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李存勖-天灾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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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旱了四个多月,老天依然万里无云,刘夫人领着杨千郎一伙,整天诵经念咒,也已经一个多月了,还不见一丝风起。唐皇热得无处可钻,一天派出几个太监,钉在避暑楼工地督战,可惜工地回报,资金短缺,原材料供不应求,竣工无日。唐皇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在长春宫转圈圈,忽然,接连收到刘太妃的手谕和何瓒的六百里加急快报:晋阳地震,已经七八天了,民房倒塌,死伤百姓无数,加之暑热,尸体腐烂,瘟疫肆虐,恳望圣上速派大员,总领赈灾事宜。当天,郭崇韬又上书曰:臣闻天地之道,以简易示人;鬼神之情,以祸福为务。王者,祥瑞至而不喜,灾异见而辄惊,罔不寅畏上玄,思答天谴。臣闻北京地震,日数稍多。臣曾览国书,伏见高宗时,晋州地震,上谓群臣曰:‘岂朕政教之不明,使晋州地震耶?’

    侍中张行成奏曰:‘天阳也,地阴也,天阳君象,地阴臣象,君宜转动,臣宜安静。

    今晋州地震,弥旬不休,将恐女谒任事,臣下阴谋。且晋州是陛下本封,今地震焉,尤彰其应。伏愿深思远虑,以杜未萌。’伏惟陛下中兴唐祚,起自晋阳,地数震于帝乡,理合思于天诫。况圣明御宇,于今数载,岁稔时康,人安俗阜。臣虑天意,恐陛下忘创业艰难之时,有功成衿满之意。伏望特委亲信,兼选勋贤,急往北京赈灾,以慰黎民疾苦,严山川祭祀,然后,鉴前朝得丧之本,采历代圣哲之规,崇不讳之风,罢不急之务。则黎民幸甚,江山幸甚!若忘百姓,则恐祸起萧墙,乱生山野,国将如之何?圣上将如之何?

    郭崇韬上书之后,心急火燎地在家候讯。一天没信,两天没信,郭崇韬坐不住了,刚要进宫朝觐,敬新磨风风火火地来了。两人还没坐稳,敬新磨就问郭崇韬:“刘夫人派人追杀她父,你听说了吗?”郭崇韬惊讶地张大嘴,“是吗?你怎么知道?”敬新磨坐下,“我也是听人说的。”遂把上东门和后边的事给郭崇韬学了一遍。郭崇韬沉吟半晌,说:“不至于吧?要杀,在租庸使府就可以,为啥还要孔谦放人?”敬新磨说:“孔谦,猴一样精,他能让刘老汉死在他府内?刘夫人也不会在孔府动手。”郭崇韬又陷入了沉思,“那位老汉真是她的生身父亲?”敬新磨有些惊讶,“您还看不出,他的额头嘴角,多像?还有三垂岗那些话语行动,早就证明……”“要真是,她还……不可思议!”敬新磨说:“这个女人,狠着呐!你快想个法子,救救老人!”“这会儿,我的头脑一锅糨糊!——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呐!”

    “你真是,人命关天,还有什么比它更大?”敬新磨更加惊诧。郭崇韬把晋阳发生地震的消息简单地说了几句,敬新磨惊得张口结舌。郭崇韬拿过自己的奏章底稿,“我已经上书,奏请皇上速速赈灾。”“皇上,怎么批的?”郭崇韬说:“我这不是火烧屁股,正等消息嘛!都两天了,还不见……”

    敬新磨拿过郭崇韬的奏章看了几眼,失声惊叫:“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哇!”

    “谁说不是呢!晋阳老百姓遭了那么大的灾难,皇上竟无动于衷……”“什么呀?”

    敬新磨说,“我是说,你的祸事来啦!”“怎么了?我又怎么了?”“郭老兄啊,你真是一根杠子!皇上,是你臣子敲打的?这样写,能起好作用吗?”他又把全文浏览一遍,说:“你的奏章,不光害了自己,也害了晋阳百姓!”郭崇韬惊诧地问:“有这么严重?”敬新磨说:“你的奏章石沉大海,说明什么?皇上生气了!‘若忘百姓,则恐祸起萧墙,乱生山野’,这不是用暴乱恐吓皇上?他读了这样的奏章,能不暴跳如雷?‘恐女谒任事,臣下阴谋’,这话叫他身边的那些人看到了,还有你的好?”郭崇韬想到前边的许多事,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你是说,刘夫人他们……”敬新磨说:“你整天只想百姓,只想国家,怎么就不想人?一个刘夫人你也斗不过,何况,你又得罪了那么多宦官、伶人!”“刘夫人怎么啦?一个女人……”

    “女人?她仅仅是个女人?她身后站的可是皇上!”“皇上身后还有太后!”“是是,还有太后。万一太后驾崩,她就一手遮天了!你忘了吕雉了?”郭崇韬沉默了半天,说:“实在不行,我就联合群臣,废了那个贱人!”“就你?能废了她?”敬新磨说,“皇上那么宠着她……”“我真不明白,她哪点好……”敬新磨叹了一口气,说:“第一,她为皇上生了继岌,第二,她能歌善舞,皇上又特别喜欢歌舞,仅这两点,韩夫人、伊夫人就斗不过她。更不要说,一到床上,她是令所有男人都神魂颠倒的那种女人……你能搬倒她?”郭崇韬瘫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敬新磨想了好一阵子,郑重其事地说:“想想你的名字,韬晦!”郭崇韬也想了一会儿,问:“你的意思,让我归镇,还是干脆隐居?”

    “怎么能归镇?更不是隐居!你是大唐的中流砥柱,朝廷有了大事,你还得拿主意。

    ‘大隐隐于市’,你忘了?”“哦,你要我留在朝中,却什么也不要说?”“是。”郭崇韬猛地站起身,“那,还不把我憋死!”“憋死也得憋!就晋阳地震这事,你就得憋着!你不憋,既救不了晋阳百姓,还白白搭上了自己性命!”郭崇韬又瘫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唐皇阅了奏章,果然勃然大怒:“说的轻巧,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就算真的发生地震,我拿什么赈灾!你竟敢引经据典,骂我‘忘创业艰难之时,有功成衿满之意’,又危言耸听,‘祸起萧墙,乱生山野’,我看你就是乱臣贼子,借百姓压朕!”骂完,吩咐景进:“但凡地震表章,别拿给朕!”景进刚要往下传,唐皇又叫住他,说:“地震的消息,千万不能让太后知道!谁要走露风声,格杀勿论!另外,命令周围各州,重兵扼守路口,不许晋阳流民入境,以免瘟疫流荡!”可怜几十万晋阳百姓,如大水灌了蚂蚁窝,乱成一团。到头来,轧死的轧死,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十室九空,连太妃身边的几个丫鬟也未能幸免!

