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李存勖-袭占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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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晋王登基的消息传到了大梁,梁末帝朱友贞如五雷轰顶,这才想起了这个强大的对手,也想起了王彦章。他翻出段凝袭取卫州的捷报,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他转忧为喜——既然卫州可以袭取,那么,魏州也可以袭取,晋阳也能够袭取喽?这么一想,似乎扫平晋贼的时机到了,就兴冲冲地派人,把王彦章请到宫内。

    两人坐定,朱友贞问:“王将军,听说你的全家都在晋阳,有这事吗?”王彦章平静地说:“有。他们都受到了特殊的优待。”朱友贞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原样,又问:“听说,你把劝降的家院杀了,真的?假的?”王彦章的两腮抽搐了几下,眼圈差点红了。“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这样……朕知道,你是个忠臣。”王彦章没说什么。过了一阵,朱友贞说:“那一天,你在殿上,好像还有话要说?”

    王彦章说:“是。在那种场合,不便说。”“现在,只有咱们君臣二人,你可以说了吧?”王彦章离席,跪下,说:“圣上如此待臣,臣安敢不效愚诚!”朱友贞过来,把王彦章扶起,说:“爱卿不必多礼!朕早就知道,你是一个大大的忠臣。说说你的想法吧。”王彦章说:“那——愚臣就说了?”“说!不要有什么顾虑!”王彦章说:“金銮殿大学士敬老大人,是我朝柱石,凡事应该多多向他请教。”朱友贞哼了一声。“早年,先皇派刘知俊西讨鄜、延,担心难以成功,设宴问计。敬老大人剖析人文风俗、山川地理、郡邑虚实、军粮运送,准确清晰,如数家珍,左右莫不惊异,先皇更是大加赞赏,常说‘相见恨晚’。从那以后,所有政术军谋常常咨询先生。敬老大人自从跟随先王,三十几年如一日,通宵达旦,不得休息,常常在马上小憩,而毫无怨言……”朱友贞打断了他的话,“朕请你来,不是要听你给敬翔评功摆好——这些,朕都知道。朕想听听,李存勖在魏州称帝,我们该怎么办?朕的意思,趁镇、定还不大稳固,我们出兵镇、定……”王彦章稍稍停了一会,似乎在整理思路,“好吧,我就说说。以臣愚见,张文礼虽然死了,镇、定之乱也平了,李存勖在魏州也称帝了,其实,仔细分析,这只是晋人的暂时胜利。他们北有契丹,西有李茂贞,内部也不平静。比起他们,我们国力更富,军队更强,真要出兵,打败他们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愚以为,”朱友贞有些不耐烦,“既然出兵,你就大胆地说,不要顾虑什么。”王彦章说:“末将以为,兵锋不在镇、定,而在黄河,也就是说,首先解除晋祸。”“此话怎讲?”王彦章 说:“镇、定虽然新平,内部不稳,可是,终究他们结盟时间较长,民心所向,不在于梁。因此,我们出兵,不应该指向镇、定,而应该以解除晋贼对我们的威胁为主要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臣有一计……”一个黄门官跑进来,“启奏陛下,兵部尚书、金銮殿大学士敬翔求见!”朱友贞没好气地嘟囔:“老东西,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嘟囔归嘟囔,朱友贞还是传他进见。王彦章说:“我回避一下。”朱友贞奇怪地问:“回避什么?你刚才不是还为他……”“避点嫌总是好的。”说着,王彦章转到屏风后面。

    敬翔急急走到梁末帝朱友贞面前,“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朱友贞抬抬手:“起来吧!”敬翔站起来。“大学士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敬翔拱拱手:“人常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晚上,的确有要事要奏。”朱友贞问:“有奏章吗?”敬翔说:“没有。“朱友贞没说话。敬翔问:“没有奏章就不能说话吗?昔日太祖奉唐昭宗从长安迁洛阳,中途在旁边侍侯。昭宗鞋带松动,示意太祖给他系紧。太祖正要上前,小臣踩了踩太祖,朝外努努嘴,太祖就明白了——根本不用什么奏章。”那时,昭宗在外埋伏甲士,想除掉朱温,被敬翔发现,用踩脚、努嘴暗示,朱温因之躲过了一劫。朱友贞冷冷一笑,“是呀,你因此得到了太祖多少眷顾,令满朝文武们眼红。太祖破徐州,得到时浦的宠姬刘氏,都赏给了你。”敬翔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根——刘氏,早年是尚让的妻子,被时浦打败后抢为宠姬。朱温攻破徐州,掳为妾,备极宠爱,后来赏给了敬翔。敬翔在梁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刘氏也早是半老徐娘,可她依然风流不减当年,穿着十分妖艳,随意出入朱温的卧室,陪侍朱温,而且,天天招摇于王公贵族中间,使敬翔十分难堪。刘氏见敬翔整天黑着个脸,就问:“我给你丢人了?尚让是黄巢的宰相,时浦是大唐节度使,朱温是大梁太祖,哪一个不如你?以你的门第,我还觉得羞愧呢!你靠我飞黄腾达,还嫌弃我?狗,还不咬拉屎人呢!”敬翔听末帝这么说,老眼噙着泪花问:“战国时期有一个晋灵公,陛下知道吧?”朱友贞并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那,你把自己看作赵盾呢,还是看作赵穿?”敬翔说:“老臣德不如赵盾,胆不如赵穿……”

    朱友贞抢过话头说:“依朕看来,你是明比赵盾,暗做赵穿!”敬翔听了,扑通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先帝取天下,看中的就是臣的一点愚忠,所出计谋没有不采纳的。今日陛下如此看臣,臣只有一死,以明心迹!”说着,从朝靴内拽出一条绳子,就要上吊,旁边的内侍急忙抓住绳子。梁王说:“行了,行了,朕知道老学士一片忠心。你——想说什么?”敬翔松开绳子,脸颊上还带着泪珠说:“从前,河朔大半在我们手里,先王那么英武,身先士卒,统帅几十万精兵强将,尚且没有打败晋寇。今日,晋寇日益强悍,竟然称帝,与大梁分庭抗礼,陛下却亲近屠岸贾一类人,不理正事,足不出宫,歌舞升平,怎么能收复失地?……”话还没说完,内侍来报:“租庸使赵岩、张汉鼎、张汉杰求见!”朱友贞的脸拉长了,阴沉的能怄出水来,“今天,怎么了?都不请自来?还一个撵着一个的屁股?”沉默了好一阵子,朱友贞扭头对内侍说:“叫他们进来。”

    赵岩、张汉鼎、张汉杰鱼贯而进,跪,拜,起来,站在旁边。这期间,朱友贞一个字也没说,只用手势。等他们站好,朱友贞接着问敬翔:“那——依爱卿看,怎么才能逆转危局?”敬翔说:“近贤臣,远小人,奖励农耕……”“行了,行了,”

    朱友贞连连摆手,“朕要的是眼前,眼前怎么办!”敬翔说:“眼前?趁晋贼羽翼未丰,出兵河上……”朱友贞又打断敬翔的话,“用谁为帅?”“形势紧迫,非王彦章不可!”“你怎么知道,王彦章 能担此重任?”敬翔说:“王彦章勇武而有谋略,先帝每有征战,常常用作先锋。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贞不二……”突然,一个黑影从屏风后跑出,纳头拜倒在敬翔脚下。敬翔一看,“是王将军!你怎么也在这儿?”王彦章挽住敬翔的胳臂,满面泪水,说:“晚生家人被晋贼当作人质,要挟晚生投降,满朝文武都用那种眼光看我,不料阁老还如此信任,在皇上面前极力推荐,晚生只有以死报效皇上,报答阁老!”朱友贞的脑海突然闪出一个想法:“他们,事前商量过?演双簧?”马上,又否定了。再一想,这时候,谁还能替他打败晋贼呢?“筷子里边拔旗杆吧!”他伸手示意,要内侍把二人扶起。“王爱卿,假如朕派你到前线,多长时间,你能让朕听到好消息?”王彦章问:“陛下要我到哪里?镇州?”朱友贞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镇州。”王彦章说:“不敢保证。”“为什么?”王彦章说:“道理,前边末将已经说过……”“你的意思……”王彦章说:“黄河离大梁太近,朝发几乎可以夕至。如果晋贼撇却河上我军不顾,以精锐奔袭大梁,陛下就危险了!……”“是呀,是呀!我说呢,圣上安危才是最大的事!”

    张汉鼎插话说。急得赵岩一个劲使眼色,张汉鼎看见了,却还是我行我素。朱友贞心里一喜,“人都说张氏兄弟奸诈,看来,是偏见!”但是,嘴上没说,还瞪了张汉鼎一眼,张汉鼎唯唯而退。朱友贞示意王彦章再说,王彦章咽口唾液,朱友贞示意内侍倒杯茶,拿给王彦章。王彦章喝了一口,说:“根据目前敌我态势,愚以为,当前,最急迫的是解除大梁的危机,即在黄河岸边的德胜与晋贼决战。如果河上得胜,不仅使大梁安全了,还可以此为跳板,乘胜挥师北上,晋贼会望风鼠窜。”张汉鼎翘起大拇指,“将军见解高人一筹!其他人就像庸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赵岩又是挤眼,又是踩脚,张汉鼎依然旁若无人。张汉鼎心想:“人都说赵岩聪明,依我看,他也是笨蛋一个!晋军精锐,都在河上,让王彦章出兵河上,还不是让他尽快送死!”可在朱友贞看来,王彦章的话还真有些道理。“不过——”朱友贞看着王彦章的眼睛,“李存勖可不是等闲之辈。朕听说他勇冠三军,又有谋略,很难对付。”王彦章说:“李亚子斗鸡小儿,有什么可怕?如果陛下能令臣出战,臣就把他生擒活捉,献于陛下!”朱友贞大喜,立即下旨,封王彦章为北面招讨使,段凝为副,征讨晋贼。敬翔高兴地戳戳王彦章,“还不快快谢恩!”王彦章的眼角眉稍都是笑,跪下去磕头谢恩。赵岩、张汉鼎、张汉杰却又脸色煞白,后脊梁直冒冷汗——他们早就从下人口里听到,王彦章多次宣称,只要让他当了北面招讨使,他要好好干,胜利凯旋的时候,一定要翦除宦官和赵张之流。赵岩、赵鹄和张氏兄弟折箭为誓,宁愿死在沙陀手里,也绝不让王彦章得逞。现在,王彦章真的当了北面招讨使,他们能不紧张吗?可惜,皇上一言既出,短时间里,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妙招阻止。

    王彦章谢恩刚起身,朱友贞急切地问:“王爱卿,朕破格封你做北面招讨使,派你到河上,多长时间,你能让朕听到好消息?”王彦章想也没想,举起三个手指,说:“三天。”“三天?”在场的人都惊讶地叫出声来。王彦章扫了大伙一眼,还是平静地说:“三天!”朱友贞的口张得老大,好长时间合不拢。敬翔也惊得竖起三个指头,呆呆地盯着,不知屈伸。赵岩的舌头吐得老长,偷偷瞅瞅张氏兄弟。

    张氏兄弟并没有瞅他,眼光痴痴地粘在朱友贞的口上,大概是想看那张嘴什么时候能闭,或者是想听那张嘴里说出什么话。他们谁都知道,别说三天打胜仗,三天连黄河岸也到不了!殿内的空气一下子像凝固了一样,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朱友贞盯着王彦章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军中无戏言!”王彦章挺挺胸,说:“下官说的不是玩笑话。”又过了一会儿,朱友贞问:“爱卿,你如此肯定,敢立军令状吗?”

    王彦章语气平和地说:“敢。”朱友贞吩咐内侍捧上文房四宝,磨墨。偌大的殿里静得出奇,“嘶——嘶——嘶”的磨墨声格外碜人。敬翔想阻止王彦章,王彦章却故意扭过头,看也不看敬翔。敬翔急得抓耳挠腮,心里埋怨王彦章:“立什么军令状嘛,那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谁能保证打胜仗?就是孙武再世,也不敢打保票!”他心里想的是,今日的大梁,快要山穷水尽,能担起救国重任的,只剩一个王彦章,要是王彦章被斩,那,大梁可就土崩瓦解了!最让敬翔揪心的是,此时还不能明劝。赵岩瞄了一眼张氏兄弟,只见他二人的脸红扑扑地,像蒸熟了刚揭锅的红薯,又像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人突然被神仙救上天庭。赵岩兴奋啊,他下意识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三天,三天,军令状,军令状,好,好,好!”那嘴,磨叽着,像吃了蜂蜜,甜得只差笑出声来。

    二

    滑州,北面招讨副使的临时行辕内灯火辉煌,段凝为王彦章摆了一个盛大的接风宴。段凝满面春风地举杯祝贺:“招讨使从大梁到滑州,二百一十多里,只用了两天!谁见过这样的行军速度?真是我们大梁的‘飞将军’!”众将军七嘴八舌,纷纷举杯盛赞王招讨使。段凝接着说:“王招讨使到滑州,为我们全军将士带来了圣上的旨意,也带来了幸运!以后,我们大梁的铁军会节节胜利!因此,我代表全体将士,敬王将军一杯!”一个声音喊道:“不行!双喜临门,怎么只敬一杯!”

    将军们一看,是先锋使康延孝,都随声附和:“对!敬两杯!敬两杯!”“三杯,三杯!”王彦章 笑嘻嘻地站起来说:“好,我喝,我喝!不过,我有一个提议,段将军也由刺史升了招讨使,也应该敬敬段招讨使吧?”王景仁跳起来喊:“王招讨使说得太对了!我们段招讨使升迁是最大的喜事,应该连喝三大碗!”段凝心想,人说王彦章粗犷,不懂礼数,看来,不完全对嘛。他的心,虽说不上细如发丝,却也能揣摩出我的心思。我为了升官,费了多大的劲?连妹妹都送给那个淫棍了,他也没给我多少好处!好在我不灰心,不丧气,一如既往地讨好朱氏后人,也多亏赵岩、张汉鼎兄弟从里面帮衬,我终于如愿以偿,也算银子没白花!想到这儿,他端起酒杯,笑咪咪地说:“感谢大家的厚爱!我不大会喝酒,我喝一杯!”一仰脖子,把酒倒下肚子。王彦章又倒了一杯酒,双手捧给段凝,“好事成双,喝一杯怎么行?

    再请满饮此杯!”下面又起哄了:“好事成双!好事成双!喝!喝!”段凝接过酒杯,又一仰脖子,酒,哧溜就下了肚。虽说只有两杯,段凝的脸已经红成了鸡屁股,说话也有点不利索了。王景仁端了一杯酒,走到段凝面前,说:“这么大的喜事,得喝三杯。人不是常说:‘是仙不是仙,三杯得喝干!’”段凝连忙摇着手,“不行了,不行了!再喝就醉了!”“醉了有什么?在咱们滑州,您是主人,醉了,睡一觉,又清醒了,谁还敢说什么?嗷——我明白了,您看不起我王景仁。要不,招讨使的酒您喝了,为什么不喝我的?”“再给我几个胆,也不敢小看您老哪!您是什么人哪?我穿开裆裤的时候,您已经是北面行营都招讨使了!”段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翻过来,让王景仁看。“看见了吧?一滴都没剩!真是‘感情深,一口焖’!”王景仁竖起大拇指:“好哇——豪爽!”王景仁又斟了一杯酒,走过去捧给王彦章,贴着王彦章的耳朵小声说:“刚才的一幕,您别生气,他就是那样个人。论武艺,我最佩服的还是您——‘王铁枪’!”段凝看他们耳语,说:“婆娘似的!有私房话,茅坑说去!酒场上,大声点!”王景仁放大声说:“王将军,您是我们大梁第一猛将!您,干了这杯酒!”王彦章不置可否,接过酒杯,张开嘴巴,手一扬,酒就飞进了嘴里。众将军开怀大笑。

    酒喝到最疯狂的时候,王彦章起身,向大家抱拳说:“对不起了,我有点内紧,得去方便方便!”段凝早已烂醉如泥,趴在桌上,像癞蛤蟆产卵,嘴吧唧吧唧地磨,嘴边全是白沫,一堆一堆的。王景仁也喝醉了,稀里糊涂地听到王彦章要去更衣,哏哏地笑,“去,去茅房,还,还请,请示——你真——真逗!”正说着,身子软软的,溜下椅子,脸朝下,屁股撅得老高,三折子窝在桌子和椅子中间,打开了鼾声。

    王彦章出了滑州,直扑杨村。天,下着毛毛细雨,像罗面,淅淅沥沥,落在脸上,脖子里,凉簌簌地,把他的酒气冲得一干二净。这会儿,他的头脑异常清晰,神经异常兴奋,也异常沉重。他知道,这一仗,关系着大梁的命运,打好了,就可能起死回生;打败了,大梁将一蹶不振。他带来的八千兵丁已经在杨村整队等候。

    他问中军:“船,准备好了没有?”中军说:“放心吧,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停当了。”王彦章走到他的六百敢死队员中间,逐个检查,蹭蹭这个的大斧锋利不,吹吹那个的吹火筒通畅不,又看看他们的炉火红不红。检查结束,他非常满意。中军告诉他,已经给将士们说清楚了,“今晚出击,是偷袭。一定要保证突然性。十八里的行军路上,要摸黑走,摔倒了,也不能弄出一点响声!要做哑巴,屁也不许放一个!”他欣慰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出发!”八千精兵分成两路,一路从陆上进军,另一路乘船,载着敢死队和后续部队,靠着黄河南岸撑船前进。目标只有一个:德胜南寨!

    德胜南寨里,早已是鼾声如雷。守寨的主将朱守殷到北寨找艺妓寻乐子去了,众兵将们蹴了一下午球,也都困了,吃过晚饭不久,都去睡觉了。站岗放哨的兵看人家睡了,闲得无聊,瞌睡跟着也就上来了,不少人怀抱兵器躲到拐角也打起了呼噜。王彦章带领六百敢死队员撑着快船,船后,拴着小划子。小划子里装满了浸透油的干草和引火的硫磺、焰硝。潜行到水寨外,晋兵还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悄悄潜到水寨与旱寨的连结桥旁,都高兴地捂住嘴——王将军真是神仙,他早就算出来了!这个桥用胳膊粗的两根铁索拉着,铁索上搭着木板。他们迅速吹旺火炉,放到铁索下,把铁索烧红,绞断,切断了水寨和旱寨的联系。接着,摇起快船,冲向水寨。到了木栅边,大伙抡起大斧,砍断栅栏,一声吆喝,用吹火筒点着了小划子,把小划子推向晋人的水寨。火烧起来了,哔哔啵啵的爆裂声惊醒了晋军的哨兵,呛人的烟味熏醒了晋兵,他们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一边脱下衣裳扑打,有的人用手中的长枪戳小划子,不让小划子靠近。小划子上的火越烧越旺,火向上走,带起了风,火又借着风势向上乱窜,燃着了他们的衣裳,燎着了他们的头发眉毛,他们,只能惊恐地后退,逃跑。小划子拈上了他们的水寨,刹那间,晋军水寨烧起来了。

    淅淅沥沥的雨在火中变成了白气,裹着烟,和着火,翻滚着,怪叫着,扶摇直上,把半边天照得通红。趁着混乱,梁军冲了上去,一阵砍瓜切菜,占领了水寨。王彦章站在高处,向南一望,旱寨里也火光冲天,他兴奋地大喊:“旱寨也被我们拿下了!”他命令中军传令:乘胜进攻德胜北寨!梁军将士几年也没打过这么痛快淋漓的胜仗,听说进攻北寨,高兴得嗷嗷欢叫,撑起快船,争先恐后,向北进发。

    毛毛细雨还在下着,像妇人痛哭之后的眼泪。天,朦朦胧胧地,最多能看到几桨远。船到中流,撞上了朱守殷派来的援兵。王彦章灵机一动,命令将士们躺下,悄悄向敌船靠近。他却大声喊道:“是朱将军派的援兵吗?”“是呀!你们是谁?”

    “我们是水寨的!梁兵偷袭,占了水寨,伤了不少弟兄。我们要回北寨疗伤!”待船队擦舷而过的时候,一声唿哨,梁军一齐跳上晋船,大杀大砍。立时就把晋军杀得晕头转向。后边几条船,见势不妙,掉头就往北寨开溜。王彦章命令连续作战,接连攻下潘张、麻家口、景店诸寨,声势大振。此时,距领命之日刚好三天!王彦章着人写战报,迅速回大梁报捷。大梁的其他军队,也向晋在河北的各个驻地发起猛攻,澶州以西,相州以南,都被梁人占据,晋军囤积的刀枪粮草,也尽被梁人掳掠。至此,梁军声势大振。

    三

    王彦章的捷报到了赵岩手中,赵岩打开一看,大大地吃了一惊,王彦章这个家伙还真有两下子,这回,我们要倒霉了!急忙请来张氏兄弟商量对策。张汉鼎开始也有些懵了,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说,“你们看,能不能来个移——花——接——木?”赵岩先还一愣,马上就心领神会:“把王彦章换成段凝的名字……”没等赵岩说完,张汉杰就竖起大拇指,“妙,妙!张冠李戴,把王彦章和那个小孺子都蒙在鼓里!只是——”张汉鼎鄙夷地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什么?怕那个小孺子到前线调查?他整天吃喝玩乐,哪里有时间调查!”赵岩转忧为喜,又加了个新主意:“再借段凝的名字,写道奏章,弹劾王彦章贻误军机,损兵折将!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三人阴阴地笑了。朱友贞接到战报,半信半疑,又读了段凝的奏章,大发雷霆,抓起朱笔,要自拟诏书,处罚王彦章。写了一半,忽然想到古人的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用了不几天就撤他,就算里面没有猫腻,也让世人笑话自己用人不当。想到这儿,搁下朱笔,派近臣带着金银和御赐美酒慰问段凝,随便也打探一下真实情况。

    使臣到了前线,宣旨奖赏段凝及其属下,而不问彦章,彦章的将佐们愤愤不平。彦章劝诫部下说:“诸公不必为一时一事私愤而忘记国家大事。等咱们打败晋寇,凯旋之日,尽诛奸臣以谢天下!”段凝设宴款待使臣,席间,把使臣灌得晕头转向,早忘了调查一事。回朝后,使臣添盐加醋,把段凝吹得神乎其神。朱友贞一高兴,又着人送了几十坛美酒,犒赏段凝。段凝暗地派人把王彦章的话传给赵岩和张氏兄弟,几人咬牙切齿地发誓:“宁叫国亡,也要除掉王彦章!”

