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大亮了。光线透过厚厚的帐幔,氤氲在帐里,嫣嫣的红。唐皇醒来了,他伸出胳臂,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身子就像断了筋一样,没有一丝劲。他转头看看身旁的魏贵妃,她的脸红扑扑地,鼻翼间那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闪烁着熠熠的光。想起昨晚的亲昵,他情不自禁地翻过身,双手撑住身体,俯下头,把嘴唇轻轻放在魏贵妃周正滑腻的鼻梁上。魏贵妃睡梦中觉察到唐皇的鼻息,眯缝着眼,伸出两条笋一样的玉臂,搂住了唐皇的腰,那一对温润的乳房,蹭在唐皇的胸前,痒得唐皇全身发麻。唐皇索性搂紧魏贵妃,两人又粘在一起。一会儿,筋抽脉动,云消雨散。唐皇大汗淋漓,翻身平躺。魏贵妃松松玉臂,待唐皇睡平后,又侧身款款地勒住唐皇的腰。过了好一阵,唐皇喘息平顺了,魏贵妃凑到唐皇耳边,羞怯地说:“皇上,皇上,贱妾,有喜了。”唐皇猛地坐起身,问:“什么?你说什么?”魏贵妃娇嗔地说:“哎呀呀,还没听清楚呀?我,我怀上龙——种——了!”“真的?”
魏贵妃使劲地点点头:“这事,能说谎吗?都,都三个多月了!”“你怎么不早说?
这多危险!”唐皇抓住魏贵妃滑溜溜的肩膀,有些生气。魏贵妃嘟着小嘴:“给你说了,你还能到我这儿来?其实,其实,也不危险,三个月了,没什么事,你小心点就是了。”唐皇听说没事,又转忧为喜,兴奋地说:“太好了!没想到,你还能为朕生个儿子!”魏贵妃却转喜为忧,“这个儿子,能生吗?”“为什么不能?”唐皇问。魏贵妃支吾了好一阵,说:“就算皇上不怕贱妾学习晋献公之骊姬,也不怕儿子作了朱友贞的弟弟朱友孜?”唐皇哈哈一笑,用食指刮着魏贵妃的鼻梁说:“你怎么想出哪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在我们李家,没有谁敢胡作非为!”“我怕,怕刘……刘——留下后患。”“怕什么后患?你就放心大胆地给朕生个儿子,看哪个敢说三道四!听清了没有?”魏贵妃使劲点点头。说着,唐皇急忙起身,穿衣,下床,叫宫娥,“去,召太医!”宫娥应声出去了。魏贵妃忙欠身问:“大清早地,召太医干嘛?”“看你说的,你刚怀上,应该吃点保胎药哇!再说了,还不得问问,像你这身体,还需要补些什么。”魏贵妃的眼圈潮湿了,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咳了好几声,颤颤地说:“谢谢,皇上。”太医来了,把把脉,道了几声“恭喜”,开了一个药方,嘱咐了几件要注意的事,躬着腰退出去了。唐皇扶着魏贵妃坐在桌前,传膳。
用膳的时候,几个太监、宫娥交头接耳,嘁嘁嚓嚓。“说什么呢?大声点!”
唐皇问。景进回答:“没说什么呀!”唐皇诧异了:“怎么没说?朕都看见了!”景进扭身对宫娥们说,“别瞒皇上了,说吧!”一个宫娥上前几步,说:“昨晚,几个姐妹看见宫里有人影晃动,起来要问,又不见了。”“哦”,唐皇指着另一个宫娥问,“你看见了吗?”“我也看见了。”唐皇问:“是什么人?”“说不清。我还以为我没关门,走过去一看,门,关的紧紧的。”唐皇又问了几个宦官,都说门关着,却真的看到有人走动。“这才怪了!到底是什么人?”景进怯生生地回答:“大概,大概是鬼吧?”唐皇有些惊讶:“有这等事?男的女的?”“女的,也有男的。”“我怎么没看见?”唐皇说。“您是皇上,天帝的儿子,阳气太盛,鬼见了,都得躲着您!”景进回说。唐皇微微一笑,问:“真的有鬼?”大伙异口同声地回答:“真的有鬼!”听了这样的话,魏贵妃脸都变了颜色,颤兢兢地抓住了唐皇的袍袖。唐皇拍拍魏贵妃的手,关切地说:“不怕,不怕!”回头对景进说:“去,到魏州开元寺请一干道士,做几天法事,祛鬼消灾!”景进说:“要请道士,不必舍近求远,白马寺就有。不过……”“不过什么?”景进看看皇上,又低下头,不说话。“有什么话,快些说!别婆婆妈妈地。”景进支吾了好一会,才说:“奴才,以为,以为,不必请道士。”唐皇问:“为什么?”景进说:“看样子,这些鬼,不害人……”唐皇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是,她们,不害人,只是走来走去,说笑玩乐……”
众侍女七嘴八舌。景进接着说:“宫殿太大,宫里的内官、使女太少。多住些人,阳气盛了,鬼自然就没了。”还没等皇上说话,景进又接着说:“我在唐宫时,六宫贵贱不下万人,多热闹!这会儿,合起来也不足一千。内官太少,花草没人浇,树木没人修,房舍没人修,巡夜值更缺人,太后、贵妃房里的宫女……”唐皇看看魏贵妃,“闹鬼要闹到她这儿,可就出大事了!”景进忙随声附和:“是是是!皇宫里都没有一个康乐景象,京城里没有一个繁荣景象,国家哪能富强?”唐皇看看景进,问:“一下子,怎么弄那么多人来?”景进笑笑,说:“人,有的是,招手即来,就看皇上要不要。”唐皇不解地问:“此话怎讲?”景进说:“大唐崩塌……不,不,朱温篡逆之后,唐宫的内官都避难民间,下道圣旨,他们哪个会不欢欣鼓舞,速速归来?至于宫女嘛,也可以上民间采择……”“嗷——朕明白了。明天上朝就办这事!”
第二天,朝廷接连发下三道诏书,第一道是征集前朝宦官。诏书云,“皇纲已正,紫禁方严,凡事内官,不合更居外地。一应前朝内官及诸道监军并私家先所畜者,不计高低贵贱,并遣赴阙,不得辄有停滞”。第二道诏书,由景进选派得力宦官,远赴各镇采择民间女子,充实后宫,各地不得借口藏匿。第三道圣旨是:“洛阳城内隙地,任人请射修造,有主者限半年,令本主修盖,如过限不见屋宇,允许他人占有修造。但,所有修造,必须到户部和工部同时登记,得到允许,方能动工。”“藩方侯伯,内外臣僚,京畿无有安居之所,亦可请射,各自营修。诸道节度、观察,内库可酌情补贴银两。”这三道诏书一下,宫里宫外,全国上下,立刻就热闹非凡!
二
这里先说一个昭宗朝宦官李从袭,即前文所说的李公公,被金锁惊扰之后,连夜逃出代州。还没找到地方安顿,就听说朱温兵败退走。酒糟鼻子气恨恨地问:“走走走,往哪儿走?”李公公没吱声。烂眼圈说:“从长安逃到河中,再到代州,我们成了兔子的腿,光知道跑!”“你怨谁?”簸箕嘴说,“在河中,住的好好的,不是你要开赌场,讹人抢人,咋能激起公愤,被当地老百姓赶跑?”“河中就算怪我,这次呢?也怪我?”烂眼圈委屈地嘟囔。金鱼眼开口了,一副和事老的口气,“我们是逃难,不容易,谁都想大家好些。就说这次,抢姑娘为啥?献给朱温,求个富贵。谁知道,天杀的朱温,他打不胜啊!”“别说那些没用的,现在,往哪儿走?”
李公公叹口气,“能往哪儿走?晋王这里,外有刘夫人,内有曹夫人,就是晋王好这口,也插不进去啊!”酒糟鼻子问:“听你的意思,我们带着这些尤物赶往洛阳?”李公公说:“你的意思,把她们放了?”酒糟鼻子惊讶地看看李公公,“我哪里说过放?我们费了多大的神呐!”“还烧了房,杀了人……”烂眼圈喃喃地说。
金鱼眼接过话茬:“就是换不来宫中富贵,卖给大户作丫环,也能换回几两银子,不至于亏本。”李公公说:“是呀。我们下的是大本钱,造的是大鱼饵!怎么能随便放弃?你们不去洛阳,那就去幽州?刘守光那儿?”“不能不能”,烂眼圈说,“刘守光,我见过,鼠目寸光,没有多大本事,架子挺大,还喜欢杀人。他那里,万万去不得!”李公公说:“幽州去不得,只有上洛阳了!”
他们揣着惶惶的心情,踏着朱温败兵的脚后跟,赶了几天。到洛阳时,天已大黑了,城门落锁。想退回去找个客栈吧,人生地不熟,四周又伸手不见五指,只好在郊外一处小树林露宿。不到小半夜,来了一队巡逻兵,发现他们带了那么多妇女,就把他们拿下,推到俾将张继孙面前。张继孙问:“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李公公答:“李从袭,原昭宗朝宦官,现流落民间。”“你是宦官,带这么多妇女干啥?”李从袭以为,这些姑娘是献给朱温的,便觉得有恃无恐,实话实说了。张继孙听了,脑子就转开了:你献,还不如我献,我也想升官呀。可是,可是,怎么处理他们几个?给些银子,让他们走了?不行!和他们联手?不行不行!
干脆,把他们全喀嚓了!对,对!他们,本来就是漏网之鱼,早就该杀了!再说,他们是前朝宦官,没根没底,死了也没人问!想到这里,喝令手下:“这些家伙,拐卖妇女,罪恶昭彰,把他们拉到那边去,做了!”听说要杀他们,酒糟鼻子和簸箕嘴软瘫了,烂眼圈长叹一声:“为人作了亏心事,躲躲藏藏不到头!”引颈受戮。
李从袭拽拽拉他的士兵的衣袖,悄悄塞了几十两银子,那兵士把银子往怀里一揣,往空抡了一刀,“砰”地一声,砍断一棵小树,李从袭就势一躺,躲过了一劫。等张继孙他们一走,李从袭撒丫子离开了洛阳。
虏了十几个妇女,张继孙想,你朱温淫乱我们张家女人,我也一报还一报,先暗地尝尝献给你的女人!待他把十几个妇女带回营里,挑灯逐一问询,才发现他们个个细皮嫩肉,桃脸弯眉,遂起了淫心。试过了几夜,越发尝出了味道,加上他正在如狼似虎的年龄,便把换官的想法丢到九霄云外,把她们全部留给自己享用。
李从袭捡了一条命,开始也还庆幸,过了几十天,越想越窝火,便潜回洛阳,暗地打听,得知那天劫持他的是张继孙,便指天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可是,那时,张全义被朱温封为魏王、太傅、河南尹,兼六军诸卫事,位高权重,张继孙也靠着义父的庇佑步步高升,李从袭只有把仇恨暗暗刻在心里。洛阳不能待,河中、代州也不敢回,就辗转逃到许州,隐姓埋名,做了一名小商人,靠给小店铺站站柜台,给买主送点货物度日,过了好几年看人脸色的苦日子。
李存勖攻破汴梁,李从袭以手加额,“奶奶的,终于可以报仇了!”可惜,没过几天,又传来消息,张全义被唐皇封为齐王、太尉、中书令,依然兼任河南尹。
李从袭气的那个肚子哟,涨涨的,鼓一样,好几天也消不下去,常常弄错事。这不,今天,李从袭又一脸晦气,低头垂手,站在他家张掌柜面前。张掌柜骂他,“长的倒白白净净,姑娘一样,可惜没长脑子,又把几斤米白白地鳖出去”,还吩咐柜上,“把帐记下,年底加倍扣除!”李从袭不敢回嘴。就在此时,隔壁的王掌柜进得店来,对张掌柜耳语几句,张掌柜立刻满脸堆笑,把李从袭推到椅子里,要他坐,“我就说嘛,先生不是等闲之辈!”李从袭惊慌失措,愣愣地,不知怎么办好。
王掌柜问:“您是公公吧?”“您,怎么,知道的?”李从袭惊恐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掌柜,像一头正在逃窜的狼迎面撞上了猎人。“这还用问?你刚来我就看出来了。”李从袭惊出了一身冷汗。王掌柜说:“不必紧张,是这么回事。刚才小人有事,从节度使府门前经过,看见贴着皇榜,要各地官府,把你们尽快送到洛阳,‘不得辄有停滞’!”李从袭立刻跪倒在张掌柜脚下,捣蒜似的磕头,“求大人饶过奴才,绕过奴才!奴才甘愿给你当牛作马,不要工钱,不要工钱,你们,你们,不要把我交出去……”二位掌柜互相看看,一起搀扶李从袭,李从袭还是不停地磕头。
王掌柜高高扬起手,轻轻地在他肩膀拍了一拍,李从袭猛一哆嗦,“求,求你们,不,不要,把,我交出去,交出去……”王掌柜鼓起勇气说:“那诏书里说,你们是宫里的人,不应该埋没在外地,要你们回宫享福呐!”这下,李从袭听清楚了,他趴在地上,慢慢抬起头,结结巴巴地问:“真的?要我们,回宫?享福?”二位掌柜使劲点点头。李从袭慢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我去看看,看看……”他躬着腰倒退着,脚跟挂在门槛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出了门,扭过身子,箭一样飞向节度使府。两位掌柜相视,大笑。
一到节度使府门前,就见围了一圈人,大伙都在指指戳戳。李从袭挤进人群,仔仔细细看了告示,挤出来,拍拍衣衫,摘下帽子,弹弹,又慢慢戴上,大摇大摆地踱到门官面前,说:“我,就是诏书里……”门官忙低头哈腰,把他迎进节度使府。
节度使府大厅内,已经有三四十个前朝宦官。他们穿着各色衣服,互相寒暄,有的喜形于色,有的珠泪沾衣,有的高谈阔论,有的唏嘘有声。一见李从袭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向大伙一抱拳:“诸位,受苦了!”这一声问候,似乎勾起了所有人的共鸣,他们一齐哇哇大哭。这时,走进几个书吏,其中一个喊道:“哭什么哟!马上要到洛阳享福去了,还哭什么!”李从袭高声应和,“是啊,哭什么?应该笑!笑着感谢当今圣上!”说着,他先跪下,朝着洛阳方向叩头。众人也学他的样子,朝着洛阳方向磕头。“温明公有令,要给众位登记造册。
来,一个一个,登记!”登记结束,书吏对李从袭说:“这群人里,就你伺候过娘娘,你做他们的头吧?”李从袭爽快地答应了。当天晚上,许州节度使温韬设盛宴请众位宦官。第二天,就派十几辆专车把他们送往洛阳。
李从袭一到洛阳,就被景进看上,分配到刘夫人宫里。李从袭又善于揣摩主子心思,不几天,就被刘夫人视为亲信,凡事都要听听李从袭的意见。
过了不几天,皇上任命周匝为教坊副使,李从袭为内苑供奉使,伪梁教坊使陈俊为景州刺史,伪梁内园栽接使储德源为宪州刺史。郭崇韬扫视朝臣,周匝、李从袭等人喜形于色,王正言、豆卢革不置可否,冯道啊李愚啊也平静如水,郭崇韬急坏了,立即出列,亟谏不可。唐皇又是挤眼,又是摇手,郭崇韬好像没有看见,还是说个不停。唐皇拂袖退回后宫。晚上,唐皇密诏郭崇韬,生气地说:“你怎么回事?一点面子也不给?”郭崇韬说:“微臣只知江山,不知面子。”“你怎么知道,朕这样做不是为了江山社稷?群臣各有家室,遇事先想妻子,不能全力尽忠竭智,只有宦官,无牵无挂,一心想着国家……”“什么一心想着国家?”郭崇韬说,“圣人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他们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敬,哪里还会想着国家?”唐皇噎住了,好一阵没有说话。郭崇韬却顺流直下,“他们自残,为的是自己,为的是畸形的威福!为了这种威福,他们不择手段地吹吹拍拍谄媚逢迎,这就是历代宦官乱政的根子……”“你还有完没完?”
唐皇强压怒火,说:“刚进大梁那会儿,朕已许诺周匝,给陈俊、储德源官坐。现在,一年多了,朕也没有兑现许诺,朕没脸见他们三人!你能不能别说什么了,给他们个官吧!啊?”郭崇韬说:“陛下,且不说其他将官,您的亲军里面,有多少出生入死的将士还没得到赏赐,却给伪梁的伶人宦官晋爵,陛下不怕他们寒心?”
唐皇的脸阴沉下来,郭崇韬还是不管不顾,“官是民之父母,要管理,要组织,肩上担的是百姓的死活,国家的期望,没有能力怎么当?陛下,您给他们官坐,就不怕他们坏事而危及社稷?”唐皇的火快到嗓子眼,他提高了声音:“他们能坏什么事?他们没有多少本事,朕给了他们官,他们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坏朕的事?”
“卫州和德胜的失利,陛下也忘了?”唐皇一愣,马上回过神来大声吼道:“别说了!朕已经封了,你有能耐,把他们掳下去!”郭崇韬傻眼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像一根木头。这一幕,风一样吹开了,宦官伶人把郭崇韬恨得咬牙切齿,周匝、李从袭们更是七窍生烟!
郭崇韬气烘烘地拂袖回府,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妥,就把这事说给冯道,希望冯道也劝劝皇上。冯道说:“你呀你呀,真是条死牛筋!人家皇上不知道后果?”
郭崇韬说:“皇上怎么啦?皇上也是人!何况‘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也不去劝劝他,任他胡来,你不觉得愧对饷银?”呛得冯道吭吭吃吃,半晌回不了一个字。
沉默半天,冯道说:“郭大人官高位显,您的话,皇上都没听,我怎么去说?皇上就是皇上,他绝不允许臣下蔑视他的尊严。再说了,皇上又没跟我讨论这事,我去说,那不是妄议朝政?皇上把你秘密召去,说明什么?他不想让更多的人参与此事!我再提起,那不是批龙鳞?同时,也把您给卖了!您掂量掂量吧。”郭崇韬听了,身上又凉了半截!
郭崇韬昏头昏脑回到府里,王鼎丞又禀告一件事,弄得郭崇韬更睡不着觉,原来——
三
大雪纷飞,铺天盖地,把什么都变成了白色。刘夫人孤单单坐在后宫,百无聊赖。手里的香茶,袅袅地葳蕤热气。眼前的火炉里炭火正红,烤得胸前痒酥酥的,就像搂着存渥……一想到昨晚,她的脸就发烧。存渥呀,忒逗人怜爱,他说的那些话,叫人脸红心跳,他的手啊,摸到那儿,那儿就麻得哆嗦,特别是他的那个东西,硬硬的,粗粗的,插进来,和四周贴得紧紧地,舒畅得她只想叫,又不敢,一抽一送,弄得她浑身散了架似的舒服!二十多年了,云云雨雨多少次,也没有昨晚那样叫人心旌震颤!可惜时间太短,只有个把时辰吧?他就悄悄走了。那个冤家,临走,又亲亲她的乳房,吮吮她的乳头,逗的她下身又湿漉漉的,痒痒的。她把他的脑袋搂住,贴在两乳之间,久久地,不愿放开。她觉得,他的手也在颤抖,她想,他也不愿意离开,可是,他还是走了,依依不舍地,丢下一个热被窝,空落落的,叫人难受!“傻存渥,他还问我为什么和他好,这问题有答案吗?有,也没有。说没有,和谁在一起,还要原因吗?说有,我就是不够!不够!晚上没人陪我,我就难受!文人有个词,叫什么‘欲火中烧’,我就是欲火旺盛,烧得难以入眠!”
她又想到皇上。只要想到皇上,就免不了又爱又气!爱的是,他来了,满屋的喜气,喝口茶都比平时香。到了被窝,只恨时间太短。他那个东西比存渥还要壮伟,几个时辰都不倒,弄一次,几天也没法忘记。可气的是,我,名义上十分得宠,七八天还轮不上一次!可他夜夜不空!前几天,她一个人睡在宽大的龙床上,想到皇上正和别的女人颠鸾倒凤,她的身上就像火烧,下身湿漉漉的。这些年,皇上又收了不知多少新人,到她这儿来的更少了。听说,有几个骚狐狸精已经怀上了,尤其是那个魏贵人,不知道用的什么灵丹妙药,才几次,又怀上了,还说五个多月了!她要再生个儿子,以后,还不是我们继岌的威胁?愁哇——
这人也怪,刚生下来就哭,那就是愁哇!愁,伴随人的一生,就没有不愁的时候,也没有不愁的事!你刚不愁这个吧?那个又愁上了。没钱的时候愁,有了钱也愁——愁它太少;没地位时愁,有了地位也愁——怕它被那些妖精夺走。虽然愁的内容不一样,可她的愁,比任何人的愁,更大,更浓!怪不得曲里唱什么:“记得年时,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禁!”据说,这曲还是个神仙写的呐!神仙都愁,更别说我们凡人呢。你看这眼前,雪,无声地下,只是个白,白,白!红花没有了,绿草没有了,清水煮萝卜,一点味儿没有!叫几个伶人,唱几首曲吧?
也没什么新鲜的,除了“曾宴桃园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就是“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橪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这样的曲,不唱也罢,唱了,更叫人欲火中烧!请两个文人吧,唉,算了!他们只会胡诌“天上昏蒙蒙,地上黑咚咚。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那还叫诗?更要紧的是,他们,不懂风情,说不到一块去。叫存渥吧?大白天,又有雪,脚印太明显。和几个太监侃侃荤话吧,太失身份,又白白惹人难受,没有实在意义呀!想来想去,上明堂殿,或者中兴殿,寻皇上去,到皇上那儿凑热闹,说不定皇上正排什么新曲,或者正和新来的美人快活呢!对!到他那儿去,“我乏味,叫你也做乐不成!”
