使臣眨巴几下眼,说:“镇、定土地肥沃,物产丰盛,加上两家都有上百年基业,囤积的金帛像山一样,数也数不清,出落的美女像草原的太阳,刺得你眼睛睁都睁不开。还缺你们吃的,喝的,玩的?不过——”阿保机两眼盯着使臣,等他的下文,“天皇王快点发兵,这些,都是您的;如果犹犹豫豫,那些东西,可都归了晋王喽!”述律氏说:“我们有丰美的草原,有云一样的牛羊,为什么要费心费力跑那么远掠取别人的财物?再说了,那儿发生变故,我们应该同情,不该乘人之危呀!”阿保机扭头挖了一眼述律氏,“什么乘人之危?这是救人急难!”使臣急忙应和:“是呀,是呀!这是救人急难!功德无量啊!”述律氏说:“中原有一句话,‘不撞南墙不回头’,你真是这样的蛮牛!你要知道,撞了南墙,是要头破血流犄角断的!”阿保机不听述律氏的劝告,调动全国军队,杀气腾腾地开往镇定。

    十

    前些天,就是杀李蔼、李弘规,杀苏汉衡,特别是杀王鎔的那几天,张文礼的心情好极了,他每天出门逛荡,都带着近千兵将,那些卫士弓上弦,刀出鞘,吆吆喝喝,再没有那么威风的了!街上的行人见了他们,纷纷躲避,像老鼠见了猫。来不及躲避的,都低头哈腰俯首帖耳地赔着笑脸——虽然那笑脸多半是惊恐,少半像哭,可那终究是笑脸呀,再也没人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只要想想那几天,他的心里就像鸡毛扫了一样,慰贴得痒痒的,那感觉,就像抱着个美女,要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可惜,好日子总是短暂。前几天,有人报告野河的水变成红色,像血一样,鱼都死了,飘得满河都是。还有人说,那是在唐店被杀的三万赵兵,借鱼还魂,向他讨命来了。从那以后,没到天黑,他总是恍恍惚惚看见李蔼、李弘规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向他索命。还有王鎔,过去对他总是笑脸,这几天也凶神恶煞,抡着着火的椽追他,烧他,呲牙咧嘴地像要吃他。这几天,又接连传来坏消息,赵州完了,深州完了,镇州被晋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腹腔的痈疽越来越重,好像肝呀肺呀这五脏六腑都溃烂了,化成了血脓,在肚子哐里哐淌地乱撞,粘上那里,那里就疼。站不成,坐不成,仰躺不成,俯卧也不成,只能趴在床沿或椅子背上。他问梁的援军有没有消息,回答说“不知道”,他问契丹有没有答应出兵,回答说“不知道”,气得他把药碗狠狠地砸向丫鬟,丫鬟的头被打破了,血,和着黑黄的药液糊了满脸,滴溜溜地往下淌,吓得报事的呆呆地站在床前,像根木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骂了,抬手摆摆,叫报事的出去。报事的前脚刚迈出门坎,他的儿子张处瑾进来,手里捏着一沓书信,交给张文礼。张文礼趴在床沿,乱翻了几封,怎么全是他发给梁、蜀、契丹、吴越的求救信?啊,晋王,他,他,他全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他的死期也就近了!他摸摸自己的脸,冰凉冰凉的,怎么,全身这么冷,这么冷?他想拉床被子盖,拽不动,招手叫丫鬟,丫鬟不敢近前。他像一只揭掉了人皮的狼,无处可逃,只有蜷缩,只有颤抖……儿子替他检出一封信,这封,好像不是他发的求救信。他战战兢兢,抖抖嗦嗦,拆开书信,只见上面写着:於菟虽毒,犹知哺育之恩,狡兔有智,不食窝边之草。百姓生尔养尔,尔竟教唆仁恭,搓墐泥,磨草叶,聚铜钱,行的是狗豸耻行之事,今又荼毒生灵,杀李蔼,诛苏衡,弑君父,做的是豺狼难做之事!本该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或可免遭天谴,奈何认贼作父,南投篡逆怀抱,呼蛇为友,北和蛮夷腥臊,狼狈为奸!此等作为,可谓不忠不孝,徒惹朱温父子不齿,如许德性,羞煞不仁不义,定使仁恭爷俩嗤笑!须知鼠迷洞穴,东西乱撞,撞入狸猫之口,狼失人皮,南北潜逃,逃进猎手圈套!这就叫,自古乱臣贼子,谁脱法网,从来飞蛾扑火,怎逃火烧!……

    张文礼还没读完书信,就大叫一声,从床沿栽到地上,腹腔迸裂,血脓粘乎乎地溅了一床,一地。那恶臭,立即塞满房间,熏得苍蝇蚊子争先恐后从窗户缝往外挤,房内所有人,连同张处瑾在内,都捂住嘴巴鼻子,飞也似的逃了出去。逃到外边,张处瑾大口大口地喘了一阵,叫下人关住窗户,锁好门,然后,把大伙召集在一起,命令,谁也不许走露风声,违者,格杀勿论!他转到前厅,找人商量。正当所有人都垂头丧气一筹莫展的时候,韩正时从外边闯了进来,大声喊道:“好消息,好消息!”张处瑾吼道:“叫什么!号丧啊?”韩正时抓住张处瑾的胳臂,说:“真是好消息!朱友贞派救兵来啦!”“慢慢说,慢慢说!”韩正时把梁主朱友贞任命王彦章为北面招讨使,率军北进,不日即可到达的消息一说,张处瑾仰面大笑:“镇定有救喽,镇定有救喽!”这时候的张处瑾根本没把梁军看成巨浪中的稻草,却看做充满气的牛皮筏子,以为架着它就可以踏平任何惊涛骇浪。他立即下令:暂不发丧,竭尽全力抵抗晋师,以待梁军!

    十一

    突然,周德威派人送来书信,晋王拿过,开始似乎并不在意,看着看着,眉头拧成了疙瘩!李从璟伸头一看,也着实吃了一惊,那书信分明写着:“契丹倾全国之兵入寇,幽州危急!”晋王立即命令全军,火速北上!他倒不太担心幽州,幽州城高池深,周德威又久经战阵,即使契丹倾全国之兵,也未必能在短时间攻陷幽州。他担心的是,契丹虚晃一枪,绕开幽州,直插涿州,拿下涿州,再下定州,契丹、镇、定联成一片,那,事就难办了!镇、定距晋阳不远,镇、定之事办不好,就会动摇根本……

    真是怕怕处有鬼!事情正向着晋王担心的方向发展。还没过一天,又有探马来报,契丹已绕开幽州,攻下涿州,正向定州开进,前锋宿于新乐!听到这个战报,将士们都紧张了,有些竟临阵脱逃,主将杀了好几个逃兵,还是禁止不住。晋王命令队伍停止前进,在半道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晋王说:“情况严重。我们离开河上时,梁军就蠢蠢欲动;镇州叛贼还很猖獗;定州虽说还跟着我们,骨子里到底想什么,我们暂时还说不清;现在,契丹又倾全国之力进犯,前锋已经到了新乐……”