    这回,郭崇韬听了敬新磨的话,再没絮叨,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后边的事情,让他和唐皇的矛盾迅速升级。

    二

    前些天,曹太后就有些心神不宁,她总觉得,好象有什么坏事要降临到他们头上。到底是什么事,她说不清楚,落在谁头上,她更说不清楚。那天,刘夫人和李从袭去白马寺,她鬼使神差地派梅英去查,梅英回来告诉她,刘夫人是奉皇上的旨意去请杨大仙的,他们几个,在杨大仙的房间论了一夜的道,第二天中午回的洛阳,没有什么事。她还是不放心,要梅英和她的宫女们多多注意老三那边,至今也没发现什么新情况。她又嘀咕,是不是因为皇上还瞒着她盖避暑楼?为这事,她也说过不止一次了,可人家不听。她也想,“儿大不由娘”,管不住了,随他去吧!可又一想,百姓们青黄不接,吃都吃不上,你还盖什么避暑楼哇,这不是逆天行事吗?得管!可是,人家又不听,怎么办?作难的时候,自然想到太妃——“老姐姐哟,你要是在我身边,也可以出出主意……”几天来,她总这样想着,念叨着,太妃的影子老在眼前晃悠。突然,她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刘太妃出什么事了?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想什么就有什么,怕什么就来什么——刘太妃确实有事了!太后到洛阳才四五个月,太原快马来报:自太后离开太原,太妃整天闷闷不乐,不久,就卧病在床!听到这个消息,太后一个劲地埋怨皇上,唐皇一连打发几个御医,上太原为太妃治病。御医一个接一个回来说,病根查不出,但病体沉重。急得太后坐立不安,吃也不香,睡也不稳。唐皇又派了几个御医,还对御医吼叫,“看不好太妃的病,别回来见朕!”几天了,没见太医回京,太后又急得火烧火燎,接连派出太监问候病情。开始,前边的人回来了,又派出新人。后来,前边的人还没回来,又派人出去问候了。再后来,一个接一个地派,一个接一个地回。

    回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好,急得太后吵着闹着要亲自上太原看望。皇上苦苦劝说,“天太热,路途太远”,“刘太妃已经够我们担心的了,再把您老累坏了,我顾哪一头?”

    景进、李绍荣等人也说,“别去了,刘太妃身子骨硬朗,又是吉人天相,自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太后还是不依,非要去太原。皇上实在没办法,又打发皇弟存渥专程去太原看望,又发动朝臣都来劝说。这些朝臣干正经事不一定有本事,劝说太后却是一套一套地。太后也觉得自己这些天身上乏力,懒洋洋地,只好把去太原的心先放一放。她哪里知道,晋阳地震!刘太妃强撑着病体,立即派人向唐皇告急,一边襄助何瓒,率领合城百姓奋力自救。可惜人力有限,缺医少药,没过几天,刘太妃急火攻心,又染上了瘟疫,驾崩了!听到太妃驾崩的噩耗,太后一下子就晕倒了。急得丫鬟们手忙脚乱,一个喊:“快传太医!”一个喊:“先报告皇上!”

    没想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皇上的宫殿。皇上见接连来了两个丫鬟,心里一急,撇下手中的奏疏就朝后宫跑。到了后宫,没见太医,气得皇上就骂:“说了多少遍,先请太医,先请太医,你们耳朵长驴毛了!”丫鬟们脚底下也不顺溜了,磕磕绊绊去找太医。四五个太医战战兢兢地轮流诊了脉,聚在一起研究病情。皇上问:“怎么样?要紧吗?”太医们都不敢开口。景进骂道:“耳朵呢?塞驴毛了?皇上问呐!

    陈太医,你说!”陈太医直起腰,惴惴地说:“太后的病,要说轻,也很轻,只是中气郁结……”皇上一拍桌子,生气地说:“什么意思?那,要说重……”陈太医接过话头:“要说重,也很重,关键在太后的精神。像这样闷闷不乐……”“太后,太后!太后睁眼了!”皇上扑过去,抓住太后的手喊:“妈啊,您可把儿吓死了!”

    太后的眼痴痴地瞪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眼里的泪水却像深山清泉,不断线地流哇,流哇。梅英哭着说:“老祖宗,您就哭吧,哭出声来,兴许会好一点!”太后的眼还是痴痴地瞪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眼里的泪水还像深山清泉,不断线地流,流,流。

    到了凌晨丑时,所有人都睡着了,连皇上都歪在外间的椅子上打盹,梅英却还大睁着红红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护着老太太。忽然,她看见,太后的手抬起来,抬起来,指着口,“水,水。”声音虽小,梅英却听的很清楚,她忙吩咐宫女去烧。

    几个宫女轻轻地出去了,太后身边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梅英看见,太后的嘴唇还在动,她忙低下头,贴着太后的耳朵,问:“老祖宗,我是梅英,有什么话,就给我说吧。”太后的嘴抖动着,却听不清。梅英把耳朵贴在太后嘴边,“你,你有,事,瞒着我,瞒着我……”梅英大吃一惊,“好个老祖宗,到了这种时候,心里还如此清楚!”她的确有事瞒着太后,可那事,能说吗?她眼里满含热泪,轻声说:“我有啥事,能瞒住您?我有几个胆,敢瞒您?”太后喘喘气,清楚地说:“那次,上白,白马寺,你,看到了什么?”梅英心想,“他们那些丑事我都看到了,他们的阴谋,我也听到了。那些东西,哪里敢告诉你!”她轻轻抚摩太后的心口,嘴里柔柔地说:“老祖宗,从白马寺刚回来,我不就说了嘛,的确没有什么事!您就好好养病吧!养好了,我还想跟您多享几年清福呢!”太后咧咧嘴,算是笑,可这笑,比哭还令梅英揪心。“你是个好姑娘。你不说,我知道,为了我好。可我总觉得,他们在一起,不会干好事。你那个时候不告诉我,害了我,不打紧,害了大唐,可就成了千古罪人!”太后的眼睛分外亮,亮得怕人!可这亮,就像闪电,转瞬即逝。梅英的脑海里忽然闪出“回光返照”几个字,她的心,像苍鹰折断了翅膀,从高高的蓝天,咚地摔在岩石上,粉身碎骨地疼,又像荡进了大海,倏地窜上了波峰,悠地跌下波谷,没着没落地疼。“这老太太是个神人,再大的打击,她能抗得住!说给她,赶快说给她,她或许想出好办法!说,说,把看到的听到的全都倒给老太太!”梅英一下子想通了!她刚要张嘴,又听到老太太游丝般的说话声:“……

    可惜呀,我不行了,你这会儿再说给我,我连听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油尽灯残,又没了老姐姐,还能,还能干什么……”说着说着,老太太大口大口喘气,眼眶里溢出一股清泪,腿一蹬,追她的老姐姐去了!“老祖宗,您醒醒,醒醒!”梅英抓住太后的手,摇哇,哭哇,哭哇,摇哇,这个祖母一样慈祥的老太太,再也不会答应了!皇上疯一样扑进来,哭了个三魂登天,六魄西游。大臣们听到消息,纷纷赶来吊唁。众人又是用了水磨功夫劝皇上节哀顺变,他才勉强收了眼泪。宰臣们上表请皇上处理政事,唐皇红着眼睛,摆手不允。表再上,唐皇震怒,“辍朝七日!”