明堂殿怎么静悄悄的,皇上没在?内侍在啊!他们都懒洋洋地,眼都不睁。她从屏风缝隙望去,皇上在呀!他,身旁既没有伶人,也没有美人,一个人在那儿写写画画。可没写几笔,就唰唰地三下两下,涂掉了。换一张宣纸,没画几笔,又哗啦啦撕破,揉成一团,扔到地下。他的脚旁,已经有几十个纸团了。那些纸团,呲牙咧嘴地散在地上,仿佛向来人诉说它们的愤懑。“他也有无聊的时候?”刘夫人暗暗吃惊,也有点幸灾乐祸。“皇上!”皇上回头一看:“你怎么——来了?”“下雪了,没事,一个人,在宫里,闷得慌……”她不明白,自己今天说话,怎么疙疙瘩瘩的。“我也烦呐。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皇上说,有气无力的。刘夫人心里忽然生出不少怜悯,“我们找点乐子。”她提议。“找什么乐子?”皇上问,“鞠,不想蹴,猎,打不成,看个风景吧,还漫天大雪!……”刘夫人说:“那——到哪个大臣家去。他们比我们玩的疯。就是找不到好玩的,说说笑话,也能逗乐呀!”皇上脸上露出了微笑:“好!这个主意好!……可是,到谁家去?……咱们在洛阳,洛阳,那就……”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河南尹,张全义家!”
到了张全义家,景进一声“皇上驾到!”把张全义全家又惊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尤其是那些丫鬟媳妇们,尖叫的,乱藏的,顾头不顾屁股,像没头苍蝇似的。继祚提了把刀就要冲向大门,张全义叫了声“我的个祖宗,你又干傻事!这个不是那个!”“什么‘这个不是那个’?哪个皇帝有点人样?”“是,是!他们,都没人样!可也有不同!这个更看重钱!和那个不太一样!”说着,夺下刀,哐啷啷扔在地上,把他推回去,拉住门,反锁了,吩咐家丁看住。跑回自己房里对储氏说:“准备礼物,重一点!”储氏的嘴角抽动一下,看不出是答应,还是哭,或许是,笑?“可不是,又得破财了!”张全义扭头要走,看储氏又往脸上贴花黄,气哼哼地说:“贴什么贴?老榆树皮了,还能贴成黄花闺女!”储氏一眨眼,那泪就咕噜噜滚落腮边,“我还不是为你,为这个家!”张全义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催促说:“快去,礼物!这个皇上爱的是金银财宝,不是你——蔫黄瓜!”话没说完,就朝大门跑去。从跑的那姿势看,谁都不会相信,那是个已逾古稀之人!
张全义把皇上、刘夫人和他们的卫队迎进来,一连声地吩咐上好茶,又责令下人赶快准备酒席。这期间,他把全家老少都叫来,拜见皇帝、刘夫人。皇上问:“怎么没见大公子继祚?”“继祚?”张全义一惊,立刻镇静地回说:“他到汝州去了。
他哥哥有点事,叫他去。”“汝州?他哥哥?”皇上问:“他不是老大吗?”张全义解释说:“是老大。我亲生的,他排行老大。我还收了个义子,比继祚大,叫张继孙,在汝州当防御使。”“哦”,皇上问:“伪梁时干什么?”“就在汝州任防御使。
皇上入主洛阳,仍留他做汝州任防御使。”“真是将门虎子!以后,他回洛阳,你们领到宫里来,让我也见见!”茶上来了,用的是象牙杯子,鹅黄色,半透明的。杯内,茶叶细细的,尖尖的,直立在水中。茶水清澈,闻闻,一股淡淡的清香直沁肺腑。皇上抿了一口,咂咂嘴,真是香啊!张全义笑说:“圣上,这是今年的茶中之王,几十亩茶山,选来选去,只选了七八两。本说过几天给圣上贡去,没想,圣上驾临寒舍。”说着,叫下人捧过一只匣子,匣子是红底描金的。刘夫人接过来,并没揭开看里面所藏的茶叶,却把匣子捧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看四周的金线。储氏抿嘴一笑,说:“还有几件物事,想献给皇上、刘夫人,不知中意不中意。现在拿出来,让皇上、夫人过过目。”说着,朝屏风后边一招手,一个丫鬟擎着一方黑红木盘,木盘里放着一样东西,上面用红绸盖着。刘夫人急忙放下手中的红底描金匣子,要揭红绸,却被皇上抢了先——下面是青玉酒杯一只。皇上俯下身子,仔细地端详这只酒杯,只见它质地青幽,似觞却无耳,底部有很小的圆柄型足,两个长边用阴线刻着四个隐者,褒衣博带,坐在毯子上,两两相对吟饮。一边,一个身体丰腴的挽袖舀酒,削瘦长须的左手举觞畅饮。另一边,一人右手执杯,和趺坐的人说话。两边都有童子服侍。杯上的人物形象,举止风度,和竹林七贤极其相似。皇上喜形于色,说:“这只酒杯,价值连城啊!朕,是不是有点——掠人之美?”张全义急忙摆手:“不不不!这件玉器,早就想献给圣上。”唐皇又把这只酒杯捧到眼前,小心翼翼地把玩。第二个丫鬟上来,跪在刘夫人面前。刘夫人左手撩起袖子,右手轻轻拿开绸布,“哇——”地一声惊叫:一件首饰盒,全银做的,铮明瓦亮!
刘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首饰盒,里面放着琥珀双凤银佩一对,青玉孔雀银钗头一对,张全义说:“这是国朝宰相李德裕给敬宗的贡品。今日,臣把它献给夫人,也算是物归原主。”刘夫人拿着这些银器,舍不得松手,翻来覆去地看。唐皇问:“你——怎么知道它是唐代的银器?”张全义说:“这个不难。第一,做工。唐以前的金银器,大多是浇铸的。到了大唐,大多采用锻造法,也就是用锤一点一点敲打出来的。这样做出来的器皿,柔韧,精细。第二,装饰花纹。唐代国力强盛,装饰花纹富丽堂皇。您看,”他指着妆奁盒正面,那上面,用花枝圈成个圆形,圆内,有两只凤凰衔着绶带飞翔。“唐代前期的凤凰,多是一只,呈站立式,勾喙,长颈,翘尾。到了宝历前后,凤凰就飞起来了,而且是两只,相对或者相逐,口里还衔着花枝或绶带,四周,再饰以图案。”“你怎么知道这件就是李德裕进贡的?”张全义说:“大唐宝历元年(825年)七月,唐敬宗李湛要浙西进贡一套银妆具,共二十件。当时,李德裕在浙西任观察使,他真是犯了难,浙西没有银矿,不出银子!怎么办?就差人到淮南收购了十几斤银子,请银匠打造了二十件妆具。打好以后,派专使护送到长安。这就是其中的几件。”听了张全义的解说,刘夫人把首饰盒放在腿上,从里面拿起一股银钗,轻轻地插在鬓边。储氏抚掌笑说:“漂亮,漂亮!钗美,人美,两相辉映……”“什么呀!”张全义说,“那是人美,钗才美……”“是是是,人美人美!胜过杨玉环!”储氏说着,让两个丫环抬来一面铜镜。刘夫人抿抿鬓发,看着镜里的自己,又摸摸钗根缀的青玉孔雀,面向唐皇问:“好看吗?”
唐皇回道:“臭美!”几个人都笑了。
张全义一挥手,又一个五大三粗的丫环手托大盘,跪到皇上面前。皇上也用左手捋起右臂的长袖,用右手轻轻撩起盘上的红绸,像新郎官为新娘揭红盖头。揭开,是一幅卷轴。看卷轴的厚度,皇上猜出,它是一幅巨制,也是一件稀世珍品。
张全义叫下人把地毯扫扫,再用半干抹布抹了两遍,然后,抖抖嗦嗦解开丝绳,和丫鬟一起,放在地毯上,慢慢绽开——《历代帝王图》!唐皇早就听说过,国朝画家阎立本画了一幅《历代帝王图》,线条有力,挺拔,色彩凝重,堂皇,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自这幅画作问世之后,许多人都把它看做天下归心的祥瑞,大唐那一任皇帝都把它藏在深宫,隔上十天半月,请出来瞻仰一回。黄巢之乱,《历代帝王图》流失民间。听说,朱温窃国之后,也多次派人找过这张图,都未能如愿。今天,张全义把它献给朕,可见,天心所向!他离开座位,弯下腰,仔仔细细观赏这幅心仪已久的画图。它有一尺六七高,一丈六七尺长,画了古代十三位帝王。他逐一观赏这十三位帝王,昭帝,文静富态,从容沉着;文帝,口角局促,骄横外露;宇文邕嘛,质朴憨厚,简单暴戾;杨坚,颇富心计,却多疑寡断……他觉得,他的气质最像刘秀,可刘秀缺少文采;陈叔宝嘛,诗写的不错,也会登台演戏,可惜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在冲锋陷阵帅军御将上,根本不能和他相提并论!他认为,他更像魏武帝曹操,还比他的武艺高高在上!可惜里边没画……没画,不要紧,可以补哇!佛教不是崇尚七吗?十三位,缺一位,就是十四,两个七呀!真要补,曹操嘛,就不补了,他有点奸。那,补谁?朕,补朕呀!想到这儿,他激动地心旌震颤,嘴唇也止不住吧嗒吧嗒地。他为自己的想法骄傲!再想想,让谁画?这可是个重要的使命啊!荆浩?不行不行,他擅长山水,对人物,不那么在行。胡瑰?对,胡瑰!那张《卓歇图》画的多么精细入微,生动传神!哦,别急别急,听说还有不少后起之秀,如董源、徐熙、顾闳中、周文矩、王齐翰……说不定,他们画的更好……
“圣上,”谁叫他?“圣上,”是张全义,“圣上顺天应人,就了大位,社稷万幸,百姓万幸!今又得到《历代帝王图》,真是天降祥瑞!为了皇上大位永固,苍生平安,应该补做一件事了!”皇上愣了一下:“什么事?”“郊天呀!”此话一出,皇上露出谁也看不透的表情。呆了好一阵儿,“朕不是没有想过,可是——”
皇上有些说不出口。张全义问:“没银子?不瞒圣上,老臣早替圣上准备周全了!”
皇上和刘夫人相对愕然。张全义又说:“容微臣说明。朱友贞那个小孺子篡位之后,逼微臣为他准备郊天的一干物品,微臣不得不为他准备。谁知,他不是真龙天子,享用不起,还没郊天就灭亡了。圣上乃天之骄子,正好顺应天意,用来郊天。”皇上心里那个高兴,简直没法形容,喃喃地说:“郊天,本来是国家的仪式,花费累万,不是个人能承受的。爱卿却如此破费,朕,于心何安!”张全义急忙躬身施礼,说:“能为圣上出点力,乃微臣荣幸,圣上万万不要见外!”
酒席上来了,张全义请皇上、刘夫人上坐,自己站在桌旁侍侯。皇上忙拉过张全义和储氏,和自己坐在一桌,“今天在你府上,你是主人,你不就坐,我们还好意思坐吗?”张全义和储氏只好坐在下首相陪。张全义的其他家人,也在隔壁摆了几张酒桌,共同庆贺。
刘夫人要过酒壶,亲手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张全义,张全义惶恐地站起来,离席躬身说:“折杀微臣了!哪里有夫人为臣子把盏的?不敢当,不敢当!”刘夫人放下酒杯,突然趴在酒桌上,放声大哭,满屋的人不知就里,目瞪口呆!慌得张全义、储氏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隔壁的人也都过来,围在门口,面面相觑。
还是景进机灵,给刘夫人呈上一方绢帕,转面对皇上说:“夫人自幼失去父母,见了老人,想到父母,常常流泪。今日见了张大帅,想必又念及父母……”或许是点到痛处,刘夫人哭得更伤心了,先还是肩膀一耸一耸地,这会儿,全身都有些颤动。这哭声,惹得张全义夫妇的鼻子酸酸的,皇上的眼睛也潮湿了。唐皇站起身,拍拍刘夫人的肩膀,说:“不哭了,不哭了,哭得大家都难受。今日到张爱卿家,多高兴啊!应该高兴才对!”储氏从景进手里接过手绢,替刘夫人擦眼泪。刘夫人趁势倒在储氏怀里,抽抽嗒嗒地哭。储氏索性抱住刘夫人,一手为她擦泪,一手有节奏地拍着,身子还随着节奏摇晃,像妈妈哄着三四岁的小孩入睡,旁边的丫环用手绢捂着嘴,偷偷地笑。储氏瞪了一眼,说:“去,把我柜子上的玉鹿拿来!”一个丫鬟进去,拿来一件玉器,是只梅花鹿。那玉鹿,四蹄腾空,正在飞奔,好像受了惊吓,回头张望,那眼里,满是惊恐。它的头上生着珍珠盘状角,肌肉丰满,颇似活跃于山林草原的马鹿。储氏把玉鹿拿到皇后眼前,晃晃。刘夫人止住了哽咽,伸手抓过玉鹿,凝神看了很长时间,缓缓地把它贴在脸上,像年轻母亲贴着襁褓中的婴儿。储氏挥手命令门外的家人:“回你们屋去!”屋外的人回隔壁继续喝酒。
刘夫人分开储氏搂她的手,要丫环把她的椅子放在储氏对面,她坐上去,膝盖顶着膝盖,手拉着手,头,埋在储氏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抬头对皇上说:“妾打小离开父母,没有享受到一点父母的爱。今天,见到大帅夫妇慈颜,看他们一家,和和睦睦,恩恩爱爱,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妾想拜太师为义父,恳请皇上恩准!”
皇上还没说话,张全义惶恐地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国母,哪能拜百姓为父?”刘夫人白了一眼皇上,说:“我哪里是国母?就算是国母,也有父亲母亲吧?
难道说,做了国母就不要老父亲了?哀家今天就要拜您这个义父!”说着,端起酒杯,又双手捧给张全义。张全义慌忙跪下,磕头,“不行,不行!国母拜臣,折杀老朽了!”刘夫人一手拉住张全义的手,一手把酒往张全义的手里塞。张全义一边膝行后退,一边大声恳求皇上:“皇上,皇上!您快说句话吧!哪里有国母拜人臣的道理!”皇上说:“也——是……”扭头看刘夫人眼里的火,就改口说:“对,对的,夫人要——拜,就拜吧——人都有父母,多,多一双父母,多两份爱!好,好!拜,拜!”张全义还要推辞,景进“嗯”了一声,说:“夫人拜亲,千古美谈,青简上恐怕也要大书特书呢!你还推辞什么?”皇上指指椅子,景进忙搬来,放在上首,把张全义拉过来,按在椅子上。刘夫人放下酒杯,理顺服饰,说声“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纳头就拜。张全义急忙溜下椅子,双手扶起,“快起来,快起来!折杀老朽了!折杀老朽了!”刘夫人起身,拿过酒杯,双手举过头顶,说:“义父,请喝了女儿这杯酒!”张全义满脸涨红,瞟了皇上一眼,接过酒,双手祭天,俯身祭地,然后恭恭敬敬一饮而尽。张全义对储氏说:“再准备两百两黄金,两千两白银,明天送到皇宫去!”储氏答应道:“知道了。”刘夫人说:“既认了这个义父,以后逢年过节,上巳中秋,女儿都会亲自赶来问候。”张全义也没阻止,只是叫大家重新入席,喝酒。这个酒一直喝了三天,第四天中午,皇上和刘夫人才心满意足地启驾回宫。皇上回宫之后,封张全义为洛京留守,负责管理京城军事,并加封太师、尚书令衔。自此之后,刘夫人与张家每日遣使往来,互致问候,馈赠不绝。公事之余,张全义也时不时地晋见皇上、刘夫人,皇上、刘夫人也常常留他们同进午餐、晚餐。宦官、伶人见皇上如此宠爱张家,也争着往张家跑。张全义除了好吃好喝加满脸堆笑招待以外,离开的时候,从不让他们空手回去。孔谦等一些官僚和那些宦官、伶人不一样,他们也是张家的常客,却不仅不要财宝,还时不时地给张全义进贡。一时之间,张全义府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有时候,别说小商小贩的车马担子过不去,就是行人路过,也得侧身挤上半天。
看到这个架势,郭崇韬坐不住了,他几次找冯道,都没有找着。冯道不是忙着公事,就是出去访友。有一天歇朝,郭崇韬起了个大早,把冯道堵在府内。两人坐定,郭崇韬说:“冯兄真是个大忙人呐!”冯道笑笑:“瞎忙,瞎忙,没有一点正事!”郭崇韬说:“你没正事,人家却在大做正事哪!”“谁?做什么正事?”“张全义呀!”冯道故作惊讶地问:“他,能作什么正事?”郭崇韬把听到的一五一十倒给了冯道。冯道又笑笑,“刘夫人要拜义父,关你什么事?”郭崇韬认真地说:“皇上、刘夫人,不是普通老百姓,他们的一举一动,关系天下苍生,怎么能说……”冯道还是那副嬉笑的神态,“你饱读史书,就没读过《武则天传》?”“读过。”“有这么一回事,你记不记得?”郭崇韬没有回答,“那里面的事,多如牛毛,又千奇百怪,谁知道你冯翰林指的是哪件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冯道。冯道说:“唐高宗的女儿,千金公主,是武则天的姑姑吧?有一天,她却跪倒在武则天的膝下,要拜武则天为母亲,武则天也欣然接受了。阁下觉得怪吧?刘夫人和张全义既没乱伦,又比他小了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怎么没乱伦?你没听说过,张全义刚来投诚的时候,皇上在后宫宴请张全义,就要存渥和继岌称张全义为兄长,已经乱了伦,这次刘夫人又拜张全义为父,又把张提了一辈,还不是乱伦?”冯道却吃吃一笑,“前边是皇上说的,后边是刘夫人拜的,两个不同的人嘛!”郭崇韬瞪大了眼睛,“夫妻一体。刘夫人拜了义父,皇上叫不叫!天子口里无戏言!前边让叫哥,后边拜了义父,怎么叫?百姓都知道先叫后不改……”冯道说:“就你认真!皇上第一次那么说,本身就稀里糊涂地……”郭崇韬眼睛瞪得更大:“皇上做事,怎么敢稀里糊涂?再说,你哪里见过皇后拜臣民为父的?刚才你说的唐高宗女儿的事,发生在武周没落阶段,那时候,她什么龌龊事不做?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唐中兴之时!四周还有那么多不臣的藩王,国家还处在四分五裂之际……”
郭崇韬气得呼哧呼哧地,冯道依然是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这是你的想法,可你没当皇上啊!至于人家赠送财宝,那更不值得你我惊讶。脂粉赠美人,宝剑赠英雄,本来就是好事啊!”郭崇韬冷冷一笑:“什么‘宝剑赠英雄’!不祥之物,要它何用!”“什么不祥之物?”冯道问。郭崇韬说:“《历代帝王图》画的十三位皇帝,兄台知道都是谁吗?”没等冯道答话,郭崇韬就接着说:“他们是:前汉昭帝刘弗陵,后汉光武帝刘秀,魏文帝曹丕,吴主孙权,蜀主刘备,晋武帝司马炎,北周武帝宇文邕,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陈文帝陈茜,陈废帝陈伯宗,陈宣帝陈顼,陈后主陈叔宝!这些人物,您不知道?他们,或暴虐无道,或不得善终,要这样的图做什么?还有那件银首饰盒,来路本就不正,为它,还死了两个人呢!”冯道故作惊讶,问:“死的谁?”“李德裕的孙子和张全义的监军。”“怎么回 事?”冯道问。“李德裕的孙子叫李延古,他手里有两件宝贝,一件是银首饰盒,还有一方醒酒石。还是在伪梁那阵儿,张全义刚当上河南尹,他的监军见到了那两件宝贝,愣了半晌,回衙之后,硬是吃不香,睡不平,就派兵抢了来。李延古气愤不过,吵到监军那里要,张全义一听,就跑到监军那里,先还劝说监军把东西还给人家,可是,待他一见到那两件宝贝,眼睛也直了。监军一看他的神态,知道坏事了,气得差点翻了白眼,他对李延古说:‘黄巢作乱的时候,洛阳有多少价值万金的园林都换了主人,何况两件小玩物!’说者无心,也没有实指,可听者有意——张全义在洛阳刚刚抢占了李延古家的平泉庄,这个私家园林在洛阳以南,周长四十里,里面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名花字画,应有尽有。听了这话,他恼羞成怒,喝叫军士把监军和李延古全都杀了,抢了这两件宝贝。您说说,这东西还要得吗?”冯道沉吟了一会儿,淡淡地说:“物有什么罪?无论它名贵与否,都不会给人送去吉祥或带来晦气,关键是送礼的人怎么想,收礼的人怎么做。”郭崇韬忧心忡忡地答道:“事情的症结正在这里。我怕张全义居心叵测,皇上却一无所知。更叫人放心不下的是,刘夫人……”“刘夫人,不是你我臣僚管的,她,想干什么,绝对不需我们批准……”郭崇韬生气地说:“她贪金银,好佛,又和李存渥不明不白……”冯道说:“你明白就好,就怕你在黑处……”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更挠头的事还在后面哪——
四
又是一个大晴天!才是春夏之交,太阳就热烘烘地。罗贯心里更加烦躁:周匝、景进、李从袭赶趟儿朝他的县衙跑,这个要三千,那个要一万,他哪里弄这么多银子?可这些人又不敢得罪,他只好把他们要钱的条子派专人送给郭侍中,也不知郭侍中怎么处理的。今天一大早,他把书办徐放宜留在县衙,处理日常事务,自己带着董刚、关梓,出了洛阳——他想看看,庄稼怎么样了。农民啊,真难,刚刚庆幸没了战乱,老天却又和他们作对,几个月了,痴呆呆地瞪着眼睛不下雨。
他们沿着田间小路往前走。油菜花开了,零零星星地,小小地,却也不改本色——金黄金黄地。罗贯弯下腰,闻闻,有一股淡淡的香。他的心,忽然有一点点安慰,便簇簇鼻子,深深地吸了几口,畅快地打了几个喷嚏。几只蜜蜂,嘤嘤嗡嗡,不知疲倦地穿梭在蜂巢和田间。罗贯想,它们,如此辛勤地劳作,不知能酿多少蜜?蜜蜂,似乎压根儿不关心什么战争、和平,一门心思酿蜜,辛勤地酿蜜,酿造最甜最甜的蜂蜜,给人类以无私的奉献。那边不远,影影绰绰地,有几个农人在田间劳作。他忽然想起国朝诗人李绅的名作,随口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关梓笑笑说:“老爷诗兴发了!”罗贯没说什么,他还在循着刚才的思路往下想,农人,好像也不管谁当皇上,一味辛勤地耕耘着山川原野,为自己,也为人类酿造最甜最甜的生活。这一点,很像蜜蜂。但是,他们,终究是有头脑会思考的人,你对他好,他就更勤快点,出产就更多点;你对他不好,他就是出产再多,也不会多给你一点点。当然,他们绝对不会躺倒不干,因为他们有一条最朴素的真理:我自己得活呀!虽然,这里面掺杂了私心杂念,可正是因为有这点私心杂念,战争再怎么残酷,农事也不会间断,人类,才不致灭绝,社会,才得以挣扎前行,同时,毁灭人类自己的战争,也因此能够继续上演,而昏君统治下的王朝,也能够苟延残喘。所以,农人最小气,也最好忽悠;农人最伟大,也最难伺候——这就要看当官的怎么做了。国朝的大文学家柳宗元有一篇文章,叫《送薛存义序》,里面把“官”的本质揭示得非常明白,他说,官,“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所以,当官的人要知道“恐而畏”,既不能“怠若事”,更不能“盗若货器”。当官就要当李存审那样的官,勤政爱民,百姓才会拥戴。否则,他们就会“甚怒而黜罚之矣”。“黜罚”的最高形式,正如前几年的黄巢起义,把一个那么鼎盛的王朝,竟撕得七零八落……
罗贯下意识地哆嗦一下,不敢往下再想。这时候,恰巧有两三个总角小孩从他身旁跑过。他们干什么?噢,追蝴蝶!那蝴蝶也调皮,飞飞停停,好象成心逗孩子们玩。孩子呢,也毅力大得吓人,追呀追的,没有停下的意思。“董钢,给孩子们说,不要跑进地里去——小心庄稼!”董刚追孩子去了,罗贯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他在祷告:“蝴蝶呀蝴蝶,你千万千万别飞进地里去……”关梓“扑哧”一声笑了:“真新鲜,我们老爷也信佛了!”
