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洛阳,还没有安排妥当,就听景进报道:“有外藩朝见”。“谁呀?”唐皇忙问。刘夫人回说:“荆南节度使高季兴。”“高季兴?”唐皇又问:“听错了吧?荆南节度使叫高季昌!”“什么高季昌?他敢叫‘昌’?”刘夫人回道。“哦——”唐皇明白了,他避我朝先祖庙讳。“快传圣旨,正殿接见!”
荆南节度使高季昌听说唐皇灭了大梁,既钦佩又恐惧,急忙更名为高季兴,打算亲自上汴梁朝贺。白衣谋士梁震劝告说:“谁不知道,唐主有吞并天下的野心?
咱们严守边防,还怕不能自保,你却要千里朝贺,那不是自投罗网?你要知道,一山不容二虎!更不要说,你还是朱家旧将!”高季兴不以为然,“我是朱家旧将不假,你唐王想统一天下,就应该有包容天下之心。我钦佩你,千里赶来朝贺,你连一个高季昌都不能相容,还怎么一统天下?俗话也说,‘有手不打上门客’,你唐王还不如一个普通老百姓?再说了,我这一行,也可以探探新朝虚实呀。”梁震听他的话句句在理,知道他主意已定,再也没有劝阻。高季兴命令心腹保镖高安整治了几车金银财宝,带了一百多个随从,北上汴梁朝贺。
高季兴走到半路,听说唐皇已经迁往洛阳,便驱车改道,赶向洛阳。到洛阳之后,先给伶人周匝、宦官景进等人遍塞珠宝,求他们引见刘夫人。周匝、景进都给他暗示,见刘夫人,没有几万两作晋见礼,连门都进不了。高季兴听了,沉吟半晌,“咳”了一声,拿出两把价值连城的描金孔雀牡丹执壶,外加八万两纹银,送给刘夫人。刘夫人见了厚礼,眉开眼笑,答应给他安排时间,拜见皇上。
有刘夫人搭话,高季兴很快就见到了皇上。晋见之时,捧上脱胎粉彩碗一对,祭红碗一对,白玉貔貅一对,又献上了白银八万两,充做犒军费用,唐皇大喜。正式接见礼毕之后,唐皇设宴招待高季兴,令门下侍郎豆卢革、中书侍郎卢程、枢密使郭崇韬、客省使李严几人作陪。唐皇用金著点着桌上的菜说:“高爱卿,这些菜,都是你爱吃的吧?”“是。”高季兴忐忑的心情稍稍平静一点。“这都是刘夫人点的,特意为你作的家乡菜。”唐皇说。高季兴急忙跪倒谢恩:“小臣谢刘夫人洪恩!”“免了,免了!”唐皇说,“爱卿,尝尝这条黄河鲤鱼,红烧的。”唐皇为高季兴夹了一块,放到面前的碟子里。高季兴忙说:“自己来,自己来!小臣哪敢烦劳皇上!”
说着,举起银著叨了一小块,送进口内,咂咂,“鲜,嫩!味道好极了!多少年都没吃过这么香的鱼了!”“黄河鲤鱼,的确香。听说,你们那儿有种团头鳊鱼,特别鲜嫩?”高季兴听唐皇问到这个话题,心头的紧张又去了一些,“是啊。传说吴王孙皓要把都城从建业迁到武昌,百姓不愿意,编成童谣唱道:‘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童谣中的‘武昌鱼’就指团头鳊。”郭崇韬说:“华夏地大物博,各地都有不少好东西。听说吴越一带有一种叫河豚的鱼。暮春,柳絮飘飘,荻芽青青,肥美的河豚一上市,其它的鱼呀虾呀,就无人问津了。”高季兴说:“对。这种鱼,样子怪,头圆,口小;颜色怪,腹部白,背部黑,鳍常是黄色。更怪的是,它的血、肝和卵巢都有剧毒,吃了要死人的!”唐皇说:“世上的事情就是怪,人人都爱美,可美艳的东西常常有毒,比如毒蘑菇,比如女人。”说罢,哈哈大笑。刘夫人不满地挖了一眼,低头吃她的菜。高季兴猜不透唐皇的话里还隐藏着什么,没敢搭腔,叨了一筷子蚂蚁上树,放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卿爱吃蚂蚁上树?”高季兴不好意思地笑了:“虽说,它在宴席上排不上等次,却也是家乡的特产!”唐皇问:“听说,卿的家乡是陕州硖石?”高季兴答道:“是,陕州硖石。离洛阳不远。”
“你多长时间没有回家乡了?”“哎呀,有十多年了吧?”高季兴簇簇鼻子,掏出手帕揩揩。唐皇说:“过两天,回家乡去,多住几天,也看看亲朋故旧。”没等高季兴答话,唐皇又问:“老家还有什么人?”高季兴又掏出手帕,把眼睛擦擦,说:“黄贼闹事那阵子,父母就死了,房子也烧了,我孤身一人逃出来,当了兵。”郭崇韬感慨地说:“战乱,真是害人呐。‘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十室九空啊!”说到这儿,大伙都低下了头。豆卢革说:“这下好了,伪梁灭了,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享享清福了!”郭崇韬瞥了豆卢革一眼,说:“灭了伪梁,就万事大吉了?
鼠目寸光!”卢程说:“要灭蜀、吴一些不臣之藩,对圣上来说,就像灭梁,易如反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季兴的心咯噔一沉。唐皇和在座的臣僚,除了郭崇韬和冯道外,都没有看到高季兴的神态。李严说:“陛下神勇,灭梁就像囊中取物。伪梁刚听说汶水失守,御马已经杀到夷门……”唐皇有点眉飞色舞,对高季兴说:“你看朕的手,”他拿起一只白瓷酒杯,捏在五指之间,轻轻一撮,那酒杯就成了齑粉,纷纷落下,高季兴看得目瞪口呆。唐皇问:“一般人的头,没有这酒杯硬吧?”高季兴说:“没有,没有!皇上真神力!听说皇上与达靼人赌箭法,一箭射中两只老鹰,有这事吧?”李严说:“事,是有,不过,不是皇上,是武皇。”豆卢革说:“与鞑靼人比试,的确是武皇的事。但是,要论武艺,当今圣上更是青出于蓝。解潞州之围时……”卢程说:“与刘鄩战河上,六十亲军大战五千精锐,那才叫神勇!”唐皇哈哈大笑,“朕凭十个指头得到天下,哪能和一般人一样呢!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喝酒,喝酒!”说着,端起一杯酒,吱地一声,一饮而尽。众人也端起酒,饮了一杯。只有郭崇韬端着酒杯,愣在那里。李严推推郭崇韬,“愣什么?皇上都喝了!”郭崇韬似乎才醒过来,也喝了一杯。“高大人”,唐皇问,“朕要匡复大唐,一统河山,您说,下一个对象应该是谁?吴,还是蜀?”高季兴一惊,拿着酒杯的手僵在空中。宫娥抿嘴一笑,拉拉他的衣袖,要他把酒杯放下,宫娥倒上酒,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先吴?先蜀?下官,蠢笨,蠢笨,没有想过。”唐皇说:“没想过,不要紧。现在想,来得及啊!”高季兴说:“现在想,也来得及,喔,也来得及。”这会儿,他的脑子飞速转动:蜀,路难走,吴,可以水陆并进;蜀,距荆南远点,伐吴,捎带也能灭了荆南……他突然觉得燥热难耐,汗,顺着脸颊流到嘴里了,咸咸地,涩涩地。他强压扑通扑通乱蹦的心,说:“先吴,还是先蜀,各有,利弊,利弊。吴,可以,水陆并进,而蜀,道路难行。但是,蜀自李冰父子修了都江堰,年年丰收,人称‘天府之国’,打下了它,可以大大地增强国力,还可以顺江而下攻吴。先攻吴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算拿下,也是地薄人穷,没有多少实惠。再说,蜀国国主王衍只知享乐,不理国事,百姓怨恨,边防松弛,攻之必克……”唐皇竖起了大拇指,说:“好,好哇,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下官哪敢用‘英雄’二字?不过,下官听说,王衍有一个青玉枕头,长五尺,冬暖夏凉。更妙的是,可使醉者醒酒,梦者游仙……”“有这样妙物?”唐皇忙问。高季兴说:“西川富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遍地都是宝贝!”
唐皇回头招呼李严:“有劳李爱卿去西川一趟,探探虚实。另外,另外,”高季兴接过了话茬,“也为皇上买些宝贝回来。”“对,对!买些古玩珍宝回 来。朕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听到皇上如此说,高季兴擦擦冷汗,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二
到洛阳十几天了,旧地重游,感慨万千。但是,更让高季兴烦心的是,他带来的钱财珍宝虽然不少,却禁不住宦官、伶人索要,只十几天工夫,囊中就快要不名一文了。高季兴又恨又急,两天就上了三道折子,要求归藩。可这些折子上去,就像石头扔进深水,“咕咚”一声,沉入水底,竟没有溅起一丝水花。这几天,唐皇又出去打猎了,高季兴想回荆南,请不到旨意,不敢回。不回吧,又没什么事,尤其担心的是,那些宦官、伶人得不到财物珍宝,还不在皇上面前进谗?皇上那根弦缠到一起,弹不出音来,要杀他,那,他岂不成了“孙权嫁妹子”——聪明反被聪明误,折了财物又赔命!想到这儿,他烦躁得坐立不安。高安劝他,到洛阳城溜达溜达,散散心,他勉强同意了,带着高安等三四个下人,出去逛逛。
一出馆驿,也不知为什么,高季兴的心情畅快了许多,突然想尝尝家乡的小吃。虽说洛阳近几个月没有战事,街面终究没有过去繁华。小时候,这条街上,卖啥的都有。他从小吃惯了糊糊、馒头、小米、红薯,这些年在荆南,菜倒是吃了不少样样,可主食,天天是米,米,米,把他肠子里的面虫都饿死了,一想起长长的面条、甜甜的红薯,口里就流涎水。这几天虽说在中州地面,也不知什么原因,馆驿里的饭菜总觉不地道,总想出来品品小吃。看见一家卖糊辣汤的小铺子,他们进去,靠窗坐下来,要了几碗。高安看看碗里的糊糊,没有米粒,奇怪地问:“这是粥,还是稀饭?”高季兴说:“这既不是粥,也不是稀饭,它叫糊辣汤,用面粉加上佐料和的。你看,里面有青菜、粉条、辣椒,更好的,还可以加海带呀虾米呀其它佐料。很好喝,你尝尝!”高安说:“大人还没尝,我怎能先喝!”高季兴喝了一口,咂咂嘴,“噗,噗!”嘬着嘴唇就唾。“怎么了?大人!”高安问。高季兴从嘴里掏哇掏地,掏出几粒小石子。高季兴生气地对店小二喊:“你过来!”店小二过来了,高季兴伸开手掌,“怎么搞的?全是石头!”店小二紧忙赔罪:“罪过,罪过!硌着大人了!”高安一拍桌子,“说个罪过就行了?去,重来一碗!”店小二惴惴地说:“大人,凑合着吃吧!就这,还算好的!”高季兴生气了:“这是好的,那,什么是差的?”店小二朝邻桌努努嘴,高季兴伸头看看,黑黑的,闻闻,一股发霉的味道。店小二说:“你们是上等客人,出的钱多……”“哦——这不是高大人吗?”说话间,窗外走过一个人,“喔,是周大人!”高季兴忙站起身打躬请安。
周匝疾步从门外进来,拉住高季兴就往外走,“你怎么在这样的小铺子用餐?多寒碜!”高季兴本来一百个不愿意,可也不敢得罪他,只好客随主便了。
周匝拉着高季兴来到翠月楼,找了间雅座,两人坐下。周匝说:“看看,这儿多美!北望邙山,青葱苍翠,南瞰洛水,腾挪跳跃。别说在这约几个朋友,伴着吹拉弹唱,尝尝山珍海味,只欣赏这如画山河,也够高雅的。”高季兴朝两边瞅瞅,的确不错,也把刚才的一点不快,渐渐地淡忘了。周匝要了一壶小酒,点了几碟小菜,高季兴虽觉寒碜,却也没银子摆阔,只好随他去罢。两人边吃边聊。周匝问他,到龙门去过没有,高季兴说,“惭愧,去的很少。”李绍宏一脸惊讶,“高大人的家不是在附近吗?”高季兴淡淡地一笑,“家在附近不假。可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哪里还有心思看景?”“那,大些呢?”“大些?大些,还是马乱兵荒呀!肚子都填不饱,还要躲避乱兵,哪里有心思……”“喔,我明白了,再大些,当了官之后,又要为黎民百姓日夜操劳,也没有时间,是吗?”高季兴说:“为黎民百姓?
不敢说。这年月,哪个当官的为黎民百姓?不过,日夜操劳倒是真的。自黄巢起事以来,哪个藩镇不像狼一样,大瞪着眼,想吞了别人?你不操劳,一天都混不下去!”“你,真不错,说的都是大实话!”周匝竖起了大拇指,“现在好了,皇上剿灭了梁贼,大家都可以安享太平喽!你也可以去龙门欣赏石窟艺术,补补缺憾了!”
他把椅子挪到高季兴跟前,搂住高季兴的肩膀,说:“龙门石窟,窟窟精彩。尤其是奉先寺,规模宏伟,布局紧凑。菩萨、阿难、天王、力士,各具情态。主像高六七丈,面庞圆润,眉如新月。特别是口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严肃中流露慈祥,慈祥中蕴含威严。男子的刚劲,女子的温柔,在他的身上得到最完美的融和。
看了他,保准让你心旌震颤……”高季兴耸耸肩,叹了口气,说:“我哪里有这等闲情逸致?正如枢密使郭大人所说,皇上灭了伪梁,也不是万事大吉。西,还有李茂贞、王衍,北,还有契丹……我的周围,也有一群饿狼瞪着眼呐!”说到这儿,高季兴央求周匝,“周大人,您给皇上说说,让我尽快回去……”周匝取下胳膊,眨眨眼,“你真的想回去?”“真的想回 去!”“不想闲逛了?”“不想闲逛了!”周匝向后一靠,两只胳膊搭在椅背上,乜斜着眼,说:“明公可能知道,我只不过是一介优伶,哪能管得了这些事呐……”“哪里哪里!谁不知道周大人是皇上身边红人?您跺跺脚,洛阳城都颤哪!”周匝笑笑,“那——我就给你说说。不过,皇上……看皇上的心思,还想让你四处逛逛,散散心。你要回去嘛,我答应帮忙,但得瞅机会,趁他高兴的时候……难哪!”高季兴急忙离座,凑到周匝身边,压低声音说:“下官明白,明白,打点,需要银子。可我目前,囊中羞涩……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匝心想,一个藩镇,能没有银子,骗傻子哪?给刘夫人给景进进贡的时候,那么大方,到了我这儿,就“囊中羞涩”?见周匝不置可否,高季兴说:“惭愧哪!现在,我手头,的的确确没了银子!这样吧,您先打点,用了多少,您记个帐,我回去后,立即派人,加倍奉上!您看怎么样?”周匝嬉皮笑脸地打哈哈:“我记个帐?你不怕我翻番?”“不怕,不怕!翻番也不怕!就算我孝敬您的!”周匝正色说:“我跟你说着玩的!哪里能要你的银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高季兴急忙说:“周大人正人君子,谁不知道?不过,您为我说了话,跑了路,费了神,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该表示的,还得表示嘛。”周匝心想,“糊弄谁哪?
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嘴上却说:“我,抽空就给皇上说。不过,我再说一遍,不是为了银子!”高季兴忙拱手谢过。回到馆驿,高季兴立马又上了一道奏章,要求归藩。
唐皇打猎回来,叫内侍请来周匝,问道:“最近怎么样?吃的住的还好吗?”