    四

    晋王登上了皇位,还没高兴几天,就听到梁军要大举进犯的消息,他极为震怒,传令各地军马集结,准备迎头痛击来犯之敌。周德威率幽州步骑三万,李存审将沧景步骑一万,李嗣源领邢洺步骑一万,易定也出步骑一万,及麟、胜、云、蔚、新、武等州步骑三万,来到魏州,誓师进军。像以往一样,皇上亲率中军一万先行。

    唐皇看到他的队伍军容整齐,刀枪鲜亮,心情非常舒畅。叫人唤来敬新磨,“唱一段吧?”敬新磨说:“怎么唱?正走着,又没伴奏。”“那——说个笑话也成。”“这还差不多。”敬新磨问,“荤的还是素的?”周围几个亲兵嚷嚷:“荤的,荤的!”

    李建及说:“还是别来荤的,油多了,滑,路都走不动,怎么打仗?”唐皇笑了:“也对也对,那就素的吧。”“素的就素的。”敬新磨开口说道:“一个老头腰里别了一把斧头,带着他老婆上山砍柴。到了山上,想出恭,钻进路旁的灌木丛,一解裤带,斧头掉在地上。拉完后,起身系裤子,看见斧头,拾起来,用拇指试试,还真锋利。高兴地晃晃斧头说:‘谁他妈的猪脑子,把这么好的斧头丢这儿了。回去,看他怎么给母老虎交代!’一不小心,踩在自家刚拉的大便上,生气地骂上了:‘真是头懒驴,撅腚也不找个好地方!’老婆听见老头骂人,慌慌张张跑过来问:‘龟孙子,你骂谁?’老头一看来了个老婆子,心想:‘咋这么倒霉,刚拾了个斧头,又来个母夜叉要分红!’急忙把斧头藏在身后,溜出了几步,还怕她赶来,回头喊道:‘谁家的婆娘,在这儿撒野!回家管你的老乌龟去!’”话刚落音,就听“轰”

    地一声,皇上和亲兵都开怀大笑。敬新磨却没笑,他一脸的正经,说:“要问这个老头为什么如此健忘,请听小曲——

    一个老头七十七,娶个媳妇八十一,生了个儿子九十九,得了个孙子一百一,爷爷骑在孙子背,出了南门面朝北。看见一个贼婆娘,张口就要咬乌龟……”

    曲还没唱完,大家就笑得鼻涕眼泪。忽然,远处传来哒哒哒哒的马蹄声,搭眼一看,是中军偏将李从璟打队前折了回来。原来,探马报到,朱守殷丢失德胜南寨!澶州以西,相州以南,都被梁人占据!皇上惊呆了!半晌,指着南方大声骂道:“奴才,蠢材,果然误我大事!”这时候,他才想起郭崇韬的话:“这次征讨,镇州虽不会有彝陵之火,河上却可能有街亭之失!”“这就是‘街亭之失’哇!”

    皇上懊恼啊!他砸自己的脑袋,抓自己的胸脯。他恨自己,“为了这个任命,李嗣源还急派专使送信,劝阻我,我怎么就不听呢!要是听了,岂不是没有今天的大败么?我真是瞎了眼,用了这么个蠢材!”他恨自己,为什么没听父王的话。父王在世时,我就曾替朱守殷要官,父王把我臭骂一顿,还说:“孤辞世之后,也不许给混儿官做。否则,卖大晋的,就是他!”可恨呀可恨,自己把父王的忠告当成过激之言,待父王一升天,自己掌权没几天,就封朱守殷为长直军使。当时,就有不少军吏说,这个官是个武职,而朱守殷没多少武功,又不愿意上前线,怎么当这个官?有人说的更难听:朱守殷是个混混,心里就没有政事,只知搜罗飞短流长,添盐加醋地贩给我李存勖。可自己,听不进别人的话,以为别人嫉妒,反而更加信任朱守殷,把他当做心腹,又封他为蕃汉马步都虞候,派他镇守河上要津——德胜寨。晋王捶胸顿足,他后悔呀,后悔呀!后悔有什么用?天下就没有卖后悔药的!

    现在,必须死守杨刘!守住了杨刘,或许还有翻盘的可能,守不住杨刘,连退却的路都给堵死了!他急调李嗣源的大公子李从珂增援杨刘。又派快马给德胜北寨传令:放弃德胜北寨,快快退守杨刘,死守,死守杨刘!

    朱守殷接到命令,立即把营房拆了,用拆得的椽檩扎成木排,沿黄河北岸顺流而下,退保杨刘。没想到,王彦章也拆了南寨,扎成木筏,沿黄河南岸顺流而下,想夺取杨刘。每到河流狭窄或转弯水急的地方,两军缠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分不清敌我,互相攻击,箭就像飞蝗一样。常常出现晋军的一个木排冲到梁军中间,被梁军包了饺子,梁军的一只木筏闯入了晋军队列,被晋军煮了汤圆。

    两军就这样走走打打,打打走走,一天之中,不知打了多少仗。快到杨刘,两军清点,都死伤过半。

    王彦章到了杨刘附近,后续部队陆续集结,有十万之众。第二天,王彦章率领大军分道俱进,攻击杨刘,还把十几艘大船连结起来,横亘河道,阻击晋军增援。

    李从珂带领守寨将士两万多人,拼死抵抗,勉强保住了杨刘。唐皇一到,把朱守殷骂了个狗血淋头,还罚了他一年薪俸。朱守殷嘴上服软,心里却也刻上了沟沟。

    五

    唐皇见黄河两岸已经成了战争焦点,急忙催周德威、李嗣源和李存审率军急进,自己也亲率中军,向南狂奔。晋王到了杨刘附近,李嗣源、李存审还没到达。

    王彦章的十万大军把杨刘围得水泄不通。皇上问郭崇韬怎么办,郭崇韬说:“王彦章虽然把杨刘围困得铁桶一样,但是,短期内还没有拿下的可能。现在,潜在的威胁是郓州,如果郓州丢失,我们就全线动摇。好在王彦章还没看到。所以,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保住郓州,与杨刘连成一气,才有与梁贼争锋的基础。”皇上说:“简单些!别说道理,只说怎么办!”郭崇韬说:“办法嘛,倒有一个,只是很困难。”皇上说:“只要办法好,再难,也要办好!”郭崇韬说:“在博州的麻家渡筑一座新城,与郓州、杨刘形成犄角之势,既可以联络两个战场,又可以互相支援。”皇上高兴地一拍掌,说:“这有什么难的!”郭崇韬说:“不要小看这件事!

    第一,那里全是沙土,很难筑城。二,也是最重要的,王彦章如果知道我们筑城,他马上就会悟出其中利害,肯定会带军队疯狂夺城。”皇上说:“我们是干什么的,能眼看着他们夺城?在这边,我们天天挑战,让他们不得安生,他还有空去捣乱?”

    “要是他们还去呢?”“我亲自带兵救援!”郭崇韬说:“要的就是皇上这句话!”

    晋王问:“大约几天能够完工?”郭崇韬说:“十天吧。”“太长了!我给你八天!”

    郭崇韬奇怪了:“我又没说我去,怎么‘我给你八天’?”皇上说:“你提这么好的建议,功劳怎么好让给别人?”郭崇韬吁了一口气,说:“我去就我去。如果王彦章带兵捣乱,皇上可得去救!”唐皇说:“你怎么也婆婆妈妈的?寡人说了,我亲自带兵救援!”临走时,皇上吩咐李从璟跟着郭崇韬,郭崇韬撵李从璟回去,李从璟不走,郭崇韬说:“李将军,你不知道我和皇上谁更重要?”李从璟说:“我当然知道,我也想在皇上身边。可皇上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命令我来保护您,我得服从命令呀!”郭崇韬过去求皇上,皇上说:“你是秀才,不会武功,又是咱们的宝贝,还是让李从璟跟着你吧,我这儿还有李建及和李绍荣。再说,没有李从璟,王彦章要是进攻,你们谁能抵挡?这也是为了新城,为了我们大唐呀!”郭崇韬只好带着李从璟。

    郭崇韬带领一万兵丁到麻家口,昼夜不停地筑城。正像郭崇韬说的,那里全是沙子,郭崇韬叫兵丁们拆了木排,把椽呀檩呀竖起来,用芦苇、蓑草、芨芨草编成网,装上沙子磊墙。四五天了,郭崇韬和将士们都没合过眼。李从璟说:“先生,您不比我们,还是歇一会儿吧!”郭崇韬嘴说“不,不!”身子已经软下来了。李从璟拉了个草袋子,盖在郭崇韬身上,就到旁边督促别的士兵。过了一会儿,他转回来,发现郭崇韬身上的草袋一动一动地。掀开一看,妈呀,裤裆里钻着两条蛇,大的有枪杆粗,头伸在裤腿口!李从璟绕着郭崇韬的身子转了一圈,寻找下手的最佳位置。那蛇,扬起头,盯着李从璟,蔌蔌地吐着芯子,吓得周围的兵丁目瞪口呆。好个李从璟,转到郭崇韬的脚前,唰地伸出双手,一手抓住一只蛇头,猛一拽,蛇便被拽出了裤腿。随即像抡鞭子一样,把蛇在地上摔了七八十下。蛇,死了,再看郭崇韬,还甜甜地睡着,嘴里吧唧吧唧地,好像品着什么美味佳肴!

    这样干了六天六夜,一座城的坯子算是起来了。王彦章发现了,带了三四万军队,飞驰而至。李从璟急忙派人报告晋王,一面指挥战士们上城守卫。这时,城虽修成了,墙还不高,也不结实,背河一面还剩三四丈没有合龙。郭崇韬急得满头大汗,亲自拉起石夯夯墙,还一边喊着:“顶住,顶住!”好在这个城墙是沙土,一抓就散,梁兵即使手抓住芦苇、蓑草,脚却没地蹬,自然就上不来。眼看要顶不住了,晋王的援军赶到了。城内的守军听到河上的喊杀声,精神陡长,箭像飞蝗一样射下,石头像冰雹一样砸下,有些人抬起檩子就往下扔,轧得梁兵一倒一片。趁着梁军溃退,李从璟带领三千兵马冲出城去,来了个出其不意的反突击,一阵大杀大砍,把梁军的进攻势头压了下去。借这个机会,郭崇韬督促士兵加紧筑城,最后的三四丈合龙了。

    李从璟刚退回城内,梁军又哇哇叫着冲了上来,急得李从璟又跳上城墙,指挥将士们奋力抵抗。

    唐皇的援军来到黄河北岸,鼓噪呐喊,却没法与南岸的郭崇韬他们会合。唐皇登高一望,见王彦章在河上一字儿摆开十几条大船,两船之间用胳膊粗的竹索连接,船身蒙着牛皮,梁军藏在船舷后。唐军还没到敌船跟前,就被梁军的箭射死了。勉强冲到船边的,也被梁军用长枪刺死了。冲了几次,伤亡很大,也没有撕开一个口子,登上南岸。唐皇着急了,叫人抬了一箱银子,放在马前,传令说:这箱银子是五千两,谁能想出破连环舰的办法,就把这箱银子赏给他!传令兵的喉咙都喊哑了,也没人想出个办法来。看到如此光景,亲军都将李建及坐不住了,他招集亲兵说:“今天,不尽快夺下渡口,新城就保不住了。亲兵弟兄们,听我的命令!”

    他选了四百亲兵,分为四队,一队每人一袋石灰,一队每人一袋白豆,一队每人一柄大斧,一队每人一捆浇了油的柴火。准备停当,每人赏一碗酒,李建及也端了一碗酒,站在队伍前面,大声说:“亲兵弟兄们,皇上对咱们好不好?”亲兵们齐声回答:“好!”“今天,到了我们报答晋王的时候了!喝!”众人喝完酒,“啪!啪!

    啪!”把碗摔得粉碎,争先恐后地跳上船。小船将到梁军舰船跟前,李建及一声呼哨,一队人掏出石灰,顺风撒向敌船,梁军一个个迷了眼睛,呛得连声咳嗽。接着,带豆的一队,把豆撒上敌船,梁军站立不稳,根本没法拉弓射箭,更不要说用长枪刺了。剩余两队,放火的放火,砍竹索的砍竹索。三下五除二,偌大的舰队起火了,散开了,顺水漂了下去。北岸的唐军立即上船,杀向南岸。王彦章怕德胜、杨村有失,不敢恋战,撤军走了。晚上回营,皇上握着李建及的手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建及不仅仅是周仓,还是小诸葛!”李建及不好意思,笑着说:“是弟兄们打得好。我有几斤几两,您不知道?”晋王拍拍他的肩膀,说:“不管你有几斤几两,孤说话算数,五千两银子赏给你了!”叫部下把一箱白银抬来,赏给了李建及。李建及叫亲兵头目把银子分给各位立功的兄弟,自己一两都没留下,晋王和郭崇韬他们都暗暗称奇。景进看了,脸上的肉抖了几下,意味深长地阴笑。晚上,服侍皇上就寝的时候,景进对皇上说:“李建及将军,您可要用好了,他的志向不小哇!”晋王奇怪地问:“什么意思?”景进说:“将军用命,一为名,二为利。今天,李建及既不贪名,也不贪利,他想要什么,以大王的聪慧,还不明白么?”晋王虽然没说什么就躺下了,眼睛却许久也没闭下。

    六

    第二天,周德威、李嗣源和李存审的军队到了,支度务使孔谦也送来一些粮秣,晋军士气大振。晚上,皇上大摆宴席犒劳今天作战有功将士,所有在前线的都将以上都被邀请参加,烛火的亮光映红了半边天。李建及和他的四百亲兵兴高采烈,齐聚唐皇行营之外的广场。广场四周,依然是刀枪林立,站岗的兵士,警惕地望着远处。赴宴的将士,不仅佩带宝剑,连刀枪也都随身带着。营门外,一排排战马拴在临时搭栽的木桩上。唐皇举杯,将士们也举杯。一杯酒下肚,唐皇皱起了眉头,扭头问左右:“怎么回事,今晚的酒?”没人答腔。唐皇生气地说:“寡人今日宴请有功将士,连几罐好酒都没有,谁还为寡人出生入死!孔大人,你……”孔谦忙站起身回话:“陛下,今年歉收,军粮尚且不足,酿酒,只好掺些麸皮一类东西,酒味也就寡淡了。您,将就着喝吧!”“嗯——”景进把拂尘一扬,“皇上宴请有功之臣,能将就吗?”众将士面面相觑,噤若寒蝉,郭崇韬呼地站起身:“景公公,你阴阳怪气地,煽什么风?歉收,是老天的事,谁能挡得住?”景进看着唐皇,“奴才替皇上说句话,您看郭大人,咋把气撒到奴才身上!”郭崇韬没有理会景进的话,又对唐皇说:“老监军在世时,多次说过,民力凋敝,要体恤啊!特别是在歉收之年,我们更应节省……”唐皇睁大了眼睛,问:“你,什么意思?”郭崇韬说:“没什么意思。臣只是觉得,要体恤百姓。比如这庆功会,顾名思义,是为有功人开的,没功的人嘛……”“怎么样?”“就不该请!要不,配角倒比主角多,就是丰收之年,也没有那么多好酒哇!”皇上大怒,啪地摔了酒杯:“你替租庸使衙门说话,我原谅了你,你倒埋怨我请的陪酒多,还拉出张监军,拉出老百姓!你说说,哪一个不该来?”郭崇韬跪下说:“皇上息怒!今天是宴请有功将士,没功的就不该请——比如我,就不该来!”晋王气得嘴唇都青了,结结巴巴地说:“好,好,你没功,不该来,不该来!寡人宴请有功将士,都没了权利,你们推举个有本领的人为帅,寡人回晋阳,以避贤路!”郭崇韬见皇上发这么大的火,越发不解,“这,这,哪跟哪呀?谁说皇上没权利?臣只是认为,年景不好,应该省着点……”群臣见郭崇韬还和皇上争,都吓得目瞪口呆,李建及和他的四百亲兵也在心里打鼓。景进也低着头,假作恐惧,心底却乐开了花。不知是谁尿急了,还是身上虱子兴风作浪,弄得铠甲嗑嚓嗑嚓地响。皇上涨红了脸,看也不看郭崇韬,指着冯道说:“取纸笔,起草文书!这样,这样目无皇上,不处罚,还,还没王法了!”冯道没动。

    皇上又扬手催促,冯道还是没动。“怎么了?你也想抗命么?”冯道慢慢站起来,打躬作揖:“冯道蒙皇上错爱,做了掌书记,起草文书是分内之事,按说,不该管是非曲直。但是,今天的文书,小吏斗胆,不知如何下笔。”此话一出,周德威、李嗣源和李存审等在场的大将都大眼瞪着小眼,“今天怎么了?冯道竟也一反常态?”皇上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冯道说:“连年征战,农事荒芜,更兼天灾,百姓啼饥号寒。张监军早年就禀报多次。张监军去世后,租庸使衙门多次提高租税,百姓已不堪重负,我们应该节约。郭大人直言劝谏,忠心可嘉,没有封赏,反而责罚,这对匡复大唐有什么益处?这文书我怎么写?”“呔!”只听一声断喝,敬新磨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郭崇韬和冯道面前,“你俩呀,枉读了几车诗书!”郭崇韬、冯道、唐皇和在场将士都睁大了眼睛。“千年之前,燕攻齐,连下一百多城,唯莒与即墨未破,莒与即墨人惶惶不可终日。田单令即墨人,每吃饭必先在庭中祭祖,天上飞鸟一齐翔舞下食。燕人非常惊奇。田单逢人就说,‘大家看哇,玉皇大帝要派神仙下凡,助齐破贼喽!’一个小卒忽然冒出一句:‘我可以当这个天师!’

    说完,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最蠢的话,吓得拔腿就跑。田单追上他,把他捺进太师椅,倒头就拜。那个小卒慌了手脚,忙说:‘饶了我吧,我的确什么能耐也没有!’

    田单说:‘您任我安排,一个字都不要说。’遂把那个小卒打扮起来,然后召集全城军民,都来膜拜天师。即墨人见有神仙相助,都下定决心,坚守即墨。后来,田单果然用火牛阵大破燕军。”敬新磨停了一下,问:“郭先生,冯先生,你们知道那个小卒犯了什么错?”郭崇韬没动,冯道忙躬身施礼:“我连那个小卒也不如……”

    “是呀!”敬新磨说,“皇上不知道怎么匡复大唐?要你们当天师?真是光屁股撵狼——胆大不知羞!”唐皇的脸,红了,许多大臣,使劲忍住了笑。李存审跪倒说:“皇上就像昔日的齐缗王,要收复失地,匡复大唐,当然希望上下同心!他怎么会处罚田单呐?”皇上猛地一颤,无以回言。周德威、李嗣源和众将官都跪下求情,“念郭大人、冯大人一片赤诚,皇上,您就开恩吧!”皇上见黑压压跪了一地,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赦免吧,自己的颜面岂不丢了?不赦免吧,他们说的道理自己没法批驳。特别重要的是,目前形势虽胜过当时的齐缗王,却也危如累卵,得罪了这些文臣武将,谁还替他卖命?想到这儿,他忙把黑脸变作红脸,弯下腰,伸手把郭崇韬、冯道扶起,说:“寡人一时得意忘形,糊涂得不知东南西北,还望郭先生、冯先生海涵!”并要大家都起来,继续喝酒。席间,皇上说:“唐太宗有一个魏征,治理天下,繁荣昌盛,孤有这一群魏征,何愁梁贼不灭!”周德威和李嗣源相视一笑,郭崇韬、冯道的表情则平静如水,谁也不明白他们是喜是忧,更不明白他们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唐皇躺在塌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景进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柔声问:“皇上,还没睡着?”“睡不着啊。”“为什么?还为庆功会的事吗?”

    唐皇两手一撑,坐起身来,景进忙取过上衣给他披上,又把被子向他的胸前掖掖。

    “不全是。”景进奇怪了,“那——”唐皇深深吸口气,说:“军粮的事啊。军粮不济,怎么打仗?”景进沉默了一会儿,说:“军粮的事,主要在天。风不调,雨不顺,谁也没办法。郭,郭先生不也这么说嘛。可是,他还说了,有些事,不在天意,而在人力……古人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哇!”“什么事?怎么啦?”景进没说话,唐皇追问:“郭崇韬的事?冯道的事?”景进还是没答话,唐皇说:“他们二人,都是耿介之士。他们敢于直谏,也是朕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景进一怔,马上恢复了常态,“是,是!这件事,历史会重重地记上一笔。以后,也会成为美谈而流传千古。”“你也这样看?朕太高兴了!”景进说:“这件事,奴才就这样看,至少现在这样看。可是,可是,有一件事,奴才思考再三,还是想……”“说!”