    第二天守灵的时候,梅英哭着哭着,突然凄厉地长啸一声,又哈哈大笑,“老祖宗,你找你的老姐姐去了,你们高兴了快活了……”笑了几声,她又嚎啕大哭,“老祖宗,我对不起您……”哭了没有几声,又是几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翻了白,接着就晕倒在地。伊夫人急忙上去,搓胸膛,掐人中,好一阵子折腾,梅英才醒了过来,眼光却痴痴的,也不说话,也不哭。“好好一个姑娘,傻啦!”韩夫人悲痛地说。伊夫人噙着眼泪,叫宫女把梅英抬到自己宫中。

    过了一天,王正言请示太后陵寝飨祀何处,皇上不假思索地说:“哪里?就在代州太祖陵园!”枢密院奏道:“自古以来,天子不宜轻动。太后陵寝设在代州,逢年过节,皇上得跑多少次?耽误了国家大事不说,皇上也不胜其劳哇!洛阳是帝王宅院,为了祭扫方便,理应就近。前朝也有许多例子:汉朝诸陵都在长安附近,国朝园陵也在京畿周围。后魏文帝迁洛之后,园陵都在河南,连勋臣也不许北葬。

    我朝皇帝圣明,以扫平四海为己任,不应该归葬代州。”皇上哼了一声,“又是那个郭村夫背后使鬼!”虽说心里不大高兴,却也没有什么理由驳回,就任命刑部尚书李琪为大行皇太后山陵礼仪使,河南尹张全义充山陵桥道排顿使,租庸使孔谦为监护使。三人找了一些善辨阴阳的术士,在洛阳周围踏勘福地,后来定在洛阳西南七十里的寿张县。

    三

    或许是皇上的孝心感天动地,天也为太后吊孝,几个月变着法儿都祈不来的雨,六月开始下了,而且一下就是几个月,一天都没停,又成了涝灾,唐皇又急命杨国师搭台祈晴。曹州大水,平地三尺;滑州急报,黄河决口,河峰二丈二尺,居民淹死无数;巩县河堤被冲垮,接连淹没官库几十座,粮食全部霉变……更可怕的是,洛河泛滥,冲走沿岸几千间民房,卷走百姓无法计算;大水冲毁天津桥,百官也无法上朝,皇上便把每日一朝,改作三日一朝,并征用一条大船,专门摆渡上朝大臣。可农民、市人每天都得过河,有人找了几条破船渡人。几条破船,能渡几个人?大多数人有急事,只能泅水,每天都有落水淹死的。急得唐皇把杨千郎叫到殿上,臭骂一顿,“下一个望日,再不见月亮,朕就借你的头祭天!”

    今天不上朝。天,似乎也哭累了,虽然苦丧着脸,却也没了眼泪。皇上实在憋不住了,想想皇太后的陵墓修了几个月了,到底修得怎样,想去看看,吩咐景进备车。景进说:“皇上,几个月了,雨就没断过线,恐怕,路不好走。”“叫你备车你就备车,怎么那么多废话?路再不好走,还能挡住朕?”景进看皇上发火了,不敢怠慢,忙吩咐下人备车。

    出了洛阳城,还没走多远,速度就慢下来了。“怎么了?像乌龟!”景进回说“路太泥泞,很难走”。皇上把头伸出车窗,看见半截车轮都粘上了泥,车轴也缠上了什么东西,呲啦呲啦地响。边马的蹄子陷在泥里,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又走了一阵,马就呼哧呼哧地喘上了。“不打仗才几天,马就跑不动了,这还能行?”皇上心里想。突然,车辇一滑,仄在路边,差一点把皇上倒进泥里。“怎么驾的车?长没长眼?”皇上真想骂几句粗话。“路太软……”御官怯生生地辩解。回头甩甩缰绳,马没动。扬起鞭子,在头上绕了一圈,打了个脆响,嘴里“得得”地大声吆喝,马动了,车却没动。他急了,跳下车辕,把鞭抡得山响,“啪啪”地打在马身上,一鞭一条白印!两匹辕马虽也前腿弓,后腿蹬,铆足了劲向前拉,左骖右骖却走在两边松软的路上,本来就使不上劲,这会儿一疼,竟直立起来,“咴咴”地仰天长啸。折腾了半天,车子愣是一步没动。景进回头高喊卫队,“下马,推!”卫士们慢吞吞地下马,慢吞吞地挽裤腿,嘴里还不知嘀咕些什么。皇上掀开车帘,眼光威严地逐一扫视,卫士们才在御官的指挥下,一拨人拉马,一拨人卷轮,一齐喊着号子,把车从泥里面半推半抬地弄出来。皇上“噌”地放下车帘,在车里生闷气。卫士们的气没处发泄,骑在马上逗闷子,“你看,这家伙,成了泥猴了!”“还说我呐,你看你,早成了花脸了!”“花脸怎么了?还省油彩!可惜呀,这身衣服刚洗的,就……”又听一个声音说:“景大人,回去得赏一点吧?”景进也没给好话:“赏,赏,动不动就要赏!撑死你们!”车又慢腾腾地往前挪了。

    才挪了一会儿,车又停下了。“又怎么啦?”景进小声回答:“皇上,恐怕过不去!”“什么过去过不去?”景进说:“陛下,您看,桥……”皇上生气了,一躬身,从车里钻出来,站在车辕上,向前一看:前面一座桥,半边已经坍塌,插在水中的几根木桩,斜斜地在水中抖动。这条小河,有十几丈宽,水,浑黄的,急急地打着旋,向下流去。水中,常常有些箱箱柜柜等零碎的杂物飘过,岸边也不时传来刷拉刷拉的垮塌声。“这里,谁管的?”景进回答:“属,属河南,河南县……”“我知道,属河南县!我问,主官是谁?”景进的眼向上翻翻,见皇上的嘴唇都在颤抖,心里暗暗高兴,“回皇上,是罗贯!”“又是罗贯!”皇上的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冲上了脑门,“去,去!把他给朕叫来!”景进慌忙派人去传罗贯。派出的人刚勒转马头,皇上又一声大吼:“还等什么?回宫!”