    朱守殷怯怯地说:“我们,我们,怕……我,我是说,我们刚在镇州,在镇州失利,还,还没缓过劲,缓过劲,就和契丹……”李嗣昭两眼冒火,指着朱守殷骂道:“你看你那熊样!怕,怕,怕什么!头砍了不过碗大个疤!”晋王瞟了李嗣昭一眼,缓缓地说:“别骂了!这会儿,骂也不解决问题。”卫州刺史李存儒说:“是呀,骂顶什么用!有用,咱把全军都叫上,一起骂!”李嗣昭一看李存儒的嘴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你他妈的凭什么当上卫州刺史?不就凭你会唱两句戏吗?要不是晋王护着,我真能抽出宝剑杀了你!这时,他也无可奈何,呼哧呼哧喘粗气。李存儒看都没看李嗣昭,接着又说:“契丹把全国的兵都开出来了,光他们,我们也打不过……不如,不如,我们撤到井陉,避避他们的锐气……”李嗣昭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那叫什么?临阵脱逃!”史建瑭说:“我们三面受敌,定州刚刚平定内乱,也不能全力帮助我们,梁贼如攻河上,我们就全线告急了……”晋王说:“你们的意思是,我们撤了镇州之围,退回井陉,保住根本?”史建瑭说:“不,不,我的意思是——河上,河上特别重要,其它嘛……”晋王看看郭崇韬,看看冯道,问:“两位先生,你们也说说自己的高见?”冯道示意郭崇韬先说,郭崇韬欠欠身,说:“史将军的提醒非常重要,对梁,我们时刻不敢放松警惕!不过,现在得先解决契丹一路。”史建瑭点点头,同意郭崇韬的看法。郭崇韬继续说,“行军打仗,全在一股气。契丹被王郁迷惑,本来就为了财货,并不想全力解救镇州,这就少了一股元气。大王屡败梁兵,威振夷夏。契丹只要听到大王亲征,就得胆怯三分,又失掉了一股锐气。如果能抓住战机,吃掉他的前锋,他们就会魂飞魄丧,全线溃败!”晋王的脸色有了几分和悦。李嗣昭一拍大腿,说:“这才是长志气的话!强敌在前,有进无退!绝对不可犹豫,动摇军心!”冯道说:“自古帝王创业,都有天命护佑。

    国朝初年,突厥入寇,一直打到渭北,高祖都想放弃长安,迁都樊、邓,太宗不允,他说:‘外寇孔炽,自古有之,也没听说过迁都避敌。霍去病,只是汉朝一位将帅,尚有誓灭匈奴之志,我等帝王,怎能为蛮夷吓倒?’就是凭着这股气,大唐才日渐兴隆。老晋王起兵之时,人马不过数万,都能再接再厉,平定黄巢。今天,晋王也能以数万之众,打败北夷!”晋王一听,满心欢喜,精神徒增。他哗啦一声,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蓝天,威严的目光在所有将官的脸上扫了一遍,说:“大丈夫做事,就要勇往直前,不然,有何面目君临四海!你们只要驾马同行,看孤冲锋破敌!”说完,命令史建瑭速回镇州前线,协同符习、阎宝围攻镇州,其他部队分为三拨,他亲自率领铁骑五千,充做前锋,命李嗣昭居中,郭崇韬殿后,分梯次迎击契丹。郭崇韬劝道:“元元之命系于王,大唐中兴系于王,奈何自轻如此?”

    晋王说:“打天下,除了冲锋陷阵还有什么好办法?我怎么可以安居后宫静养肥膘?

    那是猪的生活,虽然安逸,养肥了,其后果,难免一刀哇!”冯道也说:“大王只要亲征,将士们心里就有了主心骨,自会奋勇当先,不一定非要亲自作先锋。”晋王笑了,“感谢先生关心!本王打仗,从来都在前边,什么时候落在人后?”李嗣昭说:“我跟晋王只要在一起,都是我领中军,好象我是主将一样。晋王啊,把我们立功的机会全夺走喽!”几人相视,哈哈大笑!

    临出发,郭崇韬拉住晋王,指指朱守殷,晋王遂唤过朱守殷,特别叮咛:“梁是我们的心腹之患,也是最强大的敌人,你回河上,要倍加小心梁贼偷袭!”朱守殷听了,嘴上说,“晋王,你尽管北征,河上,有臣守卫,保管无事!”心里想:双方在河上斗了十几年了,谁也没占上大便宜,这会儿,都筋疲力尽,乐得相安无事,谁还偷袭?我还是回去,找我的相好,喝我的小酒!他告别了晋王,颠颠地赶回德胜南寨。

    晋王率领五千铁骑先行,到了新城北。有一座桑林,桑叶早已脱落,北风吹枝,呜呜作响,很像大军衔枚急行,又似戍楼画角,呜呜咽咽。李建及对亲兵们说:“弟兄们,小心行军,不要说话。”晋王稍稍提高了声音,“眼睛瞪大,耳朵支棱起来!”话音没落,就见前边一股尘土,隐约有人移动。原来是契丹前锋一万多骑,望见晋王旗帜,惊慌退走。晋王吆喝一声:“追!”五千铁骑,像狂风一样卷了过去。煞时,战马嘶鸣,喊杀震天。契丹军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又见晋王像天王下凡,挥舞银枪,直冲过来,吓得不择路径,争相逃命。到了沙河边,河上只有一座浮桥,又窄又破,哪里过得千军万马?没过几骑,已被踏翻,后边的契丹骑兵,纷纷拥入河中。互相冲撞、践踏,乱作一团。当时,天还不算很冷,河面虽结了冰,却不十分厚,经不住踩踏,但要破冰前进,却又成了极大的障碍。人马下去,都抽了筋。想游,游不动,想爬,又爬不上来。可怜一万多人马,溺死了七八千!

    败兵逃回大营,阿保机大惊失色,他沮丧地对部下说:“本以为晋王与梁争锋,无暇顾及镇、定,谁想他竟从天而降!还是李亚子厉害,我们退兵吧!”当夜开始,大雪纷纷扬扬,一连下了半个多月,平地积雪两三尺,人马行动不便。阿保机的粮草运不上来,兵士和马匹已经有不少冻饿而死,阿保机对着昏沉沉的苍天说道:“太阳神呀,不要我们打仗了!回去吧,回去吧!”马上传令,前队变做后队,退回草原。晋王带兵跟在后边,也不敢贸然追赶。每天,看他们露营后还铺在地上的草,回环方正,没有一丝杂乱。仰天长叹:“阿保机治兵竟然如此严谨,我也不如啊!日后威胁中原的,还是他们啊!”勒令军队原地扎营待命,请郭崇韬、冯道和李嗣昭几位到大帐商议对策。

    十二

    阿保机率军回到西楼,在迎接的队伍里,一眼就看见韩延徽。他一骨碌翻身下马,抱起韩延徽,连转三圈,放下来,用审视的眼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才问:“你干什么去了,让我好找!”韩延徽说:“回中原,看母亲。”“咋不打声招呼?”韩延徽直视着阿保机的眼睛,问:“我给天皇王告假,天皇王准吗?”说着,跪下,“臣,私自回家,请大王治罪!”阿保机伸出双手,扶起韩延徽,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探望母亲,人之常情,你有何罪?以后要探望母亲,说一声,替我也捎点礼物。”韩延徽赶忙谢过。述律氏忙说:“快,回房坐下,再叙旧情吧!”