    唐皇看着景进的眼睛。景进却又有点紧张。“就是,李,李建及的事。”“李建及——

    怎么了?”“皇上忘了?奴才曾说过的事?”“什么事?”景进并没有直接回答唐皇的问话,却又问:“您赏给某人一些财物,这些财物是不是他的私有财产?”唐皇有些奇怪,答道:“是呀。”景进说:“以私财散给士兵,士兵能不为他卖命吗?所以,古人特别告诫带兵的人:‘得士心,得兵心,不可令典牙兵!’朱温和朱友珪都死在御林军手中……”“朕不是朱温,也不是朱友珪!嗯——你出去吧,朕瞌睡了。”

    第二天一早,唐皇唤来李建及,对他说:“你跟朕十几年,多次救过朕的性命,朕不能把你老拽在身边,耽误了你的前程。今天,朕封你为代州刺史,你收拾收拾,上任去吧!”李建及一听,忙拜伏在地,说道:“末将哪里做得不对,任随皇上处罚打骂,绝无怨言。望皇上收回成命。”唐皇起身,双手拉李建及,怎么也拉不起来。皇上说:“你看你,我哪里说你做得不对!我是心疼你!你在我身边,顶多升个都将。你智勇双全,你不嫌窝囊自己,我还怕别人骂我呢!”说着,又用力拉李建及。李建及哭着说:“臣不愿升官发财,只求永远侍侯皇上!”唐皇听了,甩开双手,说:“你怎么不识好歹?!代州与契丹接壤,朕要你去,是委你重任,要你独当一面,好好锤炼你的才智,以后还要大用。行,行,你不愿意去代州,愿意上哪儿上哪儿!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李建及听唐皇的语气,明白已经无法挽回,便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噙着泪珠走出帐去。刚到帐口,唐皇紧追几步,解下腰中佩剑,塞到建及手中,说:“带上这把宝剑,想朕的时候就看看它,犹如在朕身边。”建及接过宝剑,再深施一礼,泪水由不得雨一样洒落下来。唐皇看着李建及渐渐远去的背影,也止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落尘埃。

    李建及一出营门就碰上了李存审,李存审忙问:“怎么了?啊?出了什么事?”

    李建及和着泪水说了原委,李存审说:“你且站会儿,我去说说!”

    李存审进门,三跪九叩。唐皇有些惊奇,“这么早,有什么事?”李存审瞥了一眼景进,问:“皇上,怎么把建及发到代州去了?”唐皇皱了皱眉:“爱卿,怎么这样说话?这可不是你的秉性呀?”李存审说:“前线正是用人之际,李将军有勇有谋,怎么能让他赋闲?”唐皇说:“哪里是让他赋闲?代州,频临契丹,正是锤炼他的好地方。我也不想把他老拽在自己身边,耽误了他的前程。”“陛下的想法,或许有理。可是”,李存审的泪水也溢满了眼眶,“皇上,恐怕,恐怕,您还不十分了解建及,他不是那种追求功名富贵的人。您这么打发他,可就伤透他的心了!”

    唐皇低下头,他不敢正面看着李存审。李存审说:“皇上,皇上,您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话哟!”唐皇抬头,问:“我,我说什么话啦?”李存审沉吟了好半会儿,哽咽着说:“您忘啦?六十人战五千?回城后,您对我们说:‘你们都是,都是孤的好弟兄!……’皇上,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哇!”唐皇犹豫了,“德祥,你,你忙去吧,容朕好好想想。”李存审退出了,唐皇问景进,景进说:“这事,奴才再也不敢随便说话。主意,还是要皇上自己拿。”唐皇生气了,“我问你的意见!怎么哪么多屁话!”景进吭吭哧哧好一会儿,似乎很为难,“皇上,专诸刺王僚的事,您很熟悉吧?专诸虽有利刃,终归在明处,而公子光的帏幄运筹,令人防不胜防啊!”“什么专诸啊,王僚啊?谁是专诸?谁是王僚?李存审是公子光吗?扯淡!”景进说:“别忘了,李存审也是老晋王的义儿,他和李建及比起来,不仅得军心,更得民心!”唐皇一震,在帐内转来转去,转了很久很久,还是维持原令。

    七

    周德威、李嗣源和李存审的军队一到,战场胜负的天平就倒向了唐军,段凝和王彦章不得不调整部署。段凝指着一个高地说:“此地险要,应该立座营寨。”王彦章答道:“是呀,进可攻,退可守……”两人正要上前细看,却见一彪军杀来,大旗上一个“唐”字。两人回马便走。原来,唐军先于他们,在此地安了营寨。段凝心里一沉:“莫非王彦章暗通晋寇?”想想,“不可能!”又一转念:“有什么不可能?乱世,什么事不能发生?再说了,要扳倒他,也只能这样说……”便把这事暗暗记在心里。

    第二天,唐皇亲自率领大军,沿黄河两岸,分数路直逼杨刘。段凝吓破了胆,引军先逃,被唐军趁势追击,丧失一万多人。王彦章只好撤了杨刘之围,走保杨村,深沟高垒,任凭唐军叫骂,拒不出战。段凝也明白,此时深沟高垒是上上策,他却对王彦章说:“圣上将全国精锐都交给我俩,满心希望我们扫清晋寇,我们却坚壁不战,怎么向圣上交代?”王彦章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看得段凝浑身的鸡皮疙瘩。过了好一阵,王彦章说:“敌强我弱,不能贸然出战,这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

    我们占据要津,深沟高垒,敌人无法深入,就是胜利。有可能的话,我们在坚守中寻找战机,相机歼敌。”段凝嘴上没说,心里却打开了算盘:王彦章脾气虽直,打仗的确是一把好手。不除掉此人,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就写了一道奏章,弹劾王彦章,说他暗通晋寇,又使酒轻敌,以致河上大败,着人交给赵岩,代为奏报。

    朱友贞闻报大怒,撤了王彦章的北面招讨使之职,降为骑军都将,命令王彦章戴罪回京述职,段凝独领河上所有军队。

    敬翔正在吃饭,听到这个消息,撂下筷子,一压声地喊“备轿”。轿还没到,他抢过报事家院的马,脚还没认准马镫,手就抓住马鞍,要上马,“扑腾”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爬起来,顾不得揉屁股,再上,可惜,腿硬得打不过弯,跨不上去。他扬起马鞭,抽了报事的一鞭,骂道:“你是木头桩子,还不快来帮帮!”

    报事的一把把他抱上马鞍,他,狠狠地踢踢马肚子,马,撒开四蹄,飞也似的跑了。一个丫鬟从大厅追出来,喊道:“朝靴!老爷,朝靴!”老爷早就出了大门,不见人影了,只听见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淡。丫鬟嘟囔道:“老了老了,还有啥事勾魂?真是的!”一扭屁股,提着朝靴回去了。

    到了皇宫,滚鞍下马,叫卫士快去通报。卫士说皇上在后花园,不敢通报,敬翔就拨拉开卫士,闯了进去。只见朱友贞脱了长袍,穿着紧身衣裤,正和几个宫娥投壶。他们投壶,不是用箭,用的是铜钱。谁投进去,钱就归谁。朱友贞面前堆了好大一堆,少说也有几十。敬翔知道,此时不可打扰,否则,挨一顿臭骂不说,事还办不了,他就躬腰揖手,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待。打他一进来,朱友贞就看到了,他装做没看见,继续玩他的。轮到一个穿紫衣的宫娥投了,朱友贞说:“小笨蛋,我帮你吧!要不,你一枚钱也赢不到!”说着,抓住那个宫娥的手,后引,向前,向上,“仓琅琅”,钱在壶口颠了几下,掉进壶里。紫衣宫娥跳着,拍着手,欢天喜地地跑过去,从壶中取出钱,装进兜里。朱友贞说:“小笨蛋,你咋不害羞?

    那枚钱还有我的一半呢,你就独吞?”紫衣宫娥嘟着嘴,小声嘀咕,“你赢了那么多,一枚钱,你也看得上?还皇上呢!”朱友贞猛地一怔,解嘲似的说:“哦,皇上,不在乎,不在乎。没意思,没意思!不玩了,不玩了!”摆手让她们下去。

    宫娥们唧唧喳喳地下去了,朱友贞缓缓走到花厅,坐在石墩上,问:“敬老大人,有何见教啊?”敬翔甩袖提袍,才发现没穿朝靴。朱友贞微微一笑:“念你忠于王事,免你不敬之罪!”敬翔跪拜谢恩。“听说皇上撤了王彦章?”朱友贞收敛微笑,说:“王彦章暗通晋寇,使酒轻敌,招致河上大败,不该撤吗?”敬翔说:“王彦章?他还用‘暗通’晋寇?他想投降,早就是晋王帐下的兵马使了!他忠于大梁之心,有几人能比?说王彦章暗通晋寇之人,若没拿晋寇俸禄,定是奸佞!”

    朱友贞说:“王彦章河上大败,该是事实吧?”敬翔说:“王彦章打了败仗,段凝却立了奇功,蹊跷!皇上,您不觉得奇怪吗?应该好好查查!”朱友贞哼了一声,说:“有什么好查的?战报上写的明明白白!”“战报?战报就不能作假?段凝,根本就不是将才,怎么会打那样的胜仗?”朱友贞说:“怎么不会?在你眼里,只有王彦章才能打胜仗,别人都是庸才,熊包!”敬翔说:“别人是不是庸才熊包,老朽不敢乱说,但段凝,绝对是个庸才熊包!陛下,为了大梁,你必须撤掉段凝,任用王彦章!”朱友贞气恨恨地说:“段凝无罪,怎么撤人家?”敬翔说:“任命他,本身就是罪过,若等他罪恶昭彰,社稷早就亡了!”朱友贞气得脸都青了,“你说什么?

    朕还有罪了?你越说越不象话了!要不是看你年老力衰,朕就叫人敲掉你的门牙,砸烂你的膝盖骨!”说着,拂袖要走,敬翔拽住朱友贞的衣袖,大哭,“太祖哇,快显灵吧!劝劝您的子孙呀!这样下去,大梁,大梁就要完了哇!”朱友贞一听,七窍生烟,抬起一脚,把敬翔踢个仰面朝天,他还指着敬翔大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咒谁哪?朕要不念你侍奉老王的功劳,早就把你五马分尸了!”

    王彦章回朝,跪在丹墀求见,朱友贞理也不理,在东宫院子和太监们蹴球。累了,回到皇宫,御膳房送了一碗银耳燕窝汤,他斜躺在龙椅上,眯缝着眼睛,让宫娥给他喂。喝了几口,觉得身前一股异香,直冲鼻子,睁眼一看,原来是喂汤的宫娥凑到他的身边,两只胳膊几乎形成了拥抱的态势,只差抱住他了,鼻息扑到他的脸上,香喷喷的,痒酥酥的。那一张粉脸,红扑扑的,像水蜜桃。平时不太招惹女人的他,也情不自禁,抬手拧了一把。那宫娥非但没恼,还飞了一个媚眼,笑吟吟地把银耳燕窝汤勺连同她的身子凑过来。她低头撽一勺,抬头喂一勺,这样一上一下地喂,胸前的乳房一颤一颤地,像两只小兔子在他眼前跳,他忍不住伸出双手抓住,揉揉,捏捏。那宫娥也够风骚的,他捏一把,她佯装忿嗔,又飞个媚眼,娇娇地呻吟一声,身子向他靠一寸,他揉一下,她嘬个甜吻,再飞个媚眼,娇娇地呻吟一声,身子向他靠一寸,等银耳燕窝汤快喂完了,身子也偎进他的怀里。周围的宫娥早飞红了脸,知趣地退了出去,他索性搂住,在嘴上吃了一个长长的甜甜的合卺酒。嘴在上边忙乎,手也没闲着,轻轻地解开宫娥腰上的丝绦,伸下去,伸下去,摸着了软软的肚皮,软软的肚脐。再往下,是软软的阴毛,软软的阴唇……那宫娥顺手放下汤碗,身子微微地颤,呼吸微微地喘。裙子,软软地溜下,摊在地毯上。

    两人抱着挪到龙椅前,软软地倒在龙椅里。天黑后,他们才挪到就近的床上,软软地,像蛇一样相互缠着。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老高老高,还缠着,身子,也都软软的,不想起床。王彦章,却在宫外硬硬的石头丹墀上,硬硬地,跪了一天一夜。

    第三天早朝,宦官告诉朱友贞:“王彦章在宫外跪着,等候觐见。”他鼻子哼哼一声:“唤他进来。”王彦章进殿,三呼万岁,跪拜之后,伏在地上。朱友贞没好气地问:“你还知道朕是你的皇上?”王彦章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也不需要回答。“朕封你为北面招讨使,你给朕说,三天就见喜讯,到今天,过了多少个三天?你给朕的喜讯呢?”王彦章说:“臣的报捷奏章,第四天就派人送回朝廷了!”朱友贞问赵岩:“你见他的报捷奏章了吗?”赵岩出班,惊讶地说:“没有呀!有王将军的报捷奏章,我还能把它煮的吃了?”朱友贞冷冷一笑:“是啊,报捷奏章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酒喝,你有奏章,还到不了朕的龙案上?恐怕你打了败仗,没法子报捷吧?”朱友贞看看赵岩,看看张氏兄弟,几个人都阴阴地笑了。这下,王彦章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说没有吧,自己明明派人送来了;说有,皇上没见着。敬翔一看赵岩几个的表情,心里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他出列奏道:“人常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圣上只要派专人到河上走一趟,不就全明白了?”朱友贞嘴角向上抽抽,说:“这等小事,还用派专人查访么?”敬翔说:“圣上不愿派专人查访,也行,请王将军把得胜经过给大伙说说,也可以听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张汉鼎忙出班阻挡:“嘴是扁的,什么不能编?这么神圣的朝廷,怎么能听一名罪臣信口开河!”张汉杰、赵岩他们随声附和:“是呀是呀,胜利,怎么能凭嘴说呐?”李振实在看不过眼,也出班奏道:“正因为胜仗没法凭嘴说,所以,说出来,大家也许能够听出些门道!”朱友贞看看王彦章,“那,你,就说说?”王彦章蹲下身子,用手在地上画了一张草图,说:“这儿是滑州,这儿,杨村,这儿,德胜。我第二天赶到滑州……”赵岩哈哈大笑:“你第二天赶到滑州?

    从大梁到滑州,二百多里哪!”张汉鼎说:“咱们王将军是李广再世啊!”引得众臣一片笑声。张汉杰说:“就算——就算能走到。我问你,你去攻德胜的时候,段将军在哪里?他睡大觉?”王彦章说:“第二天晚上,我部到了滑州,段将军为末将接风。接风宴席进行到一半,我假借更衣,进军德胜。”张汉杰向朱友贞说:“圣上,您觉得他说的话真实么?”朱友贞笑笑,说:“人家给你接风,你倒跑了,哪有这样的事?”敬翔说:“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果让所有人都觉得‘真实’了,怎么能打胜仗?本朝,哦,大唐,大唐将军李愬袭取蔡州,风雪交加之中,冻死了不少将士,半天半夜行军一百三十多里,你们觉得‘真实’吗?”张汉鼎、张汉杰一时语塞,赵岩指着敬翔,厉声说:“敬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污蔑皇上!你把自己比做宰相裴度倒也罢了,竟把皇上比做唐宪宗,讽刺皇上整天无所事事,宠信宦官,佞佛求仙,没得好死!你也太狂妄了吧?”朱友贞拉长声音说:“敬——阁老,你确实,确实有些倚老卖老。算了吧,朕念你为先王出过不少好主意,也不追究你的罪孽了。至于王彦章嘛,降为骑军,都将,就在京城招募一些新军,保护銮舆,负责,负责京城治安吧……”话还没说完,接连打了几个长长的哈欠,“你们,把,把朕吵,吵糊涂了。我,我,累了,退朝!”

    八

    唐皇听说王彦章被撤职,调离河上前线,高兴地唱起小曲。李从璟说:“没见过皇上这么高兴!”晋王说:“能不高兴吗?梁贼自毁长城,河上决战的时机到了!

    命令各军,向濮州急进!”周德威说:“梁贼撤了王彦章,对我们来说,的确是好事,但是,他们的军队并没有任何损伤,轻行邀利,不一定是上策,还是稳健些好。”皇上兴冲冲地说:“此前,我们兵少,没法进攻,今日强过贼人,不去攻击,更待何时?您害怕了?”回头对李嗣源说:“命令各军,丢弃辎重,直插濮州,孤为你们开路!”景进建议说:“丢弃辎重以后,民工们没事,让他们跟着大队,可以壮壮军威,每到一地,也可以帮助扎营。有了粮草,再让他们运送。”皇上高兴地说:“这个主意好!一借几用。”周德威说:“好是好,只怕他们没受过训练,临阵惊慌,冲散了行军队伍。”皇上说:“叫他们领头的多招呼些就行了。”李嗣源急忙把魏博节度副使王缄和元城令吴琼、贵城令胡装找来,特意嘱咐了一番。看到这种安排,临出发时,周德威对儿子光轷说:“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皇上下令丢弃粮草,可见其心浮躁。又带了几万没经过战阵的民工,这仗,打起来,胜负难料哇!”光轷说:“皇上要那么办,我们也没办法。注意些就是了。”周德威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点点没注意到,就可能危及全军。你们可要多长些脑子。”

    晋王轻兵袭取濮州的消息传到段凝耳边,段凝急忙招集众将商量对策。左龙虎统军、滑州宣义军节度使贺瑰在段凝耳边小声献上一计,段凝大喜,把这次军事行动的指挥权交给贺瑰,要他便宜行事,自己乐得躲到一边吃喝玩乐。贺瑰率军在胡柳陂排下一个怪阵,横亘四十多里,单等晋王来闯。皇上与李存审统领河东、魏博之众居中,周德威以幽州、沧蓟之师在西,李嗣源和镇定军队在东。皇上率领众将登高观阵,但见梁军主阵内烟雾弥漫,影影绰绰,似乎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旗帜,中间一位将军,手执令旗,指指划划,阵形随着他的令旗变化。看了半天,皇上和众将谁也叫不出这个阵势的名字,也不知道它哪里是生门,哪里是死穴,当然也不知怎么破了。郭崇韬说:“皇上,梁贼排的这个阵势怪异,谁也没见过,暂时别进攻了。我们退下去商量商量,或者寻访一位高人,帮帮我们。”周德威说:“这里到汴州,也不过一天一夜的路程;梁军父母妻子都在军中。也就是说,梁人家国兴亡,在此一战,他们能不拼命么?从大处说,我军虽也不少,却是深入梁军腹地,务必谨慎。最好计胜,避免力争。从小处说,我军先到,营寨已经安好,粮秣也已齐备,可以说是以逸待劳。如果皇上能按兵不动,让臣以精骑骚扰,使他们营寨没法安,饭也来不及吃,劳乏至极,我们突然出击,可以大获全胜。”皇上看看冯道,冯道也赞成郭崇韬和周德威的主意。皇上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们能排,我就能打。任他千变万化,也得阵内的人武艺高强。我就不信,哪一个能挡得了我这杆银枪!”说着,带着他的一万银枪效节军冲了上去。周德威悲伤地说:“主帅如此轻敌,我们下属死无葬身之地了!”说归说,他还是带着他的三万幽州军队冲了上去。李嗣源和李存审也急忙指挥本部人马展开冲锋。

    唐皇率他的一万亲兵冲进阵去,似一阵旋风,卷得梁军东倒西歪。梁将贺瑰见来得凶恶,急令撤退,以避晋兵锐气。唐皇冲荡激斩,往返十余里,如入无人之境。贺瑰的军队向西退走,正巧遇见唐军的辎重队伍,心中大喜,遂冲了进去,杀死上万民工,魏博节度副使王缄也惨死在梁军刀下。运粮的百姓手无寸铁,又没了头领,哇呀呀地哭爹叫娘,四散逃走。贺瑰灵机一动,要他的队伍分出五千,剥下民工装束,扮成唐军民工模样,藏好兵器,随着一队民工败退。这队民工像溃堤之水,哗啦啦冲入周德威的幽州军中。周德威见是自家的民工,堵又堵不住,杀更不能杀,眼巴巴地看着把自己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不成阵形。一时间,幽州军队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乱成了一团。周德威只得分派亲兵集中军队,身边只剩下儿子光轷。一股民工冲到他面前,把他的马挤倒了,他也被掀下马来。他生气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刚要站起身,那些民工突然拔出刀枪,一齐戳他。可怜一代名将,哼也没哼一声,全身就被扎成筛子,倒在血泊之中。儿子光轷还没回过神来,也被杀死。贺瑰带领大军掩杀过来,割下周德威父子首级。幽州军群龙无首,又没阵形依仗,只得四散逃命。

    打散了幽州军队,贺瑰乘胜追击,唐军伤亡惨重。唐皇急忙收紧阵形,布置弓箭手集于四边,射住阵角,收集散兵。太阳偏西,散兵才渐渐回阵。唐皇看到李从珂,问:“你父亲哪里去了?”从珂躬身答道“末将不知。幽州兵溃乱的那阵,我们也受到牵连,末将就与家父失散了。噢,镇州的苻习将军还在。”唐皇的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忙问:“你见周将军没有?”“没有。听说被民工队伍冲到西边去了。”唐皇的眉心蹙成了两个疙瘩,急忙派出几哨人马,寻找周德威下落。