周匝回说“很好”。唐皇又问:“哪两位呢?”周匝想想,“哦,皇上问的陈俊、储德源?他们也很好。只是——”唐皇接过话茬:“没事干,还等着封官?”周匝说:“是,是。也不很急。”唐皇说:“你给他们说,再等几天。朕答应他们,肯定兑现……”正说着,景进和郭崇韬进来,景进送上高季兴的奏折,唐皇看过,嘻嘻一笑,“这个家伙,为什么如此着急?抗不住了?洛阳的花街柳巷多的是,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景进说:“皇上真会开玩笑!那种东西,啥地方没有?他要回去,恐怕不是那个原因……”景进欲言又止。唐皇问:“什么原因?怕寡人杀了他?”景进说:“谁说不是呢!皇上圣明,您当藩王那阵,到邻藩,不不,到皇上那儿去,最怕也是这个吧?”周匝说:“皇上天纵英武,还怕什么?不过,对高季兴,还是不急让他回去为妙……”唐皇想想,“喔,朕明白了!”唐皇拿起朱笔,刚要批,郭崇韬冲过去抓住唐皇的手,唐皇和景进都吃了一惊,郭崇韬自知失礼,忙问:“皇上,您怎么批?”“当然是不让他回呀!”郭崇韬说:“皇上,您可要三思哇!”唐皇问:“郭爱卿,你的意思?”郭崇韬说:“陛下刚得汴梁,一言一行,都应谨慎。
灭梁之后,只有几家来朝祝贺,还只是子弟或者将佐幕僚,亲自来朝的诸侯,唯有高季兴一人。圣上应该大大地褒奖才是,哪里还敢羁留他?更不可杀他!否则,谁还愿意归顺我朝?陛下,此时,应该播信义于四海,千万不能作不仁不义之事!”
唐皇想了半晌,突然一拍脑门,“若不是郭爱卿谏阻,朕又做了傻事!”立即批复,准许高季兴归藩,并命租庸使衙门赏给高季兴白银五千两,名马十匹,以示褒奖。
高季兴领旨谢恩,派高安带了十几个亲兵,去租庸使衙门领取赏钱,自己简单地收拾行囊,立即上马,离开了洛阳。一天一夜就赶了三百多里,过了许州,才放慢速度,等高安他们。这时候,太阳已经衔住了西边的远山,把天上的云,烧得通红。高季兴看着高天上变幻无穷的云,说:“这次上洛阳,有两个失误:一是我不该来朝,二是不该纵我离去。我这一去啊,用一句套话描述,那就是:‘鲤鱼摆脱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来!’”左右畅快地大笑,把老天的脸都笑得通红,通红。
三
快到襄州,高安带着领赏的十几个人也赶上了。他们合兵一起,向襄州进发。
高季兴看到那十匹骏马,喜形于色,一个劲催高安快走。高安咕嘟着嘴说:“没见过主公这样的,拿几车金银财宝换了五千两银子,还高兴。要是我,哭都没眼泪!”
高季兴笑了:“我高兴的是马,不是银子!你真是个小气鬼!财宝是什么?身外之物,失去还可复得。性命只有一次,丢掉了,可就永远回不来了。”高安说:“高兴马能顶啥用?”“有这十匹马,就可以换乘逃命啊!”高安“噢了”一声,又满脸愁苦地说:“前面还有襄州,命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呢!襄州守将孔勍可不是等闲之辈!”“我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所以,我就等他请我们喝酒呐!”说得高安和军卒们都坠入十里雾中。高季兴解释说:“你们不知道,襄州节度使孔勍和我是生死之交,过去,同为梁臣,现在,又都侍奉唐皇,他乡遇故知,他焉能不请我们喝酒?”正说着,高季兴马鞭向前一指:“看,孔将军迎接我们了!”
高季兴说的很对。孔勍听说高季兴从他的襄州经过,早早率领属官,亲自到城外五里亭迎接。入城后,先把装赏银的车马和亲兵安置进馆驿,吩咐驿官好生款待,然后,拉着高季兴就到了内衙,置酒款待。席间,二人谈起往事,尤其是梁朝鼎盛之时,眉飞色舞。孔勍说:“兄台还记得吧,我军围困岐人,迎接唐昭宗的事?
有一天,梁祖因为岐人坚壁不战,带领我们几十员大将窥测敌营。那天,淫雨初霁,秋高气爽,天空碧蓝如洗,突然,有紫云如伞,凝聚在岐城上,好长时间才慢慢散去。梁祖说,岐人不该败亡,我们劳师无功,还是退军吧。众人齐声应和,惟兄台抗言不可。直到今天,下官还记得公当时的话。”“我说的什么”,高季兴似乎心不在焉,“我都忘了。”孔勍说:“‘围困岐人,已经一年多了。天下雄杰,都乌眼鸡似的盯着明公,怎敢一朝退却?那不前功尽弃?凡成事者,首先需要的就是韧劲!成功,往往就在眼看不成的最后一下的努力之中!’真是理深辞近,语调铿锵!”一说到这儿,两人都陷入了回忆。孔勍说:“又是您老兄,给梁祖献了一计,命人诈降,引岐军出战,一战使李茂贞丧胆,只能坚壁高垒,龟缩城中。您老兄的锦囊妙计,无人可比!”高季兴说:“哪里哪里!我那点小九九怎么敢跟兄台比肩?
冨州统帅李周彝率一万多军队,驻扎在岐山原上,用烽火和李茂贞联络,形成了犄角之势,弄得我们进不能进,退无法退,有时候,连觉也睡不成。梁祖为这没少发脾气,可就是没法子。是将军,率领奇兵,袭取富州,一场浴血拼杀,令李周彝首尾不能相顾。从此,李茂贞土崩瓦解,拱手交出昭宗。将军的武功,远在我上!”
孔勍连连摆手说:“惭愧惭愧!就是那次奇袭,搏斗中,我被敌兵砍伤,左腿溃烂,要不是你,又剔烂肉又贴药,靠你的祖传秘方,我才侥幸活下来。老兄的再生之恩,没齿难忘!”高季兴万分感慨:“别说了,谁叫咱们是生死弟兄呢!战火中培育的友谊,牢不可破呀!直到今天,我做梦还常常梦见咱们在一起呐!”“谁说不是呢!”孔勍的眼圈红了,丫鬟忙递过一方手帕,孔勍擦擦眼,说:“今天,咱们弟兄能够相会,也是上天安排,不要辜负了神灵的一片心意呀!喝酒,喝酒!”两人端起酒杯,“光当”一碰,一仰脖子,酒就灌了进去。喝着,说着,话题又扯到大梁陷落之速,他们不胜唏嘘。高季兴说:“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梁祖登基才几年?世事怎么就变得这么快呢?”说来说去,他们,还是找不出原因。孔勍说:“不说他了,不说它了!好在,山不转水转,我们又转到一起了!”
“看起来”,高季兴举起酒杯感慨地说,“世事再变,兄弟的情谊不变!干!”孔勍刚要端酒杯,突然停下,说:“高老兄,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愿意不愿意……”
高季兴说:“你说嘛,咱们弟兄,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那,我就说了?”
“说!”孔勍说:“过去,我俩好是好,总是缺个什么。刚才,我才悟出来了,缺个仪式……”“什么仪式?”“结拜仪式呀!”“哦——结为金兰之好”,高季兴听了,喜上眉稍,“哪还有不愿意的?你是一员福将,有了你这位弟弟,我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哎,我还没问你的生辰,怎么就呼你为弟?真是不恭,该打该打!”孔勍说:“我就是弟弟!您不是懿宗大中元年六月吗?小弟生于咸通元年正月。”“噢,我才大你半岁。”孔勍忙说:“大一天也是哥!”说完,兴奋地吩咐下人,在厅堂外摆好香案,拿出香蜡,二人点燃,插入香炉,杀鸡歃血,对月拜祭道:“月公月母,在天之神。鉴我友情,教我做人。呦呦鹿鸣,燕燕于飞。交拜兄弟,鼓瑟鼓琴。宁学苏张,不做涓膑。若负此誓,万箭穿心!”
拜罢起身,二人互拜。高季兴拔剑起舞,孔勍和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子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子兴师,修我戈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子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夜,深了,两人都喝的有些大,孔勍亲自把高季兴送入馆驿,关切地说:“哥哥,今天,你鞍马劳顿,没有喝好,早早休憩!明天,我们再一醉方休!”“好!”
高季兴答应得很爽快,“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四
放走了高季兴,景进一个劲嘟囔,“早年,高季兴是朱家旧将,现在是一路诸侯,他能真正归服?放虎归山,贻患无穷!高季兴即便不是刘备,不与你争江山,也是关云长,也会斩了你的颜良、文丑!”刘夫人和周匝也在唐皇面前说类似的话,唐皇一听,立即派快马给沿途送信:截杀高季兴!那里截住那里杀!万万不能让他回到荆南!
截杀高季兴的命令到了襄州,孔勍刚刚睡熟。从被窝里被人摇醒后,他睡眼惺忪地看了唐皇亲笔书信,惊出了一身冷汗,“刚刚结拜,誓犹在耳,就要反悔,今后怎么做人?”夫人说:“夫君常说,国事大于私情。你和高季兴,只是私人情谊,不可因此误了国家大事!”孔勍想想,也是这个理!他迅速穿好铠甲,一连声地喊中军调集军队,包围馆驿。路上,他还是在心里一个劲地唠叨:“高兄高兄,恩人哪,您不要怪兄弟恩将仇报,王命难违啊!”
到了馆驿,先在墙外把馆驿围了个水泄不通,中军压低声音叫门,怎么也没人开。一个军健翻墙进去打开驿门,门官还在呼呼大睡。中军指挥军队,悄悄包围了高季兴住的院子。孔勍弯腰从门缝向里一望,装赏银的车还在,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一脚踹开院门,高声呐喊,“不要放走高季兴!”攻了进去。奇怪,没有遇到一丝抵抗!问驿官,驿官还在梦里,怎么问,他们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装赏银的车,静静地站在原地,揭开盖布,装银子的木箱整整齐齐排在车上,木箱里的银子也整整齐齐码着,似乎就没有人动。
原来,高季兴回到馆驿,脱下铠甲,刚要睡觉,脑海里突然泛起一个怪问题,挥之不去:孔勍会不会杀他?他自嘲地笑笑,太敏感了,太神经了,太不可思议了!他怎么能杀他呢?他们过去是同僚,现在是同僚,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刚才,又对天祭拜,结为金兰,发誓互不相负!再说了,自己还救过他的命呢,他怎么会恩将仇报呢?不会,不会的!他命令自己躺到床上去,睡觉!人躺在床上,脑子却没休息,想到这儿,想到那儿,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今晚要出什么事。
胡思乱想间,忽然想到了梁震。梁震怎么劝他的?“一山不容二虎”?是啊,一山不容二虎!上源驿的那场血海深仇,结了几代人啊,梁祖和李克用不是同僚吗?不是朋友吗?可是,“我和孔勍又不争什么江山,算不上一座山上的两只老虎吧?”
他又对自己说:“睡觉!”可猛地想到,李存勖是只老虎呀!“唐主有吞并天下的野心”,他和他的荆南不就成了老虎嘴边的一块肉吗?那就是说,此行,如果有危险,就出在唐皇那里。对,对呀!如果唐皇传一道圣旨……他出了一身冷汗——凭他对孔勍的了解,他和他即便是亲兄弟,他也不会包庇,王命难违啊!
想到这里,高季兴穿好铠甲,悄悄叫醒高安和他的一百亲兵。集合之后,高季兴为难了,一百人,要靠冲杀,是出不去的,可要弄出一点点响声,太容易了。高安说:“主公勿忧,我有这个!”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吹管,一包粉末,到馆驿住人的地方吹了个遍。一会儿,馆驿的守军都睡得像死猪,踢都踢不醒。高安叫亲兵拉马套车,高季兴说:“算了!路长了,拉上它,累赘,连城都出不去!”高安嘟着个嘴:“五千两呐!我去领赏,您没见,他们那张脸,像驴一样!”高季兴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的命不值五千两?只要平安回去,什么没有!”严令丢弃赏银,带好兵器,立即出发!高安一步三回头,他不是舍不得银子,他心里有气,“总不能这样便宜了晋狗!”
月亮下山了,四周一片昏暗。高季兴和他的一百亲兵如漏网之鱼,趁着夜色,急急向南,跑了大半夜。慌张中,不辨路径,撞到了凤林关下。高季兴叫了一声苦,怎么撞到这儿了?在这块,凤林关是前往荆南的唯一通道,已经到了这儿,也只有硬着头皮闯了!关上一声吆喝:“什么人?”高安忙答:“经商的。”关上又喊:“兵慌马乱的,你们不要命了!”高安装出一腔苦音:“有什么办法?快过年了,老百姓要年货,老婆要钱!”另一个声音,横横的,好像是个小头目:“天还黑着,不能开关!”高安说:“行行好,我们又冷又饿,你让我们进关垫补一点!”又一个声音说:“让他们进来吧!我们也能捞点年货。”小头目的腔调软下来了,“我们不敢开,长官知道了……”高安说:“黑灯瞎火的,他怎么能知道?当官的,正搂着女人睡觉呢!只有咱爷们,才在寒冷中干靠!大哥呀,行行好吧!”上面小声嘀咕什么,可能是在商量吧。过了一小会儿,那位小头目说:“你们等着,我这就下去,给你们开门!”高季兴抽出宝剑,压低声音说:“到了关内,不要出声,悄悄地,潜过去!”
关门“吱呀呀”地打开一条缝,高安一剑封喉,开门的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另几个见势不妙,慌忙逃开。高季兴和亲兵们也不追赶,蜂拥入关,径直向南门冲去,后边还听见那个小头目在城楼上喊:“哎,哎,干什么,跑那么快?你们,说话不算话,年货,年货……”
没到南门,就听门吏大喊:“快,快,有人冲关,有人冲关!”几个兵丁抢过来,横着刀枪,站在门下,后边几个,一边跑,一边穿衣,一边问,“谁闯关?谁闯关?”高季兴他们也不答话,直冲过去。兵丁们见他们来势凶猛,纷纷跳开。到了门下,高安用刀背砸开铁锁,合力抗起横杠,拉开大门,冲了出去。这时候,才听见关内大喊:“快,快,抓高季兴!”“高季兴闯关了!”紧接着,关门大开,火把齐明,一彪人马飞也似的追了上来,为头的将领,就是孔勍!高季兴惊得三魂飞了两魂,顾不得回头吆呼他的亲兵,拼命打马,没命地狂奔!可惜他的马连续奔跑,早已没了劲,唐皇赏的马也远远地落在后边,眼看后边的追兵越来越近,连孔勍那张变形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高季兴仰天大叫:“老天呀老天,你真要灭我高季兴吗?”突然,前面闪出一彪人马,高季兴勒马不及,一下就冲到队伍中间。他刚要拔剑,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抱下马来。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听嗖嗖嗖嗖,一阵飞箭,孔勍和冲在前边的兵丁们,倒撞马下,呜呼哀哉了!这边的军阵中三声轰天炮响,军士们亮起火把,呐喊着冲了过去!孔勍的兵马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吓懵了,大部分还没看清对方的面孔就作了冤魂。后边的刚转过身,想要逃跑,也被人家包了饺子。半支香的工夫,战斗就解决了——追兵们全军覆没!
这时候,天也亮了,太阳升起来了,血红血红的。高季兴才看清是梁震,是梁震!是梁震带着他的队伍接他来了!他一把抱住梁震,止不住涕泪双下,他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子,哽咽着说:“没听先生的话,差点丢了性命!”梁震替高季兴擦了擦泪水,说:“主公洪福齐天,自然逢凶化吉!在下不过尽点愚忠罢了。今日,已是蛟龙归海,猛虎在山,还有何虑!我们已在城内摆下接风宴席,请主公入席!”
席间,高季兴说:“新朝经过多少战阵,死伤了多少兵将,才平定了河南。李存勖却举起双手,对将佐们说,‘寡人靠这十个指头得到天下’,说得多么轻佻,多么骄傲!功劳都是你一个人的,谁还跟你走?听说,又霸人妻女,夺人财物,沉迷田猎,骄奢淫逸,怎能长久!”梁震说:“主公此去,屡遭凶险,赖有神明护佑,安全回归,后福宏隆!尤其是,此行探明了新朝虚实,为我们今后制定政策打下坚实基础,功莫大焉!大家一起,敬主公一杯!”