    回到房内,述律氏摆好酒宴,三人共饮,欢洽无比。第二天,阿保机封韩延徽为相,号“政事令”,并把所有军政大事,都付与韩延徽处理。

    没过几天,晋王的使节到了,阿保机在内厅接见,问:“晋王要你来我大漠,想干什么?”使节说:“修好。”“修好?”阿保机问:“你们不是刚刚打了胜仗么?”

    使节说:“打仗,无论胜败,都要死人,有什么好处?我们主公有好生之德,希望两国永远不要打仗,不要再死人!”阿保机说:“我也不想打仗,只是,只是,那个王郁,说你们犯他疆界,掳他百姓,我才兴师……后来,弄清了他们的真实意图,我也就班师,北归了……”“班师北归,好哇!避免了两国更多的伤亡,这是仁义之举。春秋时候的大圣人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意思就是说,当王的人,不要靠镇压百姓维护自己的统治,也不要靠战争掳掠来富强国家,只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用仁政管理,百姓就会跟你走,外国也会归顺……”

    “停,停,停!”阿保机打断了他的话,“您叫什么名字?”“下官冯道。”“冯道,冯道,噢,我听韩国师说过!我的阏氏还给我背过你的诗,她最赞赏其中两句,‘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冯道说:“你班师北归,就行了个大好事呀!如果两国能够永远交好,那,更是大大的好事啊!”述律氏插话说:“我们大王早就有交好的念头……”阿保机接过话茬,“是呀,是呀!老晋王在世的时候,我们就是好朋友了!”阿保机扭头喊道:“来人!准备酒菜,我要宴请冯大人!”

    酒宴摆好了,阿保机派人请来韩延徽作陪。韩延徽一进大厅,见是冯道,忙一揖到地,“仁兄,别来无恙?”冯道避席答谢。阿保机问:“你俩认识?”冯道说:“岂止认识,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两人入席。冯道对阿保机说:“大王,您得韩兄,如虎添翼!你可不敢把金祥玉当做顽石嗷!”阿保机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你说的那个‘为政以德’什么的,韩国师就给我讲过多次了。”“那就好哇。大王聪明仁惠,一定能够遵从先哲教诲,内爱民,外睦邻,为苍生谋一世福利。”阿保机答道:“一定尽力,为牧民做些好事。”述律氏端起一杯酒,走到冯道面前,说:“冯先生,您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敬您一杯!”冯道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真是豪爽之人!”述律氏问:“您看我们草原怎么样?”冯道说:“这时候的草原,天苍苍,野茫茫,辽阔,雄浑!如果下点雪,银装素裹,满目纯洁。春天一到,郁郁葱葱,野花盛开,娇艳无比!……”“先生说的真好”,述律氏问:“您能不能留下来,为草原作点事?也能和你的老朋友朝夕相处。”冯道笑了,“阏氏盛情,冯道心领了。只是冯道受晋王重托,还得回去交差呀!如果两国交好,冯道在晋王旗下,和在大王旗下,不是一样吗?”阿保机哈哈大笑:“冯大人真是干才,说出话来滴水不漏,难怪晋王重用!”

    晚上,韩延徽到驿馆拜访冯道,交给冯道一封信,信上,向晋王表明了自己身份,请晋王照顾他的老母,并说,只要延徽在契丹一天,就要想方设法阻止契丹南侵。冯道抓住韩延徽的手说:“晋王希望你做的就是这个。”韩延徽惊讶地问:“他,怎么知道我在契丹作官?”冯道笑了,“你的气味,你的诗词,加上你的语言动作,早就告诉人家了!”韩延徽感慨地说:“晋王,真神人也!可惜,依我一己之力,要保证契丹永不南侵,难哪!”冯道劝慰道:“什么事情,都是尽人事,听天命,你也不必强求。他们的牛脾气犯了,南墙也会撞倒的。”韩延徽道:“难得冯兄如此明澈,小弟也就坦然了。”

    十三

    晋王还在新城,等待冯道消息,忽然探马报说,镇州张处瑾溃围,史建瑭战死,阎宝被迫退保赵州。晋王大惊,心想史建瑭久经战阵,心细如发,竟然也兵败殒命!正在着急,冯道回城交差,说了阿保机的态度和韩延徽的请求,晋王稍稍放心,便急派昭义节度使兼中书令李嗣昭出任北面招讨使,率领主力,围攻镇州。自己在新城休整几天,之后,也率领五千亲军,赶来镇州增援。离镇州还有上百里,又接到探报,李嗣昭将军战死!晋王大叫三声“进通,进通,矬子兄啊!”从马上倒栽下来!众将急忙命令原地扎营,请御医医治。