    贺瑰在胡柳陂的土山重新列阵,部伍严整,刀枪鲜明,唐军仰面观阵,不少人面露惧色。贺瑰又叫军士用枪挑着周德威父子的首级,在阵前往来叫骂。唐皇开始怎么也不相信,待向前走了几十步,真真切切看清是周德威父子的首级,唐皇的脑袋“嗡”地一声,差点从马上栽下。他强忍悲痛,没让泪水流出,心里却在滴血:“周老将军,是朕害了你,是朕害了你呀!”这会儿,他满脑子只有懊恼,根本就没想该怎么办。定州的几位将军们七嘴八舌地说,“周将军为国捐躯,折了我军锐气,散兵也未全回,不如收兵回营,明天再战。”唐皇沮丧地命令军队撤退。苻习红了眼睛,悲愤地喊道:“刚才一仗,各有胜负,绝不可临阵泄气。两军相逢勇者胜,我们只要鼓起勇气,为周老将军报仇,怎么就打不败梁军?今天回营,明天再战,胜负更难预料!”李从璟、李从珂兄弟双双横槊来到唐皇马前,朗声说道:“周老将军捐躯,正是我们为他报仇之时,怎么能够退军?两军战到此时,我们虽说有点困倦,贼人就不疲惫?我们中路骑兵还没有派上用场,如果此时出击,势如摧枯拉朽!皇上,请您站在高处,看我们兄弟为您破贼!”李存审见唐皇还在犹豫,催马凑近他的身边,说:“我军深入敌境,偏师不利,周将军殒命,的确是一大损失。

    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可退军!否则,梁贼趁势掩杀,我们要全军覆没的!”这时的唐皇,才从悲痛中挣扎出来,“要不是诸位,朕差一点又铸成大错!”他对李存审说:“从现在开始,你,代理蕃汉马步总管,统一指挥全军。我率领苻习和从璟、从珂几位将军及魏博、镇定军队杀入敌阵!”还没等李存审答话,唐皇高举银枪,大吼一声:“为周老将军报仇,冲啊——杀!”双腿一磕马肚子,那马噌地就窜了出去。苻习、李从璟、李从珂也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紧跟着唐皇冲了上去。军士们见唐皇身先士卒,也把畏惧和悲痛化成了勇敢和力量,口里喊着“冲呀!杀呀!”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幽州溃军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还等什么?为周老将军报仇!冲呀!杀呀!”溃军们也自动跟在大队后面,冲向土山。

    李存审叫过自己的儿子彦超、彦饶、彦卿、彦能兄弟,说:“唐之胜败,在此一举,也是你们四人报效国家的最好机会,望你们努力杀贼,为国立功。”四人齐声应道:“儿子绝不辜负爹爹厚望!”李存审遂命令:“你们各领本部人马,分为两股,彦超、彦卿一股,彦饶、彦能一股,从左右两路攻击梁贼两肋,要狠狠地打,打得他们首尾不能相顾!”彦超说:“爹爹放心,我们兄弟一定奋勇杀贼!战场敌情多变,还望爹爹多多注意自身安全。”又嘱托五弟彦琳好生保护父亲,存审一个劲地点头,“去吧。”四人领命而去。李存审又叫过石君立和阎宝,说:“你们二人,引本部人马,绕到土山后面。山后有一个隘口,你们就埋伏在那里。见梁贼败退,先不要急着攻击,待先头部队过后,再栏腰截断,协同皇上和彦超、彦饶、彦卿、彦能兄弟,消灭他们的精锐部队。”二人施礼,转身去了。李存审又唤过元城令吴琼、贵城令胡装,要他们带着逃回的民工,曳柴扬尘,呐喊鼓噪,以助声势。布置完毕,他寻了一个较高的地方,手搭凉棚,向土山望去。

    唐皇和几位将军带兵杀了上去,似砍瓜切菜,杀开了一条血路,冲向阵内。梁军中路象得了将令一般,纷纷后退,两边却裹了过来,将后边的唐军隔开,把唐皇和几位将军围在核心。唐皇和苻习、李从璟、李从珂拼命冲杀,杀了一层又一层,马前的梁军还是那么多,总也冲不出去,更别提冲夸梁军阵形了。唐皇扫了一眼高处,喊道:“看,看,看贺瑰那个小子!”苻习、从璟、从珂几人朝四周一看,见贺瑰站在高处,手握一杆红旗,他们杀向左边,他的红旗就指向左边,他们杀向右边,他的红旗就指向右边。从璟骂道:“狗日的,跟爷们玩这花活!苻将军,跟我上,先要了他的狗命!”两人一夹马肚子,冲了上去。只见贺瑰从背上拔出一把绿旗,摇了三下,梁军中路突然分开,让出一条大路,两人趁机向上猛冲。不一会儿,贺瑰又拔出一杆黄旗,摇了几下,两边突然又合在一起,把苻习和李从璟又围在核心。这样以来,他们四人就被分割成两拨,形势更加危急!唐皇心想:“这会儿,进通若在,一箭就把贺瑰射杀了,这阵,也就不攻自乱了!”脑子就走了这丁点儿神,突然觉得腿上一麻,“不好!”一个梁将刺中了他的左腿!他刚要回身,只见那个梁将轰然栽下马去,李从珂正从那个梁将的喉咙抽枪。他向李从珂投去感激的一笑,也顾不得瞅瞅伤口,紧紧手中的银枪,向上冲去。突然,他右前方的梁兵哗地闪出一条道,露出一个梁将,弯弓向他射了一箭。他赶忙勒住马缰,那马直立起来,他的右腿一麻,中箭了!幸亏不深。他弯腰拔下那箭,只见杆上刻着一溜小字,此时,也没时间细看,就把它塞进自己的箭壶,但那梁将得意的脸庞,和那只闪耀着喜悦的独眼,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从珂忙问:“要紧吗?”“没事!狗日的,卡在铠甲缝了。”说着,他催马向右前方杀去。那队梁兵又急速向后退去,左右的梁兵又围了上来,他只好和李从珂一起与扑上来的梁军搅在一起。

    李存审看到皇上的危险处境,急忙叫来李嗣弼、李嗣肱兄弟,指着土山说:“你们二人,带上本部人马,跟我从皇上刚才杀入的路径冲上去,解救皇上!注意,要照着皇上的方向猛冲猛打,不能让梁贼有片刻的喘息机会,又要互相掩护,不要乱了队形,更不要被梁贼隔开!”嗣弼说:“明白!将军,您就站在这儿指挥,不要上去了!”存审说:“别说了,救皇上要紧!”李存审率领军队,展开了集团冲锋。

    唐皇与李从珂还被梁军包在核心,拼死奋战,渐渐地气力不支。正在危急时刻,只听左右两边喊声大震,两彪唐军杀进重围。唐皇见是彦超、彦饶、彦卿、彦能兄弟,心中大喜。几人合兵一处,返身往回,和冲上来的李存审一起,包围了身后的梁军。大家一齐向梁军发动了强大的攻势,梁军腿快的,撒腿跑了,没有逃脱的,纷纷跪地求饶。贺瑰急忙指挥外围的梁军撤退。

    石君立和阎宝率领本部人马,悄悄运动到土山后面,在隘口处埋伏下来。阎宝说:“李总管叫咱们埋伏在这儿,人家要不走这条路,怎么办?”石君立说:“你是不知道,咱们大唐有两个料事如神的人,一个是郭先生,另一个就是李副总管!你尽管听他的就是了。”阎宝还要问什么,口刚张开,贺瑰的败兵就像被开水烫了的蚂蚁群,仓皇地涌向隘口,阎宝把话咽回肚子,双眼紧紧地盯着隘口。“打吧?”

    “别着急,再等等。”待梁军前锋过去,石君立大喊一声:“檑木!滚石!”随着一声令下,哗啦啦,檑木滚石从天而降,砸死砸伤了不少梁兵,也堵住了隘口。没有被封住的梁军,象惊弓之鸟,丢盔弃甲,撩开了蹶子,一溜烟地跑了。封在里面的梁军,象捅了窝的蟑螂,昏头昏脑地乱窜。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大喊:“快,快,抢占两边高地!”部分梁兵清醒过来,纷纷向上爬。石君立取弓,搭箭,瞄准,一箭就把那个军官撂倒了,吓得仰攻的梁兵爬在坡上,不敢动弹。唐军见了,纷纷把梁兵当作活靶子,练起了射箭,一些将士还用石头,用檑木抛打。

    突然,后边的梁兵乱哄哄地向前涌来,阎宝兴奋地大叫:“皇上和李将军他们,打过来了!”石君立拔出宝剑,“弟兄们,活捉贺瑰,冲啊!”唐军士气大振,跳出掩体,嗷嗷叫着冲了下去。这一仗,梁军死亡三万多人,生擒贺瑰以下将官四百多。

    唐皇口里吹着口哨,凯旋回营。远远地听到哀哀的哭声,他心里一紧,马上想到了周德威,眼泪止不住就淌了下来。李从珂说:“皇上,别难过了。您经过多少战阵,哪一阵不损伤些将士?”刚进营门,就看见郭崇韬和周围的将士围着周德威父子的尸体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唐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跳下马,扑上去抱住尸体大哭嚎啕,“是朕,朕,害了你!朕害了你啊!”哭了一阵儿,冯道、李存审几个止住眼泪,扶住皇上,劝解说:“人死不能复生,望皇上节哀顺变。”唐皇哽咽着说:“周老将军,是先王爱将,患难之时,又力挽狂澜,拥戴本王继位。他为匡复大唐,真可以说忠心耿耿,出生入死,屡建奇功。是朕糊涂,不听忠言,害了他,害了他哇!”立即传令,追赠周德威为太师,并令厚葬,封其子光辅为岚州刺史,正式任命李存审为内外蕃汉马步总管,代替周德威统领全军。

    过了两天,旗牌报告,“李嗣源将军求见。”唐皇一喜,猛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去,沉下脸吩咐下人:“唤他进来。”李嗣源一进来,看见皇上一走一瘸,刚要问候,唐皇坐下,阴沉着脸,问:“你知罪吗?”李嗣源一惊,急忙跪下,说:“臣——”唐皇截断他的话,说:“没有将令,临阵脱逃,会导致全军覆没的,你知道吗?”李嗣源浑身一颤,忙叩头谢罪。“周老将军捐躯了,你以为,朕也死了?渡河干什么去了?”李嗣源又是一颤,心也一沉,“皇上,怎么这样想?”

    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遂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行踪,磕头谢罪。原来,周德威败退的那阵,李嗣源的军队也受到冲击,他和儿子李从珂被冲散。李嗣源忙派哨探四出寻找皇上,寻找儿子,有人说,“皇上已经北渡黄河。”李嗣源一边派人继续打探,一边率领军队渡河,寻找皇上。就这样寻寻走走,走走寻寻,快到相州,才探到皇上的准确消息,赶忙把后队改作前队,来见皇上。唐皇冷冷地说:“起来吧。你谢的什么罪?你以为朕全军覆没了?你可以自立门户了?你难道不知道,死灰尚可复燃?”李嗣源没敢起身,仍然跪在地上,口称“死罪”。郭崇韬连忙出列跪倒,说:“皇上息怒。李将军误听了探马的话,不是故意临阵脱逃,更没有其它想法。他北渡黄河,也为了追随陛下。还望皇上恕罪。”李存审也跪下求情:“李将军父子一向忠心耿耿,这次也多亏从珂兄弟,奋力拼杀,才赢得战斗胜利。”众位将军也纷纷跪下为李嗣源求情。唐皇忽然想起景进说过的专诸、王僚、公子光,心里一颤,“一个李嗣源就不容易对付,再加上李存审……”唐皇忙扶起郭崇韬、李存审,也请诸位将军平身,“看在诸位和从珂从璟面上,朕就饶了你这次。以后再干出这种越轨的事,绝不轻饶!”李嗣源喏喏连声,再拜谢恩。郭崇韬、冯道和李嗣源都有些奇怪,皇上为什么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但是,他们谁也找不到答案,至少暂时找不到答案。

    过了不长时间,李存审被调往沧州,任横海军节度使。

    九

    自从德胜和胡柳陂失利以来,丢失军用粮草数百万,租庸副使孔谦急征暴敛,逼的百姓逃亡邻国,租税越来越少,仓库里的钱粮不够半年花销。同光元年九月,唐皇李存勖在朝城,梁将段凝率兵开到黄河南岸,卫州、黎阳还有郓州,都被梁人占去,澶州以西、相州以南都出现了梁军军队。据说,不久还要分几路大举进攻。

    泽州、潞州的李继韬叛变投梁,成了皇上心头大忌,愁得皇上吃不香,睡不实。景进看在眼里,也有些着急。他想,有皇上,就有我的地位、金钱,没了皇上,我什么也不会做,还不得冻死饿死?得劝劝他,召集群臣商量商量。还好,皇上听了他的话,召集文武大臣,讨论当前军事形势。宣徽使李绍宏说:“有些地方,比如郓州,虽然富庶,可对我们来说,又偏又远,城外就是梁人,有它真不如没它,守也是徒费军队钱粮。不如和梁人谈判,交换几个地方,既可以收缩兵力,节约开支,又可以不失国威。”租庸副使孔谦说:“我们府库空虚,军粮急切之间难以筹集。是否来个缓兵之计?”李存审奇怪地问:“什么意思?”孔谦说:“与梁讲和,以河为界,休兵息民,等来年丰收了,钱粮充足,再发兵攻击梁贼不迟。”景进小声插话说:“孔大人的话,有些道理。”不少人也嘁嘁嚓嚓,表示赞同。李存审听到了景进的话,怕皇上误听,急得一个劲给郭崇韬使眼色,给冯道使眼色,见两人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站了出来:“我们的钱粮官长学问了,划起楚河汉界了!可惜,你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你没问问,朱家小儿同意不同意!”孔谦说:“李大人,您没当租庸使,您不知道催粮催款有多难!再说了,这只是缓兵之计嘛。”说到这儿,厅堂里静了好长时间。皇上一个一个扫了一圈,发现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就把眼光落在冯道身上,冯道也不说话,他有些失望。再看郭崇韬,郭崇韬偏着头,两手合掌,放在脸下,把眼使劲眨了两眨,低下头,也不说话。皇上见谁都不想说,有点生气地宣布退朝。回到后宫,他还在想:“人常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养了这么多文臣武将,到关键时刻,都不说话,我这江山还怎么打?要在以往,我真想杀几个给你们看看,只占茅坑不拉屎是个什么下场!别人不说,还情有可原,冯道为什么不说?郭崇韬也不说?他做那个怪动作,什么意思?”

    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皇上回到后院,换了身崭新的夹袍,坐在前后殿之间的回廊上,痴痴地望月。不远处的菊花,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是黄是白,却也逸出淡淡清香。几丛修竹亭亭玉立,随着微风,发出飒飒的响声,仿佛在自由自在地歌唱。按说,这么美的风景,真该找几个优伶,唱他几嗓子,可皇上的心情坏透了: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文臣武将们都像乌龟,缩着头,“谁能把你们的头剁的生吞了?”他忽然想起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便开口问道:“花呀,竹呀,你为谁开放?为谁歌唱?”景进惊愕地问:“皇上,您问谁呀?花,竹,又没有知觉,它们……”皇上并没有回答,却又吟起诗句:“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皇上,”景进禀报,“有人求见!”“谁?”“中门使郭崇韬。”“快请进来!”郭崇韬行过礼,说:“陛下,兴致不低么!只是,诗句的内容……”没等郭崇韬说完,皇上问:“你到女几山去过没有?”郭崇韬回道:“没去过。哪里有闲工夫?”“那里的风景……”郭崇韬摇摇头,“没看过。可是,”郭崇韬说,“从皇上吟的诗里了解到,过去,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杂花生树,好鸟和鸣。一年四季,车水马龙,冠盖相属。安史之乱后,荒草萋萋,流水东西,花儿自开自落,鸟儿啁啾空啼,昔时繁华,已经荡然无存!

    ……”两人相对默然。唐皇似乎是自言自语:“什么时候,能够游游神州的名山大川,那,真是天底下最奢侈的享受了!”过了一会儿,郭崇韬说:“好了,不说伤心的事了!陛下,您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多亮!您能无诗?”皇上叹口气,“有太宗的《辽城望月》在,我还敢班门弄斧!”郭崇韬说:“太宗?《辽城望月》?

    我还没读过呢。您,您能吟诵一遍吗?”“玄兔月初明,澄辉照辽碣。映云光暂隐,隔树花如缀。”郭崇韬咂摸了一会儿,说:“有点朦胧,有点凄清。我觉得,还是李贺的《感讽》更贴切。”说着,他吟诵道:“岑中月归来,蟾光挂空秀。桂露对仙娥,星星下云逗……”皇上说:“这会儿,朕哪里有如此欢快的心情?朕只想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郭崇韬故作惊讶地问:“陛下还为白天的朝议?”皇上说:“不为这个为哪个?按他们的对策,朕死无葬身之地了!”郭崇韬右手握拳,“啪”地一声,砸在回廊的木栅上,拳头上的皮烂了,立即渗出了斑斑血迹。皇上惊得睁大了眼睛,他从来没见过郭崇韬有这种动作。郭崇韬大声说:“陛下,您十五年来,马不卸鞍,人不解甲,甲胄生了虮虱,也没时间认真栉沐,为的什么?一心要报国仇,雪家耻,拯救黎民,匡复大唐!这也是太祖武皇的遗愿啊。现在,陛下已正尊号,河东、河北士庶翘首盼望天下升平,刚得到郓州尺寸土地,就不能守,怎么光复大片国土!照他们说的去做,恐怕寒了天下壮士之心。人心涣散,就是划河为境,谁为陛下守卫?”唐皇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你,朝议时为什么不说?你说了,让他们听听,也可以压压邪气呀!”郭崇韬说:“有些话,不方便。我已经给陛下暗示,我要晚上进宫,单独陈辞。”皇上恍然大悟,急忙站起来,抓住郭崇韬的手,催促他快说。郭崇韬压低嗓门说:“陛下,伪梁有个康延孝,您知道吧?”皇上点点头,“知道。他是代北人,在咱们晋阳守军里当过差。因为杀人逃到大梁。现在,是段凝手下的右先锋使。”郭崇韬说:“对,对,对!他,投降啦!”“投降啦?人在哪里?”“臣给皇上带来啦。”“快,快,”皇上招呼景进:“快快有请!”回头又对郭崇韬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还在这谈什么诗?”

    郭崇韬嘿嘿一笑:“梨甜不在大小,饭香不在迟早。饭香了,吊吊胃口,不是更香嘛!”这时候,皇上才想起了郭崇韬的手,拉住捧到眼前。“不碍事,不碍事!比起皇上身上的刀伤箭伤,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康延孝一绕过前殿,一溜小跑。到了皇上面前,倒头就拜,皇上拽住他,不让他下跪,拍拍他的肩膀,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不知是冷,还是恐惧,皇上觉得,康延孝的身体微微哆嗦,就解开玉带,放在回廊上,脱下自己的袍子给他披在身上,又回身拿起玉带,说:“这个,也一并赐给卿!”康延孝激动地脸色发红,连忙摇手,“皇上的锦袍玉带,小的怎敢……”“哎——”郭崇韬说,“皇上赏你,你就收下。不然,也是抗旨不遵哟!”康延孝跪着,双手接过,放在回廊上,又行大礼。皇上扶起他,说:“免礼,免礼!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朕,朕给你做主!康延孝一个劲作揖:“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万死不辞!”皇上说:“不急,不急!你先回家,休息几天。——喔,忘了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哪?”一说到家,康延孝止不住涕泪滂沱:“家?小人离家时,只剩下一个老娘,已经五十多岁了。十几年了,不知她老人家还在不在世。”郭崇韬也红了眼圈:“生逢乱世,家家都有一本血泪经啊!”皇上说:“朕给你五百两银子,你先回乡,寻访老母。安顿好了,再来。”康延孝擦擦眼泪,说:“不,不,先不回家。先回家,真的见了老娘,怎么给她老人家说?说我投了梁?还不把老娘气死!”郭崇韬说:“陛下,那,就按他说的,先不回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给皇上禀报呢。”皇上一手拉着康延孝,一手拉着郭崇韬,进入前殿,挥手让下人回避,然后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人了,你有什么事?说。”三人坐定,康延孝说:“朱氏篡夺大唐江山,人神共愤。可是,朱温势大,天下英雄虽然竭尽全力,也没能推倒他。到了朱友贞,本就黯弱,又被赵、张愚弄,任用奸佞,摈弃良才,这是老天赋予陛下的最好时机。陛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皇上听了,心中狂喜,却又怕康延孝不是真心,就说:“依朕看,朱友贞去朱友珪,那时候,多英雄!他当了皇上,内有赵、张,外有段凝,物阜年丰,国力强盛。听说,很快就要出兵攻击我大唐!”康延孝说:“皇上说的,下人不敢苟同。朱友贞争皇位,对手是谁?比他更蠢的朱友珪!登上了皇位,他就以为船到码头车到站,一心只想享乐,就是有一点小聪明,也被享乐迷糊了。他任用的赵、张,虽说都是至近亲朋,可他们,一,没有多大能耐,二,从不想着黎民百姓,三,专门与好人作对——陷害王彦章就是明证!他们,狠不得三只手拿着耙子,为自己搂钱!还有那段凝,谁不知道,根本没有真本领,靠的是金钱、女色……”听到这儿,皇上的心里,像吃了蜂蜜一样甜,他还是不动声色,故意打断他的话:“卿在敌营,肯定知道他们近期的军事计划……”康延孝说:“知道,知道!仲冬十月,他们准备四路出击:一路,以董璋为帅,统领陕虢泽潞几镇出石会,攻晋阳;一路,以霍彦威为帅,率领关西汝洛军队掠邢洺,攻镇定;一路,调京师禁军王彦章部,攻郓州;最后一路,是段凝用河上的军队,挡皇上……”听到梁人部署,真把皇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康延孝说,我军没有针对性准备,到时候顾此失彼,非吃大亏不可!”皇上又问:“王彦章在哪里?”康延孝说:“刚才说了,朱梁要他攻郓州。现在,大概正向郓州方向开进。”停了片刻,康延孝又补充说:“王彦章不足虑,一是兵少,二是张汉杰监军,他还能干什么?就是只大鹏,也被妖魔砍去了翅膀,飞不起来喽!”郭崇韬说:“这些,不过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只能吓唬一些无能之辈。伪梁虽然兵多,分则兵少。四路出击,平分兵力,看似铺天盖地,对我,毫无损伤!”说着,他捋起袖管,叉开五指,用手掌往桌上一拍,皇上似乎明白了。但是,皇上还是担心,他心想,“梁军几十万人呐,我们怎么应对?”