宴会尽欢而散后,高季兴留下梁震,请梁震上坐,高季兴就要下跪,梁震慌忙扶住,问:“主公,这是为何?又要不才做官吗?”高季兴说:“先生多次为我出谋划策,这次又救了我的性命,既不要赏,又不受封,岂不将我打入不仁不义?”梁震说:“震乃闲云野鹤,不慕官衔,不贪钱财。明公不封官赏财,帮我保有清名,您就是我梁震的恩人也,怎么叫不仁不义?”高季兴说:“你大小有个官衔,或多少收些赏金,也让我心里稍安……”梁震正色说:“明公不以震愚,一定要不才参议军政,不才就以白衣侍樽俎;若要加官进爵封赏,震就告退!”高季兴急忙跪倒,“先生真怪人奇人圣人,凡人无法猜测!还请原谅俗人不敬之罪。”梁震到死,也没有接受任何官职,对外自称唐进士梁震。后来,高季兴又采纳了梁震的建议,制定了“积聚力量,静观时势,待机而动,扩大地盘”的方针,奖励农耕,积聚粮草,修缮城墙,训练兵丁,并大量招纳大梁溃兵,国力迅速强盛。他们也大睁着眼睛,时刻准备逐鹿中原。
消息传到洛阳,景进和李从袭们懊悔不迭,唐皇说:“高季兴不过一介武夫,走就走了,干什么大惊小怪!荆南乃弹丸小邦,到时候,派个大将,一战可定!我难的是,怎么处理李继韬!”景进和李从袭一齐看看刘夫人,三人,谁也没答这个话。
五
李继韬怎么了?唐皇扫平伪梁,李继韬正惊慌着呐!
前边说过,李嗣昭战死,李继韬被封为潞州留后。李继韬也知道,他的留后,靠的是阴谋诡计,晋王封他实属万不得已。当时,晋王召任圆和张居翰回魏州,商议登极之事,李继韬以为晋王要讨伐自己,慌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就问计于魏琢、申蒙。申蒙说:“晋王打江山,凭的是周老将军和将军的父亲,现在,两人都归了天,他身边还有什么人?”“郭崇韬呀”,继韬说:“此人万万不可小觑!”
魏琢说:“他出出主意,倒还是个人才,要统兵打仗,做个真正的将军,他就不行了。就算行,也单丝不成线啊!”“所以说”,申蒙接过话头,“太原灭亡,只是迟早的事。将军,要早做打算!”继韬哭丧着脸,“天下乱成了一锅粥,谁都没有必胜之象,我该投靠谁去?”魏琢说:“谁的地大物博,谁的将广兵多,我们就投谁,总不能像饿扁了肚子的赖皮狗,谁给吃,就靠谁!”申蒙问:“你看,大梁怎么样?”继韬说:“不怎么样!它要是强悍,早把太原生吞了。”“主公说的不对”,魏琢说:“申将军刚刚说过,太原之所以能苟延残喘,靠的是周将军和主公的父亲,现在,你说,谁还能挡住段凝的十万大军?”申蒙说:“除过河上的段凝,还有王彦章、董璋等几十员大将,都有万夫不挡之勇!”“内还有敬翔、李振、张氏兄弟等许多谋士辅佐。”魏琢接着补充。这时,继韬最小的弟弟继远踱进屋来。他,乳名定哥,只有十五六岁,却十分聪明伶俐,歪点子特别多,和他有交往的人都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前途不可限量。继韬问:“定哥,你说怎么办?”继远说:“自从唐室倾颓,天下大乱,人人拥兵自重。咱们家财百万,粮草可以支撑十年,这是霸王的资本啊!更不要说潞州沃野千里,又有先父在这里的威望,还要受制于人吗?”
继韬心里窃喜,但还是担心,“我们的实力既不如梁,也不如晋,在这夹缝中,怎么生存?”“我们的实力的确不如梁,也不如晋,”继远说,“但是,我们加上任意一家,就绝对胜过另一家。”继韬问:“我们该联合哪一家,对抗哪一家?”继远说:“这还用问吗?我们已经把晋王得罪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和梁联合,共同对付晋王!”继韬又说:“那,晋王兴兵讨伐,怎么办?”继远说:“晋王把镇、定的事还没办好,又与梁在河上鏖战,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余力顾及我们?
再说,我们暂时先不声张,他哪里知道我们已经和梁交好?等过了一两年,我们什么事都搞定了,羽翼也丰满了,就不怕他了。”继韬沉吟了好长时间,举手一拍大腿,说:“好吧,就这样干!”随即派继远带着一百多骑兵,到大梁去联络。朱友贞一听,喜出望外,厚赏了继远,加封继韬为同平章事,改昭义军为匡义军,仍命继韬统领,并派董璋帅军接应。继韬怕梁主怀疑,把两个爱子送往大梁,作为人质。
李继韬叛变之后,泽州守将裴约急忙派人给晋王送信,请求晋王出兵平叛。晋王此时正在魏州,遴选官吏,审定礼仪,准备登基的事宜,哪里有闲心管裴约的事?郭崇韬催他,他说:“李继韬叛变?你相信吗?他是李嗣昭的儿子!就是他有些过激言辞,非分行动,我们也得看他父亲的面子不是?哪能说风就是雨,不给他留一点回旋的余地?”出兵平叛的事就此搁置了。可怜裴约处在事变前沿,不得不立即召集全城军民,讨论应变策略。裴约说:“末将侍奉故使二十多年,立志翦灭梁贼,匡复大唐。为了这个志向,故使劝课农桑,训练士卒,常常躬耕垅亩,分财享士,浴血拼杀疆场,没有一天消闲。今日殁于王事,尸骨未寒,郎君父丧未葬,竟然背叛君亲,做下此等不忠不孝之事,众位乡绅,大家说,怎么办?”几位士绅激动地说:“将军平日待我们义同兄弟,您拿个主意,我们听您的!”裴约放声大哭,说:“我奉命守卫泽州,宁愿粉身碎骨,决不腆颜事敌!”有的士绅感动得流下热泪,决心和裴约一起,捍卫泽州,有的也不以为然,他们窃窃私语,“叛谁降谁,那是官家的事。而今这世道,也说不清谁对谁错。哪一家来了,咱们都一样地纳粮送银——老百姓嘛,保命第一呀!”“是呀是呀。再说,泽州有几个兵?能顶住大梁的进攻?”“我看,趁梁军未到,咱们还是先逃吧!免得玉石俱焚!”没过几天,董璋果然率梁军攻城,裴约坚守时间长了,兵马粮草都支持不住,派人向晋王告急。晋王接到文书,目瞪口呆,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沮丧地对诸将说:“朕对裴约有什么厚爱?朕对继韬怎么寡情?裴约就能分清好坏,坚决不附贼党,继韬兄弟认贼作父,竟忘了自己的誓言!嗣昭兄多么忠勇,却不幸生了这么一群鸱枭。”
随即命令李从璟选五千禁军,速赴泽州救出裴约。唐皇特别叮咛:“这次出兵,目的是救裴约!泽州,弹丸之地,有与没有,都不影响匡复大业,如折了裴约这样的重义之士,叫天下英雄怎么看朕?”可惜李从璟还没赶到泽州,城破,裴约英勇杀敌,被乱军砍死,尸首也找寻不见。消息传回洛阳,唐皇万分悲痛,令画师草成画像,挂在宫内墙上,吩咐宫人日日祭奠,天天上香。
如今,唐皇占领大梁,还抓住了继韬的两个爱子,继韬能不惊慌失措?
六
李继韬找来魏琢、申蒙和几个兄弟,商量了好几天,也没有个结论,有的要继韬坚守潞州,有的要继韬西走巴蜀,有的要继韬北逃大漠……急得继韬喉咙干涩,口舌生疮。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没有几天,晋王在洛阳颁布大赦令,赦免天下所有死囚。听到这个消息,继韬的母亲杨氏兴冲冲地来见继韬,继韬说:“这只是传言,我们又没亲眼见到诏书。”杨氏说:“无风不起浪。外边既传,就有几分真。”继韬说:“就算是真,对我们有什么用?”杨氏说:“既然有大赦,就是好机会。我们上京,面见唐皇,求他赦免。”继韬说:“他能赦免我?”杨氏说:“你父亲为国家立了那么大的功劳,我就不信,他就不念一点旧情?再说,他发布了大赦令,你还是他的侄子,虎毒也不食子……”继远说:“二哥,背叛朝廷,那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你去与不去,结果都一样!唐皇知道你投降了大梁,你说什么他能相信?不如深沟高垒,坐食积粟,还可以迁延岁月,如果上京,死期,就没有多远了!”继韬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下定决心,说:“我们,我们多带些银两,或许……”继远说:“别做梦了!”继韬又迟疑了。他一夜没睡着,翻来覆去也想不清楚。后来一想,这个事,逃也逃不过去,豁出去那些家产,上京,保命!
第二天起来,吩咐下人收拾行李,继远又来了,“如果非要上京,我也有一计,不知二哥敢不敢做?”继韬生气地骂道:“小祖宗,都火烧屁股了,你还拿捏得那么稳当!”继远说:“不是我拿捏,这个主意有点损,我也想了好久,不知该不该说。”“说!说!说!”继韬厉声吼道。继远朝四边看看,继韬吩咐下人:“你们先出去!”看着下人出去了,继远凑近继韬,压低声音问:“你知道荆柯刺秦王的故事吗?”继韬推开继远,大声说:“我不是跟着母亲做生意,就是跟着父亲打仗,哪里知道那些劳什子!”继远说:“那——我就长话短说。荆柯想刺秦王,必须得接近秦王。要想接近秦王,就得一个能打动秦王的礼物……”“什么礼物?”“仇人的头!这个仇人,秦王悬赏五百金,捕了几年,也没有逮到……”继韬搔着头,不解地说:“我又不想刺杀皇上,皇上也没有仇人……朱友贞都死了……”继远说:“你怎么不开窍?谁教你通梁的?那人不是皇上的仇人?”继韬说:“教我通梁?那不是你吗!”继远大怒:“那就把我杀了,献给皇上!”“哦——”继韬忽然明白了,“可是,可是,能那样做吗?”“能不能”,继远甩袖,“你自己看着办!”说完,一转身,走出门去,嘴里还咕噜道:“不知轻重的臭狗屎!”
继远走了,继韬在房间转来转去,焦躁不安。看着架上的唐三彩,他强迫自己静下来,头一回陷入了难堪的思考:凭父亲的功劳,能打动皇上吗?凭那些臭银子、破古玩,能打动皇上吗?他拿不准。功劳已成过去,又是父亲的;至于银子、古玩,人家当了皇上,整个国家都是他的,还能看上这些!想到这儿,他抓起唐三彩,高高举过头顶,狠命往下一摔,“啪嚓!”碎了,那花花绿绿的瓷片散的满房间都是。功劳、银子都不顶用了,看来,只有借魏琢、申蒙的头了!这主意虽然损点,说不定,还能糊弄过去。他坐下来,低着头想:杀两个吗?不,不——太狠了!人家那么忠心对我。可,不杀?能行吗?不杀他们,我就得做刀下鬼!杀吧!
就杀一个!杀一个?杀谁呢?申蒙?他是武将,在这乱世,有刀有枪就是爷,不能杀他!不能杀他!说不定,和皇上闹翻了,还用得上他。杀魏琢,对,杀魏琢,他是狗头军师,杀了他,如果需要,还会有张琢、李琢、赵琢,俗话不是说,“走个穿红的,来个穿绿的”吗?再说,不是还有老七继远吗?别看他还是个犊子,他比哪个狗头军师都厉害,都有主意!对,对,杀魏琢!“来人!”他如此这般地布置一通,派人把魏琢请来。
魏琢一进房间,就踩在唐三彩碎片上,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吃屎,手臂也划破了。他顾不得看伤,拾起碎片,翻来覆去地看。突然,他好像悟出了什么,腮边的肌肉剧烈地颤动。他猛地爬起身,就要抢出房间,被门外的侍卫逮个正着。侍卫七手八脚把他捆紧,推进房间。魏琢的脸憋得铁青,“李继韬,你要干什么?”继韬别过脸去,一言不发。魏琢的脸色平和了一点,言语却变得硬气了,“嘿,真要‘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啊?你距成功还差十万八千里,就敢卸磨杀驴!”
“我,我,”继韬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也不想杀你。可是……”“可是,你这个坎就过不去?”“是,是呀!这个坎就过不去……”魏琢气得浑身打颤,“你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鼠目寸光!你有的是钱,粮,还有兵,为什么要自投罗网?你也可以逃呀,我还可以帮你呀……”他仰面朝天,大哭两声,“爷爷呀爷爷,你白救我一回了!也怪我瞎了眼,跟了这样个胸无大志又阴险毒辣的东西!”“我,我……”眼看继韬要后悔,继远突然跳进来,一剑刺进魏琢的心窝。魏琢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咽气了。那惊恐的眼睛瞪着,似乎在问:他,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继韬的脸还别在一边,有气无力地吩咐侍卫:“把他的头,割,割下来,用匣子装,装好。”
七
李继韬和他的母亲带着魏琢的头,带着八九万两银子和一些古玩,擦黑到了洛阳城下。他们刚要进城,只见一个癞头和尚,穿着绺绺絮絮的破袈裟,左手摇着一把破扇子,右手托着一个烂沿讨饭钵,向他们化缘。李继韬一扬马鞭,打在癞头和尚的右手腕上,钵,掉在地上,打碎了,钵内的汤水溅了李继韬一裤腿。李继韬正要发火,杨氏说:“办正事要紧!”他们就进了城。那个癞头和尚并没发火,用脚把碎钵拢在一起,看着那堆碎片,摇头晃脑地唱道:“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再也没烦恼。管什么官,管什么财,那里死了那里埋……”
进了洛阳,他们先没有晋见唐皇,而是分头拜见景进和刘夫人。杨氏见了刘夫人,匍匐在地,口称“死罪”。刘夫人瞄了一眼随从抬来的箱子,伸手要扶杨氏,杨氏大哭,声嘶力竭,竟至说不出一个囫囵字来。劝了好一阵,杨氏哽咽着说:“进通少小,跟随武皇,东荡西杀,多少次差点丢失性命,多少次奋不顾身,救了皇上。谁想生了几个孽障,忘了根本,听信奸人撺掇,背主谋逆。老身也知道,这是该千刀万刮的罪。还望夫人给皇上说说,念进通忠心耿耿,战死疆场的份上,法外开恩,赦免小孽障死罪,也叫进通不要绝后哇!”说着,叫随从打开箱子,“哇——”刘夫人和侍女的嘴都张得老大,合也合不拢。那箱子里,满是金银珠宝,光彩夺目!刘夫人也见过不少古玩、夜明珠之类的东西,可今天这箱子珠宝、古玩,还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刘夫人捋捋袖子,伸出双手,捧起一颗珠子。只见那珠子,拳头大小,通体翠绿,玲珑剔透,熠熠闪光。“这些,都是,”刘夫人转身问杨氏:“给我的?”杨氏说:“是呀!都是老身孝敬夫人的!”刘夫人小心翼翼地放下珠子,喝令侍女:“抬下去,收好!”转身对杨氏说:“我这就去找皇上!”杨氏急忙拉住,说:“不急,不急!这事,也要找机会!”刘夫人说:“老姐姐,说对了!我这会儿去找,说不定撞破了人家好事,又要闹个大红脸!也好,咱们姐妹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借这个机会,我也略备薄酒,为老嫂子压惊,趁机,也向老嫂子讨教经商的秘芨。”宫女们都没动,“除了四弟存渥,她可没请过任何人呀!”“怎么?没听见?”刘皇后发火了,“快去准备酒菜!本宫今天也要学学那些男人,一醉方休!”
唐皇一见李继韬,想起了李嗣昭,眼圈立刻就红了。他拉着李继韬的手说:“你父,弓马纯熟,英雄盖世,特别是射箭,朕也怵他三分,怎么就栽在箭上了!”李继韬把一腔恐惧,化作了悲伤,呜咽不止。“贤侄,咱们不哭了!”随即吩咐御厨,整一桌酒菜,“朕要与贤侄喝上几杯。”之后,隔上一两天,就传旨要李继韬进宫,或蹴鞠,或喝酒,或带着他驾鹰走狗,去野外打猎。郭崇韬听说,立即上表劝谏,“赏罚分明,国之大务。李继韬背主投敌,十恶之首,即便自己有功,也难抵罪,怎能不加惩治,反示褒奖?”唐皇阅过,放在一边,依然与李继韬放马走狗,宴饮作乐。可李继韬心虚,他怕皇上的眼睛,他怕皇上的脸,更怕皇上的嘴,什么时候突然降旨杀他的头。因此,几次三番上奏章,要求归藩。唐皇收到了几封,也没太在意,这次又来了,唐皇提笔就批了两个字:不准!