    原来,李嗣昭接到将令,急令石君立殿后,自己立即率领晋军主力星夜开赴镇州。儿子继能上云州作了一趟买卖,绕道赶来看望父亲,此时正随侍军中。一到镇州,李嗣昭就收拢部队,把镇州围困得铁桶一样,城内粮食断绝,张处瑾派了一千多人偷偷潜出城去,迎接运粮队,被李嗣昭探知,先截获了运粮队,又在阎宝遗弃的老营内设伏,要消灭迎粮的队伍。过去的老营,一伍一圈墙,墙上搭帐篷,住兵,墙外是交叉的大小通道。那墙,也就一人多高。一面有门,另外的三面,都有几个小小的了望孔。迎粮的镇兵进入伏击圈后,伏兵一齐呐喊杀出,把出城的镇兵包了汤圆,十几个冲出包围的镇兵,没命地朝旁边的墙圈钻,李嗣昭一箭一个,射死了不少。不过一支香的工夫,战斗就结束了。继能和亲兵簇拥着他,嘻嘻哈哈打扫战场。突然,一个亲兵中箭倒下了,李嗣昭扭头朝来箭方向搜索,没人呀!他刚要低头看那个中箭的亲兵,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朝他飞来,他机警地一偏头,又一支箭从他耳旁飞过,扎在身后的亲兵脸上!那个亲兵痛苦地哼了一声,死了。李嗣昭大怒!是谁,竟敢在关老爷面前耍大刀?你都没看,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神箭李嗣昭!在晋的所有大将中,李嗣昭的箭射得最准,力量最大,人称养繇基!继能和亲兵们从多个方向窥察,镇兵只剩三个人,躲在一个半倒的墙内。亲兵们要冲上去杀,李嗣昭气哼哼地说:“别,别,让我逗他们玩玩。”继能和亲兵们站在对面的墙圈内,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李嗣昭摸摸自己的箭箙,没箭了,就从身旁亲兵的箭箙中抽出了三支箭,插进自己的箙中。那个亲兵又抽出几支箭,塞给他,他还给了亲兵,“要哪么多干嘛?三支,足够了!”说着,一猫腰,“噌”地蹿出墙外,又一纵,跳到左边的一个墙圈,从这个了望孔透过对面墙圈的了望孔,看见一个镇兵,左手提弓,右手捏箭,正向他的亲兵所在的墙圈张望,他从箙中取出一支箭,搭箭,引弓,射!那箭,就象长了眼睛一样,从两个小小的了望孔钻进去,插进了镇兵的后脑勺!一个完了!他想。他又悄悄地绕进另一个墙圈,蹑手蹑脚地搜索,怎么?没见他们的身影?他想了想,脱下头盔,找根柴棍,从墙头挑出去,摇了两下,“铛”地一声,一枝箭射中头盔,滴溜溜地落下来,李嗣昭吐吐舌头,“娘耶,这个家伙,还真有两下子!”他从箙中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左手握住弓箭,右手又把头盔猛地顶出去,还没摇,就扔下,从旁边探出身子,拉弓,照准那个稍纵即逝的影子,放!那箭,“嗖”地飞过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叫,又一个镇兵报销了!“跟老子斗弓箭,你们,还嫩了点!”只剩一个了,李嗣昭也不敢大意,他从箙中取出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又用柴棍挑出头盔,如法炮制,没人!摇摇,还没人!“狡猾的狐狸!”李嗣昭骂了一句,想了想,得转移阵地,从另一个方向搜索。他一猫腰,从这个墙圈跳出去,迅速向四周瞄了一圈,没发现目标,又一猫腰,向另一个墙圈跳去。身子刚要越过土墙的一刹那,他觉得,太阳穴上一凉,“不好,中箭了!”那箭,不偏不倚,刚刚射进太阳穴!他的身子重重地摔进墙内。他扶着墙,想站起来,头却沉沉地,直朝旁边倒。他骂自己:“孬种!不就一枝箭嘛!”他强迫自己站起来,他要看看,是谁,竟然能射中他!他的身子终于站直了,头,也慢慢探出墙外,一眼就看见那个镇兵正站在他右侧的另一个墙圈,看着他,咧着嘴,不知是哭,还是笑。可在李嗣昭眼里,那咧着的嘴,是对他最大的嘲弄,不可容忍的嘲弄!他急忙缩下身,朝旁边蹿了三四步,摸箭,没箭了?他才想起,中箭的时候,他手一松,箭,从他的指头缝溜下去了。他想喊亲兵,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也好,省得暴露目标。他悄悄探出身,再看那个镇兵,还站在那个墙圈,看着他,咧着嘴,丝毫不知道躲避。他怒火中烧:你以为,我要死了,没有箭了,射不了你了?“狗杂种!老子就是死,也要再拉一个垫背的!”他咬咬牙,一把拽下太阳穴上的箭,搭在弓上,拉,放!那个镇兵可能吓傻了,也可能不相信一个将死的人,还能拉动弓,还能射准箭,他仍然直直地站在那儿,傻傻地望着他。傻傻地看着李嗣昭射出的箭,直直地插进他的眼睛,他才轰然倒地!

    远处,继能和亲兵们看见那个镇兵倒地,都欢呼,跳跃,朝他们的主帅跑来。

    到了身边,他们才一下子傻了眼,他们的主帅,大瞪着双眼,太阳穴一个深深的窟窿,血,和着粘乎乎的脑浆,还在向外缓缓地涌!继能和亲兵们抱住李嗣昭又是哭,又是叫,可惜,他,再也不会答应他们了,再也不会嘘寒问暖,再也不会分战利品给他们了!

    晋王听到李嗣昭的凶信,从马上摔下,三天了,不吃不喝。他怔怔地坐着,一句话都不想说。这会儿,能说什么呢?一闭眼,李嗣昭那矫捷的身影就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的心有如刀绞——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史建瑭殁了,李嗣昭殁了,他真象断了左膀右臂,“以后,有了急难,让孤再找谁去?”猛然醒悟,李嗣昭去了,镇州前线还没有最高统帅,便急调蕃汉马步总管李存审为北面招讨使,围攻镇州。

    刚把这事安排好,泽潞判官任圆又来请示李嗣昭将军的后事,他略加思忖,就命令李嗣昭的儿子们奉柩去晋阳安葬,陪伴老晋王。本来,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也是无上的荣耀,谁能知道,却又惹出一连串的事来,差点让李嗣昭绝后!

    十四

    李嗣昭有七个儿子,继俦、继韬、继达、继忠、继能、继袭、继远,都是夫人杨氏所生,李嗣昭出事时,只有老五继能跟随李嗣昭在军前。他把老父殒命的消息分头报告了其他弟兄,他们相继赶来护丧。诏书到了行营,弟兄们商量,我们家在潞州,又有那么多的产业,以后也好祭扫,为什么要远葬晋阳?就带着父亲的几千亲兵护丧向潞州进发。晋王又急派弟弟存渥追赶,要他们把李嗣昭葬在晋阳。存渥赶上护丧队伍,传达了晋王的口信。继韬问:“为什么非要把先父葬往晋阳?”存渥说:“晋王还在悲哀之中,他也没有说明原因。”继韬说:“自从天祐三年血战取得潞州,到现在一十七个年头,先父为潞州的安危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心血?如果晋王体恤先父,就应该把他葬在潞州!”存渥说:“你父为大晋建立的功勋,谁都牢记在心,晋王怎会不体恤?在下猜度,可能是为老晋王陪享。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至高无尚的荣耀!”继韬冷冷地说:“荣耀?我们享受不起!你和晋王是亲兄弟,又穿同一条裤子,还用猜度?你说,到底是什么目的?”存渥的脸憋得通红,半天,他狠狠地说:“你,你们,抗命不遵,想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还是奉劝你们,不要为了那一点臭银子而丢了性命!”一听这话,继韬、继能“刷”地拔出宝剑,对众兄弟说:“先父带着我们弟兄,为他家出生入死,今日归葬潞州,也不能如愿,还要杀我们的头。不如,我们先杀了这个狗才,为先父找个垫背的!”

    七兄弟一齐举剑,向存渥逼近。存渥一看,大惊失色,慌忙转身,脚底抹油,溜了。

    李嗣昭灵柩到了潞州,夫人杨氏哭得死去活来。继俦正指挥家人搭灵棚,只见父亲的亲兵头目申蒙带着手下上千人,手中提刀,凶神恶煞地押着继韬向节度使府衙走去。继俦急忙上前阻拦:“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这样嘛!”亲兵们发声喊,把继俦也结结实实地反绑起来。继韬被他们推推搡搡地一边走,一边喊:“放了我,放了我!这事,应该由我兄长做!捆我干什么?”申蒙吼道:“悄悄地,放老实点,省得皮肉受苦!”到了节度使府衙,只见魏琢站在大堂口。继韬骂道:“我父尸骨未寒,你们就要造反吗?”魏琢急忙打躬,“先令公待我们不薄,我们为什么造反?”继俦听他说不造反,胆子也壮起来,“赶快放了我们!”魏琢说:“放你们不难,你问问他,”魏琢指着继韬,“潞州全体官兵要他做的事,他答应不答应。”继俦偏过头,对继韬说:“既然全体官兵要你做,你就做嘛!”继韬满脸怒气,瞅着继俦,说“哥哥,你也要我做这不仁不义之事?”继俦说:“什么‘不仁不义’?