    回到长春宫,已经是黄昏时分。刘夫人接住,见皇上满脸怒气,软着声问:“谁惹皇上生气了?”“罗贯!”“罗贯?又是他,洛阳令?那么大个芝麻官,竟敢多次顶撞皇上!”皇上叹了口气,说:“听说他爱民如子,百姓们都……”“都什么?都支持他,爱戴他?与其说支持他,爱戴他,还不如说支持、爱戴另一个人……”刘夫人说着,亲自帮皇上褪下龙袍,脱下靴子,见上面全是泥点,忙冲宫女喊:“快,拿去洗洗!”宫女接过,出去了。皇上问:“你说的‘另一个人’,是谁?”“罗贯的后台!”“罗贯的后台?谁是他的后台?”刘夫人没说,扭身拿出几件干净衣服,帮皇上穿。“你倒是说呀!”“您还不知道?就是陛下最喜欢的那个人!”“谁?景进?”刘夫人撇撇嘴:“他,您最喜欢?”“敬新磨?”“越说越远了!往大臣里想。”

    皇上静心想想,“喔,郭侍中?不可能吧?他怎么了?”“怎么了?您呀,总是拿自己的心猜度别人。这样下去,你会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皇上好奇地盯着刘夫人,“到底怎么了?你说说!”“说?说了,您不要发怒!”刘夫人飞了皇上一眼。“你越说越玄乎了!我还没哪点涵养?”“那,贱妾就说了!”——

    “张继孙的案子,圣上还记得吧?”唐皇说:“记得。才过去几天,朕怎能忘了?”刘夫人还没说话,脸上愁云弥漫,“张继孙私造兵器,私招部曲,阴谋叛乱,皇上大义灭亲,杀了张继孙,百姓们拍手称快。可郭崇韬不依不饶,无中生有,还要追究什么……”“唔,私运盐铁。”刘夫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哪里是追究张继孙、李从袭,实际上,他的矛头是对着皇上和贱妾的……”唐皇有些愕然,“对着我们俩?不可能吧?”“怎么不可能?”刘夫人的眼泪似乎被怒火烧干了,她舔舔嘴唇说:“郭崇韬眼红我们有了点银子,总想掏。就无中生有,说张继孙、李从袭私运盐铁,还说我们就是张继孙、李从袭的后台,要一查到底。皇上贵为天子,天下的所有钱财都是皇上的,我们还用私运盐铁吗?”“对呀对呀!亏你想得出!

    郭崇韬呀郭崇韬,你到底想干什么?图谋不轨?”唐皇想了再想,也不大相信郭崇韬会造反。可他老给难堪,教朕多丢面子!好哇,朕就把怒气撒在罗贯身上,这样做,至少可以敲山震虎!他攥紧拳头,坚定了要杀罗贯的决心。

    四

    皇上没看成太后陵,气咻咻回来的那阵,郭崇韬正在家里写奏折,听说天津桥附近又淹死了几个百姓,郭崇韬跳起身来,望外就走。夫人见了,急忙拉过儿子廷信,塞给他一件外衣,嘱咐说:“快,跟上你爹!劝劝他,少管闲事。”廷信三步并做两步,赶上了郭崇韬。郭崇韬问:“你来干什么?”“没事。我就跟着爹,照顾爹,不行吗?”郭崇韬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要你扶我!”廷信没法子,只好祭起母亲的大旗:“我妈叫我来的,叫我看着你,怕你又多管闲事!”郭崇韬气愤地说:“我管的哪一件是闲事?”嘴上那么说,却也知道夫人是好心,就默认了,任凭廷信跟着,一起去了天津桥。

    今天辍朝。自从天津桥坏了,隔开了两岸,皇上就三天上一次朝。可百姓每天都要劳作呀,他们有的坐小船,有的划舢板,有的就抱一根木头过河,还有徒手泅渡的,每天都有人淹死。郭崇韬到天津桥的时候,周围挤满了百姓,中间围着一个圆圈,大家的情绪都十分激愤。里正传达罗贯的话,要百姓们捐树,捐木板,修桥。百姓们大声嚷嚷,要官府出钱,“我们交了那么多钱,都干了些什么?”郭崇韬挤进去,看到地上躺了两个人,都很年轻。他们躺在地上,肚子涨得象鼓,身上泡得傻白。旁边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下一滩水,哭天抢地,死去活来,“我们,都,棺材,瓤瓤了,干啥,干啥要救,我们呀……”一圈人都陪着掉眼泪。郭崇韬的眼圈红了,“唉,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郭崇韬问里正,“罗贯哪里去了?怎么不管修桥!”里正还没开口,董钢抢先说:“哪里不管?昨天我还跟着老爷去了租庸使府。老爷为这事和租庸使又干了一仗!”

    原来,这些天,罗贯天天跑去向租庸使衙门要钱修桥,孔谦也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只是昨天推今天,今天推明天。罗贯逼急了,孔谦说:“钱也有,都拿去修太后陵了,你给皇上说去!”罗贯说:“你以为我不敢?可惜我的官品不足,要不,我早说去了!你也知道,太后陵可以晚几天修,天津桥每天都在死人!太后如果有灵,也会同意的!”孔谦说:“那你就给太后说去!”“我给太后说,朝廷养你干什么?给煽驴行贿?给内宫敛财?”孔谦身体颤抖,手指着罗贯:“你,你!血口喷人!你等着,你等着……”出了大堂,连轿子也没坐,骑上马就去了宫里。进了宫门,他并没有去见皇上,却钻进了长春宫……

    郭崇韬一听,忙问:“这会儿呢?他!”“被皇上叫去了!”董钢回说。郭崇韬喊了声“糟糕!”急忙转身往回走。“爹,慢点,慢点,小心滑倒!”郭崇韬好象什么也没听到,跌跌撞撞地望回赶。走道岔路口,郭崇韬没有朝回家的路上走,却拐上另一条路。“爹,错了,错了!那不是回家的路!”“你回 去,我上皇宫!”廷信急了:“这会儿,去皇宫干什么?”“救人!救罗贯!救百姓!”廷信说:“就是要去,也得穿上朝服,哪里有便服朝见皇上的!”“顾不得了!只好这样!”廷信知道,他是没辙了,爹决定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赶快回家找母亲。