李继韬回不去,悄悄派人把景进请到翠月楼。酒菜上齐之后,继韬摆手让两边侑酒的女伎下去,“我不叫,你们不必上来。”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李继韬跳起身,拉开门,“景大人,请进!”景进闪进屋,回身关住门,小声说:“以后,少到这个地方来!”李继韬连回了几个“是”。二人坐定,李继韬斟了一杯酒,双手递给景进,“景大人,先喝了这杯酒!”景进接过,一饮而尽,问:“又,有什么事?”李继韬噘着嘴,“能有什么事?想回潞州,皇上不准。”“你这个人呐”,景进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见皇上一面都见不上,你,犯了弥天大罪,皇上没有追究不说,还三天一小宴,六天一大宴,又带着你驾鹰驱狗走马打猎,给了你多少风光!你不思好好陪陪皇上,回去干什么?放心不下你的潞州?”李继韬说:“放心不下潞州倒在其次,你也看见了,李存渥的脸色有多难看!”景进自己抓起酒爵,斟了一杯,喝了,抹抹嘴,说:“他那张脸,属驴的,除了刘夫人,不给谁拉?你在乎那个干什么?”李继韬站起身,给景进斟了杯酒,又夹了一片熏肉,放在景进面前的小盘里,说:“你不在乎可以,我不在乎不行啊!”就把他们弟兄护丧归潞,要杀存渥的事学了一遍,“他和皇上是亲弟兄,他给我脸色看,我有好果子吃吗?”景进叨菜的手僵在半空,“这,还,还真有点那个……”两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喝,喝酒!”景进给李继韬斟了一杯,“酒不光壮胆,也能启智。
人不常说嘛,‘李白斗酒诗百篇’。喝一阵,就有办法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两杯一碰,递给李继韬一杯,说:“干!”李继韬只好站起来,喝了一杯。刚要抓酒爵,就听外面有人推门,接着,“砰砰砰”地敲,夹杂着一个男子的喊声,“开门,开门!奇,奇,奇怪,老——爷我刚,刚出,去,谁,怎么就,把门关了?天,天还亮——着呢,就,就,那么猴,猴,急!”“老爷,说什么呢!”娇奓奓的女声,还夹着浪笑。那男声,怎么这么熟?李继韬打开门,一男一女,男的好象喝醉了,腿都站不直,头搭拉在胸前,全身几乎趴在女的身上。见门开了,男的就往里蹭。
女的说:“不对,不对!不是咱们的包间!”“什么呀?不对,不对?你,你看,桌子,椅子,还有,菜,菜!”男的扬手向房间里指,头也随之抬了一点,啊,李存渥?是他!李存渥也看见了李继韬,抬手,指着他,“反,反贼,大,大,大胆!
谁,谁,叫你,进来的?“李继韬退了一步,躬身,抱拳,李存渥手指着他,“你,你,出去!出去!这,这儿,翠月楼!不是,不是,你的潞州!”李继韬看看景进,没有说话。“咋啦,不想出去?”李存渥习惯地抽剑,“我,我替皇上,宰,宰了你!”没有剑,他挣着要去抓椅子,景进急忙赶过来,扶住李存渥,“你,你,怎么,也在,也在这?”景进没答,问那个女的:“你们,在哪?”女的伸手指指,“邻间。”景进示意扶过去,李存渥拽住不走。“干,什么?你,助纣,为,为虐!
我,我,也杀,杀了你!”“杀了我?”景进笑笑,“好哇!可你这会儿站都站不稳,还能杀我?酒醒以后吧?啊?”两人几乎是架着,把李存渥弄进了隔壁房间。
景进回来,返手关了门。李继韬迎上来,焦急地说:“景大人,看见了吧?你可要想想办法,让我尽快离开洛阳哇!”“我能有什么办法?”景进也是一脸的无奈。“这是十两黄金,景大人,请您笑纳!”景进瞅瞅黄金,并没有伸手去接,“我要那个干什么?买美人?”李继韬说:“大人一世清廉,谁不称赞!我也不敢用这点金子玷污你的清名。这,不是贿赂,您得上下打点不是?你跑了路,费了心,再花上自己的银子,我的心能安宁吗?你要不收,您,您就是见死不救!您就忍心看着我被李存渥杀喽?”景进说:“你小子说得也有些道理,好,我收下,收下!只是……”“您老足智多谋,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景进把李继韬推开一点,“你急什么嘛,办法,又不是扇子,在袖筒里笼着,一抓就出来。你得容我想想呀!”李继韬稍稍安静了一会儿。景进招招手,“你附耳过来。”景进贴着李继韬的耳朵,窃窃私语,李继韬边听边点头。“怎么样?这个办法行吗?”李继韬满面红光,说:“行,行!我马上派人去作。”说着,李继韬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感谢景大人的救命之恩!”
没过几天,唐皇忽然接到潞州兵变的消息,正在着急,又有六百里加急送来,唐皇拆开一看,勃然大怒:“竖子竟敢欺朕!”立即派人宣来李继韬。李继韬上殿,看见他的两个小儿子也在殿上,心里狂喜,“皇上要侄儿父子回潞州吗?”唐皇强压怒火,软着声问:“你想回潞州吗?”李继韬喜出望外,平静地回答:“想啊!”
“想回潞州,天经地义,既不犯王法,也不乖常理,”唐皇一拍龙案,大声吼道,“你总不能欺朕呀!朕哪点对不住你?”吓得两个小孩嘴咧了几咧,却没敢哭,李继韬假装糊涂,“皇上说的什么,小臣怎么敢欺骗皇上?”唐皇又压低声音,“潞州出事了吗?”李继韬小声说:“小臣刚刚得到消息……”“‘刚刚得到’,”唐皇又一拍龙案,案上的纸、笔、茶碗都飞了起来,两个小孩终于“哇”地一声,哭了,“放你娘的狗屁!你看看吧!”唐皇扔下几张纸,李继韬膝行检起一看,是任圆的奏疏,揭露他教唆继远在潞州搞假兵变,企图欺骗皇上。李继韬一下瘫软在殿上!唐皇骂道:“你背亲叛国,早就该碎尸万段!朕念你父一生忠诚,屡建奇功,才饶你不死,你竟然不思悔改,又来骗朕,朕岂能容你!”随即喝道:“将逆贼李继韬拉到天津桥南,陵迟处死!”两个小孩哭着扑向他的父亲。唐皇看了一眼,背过身说:“小小年纪,竟也帮助老子造反,长大了,还不把天掀翻?这样的父子,一起去了,也好!拉出去,一块斩了!”同时,派使臣往潞州斩李继远,把头装进匣子,送京查验。命令李继俦权且执掌潞州一切权力,李继达出任军城巡检。
杨氏到法场哭奠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回到住处,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是一个劲地哭,一个劲地骂。她骂丈夫傻屌一个,一辈子忠心耿耿,只知道替别人冲冲杀杀,到头来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她哭儿子打小精明强悍,经商做官,样样不落人后,却英年遭此横祸;她怨自己,挣下偌大家业,却不谙官场争斗,花了那么多银子,也救不下儿孙性命;她恨皇上,进通救了你几条性命,你竟然不能赦免他的儿孙,……哭来骂去,骂去哭来,她忽然觉得,人活在世上,太没意思:无论你忠勇报国,战死疆场,还是叛国投敌,认贼作父,都一样,死了,谁说什么他都听不见,还不等于没说?无论你官做多大,前呼后拥,还是家财万贯,富甲几州,死了,也是赤条条一个,你能带走什么东西?……她依稀记起,这次进京,在城门口碰见的那个癞头和尚,他嘴里唱着什么,“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再也没烦恼。管什么官,管什么财,那里死了那里埋……”对呀,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再也没烦恼!她,抖抖地,扯下自己腰间的带子,搭在馆驿的梁上,笑嘻嘻地说:“儿子呀,孙孙呀,等等我,等等我!”自缢身亡。
八
李继俦接到母亲和二弟父子的凶讯,开始还十分悲痛,过了半天,心内升起一股暗喜,他立即召集他的亲兵,抹着眼泪说:“我父亲一生忠勇,为国家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李继韬背主叛亲,已被皇上诛杀。国家与梁贼争锋正炽,我们潞州,又生内乱。望众位齐心协力,守卫潞州。”大家听着,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都瞪大眼睛。最后,他命令,亲军把节度使府团团围住,他进入父母的卧室,向母亲的大丫鬟金菊索要库房钥匙。金菊说:“老太君行前交代过,如果她此行遭遇不测,还留有几个公子,就必须叫齐,一起处置家财。你们弟兄七人,二公子去了,七公子去了,还有五位。请你把其他四位叫到这里,奴婢当着你们五兄弟的面,把钥匙交到你手上,也算完成了老夫人的托付。”李继俦骂道:“灯草棍戴帽子,你还成了人物了!我是谁?你不认识了?钥匙交给我,我自会对兄弟们说。”金菊说:“奴才知道,你是老大,可老大更应该有老大的样子——不应该一人强要掌管钥匙!”李继俦“仓琅琅”拔出宝剑,搁在金菊的脖子上,骂道:“你想独吞李家财产?”金菊依旧静静地站在厅中,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树。金菊看也没看李继俦,说:“我是丫鬟,又不姓李,凭什么独吞李家财产?老夫人平时待我不薄,我也只是遵循老夫人严命罢了。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李继俦吼道:“我不跟你罗嗦,我就问你一句,给不给钥匙?”金菊依然平静地说:“你把你的兄弟都叫到这儿,我就交。”李继俦气急败坏,一剑砍在金菊的脖子上,鲜血四溅。金菊圆睁着眼,不解地瞪着大公子,她真闹不明白,“平日,还温文尔雅地,今天,怎么了?见了钱,野兽一样,眼,都绿了……”她,还没想清楚,就摇摇晃晃地倒在血泊中,手里,还紧紧攥着钥匙。
李继俦拿到库房钥匙,立即奔向库房。几个贴身亲兵跟过来,他说:“你们就站在这,不许任何人进来!”铁门“吱牙牙”推开,李继俦闪身进去,反手关了门。虽说母亲和老二上京拉走了上百万银子、古玩,现在,留下的银子、古玩,还有上百箱。他打开箱子,一股潮霉味扑鼻而来。他,拿起一锭银子看看,已经有些发灰发黑了。在裤腿蹭蹭,那银子,立刻现出了本来面目,起明发亮。他把银子举到鼻子下闻闻,还有一股霉味。他把银子搂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霉味,啊,霉味,天底下最美的味道!”
继达、继能、继袭兄弟听说大哥杀了金菊,抢下钥匙,已经进了库房,立即带着各自的亲兵杀了过来。库房中,好一场厮杀,兄弟们相继死于非命!那些金银财宝和古玩,全都被活着的亲兵们抢走。亲兵们没了主人,一把火烧了节度使府,四散逃出城去。可怜李嗣昭一世英名,却不知匡正妻子,教养儿孙,以致多财养诈,遗祸家国!唯老四继忠听说有变,知道自己也没能力劝解,连忙收拾了些散碎银两和随身衣服,手牵妻儿,悲怆地远走他方,隐姓埋名,躬耕度日,也算为李嗣昭延续了一脉香火。
九
刚处理完李继韬的事,幽州总兵李嗣肱又病逝了,唐皇滴过几滴眼泪之后,想到幽州是防御契丹南下的屏障,无能干的大将把守,绝对不可,而身边又无可派之人,景进说:“请李将军去呀。”“李将军?哪个李将军?”“李存审将军。”唐皇说:“德祥身为蕃汉马步总管,全军统帅,应该在朕身边。他到沧州,已经几载,不能再让他外任受苦了。”景进说:“皇上圣明仁慈,总想着臣下。可是,幽州一带,沃野千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契丹南下屏障,其他人谁能胜任啊!再说了,他在幽州,不是更少点事吗?”唐皇想想,“那,你就去沧州宣旨吧!”景进心中暗喜,平静地说“好吧,我去。”
这个时候,李存审正为一事难受呐!什么事呀?平定大梁!平定大梁,对于晋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为这事难受什么?是呀,放在一般晋人身上,这是好事,可您站在李存审的角度上想想,也会为此事忐忑不安——自己身为蕃汉马步总管,收复大梁却没能参与,还远在千里之外,这意味着什么?
人常说,病从心中起,李存审郁郁寡欢,病魔便趁机兴风作浪,等景进携诏书到了沧州的时候,李存审旧伤复发,浑身多处溃烂,已经不能起床。听到禀报,李存审急唤丫鬟更衣。夫人柔声说:“你病成这样,床都起不了,让孩子们代你接旨吧?”他生气地说:“接圣旨就是见皇上,哪有代接之理?”夫人说:“那就在床前吧?”“床前?别人可以,我不行!”李存审想也没想,就接着说,“你也没看,宣旨的人是谁?景进!没事,他能给你捏出事来!”他吩咐夫人、儿子把他抬到前厅阶下,跪着,再唤家院请景进宣旨。宣旨毕,景进把圣旨双手捧给存审,存审再怎么努力,双手也抬不起来。彦超、彦饶忙膝行上前,一人抓住父亲的一只手臂,半躺着接了圣旨。景进说道:“将军病得如此沉重,就多养几天再上任吧?我回朝廷会把将军病况如实呈报皇上。”夫人刚要答谢,存审摇摇头,说:“圣命如天,怎敢延误?下官明日起程。”景进翘起拇指,说:“将军忠于王事,当世楷模,皇上没有看错将军!幽州乃河北门户,除了将军,也没人敢当此重任!不过,你的病情……
皇上是仁德之君……”存审说:“皇恩浩荡,末将一定不辜负皇上厚望,绝不让契丹踏进幽州一步!”景进再也没说什么,声言要折返汴梁,告辞离去。
儿子彦超、彦饶、彦卿、彦能、彦琳把父亲抬回病塌,夫人埋怨说:“你病成这样,为啥不多养几天再走?他已经有那个意思,你可以趁机求求……”存审说:“你没听清他的话?”彦卿眼里噙着泪水,说:“那个狗东西,口里一把火,心里一把刀!你要听他的,那不正中他的奸计?只要你迟走几天,说不定,他就能给你罗织一个拥兵自重,不服调遣的罪名。这,可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啊!”存审用赞许的目光看看彦卿,“三儿,好样的。要在乱世混,认人不清,寸步难行啊!”他示意儿子扶他半坐着,说:“景进是什么人?孔谦叫他‘八哥’,虽是褒义,可也揭示了他的部分本质——不做人事,却会学主人之舌。你冯道叔给他起名‘九头鸮’,真叫准确、形象!他雇佣一批爪牙,专在黑处找人不是,罗织罪名害人。你听他的,岂不把自己送入虎口?”夫人说:“那也得再养几天!你,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儿子们也同意母亲的意见,纷纷劝父亲迟几天出发。存审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你,把我那些宝贝取出来,让他们看看。”儿子们都露出惊讶的神色:父亲一向简朴豁达,不要说皇上的恩赐,有时候连俸禄都分给部下,哪里还藏着什么“宝贝”?
他们眼巴巴地瞅着。母亲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包袱,轻轻解开,露出一只匣子。母亲紧紧地抱着匣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轻轻地放在桌上。
匣子上着锁。母亲颤巍巍地从内衣口袋摸出一把钥匙,慢慢打开,吃力地捧出一个油纸包,轻轻绽开。儿子们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瞪圆了——锈迹斑斑的一堆箭镞!母亲的手颤抖着,数数,一个,两个,三个……整整九十八个!那些箭镞,绝大部分已经锈成了铁疙瘩,上面的血全都变成了黑色!“这些东西,都吃过你父亲的肉哇……”母亲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扭过身子一个劲擦泪。儿子们被这些箭簇深深地震撼了,他们仿佛一下子长大了,理解了什么叫战争,什么叫英勇,什么叫贡献……“夫人呐,不必悲伤。人生坎坷,谁没有个七灾八难?我只怕孩子们不谙世事……”李存审叫过儿子们,对他们说:“你们生在福窝,虽跟为父打过几次硬仗,终究嫌少,还不能刻骨铭心。为父出身寒门,少小为保家乡,揭竿而起,历尽艰辛。自从投了武皇,四十多年,位极将相。大小战阵成百上千,中矢无数,身上没有一处没挨过刀枪。尽管如是,仍兢兢业业,忠于王事,从未懈怠。今日不幸罹此小疾,怎能因之安卧塌上,毁我一世英名!”夫人和孩子们听他这么说,噙着泪水开始打点行装。李存审又叮嘱夫人儿子,“明日三更出发,莫要惊扰百姓。”
十
一钩残月斜挂在西天,几片乌云游荡着,时而遮住了月亮,弄得地下时明时暗。谯楼上打过二更,夫人就起身,叫醒丫鬟婆子家院仆人,要他们收拾行李,还特别要求他们,“不许出声!”到了三更,一切准备停当,儿子们把父亲抬上车,彦卿把父亲的尺八袋轻轻放在父亲身旁。存审撩开轿车后门帘,睁大眼睛望着自己住了几年的家。彦超说:“爸,走吧!黑,您看不清楚。”是啊,月亮又被乌云遮住了,房子朦朦胧胧,树也模模糊糊,可在李存审的心里,它们还是那么清楚、明晰,前厅门左下角有一块漆脱落了,后窗中间有格窗棂损坏了,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本来,前几天就想自己修的,可这一病,“没时间了,留给后来的节度使吧。”
他想。刚挥手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叫卫士。”卫士来了,他摇摇手,“不对,不是叫你们——你们是我的亲兵,要跟我走的!叫留守节度使衙门的卫士!”