小麦也稀稀疏疏地,像癞子头上的毛,纤纤的,细细的。可它们无论怎么羸弱,却也不忘自己的职责,还是孕穗了——绿绿的麦杆上端圆圆的,鼓鼓的,像孕妇的肚子。人们都说,女人最好看的时候是洞房花烛之夜,他不这样认为。他倒觉得,女人最好看的时候,是怀孕的时候。那时候的女人,肚子鼓鼓的,那种曲线,像旭日,像满月,像八卦!满身蓬勃着生命与创造!那种神情,像小猫,像小鸟,像兔子,最温柔,满脸都写着羞涩与幸福!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那种深沉厚重,任你是谁,都会油然生出尊重与怜爱,发自心底的尊重与怜爱!您看,这些小麦,那么瘦弱,那么纤细,却也挺起胸膛,显出生命的坚韧与厚重!想想小麦快要扬花了,他的心又抽紧了!小麦花,比芝麻粒还小,像叶不像叶像花不像花,奶油色,中间一根棍,比蜘蛛吐出的丝还细,高高地颤颤巍巍地擎起一把小锤,玄得像打社火立芯子绑在最高处的女孩。稍不注意,你就根本发现不了它。一粒小麦花,论形象,不如豌豆花;论大小,不如满天星;论颜色,不如牵牛花;论花期,不如仙人掌。又特别容易遭到祸害:一滴露珠就能使她遭受灭顶之灾,一只毛虫就能把她打落尘埃……“小麦呀小麦,你出自农人之手,又多像农人,芝麻绿豆大个官都敢也都会欺负你!你却忍辱负重,把养育人类的重担,毫不犹豫地扛在自己柔弱的肩上!”罗贯摇摇头,“真是意马心猿,放了缰绳,真不知它能跑到什么地方!”他解嘲地笑了笑,思绪,又回到了眼前:要是有一场大风,一场大雨,今年的收成,又完了!保护小麦,真像保护女人一样,要细心,要耐心,还要有决心!
他轻轻拨开麦杆,看地上,没有一丝杂草。他高兴,这家人勤快,要表彰!他又蹲下身,用食指抠抠地面,那土,松得就像沙子,没有一丝水分!不行,得浇水!这小麦,去年十月没见雨,三月、四月也没雨,不浇咋行!他站起来,朝四边仔细搜索,麦地里,看不到井墩。他问董刚:“这儿灌溉,用井水还是河水?”董刚说:“用河水。面儿大了,扳辘轳,谁能扳动?就能扳动,井里也没有那么多水呀。”关梓接过话头:“连年战乱,水渠没人修,河水也引不来喽!”怎么办?怎么办?罗贯真着急了。“董刚,你到村里去,叫里正,再请几个老农,到这儿来。”
里正来了,还有六位老人。“给大人请安。”里正要行大礼,罗贯连忙拉住,里正改作抱拳。罗贯也抱拳答礼,问候了一圈。“都坐下,”罗贯招呼大家,“老乡们,吃了没有?”“吃了。”里正代大伙回答。“吃的什么?”罗贯问。大伙似乎不太好说。一位花白胡子老头说:“苜蓿菜汤。”罗贯又问对面的红鼻子老头:“您呐?”
“比他差些,野菜汤。”罗贯鼻子酸溜溜的,“乡亲们,受苦了!”里正说:“这一两个月,青黄不接,最难熬。哪家都一样。榆钱,槐花,算是最好吃的了。您看那榆树,连皮都没有了……”罗贯定睛一看,果然,地头的几棵榆树都光秃秃的,没枝,没叶,没皮,白花花的,让人一下联想到被野狗吃光,只剩一副白刮刮骨架的小孩!花白胡子接过话茬:“穷人么,吃点野菜树皮也没啥,只要不打仗!”大家七嘴八舌地随声附和。一个瘦得麻杆一样的老汉说:“不要紧,有盼头了!大人,您看,小麦长得多馋人……”“有什么盼头?”大伙七嘴八舌地说:“孔谦当了权,税更重了。打点粮食,不够交税。”“还收啥猪羊税、果木税……”“更可恨的是,他把量地竿弄小,一亩变成一亩二……”罗贯想安慰大伙,却找不出个理由,多亏红鼻子老头插了一杠子,“他要他的税,咱收咱的粮,他不能天天蹲在地头吧?”
“对呀对呀!”花白胡子说,“咱们哪,能磨就磨,能扛就扛。只怕老天爷来场大风,连你们都刮飞了,到哪儿吃新麦去!”大伙都笑了,罗贯却笑不出来。他问:“有大风吗?”里正说:“他们开玩笑。初春风多,这会儿,节令已经过去了,一般没有大风。”花白胡子说:“没有当然好。黄巢闹事的那年,还不是刮了?好大的风哟!”里正说:“目前,怕的不是风,是没雨……”大伙都说:“是啊!”罗贯问:“那——怎么办?”红鼻子说:“求雨呗!您忘了?去年八月,麦子旱的种不上,您带着我们祈雨,龙王就显灵了……”罗贯的嘴角向上抽抽,算是笑了——那能叫祈雨?那是地头蛇耍无赖!——
——那时,每家都打了些粮食,交完赋税之后,本就所剩无几,虽说是秋杂粮,总还有点。上边又来了命令,追加征交军粮,每家一石!军粮一交,百姓的锅底就朝了天,没有什么粮食了,连给龙王的供品都凑不齐。罗贯咬着嘴唇,沉吟了半晌,狠狠心说:“不办供品了!”里正面有难色,“不办供品,怎么祈雨?”罗贯说:“不办了!到时候,你们看我的!”过了几天,龙王庙前,四乡的百姓都来了,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敲过之后,罗贯举起黑红两面旗子,在空中按照八卦图形划了几圈,厉声喝道:“风伯、电母、雷神、龙王,你们听着,我是洛阳县令罗贯,你们栖息在洛阳地界,受洛阳百姓祭祀,就应该为洛阳百姓办事!现在,正当秋播,几个月不见滴雨,桑条无叶,黄土成烟,百姓翘首望天,你们怎么无动于衷?
似这等草菅生灵,于心何忍,于理何曲,于法何赦!为解干旱,也为减轻你们的罪愆,本县命令你们,立刻兴云播雨!否则,本县将按大唐律令,严惩不贷!”话音刚落,微风徐起,不一会儿,乌云翻卷,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百姓们沸腾了,他们在大雨中跳着蹦着唱着闹着。罗贯仰头看看天,俯身看看地,仿佛听见土地“吱——吱——”地喝水声,他的心里畅快啊。他放下令旗,跪在泥泞的土地上,恭恭敬敬地朝天磕了三个响头!百姓们也学他的样子,跪下来,恭恭敬敬地朝天磕头。
红鼻子打趣说:“打那以后,大家都说:‘天不下雨你甭怕,罗爷是龙王他二爸!’”逗得罗贯也笑了。“什么二爸?它们吃在洛阳,住在洛阳,应该给洛阳百姓办事!可惜啊,龙王也得吃喝!去年,咱们没钱,没办祭品,今年,又是没钱,它们再也不会白来喽!”里正搔搔头,“也是,没利的事,谁也不会干。可是,现在,青黄不接的,老百姓手头没钱,还真办不起个祈雨仪式。”罗贯问:“咱们村离洛河多远?”花白胡子说:“七八里。”瘦老汉说:“远倒不远,就是原来的水渠都坏了。”
“怎么坏的?”罗贯问。里正说:“大部分是年久失修。有些人也爱占小便宜,把渠刨的种了地了。”花白胡子说:“罗老爷,修渠的事,您就别想了,要经过好几个村,人家能同意吗?”罗贯说:“能不能,我也得去说。他们也要浇麦子呀!……”
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人跑过来,“里正叔,叔,快,快!……”里正问:“耗子,别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那个叫耗子的说:“快,快去!打猎,打猎的,人马,人马,都跑到麦地,去咧!把,麦子踏,踏倒,一大片,一大片!”罗贯一跃而起,拉着耗子就跑。董刚、关梓和里正紧跟在后,几个老人也火急火燎地追过去。
他们还没跑到地方,就见烟尘滚滚,一队人马风驰电掣地刮过来,像龙卷风,像洪水。所过之处,刚秀穗的麦子,有的断了头,有的折了腰,有的连根拔起,七长八短,参差不齐,像蝗虫扫过似的,一片狼籍!罗贯丢下耗子,一边跑,一边大喊:“停下,停下!”谁听他的!队伍仍然像倾泄的山洪,漫过麦田!
那是谁?一身明黄!皇上?是皇上!罗贯迎着马头疯一样跑过去,跑过去,象飞蛾,无畏地扑向烈火。马队根本就没看有人向他们跑来,依然疯狂地卷过来,卷过来,身后,尘土飞扬,盖住了半边天。董刚、关梓几个惊恐地大喊:“老爷,危险——危险——”罗贯刚到马前,就被马撞了个跟头,裹到马蹄下面。几个老人惊恐地“啊”了一声,回过身子,不敢看眼前的惨景。说时迟,那时快,罗贯就地一滚,躲过了铁蹄,一个鲤鱼打挺,飞快地抓住马缰绳,马,把他拖出五六丈远。马见是个生人,突然直立起来,仰天长啸,差点把皇上掀下马来。皇上扔了弓箭,两手勒紧缰绳,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马,落下了前腿,站直了,皇上一挥马鞭,打在罗贯脸上,脸,立即泛出一道血印,渗出点点血珠,像雪地里一枝含苞的红梅。
罗贯没工夫擦血,他急忙跪下,“下官罗贯,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混帐,你干的好事!”景进扬起拂尘又要打,敬新磨伸手拦住。罗贯再拜:“下官该死,冲撞了圣上龙驾!”皇上受了惊吓,有些恼羞成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知道该死,跑这儿干什么!”罗贯哭着说:“圣上,您看看麦子,麦——子!”皇上回头扫了一眼:渐渐散去的灰尘中,几个老人,有的傻站着,呆呆地盯着麦田。
有的蹲在地头,双手抱着头,身子微微颤动。有的满眼是泪,抚摩着麦子的断茬。
有几个,拿着断了的麦杆,往倒在地面的麦杆上接。那手,颤抖着,两个断头,怎么也对不到一起。远处,成群结队的农民,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也有妇女,朝这边跑过来。景进瞅了皇上一眼,指着罗贯骂道:“你想干什么?拿百姓压皇上?
要不是皇上东荡西杀南征北战,百姓有好日子过?皇上打猎,打猎,也是为了——
百姓……”没等景进说完,罗贯哭着说:“现今青黄不接,百姓吃树皮,啃草根,没有怨言,就指望着麦子救命,也为皇上充实军粮。如今麦子正在秀穗,皇上怎么忍心践踏?似这样下去,百姓何以为生?我们这些小官怎么给百姓说?为民父母,怎么能这样对待百姓?请皇上先赐臣死,再去打猎不迟!”皇上本想赦免罗贯,听了罗贯的话,气得脸色铁青,“你,你,你竟敢拿百姓压朕,还要,要挟朕,赐死,好,好,朕,朕成全,成全,你——”“呔”,敬新磨喊了一声,翻身下马,指着罗贯厉声喝道:“罗贯,你知罪吗?”罗贯一梗脖子,“臣不知罪!”敬新磨说:“你身为县令,难道不知道我们皇上爱打猎?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教百姓种地,纳税,充军粮?你应该让百姓饿着肚子,让军队饿着肚子,空出地来,种草,种草,你知道吗?再养几十头麋鹿,狗熊,野兔,山鸡,供皇上打猎!你,你都干了些什么?还说你不知罪?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说完,敬新磨也跪到皇上马前,“臣恳求皇上,让臣代皇上处死罗贯!”皇上一听,脸儿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眼睛在敬新磨和罗贯的身上挪来挪去,很长时间没说话。敬新磨和罗贯跪在马前,头抵着手掌,一动不动。皇上摆摆手,喝令打猎的队伍退回洛阳。那些兵丁像盛开的玫瑰被黑霜打了一样,蔫蔫地,不愿意退回。皇上大吼道:“磨蹭什么?耳朵聋啦?”
他们才怏怏地勒转马头,没精打采地原路退回。敬新磨拍拍罗贯的后背,起身上马,追皇上去了。只有罗贯还傻傻地跪在地上,半天不知道起来。众位乡亲跑了过来,喊道:“皇上早走啦!”花白胡子和红鼻子搀起了罗贯,心疼地为罗贯擦脸上的血。罗贯挡开两位老人的手,蹲下身来,心疼地看着折断的小麦。
五
猎没打成,皇上的心里积着火,把个舌头、嘴唇都烧得血红血红的。看看外边的天,一丝云彩也没有。热风一起,刮得树叶刺啦刺啦响,点火就着。昨天,太阳下山了,唐皇到御犬房,那些猎狗也没劲理他,趴在湿地上,舌头吐得长长的,只顾喘气。今天一早,太阳刚一露头,就烤得唐皇没地方钻,他要景进给朝门外挂上歇朝牌,就手摇绢扇,上了五凤楼。没有多大一会儿,刘夫人轻稠薄缎飘了过来,“热死了,热死了,找个清凉地嘛!”唐皇说:“你说哪里清凉?朕都走了四五个地方了,这算最凉快的地方。”刘夫人说:“妾给陛下弹曲《清凉散》吧,保证清凉爽心。”唐皇摆摆手,“得了吧,热得火烧一样,你弹的曲子还不是火上浇油!”刘夫人撇着小嘴说:“陛下不听也就罢了,埋汰贱妾干什么?”唐皇忙换了副笑脸,说:“夫人,别生气,我是热糊涂了,你弹的曲子,还能不动听?”刘夫人心里甜甜的,嘴上仍旧不饶人:“嘴里不说心里话!现在啊,您要我弹,我还不弹了呢。”“不弹就不弹。天热,一动一身臭汗,歇着吧。”唐皇关切地说。静了不一会儿,刘夫人又嘀嘀嘟嘟地说:“听说昔日长安,亭台楼阁成百上千,大明宫、兴庆宫高耸入云,今日的皇宫竟不如当时的公卿府第……”李从袭说:“这还不容易?咱们也盖它成百上千不就完了。”景进说:“怕没那么容易吧?”刘夫人问:“怎么不容易?”景进说:“租庸使常常哀叹用度不足,郭崇韬也为此事愁眉不展,陛下就是想盖一座两座楼,我看,都难,更别说成百上千!”刘夫人说:“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个银子吗?我去要!孔谦,还是比较听话的。至于郭崇韬嘛,”刘夫人看看唐皇,“就得有劳圣上的大驾了。”唐皇撩起锦帕擦了擦汗,说:“朕去说,又不要他拿银子。剿灭了梁贼,天下太平了,朕连个避暑的地方都没有,这皇上还当个什么劲!”说完,对景进说:“传租庸使孔谦。”
孔谦来了。唐皇问:“你热不热?”孔谦瞅瞅唐皇,短裤绸衫,四仰八岔地卧在竹躺椅上,敞胸露乳,旁边两个宫娥,不停地摇着扇子,忙说:“热,当然热呀!”说着,抬起袖子,擦擦脸。刘夫人说:“你还知道热呀!你看看,把皇上热成什么了?”孔谦诺诺连声。“找个风水先生,在皇宫寻个清凉处,盖栋避暑楼。”
孔谦的口张了几张,没说话,也没动。刘夫人问:“你,没听懂我的话?”孔谦的口又张了几张,还是没说话。“嗯——”刘夫人上身向前微微一倾,“孔大人呐,租庸使当的不耐烦了吗?”孔谦开口了:“可是,可是……”“我知道,你缺银子。要不缺,还要你当租庸使?随便逮个六只脚的蛤蟆……”孔谦搔搔头,迟疑片刻,转身要走。唐皇开口了:“悄悄的,不要声张……”
洛阳县衙。罗贯焦急地转来转去,口里念叨着:“这老天,不下雨,把人急死了!”徐放宜手端茶杯,跟在罗贯屁股后边,“老爷,喝点吧。天不下雨,谁也没办法……”董刚慌慌张张撞进门来,“老爷,不好了!”罗贯急忙迎上去问:“说,什么事?”“外边,几十个人打起来了,要出人命!“罗贯什么也没说,随董刚跑出衙门,就见街上打得一塌糊涂,七八个人已经躺倒在地。罗贯大声喝道:“住手!
住手!”近处的几人停下了,稍远的十几个还打得热闹。关梓跳过去,一把夺过木杠,来了个蛟龙点水,把三四个扫倒在地,众人才停了。罗贯问道:“为什么打架?”“你问他们!”一个公人打扮的说。“还问我们?你看看,你们把路堵成了什么样子?不让人过,还敢打人!”一个吊稍眉的人指指南边。罗贯朝南一看,果然有七八辆大车,横七竖八堵在路上。全是一色的松柏原木。那原木,有两三搂粗,十几丈长。“你叫什么名字?给谁家拉的?”罗贯问那个公人。“小人胡滦。给张大人运的原木。”“张大人?”罗贯觉得奇怪,能用这么多原木的,不是皇上,至少也是个大官。可姓张的大官,除了张全义、张宪,再没有谁了,而这两家最近并没盖房子。便又问“哪个张大人?”“汝州防御使张继孙。”“汝州防御使?他的义父,是不是张全义?”罗贯问。“是,是我家东平王……”“嗯——”“哦,是我家太尉,河南尹。”罗贯瞪着公人,“为什么堵着大路?狗仗人势?”“是,是,是他们,先出手打人!”罗贯更奇怪了:谁那么大胆,竟敢与河南尹家争路,还率先出手?他走过去,一眼就看到十几辆大车,用苫布苫着。罗贯过去,掀开几个车的苫布,全是青石柱础。罗贯问那个吊稍眉的人。“给谁运这么多柱础?”“你最好别问。”罗贯拉长了声音:“我要是还想问呢?”吊稍眉也拉长声音:“那你就问吧!”“你是不敢说,还是不屑说?”吊稍眉叉开两腿,两只胳膊横抱胸前,慢吞吞地说:“我是不敢说。”“不敢说也得说!”“我怕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罗贯冷笑几声,说:“我是饭吃大的,不是狗吓大的。您,说说?”“皇上!”吊稍眉双手抱拳,向上一拱。“皇上?”罗贯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会儿,青黄不接,民力枯竭,皇上也在大兴土木?”关梓听言,在罗贯耳边说了几句,罗贯回过神来,和董刚几个分头劝说两方,“大路朝天,各让半边”,先把东西送回去,再到县衙处理纠纷。两方都降了火,同意这么办。等他们的车队走过,罗贯使个眼色,董刚、关梓分头暗暗跟着两队。
础石果然是给皇上拉的,听说是建避暑楼;原木正是给张继孙拉的,据说是盖府第。罗贯忙把皇上建避暑楼的消息报告郭崇韬,郭崇韬不信,又派亲信王鼎丞查看,还不相信,等亲自出马,才见几千工匠,干得正欢,郭崇韬坐不住了,心急火燎地上了皇宫。唐皇见郭崇韬来了,把短衫掩掩,在竹躺椅上欠欠身,吩咐看座,上茶。郭崇韬说:“我就站着。茶,我也不喝。”唐皇笑笑,说:“天,跟火炉子一样,爱卿不热?坐下,喝口茶,消消暑,也不影响说话嘛。”郭崇韬坐下,说:“今春至夏,两河干旱,别说军粮不充,百姓糠菜也吃不饱。希望陛下暂且停止营造,以待丰年。”唐皇一脸茫然,“爱卿说的什么,朕怎么听不懂呀?”郭崇韬说:“陛下不必隐瞒,为臣接到罗贯报告,也不相信,亲自跑了一趟,业已证实,陛下正命人建造避暑楼。”唐皇与刘夫人对视一眼,说:“有这等事?我们怎么不知道?”说完,扭头对景进说:“派个人,查查,谁在盖楼。”回头又对郭崇韬说:“朕的确不知道。派人查查再回答你,怎么样?”郭崇韬说:“圣上,昔日被甲乘马,亲当矢石,与梁贼拼杀河上,您觉得暑热吗?”“那时候,前有强敌,性命攸关,就算有酷热,哪里还顾得上呢!”“圣上明鉴”,郭崇韬说,“今日,圣上以为,外患已除,海内宾服,所以闲坐珍台闲馆之内,也香汗湿衣。圣上难道忘了,契丹在北,王衍、李茂贞在西,高季兴等人在南?难道忘了,今春连日不雨,百姓盼雨心焦?不说外患,只要老天继续不雨,民心也会浮动。陛下,要知道,创业容易守成难啊!”