    郭崇韬进了宫门,直奔长春宫。他前脚刚到,罗贯也被押到了。两人眼神相交,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皇上在里面吼:“打入死牢,来日斩首!”罗贯被押下去了。郭崇韬转身闯进宫去,黄门官急得跟在后面,“哦哦”地追。郭崇韬隔着屏风大声奏道:“臣,郭崇韬叩见皇上!”景进尖声喊道:“成何体统!你就这样晋见皇上!”本来,皇上听见郭崇韬的声音,想打发他回去,听景进这么一喊,反想看看郭崇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传他进来!”郭崇韬一边站起身,朝里走,一边小声说:“臣已经进来了。”刚要跪拜,“别,别,别行大礼!”皇上急急喊道,郭崇韬怔住了,猛地愣了一会儿。皇上象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把戏似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绷着脸问:“你也出去了?怎么弄成这般样子?”“天津桥那儿……”郭崇韬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朝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等低了头,他才看见,自己的上衣散乱,下边第二个钮门扣在第三个扣眼内,裤腿上全是泥巴,裤脚正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脏水,脚下的脏水已经积了一滩。他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你如此着急进宫,是为罗贯说情的吧?”郭崇韬这才醒悟过来,忙问:“罗贯犯的什么法?”“你还问朕?”皇上说:“你是枢密使,还不知道他犯的什么法!”郭崇韬说:“臣不知道。”皇上指指景进,“你给郭大人说说。”景进把皇上去寿安县半道折回的事说了一遍,郭崇韬说:“天雨不晴,路断桥毁,这是天灾,谁也没法改变的呀!”“怎么没法改变?路断了,不能再修?桥毁了,不能重建?”皇上说。郭崇韬急忙答话:“能,能!下官想请教景公公,桥道不修,该谁负责?也就是说,皇上任命的山陵桥道排顿使是哪一位啊?”“是——是——”“下官代你说吧:张全义!为什么不问他去?”景进被问得张口结舌,唐皇的脸也一白,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气汹汹地问:“罗贯是洛阳县令,他就没有责任?”“有,有!皇上交代的事情没办好,谁都脱不了干系!正因为这个原因,罗贯才跑前跑后,忙得脚不沾地……”景进说:“罗贯罪在不赦,你却替他评功摆好,什么意思?”“谁有功,谁有过,靠的是事实,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唐皇说:“照你这么说,桥道不修,还有功了不成?”“下官没说有功。皇上圣明,修路修桥要人,要钱啊!没人,没钱,怎么修?”“洛阳有的是人!”景进插了进来,“至于钱嘛,可以向租庸使衙门要呀!”郭崇韬转过身,两眼喷火,对景进说:“要?说的轻巧!你去要,他给,罗贯去要,他给不给?”“给!修桥用,怎么会不给?”郭崇韬说:“‘怎么会不给?’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去问问孔大人,修桥的钱给了没给!要给了,还有今天这些事?罗贯,是位只想百姓的小官,不是你景公公呀!”“我,他,郭大人,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清楚,我也清楚!”景进转向皇上,“您看,郭大人,他说了些什么呀……好心当成驴肝肺!”郭崇韬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对唐皇说:“桥道不修,不是罗贯之罪!就算是他的罪,也不至死呀!”“罪不至死?”唐皇说道,“好一个‘罪不至死’!太后灵驾将发,天子朝夕往来,桥道不修,还说‘罪不至死’,怪不得有人说,你是罗贯的靠山!”“我是罗贯的靠山?

    ……对,对,对,是,是,是!下官是罗贯的靠山。下官的靠山是谁?陛下!那么,陛下也是罗贯的靠山喽!”唐皇没想到郭崇韬竟敢这样说话,一下子给噎住了,眼瞪着,口张着,活像一只离了水的惊鱼!郭崇韬被唐皇惊恐的眼神吓醒了,他压了压满腔怒火,放低了语调,接着又说:“皇上的孝心,苍天可鉴!也给万千臣民树立了榜样。可是,皇上以万乘之尊,亲自责罚一个县令,自古以来,也没有过先例。您这样做,叫天下人怎么看?轻的,说皇上用法不平,重的,说……”“说什么?”唐皇盯住郭崇韬的眼睛。“说,说……”“说什么?”唐皇厉声追问,郭崇韬被逼无奈,索性口无遮拦:“为了一己私利,滥施淫威,草菅人命!”“你说什么?”唐皇一拍桌子,勃然大怒,“朕为了一己私利,滥施淫威,草菅人命?好哇,今天,朕就偏偏来一回滥施淫威,草菅人命!来人!”应声进来一个太监,“传朕旨意,把罗贯乱棍打死!”说着,离开座位,拂袖向后走去。“皇上,不能,不能!

    不能啊!”唐皇头也没回,边走边说:“怎么不能?桥道不修,太后灵驾将发,怎么不能?”郭崇韬依然不管不顾,跟在唐皇身后说:“法,是给天下人订的,皇上也应遵守!法,要的是公正准确,怎么能如此用法?太后圣德仁慈,眷怜生灵,她老人家如果在世,也不会同意皇上这么做……”唐皇紧走几步,进了内宫,返身“哐镗”关了宫门,郭崇韬伸手就推。唐皇用身体顶住,郭崇韬怎么也推不动,就扬起手来,把宫门敲得“啪啪”山响。景进慌忙跑过来,抓住郭崇韬的手,小声说:“你不想要命了?”又大声喊道:“内宫禁地,谁敢在此撒野!”郭崇韬举在半空的手便僵在空中……

    第二天一大早,罗贯的尸体就挂在刑部门外示众,旁边贴着告示,上边打了一个大大的红“√”。那告示好象被谁撕破了,半边耷拉着,在风雨中发出淅淅嗦嗦的哭泣声。开始,稀稀拉拉的几个百姓从尸体旁匆匆走过,头都不敢抬。慢慢地,聚拢了一些人,指指戳戳地说着什么,渐渐地越聚越多。尸体上的衣服早没了遮风挡雨的功能,一片片,一绺绺,浸透了血,被雨水一泡,在风雨中哒哒地滴血水。

    衣服下面,那尸体,全都溃烂,有些打烂的肉,翻在外边,白惨惨地,看一眼都让人不寒而栗。

    人群中,花白胡子满脸是水,不知是雨,是泪。他的嘴颤抖着,贴着耗子的耳朵小声说:“晚上,寻几个人,把老爷的尸体弄回去……”耗子的眼里喷着火,点点头,眼睛又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里正噙着泪对花白胡子说:“偷尸体,别忘了叫我。”红鼻子说:“你就算了,大小是个官,叫上边知道了,麻烦!”“麻烦什么?”几人回头一看,是董刚和关梓,花白胡子瞥瞥门口的兵,说:“小声点,小声点!”“怕什么怕?”董刚大声说:“大不了也是个死!”关梓哽咽着说:“多好的老爷,死得这么惨,我们还顾惜什么!”耗子拽拽董刚的袖子,“埋了老爷,我们投高季兴去!”旁边一个人说:“投高季兴?太远了,还不如投岐王!”董刚说:“投谁都不如靠自己,我们拉竿子,上山去!”耗子怯怯地问:“能行吗?”关梓说:“有什么不行?至少不受官家的气!”“对!横竖是个死,上山去,拉竿子!”

    旁边几个年轻人随声附和。老人们擦着泪说:“老百姓,想过几天顺心日子,难呐!”

    五

    昨天,郭崇韬一回家就躺在床上,眼瞪着天花板,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话也不说一句,急得老夫人坐立不安。“咱不干了,回雁门种田去”,老夫人小声说。郭崇韬没说什么,他的眼一闭,眼前就是罗贯的尸体,血肉模糊。几个儿子围着父亲的床,大气不敢出一口。老夫人想想,亲自下厨,作了一碗鸡蛋羹,上面滴了几滴香油,放上几丝香菜,颤微微地端到床前,他瞅也不瞅。热了几次,软语相劝,还是一口没吃。老院公郭秉义、仆人康怀义几个在窗外偷看,急得抓耳挠腮,在院子转圈。一家人就这样围着郭崇韬耗了一夜。现在,太阳老高了,郭崇韬还是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廷信说:“父亲的病因国事而起,请几个阁老过府劝劝,兴许能好。”

    廷诲说:“请那些昏头干什么?父亲一见他们就来气!”廷说也忧虑地说:“请谁?