    ‘仁’呀‘义’呀总没有命重要吧?”继韬跺跺脚,问:“你知道,他们叫我做什么?”“做什么?”“你呀,真是个老实人!他们要我做潞州留后,我能做吗?该做留后的是你呀!”继俦一听,傻了眼——是呀,我是老大,现任泽州刺史,按照惯例,父亲的爵位,应该由我继承。即使暂时不袭爵位,也应封我为留后呀!想到这儿,他又偏过头看看继韬,继韬一副痛苦的样子,继俦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敬意——

    能跟我争留后的,也就是他!可他不要!这个弟弟呀,还真不错!只要他拿定主意,这个留后就是我的!可恨这些兵……继俦心里正在盘算,怎么对魏琢说,魏琢抢先开口了:“你是长子,大伙为什么不要你做,却非要逼着你二弟?你太厚道了,领不起这一滩子!”继俦急了,“谁说我领不起?大大的一个泽州,我都领起了……”继韬说:“泽州,那只是一个州!潞州,管了好几个州,又紧挨梁贼……”

    继俦用异样的眼光瞪了一眼继韬,“泽州,拒梁贼更近……”魏琢急忙插话:“潞州,的确比泽州大得多,也难管得多,你的本领,恐怕……”继俦气炸了肺,“我的本领怎么了?没有你们大?”申蒙喊道:“罗嗦什么?问问将士们不就得了?”

    随身跟来的将士们一齐喊道:“二公子,二公子!”魏琢问继俦:“你服不服?”继俦大睁着眼,眼里喷着火,吓得魏琢不敢看他的眼睛。继韬给魏琢使了个眼色,魏琢说:“既然你不服,那就委屈你了,在大牢里蹲几天吧!”继俦恍然大悟,却又没有任何办法,他耷拉着脑袋,被亲兵们推入大牢。继韬要魏琢把这里情况给晋王上了一道文书,晋王既怕梁人大举进攻,又被张处瑾粘在镇、定,虽然猜出是李继韬搞的阴谋诡计,也分不出身来清理此事,更想不到后来李继韬竟会背晋投梁,他念及李嗣昭的功劳,就听从郭崇韬的意见,同意把李嗣昭葬在潞州,任命李继韬为安义军兵马留后,镇守潞州。

    十五

    李存审指挥军队围住镇州,镇州粮尽力竭,又听说晋王亲征,城内就乱成了一锅粥。张处瑾走投无路,明知投降也是死路一条,还是拗不过部下,派人赶往晋王行营请降。晋王咬牙切齿地骂道:“想投降,早干什么去了?你们父子,害我世叔,杀我兄长,还坏了我几员大将,我和你不共戴天!”他唰唰两下撕碎降表,扔到来使脸上,吓得来使抱头鼠窜!使者回城一说,张处瑾恼羞成怒,痛斥部下:“投降?

    你们想得好!那是上妓院?给点钱就能上床?都给我回去,好好守城,等待援兵!

    大不了鱼死网破!”骂完了,又赔着笑脸对大家说:“据探马报告,段将军已经打下卫州,王彦章的军队离这里也不远了。只要两位将军一到,我们里应外合,大败晋军,每人赏银三十两,放假一月!”

    晚上,三更三点,月亮藏到乌云里去了,地下一片朦胧,十几步就看不到任何东西,符习带着他的部队悄悄靠近镇州北面城墙。一个瘦瘦的兵士两手拢在嘴边,“汪,汪汪汪!”城上传来“喵——呜,喵——呜”两声猫叫,立刻,有几十只箩筐从城上放下,符习和他的将士坐进去,城上用力,把他们吊了上去。刚到城上,就看到一位全付戎装的将军向他跑来,“再丰!”“符将军!”两人紧紧拥抱,都禁不住热泪盈眶。符习拍拍李再丰,说:“好了,有说话的时候,拽人要紧!”“汪汪,汪汪!”那个瘦兵朝城外又叫了四声,城下也应了几声狗叫。李再丰赶忙指挥他的将士,“放箩筐!”如此几十次,符习带的一千多人都上了城墙。符习问李再丰:“你手里有多少人?”“两千多。”符习说:“太好了!你给我四十,分成四队,给我们带路,抢开城门!我的人早分好了,也是四队,等城外号炮一响,立即行动,迎接大部队进城!剩余兵丁,一是看牢你守的三四里城墙,如果抢门不成,后续大部队就从你这段登城!如果抢门成功,你就从城上向两边杀,扩大战果!”再丰答应一声“是”,就要挑选兵丁,符习说:“等等!”对他带来的将士们说:“快,把带来的馒头分给弟兄们!”晋兵纷纷从身上解下干粮袋,递给再丰的将士。再丰哽咽着说:“将军,您想的真周到!”符习说:“哪里是我?我没这么细心。是李存审将军!”再丰的将士饿极了,掏出馒头狼吞虎咽。身边几个人都噎住了,“哏哏”

    地叫。符习忙拍他们的背,抚摩他们的前胸,“别着急,别着急,一人五个馒头,够吃!”

    天边放出了一抹鱼肚白,“嗵!嗵!嗵!”城外三通炮响,城内,符习带着抢门将士杀散守兵,大开四门,李存审指挥晋军,象潮水一样涌进城去。李再丰指挥他的军队,一边大喊“活捉张处瑾”,一边朝两边杀去。没到吃早饭的时候,就胜箭对箭英雄丧命利占领镇州,生擒张处瑾兄弟、家人和他的党羽。还没等往晋王行营送,赵人就抢去了张处瑾,把他零刀碎刮,割成小块,生吃了!又掘开了张文礼墓,挖出尸首,喂了鹰犬。普宁公主从灰烬中找到了赵王的骸骨,晋王命令好生祭奠,好生掩埋。

    给普宁公主拨地一百亩,仆人、丫鬟若干,让她安度晚年。封李再丰为冀州刺史,符习为成德军节度使。符习说:“臣不敢当。”晋王惊讶地问:“为什么?”符习说:“故使还没安葬,又没了后人,符习应当披麻戴孝,尽人臣之礼。真要为臣做官,也得等故使入土之后。”

    赵王安葬之后,符习带着上百赵地乡绅,捧上万民折,说:“赵人经此内乱,心胆俱裂。为保赵境安宁,百姓请大王自领成德军节度使。”晋王见推辞不掉,说:“本王答应,但有一个条件。”符习说:“愿闻其详。”晋王说:“把魏博的相、卫两州割开,成立义宁军,请您为节度使。”“不可,不可”,符习忙说:“魏博千里沃野,是称霸兴王的地方,前车之鉴,不可忘记。如果非要封臣,请大王封到河南某城,由臣率领本部人马从梁贼手里夺取!”晋王和赵地的乡绅大为感动,晋王噙着热泪,握住符习的手说:“难得将军如此有德有义,有识有胆!天下的乱臣贼子听了将军的话,还不得羞杀!”立即改封符习为天平军节度使、东南面招讨使,符习欣然受命。晋王怕自己事多,耽误了镇州管理,遂调魏博观察判官张宪兼镇冀观察判官,权且处理镇州军府事。加封李存审为检校太傅,兼侍中,暂且领兵镇守镇州。

    李存审和张宪奏请郭崇韬校阅镇州府库,没有几天,郭崇韬把金银宝货整理得头头是道。其间,也有不少人拿珍宝奇货贿赂郭崇韬,郭崇韬一文不取,全数交公。只在镇州街头掏自己腰包买了几本书。冯道笑说:“萧何再现,国泰民安!”