“这个道理,朕早就知道。”“历代皇帝,哪个说他不知道?隋炀帝不知道,还是陈后主不知道?他们都知道!可他们……”唐皇的脸色有点愠怒,“他们都身死国灭,是吗?”“皇上明鉴,”郭崇韬也看出了唐皇不高兴,可他还是止不住要说:“可他们,还是明知故犯,身死国灭,又能怨谁?还在皇上继晋王位的时候,下官就引用国朝太宗的话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皇上难道不记得了?如果忘了,下官再说一遍:百姓,是国家根本,抓住这个根本,尸居衽席之间即可以治天地;忘了这个根本,你纵有泼天本领,也逃脱不了身死国灭的命运……”“放肆!”景进喊道。唐皇伸手止住了景进,说:“郭崇韬,你把朕当成什么人了?你不觉得,你说的有点过分吗?朕念你一片忠心,也不和你计较,你,告退吧!”郭崇韬听唐皇如此说,明白再也没法说了,便施了一礼,退出了五凤楼。
看着郭崇韬的背影,刘夫人说:“陛下,对郭圣人,你可要言听计从哇!”唐皇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景进没有说话,从宫娥捧着的盘子里取过一方湿锦帕,替唐皇擦了擦汗。李从袭说:“郭枢密的府第,比皇宫还宽敞疏朗,自然体会不到皇上的酷热了!”唐皇白了一眼李从袭,问刘夫人:“你见过孔谦没?盖避暑楼的银子……”“见过了”,刘夫人说,“银子,现成的没有,他正在加紧筹措。不过,他还说了个主意,倒是蛮好的。”唐皇问:“什么主意?你说说。”刘夫人说:“把各州县和方镇上交的租税、贡品混在一块,再一分为二,一份叫做外府,交给租庸使衙门,充作公用经费,一份叫做内府,由妾掌管……”“好办法,好办法!孔大人不愧是鬼才呀!”景进抚掌称赞。唐皇的眉头攒成一个疙瘩,像个坟丘,“这样以来,岂不是……”“岂不是什么?化公为私?”刘夫人说:“你是皇帝,天下都是你的,有什么公的私的?”刘夫人停了一下,好像给孩子喂水,待他把这口喝下去,再喂另一口。“妾掌管的那一份,你用起来不是更顺手?宴游呀,田猎呀,或者给赐左右呀,再不用费神跑到租庸使府调拨了……”唐皇想想,这个理也对呀!紧锁的眉头徐徐绽开了。“可是,今春没有下雨,租税收不上,无论怎么分,还不都是空的……”“这还不好办?祈雨呀!”“你以为,龙王是你们家儿子?就是儿子,也不一定听老子的话!”景进插了一句。李从袭说:“龙王再大,也有人管他哪。”大家的头都转向李从袭。“我有一个朋友,叫杨千郎,能降伏天龙,命风召雨……”“你见过?”景进问道。李从袭说:“没见他降伏天龙,命风召雨,却见他玩过一些小把戏。”“什么小把戏?”刘夫人兴冲冲地问。李从袭说:“那天,奴才去街上采购,走到宣仁门,看见一群人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奴才钻进去。见一个人须髯飘飘,颇有仙风道骨。他面前有一张桌子,桌上什么也没有。他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朝空中一抓,就抓来几颗红枣。”“这还奇了!”“还有更奇的呢!”李从袭说,“他把那几颗枣交给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人,让那人牢牢地攥在手中,他又念动咒语,往那人拳旁一晃,枣就到了他的手里。可那人的手还紧紧攥着!”“这只不过雕虫小技!”
景进对唐皇说,“皇上知道吧,那年滹沱河发大水,淹坏了镇州关城……”唐皇说:“知道。听说有个神仙,路过镇州,要赵王拿五百两银子,做法事,祭龙王,赵王不肯,那位神仙说:‘我有五百毒龙,只派一只揭你镇州屋瓦,让你常山变成泽国!’果然,那天晚上,大风掀翻了无数屋瓦,大水把镇州变成了一片汪洋……”
“有这样人才?他在哪里?”刘夫人问。唐皇说:“这人叫王若讷,早已不知去向。”
刘夫人一脸失望,转头问李从袭:“你说的人,在哪里?”“很近,很近,就在白马寺!”“那,还不快快找来!”李从袭说:“找来?随便派个人找来?诸葛亮怎么出山的?刘备请了三回!他也是位大仙,咋能那么随便?最少,最少……”“怎么样?”刘夫人问。李从袭说:“最少,还不得像夫人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亲自去请?”“好哇!”刘夫人说,“我去就我去!我正想到白马寺还愿呢!”唐皇想了想,点点头,“你去吧,朕最近忙,有些事需要处理。”“那——让五弟陪妾吧?”
唐皇不假思索,“行,行!他说起来是个节度使,可从来没去过治所,就会吃喝玩乐。陪你去请大师,也算是做了件正经事。”
六
这天晚上,事少了点,关梓踱出衙门,心里还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他就不明白,天旱成了这个样子,百姓们心急火燎,那些达官贵人们怎么无动于衷,还争着抢着大兴土木,又为了屁大个事大打出手。他心里憋闷,信步走去,不觉来到芙蓉酒店,便走了进去,要了二两杜康,一碟花生豆,低着头,独自喝起了闷酒。
酒还没喝几口,一只赃手伸过来,抓了一把花生豆,扭头就跑。“谁这么大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关梓的气噌地就蹿上脑门,他喀啦一声推开桌子就追了出去。那个家伙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一边把花生豆往嘴里塞。追了半条街,终于抓住了他的手,是个半大小子,穿着肥大的不合体的短上衣。关梓喘了口气,“你是属兔子的,跑的还挺快!咋不跑了?”那小子使劲一甩,手滑脱了,关梓顺势抓住他的袖子,“呲——”袖子断了半片,他,又跑了。关梓刚想拔脚追,忽然觉得手中的半片袖子有点奇怪,就拿到街边的铺面灯下看。这半片袖子虽说油腻腻,脏兮兮,根本分不清颜色,翻过来看,却能看出是江南织锦,玫瑰红的底,绣的团枝牡丹。无论是织工还是绣工,都非常精美。关梓敏感地意识到:这里边肯定有什么文章!急忙把半片袖子塞进自己的口袋,拔腿就追了上去。这时候,他不想抓那个人了,只想尾随他,暗地里看着,好揭开自己心中的谜团。
那个半大小子蹿进一座破庙,随手掩住庙门。关梓隔着门缝朝里窥视。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吓得关梓一激灵,“这不是洛阳县衙的关老爷吗?”“是,是在下。您是——”“我叫李仕尧,人称落魄公子。”“噢——李公子,大名鼎鼎。您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我的家呀!”关梓奇怪了,“你家不是在积善坊吗?怎么?”“奇怪吗?您不想听听?”那个李公子问。关梓着实有些奇怪:李仕尧是名门贵胄,他的曾祖李德伦是国朝著名宰相,在积善坊有很阔绰的庄院,城外的还有平泉庄花园。前几年,听说他父亲因为几件宝贝被人杀了,花园也被人占了,可庄院还在,怎么就挪到这了?“这家伙,会不会耍什么阴谋?”再一想,“就是真有阴谋,已经来了,我就得弄个究竟。”想到这儿,“那就——请!”“请!”关梓跟着李仕尧进了破庙,来到厢房。
厢房里,一张瘸腿桌子,靠墙立着,上边一盏油灯,昏暗地摇曳。桌子旁边的墙拐角,铺着一堆麦草,麦草上,坐着一位妇女,两眼痴痴地,围着一床破棉絮,怀里抱着个三四岁孩子。另一个半大孩子,坐在麦草上,惊恐地瞪着关梓,一只手抖抖嗦嗦护着扯断了的半只袖子。关梓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那片袖子,双手递给孩子。李仕尧红着脸说:“袍子改的。拙荆,神志不清,改的不合身。”关梓没说什么。李仕尧惴惴地问,“你们家老爷,最近很忙吧?”关梓回道:“忙。忙倒不怕,就是忙得不顺心,窝火。”李仕尧叹了口气,“您这么一说,我的话,就,就只好,咽回去了。”“别,别!”关梓拉住李仕尧,“有什么要小弟帮忙的,无论是公是私,尽管说!”李仕尧摇摇头:“是私事也是公事。嗨,不说了。这事太大,你们老爷拿不下来。”“看不起我们咋的?我们罗老爷说啦,老百姓的事就是最大的事!今天,你不说,就是对小弟的侮辱,也是对罗老爷的不信任!”李仕尧还是摇头,“老百姓都知道,罗老爷是个清官,好官!可这事太大,弄不好,罗老爷也得带灾!”
“带灾?带灾也要干!我们罗老爷说,大案,就难,越难,就越有啃头。干好了,对百姓,对社稷,好处就越大!”李仕尧说:“这案子,牵扯到汝州防御使,你们也敢接?”“汝州防御使?张继孙?”李仕尧说:“是呀!这个家伙,真可以说恶贯满盈!”“你说说,怎么个恶贯满盈?”关梓拉拉李仕尧,两人坐在麦草边上。李仕尧说道——
李仕尧的老宅子后院,有一块空地。自从唐皇下诏,要求洛阳隙地都盖房子,李仕尧就没消停过,许多有钱有势的人都盯上了那块风水宝地,隔三差五,总有人来找李仕尧,有的要换,有的要买,李仕尧都一口回绝:“那是我家后院,不是隙地,不换,也不卖。”可是,上门的人多了,李仕尧心里也打鼓。几个月前,张继孙找到了李仕尧,要他让出这院宅子,李仕尧才感到事态严重,想起父亲临死前给他说的“一定要守住老宅,死也要守住”的话,就东挪西借,想自己盖两栋房子占住。开挖地基那天,突然挖出两筐子铜钱,李仕尧忙叫封了,遣散了民工。晚上,自己和老婆抡起攫铲向下挖,儿子也来帮忙。没挖多久,就挖出了两个瓷罐,一大一小。李仕尧不敢声张,把两个瓷罐搬回卧室。老婆说:“先开大的。”儿子说:“先开小的。”李仕尧双手抱拳,双目微闭,向祖宗祷告一番,然后,他抱过大瓷罐,刮开蜡封,慢慢撬出木塞,哇,满满一罐黄澄澄的金锭!一家人喜晕了!“这下,再也不愁没钱盖房了!”老婆欣喜地抱住罐子。李仕尧望空一拜,“父亲大人,咱们的老宅有救了!”他又想到小瓷罐,手忙脚乱地打开,里面一枚玉印,方圆八寸,厚二寸,背纽蛟龙,光莹精妙,正面,篆刻四个大字:皇帝行宝。李仕尧出身名门,对古董也有些研究,他更明白:这个小东西,价值连城,几百上千罐金子也比不上它!“这下子,不光能保住老宅,说不定,连平泉庄也能赎回来!”他兴奋得红光满面,仿佛此时自己就在平泉庄的回廊上徜徉,一群群妓妾簇拥着他,欣赏假山、莲花、游鱼……忽然,他的脸色变了,俗话说:“家有宝,遭人扰;家有财,没地埋!”尤其是乱世,多少人早晨得财宝,晚上丢性命啊!“怎么办?藏,藏!
可藏哪里?怎么藏?”正在他慌乱之时,房门“哗啦”一声撞开,闯进一伙蒙面人,抢走了大小瓷罐和两筐铜钱!第二天,河南尹府衙来人,把他们一家四口赶出了家门!
“赶出家门?什么借口?”关梓问。“私藏官印官钱,阴谋叛乱!”“怎么加了这个罪名?”李仕尧说,“就为那枚玉印和两筐铜钱。事后我才知道,那些铜钱都是史思明二陷洛阳时铸的,他们说我想做史思明。”“望风捕影,岂有此理!”关梓气愤地骂。李仕尧说:“您不知道,还有更离奇的理由呢!”“还能编出什么理由?”
李仕尧说:“那种钱币有两种,一种铸着‘得一元宝’,一种铸着‘顺天元宝’,开始,史思明铸的‘得一元宝’,有人说,‘得一’不太吉利,史思明就下令改铸为‘顺天元宝’。他们说我开始‘得而欲为天下第一’,后来又想‘顺天意而得天下’!”
“放他娘的狗屁!”关梓忽然想起什么,忙问:“他们封你家门,怎么越级行事,不通告我们?”“您咋这么迂?他能通告你们吗?”“现在,你家还封着?”李仕尧抹抹眼泪,“封啥哟!第三天就打开了。张继孙占了,正在后院盖楼哩。三四个月了,我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关梓气得牙根痒痒,他攥紧拳头,高高举起,猛地向下一砸,“查!你说了,我们就查,绝不让这些恶人逍遥法外!”
关梓回到县衙,径直走进罗老爷后堂,他知道,老爷这会儿不会休息,没想到,董刚和徐放宜都在。“快来,快来”,董刚叫道:“老爷正等着你呐。”徐放宜递给关梓一杯水,示意他坐下。关梓也不坐,水也不喝,把他在李仕尧那里看到的听到的一口气说完,气哄哄地骂道:“他妈的,天子脚下,也敢这样胆大妄为,还有王法吗?”罗贯说:“你坐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呢!”关梓惊讶了,“你听董刚说。”“我到芙蓉酒店找你,碰上一个公公。他没头没脑地问我:你们整天忙乎什么?我说,事多得很,今天就发现有人大兴土木。他说:‘你们呐,黄牛过去看不见,虱子过去拽条腿!’我觉得他话里有话,就问‘什么意思’,他说:‘皇上鼓励修射,你抓那些大兴土木干啥?有人招兵买马,私造兵器,阴谋暴乱,这么大的事,你们却视而不见!’我问是谁,他没明说,只告诉我:回去问问关梓,就是他想惩办的那个人。还轻描淡写地又加了一句:‘他还霸占几十个民女。’我们不知是谁,没法儿确定下步行动,就在这儿等你。”“你没问,他是谁?”董刚说:“问啦,他说,‘办案重要,问这干嘛。’”罗贯问:“以后见了,能不能认得?”“能!他那尖尖的嗓子,闭着眼都能听出来!”关梓嘟囔了一句:“奇了怪了,敢当面举报,却又匿名,为什么?这里面,肯定有隐情!”“他不报名,自有他的原因。”罗贯说,“不说他啦,说说咱们怎么办。”董刚、关梓看着罗贯。罗贯说:“双管齐下。
关梓,你盯洛阳这头。董刚,张继孙不是汝州防御使吗?你去汝州。两边虽有分工,重点一样,即招兵买马,私造兵器,阴谋暴乱一事。注意:多抓人证物证!”
徐放宜问:“我干什么?”罗贯说:“你是书办,照例留守县衙!”
七
董刚叫过申铁铲和其他两个打过铁的衙役,四人扮作铁匠,赶到汝州,在防御使府附近分头摆上地摊。摆了好一阵儿,也没个人问。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军校领着几个军健走过来,问:“会打刀吗?”董刚拿起一把锄头说:“小人就会打镢、锨、锄头,不会打刀。”军校说:“真他妈的不识好歹!能打锨就能打刀!这年月,打镢、锨、锄头能挣几文?老子给你找个挣大钱的地方,你还推三阻四。你说说,到底去不去?”董刚沉吟一会儿,说:“去倒是可以去。我们这些现货怎么处理?”
“拿过去,折价!那么大的摊子,还能亏待你!”“折价?你们要这些,用不上啊!”
董刚装糊涂。那军校哈哈一笑:“你真是个乡巴佬!这年头,镢、锨、锄头多余,废铁还多余?”“啊?这么好的镢、锨当废铁卖呀?”“不当废铁当什么?银子?金子?真是的!”军校不耐烦了。董刚摸摸脖子,“好好好,算我倒霉。不过,我还得问一句:晚上能不能回家?隔几天回一趟,也行啊。”“你他妈的咋这么罗嗦?”
董刚又摸摸脖子,说:“没办法。家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娘,隔几天,得回家看看……”“是不是晚上寂寞,扛不住,故意找借口?”董刚红了脸:“这位军爷,真会说笑话。”那个军校拍拍董刚,说:“看不出,你五大三粗,还是个孝子哩。那就特许吧——可以回去,但不能天天回去。就是回家,也只能在晚上。”董刚点点头,“也行。”那个军校扭头对一个军健命令:“领回去,交给铁匠营!”说着,带着其他人继续朝前走。不大一会儿,另三人也来到铁匠营,董刚装作不认识,和他们拱手招呼,三人也抱拳答礼,会意地一笑。管营的阎六炀指着一个炉子,“你们四个,起这个新炉!”
铁匠营内,烟熏火燎,锤声叮当,一片繁忙景象。董刚数数,大概有二十几腔炉子,百十个铁匠,都赤膊上身,挂着围裙。他们的胳膊上,围裙上,褐色的汗渍随着锤声滴沥哒啦往下掉。“师傅!”董刚向最近的老师傅和他的助手拱手问候,“请多多关照!”老师傅头也没抬,扬起右手的小锤,在砧子上“咣,咣”敲了两响,算是答礼。董刚他们脱掉上衣,穿上围裙,申铁铲拾起炭锨,清清炉膛,董刚捏把麦秸,在老师傅炉上点着,放进炉膛,申铁铲从半截瓷瓮片里,戳了半炭锨煤,平铺在点着的麦秸上,轻轻拉了几下风箱,火着了。阎六炀看了,翘起大拇指,“你们,还真是把式哇!”董刚笑笑,问:“铁在哪里?”阎六炀给了他一支竹签,抬手向右边指指,“找黑毛!”顺他指的方向看,不远处,也有偌大一个工房,热气腾腾。董刚拉了申铁铲,一起去抬铁坯。
他俩来到那个工房,门口一个大汉,胸前的黑毛长长的,正给领料的点货。董刚装作没看见,沿着沟坎,几步闯到最近的锅前,一个趔趄,一手抓在锅旁的铁锭上,另一只手被搅锅人抓住,竹签却飞起来,滴溜溜掉到锅里,一股黑烟,竹签就没了。“多玄哪!你要掉到锅里,连骨头渣都捞不上!”董刚咧咧嘴,算是答谢,随势摸摸铁锭,站直了身子。门口的大汉吼道:“谁叫你进去的?出来!”董刚慢腾腾地往出走,眼睛朝四边一轮,隐隐看到里面还支了几个大锅,锅里铁水滚滚,脚下,是一排排地沟,沟里安着刀模子。到了门口,才看见要领的料,伸手捞起一个,已经成了刀的形状,只不过全都半指厚,心想:“好乖乖,要不了一支香,就能打一把刀哇!”黑毛一把抢过去,哐啷一声扔在料堆里。“你是干什么的?乱闯乱抓!不怕剁手?”董刚忙赔个笑脸,“领料。”“竹签呢?”“竹签?”董刚说,“掉,掉锅里了。”“怎么没把你掉锅里?再去要!”董刚回去,又要了一支竹签,黑毛黑着脸,给他俩点了二十个刀坯,不耐烦地摆摆手,要他们抬走。
董刚他们打了三把刀,累得一身臭汗,申铁铲找了两个碗,舀了两碗凉水,董刚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碗,申铁铲又去舀。阎六炀踅摸过来,“磨蹭什么?