    父亲得罪了皇上,人人避之不及,谁还愿意上咱们家来!”儿子的话提醒了夫人,夫人急忙差廷信去请冯道。廷诲问:“冯先生不怕惹祸?他能来吗?”夫人点点头,肯定地说:“能来。不过,不一定在白天。”

    晚上,冯道果然来了,穿着便服。夫人在前堂接住,说:“谢谢您来看我的夫君。”冯道说:“不用。只是来迟了点。”夫人忙说:“不迟不迟。您也难呐……这样对谁都好。”冯道说:“嫂夫人,还有公子们,你们暂时回避,待我和学兄单独说说话。”“最好,最好。我去叫孩子们出来。”

    冯道走进内室,还没到床前,口中念道:“‘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安时兄,还在隆中高卧呐?”郭崇韬噌地坐起来,抓住冯道的手说:“可道兄,您,可来了!”冯道看着郭崇韬的眼睛,说:“安时兄,您早已是今上的诸葛亮,还等谁三请呢?”郭崇韬唰地一下,满面泪水,“我还等谁三请?我快成三齐王了!”冯道一见郭崇韬如此伤心,忙换了一副腔调,劝解说:“过虑了,过虑了!就算你是韩信,洛阳也没有吕后!再说,当今的狡兔还满世界跑,哪里敢宰走狗?”“是呀,我也这么想。”郭崇韬擦擦泪水,“建国才几年,内忧外患,远远没有消弭,怎么就敢随意杀戮干才?”冯道拍拍郭崇韬,“‘干才’?谁是干才?你吗?”“哪里说我?

    我说的是罗贯!”“罗贯?在皇上眼里,罗贯,还远远没到那个位份上。”郭崇韬又认真起来了:“怎么没到位份?‘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哪一级官吏,不关系着国计民生?只要能干,会干,干得好,都是干才!”“你呀,你呀,咋还那么天真!

    咱们就说‘干才’。什么是‘干才’?在乱世,比如国朝后期,宦官就是干才!听话的,谄媚的就是干才!像罗贯那样只顾百姓的官,眼里没有皇上,怎么能叫‘干才’?他,注定没有好下场!”“他顾百姓,还不是为江山?为皇上?”冯道说:“你呀,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老百姓都知道,看菜吃饭,量体裁衣,上什么山,唱什么歌。他罗贯是为江山,是为皇上,可是,生逢乱世,有几个皇帝能把百姓放在心上,有几个皇帝能虚怀若谷从谏如流?你想做魏征,还得看皇上是不是李世民!大凡当了皇上,都把自己看成神圣,完人,容不得任何人和他的想法相左。

    你要批他的龙鳞,他能不维护自己的脸面吗?”“我就不明白,罗贯怎么批了他的龙鳞?”冯道用异样的眼光瞄了瞄郭崇韬,“看来,‘人在事中迷’,你是真不知道哇!我就问你几件事:第一,景进、李从袭等人向罗贯要钱的帖子,是不是在你手里?第二,孔谦加征的那些税,罗贯不交,是不是你支持的?”“是,是!”“第三,你亲自出马,和罗贯联手把张全义的义子张继孙给杀了? 第四,你还支持罗贯追查私贩盐铁? 第五,你还支持罗贯暗地调查刘夫人与杨千郎一伙……”“对,对!

    这些都是殃及社稷的大事!”“‘对,对!’对个鸟!你把《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怎么就不会用呢?”“我,怎么不会用?”郭崇韬委屈地问。冯道说:“你记不记得《老子》的二十八章?”“记得呀。‘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冯道说:“老子说的多好:知道雄健刚强,却信守雌伏柔弱,知道高贵荣显,却信守卑贱质朴,才能成为百官的领袖。阁下呢?位兼将相,权侔人主,却事事较真,时时出头,别说保不了罗贯,长此以往,恐怕,三齐王的厄运……”郭崇韬又惊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待了好一阵,郭崇韬似乎清醒过来,抓住冯道的手说:“先生教我,先生教我!”冯道说:“要我教你?

    很简单,先吃饭!身体是本钱,吃饱了,才有力气干事,才能想法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才能推行自己的主张……”“对,对呀!我,我怎么糊涂到如此地步!那,以后呢?怎么办?”冯道说:“人常说,‘话不要说过三分’,今天,我的话已经超过了十二分,您也醒过来了,还用我再絮叨吗?‘响鼓不用重锤敲’,鄙人不想烦人了,公其勉之,公其勉之!告辞!”说着,起身离开了郭府。

    送走了冯道,郭崇韬的脑海忽然泛起早年的一幕:乾宁五年初春,郭崇韬十三岁,那时,他还没有大名,乳名唤作宝儿。有一天,他跟着老师李敬一来到家乡的一弯山沟。那天,风和日丽,桃杏花开,蜜蜂嘤嘤嗡嗡来往花间。老师说:“如此美景,不可无诗。我们二人各吟诗一首,如何?”

    宝儿满心高兴,便请老师出题。那老学究看着眼前景物,说:“就依这桃杏花儿和蜜蜂为题。”宝儿点头应允。不一会儿,宝儿诗成,见老师仍苦思冥想,就走到桃树前,看蜜蜂采蜜。他见一只蜜蜂钻入花心,就把花瓣捏住,老师有点愠怒,却和颜悦色地说:“大凡做事,首先要想想,是好事还是坏事。好事,就做;坏事,哪怕再小,也别染指。像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更不该做!”宝儿急忙缩手,那蜜蜂嗡地一声,逃出了花蕊,径直向他飞来。还没等他反应,脸就被蜜蜂蛰了一下,立刻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疼。老师用舌头嘬了两嘬,抹了一点唾液,关切地问:“还疼吗?”宝儿没有回答老师的问题,皱着眉头问:“我放它一条生路,它怎么不知好歹?”“你要冒犯它,它能不抗争吗?”说着,拉他蹲下,指着地下奄奄一息的蜜蜂说:“你看,它的肠子都出来了。它是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劳动权利呀!对这样有灵性的神物,不可随意亵渎哟!”宝儿看着蜜蜂,陷入了少有的沉思。老学究又说:“李圣人云‘上善若水’。为什么?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人,要像水一样,多做好事,不做坏事,记下了吗?”宝儿急忙点头:“学生记下了。”“记下就好,咱们不说这个了。诗,作成了吗?”宝儿下意识地摸摸脸,说:“成了。”“那就说说吧?”也许是蜜蜂把他蛰醒了,宝儿说:“先生为大,还是先生先说。”“好吧。”老学究仰首望天,捋捋胡须,吟道:“春来花葳蕤,蜂蝶舞翩跹。风起乱玉影,水涡摇翠山。牧童戏牛背,村姑浣桑蚕。辛苦勤劳作,歌吟动山川。”