    郭崇韬的脸一红,说:“先生的‘道’字前,真该再加一‘贫’字!”皇上听说此事,愈加倚重郭崇韬。

    十六

    攻下了镇州,晋王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传令三军:原地休整十天,再回魏州。只过了四五天,晋王就把史建瑭、李嗣昭的死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早上起床,带着郭崇韬、冯道和几十个亲兵到郊外散心。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呷呷”的叫声,抬头一看,一群大雁排着人字向南飞去。远处,有红,有黄,有绿。

    近处的高粱,火红火红的,叶子却泛黄了,蜷曲着,显出疲惫的样子;树叶,也没了起明发亮的翠绿,都有些干。晋王兴致很高,他摘下一片树叶,噙在口中,吹起了口哨,那哨音,高高低低,婉转悠扬,逗得马也打起响鼻。冯道说:“晋王的口哨都可以当一个乐队了。”李从璟说:“可不是嘛!比乐队还中听!”晋王笑说:“你李从璟真会说话,专拣好听的。”郭崇韬插上来:“李将军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大王吹口哨,肯定是心情愉快了,也就是说,事业顺利了,这时候的口哨,当然中听了!”晋王没说什么,又吹起了《好时光》,那曲调,跳跃,欢快,感染得一行人都笑逐颜开。郭崇韬、冯道和随行的人看晋王心情这么好,知道他又要吟诗了,都停下来,竖起耳朵。果然,晋王吐出树叶,高声朗诵: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郭崇韬拍手说:“妙哉妙哉!‘数树深红出浅黄’,色彩艳丽!”冯道则说:“我更爱‘清入骨’三字。它把诗人对秋的感触写神了。”“二位的评价,都有理!”晋王说,“‘数树深红出浅黄’在描写上,具体,形象,一个‘出’字,把‘浅黄’中掩映的‘深红’写活了。而‘清入骨’则入木三分地写出了诗人心中秋天的神韵。”

    李从璟说:“晋王,你们几个人高兴,有什么意思?把诗给我们讲讲,也让我们都高兴高兴!”晋王说:“好哇!只要你们爱听。”随行的人都兴奋地喊:“爱听,爱听!”晋王盘腿坐下来,大家也坐下,围成一个圆圈,听晋王讲。晋王说:“秋天,万物萧索,常常给人一种悲凉的情调,所以,大部分诗人都写悲秋的主题。我也填过这样的词:‘露华浓,冷高梧,彫万叶。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讲到这儿,晋王停了一会儿,问:“你们——能听懂吗?”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回答。其中一个胆大的问:“秋天,那么好,果实都成熟了,秋粮也下来了,有吃有喝,还说‘萧索’、‘悲凉’,文人和我们想的,咋就不一样呢?”晋王欣然一笑,说:“我刚吟的这首诗就和你们想的一样啊!它一反传统,写出了秋的明净,淡雅,我十分喜爱。你们看,远处山明水净,树叶泛黄,有些树的叶子又是红的。黄中点缀些红,多好看!夜里,再下点霜,太阳一出,天更蓝,云更白,花更艳,空气更加清新。这个时候,你登楼四望,秋高气爽,水色清冽,把你的灵魂都净化了。我真的都不想当王了……”李从璟说:“大王真会说笑话!您不当王,我们跟着谁匡复大唐?”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等大家静下来,冯道说:“盛唐诗人,都有昂扬向上的精神,晋王当然喜欢这样的诗了。”

    郭崇韬说:“这首诗是刘禹锡写的,应该算中唐。”“是,是”,冯道说:“应该是中唐。初唐盛唐的这种精神,一直延续到中唐,甚至后唐。我们这个时代,也有许多人继承了这种精神——比如说晋王……”郭崇韬张口正要说话,一骑快马挟尘而来,到了晋王面前,把一沓书信递给晋王,晋王忙拆开阅读。看着看着,晋王的嘴角绽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表面却不动声色。兵丁们当然不敢问,郭崇韬、冯道、李从璟盯着晋王的眉宇,猜出是好事,也不主动去问。晋王眉毛向上一挑,说:“上马,回魏州!”

    回到魏州,第二天一大早,晋王就召集郭崇韬、冯道、周德威、李嗣源、李存审、朱友谦、朱令德等诸位大臣,把他们带向王府后院。大家都有些惊愕不解,互相用眼睛询问。晋王神秘地说:“一会儿,你们看到一个奇观,可别惊讶吆!”大伙更加摸不着头脑,交头接耳地猜测。这个问:“马长了犄角?”那个问:“水井里喷酒?”晋王说:“别乱猜了,你们猜不到的!”李嗣源说:“我的脑袋苯,我也不猜!到了,一看,不就知道了?”郭崇韬说:“这才是大聪明,以不变应万变!”

    刚拐过殿脚,一股花香扑鼻而来!大伙抬头,哈,一树花,粉红粉红的!走到跟前,真是一树桃花,开得非常茂盛,非常娇艳!那粉红的花瓣,像缎,像纱,那黄黄的花蕊,像一把把小锤,摇哇摇地,敲得人心旌荡漾。蜜蜂嘤嘤嗡嗡,在桃花丛中上下翻飞,像跳着一曲欢快的舞。大家都目瞪口呆!这可是深秋哇!朱友谦上前摸摸,不小心被蜜蜂狠狠地蛰了一下,蜜蜂死了,被蜂蛰的地方立时红红的,痒痒的,疼疼的。晋王笑了,“你跟蜜蜂斗什么嘛!”说罢,关切地抓住朱友谦的手,用食指在自己舌尖上蘸了点唾沫,给蜂蛰的地方抹了抹。嘿,还真神,不疼了,也不痒了!晋王说:“其实,尿比唾沫还管用!只是,这会儿,大庭广众……”朱友谦嘴角动动,像是要笑,晋王放开手,对侍立两旁的花工说:“你给众位大人讲讲,这棵桃树的事。”其中一个老花工说:“这棵老桃树,听老辈讲,已经有几百年了。

    你们看,它虬干鳞枝,到处都是节疤,像不像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众人看那树干,苍黑色的,树枝,竟也疙疙瘩瘩,果真是老态龙钟。“从昭宗蒙难,它就再没开过花。朱温篡唐那年,它枯死了。一片叶子都不长,枝呀干呀都干了,一折,喀嚓喀嚓地闷响。”众人啧啧称奇。“我们本想把它挖掉,重栽一棵,谁知道,一动土,它的根就向外渗水,那水是红的,像血一样,我们赶快埋上了。谁想,今年春天,它抽出了新枝,长出了新叶,到秋天了,却开出了满树的花!”晋王说:“还有更绝的呐!”说着,他引领大家绕到桃树北边,又向北退了十多步,说:“大家看,桃花,组成了什么?两个字!”周德威头歪着,看了半天,说:“看不清啊!”