快干活!”董刚慢腾腾地放下钳子、手锤,从腰里摸出一杆烟锅,在烟荷包里挖呀挖,挖了一袋烟,点着了,递给阎六炀,“来一口?”阎六炀一看董刚的神态,换了种口气,“我的爷爷,你快抽,小心黑毛看见!”又踅摸走了。旁边的老师傅说:“你真厉害!”“怎么了?”董刚问。老师傅的小锤在砧子上空砸两声,两个抡大锤的就停下锤来。老师傅说:“正打刀,谁敢停下来?就你们。”申铁铲说:“累了,就得歇歇;渴了,就得喝两口。”“理倒是这么个理。可对我们这些人,他们不讲理,一骂二打三剁手!”申铁铲吐了吐舌头,“这么横?”“在汝州这地面,防御使张家,谁惹得起?”董刚把烟袋递给老师傅,“您抽烟吗?”老师傅伸头朝四边看看,接过烟袋,可劲地抽了几口,仰起头,轻轻地吐,惬意地看烟袅袅地飞。董刚问:“您知不知道,他们的铁从哪里来?”“从哪里来?”老师傅说,“自家运。”“自家运?犯法!”董刚失声叫起来。老师傅瞥了董刚一眼,“大惊小怪!他们是什么人,还怕犯法?除了铁,他们还贩盐呢。”“从哪里贩?”老师傅把烟锅还给董刚,又抓起钳子、手锤,“这个,老朽就不知道了。”
八
太阳下山了,天还是热得蝎虎。皇太后曹老夫人瞅瞅给自己煽扇的梅英,问:“太妃要你跟我到洛阳,后悔吗?”梅英抿嘴笑笑,“不后悔。在您身边,跟太妃身边一样。”“净捡好听的哄我?想太妃不?”“想!您老不想?”曹老夫人叹口气,“咋能不想?要不是亚子亲自去接,缠着我,我才不上这鬼地方呢。晋阳哪有这么热!”“我给您打盆水,洗洗?”梅英打了一盆凉水,曹老夫人洗把脸,说:“走,看看韩、伊两位夫人去。”
到了宫门,门官就要通报,老夫人摆摆手,轻手轻脚走进去。刚到影壁前,只听有人唱曲,老夫人有点纳闷:两位媳妇虽说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平时却不怎么凑热闹,尤其是旱了几个月,百姓们遭难的时候,她们肯定不会轻歌曼舞。
今天有什么喜事?或者是皇上到了,让她们唱?转过影壁,只见正厅门外,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插着几柱香,烟柱缭绕,两个媳妇跪在香案前,嘴里唱着,手里还在忙活。丫鬟看见,刚要低头禀报,老夫人又摆摆手,蹑手蹑脚走到两位媳妇身后,伸长脖子一看,抿嘴笑了——媳妇面前一只青石狮子,韩夫人撩水,伊夫人洗,两人的神态,虔诚而又神圣,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到来。老夫人静静地站在两位媳妇身后,看她们洗,听她们唱:狮娃哥,狮娃哥,老天不雨咋了哟?
河干咧,地黄咧,娃娃大小饿忙咧。
媳妇女子一串串,烧香拜佛求神仙。
你替百姓跑个腿,王母不吝天河水。
我给哥哥洗头哩,下的满地水流哩;
我给哥哥洗脸哩,下的池溢壕满哩;
我给哥哥洗腿哩,下的庄稼喝美哩;
我给哥哥洗脚哩,五谷丰登都乐哩……
“好,好,唱得好!”老夫人抚掌而笑。韩夫人、伊夫人回头,见是婆婆,急忙起身,红着脸就要行礼,老夫人扶住。“我们,没啥事,小时候,就这么闹着玩呢……”老夫人说:“怎么能说闹着玩呢?几个月不下雨,百姓们望眼欲穿,你们能放下娘娘架子,为百姓祈雨,这是天大的善事!老天爷也会眷念你们的诚心呐。”
韩、伊二夫人见婆婆夸奖,越发不好意思。老夫人抓住二人的手,说:“难得媳妇一片童心童趣,把我老婆子也唱到童年去了!”韩夫人的脸愈发红了,真像四月的牡丹。伊夫人掠掠鬓边的头发,把老夫人往房里请。
三人坐定,丫鬟捧茶上来,老夫人呷了一小口,觉得味儿有些不对,掀开盖碗瞅瞅,颜色泛红,那茶,都卧在碗底,大都是枝枝干干,没有多少叶。老夫人问:“怎么,这么大热的天,你喝红茶?”韩夫人回说:“听说,今年歉收,商贸也不畅,江南的好茶上不来。”“谁说的?”老夫人问伊夫人,“你的,也是这种吗?”
伊夫人手捻佛珠点点头。老夫人对梅英说:“你,亲自去找内园供奉使,问问怎么回事。如果真的没有好茶,要他们把给我的茶,匀一些给二位夫人!”梅英答应一声,出去了。老夫人又问:“近日天热,你们没准备一些清热解暑的草药?”伊夫人说:“我们让丫鬟出去买了点,也采了点。”“都弄了些啥?”“薄荷,银翘,野菊花,滑石,甘草……还有大蒜,生姜……”“大蒜?我只知道,吃了不拉肚子,还能治暑病吗?”老夫人惊奇地问。“能啊!”伊夫人说,“功效奇得很。”老夫人盯着伊夫人的眼睛,“你给老身说道说道。”伊夫人说:“人要中暑受凉,头疼头晕,四肢乏力,呕吐恶心,甚至突然晕厥,就用大蒜五个,去皮,再到大路上,撮一撮热土,一起捣匀,用刚打上来的井水一碗,调和沉淀,取清汁服之,保管痊愈。”
“有没有人试过?”老夫人还是不相信。伊夫人指指一个绿裙丫鬟,“您问问青竹。”
“昨天,我出去买白扁豆,在街上寻了一大圈,刚进宫门就晕倒了,多亏娘娘的单方。”青竹回到。“哟,这丫头真成了神仙!你要这么神,我生病,就不找太医了!”
老夫人说。“那可不敢!”伊夫人忙说,“太后的龙体,哪里能轮到我乱下虎狼药!
就是您老找我,我也不敢,医不治亲哪!”“好一个‘医不治亲’!你怕治不好砸你的招牌吧?我老婆子就是街上的泼皮,赖上你了!”韩夫人与伊夫人相视一笑,伊夫人说:“老太太福大命大,身如药树,百病不生!我就是有那份心,也没处使啊!”皇太后笑了,“你们两个,猴一样精,尽拣好听的说。老三要有你们一半……”正说着,梅英回来了,“李供奉使不在,他的手下说,遵太后懿旨,把您的好茶给二位夫人分点。”“你没问,李从袭哪里去了。”梅英回说:“问啦。他们说不知道。”韩夫人说:“听那边的宫女说,和刘夫人一起,往白马寺去了。”“白马寺?
他们一起……”太后眉头一皱,对两位夫人说:“你们,再玩会儿。娘有点累,回去了。”韩夫人、伊夫人也没挽留,起身恭送太后回宫。看着太后的身影进了长寿宫,两人转回来。韩夫人吐了吐舌头,说:“我多嘴!老太太一定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又能怎么?”“她会不会派人去白马寺?”“今晚?”韩夫人低头想想,抬头看着伊夫人说:“会,肯定会!这一下,白马寺可就热闹了……”
果然,太后一回宫,就对梅英说:“你,去一趟白马寺!”“现在?”“对,现在!”
九
当晚子时,董刚和申铁铲穿好夜行衣,背插短剑,溜出了铁匠营,从后花园跳进了防御使府。走不几步,贴着边墙有一座孤零零的房。房倒不小,三间,门在中间,右首的窗纸还透出昏朦朦的光。董刚想:“是谁,这么晚,还没睡觉?”随即又有些释然,“不是看后门的,就是更夫,或许是几个恶仆,睡不着,在这儿掷色子赌钱。”刚要走,忽听里面传出女人嘤嘤的哭声。“怎么还有女人?”董刚指指墙角,示意申铁铲在那儿望风,自己蹑手蹑脚摸到窗前,见窗外又横竖加钉了几道木条,愈益生疑,就用食指蘸点唾沫,舔破窗纸,朝里望去,只见一豆残灯,两个妇人,一个趴在桌上哭泣,另一个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也泪眼婆娑。
董刚忽然想起昨晚那个公公的话,“她们,不会是被霸占的妇女吧?”正这样想,里面说话了:“好妹妹,咱不哭。想想死去的十几个姐妹,咱俩好歹也得活着……”
趴着的妇人猛地坐直,“活着,有什么用?有亲见不了,有仇报不了,病病怏怏的,还不如……”“不许说那个字!”站的妇人伸手捂住她的嘴,“咱俩也死了,谁给十几个姐妹报仇!巧云妹妹,你不是常说,生在乱世,男人要忍辱负重,女人更要忍辱负重吗?我就靠着你这句话,活到今天,你,怎么反倒……”“我们,盼了多少年哟!”那个被叫做巧云的妇人抬起头,眼里的泪水在灯光下闪烁着荧荧的光,“自从被抢的那天起,我们就盼。那时,梁贼还很猖獗,我们没盼到。现在,梁贼灰飞烟灭已经几年,怎么还盼不到呢?”“那,我们就再忍,再盼!我就不信,老天永远闭着眼睛,任凭坏人为非作歹!”听到这儿,董刚的怀疑证实了,他的心突然觉得异常沉重,眼睛也模糊了。他用袖子擦擦眼,轻轻敲敲窗棂。“扑”,屋里的灯灭了。董刚忙压低声音:“大姐,我们救你来了!”没声。“大姐,我们救你来了!”
还是没声。“大姐,天睁眼了,我们救你来了!”屋里的灯没亮,却听见淅淅娑娑的声音,“她们摸到了窗下。”董刚听到了。“你,你是谁?”是巧云的声。“洛阳县捕头董刚。大姐,你快开门。”“门从外边锁着。”董刚有些不信,他摸到门前,果然用铁链锁着,铁链有大拇指粗,锁子至少有两个拳头大。他从背后抽出宝剑,在手中掂了几掂,又插回去——他的宝剑还没有削铁如泥的功能。申铁铲蹿过来,“给,石头!”董刚接过,高高举起,刚要砸锁,忽听巧云说:“别,别砸!”“为什么?”“让他们听见了,能跑出去吗?我们都病着,跑不动,反倒带累你们。”董刚真有些着急,“那,你说,怎么办?”“你认不认识宝儿?噢,郭,郭崇韬,郭崇韬!”“认识,认识!他是当朝枢密使,最好的官啊……”里面“扑通”一声,随之传来焦急的呼叫,“巧云,巧云,你,怎么啦?快醒醒,巧云!……”董刚把脸贴在门缝朝里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低沉的焦急的呼叫在黑暗中震颤!叫了好一阵,也没见巧云回应,门里门外都急得抓耳挠腮。“咳!”董刚使劲拍了下门,那门,带动铁链,发出“喀喇喇”的响声,像惊蛰的雷在天空炸响!“有小偷!”随着不远处这一声大喊,到处响起“抓小偷”的喊声。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快,把这个,交给郭,郭哥哥……”是巧云的声!门底下塞出一片软软的东西,董刚一把抓起,塞进怀中。“快走,快走!把它交给……郭哥哥……”
董刚和申铁铲跳出防御使府,跑出去很远,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巧云催他们快走的声音……
董刚连夜赶回洛阳,把他们侦查的情况告诉罗贯,罗贯觉得事关重大,连夜带着董刚、关梓敲开了郭崇韬的府邸。郭崇韬身着便衣,在后堂接见罗贯和董刚、关梓。几人坐定,姜夫人亲手为他们端来凉茶。罗贯向郭崇韬汇报了张继孙的情况,郭崇韬气愤地说:“此贼抢人钱财,夺人宅院,霸占妇女,祸害百姓,真是罪不可赦!”罗贯说:“可他有后台……”郭崇韬用指头敲敲桌面,“私运盐铁,私造兵器,哪一样,都是死罪,再硬的后台,也没法救他!”罗贯说:“下官不解,张继孙身为防御使,难道不知私运盐铁,私造兵器,要判死罪?”“是呀”,郭崇韬逐一扫视罗贯、董刚和关梓,说,“我也在想,他既然如此胆大妄为,除了张全义,说不定,还有更大的后台。你们一定要小心从事,既不能打草惊蛇,还要拿到真凭实据。”董刚说:“私造兵器,很容易能拿到赃证;霸占妇女,这里就有凭据。”遂把他和申铁铲夜探防御使府的事说了一遍。一提巧云的名字,郭崇韬就睁圆了双眼,听说有什么东西,他马上伸出颤抖的手,“快,给我,给我!”董刚从怀里掏出,双手捧上。郭崇韬刚一打开,就惊恐地“啊”了一声,只看了几句,就泪如泉涌,全身筛糠似的颤,弄得椅子也坷垃拉地响,惊的董刚几个不知如何是好。罗贯急忙过来,抱住他,夫人给他抚摸,揉搓,放松。折腾了好一阵子,郭崇韬才慢慢平缓下来,眼泪却还汩汩地流。夫人伸手抽出他手中的东西一看,是血书!写在半片罗衣上。内容是四首曲词《春夏秋冬》,调名《长相思》:桃花艳,杏花艳,拈枝绕树笑声欢。翘首望双燕。读书乐,对句乐,同忧乡亲苦难多,鸡鸣惊灯火。
榴花红,荷花红,一夕火起各西东,孤雁锁牢笼。鹰飞高,燕飞高,荦荦周公伴舜尧,功成乐逍遥。
黄叶落,白露落,忍听砧杵乱金柝,严霜冻杀我。寒蛩号,朔风号,关山迢迢漫枯草,身心两枯焦。
雁入梦,书入梦,羞见鸾台双舞凤,惊起心绞痛。天不语,地不语,长夜漫漫泪如雨,思君肠断处。
看着看着,夫人明白了,这是她的姐姐李巧云的血书哇!登时,她蛾眉倒竖,杏眼圆睁,“张继孙,我姜金锁和你誓不两立!”说着,就要去摘墙上的宝剑,关梓和董刚急忙拦住,“不劳夫人,不劳夫人,这事,有我们呢!”又折腾了好一阵子,夫人还是静不下来。罗贯噙着眼泪,一字一顿地说:“古人云,悲痛是智慧的杀手,愤怒是聪明的白绫。老爷,夫人,你们都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这会儿,我们不能悲痛,也不能愤怒,我们要的是冷静,要的是主意。”郭崇韬听了,猛地一振,擦干泪水,说:“罗大人说得对,夫人息怒。有罗贯他们,保管贼人无一漏网。”
关梓、董刚也劝道:“夫人放心,天子脚下,红日煌煌,哪容暴徒行凶作恶!我等一定努力,尽快把他们抓捕归案,救出令妹。”郭崇韬强压悲痛,略略想想,说:“抓捕他们,很容易,我要的是,弄清真相,一网打尽!你们过来,”几人拉过椅子,促膝而坐,郭崇韬说了他的破案想法,大家抚掌赞叹。郭崇韬又强调说:“要紧的是两件事:第一,真凭实据,人证物证;第二,挖后台。这两件事中,第二最重要。挖出了后台,就找出了毒根,有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罗贯说:“我们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您想想,防御使,官已经不小了,他的后台该有多大?凭我们一个小小的县衙,能拿下他吗?”“不怕。只要你们掌握了足够的罪证,本官出面!本官不够……”“够了,够了!我们要的就是这句话!”罗贯挥挥拳头,“有了大人全力支持,又有这些奇招,我们保证,十天,最多半月,要贼酋授首!”郭崇韬扫了一眼夫人,见她正用企盼鼓励的眼光盯着他,也挥挥拳头,“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郭崇韬送罗贯他们出府,脚刚迈出大门,夫人叮咛说:“有用得着老身的地方,尽管吩咐!”郭崇韬忽然想起一件事,“皇上那边的事怎么样了?”罗贯惊讶地问:“皇上?什么事?”“避暑楼啊!”“噢,我们早忘了。没到那儿去。”郭崇韬说:“算了,天明,我派人去。你们,还是抓住张继孙案。”罗贯答应一声,郭崇韬作了个往下挖的手势,叮咛说:“多抓证据!”
十
这天晚上,刘夫人、李存渥、李从袭和杨千郎几人也彻夜未眠。
昨天中午,刘夫人一行来到白马寺,方丈急忙出迎。问到杨千郎,方丈说:“他不是我寺僧人。他和我们白马寺的关系,也就是吃吃我们的斋饭而已。”刘夫人看看李从袭,李从袭挤挤眼,指指方丈。“他什么时候来的贵寺?”方丈说:“大概是前年吧。”刘夫人对方丈说:“好了。我们找杨大师,没有你的事了。你就给我们找一处大点的房子,能让我们说说话就行。”方丈指好了房子,告辞要走,刘夫人说:“你把我们的人招呼到那边去。到时候,给我们准备些吃的。”方丈答应一声,领着卫队走了。李从袭把刘夫人几个领到后院,七弯八拐,又穿过三四道门,才来到一个极其幽静的曲室深房,请他们站在廊下,自己整整衣衫,正正帽子,撩起门帘,躬身走进房去。刘夫人站在外边,略略打量这栋房子。这是一座独立的三间房屋,一明两暗,四边都有高墙围着,两边的窗子关着,里边挂着黒幔。一会儿,李从袭出来,请刘夫人和李存渥进去。两人进房,正面靠墙一张八仙桌,两旁四张椅子。
桌子上一幅挂轴,画着老子骑青牛入关,两边一幅对联:借雨与商羊共舞,祭风和石燕同飞。左右一看,两边都有一个套间,李从袭把他们领进右首一个。里面黑黝黝的,两人站了一会儿,揉揉眼,才看见一张供桌,上面点着三支豆样蜡烛,蜡泪淌在桌上,像堆堆刚拉的湿牛粪,一圈一圈的。蕃帐里供的到底是菩萨还是太上老君,他们几人谁也分不清楚。桌旁坐着一人,圆睁着眼,眼珠一动不动,脸色蜡黄,活像一尊塑像。刘夫人正要跪问,那人突然一扭脖子,变成了一张绿脸,睚眦尽裂,舌头低垂,吓得刘夫人“啊”地尖叫一声,朝后倒去,李从袭急忙跨前一步,双手扶住。“夫人莫怕,您再看看。”刘夫人壮壮胆,斜着眼望,只见他又变成一张红脸,慈眉善眼,微微含笑。刘夫人抹抹胸口,还咚咚地心惊肉跳。李从袭说:“杨大仙,别闹了,刘夫人大驾光临,有正事请你!”“那就外间请吧!”
三人退至外间,躬身等候。不一会儿,杨千郎出来,拱手行礼,刘夫人说声“免礼”,杨千郎热情地招呼客人上坐,刘夫人说:“我已要了一间净房,可能比这儿大些,是不是挪挪说话?”杨千郎说:“这儿虽小,却也清静。诸位若不嫌腌臜,就在这里吧?”李从袭贴着刘夫人的耳朵,小声说:“杨天师把您当贵客呢!一般地,他不在这里留客。”说完,放大声音,“我们,还是——客随主便吧?”刘夫人点点头,“可以可以。”杨千郎说:“那就请上坐!”刘夫人说:“您是主人,应该上坐!”几人谦让了一阵,杨千郎在左首上位坐了,李存渥相陪,刘夫人在右首上位坐了,李从袭相陪。
宾主坐定,刘夫人定睛看杨千郎,红颜黑须,两颧高挺,倒也有点仙风道骨。
杨千郎见刘夫人目不转睛地瞅自己,不由低下头来。刘夫人问:“仙长松龄几何?”
杨千郎的嘴蹩了几蹩,“虚度四十几秋。”“看仙长相貌,比贱妾长了几岁。”杨千郎红着脸说:“游方野人,怎敢与夫人比寿!”李存渥问道:“仙长的俗名怎么称呼?”
“杨千郎。”“道号呢?”“杨千郎。”看李存渥的眼神满是疑问,杨千郎问:“施主对贫道有什么怀疑?”“没怀疑,绝对没怀疑……”杨千郎说:“没怀疑就好。其实,有怀疑也没什么。修行之人,常常弃俗名而起个佛名啊道号啊,有些,表现了自己的向往,有些表示与过去的自己决裂,有些则是从俗,还有些是沽名钓誉。贫道绝不在乎这些。英雄好汉有句口头禅: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才是真性情。”刘夫人说:“仙长的一番议论,叫人什么什么顿开……”“茅塞顿开。”“对,对,茅塞顿开!可见,仙长的性情高,道行更高!”杨千郎忙说:“哪里哪里!要论道行,贫道浅薄得很,还需要长时间修炼!”“仙长真谦逊。听说,仙长已经能呼风唤雨役使鬼神?”刘夫人问。杨千郎说:“贫道专攻墨子之术,呼风唤雨,役使鬼神,是常修之技,也算是个家传。”“家传?”众人都觉奇怪。杨千郎说:“老泰山在这方面极其擅长。贫道自幼跟随老泰山学艺,早已烂熟于心。”刘夫人听言大喜,“皇上派我等前来,就是想请仙长上京作法,为民祈雨。”“下雨?那可不太容易。”刘夫人看了一眼李从袭,说:“仙长刚才还说是常修之技,是家传,怎么……”杨千郎说:“是常修之技,是家传,不假。但祈雨,是请天上神仙,他们要是去瑶池赴宴了呢?或者,请的人心不诚……”“我们心诚,心诚!”刘夫人说,“至于神仙赴宴,我们管不上,可我们能等。我们等雨等了几个月了,再等个把月,也没有什么!”杨千郎微微一笑:“夫人果然心诚!贫道没什么说的了。”“那好哇!什么时候启程?”杨千郎又说:“不急,不急!贫道还有点麻烦事儿没有交代……”刘夫人愕然,忙问:“有啥麻烦事,比祈雨还大?”杨千郎几次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李从袭催促道:“当着夫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杨千郎还是吞吞吐吐。“什么事,把仙长难成这样!”刘夫人说,“说出来,我们也许能够帮你!”杨千郎嘟嘟嘴,好象鼓了好大的劲,“这事儿,牵涉到圣上……”“圣上?怎么了?”刘夫人惊讶地问。“事情是这样的。上次贫道召见雷公电母风伯雨神的时候,他们抱怨当今皇上不公……”“皇上不公?怎么不公?”“在龙门,皇上只给菩萨玉帝天王力士塑像,没给他们一点点供奉。”“他们?那时候,他们不够格哇!”“谁说不是呢!我也给他们这样解释。可这会儿……”“哦,这会儿,用上他们了。那——他们的意思是……”杨千郎说:“他们要求也不算高。在龙门寺修座西配殿,为他们塑上金身,日日上香。”李从袭说:“这有什么难办的?夫人回去……”李存渥面露难色,“钱,哪里来?”刘夫人说:“我出。我还有些积蓄。”李存渥瞪大了眼睛,“你有多少?”李从袭扯扯刘夫人的衣襟,刘夫人似乎没有觉察,盯着杨千郎问:“一座配殿能花多少?六万两?八万两?不够,我还可以向孔谦要嘛!”“太好了!”杨千郎赞叹说,“夫人一心向佛,佛祖肯定会保佑你青春永驻,富贵常在!”刘夫人嘿嘿一笑,“我一心向佛是真的。只要佛祖需要,什么我都舍得。至于青春永驻嘛,我不相信。我还是觉得,‘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杨千郎的丹田“轰”地一下升腾起一团火,迅速传遍全身,烧得脖子、脸、手通红通红,他忙两手抬起,运气,经前胸向上划了一个圆,再回到肚脐,把火压了下去。“仙长,怎么了?”刘夫人问。杨千郎静静神,说:“雷公,电母,突然附体,烧得贫道面红耳赤。让诸位见笑了!”李从袭说:“我们哪敢哂笑大仙?只是,不知雷公电母究有何事?”