    宝儿拍手称赞说:“先生真是大手笔,把一个初春美景描绘得鲜活灵动。尤其是‘风起乱玉影,水涡摇翠山’一联,有影,有声,有色,动静结合,细腻形象,而又暗寓欣喜之情。”老学究听完宝儿的评论,又是高兴,又是惊诧:高兴的是他竟能评论得如此精当,惊诧的是,我没教他评诗,他小小年纪,对诗怎么悟得这么透彻?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只是淡淡地说:“切磋学问,修改诗文,要的不是奉承,而是指出不足。”宝儿看看先生,发现他是认真的,就说:“这首诗从遣词上写法上的确是上乘之作,但从气上说嘛——”老学究看着宝儿的眼睛,鼓励他大胆说,他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却说:“请先生听听学生的。”说着,他琅声吟诵道:“一带春水暖山峰,半川浓艳欹东风。金翅玉腰翩翩舞,馨香明眸脉脉情。源内不知有魏晋,耳畔却闻呻吟声。君看满天杏花艳,尽是百姓血染成!”

    老学究听了,心里一震:这孩子,真是个小大人,心劲大着呐!如果好好引导,说不定是一株救国救民的栋梁之材。可惜,他的诗违反“温柔敦厚”诗教,有点锋芒毕露,在乱世,稍不注意,别说壮志难酬,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也在两可之间哇!想到这里,遂拈拈稀疏的胡须,说:“你的诗写的很好,不过,也有一些问题——比如说节奏。”“节 奏?节奏有什么问题?”老学究说:“你看,第一句是‘一带春水暖山峰’,2-2-1-2的节奏,对吧?出彩的词语是第五字。第二联里的两句,却成了2-2-2-1的节奏,重心也不知游移到哪里去了……”宝儿打断了先生的话,说:“‘金翅玉腰翩翩舞,馨香明眸脉脉情’,多好的对仗!老师您不是也说过,不能以辞害意,也不要拘泥形式呀!”“‘不能以辞害意’,也不要拘泥形式,这是方家的真知灼见,没错。可你想想,上好的意境,再用最切贴的辞和上好的形式来表达,岂不上上好?”宝儿想想,老师说的很对,再没强嘴,就开口问:“那——

    先生,怎么改?”老学究说:“改几个字,倒不是很大的问题。你看,”说着,他蹲下身,拾了一根柴棍,在地上划道:一带春水暖翠峰,半川浓艳欹东风。金翅玉腰媚花蕊,香腮明眸氲晴空。源内不知过汉魏,眼前却见燎旗旌。君看漫天红似火,尽是百姓血泡成!

    写完,老学究说:“改的不一定好,尤其是平仄,你还可以改。文章不厌千回改嘛!”老学究看看宝儿的神态,继续说道:“你作的是诗,而且是律诗,节奏万万不能错乱。诗歌是要唱的,节奏乱了,唱起来就不上口了。你看,这样一改,就好多了。当然,最后一句还不是很好,还得改,但已不伤大雅。”宝儿对照自己的诗,仔细咂摸了好一阵,心里对老师更加佩服了。等了一会儿,老学究又说:“下来,咱们再说最重要的问题。你的诗里,透出了一股昂扬之气,有初唐诗风,好!

    可是,作为诗,同时也犯了大忌……”宝儿正陶醉在修改之后诗歌的意境里,却听先生说“犯了大忌”,不解地问:“怎么‘犯了大忌’?”先生说:“圣贤要求诗‘温柔敦厚,愠而不怒’,这些,你都忘记了?”“学生没忘。可是……”“可是,国朝后期,藩镇割据,相互攻伐,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对,对呀!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那股气!”老学究看着宝儿的眼睛,说:“你想改变社会,有志气,老朽支持,这也是百姓的企盼,但是,在这样的社会里,首先要保护自己。你连命都没了,怎么实现你的抱负?生在乱世,人命贱呐,有时都不如一只蜜蜂……所以说,无论说话,做事,或者作诗,都不能太直白……”宝儿撇撇嘴。老学究接着说:“这些,对你来说,不可能马上刻骨铭心,但只要时时注意,还是会有不少好处……”老师顿了一顿,接着说:“要知道,‘和则谐,不和则乱!’做人做事,一定要讲究‘和’。只有天和、地和、人和,事业才能有成,否则,不仅事业无成,还可能危及自己生命!不能不慎啊!”宝儿见老师讲得那么动情,连忙说:“先生,学生记下了!”老学究想想,又说:“对你来说,这点最重要!不能这会儿记下了,过了三两天又忘了。这样吧,我给你起个大名,让你一辈子都记着,如何?”宝儿拍着手说:“好,好!请先生赐名。”这个老学究捻捻胡须,说:“叫‘韬’,韬光养晦的‘韬’。要学会韬光养晦,噢,叫‘崇韬’,对,就叫‘崇韬’!字嘛——,遂你的心思,就叫‘安时’,你看如何?”“崇——韬,郭崇韬,安——时,好!好哇!谢谢老师赐名!谢谢老师赐名!”说着,跪倒在地,给老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老学究扶起了崇韬,说:“老朽倒不在乎你的大礼!我给你起这样的名字,目的在于警戒,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的良苦用心。”郭崇韬使劲点点头:“老师,学生记下了!先生要学生勿忘内敛,不事张扬,学生一定记住您的话,像水一样包容万物,深藏不露!”老学究又叮咛道:“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记住:韬光养晦,保护自己!你记住了吗?”郭崇韬使劲点点头,说:“记住了!”

    ——“‘韬光养晦,保护自己!’郭崇韬呀郭崇韬,你把老师的忠告撇到哪里去了?”

    郭崇韬开始吃饭,吃完饭,他,踱进书房,斜靠在椅子背上,眼望着窗外,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他的思绪,就像窗外的天,黑古隆冬,一片混沌,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没当官时,把头削得尖尖地,想当官,总以为当了官,名有了,利有了,权也有了。现在,当上了官,一切都有了,烦恼却一个接一个,比没当官时更难受。没灭伪梁的时候,全身都是劲,憧憬着灭了伪梁以后,君臣们齐心协力,奖励农耕,让百姓有吃有穿,天下一派熙熙景象。公事之余,去郊外踏青,或者读几页书,闷了,花园里看看花,也可以摆桌宴席,一家人乐乐。谁知道,伪梁灭了,百姓们不仅没有吃穿,连性命也保不住,更可怕的是,自己和宦官、伶人,还有皇上发生了那么多冲突……窗外,雨又淅沥淅沥地下起来了,真烦人!“黄梅时节家家雨”,这儿是北方,又在秋季,怎么几个月就不见一丝蓝天?他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终究“有约”,怎么说也有个盼头,虽然客人没来,还可以敲敲棋子,自己等谁?用什么排解忧愁?唉,抽刀断水,对酒销愁,愁哇,愁哇,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他又坐下,抱住头,五指叉开,抓住头发,揪,揪,揪……夫人和儿子们进来了,看他那个样子,都不知该说什么好,静静地,在书房又陪着他坐了大半夜。

    整整一个晚上,雨都在淅沥淅沥地下。雨滴敲在屋瓦上,滴哒,滴哒,特别清晰,像老百姓哭罗贯的泪,滴滴敲在郭崇韬的心上。他满身燥热,像火烧一样,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换上朝服,叫家人备车。夫人问:“这么早,干什么去?”