卫士叫来了。“前后院那些腊梅,青竹,雪松要依时浇。花呀,树呀,都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新节度使来了,把我的话说给他。不要借口处理大事,就忘了这些琐屑小事。要知道,小事不小啊!”想想,确实再没有什么事了,李存审一挥手:“出发!”
大门“吱呀呀”开了,李存审的车刚出了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门外广场煞时亮起了上千支火把,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天上的月亮也显得暗淡无光!百姓们齐刷刷地跪下,领头的是沧州观察判官周光辅。李存审叫彦卿掀起轿车门帘,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周光辅说:“明公治我沧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商贾平和,市井繁荣,敬请明公眷顾我沧州百姓,继续留任。”李存审听言,连忙答道:“下官身为地方官吏,替百姓办事是下官本分,不敢贪功。至于留不留任,得听皇上的,下官绝不敢自作主张。”周光辅双手捧起一本折子,举过头顶,说:“明公一向爱民如子,百姓的话,您从不随意驳回。这是沧州百姓的心愿,请明公过目。”李存审接过一看,是万民折!看着那些或工整或潦草或端正或歪斜的签名,李存审的眼泪霎时就滚落腮边。他硬撑着直起上身,给大伙作了三个揖,说:“各位父老乡绅,你们对下官的褒奖,我李存审没齿不忘!可是,身为大臣,皇命如山,我李存审也不敢违抗。请你们让开一条道,容下官过去赴任。”周光辅身边一位白胡子老者说:“我们沧州百姓,离不开您呀!”人群中有人喊道:“幽州是大唐土地,沧州也是大唐土地,您在哪里当节度使不一样啊?”李存审说:“感谢沧州父老对下官的深情厚谊,下官也舍不得离开沧州。可是,大家也该知道,幽州地接契丹,李嗣肱将军殉职,百姓也盼有人尽快接替他的职位呀!皇上派下官前往戍守,望各位父老体谅李存审一点忠心!”儿子彦超、彦饶、彦卿、彦能、彦琳也都劝百姓以国事为重,体恤父亲的难处,让开一条路。周光辅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可百姓还是不答应,有人说:“刘仁恭以来,沧州百姓就没安宁过一天。刚摊上个好官,又要调走,不知道皇上安的什么心!”有人喊:“李将军,您是好官!您也学学刘守光,做沧州皇帝,我们拥戴您!”李存审忙说:“众位父老,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别说我做,你们说也不能说!你们也都知道,当今皇上,贤明勇武,新近又平定伪梁,正欲一统天下,匡复大唐,下官绝不会逆天下大势,作分裂国家的罪人!”无论李存审怎么说,百姓还是跪在大街,嚷嚷不止,不放他们过去。彦卿忽然瞥见后边有几个人,好像景进和他的随从,便挤进人丛,想看个究竟,那几个人却低下头,溜了。彦卿又挤回来,把这个情况告诉父亲。李存审小声说:“事已至此,放他们走算了。到了幽州,立即上书请旨朝觐,当面辨清是非。”“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李存审说:“先退回去。天明了再说。”天还没明,大部分百姓回家去了,李存审化装成外出买菜的丫头,只带了几名随从,乘车离开了沧州。
十一
景进从沧州溜出以后,悠悠荡荡回到汴梁,唐皇问:“德祥可好?”景进回说:“好哇!他哪能不好!”唐皇听他话中有话,便问:“怎么回事?他不愿意去幽州?”
景进说:“他哪里不愿意?他做梦都想去幽州!”“为什么?”景进说:“皇上,您是没见,沧州上万百姓拦住李将军,要他留在沧州。”“你不是说他做梦都想去幽州么?留在沧州干什么?他没给沧州百姓解释?”景进说:“他也解释啦。可沧州的百姓不答应,他们要他留在沧州做皇帝。李将军不同意,说沧州乃弹丸之地,又无险可守,不如幽州城高池深……”唐皇问:“他,德祥是那么说的吗?”景进说:“怎么不是?我和随从都听见啦!不信,您去问问他们。还可以派人到沧州……”
唐皇说:“不用了。德祥,不是居功自傲的人,他,不会背叛我……”“不会背叛?
李嗣昭也没背叛,可他的儿子……李存审的儿子,更是五只老虎,谁能保证……”
唐皇眉头一皱,旋即又平静下来,说:“他,真要那样,刘守光就是前车之鉴!”
“启奏皇上!”宫外有人大声喊道。景进说:“传话出去,就说皇上已经歇息,有事明日早朝上奏。”话刚说完,就听宫外有人大哭:“李总管归天了!”皇上一怔,“哪个李总管?”急步走出宫外,只见来人黑衣黑裤,头缠黑纱,趴在地上,身边一根木棍,木棍上缠着黑麻纸。“你是……站起来回话!”来人站起身,“是彦卿贤侄!你父——”彦卿大哭道:“皇上,家父殡天了!”唐皇一惊:“怎么?他,一直好好的,怎么就——”彦卿哭道:“家父在沧州,已经身染沉疴,接到圣旨,连夜赴任,路上又感风寒。到了幽州,连上三道奏折,希冀生睹天颜……”唐皇伸手抓住彦卿:“三道奏折?朕,一道也没见哇!”唐皇扭头问景进:“怎么回事?”
景进说:“有,奏折,有……奴才,这些天,大事连连,奴才看皇上,皇上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奴才哪里敢用这些小事麻烦皇上!”唐皇转身对彦卿说:“是,也是,拿下汴梁,事一个赶一个,太多了,忙得一塌糊涂,也没有催看……”彦卿哽咽着说:“这,这是,家父的,最后一道奏折……”唐皇接过李存审的奏折,展开,见上面写着:臣存审泣拜:微臣生于乱世,历事二主,垂四十年,历经战阵,不计其数,身上无一寸不餐刀枪,无一处不饮箭镞。少时鸠率乡邻,庇佑父老,屡败蔡贼,为先皇所重,赐姓名,委重任。从讨赫连鐸,冒刃血战,血流盈袖,先皇手自封疮,日夕临问。自随皇上,擒丁会于上党,破思安乎夹城;移镇忻州,出奇计大败贼酋,死匪首于非命,驰骋胡柳,效愚忠恶战敌阵,挽颓势于既倒;率天兵,救同州,敌将败北,统貔貅,破镇州,反贼授首。每临战阵,必身先士卒,每有封赏,必尽分兵丁。处理政务,辄勤奋自勉,不敢因私误公,对待百姓,常心存感激,不敢妄自尊大。今幸天下一家,远夷极塞,皆得面觐彤墀,射钩斩袪之人,孰不奉觞丹陛?
余不幸粘染沉疴,三上表乞生睹天颜,不得上路,岂非天谴我死弃北荒?呜呼,死而死矣,臣子本分。愿吾皇斥奸佞,远小人,任贤用能,勤政事,奋天威,匡复唐室,臣在九泉,亦为国家黎民欢庆矣!
唐皇阅罢,想到存审昔日好处,心中十分酸楚。刚要安慰彦卿,忽又沉下脸来,问道:“这是你父写的吗?”彦卿一震,忙回道:“是,是呀。”唐皇说:“你父一向谦厚,从不矜功伐绩,更不轻论政事。你老实回话,这封奏折,是你父写的吗?”彦卿见皇上已经看出破绽,索性跪下,“皇上英明!我父一生为国家出生入死,光从自己身上挖出箭簇就一百多个!这样忠诚的将军得不到封赏也还罢了,奸人还要馋毁他,我们几个儿子看不过眼……”说着,奉上一个袋子,“父亲说,这是那年苦战刘鄩后,皇上赐给的。现在,用不上了,还给皇上……”唐皇一看,是他亲手赠送的几管尺八、洞箫,他颤抖着双手接过,缓缓抽出一支,端详好久,眼泪止不住滚落腮边。他伸出双手,扶起彦卿说:“你父一生忠于王事,身经百战,从未打过一次败仗,在大唐所有将军中,绝无仅有!他的英名,朕永远铭刻在心。”
他沉默一会儿,又把尺八袋还给彦卿,说:“入殓的时候,把这个,放在他身边,也算是朕对他的褒奖。愿他在九泉之下,吹着尺八,欢乐度日。至于这道奏折,朕也不再追究了,念尔等也是一片孝心。不过,以后不要自作聪明,多学你父勤谨忠厚。”当即追赠存审为尚书令,命归葬太原,为武皇陪葬。诏封存审长子彦超为北京巡检,彦卿为幽州节度判官,其余各子,均有封赏。
李存审过世,幽州守将空缺,便想由李嗣源接任,唐皇找来郭崇韬,征求意见。郭崇韬听说李存审去世,好一阵唏嘘。当时,郭崇韬遥领真定,唐皇说:“朕欲卿再镇汴州,卿以为如何?”郭崇韬回说:“臣内典枢机,外预大政,富贵到了极点,何必再加封赏?不少人跟随陛下已经很长时间,身经百战,所得不过一州,臣无汗马之劳,只凭侍从左右,得到这么高的勋位,常不自安。”唐皇说:“爱卿忠诚,世人共知,为朕出谋,锄奸继位,保固河津,安抚契丹,继而直趋大梁,成朕帝业,岂是百战之功可比?今朕贵为天子,岂能使卿无尺寸之地?”崇韬再拜推辞:“臣已遥领真定,哪敢再镇汴州?汴州乃关东要冲,地富人繁,臣又到不了治所,仅靠别人代劳,恐怕误了皇上大事。这样做,也不是富国强兵的好办法呀。”
固辞不已,唐皇方才作罢。
十二
郭崇韬回到家里,把李存审仙去的消息告诉夫人,两人又念叨了好长时间。夫人说:“死生有命,也是没办法的事,老爷还当节哀顺变。”郭崇韬说:“李将军死在外任,上上下下有口皆碑,也算死得其所……我们……”夫人忙插话说:“老爷功盖朝野……”郭崇韬没等夫人往下说,就把唐皇要他再镇汴州的事学给夫人姜氏,姜氏问:“老爷怎么回话?”郭崇韬如实说过,姜氏说:“夫君的谨慎,令妾佩服。”郭崇韬叹口气,“这哪里是谨慎,是无可奈何啊!”姜氏问:“怎么了?夫君如日中天,咋说这样的话啊?”郭崇韬说:“古人云,伴君如伴虎,真没说错。想想最近发生的事,让人感慨万千!高季兴,人家来祝贺,为什么要追杀?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李继韬倒是罪有应得,可李存审将军,多好的官呀,竟还有人诬陷!寒心呀寒心!我们出身寒门,没有祖宗荫庇,倘若被人挤兑……”“怕什么!”
姜氏说,“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只要我们身正,还怕谁含沙射影!”郭崇韬又叹口气,“夫人不知,官场险恶……”说到这儿,郭崇韬马上想起一件事:有一次,郭崇韬到租庸使府办事,事儿办完之后,啦起了闲话,孔谦说:“河东出了不少名人。”郭崇韬想也没想,就说:“可不是嘛!河东是国朝龙兴之地,名人当然不会少。”“不光是男人,女人有名的也不少。”孔谦说,“比如高宗的王皇后,还有武则天……”郭崇韬似乎闻出点味儿,没有回话。孔谦又问:“您说您是汾阳王的四代孙,不知尊夫人出自哪个名门?”郭崇韬的脸红了——郭崇韬哪里是汾阳王的后代?他的夫人也并非名门之后,而且,他们都遭受过难以想象的磨难——
十三
郭崇韬乳名宝儿,祖上是雁门一家土财主,靠的是起早贪黑,勤俭节约,挣下了不菲家业。到了他父亲郭弘正手里,兵匪抢劫,契丹洗掠,加上官府盘剥,渐渐衰败下去。弘正索性扔下诗书,玩起了赌钱的勾当,很快把一个殷实的家弄得空空如也。妻子胡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常常忧心忡忡地埋怨:“你,过去,可不是这样啊!兵荒马乱地,你不管家,整天赌钱,还像个男人吗?”每当此时,弘正都是那句话:“正因为兵荒马乱,朝不保夕,才要及时行乐。不然,那天死了,还不愧得慌?”胡氏气得骂道:“天下的男人哪个像你?保不了自己,还要祸及子孙!”