    唐皇站起身,走到康延孝面前,一揖到地,唬得康延孝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在那儿。皇上问:“康爱卿,您以为,怎么对付最好?”康延孝回过神来,说:“郭大人早就谋划好了,他说,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唐皇转过来看着郭崇韬,郭崇韬又捋起袖管,攥紧拳头,皇上急忙上前抓住。郭崇韬说:“他们分兵,我们合兵。他取枝叶,我攻心脏!他们的军队,都洒向外线作战,大梁空虚,这不是天赐良机?郓州距大梁不过几百里,皇上如果亲率精兵,长驱入汴,不过十天半月,伪主自会授首。真是这样,其余梁寇必望风而溃。”康延孝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大梁附近,除过两三千老弱残兵,就剩王彦章刚刚招募的五百骑兵。郭大人说,段凝大军远在河上,等陛下奔袭大梁的消息传到他那儿,至少也需四五日,他从滑州渡河,备办舟楫,至少又需四五日,那时,陛下早已坐在元德殿上。皇上,这么好的机会,千载难逢啊!”见唐皇还在沉思,郭崇韬说:“今秋歉收,军粮不济。明年呢?谁能说清?因此,应速战速决!此时不下决心,大功何日可成?陛下,不要再犹豫了!”皇上面现难色,说:“前几天,就是辛未那天,天狗吞日,朕让司天监测算吉凶。司天监奏称:今岁天道不利,不宜外出征战,否则,必蹶上将军。”郭崇韬说:“陛下聪颖,肯定读过荀子的《天论》,难道忘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名句?星坠木鸣,日月之蚀,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正常现象,并不是上天给人暗示什么。陛下刚才吟诵李华《春行即兴》,如果老天有情,人,为什么还要悲叹芳花自落,春鸟空啼?哦,陛下请看,您面前的中堂写的什么?”皇上头也没抬——那是自己写的,才几天,还用看么!康延孝抬头,看到皇上面前一幅中堂,上面写着:“三辰失行不足惧,天象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竭不足惧,水旱虫蝗不足惧。贤士深藏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循深可畏,廉耻道消深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不闻深可畏。”落款赫然七字:唐皇御笔,夏四月。整幅以魏碑书写,字体端庄雄厚,又不失粗犷泼辣,谁看了都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激动!皇上站起身,“啪”地一拍龙案,震得茶壶茶碗喀啦啦响:“大丈夫立世,得则为王,失则为虏,干!朕决定了!”即唤冯道草拟诏书,命蕃汉马步总管李存审,率领在河上的军队粘住段凝,迟滞他们驰援大梁。命李嗣源父子为前敌先锋,率军即刻出发,拜康延孝为博州刺史、捧日军使兼南面招讨指挥使,随大军一起征梁,自己亲率大军继后。命令在朝城所有文臣武将的眷属儿女,一律迁回兴唐,着宣徽使李绍宏、宰相豆卢革、租庸使张宪、兴唐尹王正言同守兴唐,并一再嘱咐他们,如果征梁失利,皇上遇难,要他们拥立皇子继岌,继续兴唐大业。同时,叮咛所有人等,对以上行动,严格保密,走露风声者,杀无赦!

    唐皇太高兴了,脸上红扑扑的。要不是军事机密,他真想见一个拉住一个,给他们说说。“皇上驾到!”皇上走进刘夫人的寝宫,宫娥们碎步跑来,先后跪拜接驾,慌慌张张地,有的金钗歪了,有的云鬓松散。“贱妾恭迎皇上!”是刘夫人!

    虽还是莺声燕语,却有点娇喘微微。细一看,衣袖绾上了胳臂肘,裙子也撩在腰里,脸上的粉被什么划了一道子黑,象白白的馒头被黑嘴叫花子咬了一口。“怎么了,你?”皇上问。刘夫人拜过,起身,“还不是它?”左手多半串珠子,右手几颗散珠。一个宫娥怯生生地解释:“我们几个抢着看,弄散了。”皇上笑了,“什么金贵玩意儿,值得你们如此兴师动众,连你也爬到柜子后边去?”刘夫人急忙辩白:“东海龙宫的珍珠,忻州刺使李绍荣送的!”“李绍荣送的?朕倒要看看,什么好东西。”皇上接过珠子,眼前一亮,“还真是宝贝呐!”个大,色纯,握在手里腻腻的,滑滑的,像这样的珠子,他还真没见过。“李绍荣真乖巧。”皇上心里想。刘夫人接过皇上的外衣,刚要往衣架上挂,发现哪里不对,上下看了一阵,又翻过里子看了一下,问:“外边凉吧?”“是呀”,皇上说,“一分秋意一分凉嘛。”“妾看皇上满面红光,没有一丝凉意。”“是吗?你说对了,高兴呀。”“是高兴。穿上魏贵妃亲手作的夹袍,浑身上下还不暖融融的?”皇上突然明白了什么,把珠串放下,“哦,你做的那件可立了大功了!”刘夫人白了皇上一眼,拿过珠串,用锦帕细细擦拭,慢悠悠地说:“一件夹袍——还能像人,立大功?”皇上说:“那你就小看它喽!它换来了忠心,换来了决策,换来了我朝的胜利!”刘夫人一头雾水,惊讶得脸都变了形,“您越说,我越糊涂了。皇上,您说明白些!”“我把它赐给康延孝了!”“康延孝?”刘夫人更惊讶了,“康延孝是谁?妾一针一线给皇上作的夹袍,皇上随便就赐给下人了?”唐皇拉过刘夫人,按在椅子上,说:“宝贝,坐下,坐下,你别急嘛!等我说完,你就知道它——不,不,你立了多大的功劳!”刘夫人极不情愿地坐下,听皇上说。

    唐皇说完了,刘夫人心里高兴,脸上却还嘟着小嘴,埋怨,不过,埋怨的内容变了:“又要搬,又要搬。刚才内侍传旨,妾还以为谁乱掰呢!你不知道,搬一次家多不容易!”皇上有点惊讶,也有点生气:“有啥不容易?就几件衣服,包个蛋蛋就行了!夫人哪,你过去可不是这样!”刘夫人说:“包个蛋蛋?说的轻巧!你还以为前几年呐!这一年多,打胜仗,缴获的,有多少?各州县,进贡的,有多少?”“你这儿?比租庸使张宪那儿还多?”刘夫人压低声音:“比租庸使那里多还是少,我说不清楚,但是,我这里,光金银珠宝,二三十车装不下!”这下子,皇上惊讶了,“有那么多吗?”刘夫人肯定地点点头。看皇上还不大相信,刘夫人说:“各州县的官,聪明着呢,给咱们进贡的,比赋税多的多!”他眉头拧在一堆,好一阵子,又绽开了,说,“那——明天,你找车,我再派三百银枪军过来保护!”

    刘夫人高兴地拉住皇上的衣袖撒娇:“你再给我派个大将来!只有兵,我不放心!”

    “大将,大将”,皇上还真有点作难,他板指头数了数,“上战场的上战场,留守的留守,派谁呢?”“没人?”刘夫人说:“妾给皇上推荐个人吧?”皇上问:“谁?”

    刘夫人顿了一下,没说人名,却又问:“您先说,给不给?”皇上说:“我还得看是谁呢。你要康延孝、李嗣源,我能给吗?”刘夫人撅着个嘴说:“我才不要他们呢!”皇上伸手点着刘夫人的鼻子说:“皇太后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惯坏了!说,要谁?”刘夫人趁势拉住皇上的手说:“不要别人,就要——五弟!”皇上“嘻”

    地一声,“我当你要谁呢!不就是存渥嘛!他也闲着没事,墙背后学猴叫呢,给你吧!”刘夫人像小孩一样,扑到皇上怀里,把个身子扭来扭去……

    十

    唐皇帅大军悄悄从杨刘渡过黄河,衔枚急走,半夜时分,围了中都。中都,只有王彦章的五百骑兵和新招募的几千军队,也是刚到,还没来得及埋锅造饭。王彦章因谗降职,终日郁郁寡欢,萎靡不振。晚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有时候,刚刚闭眼,就看见妻子儿女满身血污,惊得他又坐起来。这样过了几个月,他,明显地消瘦了,头发也白了,眼窝陷到深坑里,眼睑也耷拉下来。前些天,他去一个招募点,碰见敬翔,敬翔愣没认出他,还问“这位老头,你到这儿添什么乱”!弄得两人都流下苦涩的泪。这次出征前,王彦章多次上书,提出“集中兵力,决战河上”

    的方案,又被赵岩篡改,送呈朱友贞。建议不成,反弄了个“妄议朝政,干扰决策”的罪名。临行前,朱友贞又怕王彦章投晋,派张汉杰监军,张汉杰带了八个禁军,摇摇摆摆地进了王彦章的军营。张汉杰不懂军事,却处处掣肘,弄得王彦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王彦章刚到中都,就和晋军遭遇,从旗帜上看出是唐皇亲自统帅,马上意识到,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王彦章忙叫中军唤来张汉杰,“张监军,晋人要奔袭大梁!”张汉杰问:“你怎么知道?晋寇给你通气了?”王彦章生气地说:“你还看不出?晋军和我军在杨刘、德胜一代对峙,中都却突然出现大量晋军,还由晋王亲自统领……”张汉杰骂道:“没出发,你就妄议朝政,这会儿,遇见几股蟊贼,你说是‘大量晋军’,‘还由晋王亲自统领’!你想干什么?动摇军心?违旨抗命?临阵脱逃?”王彦章说:“大梁危急!你说我什么都行,救大梁要紧!”回头叫过中军:“传我命令,立即赶回大梁!”张汉杰问:“回到大梁,如果没有晋军奔袭,怎么办?”王彦章斩钉截铁地说:“杀我的头!”张汉杰说:“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不要说我不讲情面!但是,你不能朝一个方向突围,这样难突出去。要分兵,多方向突围。”王彦章想,凭我的武艺,还是可以突出去的,但要保证全军突出,那是不可能的。当然,兵力不足,集中突围,还是好一点,至少,能多带出些兵。分兵,那不是自寻死路?又一想,只要自己能回到大梁,京都还有一线希望。委曲求全吧,分兵突围!

    其实,这时候,想集中兵力,已经是难上加难了——一听说晋王亲自杀来,新兵们早已胆寒,加上又累又饿,立即狼奔彘突,四散溃逃。王彦章只好带着几十个亲兵,裹着张汉杰,往外冲,向兖州方向退却。唐皇见王彦章分兵突围,大喜过望,急令大军火速乘胜追击,不得让梁军缓过劲来。

    王彦章保着张汉杰突出来了,回头一看,张汉杰带来的八个禁军全在,他的亲兵却只剩了五六个,还满身血污,有两个伏在马背上,胳臂搭拉着,根本不能战斗。跑着跑着,张汉杰说:“王将军,歇,歇会儿,我,我实在,跑不动了!”王彦章看都没看,说:“啥时候了,还想歇?你不要命了!”张汉杰说:“跑死,是,死,抓住,也,也是,死!横竖……我不,不跑了!”王彦章心里明白,晋军就在后边不远,不跑,肯定会被俘虏。张汉杰是什么人?他要被俘虏,那还不大卸八块!丢了张监军,我就是回去,还能有命么?“张监军,跑吧,晋军就在屁股后边!”“我,我,跑不,动了。我……”王彦章见好说不起作用,就提高了声音:“你想投晋寇?……”话还没说完,只听追兵中有人大喊:“王铁枪!王铁枪!”张汉杰骂道:“王彦章,你果然里通晋寇!卫士们,还等什么!”八个禁军刀枪并举,朝王彦章杀来。王彦章毫无准备,被他们刺下马来。刚要补枪,李从璟杀到,格开了他们的刀枪,救下了王彦章,也俘虏了张汉杰和他的八个禁军。

    天明了,太阳从云缝中射出,血红血红的。李从璟押着张汉杰和他的八个禁军,用树枝胡乱扎了付担架,抬着王彦章向唐皇报捷。唐皇看到王彦章,心里一阵狂喜,紧走两步,觉得不妥,又放慢了脚步,走到王彦章身前,问:“你乃大梁能征惯战之将,为什么不守兖州,却驻扎中都?你不知道中都无险可守?”王彦章乜斜着眼,瞅了瞅来人,认出他就是李存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唐皇又问:“你不是说朕是‘斗鸡小儿’吗?今天被生擒活捉,服吗?”“不服!”

    王彦章 扭过头,看着皇上的眼睛,“你敢把我的枪、马还我吗?咱俩斗三百回合!”

    皇上笑了,“敢啊,有什么不敢?诸葛亮七擒孟获,朕虽不如诸葛,三擒四擒还是一举生擒王彦章可以的。不过,现在不行——你受伤了,叫天下英雄笑我乘人之危——等你伤口痊愈以后,咱俩再斗,可以吧?”李从璟说:“他的伤很重。”皇上忙问:“伤到哪里了?谁干的?”王彦章别过脸去,双眼紧闭,一言不发。李从璟说:“伤了七八处呢。谁干的,问他们!”张汉杰和他的八个禁军都低下了头。皇上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铠甲上满是血迹,黑红黑红的,有些早已凝成了团。他皱着眉头说:“对自己人,你们也能,能下如此狠手?”扭头对李从璟说:“快召御医,给王将军疗伤!”又指着张汉杰问李从璟:“他是谁?”张汉杰抢前几步,跪倒在地,“小人张汉杰,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呸!”王彦章 吐出一口鲜红的唾沫,大吼道:“狗豸不如的东西!在大梁你气焰张天,刚到这儿,就屈膝变节,背叛大梁,你还算个人吗!”他每说一个字,伤口就朝外突突地涌血。皇上向旁边的亲军喊:“快,把王将军抬过去,找太医!”转身细看了张汉杰几眼,说:“你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跟好人一模一样嘛!心,咋就那么黑呢?怪倒来,俗话说‘人没尾巴,比驴都难认’!”张汉杰的脸变成了猪肝,黑红黑红的。皇上又问:“你也要降我大唐?

    可惜,我们哪有地方供你呀?你还是先走一步,到奈何桥等你的主子去吧!”回头命令亲军:“推下去,剥光,剁成肉沫,喂狗!”张汉杰一下子软成了一摊泥,被皇上的亲军抓着一只脚拖了下去。

    处死了张汉杰,唐皇又想起了王彦章,便寻到王彦章身旁。御医正在包扎。唐皇见他身上缠满了绷带,脸也蒙住了半边,心里酸酸地,替他难过。但王彦章的眼睛却亮亮的,射出一股凛凛的光。唐皇问王彦章:“将军,我们奔袭大梁,依您看,能成功吗?”王彦章说:“鄙人没有先见之能。不过,我想提醒晋王,偷袭,靠的是侥幸,总非正道。这中间,只要有一个偶然情况出现,就可能功亏一篑。”唐皇问:“将军指的是——”“比如说,上次,王檀偷袭晋阳,多大的胜算啊!可惜,你们有两位老夫人,有安金全、石君立这些敢死之士,我们,损兵折将,一败涂地。

    今日,国难当头,诺大个梁国,就没有几个那样的人?”李建及说:“大唐的两位老夫人,刚毅果决,神机妙算,天下无二!你们伪梁也配有那样的神人?”王彦章说:“将军此言差矣!一方水土一方人,什么地方都有傻瓜,也有才俊。大梁即就是没有才俊,没有精兵,还有几千控鹤军,他们只要抵挡几天,段凝就会回援。”

    李从璟说:“段凝是个什么人,您还不清楚?指望他救援,灯草支桌子!”王彦章说:“段凝虽非将才,总归是个人吧?我想,他不会遽尔倒戈。他就是想投降,部下还有六万将士呐!”唐皇笑着说:“现在,咱们不说段凝倒不倒戈,说说您吧。

    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到了这个份上,您能不能当当‘俊杰’?”王彦章也咧咧嘴,算是一笑,这笑里储满了固执还是豪迈,无奈还是凄凉,没有人能说清。

    “我不过一介武夫,不是什么‘俊杰’。蒙梁王抬爱,位至上将,与晋王交战一十五载,互有输赢。今日被奸人暗算,力穷被俘,也是天命,惟有一死,以谢梁王。晋王纵然偏爱我,使我苟活于世,我有什么面目见天下英雄?哪里有早上是梁将,晚上成唐臣的道理?晋王,您喜欢朝秦暮楚的将军吗?”王彦章的声音不大,却象响雷在大地上滚动,轰鸣!唐皇听了这篇宏论,翘起拇指连声说:“好一个‘王铁枪’!好一个‘王铁枪’!你,让那些二三其德的臣子无地自容!”他,更加钦佩王彦章的操守,更加坚定了劝王彦章归顺的决心。周围的将士有的瞪大了眼睛,有的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李绍荣也涨红了脸,低下头,悄悄地蹭到人后。

    回味王彦章的一席话,唐皇的心里又敲起了鼓。“偷袭,靠的是侥幸,总非正道。这中间,只要有一个偶然情况出现,就可能功亏一篑。”“你们有两位老夫人,有安金全、石君立这些敢死之士,”“国难当头,诺大个梁国,就没有几个那样的人?”这些话,说得多好呀。他急忙请来诸位大将,把自己的担心给大家说了,“段凝统帅伪梁精锐,离我们很近。下一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诸将你看我,我看你,没答话。又是宣徽使李绍宏说:“陛下天纵英武,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若统大军南下,朱梁肯定望风归降。不过,依我看,东方诸镇的军队,都在段凝麾下,其余城池均为空城。陛下若派几员大将,先攻占了东方诸镇,再袭汴梁,可能是万全之策。”元行钦撇了一眼租庸副使孔谦,说:“此前,皇上顾虑的就是王彦章一路,现在,赖吾主天威,王彦章已经就擒,这也是天意灭梁。只是,传言大梁是座空城,终究不明虚实,如果迁延不下,粮秣恐怕难以为继。是否考虑这个因素,先在中都住一段时间,筹集粮草?”租庸副使孔谦应和说:“对呀,对呀!人常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真打到半道,粮草不济,前后都是贼兵,皇上的安危……”

    康延孝急忙出列奏道:“大梁没有多少守兵,我敢拿性命担保。即便有一点,王彦章被擒,早把他们的胆吓破了。这个机会,千载难逢!陛下,千万不可坐失良机!”