“他们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听说夫人慷慨解囊,前来道谢。”刘夫人说:“谢我什么?
我不过出了些许散碎银子。仙长上通神灵,下联百姓,才是我们应该感谢之人。”
杨千郎连连摆手,“贫道不过传传话,夫人才是活菩萨哪。唔——差点忘了,夫人刚才说,不信青春能够永驻吗?贫道这儿真有两剂秘方,可以使青春永驻,夫人,不想看看吗?”刘夫人看看李存渥,看看李从袭,说:“当然想哇。带我们看看吧?”杨千郎站起身,手指左边的套间,刚要请大家进去,方丈派人送晚饭来了。
杨千郎对送饭的僧人说:“晚上,我们要说祈雨的事,夫人还要打坐听经,没有招呼,你们就不用来了。”僧人笑笑,走了。杨千郎回头对刘夫人几个说:“诸位,用过晚饭再说吧。”“看了再吃也不晚呀。这会儿我也不饿。”刘夫人说着,就往套间走。李从袭拉住刘夫人,说:“先吃饭吧。省得饭菜凉了,吃下去肚子疼。”李存渥也凑到刘夫人面前,说:“客随主便吧。吃了再看,也来得及。”刘夫人极不情愿地说:“吃,吃,饿死鬼托生的,你们就知道吃!寺院里的斋饭,有什么好吃。”杨千郎笑盈盈地说:“还是先吃饭。那里,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清楚的。说不定,看着看着又饿得烧心……”刘夫人也笑了,“好你个贫嘴道人,你就卖关子吧。老娘吃,吃,吃饱了,看什么东西还能叫老娘看着烧心?”杨千郎也不答话,只是请刘夫人几个吃饭。
几人坐定,杨千郎斟了一杯茶,站起来,双手捧给刘夫人,说:“贫道以茶代酒,祝魏国夫人早定大位!”一听此言,刘夫人的脸色立刻晴转多云,“我是过一天算一天,对那个位子,早就不想了!”杨千郎大惊:“怎么啦?有什么坎过不去?”李从袭叹口气,说:“一言难尽哪!内有韩夫人、伊夫人,外有郭崇韬一伙,他们,都是一道道难过的坎啊。”“他们,起不了决定作用。”杨千郎问,“当今圣上怎么想?”李存渥回道:“皇上倒是很想立刘夫人……”杨千郎用食指敲敲桌面,“那不就结了!只要皇上想立,其他人说什么都是扯淡!”李存渥说:“你是不知道,曹太后是最大的坎,皇上怕她,也最听她的话了。”杨千郎哧哧一笑,“这,就是夫人感慨‘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根子吧?”刘夫人低头吃饭。杨千郎敲敲桌子,“要是我让你这朵花常开不败呢……哦,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饭后,刘夫人也不喝汤,就去净手。李从袭和杨千郎忙到前院,把卫队沿来路撒开,每个门前加站两人,并一再嘱咐:“闲杂人等不许靠近,夫人要和杨仙长论道,谁要冲撞,妨了神仙,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回到房间,两人相视一笑:“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刘夫人回来,两眼盯着杨千郎,杨千郎神秘地笑笑,起身作了个请的姿势,三人跟着杨千郎进了套间。屋子正中,有一座不大的炼丹炉,两个妙龄女子正向炉膛添柴,炉膛内火焰熊熊。杨千郎指着炉火问刘夫人:“这儿的火还可以吧?”刘夫人说:“不错,旺。”杨千郎说:“用这种火炼出的金丹,可以保你青春永驻,长盛不衰!”刘夫人围着炉子转了几圈,“你,骗人吧?就这么个破玩意,能炼出金丹?”“哎哟喂!”杨千郎一拍大腿,“我能骗你吗?我敢骗你吗?
你问问她们。”杨千郎指指那两个烧火的妙龄女郎。“哼,问她们?你和她们穿一条裤子!你不骗我,能给我几粒金丹吗?”“当然可以!”杨千郎说,“夫人如此慷慨向佛,贫道哪敢吝惜几颗金丹?至于是不是骗人,服了才能知道。不过,现成的金丹暂时没有,得等这炉出来。”刘夫人说:“我也没蹬着你的脖子拔头。谁逼你呢?
只要丹炼出来,别忘了我就行。”杨千郎应声说道:“贫道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夫人。只是,光凭金丹还不能完全保证青春永驻。”刘夫人忽然想起,“仙长不是说有两剂秘方吗,第二剂是什么?在哪里?”杨千郎没有说话,眨眨眼,诡秘地笑着。
刘夫人借着炉火的光亮,朝四边搜索。房子两头都有一道布幔隔开,刘夫人走过去,掀开布幔,各是一张床,上面铺着花花绿绿的褥子,叠着一床被子。刘夫人问:“晚上,她俩轮换值班?”“是呀。七味真火,一夜也不能停啊!”杨千郎似笑非笑,眼里闪烁着怪异的光。“夫人有意的话,可以看看,也可以亲自试试。”说着,他点亮了床头的一支蜡烛,从褥子下面摸出一本手抄书,递给刘夫人,“就坐这儿看。”他顺手拉过帐幔,走到炉旁,把李存渥和李从袭拉出套间。刘夫人接过书,翻开,扉页上写着“采战秘笈七十二法”,她不知所云,胡乱翻翻,见里面有许多画图。仔细一瞅,画的都是男女交媾的各种姿势。她摸摸脸,脸烫得厉害。她侧耳听听,他们都在外间,套间只有呼呼的火声,遂强按心跳,从第一页细细瞧起。
看了半个时辰,她的全身燥热,不由自主解开腋下的纽扣,在自己的胸脯、乳房上揉来搓去。这些动作,更搅得她心痒,像猫抓,像虱子爬,口也干得冒火。正在这时,杨千郎从外间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这时的她,顾不得接水,抱住杨千郎就滚倒在床上……也不知张狂了多长时间,他俩满身大汗,杨千郎拉过帐幔下摆给她擦,才听见对面的床嘎吱作响,杨千郎说:“存渥在对面。”“李从袭呢?”刘夫人问。“他?你看,炉子旁,也没闲着。”刘夫人把帐幔掀条缝,见李从袭坐在炉旁,一手勒在女郎腰上,一手伸进女郎裆里,女郎,坐在李从袭怀里,蛇一样缠着李从袭。刘夫人小声问:“外边,有没有人守着?”“你怕什么?”杨千郎的嘴朝外一努,透过窗幔,影影绰绰有人走动,“我还摆了四只木偶,穿着咱们的衣裳,在外间坐着,彻夜论道呢!”刘夫人娇嗔地用手指戳戳杨千郎的额头,欲火“轰”地一下又升腾起来……
天亮了,几人起床,梳洗。杨千郎注视着刘夫人说:“你年轻多了。”刘夫人拿过铜镜,只见里面的自己满脸红霞,真像年轻了十几岁。她搓搓脸,问:“你的秘笈,能不能借我看看?”“可以呀。”杨千郎说,“其实,夫人的功夫,早已十分老辣了,加上昨晚学的,要不要书已经无所谓了。可惜的是……”杨千郎看着刘夫人的眼睛,不说了。刘夫人问:“说呀!可惜什么?”“真想听?”“当然想听。”杨千郎说:“书里面,缺少抢皇后的招数。”刘夫人伸出如笋的食指,点点杨千郎的额头说:“书里没有,这里有哇!你现在就可以过几招嘛。”“是呀是呀”,李从袭插进来说:“支几招吧?对大家都有好处。”杨千郎又是一笑,“你们呀,怎么都这么猴急?
你没听说,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李存渥拍拍杨千郎的肩膀,说:“性急?不性急能行?乱世,一天一个样子,什么事不会发生?天祐八年十二月,王鎔在鹘营庄,掷铜钱猜字曼的时候,根本想不到他的铁桶江山能一夕崩塌吧?”杨千郎一惊,脸一下红到脖子根!“你,你们,认出了,我?”李存渥说:“他们,可能不认识,我可见过你几回哩!在幽州,在镇州。”刘夫人盯着李存渥,“怎么回事?”李存渥努努嘴,“你叫他说。”刘夫人把眼睛挪到杨千郎脸上。杨千郎的心,呼地蹦到嗓子眼,他别过脸,脸色通红。李存渥说:“他叫王若讷,先跟幽州刘守光,后跟镇州王镕,为他们找女人,为他们炼丹……”“噢——”刘夫人说:“这有什么!乱世么,谁没有两三个主子?你没听过‘树挪死,人挪活’的俗话?我倒觉得,经的多才能见识广。只要他有真本领,能给我支奇招,我们照样重用!”杨千郎跪倒在地,忙行大礼,“王若讷谢夫人再造之恩!”“行啦行啦!”刘夫人扶起王若讷,说:“你还叫杨千郎吧,省得麻烦。”
几人坐在开间,等早餐。这时候,杨千郎恢复了他神仙的矜持。刘夫人说:“杨大师,说说吧,你有什么招?”杨千郎说:“我有什么招?不过,贫道明白,每个人都有强点,也有弱点,避其强,攻其弱,就能战而胜之……”“你能不能说点实在的?”李存渥打断了他的话。刘夫人说:“别打岔,听他把话说完。”“听说韩、伊两位夫人憨厚谦让,不太防人,只要略施小计,就能踢开她们……”刘夫人点点头,“就是郭崇韬一伙,很难对付。”“臣下更好办。他们怕疏远,暗地里使几个绊子,让他们觉得在皇上面前吃不开了,不愁他们不顺从。”见他们还痴着,杨千郎问:“你们作过买卖吧?”李存渥看看刘夫人,没说话。“没作过也不要紧。是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你找他,你的货,价钱就得低两成,他找你,价钱高两成,还卖的快。”刘夫人喔了一声,李从袭道,“话是这么说,总也找不出什么岔子。”杨千郎阴阴地一笑,说:“要找茬,还不容易?郭崇韬位高权重,什么事都想管,总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天下所有事都可以成为他的岔子——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能举几件事解说一下吗?”刘夫人说。“比如皇上要盖避暑楼……还有,你们不是私运盐铁吗……”“您,怎么,知道这些?”李从袭变了脸色,惊慌地问。杨千郎笑笑,“别,别紧张。咱们彼此彼此。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哦,贫道绝对没有那个,那个意思。再说啦,就是有几个人知道,又能怎样?我是说,所有这些事,都可以给他郭崇韬制造乱子,比如昨天晚上,咱们几个人的事,也可以给他露点消息,让他捕风捉影,却抓不到一点真凭实证,你们想想,他还会安生吗?他那个人,到了这种境地,还不病急乱投医?还不来找咱?到那时,借皇上的手除掉他,也易如反掌。”“你说的云里雾里……到底怎么办,你……”杨千郎打了个响指,“你们附耳过来。”三人同时离座,把脖子伸得老长……
刘夫人和李存渥把杨千郎接到洛阳,向唐皇添盐加醋地奏报了杨仙长的本领,唐皇大喜,立即接见,封杨千郎为大唐国师,赐紫袍,允许他随便出入宫禁,并要他迅即指挥筑坛祈雨。杨千郎回道:“这次干旱,地域宽,时间久,只在京城做法事绝对不够。”唐皇问:“依仙长所言,该当如何?”“请各道州府,各搭一个法台,各造一条五方龙,按金木水火土方位排列……”唐皇说:“具体事宜,朕就不过问了,由仙长和刘夫人、李存渥商量办理。”杨千郎连声答应,又说:“不过,皇上还需下道圣旨,召集各道州府和尚道士及巫医都来洛阳,由贫道教授祷祭之法。”唐皇准奏,并发口谕:“祈雨所需费用,由刘夫人全权负责,租庸使孔谦筹措。”诸人领旨谢恩,兴冲冲地开始操办。
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关梓要去积善坊周围走访,走到半路,忽然,县衙书办徐放宜气喘吁吁地赶来说:“罗老爷,命你我,快出现场!”“怎么了?去哪里?”“洛阳南,去伊川的路上。命案,死伤十几人!”“罗老爷呢?”关梓问。“已经带着衙役奔伊川了!”关梓接过马缰,一偏腿,跳上马背,飞也似的朝伊川狂追。“等等我,等等我!”关梓听见徐放宜的喊声,也没有放慢速度。快到洛阳和伊川交界,关梓才追上罗贯。“怎么回事?老爷。”“我也不知道。”
到了现场,他们都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十几具尸首,血肉模糊,仰躺的,侧卧的,俯趴的,半坐的,横七竖八地散在路边二三十丈范围内。从尸体上的伤口看,大多死于箭,也有死于刀剑,可现场没留下一张弓,一支箭,一把刀剑,也没有其它任何东西。他们翻看尸体,在衣兜内寻找,希望能判断出死者的身份,一无所获!奇怪的是,死者都穿着同样的服装,黑色对襟短衫,盘云十扣,似乎是一拨人。“一拨人,怎么能打起来?内讧?”罗贯自言自语,“不对,不对!”“扩大勘测范围!”罗贯对手下人喊。现场在洛阳以南通往伊川的南北通衢上,路的两边是一丈多高的土塄。关梓若有所悟,“两边一扎,就是一只死口袋哇!”他走到西边塄下,一溜杂乱的脚窝吸引了他。他用指头比比,脚窝最少也有三四寸深。他朝两边看看,右首一个漫坡。他从这个漫坡吃力地攀上土塄,塄上果然有人趴过的痕迹,约二三十丈长。他仔细搜索好一阵,没有收获,又上了东塄。东塄上,也有人趴过的痕迹,也是二三十丈长。他照例仔细搜索,还是没有收获。刚要往下跳,发现脚边的土里有个什么东西。他猫下腰,用手刨刨,一颗小石子,旁边半枚玉佩!
他用两个手指捏住玉佩,在衣袖上蹭蹭,举到眼前。玉佩上还有点尘土,却盖不住它的本来面目:墨绿色,晶莹,温润,滑腻,显然是上等蓝田玉!他掏出手帕,包住玉佩,小心翼翼地装进内衣口袋。“老爷,老爷!”徐放宜在下边喊。关梓跳下塄,和罗贯快步赶到徐放宜身边,只见他手里捏着一颗盐。那盐,小拇指大,在太阳下闪着熠熠的光。罗贯接过盐,盯着,“奇怪,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在这……”
突然,他仿佛悟到什么,大喊:“快,再找找,盐!”三人低着头,一寸一寸找,直到巳时,再也没找到一粒盐,也没有发现其它线索。罗贯对关梓和徐放宜说:“回洛阳。”又吩咐衙役,“找里正,把尸首埋了。”
回到洛阳,顾不得吃饭,罗贯吩咐徐放宜留守县衙,他和关梓化装成商人主仆,一老一少,到洛阳的大小市场溜达。从未时到酉时,逛荡了大半个洛阳,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天擦黑,他们走到徽安门,两人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关梓说:“掌柜的,吃点饭吧。前心都贴着后心了。”罗贯朝前后看看,“你咋不早说?
刚刚过去个糊辣汤馆。”关梓压低声音说:“老爷,你咋没一点出息,只知道喝糊辣汤?”罗贯说:“糊辣汤怎么了?也能吃饱!这年月,你还想吃啥?”关梓说:“我也没要山珍海味。好歹跟着老爷,你就忍心给我喝糊辣汤?也不怕丢了老爷身份?”
没等罗贯答话,关梓说:“走,前边有个德化斋面馆,昭应人开的,他们的扯面又筋又薄,可好吃了。平时啊,忙,想尝尝也没时间,今天撞上了,享享口福。”“好好好,你们宰我,那是半天云里伸胳膊——高手!我就认个倒霉吧,走!”
两人刚进德化斋大门,辣、酸、咸、甜各种味道,酽酽的,烩成了一个香字,直钻人的肺腑,罗贯和关梓不由连打了几个喷嚏。关梓正捏鼻涕,一个门迎迎上来,弓身掀开门帘,“仙客二位——”二人走进去。里面就像下饺子似的,人挨人,两人侧身挤了几个来回,弄得身上湿漉漉地,竟没找上一个空位。罗贯说:“我说别来这儿吧,你偏要凑热闹。回去吧?还是糊辣汤!”“没带银子吗?老爷,别怕,今天,小的请客!”关梓拉住罗贯的手,走到一个靠窗的老者身后,站住了。罗贯小声说:“老人家还没吃完,你站这,多不好……”正吃饭的老者抬起头,嘴里含着半条面,嘴外吊着半条面,又是挤眼,又是摆手,嘴里还说:“扑,扑,木啥扑好……”“吱溜”一声,把半条面和半句话都吸进肚子。然后,摆摆手,说:“不,没啥不好。您看,多少人和你们一样。”罗贯抬头一看,也是,不少人和他一样,站着等位。老人吃完面,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咂咂嘴,捋捋胡须,起身,作了个请坐的手势。“你们是生客吧?这里的面,百吃不厌!你们好好享用吧。”说完,转身走了两步,又回来,摘下窗台挂着的楠木龙头柺棍,抱歉地笑笑,走了。邻座的中年人抬头看看他俩,起身让座,关梓忙拉他坐下,他指指碗,“我就剩点汤了,站着也能喝。”
罗贯和关梓刚一落座,跑堂肩搭白抹布飘过来,一边收拾碗,抹桌子,一边问道:“二位客官,要点什么?臊子面,酸汤面,油泼面……”关梓瞅了瞅罗贯,“我来点吧?”罗贯点点头。“臊子面。”跑堂的笑咪咪地问:“红肉?羊肉?鸡蛋?葱花……”关梓说:“葱花吧。”“大葱?小葱?野葱?”“野葱。野葱更香!”“好嘞!”跑堂扭头喊道:“野葱臊子面两碗——”那声音绵软,悠长,就像面条。“扯面,扯面”,关梓又叫道,“不要擀面!”跑堂又扭头喊道:“野葱臊子扯面两碗……”回头对关梓笑笑,“这位客官,倒是个吃家!野葱不光味香,还秉天地之气,滋阴补阳,健身壮骨……”关梓说:“这我倒不清楚。我只知道,擀面筋道,绵软,入口有麦香,而扯面既有擀面的优点,还宽宽的,像裤带,在案上一甩,啪啪的,脆响!吃到嘴里,滑溜,挠得嗓子痒酥酥的,就像听李龟年的歌……”“李龟年的歌?你听过?”关梓说:“掌柜都没听过,小的到哪里听去?”“盛唐啊……呵,这里倒有点盛唐的意思……繁荣昌盛,彬彬有礼。”罗贯若有所思。关梓捅捅罗贯,“大……掌柜,您忘了,这儿毗邻皇宫的含嘉仓城……”“哦,仓城,仓城!”罗贯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要走,关梓急忙拽住,“扯面,扯面上来了!”
两人刚吃了几口,一前一后过来两个客人,也是商人装扮,在他们邻座坐下。
关梓一眼就看见,有个客人腰间缀着半个玉佩,墨绿色。他从兜里掏出半片玉佩一比照,形状、颜色八九不离十。他抬头看看,李仕尧!他大吃一惊,忙低了头,用眼睛余光瞄着。好在李仕尧并没有认出他。“二位,吃些什么?”李仕尧说:“我们一行三人。”跑堂的收拾清白,摆了三付筷子、小碟。“您点菜?”“还是你来点。
你更熟些。”嗓子尖尖的。李仕尧没推辞,点了四盘菜:蒜泥茄子、凉拌三仙、木耳炒肉、清蒸鲤鱼。“这么雅的菜,不来点酒?我们面馆有西凤、杜康,也有竹叶青。”尖嗓子抢上来说:“这几天上火,不喝了。”“不喝就不喝。”李仕尧说,“主食嘛,一斤锅盔,三碗羊肉臊子面。”跑堂飘走了。罗贯踩了关梓一脚,“快吃面!”
关梓忙收回余光,低头吃面。尖嗓子问:“是白玉吗?”“是白玉。”关梓瞥了一眼,是李仕尧在答。“做工干净吗?”“哈,太干净了!咱们只有几个涂彩的。关键在,天上的云彩来的准哇。”“咋能不准?”那个尖嗓子说,“黄河鲤鱼啥时候回游,啥时候产卵,身在江上的渔夫能不了如指掌吗?况且,那些白玉就是从老子手心出去的。”菜还没上齐,来了一个人,还是商人打扮。他躬身问道:“没点呛龙虾?”尖嗓子说:“龙虾是海产,太腥。”“那就点盘烧熊掌嘛。”“在洛阳,哪儿找熊去?再说,也没有几个菜庄能烧哇。”“叨扰了,叨扰了!”来人坐下。“贵姓?”李仕尧问,“你们大掌柜怎么没来?”“在下姓陶,是敝号的三掌柜。我们大掌柜有些点事,来不了,特遣小的替代。”李仕尧眨眨眼,来人压低声音说:“有几车黑料,得赶快交给买主,大掌柜去了。”尖嗓子“呃”了一声,说:“你们的买卖,还真兴隆啊!”来人抱拳答谢,“见笑,见笑!我们大掌柜常常夸李掌柜呐……”“夸我?”