弘正却像没事人一样说:“你这个婆子,好没见识!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他作甚?坟里风脉旺盛,还用我们管?他要不是人才,凭你怎么折腾,也出不了个五户长。”说了之后,依然是赌钱赌钱赌钱。胡氏见怎么劝说也不起作用,久而久之,劝他的心思越来越淡,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她拿出娘家陪嫁的妆奁,把儿子送到邻村的学馆。
这个学馆的老学究姓李,自名尊儒。他把一个孔孟之学吃得通灵剔透,却在科场屡战屡败。过了知天命之年,仍然是个童生,他便收了求功名的幻想,誊出正房,摆了几张桌子,在家里开馆授徒。从此,他恨死了孔子、孟子,转而笃信道家,遂给自己改名叫做敬一,声称,自己一生就敬重老聃李耳一人,更希望自己的门徒“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无穷,把老子的学说传衍下去。宝儿来学馆不几天,老学究就发现这个小孩聪颖好学,便着意培养。
十四
一天,崇韬从学馆回家,拿了一张纸,递给父亲,弘正看着看着,嘴都气歪了,脱下鞋,拉住儿子,照屁股就打。胡氏拦住,问:“为什么打孩子?”弘正扬扬手中的纸说:“你看看,你看看!还不该打?”胡氏抢过,交给儿子,“念!”崇韬念道:“赌钱的好处……”“什么什么?赌钱,还有好处?”胡氏嚷道。崇韬说:“娘,您别急嘛!听儿子给您念。”崇韬站在当厅,大声读了起来:“赌钱有什么好处?嘿,俗人俗人,竟不知赌钱的好处!今天,我就冒着泄露天机之大不韪,给你说上几条: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穷秀才之梦呓也!‘赌场自是黄金铸’才是颠簸不破的真理。君不见,东邻盖起了高楼,西户买来了沃土……至于自己不发,乃心不诚也。只要天天来赌,夜夜下注,自有发迹之时。这种来钱法,无经商之风餐露宿,无抢劫之搏击喋血,何乐而不为也?此其一。
司马公撰《史记》,每到凌晨,也不得不趴在几上假寐。赌钱高手嘛,夜越深越来劲,你怎么扰其所为劳其筋骨也无法乱其心志。地里的耕种耙锄,家里的柴米油盐,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到了某一境界,天马行空,任意西东,一人吃饱,全家安宁,没有了尽不完的义务,担不完的责任,操不完的闲心,还不清的孽债……”
“你看你看,这是人话吗?”弘正抢过宝儿手中的纸,三两下撕得粉碎。胡氏道:“怎么不是人话?要我看,你干的才不是人事呢!总有一天,你会落到‘一人吃饱,全家安宁’的境地。”“那还不好?真到了那时,老子一身轻松,神似济公,手摇芭蕉扇,口唱‘色——了——空’,多快乐的游方金刚!”正说着,门外有人叫,弘正把手伸到胡氏脸前。“干什么?”“钱!”“哪里还有钱?明天就断顿了……”话还没说完,胡氏的眼泪就下来了。弘正瞄了一眼胡氏的头,一把抓过胡氏头上的银簪子,一溜烟跑了出去。胡氏的一缕头发被揪下来,悠悠地掉在地上,两行眼泪随之涌出眼眶。崇韬忙替母亲擦泪。“娘,不哭,咱不哭。宝儿长大了,当官,挣银子,绝不让母亲挨冻受饿!”胡氏一把揽过崇韬,拥在怀中,止不住的泪水落在儿子的头上。
当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崇韬一觉醒来,睡眼惺忪地揉揉眼,见妈妈坐在炕上纳鞋底。一抹月光从破窗子挤进来,洒在妈妈脸上,傻白傻白的。她一边纳,一边不时朝外看。突然,她的手一颤,“又扎破了!”崇韬嘟囔一声,急忙钻出被窝,抓住母亲的手指就吮。母子二人的眼睛都潮红了。他抱着母亲,仰脸劝道:“妈,别纳了,睡吧。”母亲摸摸他的头,“你睡,妈还不困。”崇韬说:“妈,您哪里不困,是爹还没回来吧?天天这样等,您,太苦了!”母亲向外望望,叹了口气,说:“你还不懂……你爹,他,也不是坏人……孩子,睡吧,明早还要上学呢。”崇韬瞅瞅母亲,本想陪陪她,可怎么也抵不过瞌睡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翻身一看,炕上没了母亲,院子里人声嘈杂,人影憧憧。他拉过衣服,胡乱套在身上,跑出屋子。
月亮晃晃悠悠地斜挂在西天,月光洒在地上,惨白惨白地。崇韬使劲揉揉眼,才看见一堆人围着什么,指指划划。他从大人腿中间钻进去,众乡邻煞时静了下来。“爹,爹!”他爹躺在地上,衣衫破碎,满身是血,眼睛惊恐地圆睁,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支银簪子,母亲满眼泪水,瘫坐在父亲身边。“爹,爹,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母亲突然清醒了,她拉过他,搂在怀里,轻轻地说:“你爹,他,走了。再也不受罪了……”崇韬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扑到父亲身边,喊道:“谁,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啊?”爹再也不会说话了!母亲拉过他,说:“听他们说,你爹赖账。你爹,哪儿会?……现在,最要紧的,是,埋葬你爹!”她,擦擦泪水站起身,走到一位老者身前,道了个万福,“六叔,还得请您做主。”胡氏回头又对大伙说:“众位高邻,大家都看到了,我们孤儿寡母遇到了个坎,迈不过去了,非得诸位伸出援手不可。我们在这给诸位磕头了!你们的大恩大德,容我们后报。”
她拉着崇韬跪下,给大家磕了三个头。这时候,有人扭头就走,有人讪讪地站在原地,那位六叔捋捋胡须,说:“乡亲们,这年头,家家都可能碰到祸事。老郭家遭此变故,孤儿寡母,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吧?于人方便,于己方便呐!”留在原地的人七嘴八舌地答应着。六叔问胡氏:“怎么办?借钱买棺材,还是卷芦席?”胡氏说:“明天就断粮了,哪敢再借钱?就用……芦席吧!”几位乡亲点点头:“这几年,有芦席也不错了!”胡氏从丈夫手里抽出银簪,递给六叔,“用它换领芦席吧。”
六叔接过银簪子,转给一个后生:“快去!”胡氏端来一盆水,仔仔细细擦干净丈夫身上的血污,给他换了一套稍微平整的衣服。芦席买来了,大伙七手八脚地卷好弘正,在村外的土崖上挖了个洞,把他埋了。
埋了父亲,母亲昏睡了三天,一口饭也没吃。崇韬找来找去,也找不下一撮粮食,就烧了一碗热水,偎在母亲嘴边。母亲的嘴唇蠕动着,像婴儿吸吮香甜的乳汁。崇韬兴奋地推推母亲:“妈,妈,醒醒,醒醒!”妈妈慢慢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了她的宝儿,她的心马上抽紧了:埋丈夫那阵,她真想随丈夫一死了之!可这会儿,她不想死,她要死了,她的宝儿,谁管?她硬撑着要拾起身子,头晕目眩,又跌倒在炕上。醒来的时候,却见宝儿的先生坐在炕边,她的身边,放了半碗高粱糊糊,袅袅地冒着热气。宝儿忙说:“先生送了一升高粱米……”她挣扎着想起来,身子软得像棉花,怎么也直不起身。先生伸手要扶,又急忙缩了回去,忙不迭地说:“躺着,不用,不用,躺着……”母亲歉疚地说:“您看,我们欠您几个月束修,你反倒接替我们……”先生叹了口气,说:“不说这个。我出去了几天,得到消息太迟……要不是你家掌柜……”母亲低下头,先生把后边的话咽了下去。母亲说:“真不好意思,我这样子,也没法招待您……”“招待什么?雁门本来就穷,这些年兵荒马乱地……”过了好一会,母亲忽然问:“先生,您来,是……”“呕,老朽是想和你商量个事……”“先生,请讲。”“崇韬,哦,就是,你家宝儿,是个好苗子,胸有大志,又聪颖好学,千万不敢把他耽搁了。我想,我想……”母亲疑惑地问:“您想怎样?”“我想认他为螟蛉义子,供他读书!”先生舒了口气,抬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看着母亲。母亲先是一愣,先生忙说:“老朽没有其他意思,就是觉得他是个人才,怕你家境困苦,耽搁了他的学业……”母亲想了想,忙叫:“宝儿,呜,崇韬,快给你义父磕头!”崇韬喜出望外,忙跪倒在地,口称“义父”,磕了三个头。先生扶起崇韬,说:“从今以后,你就住在我家,好好读书,为你母亲争气,也为天下苍生争气。”崇韬说:“孩儿定不辜负义父的教导,刻苦学习。只是,只是……”先生看着崇韬,“哦,我明白了,你是放心不下你的母亲。”先生想想,对崇韬的母亲说:“这样吧,你和孩子一起搬到我家。你和老荆作伴,孩子读书,省得你们相互挂念。”“使不得,使不得!您们也不富裕……”母亲急忙推辞。
先生说:“你就别客气了。添了你们母子,也就多添一瓢水。该吃稠的,咱们喝稀的,还是可以对付下去。”说着,出门请了几位崇韬的乡亲,请他们劝说。崇韬的乡亲见老学究如此义气,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高兴地帮先生劝说,母亲见大伙都是好心,勉强点头答应了。乡亲们便七手八脚帮崇韬母子搬到先生家的西厢房,安顿好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崇韬母子到了先生家里,崇韬跟着先生刻苦攻读,学业大有长进。母亲也闲不住,天天帮着先生老妻作些家务,又在外边找了些浆浆洗洗的粗活,补贴家用。两家人互敬互爱,虽说清苦,却也像一家人一样,过了几年其乐融融的日子。其间,崇韬虽也暗地出去过几次,探求父亲的死因,追寻仇人,都没有结果。问到的人都说,“赌场,还讲什么理?人走了,自认倒霉吧,哪里找去?”崇韬只好把替父报仇的心思压在心底。
十五
先生没有儿子,快五十岁时,才生了个闺女,起名巧云,比崇韬小一岁,此时正值豆蔻年华,夫妇二人拿她当掌上明珠。巧云的人像她的名字,聪明而又精灵,母亲教她纺线织布刺绣烹饪,她一学就会,父亲教她识字,抚琴,弈棋,作画,她样样学得认真,不长时间,除过学问,父亲教她已觉力不从心。巧云长得俊俏,尤其是那双眼睛,水灵灵的,简直会说话。可她在学馆的学子面前,嘴却紧得很,从不多说半句话,干起活来麻利精巧,无论是女红还是家务杂活,到她手里,三下五除二,就了结了。活儿干完以后,她也常常坐在后边听课。每逢这个时候,总有几个不安分的学子回头张望。开始,她还怒目相向,那些人就老实一点,时间一长,他们不仅不收敛,反倒嬉皮笑脸地打哈哈:“东施效颦,难看,西施怒目,别有风韵!”她生气把眼光挪开,懒得去看那些馋鬼。歇息的时候,老学究回后房喝水抽烟,她要收拾学舍的卫生,他们就争着帮她,挪桌子,搬板凳,拿簸箕,她既不反对,也不道谢,只是低头干活。有些人肆意说些荤话,她也只当耳旁风。如果谁敢拉拉她,碰碰她,她就抡起笤帚疙瘩,朝屁股上大腿上猛抽。抽得他们呲牙咧嘴地喊:“你,你还真打呀?”从此,那几个男孩,背后都叫她“刺玫瑰”,没有一个敢当面惹她。崇韬刚到她家上学,她就觉得奇怪,这个学生既不看她,也不故意找茬搭讪,她以为,这个浑小子是个“闷葫芦”,一脚也踢不出半个屁来。可是,到了背书,别人都哑巴的时候,他却像竹筒倒豆,哗哗啦啦,从不打一个磕巴;尤其是对课释义,别人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甚或夹到裤裆里,他却昂首挺胸,或慷慨激昂,或侃侃而谈,惹得众位同窗眼含艳羡。后来,同学们都把他叫“大才子”。
每逢这个时候,父亲就仰起脸,眯缝着眼睛,嘴角都翘了起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她看出来了,“这是个特有心劲的人,父亲也特别欣赏他。”慢慢地,她也打心眼里喜欢他了。后来,崇韬搬到她家,他们兄妹相称,她就缠着母亲,把打扫哥哥小房的差事也揽到自己手里。过了不长时间,她发现郭崇韬的腰里系着一个小布袋,她拽着那个布袋问:“哥哥,什么宝贝哪?”郭崇韬说:“诗布袋呀。”她笑嘻嘻地说:“什么诗布袋?挂在屁股旁,是屁布袋!”郭崇韬拉下脸:“撕烂你的嘴,这是义母缝的,义父送的!”巧云不信。郭崇韬说:“信不信由你。先生说,国朝大诗人贾岛有一只诗布袋,有了好词妙句,随时存进这只布袋……”巧云格格地笑了,“哥哥,这哪是诗布袋,这是二品绯鱼袋!”郭崇韬脸一红,“胡说什么?我不理你啦!”巧云沉下脸,“你敢!”从这以后,她就像影子一样粘上了郭崇韬。
这一天,吃过晚饭,崇韬照例回到自己的小房读书,巧云笑咪咪地走进房来,说:“哥哥,快,把这个吃了!”崇韬站起身,回头一看,巧云从怀里摸出一个麻纸包,小心翼翼地绽开,菜团子!那菜团子是用麸皮、油渣搅野菜团成的,烤得黄黄的,油油地,散发出浓浓的香味,馋人呐!“哪里来的?”“变戏法,变的!”
“这会儿,青黄不接,家家几乎断了粮,大人小孩都饿得噢噢叫,你有那么大本事,再变几个,让先生吃饱!”“我的本事,只有这么大,再也变不出第二个了!”“我说嘛。你实说,哪里偷的?”巧云嘟起嘴,“野菜,还用偷?满地都是!只要用力气。你不领情,算了,还审贼似的……”崇韬看巧云的眼里亮晶晶地,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应该先拿给先生……”“你们师徒呀,怎么都一个脾气?”巧云回嗔作喜,说:“我拿给他,他说:‘去,拿给你师哥!他正长身子……’”“那就给大妈。”巧云说:“给了,她也是那么说!”看崇韬还推来让去,巧云噘了嘴,说:“我再问一句:你吃不吃?你要不吃,我再也不到你房里来……来问功课了!”见崇韬还不说话,巧云歪着头想想,说:“咱俩,一人一半!”说着,把菜团子掰呀掰呀,掰成两瓣,一瓣特大,一瓣特小,自己拿了小小一瓣,叨在嘴上,把那大大的一块,向崇韬的嘴边塞来。崇韬的头慌忙向边一闪,用手接过菜团,掰了一半,送进嘴里,把另一半,塞给巧云。巧云没接,眼珠子一转,手指窗外,“爸爸来了!”崇韬情急,忙把口中的一半咽下,把另一半也塞进口中,还来不及咀嚼,就像鸭子一样直起脖子往下吞。巧云看了,笑得蹲在地上,揉着肚子喊“娘”。笑了一阵儿,偷眼看看,崇韬还像鸭子,直着脖子,她才吓慌了——要是卡在喉咙,会噎死人的!她忙跳过来,又是捶后背,又是搓前胸。折腾了好一会儿,崇韬才咽下去。两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崇韬问:“先生呢?”巧云又想笑,“傻瓜!人家逗你玩,你还当真了。”崇韬真有点生气,“小丫头!看我怎么整治你!”
说着,瞪大了眼睛,把手扬得高高地,似乎就要打下去,巧云非但不躲,还把身子往他跟前凑,眼看要钻到他怀里,吓得他慌忙后退,那手,也软软地垂下。
“打呀,打呀!不打啦?”巧云调皮地作了个鬼脸,说:“打与不打,是你的事,我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请教了!”崇韬忙正色问道:“什么锦绣文章,还用得上‘请教’二字?”巧云笑吟吟地说:“你先看嘛。”崇韬拿过纸,坐下,低头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则天朝,太仆卿来俊臣之强盛,朝官侧目,上林令侯敏偏事之。其妻董氏谏止之曰:“俊臣国贼也,势不久,一朝事败,党附先遭,君可敬而远之。”敏稍稍引退。俊臣怒,出为涪州武龙令。敏欲弃官归,董氏曰:“速去莫求住。”遂行。至州,投刺参州府。其妻于刺后加数字,复涂之,隐约可见。州府展看,大怒曰:“修名不清,何以为县令!”不放行。敏忧闷无已。董氏曰:“且住,莫急去。”过三五日,忠州贼破武龙,杀旧县令,略家口并尽。后来俊臣诛,逐其党,流岭南,敏又获免。
崇韬看过,站起来说:“这是《朝野签载》上的一段,意思很清楚嘛!”见巧云依然笑吟吟地望着他,崇韬解释说:“这篇文章写的是,候敏几次逃脱灾祸……”
“我知道!”“知道还问啥?”“我问,问,董氏怎么样?”崇韬一怔,“董氏?什么‘怎么样’?”巧云不满意了:“人家都叫你大才子,你连我问的问题都听不懂,还算什么大才子!我问的是:董氏这个人,怎么样?”崇韬说:“这,你还看不出?
好人!正直,聪明,有眼光!”巧云扭扭身子,“我,我……人家,人家问你,她,这个媳妇怎么……怎么能看出,来俊臣是个‘国贼’。”“这,还看不出吗?”崇韬说:“好人坏人,只要看他说什么,做什么,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咳,这我也知道。”“你知道,还——”“人家,人家问你……喔,人家问你,”崇韬不解地瞅了她一眼,只见她脸颊额头有些飞红,周正的鼻尖上还有一些汗,密密的,亮亮的,像细雨中的牡丹骨朵……崇韬突然发现,巧云很漂亮!他心里想:“过去,我怎么没……”一想到这,他觉得脸有些发烧,忙掩饰道:“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人家想问你”,巧云跨前一步,低头看看,用手指着纸上几行字,歪过头,要崇韬看。崇韬低头,两张脸几乎挨到一起,两人都感到对方的鼻息,绵绵地,有一股醉人的味儿。巧云陶醉地蹙蹙鼻子,似乎想把这种馨香一下全吞到肚子里去。而崇韬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刺得鼻子痒痒难受,他急忙挺起身,禁不住“啊嘁”“啊嘁”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唾沫星子溅满前襟,亮亮的。看着崇韬的狼狈样,巧云又笑得前仰后合。在这银铃一样的笑声中,崇韬窘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巧云赶忙收了笑,从怀里掏出手帕,替他擦身上的唾沫星。崇韬左右躲闪,躲不过,就用手挡,一下碰到巧云的手。那软软的温柔的手,竟像针一样,扎得他簌地缩回来。巧云喃喃地说:“我又不是狼,能吃了你?还大男人呢……”接着,没事人似的,拽住崇韬的前胸衣服,慢腾腾地擦呀,擦呀,脸上荡漾着红扑扑的微笑。等她确认都擦干净以后,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
崇韬惴惴地坐下,长出了一口气。巧云又挪到他跟前,指着那几行字。崇韬定睛细看,巧云的手指着“其妻于刺后加数字,复涂之,隐约可见”几句,问:“大才子,您想想,她,加了几个什么字?为什么又要涂?”这个问题,还真把崇韬难住了。他盯着这几句,凝着眉头,想了好长时间,也没说话。巧云说:“把个大才子难住了吧?我可有现成答案!”崇韬刚要问,忽听窗外传来了脚步声,巧云忙把食指竖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说:“是爸爸!”趁着崇韬惊慌失措,巧云把个什么东西装进他的口袋,然后,鹿一样跳开一步,从门后抓起笤帚,呲啦呲啦地扫起地来。崇韬也急忙把那张纸折了两折,藏在书中,低头装着看书。
老学究踱进门,看见巧云,问:“怎么?还没扫完?”巧云答道:“您没看见?