    李嗣源说:“康将军的话很对!兵贵神速!请陛下统领大军慢走,我们父子愿带前锋将士昼夜兼程,在大梁迎候皇上!”李绍宏说:“李将军的勇气令鄙人钦佩。可是,打仗,不仅仅凭勇气!”李嗣源答道:“宣徽使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是,没有勇气,坐失良机,更会遗恨终生!”李从珂插了一句:“胜机在前,却坐而论道,也的确需要一点‘勇气’!”李绍宏说:“是呀,是呀,勇气真是不可或缺的东西——不仅坐而论道,需要勇气,临阵脱逃,也需要勇气呀!”李嗣源听出话外之音,气得脸色发紫,正要发怒,唐皇瞪了一眼李绍宏,李绍宏向后退了一步,李嗣源也强咽怒火——他这会儿之所以要打先锋,就是想立个奇功,堵堵李绍宏们的嘴。唐皇看看郭崇韬,看看冯道,冯道仍然示意郭崇韬先说,郭崇韬也没推让,说:“宣徽使和元将军的主张,看似稳妥,实则下策。您想,等你控制了东方诸镇,大梁不会不知道吧?那时,他们早已以逸待劳,严阵以待,我们还有胜机么?”唐皇说:“不说废话。你就直说,怎么办?”郭崇韬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听康将军的建议,立即奔袭汴梁!”冯道说:“下官也是这个意思!”郭崇韬继续说道:“王彦章被擒,段凝未必知晓。即使有人告知,疑信之间,也需三天。即使他知道了,马上发兵,也只能从白马南渡,准备舟楫还需要三四天。这里距大梁很近,又没有大山大河,就是排着方阵行军,一天一夜也足够了!这样算来,段凝未离河上,朱友贞早就当了俘虏!”见郭崇韬、冯道都坚决支持康延孝和李嗣源的主张,唐皇又坚定了急袭大梁的决心,遂令李嗣源率领前锋步骑一万倍道兼行。命令一下,将士们欢呼雀跃,都想尽快杀赴大梁,铲除朱氏,匡复大唐。李嗣源父子更是憋足了劲儿,想要建个泼天大功。

    当天晚上,李嗣源率军扑向大梁。途中,梁守郓州的大将卢顺密前来投诚,对李嗣源说:“郓州守军不到千人,守将只剩刘遂严和燕颙两人,这两人又极不得军心,可以袭取。”嗣源分精兵五千给儿子李从珂,命令他急行军,袭占郓州。太阳刚刚衔山,一阵狂风,满天乌云翻卷,“咯啦啦”几声炸雷,下起了瓢泼大雨。煞时,将士们全身就被浇透了,冷得上牙直磕下牙。天黑路滑,高一脚低一脚地,不时有人跌倒。他们一声不吭地爬起身,揉揉,又跟上队伍。李从珂跳出队列,对大家说:“天黑,又下这么大的雨,的确应该上床睡觉。可这种时候,敌人也想睡觉,正是偷袭的最佳时机。老天给我们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千万不要辜负了老天的好意吆!”将士们虽说累得只想躺下,却也强打精神,紧紧腰带,一个拉着一个,相互鼓励,勇敢向前。

    半夜时分,到了郓州城下。雨,小多了。城内,黑漆漆,静悄悄。李从珂叫全军脱下白袜子,拴在左胳膊。他从马鞍解下三叉钩,嗖地扔上城墙,拽拽,紧了,带了五六个人,拽着绳子上了城,偷偷打开城门,全军一声呐喊,杀进了郓州。不到一个时辰,郓州就换上了大唐军旗。

    段凝得到郓州易帜的消息,连夜派军队从酸枣扒开黄河大堤,淹向郓州。听着滚滚的河水呼啸而下,段凝得意地问部下:“这个主意高吧?”部下纷纷赞叹,“高!”“高!”“你们看这黄河水,像什么?”有的说“下山猛虎”,有的说“卷地狂风”,段凝说:“也对,也不对。从气势上说,对;从作用上说,不对。它,是护驾水!昔日关云长水淹七军,只打败了几员大将,我段凝水淹郓州,保护了皇上!”

    他兴奋地高举双拳,大喊道:“李存勖,你不是真龙天子吗?今晚,我让你变成泥鳅,在黄水里挣扎!”

    段凝扒河之前,晋军已经渡过了黄河。黄河水,没能挡住晋军,却把方圆几百里变成泽国水乡,几十万百姓突遭横祸,淹死的淹死,塌伤的塌伤,勉强逃过水淹的,也只能流亡他乡!

    十一

    王彦章的几个败卒逃回大梁,告诉梁主,“王将军重伤被擒,唐军长驱直入,早晚就到!”吓得朱友贞捶胸顿足,用头撞大殿的柱子,哭着说:“大梁气数尽矣!”召集群臣,商讨对策,这时的文武大臣,一个个都像乌龟,恨不得把头缩到肚子里去,谁还有什么主意?朱友贞离开龙案,走到敬翔面前,拉住敬翔的手,说:“朕平日没听阁老意见,以至到了这个地步,追悔莫及!现在,国家危急,爱卿不要揪住朕的辫子不放,千万教朕一个救国之策!”说着,两行珠泪,扑簌簌就滚落下来。敬翔见皇上落泪,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滴滴嗒嗒,打湿了前胸。“臣受先帝厚恩,快要三世,名义上叫宰相,实质是朱氏老奴。臣前后献言,都是愚忠,没有一丝杂念。陛下初用段凝,臣极言不可。陛下后升段凝,老朽又极言不可!奈何小人结党营私,蒙蔽陛下,陛下又不愿走出皇城,任凭奸佞玩弄于股掌之上,以致唐贼炽烈,宗庙危殆。现在,唐兵将止,段凝尚在黄河以北,他又不会临机处置,远水救不了近火。臣想请陛下出避夷狄,陛下必不听从;臣请陛下登城戍守,陛下也不会答应。时至今日,即便诸葛亮重生,张子房再世,谁能为陛下出谋划策,挽大厦于既倒!臣愿皇上先赐老臣死,也不愿看见宗庙破亡呀!”说罢,大哭,群臣有眼泪的跟着哭,没眼泪的也跟着嚎。皇宫内外,一时倒像死了爹娘一般,哭声震天。

    “嚎什么!”突然,一声大喝,从大殿外闯进三人,是控鹤军都指挥使朱皈、皇甫麟和开封尹王瓒。朱皈大声说:“唐军来攻,哭有什么用?只能打!”张汉鼎说:“大人们议论朝政,你是几品官,竟敢如此大胆!”朱皈说:“不要管我是几品官!你的官品不低,出的什么好主意?依我看,你不过是个小媳妇,只知道抽抽咽咽!”李振上前,“几品官无所谓,有好办法就行!”朱友贞忙说:“对,对!爱卿,快说,有什么好法子?”朱皈说:“控鹤军还有四千,末将愿带他们出城,与李亚子决一死战!”李振连连摆手:“出城,决战?你那四千人,还不够塞人家牙缝!”皇甫麟说:“只剩这么点家底,不能乱拼!让他们守城,加上京都精壮,或许还可以支撑几天。再派一位使臣,请段将军速来救驾,才是万全之策!”朱友贞想想,也对!他就像溺水的人,看到根稻草,也当是大树,也要拼命抓住,何况,这几个人,说不定就是郭子仪,就是常山赵子龙!他,眼泪汪汪地走到朱皈、皇甫麟、王瓒面前,打了一躬说:“拜托朱将军带控鹤军守城,开封尹王瓒挑选丁壮协助。皇甫将军,带领一千控鹤军,随朕左右。”又唤张汉鼎,“张爱卿,请你立即出发,到河上请段将军速回大梁救驾!”张汉鼎听言大喜,汴州马上就有血火之灾,离开这地方,那不是天大的幸运吗?领旨要走,又贴着朱友贞的耳朵说了一番话,朱友贞边听边点头。张汉鼎说完了,朱友贞叫来内侍,在耳边咕哝几句,内侍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张汉鼎说的什么?早先,陕州节度使邵王友诲(友贞伯父全昱的儿子)极其聪明,又很仁爱,很多当官的都愿意跟他结交。张汉鼎当时曾给朱友贞说,朱友诲结交死党,阴谋作乱。朱友贞半信半疑,把友诲召回大梁,和他的弟兄友谅、友能,软禁在一起。“现在,唐军来攻,他们还不乘危谋乱?”朱友贞连连点头。晚上,朱友贞命令控鹤军把他们和皇弟贺王友雍、建王友徽全部秘密杀死,断了后患。

    听说,李嗣源率领的唐军前锋快到汴梁地界,朱友贞登上了建国楼。建国楼,是汴梁的最高建筑,在这,可以看清汴梁全城的风景,是朱友贞经常观光的地方。

    今夜,浓云蔽月,什么也看不见。楼里,摇曳的烛光给柱子、桌、椅和人,勾勒出隐隐约约的轮廓,像一群杂乱的飘忽不定的鬼影,阴森而又诡秘。天,又刮起了北风,冻得朱友贞君臣瑟瑟发抖。他们哪里知道,张汉鼎刚入滑州,就鬼使神差,从马上掉下来,崴了脚,无法走动。想坐车坐轿吧,段凝前些天决开了黄河大堤,几百里内,一片泽国!冥冥之中,朱友贞似乎觉察到了,几天内,接连派出十几拨亲信,换上老百姓衣服,带着封成蜡丸的亲笔书信,连夜催促段凝,火速驰援。临行前,给他们分别赏赐了大量金银绸缎,可他们,一出大梁,有的逃回家乡,有的远走高飞,有的径直投向晋营,竟没有一个朝着段凝屯军的方向!皇甫麟说:“段凝本来就不是将才,凭着妹妹升官发财,希望他挽颓势于既倒,难呐!他一听说王彦章兵败,胆都吓破了,还能为皇上守节尽忠么?趁早死了这条心,另寻出路吧!”

    朱友贞长长地叹口气,说:“哪里还有路哟!”皇甫麟说:“陛下能不能西幸洛阳?

    西边诸镇,尚有些军队,下诏要他们勤王,不行吗?”朱友贞说:“时至今日,谁还听我的?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赵岩附和说:“是呀是呀!人心叵测,今晚,下了这座楼,性命能不能保住,只有天知道!”宰相郑珏说:“还不是你们,害人太多,激起了众怒……”“你看你看”,张汉伦说,“皇上,我们为大梁江山呕心沥血,到头来,落了个什么?”朱友贞生气地骂道:“什么时候了,还乌眼鸡似的,叨,叨!”赵岩说:“这会儿,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最要紧的是,拿出好主意!”

    郑珏说:“你以为,我们没有好主意?”“别斗嘴了!”朱友贞催道,“说你的主意吧!咹?”郑珏清清嗓子,说:“陛下知道汉高祖荥阳脱险的故事吧?”没等朱友贞回答,郑珏说:“让我当回纪信吧?陛下趁乱从西门逃走。”赵岩冷冷一笑,问:“你,是不是看上了传国玉玺?……”朱友贞摆手阻止赵岩,不要他再说下去,“到了这个份上,朕决不吝啬传国玉玺,只是,只是,你这个计策,能瞒过李存勖吗?”

    郑珏低头沉默了好久好久,说:“恐怕——不行。”左右缩缩脖子,黑暗中竟传出“吃吃”的偷笑声。突然,一个贴身宫娥闯上楼来,气喘吁吁地报告:“传国玉玺不见了!”朱友贞慌了神,问:“什么时候?”“不知道哇!”张汉伦说:“听说,几个月前就不见了。”朱友贞大惊,“谁说的?”“还不是宫里传出的……”朱友贞听言大哭。哭了好一阵,抽抽嗒嗒地对皇甫麟说:“完了,完了!都成了贼了!救命,稻草也,也没了!怎么——办?怎么,办!”皇甫麟说:“玉玺,丢就丢了罢。它不是救命稻草,也救不了命!能救命的是人,是军队!皇上别难过,咱们再想办法!”“想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朱友贞突然不哭了,他似乎一下子大彻大悟了,“哥哥把父王杀了,我又把哥哥杀了,把弟弟们杀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为了这个皇位,死了多少人?别说老百姓,光我们家,死了多少?数不清,数不清哇!现在,轮到我了!轮到我了!哥哥死的时候,曾经说‘我们不该生在帝王家’,真的,我,不该生在帝王家!”他擦了擦挂在腮边的泪水,拉着皇甫麟的手说:“李氏,是我家世仇,不能降他!我,没胆量,自裁,你,帮我,帮我,帮我……”皇甫麟慌忙跪倒,声泪俱下:“臣,臣为陛下杀,杀唐贼,行,还行,杀自己,也,也行!杀皇上,不行,不行!”朱友贞突然指着周围的人,声嘶力竭地骂道:“你们,狗东西!把我卖了!把大梁江山,卖了!现在,还想看,看我的笑话?你们都,都,给我滚!滚——!”赵岩、张汉伦、郑珏等人早就想走,听到骂声,就像打开笼子的老鼠,争先恐后地低头开溜。这时的朱友贞,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把皇甫麟提了起来,“你也想卖我吗?”皇甫麟连说“不敢”,朱友贞放开手,指着皇甫麟腰间的宝剑。皇甫麟颤颤兢兢拔出宝剑,别过脸,运足了气,一下刺进朱友贞的胸腔,搅了两下,抽出来,一股热血跟着射出来,喷了他一身一脸,他顾不得擦,也不想擦,顺过宝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消息传到了唐皇那里,唐皇乐得手舞足蹈,急催李嗣源尽快进兵,一边派元行钦劝说王彦章投诚。李元行钦面有难色,却又不得不去。元行钦在门外,请看守通报“李绍荣求见王将军”,只听王彦章说:“李绍荣?李绍荣是谁?败军之将不劳大驾!”元行钦腆着脸进门,打躬,王彦章躺在行军床上,身子动也没动。他白了元行钦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元行钦吗?刘守光的爱将!咱们还联手讨伐过李克用呢,你怎么连祖宗都卖啦?”元行钦没有答话,停了好一阵儿,问:“王将军,伤,好一点吗?”王彦章白了李元行钦一眼,说:“谢谢你的关怀!我的伤,是被别人刺的,虽说重了一点,却是红伤,容易痊愈。您呢?你的伤……”“我的伤?我没受伤呀?”王彦章没理他的话茬,继续说:“你的伤,是自己刺的,恐怕一辈子都好不了喽!”元行钦又说:“我没受伤!”王彦章哈哈大笑:“你没受伤?

    哦——我明白了!人常说,‘虱多不痒,账多不愁’,伤多了,重了,也就不知道有伤了!要不要我给你教教?”元行钦说:“你给我教教?用——不——着!我倒得给你教教。人常说:‘良禽择木而栖’……”“那是借口,没骨头的奴才!”王彦章打断了他的话,“你想投降,还找不出借口?我问你,哪里有好木?你的新主子就是明主?”元行钦说:“我的新主子是否明主,咱先不论,现在,我能给你说的就是:你的主子,自——杀——了!”王彦章猛地一愣,两眼直直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溜下床,面向南方,磕了三个头,又吃力地爬上床,仰面躺着,眼睛,痴痴地望着帐顶。元行钦不明白王彦章想什么,不好说话,就呆呆地站着。又过了一会儿,王彦章突然哈哈大笑,“死的好,死的好!你为人温良恭俭,也没有多少荒淫之失,可你胸无大志,身无韬略,任用赵张,黜弃忠良,灭亡,也是迟早的事,皇天厚土也没法子救你!”说完,看着元行钦说:“这下,你有说辞了:树倒猢狲散,该降唐了吧?我告诉你:自己的历史得自己写!皇上有没有本事,不是臣子投降的理由;皇上驾崩,更不是臣子变节的条件!没德行,没骨头的人,想投降,就不用找理由!刘守光待你不薄,甚至是言听计从,他还没死,你就投降了,要什么理由?我不会学你,也学不来!你滚,滚!告诉你的新主子,让他死了这条心!”元行钦刚刚走进唐皇的大帐,看守王彦章的军卒就跑来报告:“王将军死啦!”唐皇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押王彦章的房间,只见王彦章脑浆迸裂,窝在墙边,墙上,一片血迹!唐皇大怒,抽出宝剑,回身劈死了两个看守!后来,又派专人驰往晋阳杀了王彦章的妻子儿女。

    十二

    太阳刚刚露出了一张笑脸,李嗣源率军到了大梁,还没攻封丘门,朱皈、王瓒就开门出降。赵岩化妆为丫环,带着细软,混出城门,投奔许州节度使温韬。李嗣源入城,安抚百姓。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唐皇从梁门入城,梁百官在马前拜伏请罪。唐皇好言抚慰,要他们各复其位,作好自己的事,维护社会治安,百官涕泣感恩。其中一人,唐皇觉得面熟,问:“你叫什么名字?”“霍彦威。”唐皇用手指敲敲自己的头,“喔,朕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梁将霍存之子,字子重,十四岁就驰骋疆场,为梁立了不少功劳。你性格豪迈,弓马娴熟,也因此损失了一只眼睛,所以人称‘独眼龙’。”此话一出,自己觉得说漏了嘴,想收,却又收不回来。

    霍彦威点点头。唐皇扭身从箭壶中拔出一支箭,“你认识这支箭吗?”霍彦威仰头看了一眼,答道:“认识。那是小人的箭。箭杆上刻有小人的字。”唐皇说:“是呀。

    要不,我怎么看你面善呢。胡柳陂一战,你射中朕的右腿,朕把它拔下来,藏在朕的箭壶里。现在,还给你。”说着,把箭搭上弓,瞄准霍彦威。大梁百官眼看唐皇把箭搭上弓弦,瞄准了霍彦威,只要手指轻轻一放,霍彦威立即就会毙命,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身像筛糠,就是跟在唐皇身边的晋将,也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只有郭崇韬神色淡然。霍彦威抬起头,盯着唐皇,一动不动,好像在说:“射吧,我倒要看看,我的箭,怎么射进我的脑门。”唐皇问:“你,不怕?”霍彦威平静地答道:“不怕。”“真的不怕?”“真的不怕。因为陛下不会射臣。”“为什么?”霍彦威说:“那时,臣身为梁臣,只知梁而不知唐,箭射陛下,忠也。现在,臣已降唐,成为唐臣。皇上爱惜臣下,理也,义也。陛下射臣,亏了理,输了义,污了英雄之手,却成就了臣的名声。以此,臣知陛下不会作此傻事。”唐皇左手握住弓箭,右手竖起大拇指,“说得好!好!子重,你在伪梁,官居何职?”霍彦威答:“拱辰左厢都指挥使。”“朕封你为龙武右厢都指挥使,薪俸提高一等!好好干,有新功,朕再提升!这支箭,还给你吧。”霍彦威三呼万岁,扣头谢恩。起来双手接过箭,捧在手中。回家之后,作了个楠木架子,镶嵌金银图案,把这支箭供在桌上,日日烧香,天天叩拜。这事一传出去,不独在大梁的梁官纷纷出降,就连各藩镇也纷纷上表请罪,愿意归顺。有的藩镇如宋州节度使袁象先,也用车载着厚礼,亲自上朝祝贺。唐皇也都好言安慰,仍以原职留任。——这是后话。

    忽然,一人撞开了军士阻拦,抢到唐皇马前,跪倒大哭,军士们急忙上前,要轰他出去。唐皇听声音十分熟悉,忙柔声问:“谁呀,谁呀?”“晋王,晋王!”侍卫们吼道:“叫皇上,皇上!”“噢,皇——上,皇上!臣是周匝,周匝呀!”“你是——周,周匝?”唐皇翻身下马,一把扶起来人,“你,想死朕了!急死朕了!

    你,一年多,跑哪里去了?”周匝起身,扶着唐皇,说:“胡柳陂兵败,差一点被乱军杀死。败兵裹到大梁,又说我是晋王亲信,要碎尸万段,恰好遇到几位朋友相救,才保住性命。”唐皇用袍袖替周匝擦去眼泪,问:“这一年多,你是怎么过来的?”周匝又哭了,“多亏了两位好人,供吃,供住,苦倒没受多少,只是每天想念皇上,度日如年呐!”唐皇又替周匝擦去眼泪,说:“难得你一片忠心。那两个好人叫什么名字?”周匝止住眼泪,说:“伪梁教坊使陈俊,内园栽接使储德源。”

    唐皇说:“患难见真情哪。什么时候,把你那两个朋友给朕引见引见。”周匝高兴地说:“好哇!我正想求皇上给他俩封个一官半职呢!”唐皇说:“行啊!你的朋友就是朕的朋友!”唐皇侧头问:“郭爱卿,给个什么官好?”郭崇韬大声说:“什么官都不好!”唐皇诧异地望着郭崇韬。郭崇韬依然声如洪钟:“陛下刚进大梁,天下未定,该处理的大事多如牛毛,怎么能急着封官许愿?再说,要封官,也得先封那些为陛下浴血奋战打天下的忠勇豪杰之士,怎么能先封他们?”唐皇虽然生气,“好你个郭杠子,人面前,总不给我面子!”转念想想,人家说的在理,就对周匝说:“朕刚进大梁,还有许多大事要办。等捋顺了,再说封赏的事,好吧?”周匝强压心头怒火,笑着点点头:“对,对!皇上,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您,只要不忘今天的话就行!”“你来,”唐皇唤过一名侍卫,“你把周先生领到教坊去,让敬教坊使先安排吃、住。”周匝跟着那个侍卫颠颠地去了。

    唐皇问起朱友贞下落,不一会儿,王瓒捧上一只木匣,盛着朱友贞首级。唐皇抽开盒盖,看了几眼,心里也觉凄惨,“你呀,本来可以作个好好的普通老百姓,日出日作,日落日息,自由自在,颐养天年,为什么非要挤进刀兵血火之中,既害别人,又害自己?”吩咐王瓒收殓朱友贞尸体,用木头刻上头颅,埋入佛寺,将其真头用漆封了,装在木匣中,献于太庙。想到朱温,唐皇咬牙切齿,“朕与此贼血战十年,恨不能亲手生擒,剥其皮,食其肉,碎其骨!今日灭梁,要效伍子胥故事,掘墓,斫棺,焚尸!”恰巧李嗣源来到马前迎贺,拱手谏阻说:“朱温篡唐,奸诈凶残,杀人如麻,淫人妻女,无恶不作!若按其罪,怎么处分都不为过。可是,人已死去,刑无可加,屠灭全家,也就够了,何必与死人怄气?伍员,只不过一介武夫,后人尚且议论‘有些太过’。以陛下万乘之躯,英武睿智,何必学他?