    朱守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大声说:“看不清?你再往这边来点。看!”“喔,看出来了,右边是个‘唐’字。左边,左边,好象是,是,‘興’,‘興’字!”大伙都挪到朱守殷的身边看,“是啊,是啊,是‘唐興’两个字!”朱友谦兴奋地喊。郭崇韬、冯道、李嗣源、李存审几个都先后站到朱守殷的身边看,果然,隐隐约约看到“唐興”两个字。朱守殷说:“小时候,陪晋王读书,就读到一个故事,说汉,汉……哎,你看我这猪脑子!”“汉宣帝!”晋王接过话茬,“汉昭帝谢世时,上林苑一棵树枯死仆倒,几个月后,自己又站直了,生枝返青,许多虫子排成‘宣’字,汉宣帝从此继承皇位。”“对,对!”朱守殷说:“今日天降祥瑞,预兆大唐复兴,我们晋王要登大宝喽!”

    晋王带着郭崇韬、冯道、周德威、李嗣源、李存审、朱友谦、朱令德等人回到议事厅,见厅中赫然矗立一座大鼎,晋王也是一怔,问:“宝鼎从何而来?”鼎后转出一位僧人,乃魏州开元寺主持传真。这个主持,唇红齿白,银须飘飘,颇有一些仙风佛骨。他捋捋胡须,笑咪咪地说:“吾早年修缮寺庙,于地下得此大鼎,四十年了,做为我们的镇寺之宝,珍藏寺内。两月前,它忽然跳跃不止,嗡嗡作响。

    全寺僧人为其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它仍然跳跃不止,嗡嗡作响。有一位云游的高僧,参出它的异常,说是兴国之兆,是以我等今天把它呈献给晋王。愿此宝护佑大唐,千秋万岁,国运昌盛!”晋王走到公案后,坐下,众人正要称贺,传真又说:“慢着!还有一件更重要的宝物呈献。”边说边从旁边的僧人手中接过一个描金木匣,跪在地上,双手高擎。晋王和众人越发惊讶,两眼盯着木匣。景进接过,捧给晋王。晋王心里一动:“不会是玉玺吧?”想到这里,他的心颤了,手抖抖的,不敢打开。他看看传真,传真还跪在地上,神态安详,口角眉梢很难看出喜怒。他定定神,把衣袖向上挽挽,轻轻地揭盖。盖揭开了,里面用明黄锦缎包着。他坐下来,再静静神,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如此再三,才伸双手,从匣里取出一个方方的东西。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次解明黄锦缎的扣,都没解开。景进要上来帮忙,他,把景进推开了。再解,终于,开了。里面是枚玉印,一个角用金包着!他看也没看上边钮的什么,也没有心情看四边,猛地把玉印翻过来,刻的什么,怎么看不清?噢——拿倒了!等转到正面,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玉玺!”晋王大声喊道:“传——国——玉——玺!”

    话才落点,厅内厅外人声鼎沸,厅外几人闯进厅来,倒头就拜,口中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晋王与众人抬头细看,有的认得,有的还有些面生,他们依次介绍自己,说是:前礼部尚书苏循,前盐铁出使巡官卢程,前祠部郎中知制诰卢汝弼,前御使渭南尉李德修,还有豆卢革、卢质、张宪、王正言、孟知祥、李琪、李绍宏、张居翰等人。晋王一时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待了一会儿,才抬起双手,招呼大家:“众位,众位,都起来吧!起来吧!嗣唐称帝,是件天大的事,还是从长计议!”周德威等人还没回过神,众人七嘴八舌,都劝晋王早登皇位。苏循说:“天命已属晋王,还要怎么计议?”李绍宏抢过话头,“西川王衍,淮南杨溥,荆襄高季昌,许多藩王,多次上书劝进,这次又分头献书,要晋王速登大宝,还用计议什么?”朱守殷喊道:“桃花献瑞,开元主持献鼎,又得传国玉玺,这不是天命所归?”晋王按住满心狂喜,假作平静地说:“还是议议吧?啊?”朱友谦、朱令德又跪倒在地,“大王英武,为匡复唐室殚精竭虑,建立了丰功伟绩。新近又扫平镇、定,内部安定,正是登极称王的大好时机!”李存审说:“李家从贞观年间就跟随唐王,东荡西杀,为大唐的安定兴隆,立下了汗马功劳。今大唐不幸被梁贼篡夺,国家分崩离析,百姓妻离子散。大王登极,为天下一统,为黎民安宁,上应天时,下合民意。下官也打心底高兴!”晋王问李嗣源:“兄长以为何如?”李嗣源不知正想什么,没有反应,李绍宏捅捅他,说:“大王问你呐!”晋王又问:“群臣都在劝进,兄长以为如何?”李嗣源忙回道:“先王在世,出生入死,为的是国家统一,百姓安康。那段时间,虽然也有称帝条件,终究不很成熟。因此,不少臣下也曾有此动议,先王都没答应。现在,天下虽未一统,却也基本平定,更加天命归晋,为什么不可以称王?”“郭先生,冯先生,你们二位的意见呢?”二人相互看看,都让对方先说。晋王说:“你们二人,真是夫子,说说自己意见,都要相互谦让。随便哪一位开口,孤都洗耳恭听。”“那,我就占先了。”郭崇韬说:“今天,出了几件奇事,使鄙人大开眼界。把这些叫做‘天降祥瑞’,可以,叫做‘天命所归’,也可以。不过,我想说的是,天下的事都有两面——就说桃子吧。你说桃子什么颜色?

    红色,绿色,都对。迎阳的一面,红,背阴的一面,绿。所以,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朱友谦等人不耐烦了,插嘴说:“郭夫子,你同意不同意,给个痛快话,别绕来绕去,把我们都绕晕了!”

    冯道莞尔一笑,“朱令公,你也不必着急,仔细听。郭公的意见已经表明了。”郭崇韬也笑笑,接着说:“那就长话短说。其实,正如冯公所言,鄙人的意见已经表明了。晋王登极,那是迟早的事。什么时候举行大典,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匡复大唐,不要忘记统一大业,不要忘记以民为本。这下,诸位满意了吧?”冯道说:“郭公说的话,我都赞同,下官再补充一句。不知哪位圣人说:‘人的一生,不在乎你干什么,而在乎你怎么干。’没当皇上,恤士爱民,民愿从其死,这和当了皇上有什么两样?当了皇上,以国为家,专横跋扈,不恤士心民生,百姓又会揭竿而起,反而不如不当。当然,我们晋王,英武睿智,登基之后,定会再创开元、天宝盛世!”晋王与大伙都在兴头上,只听到他俩赞同,根本没究他俩话里的深意,厅堂里一片欢欣。晋王便命有司备办一切需用器物,任命河东判官卢质为大礼使,在魏州牙城南面筑坛,择日登坛即位。

    十七

    张承业时年七十七岁,自感气血两虚,筋疲力尽,近日为征集粮草,又马失前蹄,崴了脚脖子。听到晋王筹办登极,顾不得年老伤痛,套上轿车,马不停蹄,从晋阳赶到魏州,一路上颠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一到魏州,来不及洗嗽就要晋见。