李仕尧和尖嗓子异口同声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罗贯两个和来人一样,都怔了一下,来人看着尖嗓子问:“怎么,您也姓李?”尖嗓子喘口气,“不不,我姓海,东海的海。”“噢,还有这姓?小人今天长见识了。”李仕尧岔进来,“吃,吃!羊肉臊子面马上就好,菜还没动,就等你呢!”三人拿起筷子,慢悠悠地吃开了。罗贯他们着急了:面吃完了,汤喝光了,只差舔碗了,怎么在这呆下去?关梓回头一看,身后站了两个公人等着位子,只好向罗贯作了个撤的手势,两人怏怏地走出德化斋。
还好,德化斋对门是间古董店。两人踱进店来,找了张对门的桌子坐下。“客官,想看古董?”伙计迎过来问。罗贯心不在焉,点点头。“想看哪件?”罗贯随手一指,伙计捧上一件,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请。”罗贯眼睛随便一轮,大吃一惊:这是一件大唐秘色瓷!关梓看罗贯的神态,知道碰上珍品了,就说:“掌柜的,您细细看。我不懂,我就坐这,瞄瞄街面风景。”罗贯放心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瓷盘,翻来覆去地看。“客官,东西称心吧?”“奇货,奇货!”罗贯说:“人人都知道,唐三彩,已经是稀世珍品,有几个人知道,其上还有秘色瓷?国朝诗人陆国蒙有诗赞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宵盛流瀣,共嵇中散斗遗杯。’”“客官真是行家,还引经据典。”罗贯说:“不是我引经据典,秘色瓷问世才多长时间?少见哇!你看,瓷质细腻,色泽温润,真是奇货哇!”他转身问伙计:“哪里来的?”伙计讪笑着说:“客官,您是行家,咋不懂行规?古董,能问出处吗?”罗贯红了脸,“哦——对,对,不问不问。而今这世道,就说盗墓,不光有小蟊贼,也有穿蟒袍的……”伙计又笑了,“这不就对了!”伙计俯身说:“您看这件秘色瓷,做工多细!莲形,五瓣,大方别致。还有这颜色……”“青黄釉”,罗贯接过话头,“非常少见!极品,极品呀!”罗贯正聚精会神地欣赏,关梓忽然推推他,起身走出去。罗贯也推开秘色瓷,急步跟了出去,弄得伙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干什么嘛!这么贵重的东西,也不给个话,拍屁股就走……”
两人走到街上,关梓说:“他们出来了,怎么办?”“跟上!”往东过了一条街,三人分开了,尖嗓子往南,其他两人继续往东。罗贯说:“分开。你跟尖嗓子,我跟那两个。”关梓说:“尖嗓子像个头儿,还是您跟。我盯那两个。”“两个,难盯,还是我来。”尖嗓子迈着方步,向前晃了一条街,又改道向西,通过含嘉门,拐了几拐,闪进皇城。关梓只好打道回府。走在路上,他还纳闷,“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天已大黑,罗贯跟着李仕尧两人,向东向北,出了城,跌跌撞撞走了七八里,来到一个小树林,李仕尧一声唿哨,树林里呼地站起几十人,身旁,影影绰绰有十几辆推车,车上装着麻袋,鼓鼓的。他们手里的刀抢在黑暗中闪烁寒光。罗贯吐吐舌头。李仕尧对他们说:“银子已经到手啦。明天,就等着领赏吧。”众人一片欢呼。“可是,今晚,咱们还得辛苦一阵,把货再往前送送。”“还要送?我们一天一夜没合眼啦!”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嚷。“刀!”李仕尧要过一把刀,用力一挥,胳膊粗的树枝应声折断,众人鸦雀无声。“人,杀都杀啦,还在乎困、累?谁他妈的不听话,就看这树!”“送吧,送吧。这年月,要钱就得豁出命!”有人低声嘟囔。
“跟我走!”李仕尧一声吆喝,和姓陶的前边带路,众人推起车子,迤逦前行。
又走了七八里,前面黑黝黝的一面沟,姓陶的说,“到了,你们卸车,回吧。”
李仕尧他们卸完车,转身推车往回返。姓陶的拍了三下手,学了三声狗叫,沟里窜出几十个黑影,装上货,把车子推进沟。罗贯不敢靠近,用眼睛咬住这队人的尾巴,远远地跟着他们进了沟。进沟不远,姓陶的叫人用树枝把车辙、脚印扫掉。喽罗哂笑,“三掌柜,你的胆啊,还不如只麻雀!”姓罗的骂道:“小屁孩,你懂个鸟!咱们干的这事,是扛的铁锨上茅房,不小心,能行?”罗贯一听,差点笑出声来。刚一走神,左脚踩空,骨碌碌滚下坡,跌进一条小溪,眼眶磕在石头上。“什么声响?”姓陶的问,声音里透出一丝惊恐。“有啥?后半夜了。顶多是头獾,把石头撞下去……”罗贯心里骂道:“狗日的,把老爷变成獾了,亏你想得出!”就势一滚,出了小溪。揉揉眼,站起身,左脚钻心地疼。“麻烦,脚崴了。”姓陶的追不上了,把李仕尧也丢了!他丧气地捶了自己一拳,跛着左脚,朝洛阳方向慢慢挪去。
十二
又是三更,董刚和申铁铲二探防御使府,来到关押巧云的房前。里面,没烛光,也没人声。董刚摸摸门,也没锁。轻轻推门进去,两边搜索,空荡荡三间房,什么也没有。董刚一惊,“不好!中计了!”急忙打开后窗,跳出房子,藏在暗处,观察了好长时间,没见异常,便挥挥手,和申铁铲一前一后向前摸去。
中院厢房,有一间亮着灯。董刚舔破窗纸,向里望去,“黑毛!”董刚心想,真是麻雀拉鸡屎——出了奇事啊,黑毛怎么在这儿?他招招手,申铁铲过来一看,确实是黑毛,坐在右边,椅子旁靠着一把刀。还有一人,半蹲在椅子上,脚下踩着一把刀。他也是满脸横肉,不同的是,眉宇间有道长长的刀疤,红红的,亮亮的。
桌上,一把酒壶,一碟花生豆。“我再出去转转。”是黑毛的声。“转了几次了?屁股还没坐稳,又转!你也真是……”“你没见老爷那脸色,多可怕!出了事,咱俩的头可就做了夜壶了!”刀疤“嘻”地一哂,“能出啥事?看把你吓的!那几个娘们,人老珠黄,晚上睡不着,想男人哩,瞎哼哼,你们就当成了事?”黑毛一瞪眼,“除了喝猫尿,你还知道啥?要真叫人抓住把柄,咋办?”“抓把柄,谁来抓?
再说吧,她们都成了鬼,到哪里抓去?”董刚的头嗡的一声,“这些狗杂种!简直无法无天!”黑毛抓过刀,眯起左眼,看着刀刃,“你也知道,咱家老爷干的不只这件事……”刀疤撮了几粒花生豆,扔进嘴里,嚼了好一阵,忽然问道:“你说,老爷的胆咋就这么大,啥事都敢干?”黑毛扭头看看刀疤,好像之前不认识一样,“你那肚子,咋就生了这个怪虫虫?”刀疤又是“嘻”的一声,“这还算个怪虫虫?
咱老爷,要没有老老爷,要没有皇上正宠的那个夫人,他敢私藏妇女,他敢占落魄公子的大宅院?”黑毛压低声音,“你说的不全对。在这边私造兵器,招兵买马,靠的是谁?”刀疤抓耳挠腮,“啊,我也成了浑球,说不清,可我总怕,和皇上做对,有什么好果子?”黑毛嘿嘿一笑,说:“而今这世道,谁是朝廷?谁是皇上?
朱温赶跑昭宗,朱友珪杀了朱温,李存勖逼死朱友贞,靠的什么?靠的刀,靠的枪,靠的军队!你没听戏文,‘乱世英雄起四方,有刀就是草头王’!我们老爷呀,私造兵器,招兵买马,奔的就是这个理,也算是个英雄吧?”刀疤摸着眉头的刀疤,似乎在想。过了一会儿,他抿了一口酒,咕咚咽下去,又问:“哎,听说,老爷这次运白玉,失手了?”黑毛摇摇头,很伤心的样子,“是呀!关老爷,走麦城啊!这次,可赔大啦!上万银子不说,二十几个家丁,只逃回三个,还缺胳膊少腿!”刀疤眉头一皱,“你看你看,这么个小事,都失了手,和皇上……嘿,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运白玉,多少次,也没出过啥事,这一次,不知谁干的?吃了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黑毛咳了一声,弹弹刀,“你听,铮铮地,多脆!好刀哇!”“好刀,在您那,还不随意挑?”刀疤真是一根筋,非要打破砂锅,“到底谁干的?”“你问我,我问谁去?为这事,大老爷一早就出去了,还带了一大帮子家丁,现在还没回来呢。”“现在还没回 来?”刀疤又撮了几粒花生豆,扔进嘴里,油腔滑调地说:“别担心老爷,说不定,他们又住进洛阳那家青楼里了。可惜呀,你这个染坊的伙计,沾不上荤腥了……”董刚心里一颤:洛阳,洛阳会不会又出什么事?还没回过神,就听黑毛催:“喝,迟早把你喝死!拿上刀,巡查走!”
十三
关梓回到县衙,听说罗老爷还没回衙,就对徐放宜说:“我睡会儿。罗老爷回来,立即告诉我!”等到后半夜,也没见罗老爷回来,关梓急忙叫起六个衙役,燃起火把,向洛阳东北寻找。走出洛阳三五里,关梓忽然喝令:“灭火,灭火,隐蔽前进!”众人不解。关梓说:“静静,你们听,什么声?”众人凝神细听,“打斗声!”大家的心一下子蹦到嗓子眼,都为罗老爷的安全担心。大伙七手八脚弄灭火把,跟着关梓,快速前进。
走出两里多,关梓低声喊道:“停!”大家停下,仔细听听,没有打斗声了,一个衙役哭道:“完了,罗老爷,完了!”“胡说八道!吉人自有天助,罗老爷命大着呐!”关梓提醒大家:“注意搜索,小心歹人!”又走出半里地,“哎哟!”“怎么啦?”关梓问。“绊,绊了一跤!”关梓说:“你呀,怎么不小心?……”话还没说完,就听绊倒的衙役惊叫:“人,死人!”关梓急忙过去,摸摸脉,虽然细如游丝,终究还有。他把耳朵贴地,听听,说:“点火!”点着了一支煤头,借着豆样的亮光,关梓看清了:“李仕尧!”简略看看,李仕尧身子前后有好几处刀伤,有的还在向外渗血。关梓随即拉过两人,“到附近村里,找块门板。快!”两人领命去了。“其余弟兄,再到周围看看。”没有多久,就听有人喊:“关捕头,快来看!”
关梓跑过去,十几具尸首,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散在几十步方圆。“这里是打斗现场。”从衣着看,是两拨人,一拨死了十几个,另一拨只有三四个。“这是谁跟谁?”关梓正想从衣着上再找些特点,以便确定身份,突然听见有人喊。“关梓,关梓!”“是罗老爷!”关梓惊喜地说。几人循声寻去,只见罗老爷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挪过来。关梓快步迎上去,扶住罗贯,“您把我们吓死了!”罗贯故作轻松,“这不是回来了?”“伤着哪里了?”罗贯说:“没什么,脚崴了。可惜,身为县令,却无力制止一场屠杀……”关梓忙问:“刚才的打斗,您看见了?”“是呀,看见了。一方是李仕尧的人,一方是他的仇家……”“他的仇家?是谁?”关梓问。
罗贯说:“是谁,我说不准。能说清的,他们就是伊川死的那些人的同伙,从服装上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们的武艺也比李仕尧一伙强得多。你们来迟了,要早一点,说不定能抓一两个活口……”关梓忙说:“有,有一个,李仕尧,受了重伤,还活着……”“在哪里?快,领我去看!”两个衙役把罗贯架起,抬到李仕尧面前。罗贯把手伸到李仕尧鼻孔前,“活着,真的活着。病猫逮了个活老鼠,谢天谢地!快,把他抬回县衙,精心医治!我要让他开口说话,让他揭开谜底!”
十四
李仕尧没死的消息传到张继孙耳中,张继孙慌了,拉着张继祚就上了洛阳,向他的义父讨要主意。张全义骂道:“防御使,官也不小了,权也有,钱也有,你又私自经营盐铁,还霸人宅院,抢人钱财,折腾什么?”继孙这会儿既想要主意,又想靠这棵大树荫庇,所以,嘴上不敢分辩,躬身站着,似乎在听教诲,心里却说:“早年,你好好地在临濮务农,投的黄巢干什么?在黄巢那里,你已经做了吏部尚书,你又折腾什么?”张全义看他恭敬的样子,以为他有些悔悟,又说:“你是伪梁的官,皇上叫你仍任此职,这是多大的恩典?你竟敢私招部曲,私造兵器,图谋不轨,你叫我怎么给你求情?”“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张继祚插言道:“什么伪梁伪梁?谁是正统?大哥虽说有点爱财好色,做了些现今当官的都干的勾当,可他绝不敢干私招部曲,私造兵器,图谋不轨的事。”张全义愕然,问:“洛阳城里,除了皇上、夫人,谁不晓得张继孙私招部曲,私造兵器?”张继祚说:“人家说的,一点没错。不过,那不是我哥,是我!”“你?胡说八道!你怎么会干出大逆不道的事?”张继祚冷笑道:“我怎么不会?我看都看会了!朱温药死唐王,友珪杀了朱温,李存勖又灭了朱友贞,哪一个是真龙天子?全是混世魔王!陈胜吴广都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却对每个皇上都俯首帖耳,到头来,落了些什么?”张全义恼羞成怒,刚要发火,一看储氏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就像火把伸进水盆,开始还呲喇一声,接着就升腾一股白气。张继祚却像一头咬住羚羊喉管的狮子,丝毫都不松口,“哪一个皇上都不是好东西!我做皇上,至少比他们强!”“你狂完了?听我说!”张全义的怒火又被点燃了,却又硬不起来,只是说,“生在乱世,保命第一!
你小子能寿终正寝,我就烧高香了!”张继祚吼道:“我不求寿终正寝,我只要活得痛快!”储氏看父子二人咬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这会儿,争这些有什么用处?
李仕尧没死,谋逆之罪被他捅出去,我们要罪灭九族的!”张继孙随声附和,“是呀是呀,赶快想办法吧!”张全义愁眉苦脸:“想什么办法?我六神无主,想不出办法。”张继孙说:“爹,要不要再派几个高手,把李仕尧干掉?”张全义说:“你手下有的是兵,你咋不派,跑我这里说嘴来了?”张继孙喃喃地说:“我那儿兵倒不少,高手却不多。要不,李仕尧早死了。”储氏说:“杀李仕尧?现在,难了!李仕尧一抓,郭崇韬就知道了,他肯定会派重兵保护的。”张继孙问:“那,怎么办?”
储氏说:“其实,我们根本不用去想杀人灭口的事。”“为什么?”“有人比我们还急呀。”张全义问:“谁?”储氏没有直接回答,却问张全义:“你说,李仕尧偷运盐铁,后台是谁?”“李从袭呀!”“哼,他的格还不够。”储氏说。“你想啊,李仕尧被抓,首先牵出来的当然是李从袭喽,他的身后……”“他的身后?嗬,刘——夫人哪!”“那个人,能不着急吗?”张继孙一拍手,高兴地说:“对,对对!刘夫人正争皇后宝座,这时候,却出来个滔天罪行,美梦岂不泡汤?哈哈,我们,可以稳坐钓鱼船喽!”储氏说:“你也别高兴太早!郭崇韬可不是等闲之辈。为了万无一失,我们还得去找一个人……”“谁?”“刘夫人呀!她,也是我们的后台。这回,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倒要看看,她会向着谁!”张全义长出一口气,“嗨,我怎么郭崇韬审查李仕光就没想到她?她呀,为了自己,也得摆平这件事!”储氏说:“继祚啊,你得赶快回汝州,把你的那些事收收。你的事要抖露出去,我们——加上刘——也救不了你!”
张继孙、张继祚回汝州了,张全义和储氏回到卧房。储氏说:“我还是担心,继祚的事情要闹到皇上那里,就难对付了。”张全义紧锁眉头,“这个兔崽子,老给我惹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说一个办法,你,可别说我无情啊!”张全义忙催促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你就快说,别卖关子了!”“那,我就说了啊?”“说!”“丢卒保车,丢车保帅!”张全义忙问:“谁是卒?谁是车?谁又是帅?”储氏照着张全义的额头戳了一指头,“这些,还要老娘教吗?”张全义想了好一会,突然如醍醐灌顶。他捋捋胡须,心想:“这个婆娘,真够阴毒的!”
十五
洛阳县衙戒备森严。罗贯把县衙的所有人都动员起来,连文案的、扫地的打杂的都排了班,夹在衙役中站岗巡逻。
两天两夜了,李仕尧还在昏睡,眼看天又黑了,罗贯急得坐立不安,他搓着两手,在厅院里走来走去。忽然,关梓跑来,罗贯急步迎上,“李仕尧,醒来了?”
“醒来了!”罗贯撒腿就往后厢房跑,边跑边对关梓说:“快,报告郭大人!”“我去?”“谁叫你去?派个人!噢,再把徐放宜叫来,录口供。”
罗贯来到李仕尧病榻前,李仕尧一见,就要下榻行礼,罗贯急忙按住。“别动,别动!你刚刚脱离生命危险,千万别动!”李仕尧流着眼泪,“草民感谢大人救命之恩!”“你和谁结下如此深仇大恨,他竟要害你性命?”李仕尧满眼怒火,“张继孙那个王八蛋!他依仗权势,强占民宅,抢夺财物……”罗贯拍拍他的肩,“慢慢说,慢慢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李仕尧擦擦腮边泪水,把张继孙要他宅院,抢他金锭的事说了一遍,又流着眼泪说:“你要为小民作主哇!”“完了?”罗贯问。“完了。”罗贯说:“张继孙该杀,可你也得把话说完嘛!只有这些,恐怕还不够死罪。”“可是,”李仕尧说,“其它的,小民不知情,不能乱编呀。”“谁要你编?”
罗贯耐心地问:“如果,张继孙只为钱财庄基,抢你的时候就可以杀你,何必等你交货回来……”李仕尧不说话。罗贯还是耐着性子问:“在洛阳到伊川的路上,你劫了谁的货?”李仕尧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索性闭上眼睛。“你呀,真是盲人骑瞎马!死到临头,还要替仇人顶着屎盆子!”这声音,如宏钟大吕,嗡嗡地,不绝于耳,似炸雷,震得他灵魂出窍!李仕尧睁眼一看,郭崇韬!他吓得一哆嗦。郭崇韬说:“据我所知,不光张继孙想杀你,还有两个人非要置你于死地。”李仕尧惊讶地瞪大双眼。罗贯说:“大前天傍晚,德化斋面馆,你和谁一起来的?他,就是要杀你的第二人。”“为什么?为什么?”李仕尧喃喃地问。郭崇韬说:“原因很简单:灭口!”关梓拿出半个玉佩,“你认得这个吗?”李仕尧一看,脸色大变,挣扎着又要爬起来。郭崇韬说:“躺下躺下。礼嘛,就免了。你想救自己的命,只有把你知道的统统倒出来!”“我说,我说!我全说!”李仕尧痛哭流涕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罗贯问:“伊川,你们杀的,是不是张继孙的人?”“是,是。”“你不知道张继孙是干什么的?敢跟他作对?”“知道。可他霸我宅院,抢我钱财,我为什么不能还他一报?再说,抢了盐,还可以发一笔横财……”“私运盐铁,死罪,杀人越货,死罪,两罪并罚,你得死两回,知道吗?”李仕尧说:“知道。可我的罪和张继孙的谋逆罪比起来,不过是芝麻绿豆!即使官府抓到我们,有人答应把他谋逆之罪捅到皇上御案,既搞倒了他,也能为我们开脱。”郭崇韬问:“这个高人是谁?”李仕尧吞吞吐吐地说:“皇宫,供奉使,李从袭。”关梓说:“引我到破庙去,也是李从袭的主意吧?”李仕尧点点头。郭崇韬又问:“你想没想过,李从袭为什么要和你粘在一起?”李仕尧想了好一会儿,说:“小人,小人说不清楚。”“那,本官替你说吧。不过,我得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和李从袭什么时候相识?”李仕尧答:“李从袭到洛阳不久。”郭崇韬说:“李从袭一进洛阳,就急于寻找伙伴,你世居洛阳,对这一代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十分熟悉,又有一定家底,李从袭想干什么事情,比如发财,有你入伙,那是再好不过的帮手了。所以,他刚到洛阳,就找到了你。但是,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你祖上和张家就有血海深仇,而李从袭和张家也有仇……”罗贯、关梓和李仕尧都睁大了眼,凝视着郭崇韬,眼睛里分明写着:“他和张家有什么仇?”郭崇韬说:“这,你们问问李仕尧。”李仕尧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怎么知道……”隔了好一会儿,李仕尧好像想起了,“有一次,他说,张继孙抢过,抢过他的什么,我也记不清楚……好像,好像是一伙女人吧,还杀了他不少同伙。”郭崇韬的头“嗡”地一响,差点晕了过去。罗贯急忙扶住郭崇韬。郭崇韬盯住李仕尧的眼睛,说:“李从袭既想发财,又想报仇,他,把你当枪使了!现在,你被抓了,他能不杀人灭口?”李仕尧挣扎着想要起身,又被罗贯按住。郭崇韬说:“躺下,躺下。你的危险还没完。你知道,李从袭的背后是谁?”