    适可而止,也可以昭示圣恩浩荡,为伪梁官员留点感召。”唐皇听了,喜不自胜,拉起嗣源衣服,贴在额上,说:“朕有天下,卿父子之功也,今又劝朕法外开恩,也是周公之仁!卿真是朕的姜太公啊!待天下平靖,朕与你们共享荣华富贵!”传令铲除朱温坟上宫阙,砍伐陵上松柏,就算解了心头之恨,并把朱友珪、朱友贞降为庶人。

    当天晚上,李振派人对敬翔说:“新皇上有诏,免去梁臣罪愆,明天一早,咱们一起去朝见新君吧?”敬翔对来人说:“我和你的主人共做大梁宰相,是国家的柱石哇!君昏不能谏,国亡不能救,新君如果问起,我们拿什么话回答?”说的来人也低下头,一言不发。送走来人,敬翔在府上呆坐,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整整一个晚上也没合眼。天还没明,仆人报告说:“崇政李太保已经入朝去了!”敬翔深深地叹口气,说:“李振呀李振,你瞎做了一回男人!朱氏与新君世为仇人,现在,国亡君死,即使新君不杀,有何面目入建国门呢!”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条丝绦,上吊死了。

    十三

    天快黑了。风,裹着沙砾、尘土,漫天飞舞,把一个蓝蓝的天空,搅得昏蒙蒙的,汴梁城里,五步之外,不辨人马。

    唐皇下令整肃后宫,捕戮朱氏族人。兵士抓住了一群嫔妃,押到唐皇面前。那些嫔妃一看堂上端坐的唐皇,平日卖弄风骚的本领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嘤嘤地哭,争先恐后跪下,捣蒜似的磕头,像一条条正吃桑叶的肥蚕。唐皇放下俘获梁后妃登记簿,往下一看,赤橙黄绿青蓝紫,跪了一地。“你是谁?为什么不跪?”唐皇指着一个站着的女人问。那个女人没动,像一棵挺拔的榆树,青葱而又倔强。旁边的女子拉拉她的袖子,她一甩,又直直地站着。“问你呐!怎么不说话?聋啦?”景进扬扬拂尘,吼了一声,尖尖地,像断了气的唢呐。那女子瞟瞟景进,不紧不慢地说:“耳不聋,眼不花,身子全焕着呐!”景进恼羞成怒,跳下去就要打,唐皇“嗯——”了一声,景进低着头,踏着碎步,退回来。唐皇离开座位,走到那女子身边,仔细端详。鹅蛋型脸,没有敷粉,更显得天生丽质。弯弯的眉毛,两边向上挑着,眼睛红红的,哭过,这会儿却没眼泪。那双眼睛,没有一丝惧怕,直直地迎着唐皇的眼光。唐皇心底忽然生出许多尊敬,许多怜爱,心想:“多像我射中的梅花鹿哇。只是,这只鹿有点虎性,难缠!”唐皇放软语气:“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那女子还是盯着唐皇,不说话。旁边的女人说:“她是贺王——噢,友雍,友雍的妃子石峨……”唐皇笑了,“多好听的名字!石蛾!蛾,就是蝴蝶呀!蝴蝶,不仅外表美丽,性格也温柔,可你……”那女子“嗤——”地一声冷笑,“你以为,女人都是蝴蝶?我不是!我是石头,我是山!我叫的是‘高峻巍峨’的‘峨’!”

    唐皇又笑了,“‘高峻巍峨’,更好了!攀高才有味呀!整天在平地上折腾,都兴味索然了!”不少嫔妃听出了个中意味,抹抹泪眼,纷纷向石妃投去羡慕的目光。石妃听罢,蛾眉倒竖,扬手给了唐皇一记响亮的耳光!“吾乃中原堂堂王妃,岂能折节媚事胡狗!要杀要刮,随你的便,要姑奶奶侍奉你,死了你的歪心!”这一耳光,打得在场所有人目蹬口呆,魂飞天外!唐皇摸摸脸,烫烫的,刚要动怒,看看对面那张因盛怒而涨红的脸,像嫣嫣的红梅,越看越娇,越看越媚,遂恬下脸,说:“你不愿意侍奉朕,朕也不生气——天下美女多的是!不过,朕要问你:朕是‘胡狗’,你是什么?”石妃说:“你祖上在垅右金城吧?那里的人茹毛饮血,没姓没名,也不知祖先,还不是胡人?你祖上凭着一丝蛮力,立点军功,迁到安西、北庭一带。那里也是沙漠,到处是碛,你们叫沙陁,所以,你们就把自己叫作沙陁,是吧?那里没有文化,只有沙漠……”“你错了!”唐皇说:“首先,沙漠并不完全代表贫穷、愚昧,那里可能埋藏着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胡人也有文化,胡人也有英雄。国朝的大英雄李光弼、哥舒翰不就是胡人吗?你们喝的葡萄酒用的夜光杯不是来自胡地吗?还有,你会唱曲吧?国朝的十大雅乐,一多半来自胡人。至于乐器,如胡琴、羌笛、羯鼓、琵琶,都是胡人的创造。你可能去过洛阳,瞻仰过龙门石窟,那里面就融有许多凉州、龟兹、于阗甚至是古印度、古希腊的风格。第二,所有民族,都有崇尚、学习先进文化的天性。在学习中,有些民族被先进的汉文化同化了,或者叫被征服了,与汉人融为一体;有些民族则在撞击、磨和和交融中,发展了本民族的文化,也丰富了汉文化。比如北魏鲜卑族进入中原,就大刀阔斧地摈弃自己的习俗,皈依汉文化。当然,在这种学习中,个人也会因为每个个体的目的不同,水平不同等等,学得有快有慢,有深有浅。我们沙陁人几百年来,与汉人耳鬓厮磨,不敢说学通了汉族文化,至少也是多半个汉人了。你说朕是‘胡人’,朕对中原文化早已融会贯通,诗词、书法无所不能,连你们认为非常高雅的戏剧,朕也特别爱好。第三,说到融合,还有更快的方法,那就是通婚。汉人和胡人杂居,时间长了,肯定会通婚。国朝的高祖、太宗、高宗都是汉族与鲜卑族通婚的结晶……这里,没有谁侍奉谁的说法。人呐,常常凭着自己的小聪明,给自己划出了一条条道道,把自己禁锢起来,殊不知,推倒了这些道道,才是大聪明啊——咳,朕在这个地方,当着这么些人,跟你讨论如此深奥的道理,这叫什么?说得好听些,是无的放失,说得难听些,是不是对牛弹琴?不说了,不说了!这些话不中听!你骂朕是什么?‘胡狗’?狗在我们沙陁人的心目中,是勇敢、忠诚的象征,朕倒十分喜欢……”“你喜欢?”石妃说,“是啊,你喜欢。不过,我知道,你喜欢的并不是狗的勇敢、忠诚,而是它的兽行!”唐皇摇摇头,问:“此话怎讲?”“还用我一个女人给你讲吗?见了女人就掉魂的男人,想占着一群女人的男人,不是野兽是什么?这,恐怕与你高谈阔论的民族融合沾不上边吧?”唐皇暗想:“这个女人还真厉害……”“仗,你打胜了,地盘,百姓,你占了,或许是天经地义,可你,不能随意占有有夫之妇吧?圣人说,朋友之妻不可辱,对手之妻呢?更应该尊重!你,如果不是野兽,那好,把她们都放了!”唐皇真有点张口结舌了,“这家伙,真损,要我把她们都放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转念又想,“她们未必都愿意走——谁不爱荣华富贵?特别是女人,谁不想穿金戴银?”想到这儿,唐皇逐个瞅瞅还跪着的那些女人,她们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泪眼婆娑,有的媚态可掬。其中有几个白衣白裙的女人,很惹眼,——不光脸蛋白皙,脸色红润,她们的脖子下,无一例外地探头探脑地溜出一抹红。看到这儿,他的心里稳当了,扭头对石妃说:“好,一言为定。朕把她们都放了,只是——你,得留下来。”石妃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干脆,也没想到他要自己单单留下来,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她的脸青了,红了,又黄了,青了,红了,又黄了。过了一阵,她咬咬嘴唇,斩钉截铁地说:“一言为定!”

    听到如此肯定的回答,唐皇打心眼里高兴,一种征服的快感涌上心头。但是,唐皇并不容易满足,他崇尚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啊!他走到一个白衣女人面前,唤宫娥扶她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为谁戴孝?”那女人起身,抬头,身子微微振颤,缓缓地答:“妾姓魏,是皇帝,哦,朱友贞的贵妃。”唐皇看她,白皙的脸,眉毛下垂,眼眶含泪,娇柔得真象一朵微风中的带雨梨花,别有一番风韵,不禁爱从心起,便把石妃忘到九霄云外,软语问道:“朕想放你们出宫,你出去吗?”魏贵妃没有答话,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却双手揉搓衣角,脸上泛出红云,唐皇会心地笑了。他抬起头,大声说:“你们谁想出宫,朕不拦你,还发给路费。不想出宫的,暂回本宫,各司其职,待刘夫人到后,再重新安排。”一时间,怒目圆睁的,也心气平和些,泪眼婆娑的,便破涕微笑,媚态可掬的,更是眉飞色舞。唐皇笑咪咪地看着石妃。石妃脸色大变,全身颤抖,指着她们骂道:“你们,你们,真是一群畜生!平日里争风吃醋,也还情有可原,今日,国破家亡,亲人,尸骨未寒,你们竟卖身事敌!可耻呀!可悲呀!你们的灵魂到了阴曹地府,也免不了火烧刀劈,永远不得托生!”骂着骂着,她扯开自己的头发,抓破自己的脸,像一头发疯的雄狮,猛地扑向唐皇。唐皇没想到她会这样,情急间,也记不起自己身上还佩着剑,撒腿就跑。侍卫们也傻了眼,看着一个追,一个跑,竟不知道上去拦截。趁着这个节骨眼,石妃经过一个侍卫身旁,“镗琅琅”,顺势抽出宝剑,杀向唐皇。听到宝剑出鞘的声,唐皇才如梦初醒,他左手抓住剑鞘,右手抽出宝剑,回身迎了上来。侍卫们也抽刀举枪,包围过来。石妃像猎场里被围住的小鹿,自知插翅难逃,口中叫道:“夫君英灵慢走,贱妾追你来了!”便顺过宝剑,朝自己脖子一勒,登时,血花四溅,弄得唐皇、侍卫和那些嫔妃,都挂了红!几个有血性的嫔妃,带着石妃的血,相继碰死在柱子上、墙壁上、龙案上,大部分嫔妃都吓傻了,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大瞪着眼,大张着口,跪的,坐的,卧的,竟没有一个人哭,也没有一个人逃……

    晚上,唐皇召魏氏侍寝,就在她原来的寝宫。那锦帐,依然红红的,那蜡烛,依然红红的。开始,魏氏的脸也有点飞红,动作扭扭捏捏,待解衣宽带肌肤相亲之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把个身子侧过来,面对面偎进唐皇怀里,一任唐皇抚弄。

    唐皇摸着她浑圆的双肩,滑腻的后背,软软的腰伎,她像只小猫,贴在主人怀里,微微地颤。待唐皇的手再往下游移,摸到她柔柔的屁股,她倏地一扭身子,他的手滑开了。她心里清楚,这种动作,他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煽旺他心中的欲火。这不,他的手抬起了,抬起了,刚要落下,她突然把身子放平,他的手刚好落在她的阴部,她用双手轻轻地捂住他的手。他的手就像一只鱼儿,在那个有山峰有崖坂有河谷有流水的地方巡游,嬉戏。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捏,一会儿揉,一会儿把中指轻轻地探进去,就像一只老鼠,钻进了别人家的窝,这儿嗅嗅,那儿蹭蹭,搅得魏氏身颤,心颤,不一会儿,两腿间便觉得有些温热的东西溢出来。他觉得手指滑滑的,腻腻的,一股热流立时涌遍全身,呼吸也粗了,重了,一翻身,跨到她身上,她忙叉开两腿,他顺势跪在她的两腿间,把个阳器对准牝门就插了进去,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随后,夹紧双腿,随着他的动作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那呻吟,像翎毛,撩得他全身痒痒,那呻吟,像烈火,烧得他热血沸腾,他发疯似地上下抽动,周围的帐幔忽闪忽闪地飘,她也随着他的抽动畅快地扭动身子,畅快地呻吟。弄得性起,魏氏伸展一双玉臂,搂紧唐皇,一个就床滚,滚到上边,脸贴着脸,腿缠着腿,快速扭动腰伎,那一对绵绵的乳房,特别是软软的下身,把个唐皇摩挲得全身发麻。真个是:说不完千娇百媚,道不尽如胶似漆。一个似五百年罗汉,金枪不倒,一个如八千载淫狐,毫无厌足。这个说:也见过几个男人,哪有你如此壮伟,那个说:淌过了多少洞穴,哪尝过如此滋味!“爷爷耶,你咋不早打大梁!”“奶奶耶,你怎不早通消息!”

    十四

    第二天,皇上派快马把攻下汴梁的好消息分头告诉太后、太妃和三位夫人,要她们择吉日迁来汴梁,共享荣华。太后接到喜讯,立即过府问道:“老姐姐,咱们什么时候搬家?”太妃说:“老姐姐,您说呢?”太后说:“那就过几天吧?真要离开晋阳,还有点舍不得呢!”看太后兴高采烈的样子,太妃沉默了好长时间,说:“老姐姐,您搬吧,我就不搬啦。”太后有点吃惊,“不搬?怎么啦?不会享福?妹妹教你。”见太妃还不表态,太后央求道:“好姐姐,咱俩都搬吧?您不去,我挺孤单的。”太妃笑了:“和儿子在一起,多美的天伦之乐,怎么还孤单哪?”“离不开您呀,老姐姐,”太后说,“他有他的事,怎么能老粘在一个老太婆身边?”太妃没说话。太后又说,“您想,自从老爷归天,咱俩哪一天分开过?您一个人留在晋阳,我也不放心呀!”太妃也有些为难,又沉默了半晌,还是说:“我,我就不搬了吧?

    咱们都走了,丢下王爷,他孤单,我心里难过……只是,您走了,我也会天天挂牵,寝食不安的!”两人的眼角都湿了。太后掏出锦帕给太妃,太妃没接手帕,却抓住太后的手说:“难得老姐姐一片真情。今生今世有您这样的姐妹,我就是今天死了,也满心高兴!”太后忙捂住她的嘴,“什么死呀活呀的!儿子灭了朱贼,圆了王爷的一桩大心愿,王爷九泉有知,还不知怎么高兴呢!多好的事呀,我们还在这哭!儿子接咱们,是要咱们享福……”“我也知道,儿子是好心!可我们都走了,王爷,他,他也寂寞呀!”太后为难了,她也低下头,沉默了很久,说:“好啦,您老姐姐不去,我也不去!咱们就在晋阳陪王爷!”两人拿定了主意,派梅英、兰英分别去请韩夫人和伊夫人。

    韩夫人、伊夫人双双来到太后、太妃面前,拜过之后,太后说:“今天请你们过来,是太妃有话要对你们说。你们都仔细听着!”二人齐声应道:“但听二位婆婆教诲。”太妃说:“哪里哪里!是你婆婆有话,”她扯了一下太后的衣襟,小声说:“咱俩说的好好的,您主内,我管外,怎么又推到我身上来了?”太后说:“这次,她们去了,相隔千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您见多识广,主意多,想的周到,还是您说吧!她们听您的!”韩夫人、伊夫人站起来,说:“二位母亲,你们谁说,我们都爱听!”见二人还在推辞,伊夫人笑着说:“媳妇斗胆,出个主意,不知二老同意不同意?”太后、太妃齐声说:“那好哇,我们听听,什么主意?”

    伊夫人说:“你们二老都说说,互为补充嘛。至于谁先谁后嘛——我给你们出个谜,谁先答上谁后说。怎么样?”二人抚掌赞同。伊夫人说:“那,我就出谜啦!二老可听仔细了。”宫内的婆子丫鬟听说伊夫人要出谜语,都凑过来,竖起了耳朵。“一面红,一面绿,上边尖尖下边曲。二八佳人爱孕育,缺牙婆婆爱成熟。猜一种水果。”太妃想了一会儿,就悠然自得起来,太后还在歪着头想,丫鬟婆子们也交头接耳戚戚嚓嚓。太妃笑眯眯地拉过伊夫人,太后急忙阻挡:“媳妇,你可要公平啊,不能告诉她!”太妃说:“我想问问,是不是这个东西……”太后说:“啥东西?你想问,我也想问问呐。”逗得伊夫人掩口而笑。太妃说:“你看你婆婆,鬼精灵!

    那,你就先问。”太后说:“你要我问,我还不问了,你问!”“好哇,我问。”太妃问:“‘二人背靠背,大树遮荫。削个枝枝插门外,鬼也伤神,人也伤神。’是不是这个东西?”“哦——是呀,是呀!”伊夫人说,“看来,太后哇,还是得您先说!”

    太后说:“凭什么?你们说的云里雾里的,对与不对,还不见得,怎么就该我说?

    欺侮老实人,是吗?”太妃嘿嘿一笑,指着伊夫人说:“给您婆婆拆拆,看我是不是欺侮她。”伊夫人朝韩夫人挤挤眼,韩夫人拽过伊夫人手里的佛珠,会意地笑笑,催促她快说。伊夫人说:“刘妈妈说的对。我出的谜底是‘桃’。”众人“噢”了一声,都明白了。太后说:“我还有点糊涂……”伊夫人起身,走到太后面前,拉住她的双手问:“您,怕是拿明白装糊涂吧?桃子孕育的时候,花儿盛开,妙龄女子哪个不爱?桃子熟了以后,软软的,没牙的老婆婆爱呀!”“也对,也对!”太后说,“我就是不知道她说的‘背靠背’呀‘鬼也伤神,人也伤神’呀是啥东西。”韩夫人说:“刘妈妈说的也是‘桃’!‘桃’字,不是一个‘兆’一个‘木’吗,那不是‘二人背靠背,大树遮荫’?鬼怕桃树,谁家里闹鬼,不是削些桃枝,做成人形,插在门旁,祛鬼吗?”“那,‘鬼也伤神,人也伤神’,怎么讲?”太妃说:“家里闹鬼,插上桃人,鬼就不敢进来,那不是‘鬼也伤神’?鬼闹到要插桃人,那家人还不‘伤心劳神’?”太后也“喔”了一声,说:“曲里里拐弯弯,真不知道谁是鬼精灵!我真是个傻瓜,人家把我卖了,我还帮着人家数钱呐!”说的大家“轰”

    地一声全笑了。

    等大家止住了笑,太妃说:“闹腾了一阵,该您说正事了,老姐姐!”太后听了,示意丫鬟婆子们下去,叫韩夫人坐下,她清清喉咙,说:“皇上打下了汴梁,要我们搬过去,你们都接到圣旨了吧?”韩夫人、伊夫人点点头。太后说:“这可是大好事呀!”韩夫人说:“谁说不是?我们都等了好几年了!”“那,你们就收拾收拾,尽快搬过去。”韩夫人看看伊夫人,说:“我们没有多少东西,搬起来容易。

    不知二位婆婆,要不要媳妇帮忙拾掇拾掇?”太后忙说:“不用,不用!我们姐妹不搬了。”韩夫人、伊夫人惊讶地问:“为什么?”曹老夫人说:“陪你父王。”韩、伊二位夫人互相看了一眼,想要劝阻,嘴张了几张,又闭住了。她们知道,两位老夫人决定的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旦决定,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她们喃喃地说:“我们,我们要想二老,可咋办呀?”刘老夫人开怀大笑:“那还不简单?

    回来看看,不就结了?都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小丫头,离不开娘!”曹老夫人接着说:“我们不搬,你们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皇上刚进大梁,面前摆着许多大事,你们不可添乱!作为他的夫人,你们一定要关心他,体贴他……”刘老夫人插了进来:“你婆婆的意思是:一,不要干政,除非万不得已;二,不要争宠,弄得后宫乱哄哄的……”韩夫人说:“媳妇谨遵婆婆教诲!”伊夫人也说:“阿弥陀佛!这些年跟随婆婆,别说教诲,看也看会了……”“对她们两个,我不担心”,太后的神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跟刚才判若两人,刘老夫人乐呵呵地劝说:“没有啥可担心的……”曹老夫人叹口气,说:“我担心的是,是……她,她……他,亚子,攻占了大梁,会不会也——骄傲?没了张特进,谁还敢犯颜直谏!你们可要多提醒他,不能让他由着性子。”太妃说:“老姐姐,您不用担心,他能变吗?就是变,也像唐玄宗,还不得个二三十年?再说,过些天,您也搬洛阳去,天天在他眼前,还怕他变?”回头又对二位媳妇说,“真是关系社稷的大事,可不能不管吆!当然,管,也不要婆婆妈妈。罗里罗嗦,连小事也管不好。多让你三妹,她就是那个人。记住,家合万事兴!”韩、伊二位夫人心里明白,两位老人最想叮咛的话就是这最后一句,她们,早就记下了,也能做到,只不知那位……她们不想多说,“放心吧,我们记下了,也一定照二老的话去做。”

    看着两个媳妇走出殿门,太后说:“我就怕老三,她……”太妃说:“老姐姐,放您的一百二十条心。她也就是爱财,耍个小聪明,争宠。这两个大的宽容些,尽她一个人闹腾,还能出啥大乱子?”“唉,老姐姐,您是不知道,”太后不无担心地说,“她没在你膝下长,你还不完全了解她——她那个驴性子,胎里带的……本性难移呀!唉,她真要成了精,说不定啊,亚子也会葬送在她手里……”太妃嘴里说“不会不会”,心里却说:“我哪里不了解她?只不过,不能说罢了。”

    十五

    在魏州的刘夫人一接到快马报告,喜出望外,赶着继岌和家丁连夜收拾行李,又把她的金银财宝装了十几车,赶天明就向汴梁出发。虽说有五百兵丁保护,也有李存渥,却没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她的心吊在嗓子眼。路上,她一连串地流鼻涕,打哈欠,也没有睡意。继岌怎么也撑不住了,在马上眯缝着双眼,东一个顿,西一个顿,有几次差点栽下马去,气得刘夫人心里直骂,“两个男人,一对软球,连裤裆也顶不起来!”叫人把继岌抱下马,塞到她车上,她却骑着马,一边用锦帕擦着鼻子,一边跑前跑后,打这个,骂那个,一个劲地催着车队快走。

    没过几天,刘夫人带着继岌从魏州来到汴梁,刚安顿好,就听说了皇上和魏氏粘在一起,继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贼婆娘,妨了朱友贞,还要缠住父皇,趁早,把她赶出去!”刘夫人问:“怎么不来个干脆的?”“什么干脆的?”刘夫人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我,不敢。”继岌说。刘夫人说:“赶也不容易呀!怎么赶?