    晋王听说张承业到了,心中骂道:“这老东西,属苍蝇的,闻到荤腥就煽翅膀。”骂归骂,躲也躲不过,索性坐在书房等候。张承业被属下架着两只胳膊拖进了门,晋王快步迎上,关切地问:“七哥,怎么了?”张承业气喘吁吁,说了病痛,晋王说:“你看你看,年事已高,有什么事,打发个下人说声就行,何劳七哥大老远地亲自跑来……”张承业说:“有些事,别人没法代言,只有亲自来。只怕是亲自来,也不一定顶用。老喽老喽,不中用了,自然就是人人嫌呐!”晋王吩咐倒茶,“谁敢嫌弃七哥?给他十二个胆!”张承业坐定,也再没说什么客套话,单刀直入:“听说大王要登大宝?”晋王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说:“我倒没十分想,诸位僚佐都盼望……一天几十份奏章劝进……”说着,拿出几沓奏章,放到张承业面前。张承业把奏章往旁边推推,说:“老奴多次说过,李家世世忠于大唐,每有患难,不避风雨雷电,勤于王事。老晋王起于黄巢之乱,奋于朱温篡唐,东征西绞,誓灭逆贼,目的在于恢复大唐宗社。他在世的时候,多少人撺弄代唐自立,他都严词拒绝,并非没有条件,只是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今大王自代唐阼,哪里是过去征战的本意?”晋王说:“要论征战目的,都为恢复大唐盛世,怎么不同初衷?至于自代唐阼,也是不得已之事。现在要找李家后人,谈何容易!如果再找一个唐哀帝,不仅陪上了他的性命,更误尽了天下苍生!七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么一说,真把张承业给噎住了。晋王见张承业没说话,接着说:“再说了,大唐皇帝姓李,我李存勖也姓李呀!”张承业一愣,更是没话可说。吭哧了好半晌,张承业说:“即便如此,今河北甫定,朱氏尚存,还有荆襄、吴越、西蜀……此时便登大宝,凭什么号令天下英雄?”李存勖说:“孤登大宝,正是为一统天下着想。登极之后,讨逆平叛,岂不更加名正言顺?西川、淮南、荆襄,各路藩王,还有许多大臣,竞相劝进,都用这个理由。不登极,岂不冷了天下英雄之心?又怎能一统天下?”此话一出,又噎得张承业好长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停了一会儿,张承业说:“自黄巢起事以来,战事何曾断过?河朔数州,疲于供役,如果急着登上大宝,不仅把自己放到狼群包围之中,也耗费财力,凋敝生灵。俗话说:‘苛政出内乱,饥寒生盗贼。’假若逼得太过,饥民啸聚山林,那时后悔,却也迟了!”晋王想,这话倒有一些道理,可是,四面并未平定,称帝不称帝都得打仗呀!至于耗费财力,凋敝生灵,那也是没法的事。虽说想到这层理,他还是不想解释。张承业见晋王什么也不说,他也明白,人家翅膀硬了,有主意了,他也说不动了。想到这里,他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就算如此,你也该做做姿态,谦让谦让。不是老奴唠叨,你的功劳到了,就是高祖复出,太祖再生,谁能跟你争锋?让一月则一月牢,让一年则一年牢。你要不让,或许龙榻坐不热,你就倒台了!”晋王听他这样说,火噌地蹿上脑门,刚要发,看看眼前的张承业,又压了下去,心里骂道:“老不死的!我一直尊重你,让着你,给你解释,你却这样咒我!像你这把年纪,坟上的柏树恐怕都碗口粗了!”见晋王还不开口,张承业又说:“老夫是阉人,不爱大王官职,也不想追求富贵,更没有子孙需要荫蔽,只是感念先王嘱托之重,想为先王立万年基业罢了!诸侯血战,为的是匡复李唐江山,你今自取,误老奴啊!”说完,推开下人搀扶,噙着泪水挪出了晋王书房,当天就离开了魏州。

    回到晋阳,张承业既不想吃,也不想喝,每天望着天花板出神。曹老夫人、刘老夫人每日到床前问候,劝吃劝喝,端屎端尿,谦恭周到得就象亲生女儿。没过几天,到了天祐一十九年十一月二日傍晚,曹老夫人、刘老夫人回府去了,过了一个多时辰,张承业自觉阳寿已尽,弥留之际,给郭崇韬修书一封,千叮咛,万嘱咐,要老院公亲手交给郭公。然后,手扶床沿,大叫三声:“天道昭昭!天道昭昭!天道昭昭!”旁边的人,谁也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叫完,身子向后一倒,一缕忠魂,就追老晋王去了!

    曹老夫人、刘老夫人听到凶讯,悲痛欲绝,顾不得天黑风硬,命下人把她们抬到张府门前。二人下轿,放声大哭。丫鬟们怕二老哭坏身子,没法向晋王交代,七嘴八舌地劝。谁知道,越劝,她们哭得越厉害。待把两位老人搀到张承业灵前,二人抚尸,哭得几次背过气去。急得丫鬟们抓耳挠腮,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还是陆梅英胆大,她说:“让二老哭吧,哭哭,兴许能好些。”同时,又派一位壮年家丁,连夜驰往魏州,把二位老夫人悲哀的情形,报告晋王,她和丫鬟们一步也不离二位老人,“我们必须绝对保证二位老人安全!”

    天快明了,北风更紧,一时间,老天纷纷扬扬飘下大雪,晋阳的山川河流一片雪白。刘老夫人收泪,劝曹老夫人道:“老姐姐,下雪了。天,也为老监军戴孝了。

    这也是对他忠心王事的报答。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曹老夫人依旧哭得泪人儿似的,刘老夫人想想,柔声说:“老姐姐,监军没有要紧亲属,他的后事,还得我们料理。你哭坏了身子,谁来张罗?”

    听刘老夫人这么说,曹老夫人这才止住痛哭,哽咽着说:“张监军为我朝鞠躬尽瘁,功勋卓著,丧事一定要办得隆重些,万万不可委屈了他。”刘老夫人说:“那个自然。”遂吩咐河东留守判官何瓒按一等公爵的丧事规格办理。整个晋阳都为张承业的丧事忙了起来。两位老夫人披麻戴孝,以子侄身份,在张承业的灵前守灵。

    晋阳百姓见了,交口称赞张承业之忠,交口称赞曹、刘二位老夫人之贤。他们都自发地到张承业灵前烧纸祭拜,一时间,张承业府前车马交错,人头攒动。

    从张承业去世,到下葬,晋王忙于登基之事,竟然没有回过晋阳。这期间的几十天里,他只下过一道命令:留守判官何瓒暂时负责河东军府一切事宜。

    十八

    天祐二十年二月,晋王下教,设置百官,筑坛于魏州牙城之南。四月,己巳,升坛,祭告天地,即皇帝位,国号大唐,大赦,改元为同光。追尊曾祖执宜为“懿祖皇帝”,祖国昌为“献祖皇帝”,父克用为“太祖皇帝”,立庙于晋阳。又奉唐高祖、唐太宗、唐懿宗、唐昭宗四主,分建四庙,和他的祖宗懿祖三庙,合成七室。

    以魏州为兴唐府,建东京;以晋阳为太原府,建西京;以镇州为真定府,建北京。

    任命魏州节度判官王正言为兴唐尹,晋阳马步都虞候孟知祥为太原尹,潞州观察判官任圆为真定尹。特别封皇子继岌为北京留守,兴圣宫使,负责北京的安全保卫。

    当时,唐已经拥有十三个节度,五十个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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