“这个,这个……小人确实不知。”郭崇韬又问:“你知道,张继孙的背后又是谁?”
李仕尧说:“这个,小人更不知道了。”“这个人,听起来是两个,实际上是一个,就是要杀你的第三个人!也许,她,才是真能置你于死地的人!”这一下,李仕尧目瞪口呆,连关梓、罗贯都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走出后厢房,郭崇韬说:“李仕尧,是揪出张继孙的引线,也是挖出李从袭的唯一证人,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一定要加强保护!”罗贯和关梓齐声答道:“是!”郭崇韬想想,“不行!我去刑部,给你们再调些人。再不,把李仕尧挪个地方?”罗贯说:“难哪!现在,啥时候了?黑灯瞎火的,无论挪动或者调人,都不大可能。”郭崇韬说:“不可能也得想办法。大调不了小调,大动不了小动。”“什么意思?”“我叫康怀义把我的家丁带过来……”“不,不!”罗贯忙说,“怎么能动您的家丁?您的家丁本来就没几个,还要看家护院。”郭崇韬挥挥手,“就这么办。
你也把李仕尧挪个地方——哪怕在县衙院内挪挪。到了明天,我们奏明圣上,把李仕尧移交刑部,就好一点了。”“好吧。”罗贯回头对关梓说:“你负责,把李仕尧挪到后堂和我对过的那个套间,外间派十个衙役,再调些狱卒过来,配合守军,严加看守。郭老爷的家丁过来后,把他们安排在大堂,作为机动,有事,也可以支援。”
关梓得令,转身回去。“还有,明天早晨,”郭崇韬想想,“你附耳过来。”他们俩耳语好一阵儿,郭崇韬说:“明天,咱们就这么干。再强调一遍,保护李仕尧和搜集汝州那边的罪证,非常重要,一定要做好!”罗贯干脆地回答:“我明白,马上派人去办!”
郭崇韬走后不久,县衙前院就起了火。罗贯骂道:“狗日的,调虎离山,用的倒挺顺溜,可惜,老子不上你的当!”随即对关梓说:“你就钉在后堂,李仕尧有个好歹,我拿你是问!我到前院看看。”到了前院,已经有几十人自发救火。他来回审视了一下,只有东厢房南头的一间,火已经上了房,其余各间,还安然无恙。
他随即喊道:“戍守军士,各归原位。救火的百姓,留下十几个强壮的,其余,回家睡觉!”军士遵循指令,离开了,百姓也慢慢散去。大家都频频回头,看着肆虐的火舌,一肚子不解。罗贯把留下的百姓分了两队,一队上房,从第二间与第三间的隔墙处拆三尺房,先溜瓦,再拆椽,然后,把横着的檩子砍断。下边一队,把溜下的瓦和拆下的椽摞好,同时,给掉下来的椽檩浇水。不到一支香的功夫,火灭了,只剩下袅袅残烟,散发出呛人的焦煳味。
火还没扑灭,康怀义带着一队家丁赶了进来。罗贯迎上,施礼,请他们到县衙大堂休息。康怀义说:“老爷要我们在后院埋伏。”罗贯道声辛苦,“那就按郭大人的意见办”,并介绍了关梓的具体位置,要他们互相照应,康怀义领命去了。
到了后院,康怀义略略察看了房屋布局,把人分组藏好,就见后墙跳下四个黑影,康怀义一声号令,众家丁一齐杀出,把四人围在核心。只听喊声凄厉,空气为之凝结,但见刀剑撞击,火花为之飞溅。一会儿,三贼毙命,一人越墙脱逃。清点家丁,也有三人受伤。罗贯赶过来,命人把伤员送到大堂,请郎中救治,康怀义又带人埋伏下来。
东方露出一抹亮色,附近的小鸟也开始啁啾,几个人打了个香香的呵欠,引得瞌睡缠上了所有人。罗贯和康怀义大声鼓励大伙,瞪大眼睛,提高警惕,不可功亏一篑。正在这时,徐放宜急急火火跑来,对罗贯说:“天快亮了,大伙忙了一个晚上,都饿了,叫人弄些吃的吧?咱们的人不吃,也不能怠慢了郭大人的家丁呀。”
罗贯急忙跑到厨房,叫起厨子,要他们尽快弄些热汤、干粮。厨子面露难色,“做二三十人的早餐,也还凑合,要做上百人的饭,米、面不足,人手也不够哇!”罗贯一想,也是,就吩咐他们能做多少做多少,回头对徐放宜说:“你,到街上去,找几个饭馆,买些早餐回来。”徐放宜忙跑出县衙。
不大一会儿,厨房的早餐作好了,徐放宜也领着饭馆的跑堂送来十几笼包子,几大锅稀饭。罗贯心里高兴,却也没敢放松警惕,他要大家轮班吃饭,他亲自领着几个跑堂的,把包子稀饭送到后院,请康怀义他们吃。徐放宜领着两个跑堂,给关梓他们送了两笼包子。大家实在太累了,有人吃着吃着,倚着墙就睡着了。忽然,一个跑堂冲进套间,从怀里抽出匕首,照准李仕尧的心脏就扎下去,李仕尧哼也没哼就一命呜呼了!众衙役怒火中烧,冲上去一顿乱刀,那个跑堂就成了一堆肉泥!
关梓气得傻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罗贯飞步跑进套间,一看现场,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十六
郭崇韬急匆匆离了府邸,晋见唐皇。还没过天津桥,康怀义和罗贯赶了上来。
郭崇韬命令落轿,掀开轿帘,问:“昨晚怎么说的?你们不上刑部移交犯人,到这里干什么?”罗贯跪倒,“卑职该死,卑职该死!”郭崇韬听出罗贯的惊慌,命令落轿,走出轿子,把他们拉到旁边,低声问:“怎么啦?”“李仕尧被杀!”郭崇韬大吃一惊:“怎么搞的?”罗贯和康怀义把简单经过叙述一遍,郭崇韬略一思忖,“快找书办,把李仕尧的口供拿到你手!”罗贯回道:“卑职找过了,徐放宜失踪,口供也不见了!”郭崇韬猛一激灵,“坐探!徐放宜,眼线哇!”他愣怔了好一阵,指着罗贯说:“你呀,也算聪明机敏,人家给你身边安了个钉子,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没有觉察?”罗贯捶胸顿足,悔之无及。“怎么办?郭大人,我们怎么办?”
郭崇韬低头沉思一会儿,“按原计划进行!没有李仕尧,我也得为国分忧,为民除害!至少要揪出张继孙和李从袭。”
唐皇刚刚用过早膳,满头大汗,在中兴殿小憩。郭崇韬赶了过去,行过大礼。
唐皇问道:“天像蒸笼,狗都卧在湿地上,不敢动弹。爱卿不在家里呆着,进宫有何公干?噢,朕想起来了,又为避暑楼的事?”郭崇韬说:“今天,有更大的事禀报。”唐皇问:“什么大事,令郭爱卿如此上心?”郭崇韬说:“有人强占民宅。”唐皇嘻嘻地乐,“这还是大事?”自从颁布修射诏书以来,这样的事数不胜数。你没银子盖房,还不允许别人盖,洛阳什么时候才能繁荣起来?郭崇韬说:“单单是这,的确算不上大事。他还夜入民宅,抢人财宝。”“连盖房子的银子都没有,还有什么财宝?”“金锭,玉玺!”“什么什么?”唐皇的眼睛立马放了光,“你说,怎么回事?”郭崇韬把李仕尧的事说了一遍,唐皇的神态舒缓了许多,他说:“铜钱的事倒无所谓,金锭、玉玺,怎么没见奏报?”郭崇韬回道:“那是私人财产,自然没人奏报。”唐皇嘴角抽了几下,“怎么是私人财产?你不是说他是李德裕的后代吗?
李德裕,大唐宰相,理应廉洁奉公,哪里有那么多金锭?不是搜刮,就是贪污!还不该归公?还有玉玺,本来就是皇家财产嘛!私藏玉玺,那是要判死罪的!”郭崇韬没有说话。唐皇问:“现在,金锭和玉玺在谁手里?”郭崇韬说:“当然在入室抢劫的人手里。”“朕问名字!”郭崇韬说:“张继孙!”“张继孙?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景进附耳说:“河南尹张全义的义子。”“哦,想起来了。他现在身居何职?”
郭崇韬回说:“汝州防御使。”唐皇扭头对景进说:“宣汝州防御使张继孙进京述职。”
景进差人去宣口谕。
郭崇韬说:“圣上明鉴,这个张继孙还私运盐铁。”唐皇惊讶地说:“他不敢吧?
历朝历代,盐铁都是国家专营,私运盐铁者要判死罪,他作为朝廷命官,焉能不知?”正在此时,内侍报道:“租庸使兼盐铁转运使孔大人求见!”唐皇心中暗喜,招手命内侍宣他进殿。
孔谦进殿,拜舞毕,唐皇问:“爱卿求见,所为何事?”孔谦回说:“没钱没粮,我这租庸使没法当了!”“你只说怎么办!”唐皇沉下脸。“臣拟每户每年再加税二百文,恳请皇上裁夺。”郭崇韬大呼“不可”,“伪梁租庸使赵严举贷诛敛,结怨甚深,致使百姓离心,此为伪梁败亡原因之一。陛下革故鼎新,为人除害,而租庸使不思利害,真是赵严复出哇!近年风雨不调,百姓负担过重,已有流失。前段,租庸衙门私自加收小绿豆税、特产税、草药流通税等等,更使百姓怨声载道。
今日再加重税收,那是逼民造反哪!”“危言耸听!”孔谦分辩道:“种地交粮,为国纳税,那是黎民百姓的天职!国家用度不足,每个百姓都应承担一分责任。加点税收,是国家需要,也是百姓光荣!”唐皇摆手,“不争了,不争了!这也是个大事,正式朝会时再议罢。你们说说,还有哪些增加税收的法子?”孔谦说:“近年赋税不足,一是风雨不顺,一是会府自征截流。去年以来,各州赋税统由租庸使衙门征取,成效显著。今年,一些节度不遵宪令,又自行征收,且大量截流。望皇上早颁谕旨,禁止此类不法之事。”唐皇看看郭崇韬,“爱卿以为如何?”郭崇韬说:“国朝至今,征收赋税,均由节度使代收,代缴,既给了节度使截流的机会,也增大了节度使权力,致使朝廷衰弱,弊病十分明显。但是,我们建国时间不长,四方尚未平静,还是以安静为上。也就是说,还得沿袭国朝惯例,赋税暂时由节度使代收代缴,以免激变。”孔谦的脸紫了,“郭公做事,向来斩钉截铁,在这件大事上,怎么明知其错,还要屈膝媚俗?”郭崇韬有些生气,“这叫屈膝媚俗?看菜吃饭,量体裁衣,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圣人也说,‘欲速则不达’,你马上收回征收赋税权力,各地节度使还不和你拼命?待时机成熟……”“什么时候时机成熟?等你说的时机成熟了,大唐早就改姓了!”景进大喝一声:“怎么说话呢?就算你的方法好,也不能这样说话!”孔谦急忙掌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这张臭嘴……我,我不是,急嘛!”唐皇道:“急,也不该说这样的话!”转脸对郭崇韬说:“不过,郭爱卿,随俗媚俗,这不是你的性格呀!”随即又对孔谦说:“按你说的办!哪个节度使敢横生枝节,你告诉朕,朕收拾他!”孔谦心中狂喜,要知道,这是他在正式场伙第一次战胜郭崇韬哇!他用余光扫了一眼郭崇韬,故作平静地说:“皇上圣明。下官一定谨遵上谕,为国家开源节流,管好赋税。”
唐皇又问孔谦:“你也身负盐铁转运使重任,有人偷运盐铁,你可知道?”孔谦的心咯噔一跳,“刘夫人做的那么机密,哪里走露了风声?不可能!”再一想,“天塌下来,有的是高个子顶,也轮不到我。”想到这儿,他的心,也就静了,“下官不知,谁这么大胆?不要命了!”唐皇说:“朕也不知。你问问郭枢密。”郭崇韬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材料,有两个人值得怀疑。”一听是“两个人”,还只是“怀疑”,孔谦的心愈发镇定了。他问:“哪两个?”“李仕尧,张继孙。”“怎么又是他俩?”唐皇问道。“最近几天,他们为了一批食盐,两次械斗,前后死伤二十多人!”“怎么不见地方官奏报?”郭崇韬答道:“罗贯正在加紧破案。为臣觉得案情重大,又牵涉朝廷重臣,是以先达天听,以定行止。”孔谦说:“常言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郭公怎知是为了食盐?有人证物证吗?”郭崇韬正要说话,内侍传道:“宣徽使李绍宏、内园供奉使李从袭觐见!”唐皇挥手要他们进殿。二人拜舞,唐皇问道:“二位爱卿,有何公干?”二人同时答道:“有些购置杂务,需请示下。”唐皇说:“些许杂务,自己就可决定,还用找朕?非要请示,后边再说。先站在两旁。”转面问郭崇韬:“刚才所说的事,有人证物证吗?”“直接的人证物证,暂时没有。只要皇上下旨,逮捕涉案嫌疑人,人证物证唾手可得。”孔谦嘻嘻冷笑,“郭大人,您若办案,也是没有证据就抓人吗?您要皇上这么做,岂不陷皇上于不仁不义?居心何在?”李绍宏不冷不热地加了一句:“郭大人办事,向来勇毅果决,恐怕没有陷皇上于不仁不义的想法。”李从袭和景进相视而笑。唐皇说:“既然没有人证物证,说明案子还在侦查之中,这个事,就不说了吧?”郭崇韬说:“圣上,不说不行啊,要是可以,为臣何必絮叨?这个案子,案情重大,牵涉朝廷政要,侦查屡屡受阻,所以,必须请皇上示下。”“牵涉到谁?怎么屡屡受阻?”“牵涉到谁,现在还不好说,只要往下查去,自会水落石出。至于怎么受阻,这位大人”,郭崇韬指着李从袭,“可能了如指掌。”“我,我”,李从袭吓得圪瑟一个冷颤,“我怎么,怎么了如指掌?”郭崇韬也冷冷一笑,“本官只问你一个问题:那天傍晚,德化斋面馆,你和李仕尧干什么去了?”李从袭的头嗡的一响,头脑里一片空白。李绍宏说:“那天没事,下官与李大人一起,到德化斋面馆尝鲜……”“尝的什么鲜?”唐皇问。李绍宏瞟了一眼李从袭,说:“糖醋鲤鱼,对吧?”李从袭像溺水的人看到了船,陡然来了精神,“啊,是,就是,就是!糖醋鲤鱼……”郭崇韬盯住李从袭,又是冷冷一笑,“那天,找你李从袭大人的人姓陶,是个专干偷运盐铁的恶霸!而李大人向他介绍自己,说是姓海,东海的海。”李从袭的头又是嗡地一声,他指着郭崇韬对唐皇说:“圣上,您看,您看,下官什么时候改过姓?他,他这样说,这样说,是,是……对皇上的大不敬!”唐皇问:“李仕尧呢?把李仕尧弄来,不是什么都清楚了?”郭崇韬说:“李仕尧,已经死了!”唐皇惊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郭崇韬回答:“今天黎明,被人杀的。”“在哪里?谁杀的?”“在洛阳县衙。谁杀的,您问李从袭。”“问我,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李从袭的额头鼻尖冒出了一层冷汗,声音更尖了。唐皇略一思忖,“传洛阳县令。”内侍刚喊“皇上有旨,传洛阳县令”,罗贯应声走了进来。唐皇问道:“你就在外边候着?”罗贯答道:“鄙衙发生这么大的命案,小人正要求见皇上……”“你说说,李仕尧怎么死的?”罗贯把跟踪李仕尧直到被杀的前后叙述一遍,唐皇连说“蹊跷”。景进在唐皇耳边说道:“有一个人,值得怀疑。”唐皇问:“谁?”景进说:“张继孙。”唐皇问罗贯:“你说,张继孙会不会杀李仕尧?”罗贯还没开口,李从袭说:“会,会!
他占了李仕尧宅院,又抢了他的金锭、玉玺,正想杀人灭口!”唐皇一想,“对,对呀!”罗贯说:“张继孙私招兵马,私造兵器,阴谋叛乱,罪证确凿!”唐皇一惊,“有这等事?”罗贯说:“谋反的人证物证,就在殿外。”“押进殿来!”董刚一行押刀疤、阎六炀上殿,并把刀坯和打好的刀枪放在地上。唐皇略略一问,刀疤、阎六炀供认不讳。唐皇怒火上冲,命禁军即去汝州,逮捕张继孙。正在这时,内侍又传:“河南尹张全义晋见!”唐皇喝令“传!”张全义又是赤裸上身,背负荆条,战战兢兢爬到御前,头顶奏章,口称“死罪”。唐皇命人取过奏章,放在案上,展开一看,是张继祚写的:“愚兄继孙,本姓郝,有母尚在,父全义养为假子,梁主令管汝州防御。自皇帝到京,不计旧恶,仍令担负原职。奈何此厮不思报恩,反而私藏兵甲,招置部曲,欲谋不轨,兼霸人宅产,私家淫纵。望皇上查其劣迹,公之于众,严加刑法,以儆效尤。”原来,张全义昨天就派人到汝州,叫回张继祚,流着眼泪对他说:“儿子,圣上已经知道汝州的事了,我们全家三四百口的死期到了,你说怎么办?”张继祚环眼圆睁,“死就死吧,谁没有一死?生在乱世,能活三十多年,已经很不错了。”张全义骂道:“孽障,你死有余辜!可你,把全家三四百口推向杀场,于心何忍!”“这有什么忍不忍的?他们即就活在世上,日后也免不了饿死、病死,或被乱兵杀死!乱世就是如此,谁能改变?我早就想死,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张全义又捧着泪花软下口气,“你觉得死了好,全家三四百口还想活!”张继祚的口气也软下来,“我也知道。可我没办法救他们。”张全义忙说:“怎么没有?率先坦白,反戈一击,就是立功,或许可以救自己不死,救全家不死……”“你的意思,叫我嫁祸于人,说张继孙私招部曲,私造兵器,阴谋叛乱?我没那么卑鄙!你就死了那条心吧!”张全义再次压低嗓子,“你们的事,是和刘夫人合伙干的,闹不好,把刘夫人也扯出来,咱们全家得死十回!”听了这话,张继祚的怒火“腾”地又烧了起来,“既要当婊子,就别想立牌坊!事出来了,全由我们担着,这是哪一家的王法?我早就说过,皇家的人,没有一只好鸟!”张全义见张继祚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就一甩袖子,闯进四五个家丁,把张继祚掀翻在地,捆绑结实,嘴里塞进手巾,锁在房内。张全义以张继祚口气上了这份奏章。唐皇见张全义年老体衰,代子受过,一丝怜悯之情油然而生,遂命起身,并叫赐座。张全义捣蒜似的磕头,“罪臣管教不严,致使孽障犯下谋逆之罪,罪臣全家只有一死以谢陛下,哪敢妄存非分之想!”唐皇又见全义说得惜惶诚恳,遂说:“念你全家为本朝立过大功,你又年老体衰,特赦你全家无罪,只办反贼一人。”张全义听言,喜从天降,嚎陶大哭,叩头拜谢,红着眼睛下殿去了。
郭崇韬出班奏道:“张继孙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过,还有一事,陛下更应严办。”唐皇示意快说,“盐铁关系国家命脉,也要追根清源,才能消灭蠹虫,维护国家长治久安。”唐皇说:“张继孙狗贼,气得朕头昏脑胀,盐铁的事,容朕查查再说。散了吧?啊?朕要休憩了。”说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郭崇韬、罗贯和李绍宏等人只得退了出来。
不日,皇上下敕:“有善必赏,所以劝忠孝之方;有恶必诛,所以绝奸邪之迹。
其或罪状腾于众口,丑行布于近亲,须举朝纲,冀明国法。汝州防御使张继孙,本非张氏子孙,自小丐养,以至成立,备极显荣,而不能酬抚育之恩,履谦恭之道,擅行威福,常恣奸凶,侵夺父权,惑乱家事,纵鸟兽之行,畜枭獍之心,有识者所不忍言,无赖者实为其党。而又横征暴敛,虐法峻刑,藏兵器于私家,杀平人于广陌,罔思悛改,难议矜客。今查明罪愆,宜还于本姓,竄逐于遐方,俾我勋贤之族,永除污秽之风。凡百臣僚,宜体朕命。”敕下之后,群议汹汹,唐皇方知众怒不可犯,遂派员赐给张继孙白綾一丈,命其自尽。继孙将白綾搭上房梁之时,指着洛阳方向骂道:“张全义,你个老狗!我就是魂压万劫山下,也要变做厉鬼,叫你夜夜不得安宁!”
张继孙死了,家产籍没归公,一罐子金锭、玉玺以及所有铜钱一枚不漏地追到了唐皇手中,而掳人妻女和私运盐铁的事却石沉大海,再也不见追究。郭崇韬睡不着了:这么大的事,竟然不许追究了,这里面有什么猫腻?还有,自己的妹妹,到底是张继孙抢的,还是张继孙从李从袭手中抢的?他虽然明白,却没有证据,在皇上面前,也没敢提及此事,怕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是,这事没提,反倒像生了脓疮,你不挤,越殨越大,越来越疼。同光二年,皇上大赦天下的时候,圣旨里就明明白白写着:“应有百姓妇女,曾经俘虏他处为婢妾者,一任骨肉认领。”自己身为一品大员,竟然不如一个普通百姓……国仇家恨,烧得郭崇韬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还有,李从袭,孔谦,甚至刘夫人,会不会因此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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