    赶到哪里去?”“赶比杀容易多了——随便找几个人……”刘夫人笑笑,“你呀!怎么总也长不大!你弄几个人,把她赶走,你父王能答应?不如——咱们到她那儿走走,看看她……”“到她那儿去?看看她?”继岌万分惊讶。“是呀,去她那儿,看看她!”刘夫人说:“俗话不是说,‘上山打柴,过河脱鞋’,你先得看看,她究竟是座山,还是条河。”几句话,说得继岌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跟着去了。

    宫人刚一通报,魏氏吓得魂飞天外,匆匆抿了抿鬓角,跑出宫来跪接。“您就是伪梁的魏贵妃吧?”魏氏抖抖地不知说什么好,“抬起头来。”魏氏抬头。“果然是闭月羞花呀,难怪梁皇宠幸,唐皇怜爱。”魏氏臊得满脸飞红,“贱妾自知罪孽深重,任凭夫人发落!”说着,磕头就像捣蒜,一根金钗掉在地上,魏氏也不敢捡。

    刘夫人心中暗喜,伸出双手,装着要搀魏氏,双眼却瞄向金钗,眼睛突然放了光,“起来吧,既然皇上眷顾,你我就是姐妹。”魏氏听言,抬头瞅了一眼,飞快拾起金钗,塞给丫鬟,缓缓站起,偏过身子,请刘夫人进去。刘夫人进到屋内,见陈设富丽,姹紫嫣红,笑着说:“好一座宫殿,喜气逼人,简直就是洞房嘛!”臊得魏氏不知说什么好。刘夫人打横坐在客人的椅子上,示意魏氏坐在自己旁边,“贱妾不敢!”“好吧,我就占个上首。”说着,刘夫人挪到主位坐下,“这下,你敢坐了吧?”“贱妾谢座!”魏氏半坐半立在陪侍的座上,担着半个屁股。“刚才,你掉下一只钗,挺好看的……”郭氏的脸又飞红了,她以为刘夫人笑话她的失态。丫环倩桃说:“怎么?没听懂?夫人说,你刚才掉下的金钗很好看,夫人想广见广见!”

    魏氏“呃”了一声,忙伸手从丫鬟手里要过金钗,双手捧给刘夫人。刘夫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这是一枝飞凤金钗,凤凰的双翅展开,嘴里叼着一根细棍,细棍的顶端用金链缀着一朵莲花,莲花心里嵌着一颗熠熠发光的红宝石。魏氏看在眼里,忙说:“夫人喜爱,就留下,权当贱妾的见面礼。”“不,不”,刘夫人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是,皇上赏的吧?”“是。噢,不是。朱友贞的。说是唐昭宗赏他母亲的。”“怪不得如此精妙!那我不敢夺人之美了!你拿去吧。”说着,把金钗递给魏氏,魏氏没接,说:“这件金钗,本来就是唐宫物品,现在物归原主,您就收下吧。这么好的东西,也就是刘夫人您,才消受得起。”刘夫人开心地笑了,“你不光人美,一张嘴,也像八哥,甜得很哪。好,我就腆颜收下了。”说着,就把金钗插进自己的鬓边,那莲花里的宝石在刘夫人的眼前荡来荡去,发出一闪一闪的光。倩桃说:“还不快快谢恩!”魏氏急忙跪下说:“多谢夫人赏脸。还望以后多多关照。”刘夫人拉过魏氏的手,说:“不必这样,不必这样。我们都是女人,应该互相照应。”又夸了一阵“皮儿白皙,指儿细长”之类的话,起身回去了。待刘夫人出门,魏氏站起身,朝刘夫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可惜,我的金钗,插在一个臭村妇的狗头上!”

    十六

    段凝听到唐军奔袭大梁的消息,就带着他的五万精锐,任命诸军排阵使杜宴球为先锋,果然如郭崇韬、李嗣源估计,从滑州渡过黄河驰援大梁。到了封丘,碰上李嗣源的儿子李从珂,还没接仗,杜宴球摇着白旗,请求投降,紧接着,段凝也解甲请降。唐皇大喜,在元德殿接见将军以上人员,各赐锦袍、御马、金币若干,又说了许多劝慰勉励的话,要他们各司其职,带好部队,勿生变乱。封段凝为滑州兵马留后,并赐姓名李绍钦,封杜宴球为耀州刺史,赐姓名李绍虔。李绍钦和他的那些将军欢天喜地,拜舞谢恩。

    从元德殿出来,段凝的嘴里正念叨着“李绍钦,李绍钦”,刚好碰上原大梁宰相郑珏、翰林学士刘岳、崇政院学士刘光素、御史中丞王权等十几位官员朝见唐皇,段凝笑嘻嘻地问:“诸位,早哇!”刘岳意味深长地答:“段将军,还是你早!”

    段凝急忙说:“鄙人不姓段了,已改姓李,李,大名李绍钦!是皇上赐的名字!”

    说着,抖抖怀中的锦袍、金币,指指护兵牵着的御马说:“都是,都是皇上赐的!”

    “这么多呀!”刘岳问:“值不少钱吧?”段凝一扬头,得意洋洋地说:“可不是嘛!”刘光素说:“和你贡给梁皇的比起来,哪个多?”段凝张口就说:“这个嘛,不能比,不能比!——献给皇上的,是臣子的一片忠心;赐给臣子的,是皇上的浩荡恩典!”众人吃吃暗笑。杜宴球伸手捅捅段凝,小声说:“傻瓜,人家是,是挖苦你呐!”段凝笑笑,大声说:“挖苦?我咋没听出来?他们,不是和咱们一样吗?

    你看那水,流着流着,撞上了大山,不是也绕了个弯?它要不绕弯呀,还不得粉身碎骨?”郑珏说:“有时候,该绕就得绕,不绕,的确叫‘不识时务’!可是,水,终究还是水,虽然,在绕弯中免不了带点泥沙,过不了多久,又会清纯透亮。比不得尘土,趁风飞扬,遮天蔽日,还以为自己就是雷公电母呐!”刘岳接着说:“这次,新皇上又给了你浩荡恩典,你拿什么报答呀?妹妹还是护驾水?”段凝这才从话中嗅出点味儿来,他沉下脸,抱着唐皇赏赐的锦袍、金币,悻悻地走了。刘光素说,“你们呀,只图一时痛快,不知口是惹祸根子!”王权不以为然,“要说惹祸的根子,太多了,首先是银子,其次是位子……”“别往下数啦,我们刚才对段凝的一番讽刺,才是惹祸的根子!”郑珏不无担心地说。“那你为啥还要说?”王权问。

    “这你也不懂?”刘岳说,“在我们,是看不惯,骨鲠在喉;在段凝,那就是谄媚人的必然!”

    果然被刘岳言中,段凝回到家里,越想越生气,连夜上了一道奏章,“伪梁权臣敬翔、李振、赵岩、赵鹄、张汉杰、张汉鼎、张汉伦、郑珏、刘岳、刘光素、王权、朱皈等人,窃弄威福,残蠹群生,不可不诛,以谢天下!”唐皇正想杀几个人,贬几员官,张张虎威,震慑梁庭那些还不死心的,正愁没有由头,见了这道奏章,高兴得手舞足蹈,即着冯道拟诏曰:“朕既殄伪庭,显平国患。好生之令,含宏虽切于予怀,惩恶之规,决断难违于众请。况敬翔、李振、赵岩、赵鹄等,佐朱逆,倾唐祚,屠害朝臣,杀戮百姓,既寰宇以皆知,在人神而共怒。今日上将陈词,群情激怒,往日已彰于僭滥,此时难漏于网罗,宜置国刑,以谢众心”云云,杀了李振、张汉鼎、张汉伦、朱皈等人及其妻孥家人,贬了郑珏、刘岳、刘光素、王权等几十人的官职,原来情绪稍稍安稳的梁朝官员,人人又心惊肉跳。没在京的,急忙备礼上朝,在京的,急忙带着金银财宝上刘夫人、伶人、宦官和几个重臣家走门子。

    袁象先一伙一改飞扬跋扈的旧态,诚惶诚恐地满载稀世珍宝买通刘夫人和景进一伙,又官复原职。温韬不仅车载珠宝金银,贿赂刘夫人、景进,还诱杀了前来投靠的赵岩,提着赵岩的头颅到汴梁朝贺,唐皇也好言抚慰,仍让他做许州节度使。郭崇韬听说了,急忙上朝谏阻说:“赦免袁象先,从大理上还勉强说得过去,温韬怎么能赦?我们要匡复唐室,他为了攫取珍宝,竟把唐先王陵墓都挖遍了,罪孽虽不比朱温,于国于家,比朱温还可憎,怎么能赦免他?就算赦免,也不能让他继续担任节度使呀!”皇上说:“我们入汴之初,已经发布公告,赦免了伪梁旧臣,怎么能出尔反尔?再说,温韬还替朕杀了赵岩,为大唐立了功劳,你不宽宥,怎么招徕伪梁官员?”郭崇韬说:“他做外官,赵岩帮过他多少回?还救过他的性命!依这样的交情,他竟恩将仇报,诱杀赵岩,于情于理……”“照你的说法,赵岩就不该杀?

    温韬应该把他藏起来?”郭崇韬说:“赵岩死有余辜,可温韬更该杀!依他的本质,见利忘义,二三其德,能背叛伪梁,也能背叛大唐……”“行了,行了,别说了!

    天子口里无戏言!”唐皇竟不听郭崇韬的谏阻,还给二人赏赐姓名叫李绍安、李绍冲,让他们再回本镇,继续作威作福。

    十七

    唐皇平定了伪梁,心里高兴,在崇元殿大宴群臣。所有元老勋臣和投诚的伪官都被邀出席。敬新磨带领他的乐队奏起《得胜令》。唐皇端起了酒杯,一敬天,二敬地,第三杯又高高举起,眼含热泪说:“尊贵的父王,出兵前,军情急迫,没有举行仪式,请您的神矢。今天,儿已扫平了伪梁,出了您胸中的郁郁之气,请您满饮了这杯庆功酒,也算儿臣向您赔罪了。”郭崇韬说:“皇上不必自责。古人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当时,只怕走露了风声,哪里还敢大张旗鼓地请神矢?”“对,对!”元行钦急急地插话:“武皇知道了胜利消息,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哪里会怪罪皇上?”康延孝扯扯郭崇韬,示意要他看元行钦,郭崇韬鄙夷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诸位大人”,景进开口言道,“圣旨下,众臣接旨!”群臣纷纷离席,跪倒在地。景进大声读道:仗顺讨逆,少康所以诛有穷,缵业承基,光武所以灭新莽。朕以钦承大宝,显荷鸿休,虽继前修,固惭凉德,誓平元恶,期复本朝。粤自朱温构逆,友贞嗣凶,篡杀二君,隳残九庙,虺毒久伤于宇宙,狼贪肆噬于华夷。近者亲提组练,径扫氛妖,振已坠之皇纲,殄偷安之寇孽,得不临深表诫,驭朽为怀,将弘济于艰难,宜特行于赦宥。应伪命流贬责授官等,已经量移者,并可复资,徙流人放归乡里。京畿及诸道见禁囚徒,大辟罪降从流,以下咸赦除之。伪廷节度、观察、防御、团练及刺史、监押、行营将校等,并颁恩诏,不议改更,仍许且称旧衔,当俟别加新命……

    圣旨读到这儿,原梁官员,叩头山呼万岁,景进忙喊:“静静,静静!”群臣又安静下来。景进继续读道:封枢密使、检校太保、守兵部尚书、太原县男郭崇韬为开府仪同三司、守侍中、监修国史、兼真定尹、成德军节度使,特赐铁券,恕十死……

    话还没说完,下面又躁动不已,有人啧啧称赞,有人唏嘘不已,有的人却在心里打起了小鼓。景进干咳了几声,阶下才慢慢安静下来。

    封竭忠启运匡国功臣、天平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蕃汉马步总管副使、陇西郡侯李嗣源为特进、开国公,加食邑实封。扈从征讨将校,马步兵士及河北诸道屯驻守戍兵士等,皆情坚破敌,副余戡定之谋,显尔忠勤之节,并据等第,续议奖酬。赐在座百官每人绢三百疋,钱二千缗,投诚官员绢一百疋,钱一百缗……

    圣旨宣读完毕,群臣再次三呼万岁,无论旧臣降将,人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筵席尽欢而散。

    当日退朝,景进打发诸位宫人为皇上备汤沐浴,趁机对皇上说:“郭侍中功勋卓著,天下人人称羡。然陛下待之太厚,恐其他人要说闲话。”唐皇说:“朕也不过效法汉高祖封赏萧何的先例。”景进说:“那也不该又赐铁券,又恕十死。郭侍中的功劳,连韩信也不如,哪里比得了萧何?倘若以后有变,陛下如何处置?”唐皇愕然:“你怎么说出这等话来?郭侍中是那种人么?”景进喏喏连声,“奴才也是为皇上想……”转身吩咐宫女进茶。唐皇端起茶碗,刚要喝,忽然停下来,好像是自言自语:“免死牌,算什么?只不过是个牌牌……”后边的话,没有了。尽管有头没尾,景进的脸上还是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十八

    忽报伪梁西都留守河南尹张宗奭来朝,唐皇立即召见。张宗奭一进殿门,就引起一阵骚动,群臣们指指戳戳,交头接耳,不少人捂嘴讪笑。唐皇抬头一看,进来一位老头,拄根竹杖,步履蹒跚。走近了,才看见,他穿着褐色裤子,赤裸上身,背着一根藤条,头低着,脸上涂着泥,花花点点的,看不清是喜是忧,那眼睛,半闭着,一动不动。郭崇韬没有笑,他的心里酸酸的,嘴上说:“何必呢!”冯道小声说:“非分之行,必有非分之想。”到了御座前,张宗奭要行大理,唐皇赶忙叫内侍扶住,“张爱卿,你年岁大了,不必多理。赐座!”张宗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罪臣曾棲恶木,曾饮盗泉,三十余年,与皇上为敌,今日泥首请罪,哪里还有罪臣的座位?”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群臣。到了郭崇韬身上,恰巧郭崇韬也在看他,二人目光那么短暂地相交,立刻碰出了火花!郭崇韬心里一惊:这是一湾深不可测的海哇!以后,可要小心提防这个人!唐皇没有发现两人的神情,急忙命内侍扶起张宗奭,安慰说:“昔日你为梁主尽忠,朕不怪你,你是梁臣哪!今日你弃暗投明,朕万分欣慰!其实,你早就是大唐的朋友了。”此话一出,不仅群臣,连张宗奭本人也糊涂了。唐皇说:“早年,你被李罕之所败,你弟全武流落晋阳,先皇象亲戚一样对待,又赐宅,又赐地,他才过得舒适安乐,直到今天,他们还在晋阳安居乐业。因此,你也常常派人到晋阳,和我们通些消息。有这事吧?”张宗奭连连点头,又偷偷地瞥了一眼郭崇韬,没想到,郭崇韬还在看他。

    这回,张宗奭没有那么惊慌了,迎着郭崇韬的目光讨好地点点头,算是招呼。郭崇韬却深深地吸口气,告诫自己:这家伙,果然老谋深算,一个动作,几句话,就俘虏了皇上!以后真得倍加小心!唐皇还没有发现郭、张之间的交锋,笑着对群臣说:“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遵照圣人的话,朕想设家宴招待张爱卿,退朝吧!”

    后殿里,一桌人谈笑风生。张宗奭已经洗了脸,换上了大红绸缎便服。因为兴奋,他脸上的老年斑也红通通的,像他的衣服,衬得白发格外亮丽。唐皇说:“张爱卿,你这次来归,弟弟、侄子,也团圆了!于国于家,都是件大好事呀!”张宗奭抱拳施礼,“全托皇上的福哇!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罪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唐皇说:“你又来了!什么‘罪臣,罪臣’的!以后,再不许这样说了!”张宗奭忙躬身说道:“谢皇上高天厚地之恩!”唐皇问:“在梁,听说,你改名张宗奭?是朱温老贼逼你改的吧?”张宗奭说:“是,是!皇上,您给罪臣,噢,给小人,给小人赐个名字吧!”唐皇说:“你过去的名字叫……”“张言。”“后来,不是昭宗皇帝给你赐名张全义吗?”“是,是。可是……”“怎么了?”唐皇问。张宗奭说:“可是,那是跟朱温老贼一起赐的……”唐皇笑了,“一起赐的有什么?只要是唐昭宗赐的,就好!”“是,是,小人也那么想。”“昭宗给老贼赐名全忠,希望他能全心全义忠于大唐,多好的名字!可老贼自绝于唐,成了人人唾骂的奸佞,能怨昭宗吗?”“是呀是呀。皇上一入大梁,臣就恢复原名,叫张全义。”唐皇说:“改得对,改得好!全义,全义,保全道义,多好听的名字!望卿今后多多努力,为自己保全道义,也为大唐保全道义!”唐皇招呼存渥、继岌,“给你家老兄长敬酒!往后,也就这样称呼!兄长!”张全义双手颤抖,接了存渥、继岌的酒,一饮而尽。刘夫人也站起来,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张全义,“张老兄,妾也敬您一杯!

    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张全义的手哆嗦着,不敢接,“不敢当,不敢当!哪里有国母给下人敬酒的?”唐皇说:“哎——这是家宴,没有国母!再说,她这会儿还不是国母。”刘夫人猛地一愣,立即恢复了刚才的神态。唐皇并没有发现什么,还是自顾自地说:“俗话说:‘人有敬意,须当领之。’你就别客气了,喝!”刘夫人双手捧酒,凑到张全义面前,张全义伸手去接,刘夫人躲过,亲手端着喂到张全义唇边。好象谁点了穴,张全义的双手定在胸前,一动也不敢动,嘴唇却颤抖着。

    刘夫人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卡住张全义脖子,猛一灌,张全义只好张口去接,大部分灌进肚去,有些酒洒在前襟上。刘夫人扯过锦帕,轻轻拽起衣服,左擦右擦。张全义一边说:“没事,没事,酒不污衣!”一边伸手去挡,碰到了刘夫人的手,软软的,热热的,吓得他象蝎子蛰了一样,赶忙躲开。刘夫人却像没事人一样,擦完了,拿起酒杯,袅袅婷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几个宫娥相互看看,露出惊愕的神情。唐皇说:“张爱卿,你送的五百匹马,三十万两银子,还有粮秣,真解决了大问题,雪中送炭啊!”刘夫人说:“你不知道,张老兄还给咱们送了不少宝贝,有的,贱妾见都没见过!”唐皇高兴地说:“哦,那,一会儿,朕也见识见识。”张全义说:“都是些小玩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臣还有一件大事,想请教皇上。”“张爱卿请讲。”“皇上已就大位,国都,到底定在哪里,还没有认真想过吧?”唐皇不好意思地笑笑:“戎马倥偬,的确没有认真想过。”“现在,应该想一想了!”唐皇说:“是呀,应该好好想想。定都,是件大事,要多找几个重臣,集中各方面意见……”张全义说:“定都的事,要说难,也很难,要说容易,也很容易。”唐皇问:“此话怎讲?”张全义说:“说难,因为它是大事,关系着国家兴隆和千秋万代,要多方推考;说容易,也容易,前朝古代都建都的地方自然是好地方——前朝的许多能人早给你推考过了!”唐皇说:“爱卿的意思是——洛阳?”张全义说:“皇上要匡复大唐,本应在长安建都,可惜几十年来,长安屡遭兵火,已经破败不堪,难以当此重任了!所以,微臣希望在洛阳建都。”张全义看了看唐皇,见他在认真地听,就接着说:“这里面有没有私心?有!一是,微臣可以时常聆听教诲,二是,微臣可以随时孝敬……最重要的是,洛阳自古就是藏龙卧虎之地,兴邦建业之都。

    它南依邙山,北临黄河,东可以出齐鲁,南可以征荆襄,西可以控秦垅,北可以兴幽晋。沃野千里,物阜民丰,又是经、佛、理等中原文化发祥与繁盛之区,文物古迹,星罗棋布,花鸟虫鱼,琳琅满目,周、汉、魏、晋、北魏、隋、唐,都在这里建都,绝不是偶然现象……”“你不用往下再说了,朕,听你的,定都洛阳!……”

    “好了,好了”,刘夫人有点不耐烦,“定都的事,你们到朝议上说去!现在,喝酒,喝酒!”张全义说:“噢,噢,夫人说的对,对!微臣愚忠,一说到朝廷的事,就收不住了。该罚,该罚!”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唐皇见张全义如此忠心,如此豪爽,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说:“朱温也真没福,有这么多姜尚、子房,他就是享用不了。”转头对景进说:“明天,再着中书下道诏书,凡伪梁官员,无论大小,也无论过去作过什么,只要归顺我朝,一律各复其位!”张全义慌忙起身,拜伏在地,“皇上胸襟,黄天厚土!四方清平,江山一统,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说得唐皇心里像吃了蜂蜜一样,甜孜孜地。

    没有几天,唐皇就敲敲打打,移驾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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