明知故问。”老学究说:“我还得问:席大一坨地,你要扫多长时间?”巧云学着父亲的腔调,说:“短则十数八天,长嘛,还不得个三年五载?”老学究点点她的鼻子:“你这疯丫头,亲人面前,好一张利嘴!你就不怕我割了你的舌头?”“我怕什么?你就会‘之乎者也’,鸡都不敢杀,哪里敢割人舌头?”巧云和崇韬相视一笑,老学究不好意思了。去年八月十五杀鸡,巧云把鸡摁在砧子上,他拿着刀,手直哆嗦,就是下不去刀。后来,他扭过脸,咬紧牙,抡圆了一刀下去,鸡没砍死,差点伤了巧云!巧云一慌,松了手,鸡“扑啦啦”飞起来,弄了他爷儿俩一身血。多亏崇韬赶过来,抓住鸡,补了一刀。“我不会杀鸡,还不知道你哪点小心眼?你就是想赖在你师哥房里!”巧云把身子扭了几个来回,娇嗔地拉长声音:“爸——看你!
说些啥嘛!”老学究绷紧了脸,说:“说啥?你该关大门二门,回你的房。我要和你师哥说会儿话。”巧云嘟噜个嘴,“大门二门我早关了。这会儿,我还不想回去。
你们说什么,我也听听,长长见识。一会儿,和您一起回。”老学究看着崇韬,摊开手,又转过身说:“好,好,你也听听,听听——说不定,还真有点用处。”
崇韬扶老学究坐下,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给老学究,老学究接过水杯,呷了一小口,放在桌上,说:“听说了没有?前几天,朱全忠灭了王珂,把河中尽收囊中,又要进攻河东了。”崇韬说:“前几天,晚生去雁门,听说了。唉,河东百姓,又要遭殃了!”“是呀!乾符初,黄巢起义,河东倒没受多大祸害,从广明二年起,河东百姓就被拽入了战争的深渊,到今天,已经二十多年了!”崇韬说:“是呀!如果没有这次失败,河东百姓还可以太平几年……这次失败,本来可以避免——也怪晋王。”“怎么能怪晋王?”老学究不解地问。崇韬扶老学究坐下,说:“怎么不怪他?第一,识人不准。第二,措施不当。”“此话怎讲?”崇韬说:“王珂危急的时候,派使求救。晋王以为可以联合李茂贞共救王珂,满碟子满碗地答应人家。他哪里知道,李茂贞本来就是一个庸碌之辈,心里只打着他的小九九,根本就不思进取,不顾邻里,更不体恤百姓,他哪里会出兵援助别人?所以说,王珂之死,河东之难,从我们这边说,得怪晋王。”老学究欣慰地点点头。“喔。那‘措施不当’
呢?”崇韬说:“李茂贞不发兵,朱全忠后院安稳,当然会全力攻击王珂。此时,应该让王珂退到河东,两家合力,凭险拒守,胜败或未易量。晋王却要王珂去投皇上,企图借皇上的一轴圣旨保住王珂。皇上本来就是一座泥菩萨,自保尚且不能,又怎能保护王珂?”巧云心想:“他对天下时势,怎么看得那么清楚?”老学究自言自语地说:“晋王怎么就预料不到这个结果?”崇韬接过话茬说:“不是他预料不到。他的智慧被‘河东’二字湮没了。”“这,又从何说起?”“听人说,王珂危急之时,求救信使相属于道,晋王却回说:‘今贼兵塞晋绛,众寡不敌,进则与汝两亡……’只想晋绛,就没想到唇亡齿寒,更没想到‘虢亡,虞必从之’的道理!”
老学究信服了,巧云真有点着急了,“啊,完了,完了!百姓又要遭殃了!”老学究看了一眼郭崇韬,说:“那也不尽然。是吧?”郭崇韬说:“是呀。‘置之死地而后生’嘛!这次,形势严峻,晋王没了退路,只能奋起自卫。只要自卫,说不定,还能扛过这一劫。”巧云却半信半疑,“要是有人主张投降呢?有人主张逃跑呢?”
“是呀,”老学究也怀疑了,“赤壁大战前的东吴就是那样啊!谁来做周瑜呢?目前的晋国,太需要周瑜了!”巧云瞅瞅郭崇韬,说:“周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学究没有说话,他,也瞅着崇韬想,“这孩子,洞察形势的能力,比起周瑜,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他出山,挣个一官半职,似乎也是探囊取物。可官场深似海,什么激流暗沟没有?他心直,性急,会不会因此闯祸而丢了性命?如果这样,还不如吟风唱月,老死林泉。”老学究有些两难,不知道怎么说好。巧云却说:“爸爸,您不是说哥哥有经天纬地之才,要打发他出山,建功立业吗?”郭崇韬心里一喜:“看来,他们,同意我出去……”老学究好像猜出了崇韬的心思,说:“老朽以为,千里马不能老死槽枥,好男儿不能眷恋林泉。目前,晋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劫难,你应该学学周瑜,为国出力了。只是——”巧云打断了父亲的话,“是呀,你,就是当今的周瑜,应该为天下苍生出点力了!”崇韬明白他们父女的意思,憨憨地说:“我?连一介书生也够不上,又不会武功,哪里敢比周瑜?”巧云说:“你的武功不比周瑜,可计谋比他还强!诸葛亮不会武功,照样率领千军万马,打胜仗,创江山!”崇韬心中暗喜,他不是没有想过,男儿肩上担的就是事业,就是家和国!学就这满腹经纶,为的就是报效君父,光宗耀祖。可是,“父母在,不远游”,他怕母亲担忧,更重要的是,在这每天都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乱世,两家人和和睦睦,正过得有滋有味,他要离开,老师一家会怎么想?母亲能答应吗?这也正是他迟迟没有提出的原因。“你的母亲”,老学究的话,又被巧云截去了,“我会尽心照顾的。
您就放心地走吧!”他,放心了,也坚定了出去闯荡的决心,“一会儿,老师和师妹离开了,我就给母亲说!”他知道,母亲是一个通达事理的人,她虽然舍不得儿子离开,却也不会冷了儿子建功立业的一腔热血。
老师和师妹回自己的房间了,郭崇韬把书里那张纸拿出来,抚平,又郑重地夹进书里。他忽然想到口袋里还有一个什么东西,就伸手从里面掏出来,“荷包!”
他失声惊叫。那荷包是红布做的,上面用金线绣了两只交颈鸳鸯!这下,他才真正明白了巧云的心思,不由得脸上发烧。他把荷包攥在手中,放在胸前,幸福地闭上眼,脑海里回忆着巧云的一举一动。突然,他想到她刚才说的话,“你,就是当今的周瑜,应该为天下苍生出点力了!”他的热血沸腾起来。他藏好荷包,站起身,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正如郭崇韬所料,他给母亲说了自己的打算之后,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十七八了,成人了,出去闯荡闯荡也好!妈也没有多少叮嘱的话,只说一句:遇事莫急,多想想。”说着,要他睡觉,“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呢!”自己揉揉眼,给儿子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包了个小包袱,抖抖地从内衣口袋摸出仅有的几文钱,塞进包袱,放在崇韬的枕头边。崇韬脱下褂子,躺下。母亲拿起褂子看看,见胳膊肘处有个小窟窿,就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儿子身旁,穿针引线补起衣服。崇韬知道,这时候,劝妈睡觉没有用,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快快睡着,妈妈也补好衣服。想到这里,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泪珠却不争气地从眼角滚落。母亲替他擦泪水,轻轻地,一下一下,“男子汉,不哭,咱不哭!”声音,柔柔地,一字一字。他睁开眼,向母亲笑笑,却见母亲的眼眶里亮晶晶的。他爬起来,抓起母亲的双手,贴在自己脸上,努力地笑笑。他也知道,那笑,肯定不自然,可是,他必须笑。笑过之后,他又躺下,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又听见几年前那种嘈杂声,但,这次,好像更大,更近,更杂乱,恍惚中,他听见有人喊:“哥,哥!”还夹杂着“救命”声。“不对!”他,惊醒了,看见门外有火光。他抓起衣服,刚要开门,门被踏开了,把他掩到门后。挟着火光,闯进四五个人,手里挥舞刀剑,向床上乱砍。他刺溜一下,蹿出房门,藏在小山墙后。东厢房的门大开着,火已经窜上了房,他靠着前院墙挪到东厢房外,探头朝里一看,眼前,一片狼籍,里边,浓烟滚滚。他一头钻进去,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他冲进里间,摸摸床上,什么也没有,赶忙退出来,朝老师夫妇的床扑过去,还没到床边,就被什么拌倒了,伸手一摸,胡子拉茬的,是老师!他摇摇,没反应,把手放在鼻前试试,已经没气了。他觉得一阵阵眩晕,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前跨了一步,一个趔趄,又滑倒了。手一摸,摸到一个人头,脖子已经半断了,头发上满是粘粘的,腻腻的,是师母!他忽然想到西厢房的另一间,自己的母亲,便发疯似地跳起来,踉踉跄跄冲向西厢房。
贼人已经呼啸而去,西厢房也冒出了呼呼的火苗。他冲进去,摸到母亲,抱起就朝外冲,没到门边,就昏倒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郭崇韬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了火,想起了强盗……他猛地翻身起来,摸摸妈妈,身体已经僵硬了,身上的衣服一搓就掉片。他才意识到,老师死了,师母死了,母亲也死了,家,成了一片瓦砾,有用的东西几乎全成了灰烬,他真想一死了之。转念想想,又几位亲人死了,为什么?谁和我们有如此深仇大恨?他想弄清楚。还有师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要靠自己寻找,便打消了死的念头。想到这儿,他恨自己,也怪父母,生在乱世,为什么不让他学武艺——学了武艺,就可以为他们报仇哇!借着夜色,他挖了三个坑,草草埋葬了老师、师母和母亲,揣上荷包,拉了一根木棍,昏昏沉沉地出了门,他要寻找师妹,他要寻找仇人。
十六
走了多少村,问了多少人,师妹的消息一点没有,这天,郭崇韬走进代州。代州城里,比乡下还冷清,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偶尔,有一半辆车从街上经过,车帘都罩得严严地,车也赶得飞快,要不是他早早躲开,马没踏他,车轱辘也会轧死他!几天了,没吃一点东西,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还直冒冷汗,头也昏沉沉的。
他想找一家饭馆,走了好几条街,也没找到一家开门的饭馆。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一文不名!能去饭馆吗?不能!圣人最讨厌嗟来之食。可不去,命都没啦,要那个虚名干什么?再说——我可以赊,也可以给他们写写算算……文人嘛,难道还像叫花子一样向人讨要?正想着,一个叫花子走过来,手里攥着一块粑粑,身后跟着一只狗,那狗,毛像毡片,一块一块的,分不清什么颜色。那粑粑大概是高粱米的,烧煳了,焦黑焦黑的。那个叫花子目不斜视,晃晃悠悠地走几步,咬一口,那神气,就像是皇帝享用山珍海味!那狗,影子一样跟着叫花子,眼睛紧紧盯着粑粑。他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那只狗——狗还可以盯着粑粑!这么想着,嘴里的涎水竟流到下巴。他急忙用袖子擦擦,眼睛朝四边一扫,确信没人看见,才稍稍放下心来。
突然,一队兵丁过来了,他慌忙挪到路边,靠住一扇门板。没承想,那门没关,扑通一声,他四仰八叉跌进了门里,半晌起不来。他摸木棍,没有,抬头看看,木棍掉在门外。正在这时,一个小厮从里面走出来,扶他。那人个儿不高,劲却出奇地大,一下子就把他提溜起来。可他,没有劲了,那人一放,他又倒下了,几次都是这样。“懒驴,你也撑一下蹄呀!”他倒是想出力,想自己爬起来,可全身软绵绵的,哪里有劲呀?那人又扶他,他一鼓劲,头“嗡”地一声,晕过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后院厢房的炕上了,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坐在他的身旁。“醒了?我的妈吔,吓死人了,你整整睡了三天!”“我,这是在,哪里?”
“姜记削面馆。”老太太答道。一听这个名字,他的肠子咕噜噜地疼。“金锁!”后面有人应声。“把面端来,快!”还是前边见的那个小厮,进来了,步态轻盈,手中端着一碗面,热气腾腾。老太太接过,要给他喂。他想说句感激的话,却说不出来,恰好面也到了他的嘴边,他就把面和感激话一起咽进肚子,眼泪却随之滚了出来。“吃吧,吃吧,你饿坏了!”他大口大口地吃。那面,香哇!他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面!吃了一碗,那个叫金锁的小厮接过空碗出去了,他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金锁又进来了,步态轻盈,手中还端着一碗面。他吃第二碗的时候,金锁眼盯着他,掩着口,似笑非笑。他一连吃了三大碗,还把面汤喝了个净光。金锁还是眼盯着他,掩着口,似笑非笑。老太太说:“好了,再吃,肚子就撑破了!”他不好意思,咧嘴笑笑。他也知道,他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可是,这种时候,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老太太说:“天早黑了,你也吃饱了,好好睡一觉。”说着,交给他一身衣服,“金锁她哥穿过的,干净的,换上吧。你身上的衣服,我帮你洗洗,补补。”这些天,他哪里注意过自己的衣服?现在一看,不光是脏,煳得窟窿眼睛的,几乎盖不住自己的身子!他偷偷瞥了金锁一眼,金锁还是掩着口,似笑非笑,他忙拉拉被子,盖住自己的胸膛。老太太笑笑,说:“我们出去,你换衣服。过会儿,我来拿。”
第二天,太阳照在窗台上,暖洋洋地。郭崇韬醒来了,觉得身上有劲了,就爬起来,擦擦脸,走出厢房。这家也是四合院,前门闭着,前厅摆着几张桌子,桌上摞着凳子。他一摸桌面,一层灰,细细的,“这个饭馆,好长时间没开张了”,他想。听见后院有响动,他寻声走了过去。后厅中间是客厅,摆着一张八仙桌,两边分成八字,各有三张椅子。绕过屏风,中间一道门,通往后院。后院里,老太太就着太阳补衣裳,金锁手攥斧头,脚下几截半焦的椽,旁边是破好的柴禾。他瞅了一眼金锁,绾起的袖子里露出内衣,暗红色的,他的心一颤,“奶奶!”他忙上前打招呼,还想说一串串感谢的话。老太太说:“别,别!你多大了?有十六七吧?”
郭崇韬答道:“十七了。”“叫我大娘吧,我还不到五十岁……”郭崇韬有些诧异。
“我们是河中的庄户人,几十年跟土坷垃打交道,老相。”“河中?庄户人?”郭崇韬有些吃惊,“老远地,怎么到代州开饭馆?”她说:“几年前,不知从哪里来了四五个人,说我们庄院风水好,非要买,当家的不给,被他们暗害了。金锁的大哥告官,被他们捏个罪名,不知遣送到哪里去了。老家没法活,我们就逃到这里了……
咳,不说这些伤心事了。金锁,给你这位哥哥烧壶茶去!”金锁应声走了,崇韬走过去拾起斧头。“你干啥?”“劈柴禾。”“你劈不动。”大娘说,“劈柴是个重活。”
崇韬说,“我总不能白吃饭吧?古人云,‘滴水之恩,亦当涌泉相报’……”大娘问:“你念过书吧?”“读过几年。”“怪不得,说话文绉绉的。”崇韬拿起一截椽,十字搭在另一截椽上,抡起斧头,照准上边那根椽劈了下去。劈是劈着了,斧头却扎进椽里取不下。他摇了几摇,斧头没动。他不服气,使劲摇摇,还是没动。大娘说:“要使巧劲。你试试,用另一根木头斜敲斧背……”用大娘说的办法,三两下取出了斧头。他又抡起斧头,再劈。谁承想,斧头逛脱了,没劈到上边那根,差点劈了自己的腿。大娘慌了,对郭崇韬说,“你放下,放下,让她劈,她有劲!你是个读书人……”郭崇韬放下斧头,把四边散落的木屑朝一块归拢。
不大一会儿,金锁来了,端着一壶茶,拿了两个茶碗。给郭崇韬倒了一碗,给娘倒了一碗。郭崇韬接茶的时候,瞄了一眼金锁的手臂,只见那手臂像刚出土的葱,在暗红的内衣映衬下,更显得白嫩细腻,郭崇韬的心又是一颤。问:“小弟弟读过书吗?”金锁的手搭在嘴边,眼眶里霎时储满泪水,侧过身子。大娘说:“什么‘小弟弟’,她是小妹妹!”郭崇韬虽说已经看出她是女的,但真经证实,他还是一惊,“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大娘说:“怎么?你不知道?近来,有一伙人专抢小女孩!”郭崇韬更是一惊,喃喃地念叨:“专抢小女孩,专抢小女孩,那,妹妹,妹妹……”“怎么了,你?”大娘奇怪地问。郭崇韬把前几天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学了一遍,惹得金锁的眼泪滴滴嗒嗒掉在地上,大娘边抹眼泪边说:“这是什么世道啊!你妹妹,找到没有?”“一点音讯也没有。”话还没说完,郭崇韬也由不得掉下泪珠。大娘说:“你妹妹,说不定,就被他们抢走了。”郭崇韬惊讶地问:“他们,是些什么人?”“不知道哇!”大娘说。金锁气狠狠地接了一句:“要知道是谁,我早把他碎尸万段了!”“金锁”,大娘急忙岔挡,“又犯傻啦?凭你一个女孩,就那半瓶子醋,能除了祸害?傻妮子!”金锁噘着嘴,“至少,我能弄清他们是谁,为什么专抓女孩子!”郭崇韬急忙上前,一把抓住金锁的手,说:“求求你,求求你……”金锁的脸唰地红了,连忙掰开郭崇韬的手,说:“不用你求,我也要把它弄个明白……”
十七
那天晚上,巧云被蒙上眼睛,抢到这里,和几个姑娘关在一起,已经好些天了,也不问,也不放。每天,都有一个人端来好饭好菜,笑盈盈地求她们吃,喝。
女孩们一看送饭的脸上那暧昧的笑,心都“突突”地跳,饭也吃不了多少。巧云想爹,想娘,想郭哥哥,不知他们是死是活,终日以泪洗面,更没有心情吃了。这天晚上,送饭的又来了。他取出火石啪啪几声引燃了媒头,点着了油灯,从食盒里取出四碟菜,一盆汤,一盘白生生的馒头,笑盈盈地说:“吃吧,这么好的菜,这么白的馒头,你们从小到今天,恐怕也没吃过几回。”这话倒是实话,可是,还是没有几个姑娘动手,只有摇曳的灯光,把送饭人的影子拉长,鬼影似的。“吃吧,吃吧!吃饱了,脸上才有颜色,才好和别的姑娘竞争啊!”姑娘们还是没动。送饭的拿出几只碗,往碗里舀上汤,又取来筷子,分给姑娘。几个姑娘直往后躲,送饭的说:“躲啥?你们的鸿运马上来喽……”巧云正在伤心,听了这话,觉得蹊跷,连忙擦把眼泪,问:“大叔,我们有什么鸿运?”那人呲啦一笑,压低声音说:“你们的鸿运,我可以透个底。要不,你们不吃饭,倒成了我的不是。”他向四边招招手,姑娘们都围了过来,“过几天,梁皇就要打过来了,你们的鸿运可不就来了?”“梁皇?哪个梁皇?”几个姑娘问。“还有哪个梁皇?夺了大唐江山的朱——哦,朱温!”巧云忙问:“他打他的晋阳,抓我们干啥?”那人瞪大了眼眶,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盯着巧云,“你真是个傻妞,不知道朱温爱女人?你要真被看上,穿绸缎,住高楼,天天吃香喝辣!”几个姑娘听了,有的眼里火花闪烁,伸手抓个馒头就往嘴里塞,有的泪花晶莹,躲向墙角哭泣,巧云的眼里满是怒火,“朱温,狗东西!
你要让我碰上,我就是死,也要啃你几口!”“嘿,嘿!你这个傻丫头,狗咬吕洞宾!”送饭的指着其他姑娘说:“你们吃,快吃!饿死她!……”“饿死谁啊?”门外钻进一个人,看不清模样,声音尖尖的,“一个都不能死!你不知道,为了这几个尤物,我们费了多大劲!”说完,又钻了出去,说:“一会儿,叫他们一个一个见我,我要验看!”
巧云是第一个被叫的。她随着送饭的走出房门,来到正房。只见灯火通明,两边站着四个人,两男两女。两个男的,一个酒糟鼻子,一个烂眼圈。两个女的,一个金鱼眼,一个簸箕嘴。四人脸上的肉都松松地往下坠。中间铺着一领芦席,旁边一只铜脸盆,盛着半盆清水,一盆木炭火,红通通的,把房间烘得暖洋洋的。上首一张八仙桌,桌旁坐了一个人,三十多岁,脸盘圆圆的,像个女人,白白净净,没有胡须,两腮的肉也松松的,朝下坠。“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声音尖尖的。
“李巧云。”“噢——李敬一的宝贝女儿!”“你把我父母怎么样了?”“你父母?都好好的,好好的!我们能把他们怎么样?”听说父母都好,巧云稍稍放下心来,遂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强夺民女?”尖嗓子站起来,走到巧云跟前,轻轻叹口气,说:“我们是什么人,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一清二楚。我们也难哪!崔胤要杀我们,我们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几年了,白天不敢出门,老鼠一样。你可能也听说了,朱温来了,他可是个好色的主,你说,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是不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呸!”巧云狠狠地吐口唾沫,骂道:“卑鄙!”尖嗓子脸上的肉哆嗦几下,说:“吐的好,骂的对!你就是吐到我脸上,我也平静地擦擦,不生气。我们做这事,叫你们,特别是读书人看了,的确是卑鄙。我们就像老鼠,不生产,不劳动,却在偷窃幸福。可是,我们也憎恨贫困,向往荣华富贵。再说,”尖嗓子换了一种口气,说:“老鼠偷窃,对被偷者,只有损失,可我们偷窃,对你们,也未必不是一条绝好的路子,多少女孩梦寐以求的路子!”“你以为,所有女孩都愿意走这条路?龌龊!”“在你看来,龌龊。”尖嗓子说,“可是,不少女人争着走这条路。你不愿意,是圣人之道害了你。你还小,真要体验了,你就会觉得,那种生活,是荣华富贵,是恣意快活,不是龌龊!”巧云扭过脸,再也不说半句话。在她看来,他们是野兽,和野兽有什么好说的?尖嗓子看巧云不说话了,知道再也谈不拢了,就耐着性子说:“看来,你是不想好好配合了?可是,据我所知,所有男人,特别是皇上,都喜欢有性格又懂琴棋书画的女孩,也就是你这种。所以,我第一个把你请来。可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只好强迫了。不过,你也不必害怕,这个屋子,两个是女人,剩下三个都伺候过贵妃、娘娘,女人的身子,也见的多了,看看你也没什么。”说完,对左右四人说:“把她的衣服扒了!”听说扒衣服,巧云忙用两手护住纽扣,紧紧夹住两腿。四人上来,把巧云呈“大”字形放倒在芦席上,金鱼眼和簸箕嘴一人抓一只胳膊,酒糟鼻和烂眼圈一人压一条腿,尖嗓子过来扒她衣服。巧云拼命挣扎,有什么用?她的上衣被扯开了,“哇!”五个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尖叫,贪婪地盯着她的酥胸。那酥胸,雪白雪白的,细腻的像正在凝固的油脂,微微隆起的乳房,像薄雾中的远山,红红的乳头,像远山顶上的佛寺,看了让人眩晕。她发疯似的左右扭动,声嘶力竭地骂“畜牲”,他们好像没长耳朵,只是贪婪地盯着她的酥胸。烂眼圈用脏兮兮的袖口擦了几回眼圈,酒糟鼻流出了长长的涎水,蚯蚓一样吊在嘴角。“行啦!”尖嗓子吼道,“蚊子吸血,也要喘口气吧!”其他四人猛醒过来,争着撸她的裤腰。还是烂眼圈手快,抓到巧云的裤带,拽了几下,也没拽开。巧云把头转到一边,紧咬嘴唇,闭着眼,她不愿意再看那些恶魔、畜牲。尖嗓子低头凑近一看,“哦,系了个死结!”他从八仙桌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刀,剪断了裤带,拉下裤子。“哇!”五个人又是一声更尖利的嘶叫。
随着这声尖叫,巧云的头嗡地一下,昏了过去。“光板,没毛,是个雏儿,雏儿!”
不知谁说的,声音也尖尖的。尖嗓子似乎没听见,他的手颤抖着,伸向巧云的下身。“不用验了,弄破了,就不金贵了!”烂眼圈说。巧云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尊圣洁的菩萨,嘴角一缕血,流经耳垂,滴在芦席上,嫣红嫣红的。尖嗓子的手一震,定住了。酒糟鼻子喊了声:“厣子!脚心有厣子!”尖嗓子又一震,呼地站起身,绕过酒糟鼻子一看,她的脚心,果然有一只厣子!“这个妮子,还真有福相!”“什么福相?”金鱼眼不屑地问。酒糟鼻子说:“俗话说,‘脚心厣,踏金砖’,你不知道?”金鱼眼说:“我知道,这是胡说八道!我的脚心也有,怎么净遭罪!”
尖嗓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马桶!只配给那些脏男人骑!”金鱼眼真想回他一句,“再脏的男人,我也稀罕。你干净,谁要你?”嘴憋了几憋,也没说出口。
尖嗓子骂完,也没看金鱼眼,一屁股坐在芦席上,抱起巧云的脚,眯缝着眼,上下左右看了又看,还把食指伸进嘴里蘸点唾沫,擦擦厣子,再看。簸箕嘴笑笑,腾出左手,把铜脸盆连水掀过去。烂眼圈还痴痴地盯着巧云的私处,簸箕嘴蜷起手指,在烂眼圈的大腿根狠狠地拧了一把。烂眼圈吸溜吸溜抽了几口冷气,骂簸箕嘴,“干什么呀,蝎子似的毒!”簸箕嘴把巧云的裤子向上提提,盖住私处,对烂眼圈说:“再看,眼珠子迸出来了!把水给李公公!”烂眼圈把水挪给尖嗓子,又骂簸箕嘴,“你那张嘴,簸箕似的,夹不住水,谁看?”簸箕嘴说:“进去了,才能夹,你进都进不去,我怎么夹出水?”尖嗓子气鼓鼓地骂:“给嘴过生日,有屌用?干点实的!
看看另一只脚!”烂眼圈忙把巧云的另一只脚抬到自己眼前,“哇,也有,也有!”
那个叫李公公的尖嗓子又抓起另一只脚研究起来。“哎哟哟,不是厣子,是只瘊子,瘊子!”说着,他又撩了一些水,擦干净巧云的脚,给大伙看。“‘脚心瘊,住高楼’!这丫头,命旺得很!”李公公双手抱拳,尖着嗓子说,“谢天谢地,我们可找到救星了!”四人听了,都高兴地击掌相庆。就在大家高兴的时候,酒糟鼻子却在喉咙里咕哝:“她,究竟是不是童女?要不是,我们可就倒了大霉了!”这么一说,大家都像掉进冰窖里,冷得直打哆嗦,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烂眼圈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要不,我来,验验?”簸箕嘴没好气的:“验验?用什么验验?”
烂眼圈说:“你没验过?用这个!”他伸出了右手中指。那指头,粗得像老榆树枝,节节疤疤的,顶头的指甲,长长的,尖尖的,锋利得像长矛。金鱼眼说:“要验,也得李公公,哪能轮到你?你的馋猫爪子,哪敢见荤腥!”那个叫李公公的人轻轻拉开巧云的裤子,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中指。他也为难:不验吧,要不是处女,别说荣华富贵,连小命也保不住;验吧,不小心撞破了,夜明珠也成了猪尿脬,几年的苦还不是白吃了?“你,还是你来吧!”李公公指指金鱼眼。金鱼眼指指自己的鼻子,“您说是,我?我来?不,不,我不敢!”“那——你来!”李公公指指簸箕嘴。簸箕嘴笑笑:“我就说嘛。这样的事,不是我,哪个还敢下手?”李公公过来,换下簸箕嘴。簸箕嘴就着脸盆,洗洗手,擦干了,伸出中指在自己眼前得意地转了两三圈。酒糟鼻子和烂眼圈也盯着簸箕嘴的一举一动,眼光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突然,窗外人影一闪,“哎哟!”簸箕嘴一声尖叫:一支飞镖打断了她的中指!李公公大喊:“有刺客!”四人放开巧云,抢出房外,只剩下簸箕嘴攥着流血的手在房内呻吟。李公公出房,喊出十几个人,满庄院搜寻,也没见一个人毛。他真有点心惊胆战,山沟里,独门独院,还是被人发现了。“走!搬!”“搬?黑灯瞎火地,又搬哪里去?”李公公骂道:“叫你搬,你就搬,罗嗦什么!”
十八
第二天一大早,金锁领着郭崇韬来到这个庄院,他们身后,还有十几位街坊,有的提刀,有的捏叉,有的还攥着卷粪的铁锨。进了正房,一片狼藉:两边的椅子胡乱倒在地上,有的扶手折了,有的腿断了。中间的八仙桌一格抽屉开着,里面乱七八糟,一格掉在地上,摔散了。郭崇韬翻翻,也没找上有价值的东西,只有地上的一领芦席,一只脸盆和点点血迹,印证着金锁的话。“你说,那个领头的叫李公公?”郭崇韬问。金锁说:“是,烧成灰我都认得!他们就是买我家庄院的那些人。
他们都叫他‘李公公’。他的声音尖尖的,脸也不像男人,白白的,肉也松松的,耷拉着……”“他说,崔胤追杀他们?”“那时候,我刚找到这,听的不是很清楚……”“呃,我明白了”,郭崇韬攥紧拳头,“狗日的,骟驴!我和你们不共戴天!”
他们又在周围找找,问问,也没得到更多的线索,只好怏怏地回去。
没过几天,郭崇韬找妹妹又路过那个庄院,见里边有人正在收拾整理,就走了进去。原来,他们才是这个庄院的真正主人。郭崇韬问:“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哇。那些挨千刀的,偷跑了,连租金也没给!”另一人说:“我们还是听别人说,他们搬走了,才回来的。”郭崇韬又问:“给你说他们搬走了的人是谁?他还说什么了?”“还说什么了?哦,好像说,说他们寻梁军去了……”“寻梁军去了?”郭崇韬一下傻了。金锁也怯怯地说:“这下子,没法寻了!”正说着,庄外冲进几十个兵丁,领头的青年将领问:“你们是干什么的?”金锁说了原委。
“那些人是不是梁兵?”“估计不是,他们在这隐藏几年了。”金锁说。“要有伪梁散兵,赶快报告!我们走了。”“哎,哎!”郭崇韬突然醒了过来,问这个青年将领:“您怎么称呼?在谁的帐下高就?”旁边一人说:“这是潞州节度使李老爷的大公子,讳李嗣弼。您的意思——”郭崇韬忙打躬说道:“恕我等不识泰山!还请大公子在尊父面前多说好话,让在下也能为国出力……”李嗣弼急忙还礼,“您是读书人吧?我爹最喜欢读书人。只要您愿意,跟我走!”金锁拉拉郭崇韬的袖子,嗣弼问:“这位是——”“噢,”郭崇韬看看金锁,红着脸说:“妹妹。”金锁忙说:“你走,我也要去!”郭崇韬索性抓住她的手,说:“你走了,娘咋办?”金锁愁上眉头。郭崇韬说:“你先留在家里,照顾咱娘,我有一点出息,一定来接你们!”金锁想想,也只好这样,就说:“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诺言!”郭崇韬说:“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要食言,那还是人吗?”遂洒泪告别,跟着李嗣弼投了李克修,走上了仕途。
郭崇韬一投李克修,立刻说出了自己对时局的对策,李克修欣喜若狂,把郭崇韬的对策禀报给老晋王,打赢了河东保卫战,郭崇韬因此得到了老晋王的重用。郭崇韬就把金锁和她娘接到身边。可惜,一直没有巧云的消息,时间一久,在大伙的撮合下,崇韬便和金锁结了婚。婚后,两人相敬如宾,郭崇韬对岳母像对自己的亲娘一样孝顺,一家人也过得其乐融融。尽管如此,郭崇韬的脑海里还藏着巧云,就像窖藏的白酒,时间愈久,味儿愈醇,愈香。每有闲暇,就拿出荷包,凝神静思,有时,竟忍不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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