    他没好气地说:“能干什么?上朝!”“上甚朝哟!”夫人说,“你不是说,今天不上朝吗?”郭崇韬拍拍脑门,“哦,明天,明天,才上朝。”又换了便装,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前,发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皇上那惊恐的眼神,耳边又响起冯道说他“事事较真,时时出头”的声音……他又拿出《道德经》,随手翻翻,第二十八章,只看了“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几句,又不想看了,就合下书,站起身来,在书房踱步,踱步。刚才看到的“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几句又在他的心头摇曳,挥之不去。他又想到最近的烦心事,想到冯道的警告“长此以往,恐怕,三齐王的厄运……”他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平常,自己总以为把《老子》读通了,关键时刻,怎么就忘了呢?可见,他还没读透哇!一阵秋风吹过,书被翻得哗啦哗啦,他的心忽然闪过一道电光,有几个好句子跳跃在他的胸中。他急忙坐下来,磨墨,铺纸,不长时间就写成了一首七律,名曰《听雨有感》:夜梦残月斜挂树,晨起秋风乱翻书。耳听闲雨忙敲瓦,心颤鹅蕊漫摇珠。表奏陈情刚催泪,草掩荒冢却鸣乌。思接浩淼难道尽,且凝静气戏投壶。

    写好以后,他拿起来,读读,想想,再读读,再想想,隐隐约约觉得“忙”字和“颤”字不怎么好,为什么不好,他也说不清,就想啊想啊,把“颤”字圈掉,改成“悸”字,又琢磨了一会儿,在“忙”字上打了个“×”,旁边插了个“重”字,想想,还觉不好,又勾掉,添一“轻”字。再读读,才觉得勉强可以。

    改完了,他,重新誊抄一遍,待干了,折好,放进荷包。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拿出来,藏进内衣口袋,拍拍,才放心了。

    六

    谯楼刚刚打过四更,天,还黑漆漆地,下着雨,郭崇韬就起床了,夫人和丫鬟帮他换上朝服,坐在堂前等候上朝。夫人一边给他系扣子,紧玉带,一边叮嘱,“这一段,风头不顺,多竖耳朵少动嘴。”郭崇韬猛地一震,拿起一张纸,把“多竖耳朵少动嘴”工整地写下,塞进荷包,吩咐老院公备马。老院公说:“坐车吧,稳点。”

    夫人说:“老爷叫备马就备马。骑上马,更活泛,也稳当。”天,稍微亮了一点,仆人牵来马,郭崇韬骑马上了朝。

    夫人站在堂前的走廊上,目送老爷出了门,转身回房的时候,一道亮光撕破了远处的天空,照得大地煞白煞白的。紧接着,“喀喇喇”,一声闷雷,把她惊得一个趔趄,贴身丫鬟急忙赶上来,搀着她回了内室,她的心还咚咚地跳。“快去请二公子。”廷信跟着丫鬟来到母亲房里,还揉眼睛。夫人说:“你父亲上朝去了,你到朝门外听听,有什么消息,回来报我。”廷信急忙擦把脸,骑马出去了。

    按时辰,天应该大亮了,可这会儿还在下雨,朝堂上一片昏暗,群臣们站在朝堂上,就像阎罗殿上的鬼魅,影影绰绰的,谁也看不清谁的脸。皇上干咳两声,说:“众位爱卿,有什么事,快快启奏。”议了几件半咸不淡的事,弄得大伙更提不起精神。朝堂上,时不时响起呵欠声。“客省使李严,有本奏上!”“李严?朕派你入川买宝贝的事,办得怎么样?”李严出列,拜舞,把他的奏折呈了上来。唐皇在龙座上略略一翻,问道:“西川,物产真的丰盛吗?”李严回答:“自李冰父子治水之后,西川旱涝保收,物产极其丰富,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听说,王衍有一方枕头,长三尺,宽高都是六寸,青玉琢的,冬暖夏凉。更奇的是,喝醉酒,头,只要一挨枕头,立马就清醒。要枕着它作梦,梦见的全是仙女……”“有这样神奇的宝贝?”

    唐皇惊讶地问。“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吞吞吐吐的。”李严说:“西川法律严峻,不许珍宝外流。”“你没说,是给朕用的吗?”“怎么没说?说啦!”皇上探出身子,“他们怎么说?”“给谁也一样。他们还一再强调,你们皇上如果要,可以买些草物回去。”“啥是草物?”李严看了看皇上,没有回答。“你倒是说呀!”李严结结巴巴地回答:“就是,就是那些,没人,没人要的东西。”“什么?”皇上大怒,“没人要的东西,你卖给朕?好你个王衍!狗日的,朕要把你当做‘草物’,弄回洛阳!”扭头对景进说:“立即召李嗣源、李存审回朝,兵发西川!”景进小声提醒:“皇上,李,存审大人,已经,已经……”郭崇韬急忙出列,“伐蜀,是件大事,不可轻议。还是放在以后,多召几位将军,从长计议吧。再说,淫雨几月不晴,军粮不济,房倒屋塌,民心也不稳,不是出征的好时机呀!”豆卢革、卢程、李绍宏等人也都出班劝阻,皇上的怒气才稍稍消了一点。景进问:“哪位大人还有本章,请快奏来。”郭崇韬说:“臣,有本奏上。”皇上问:“你又有什么要说?”郭崇韬躬身奏道:“臣太原郡侯郭崇韬,深受皇帝偏爱,加封枢密使、检校太保、兵部尚书,守侍中,监修国史,又兼真定尹、成德军节度使,自觉德才不负,近来又觉身体不适,诚恐耽误国家大事,特请辞去枢密使职务,还请皇上恩准。”“郭爱卿,怎么想起辞官?你又不是李密,家有九十岁祖母……噢,明白了,你还记着哪件事?”“不敢,不敢!”郭崇韬忙说,“臣下近来的确身体欠安,精衰神疲,恐怕贻误国事。”皇上说:“刚才,朕还说要伐蜀,正要借重您兵部尚书的奇谋妙计,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辞官?不行不行!”“那就把枢密使的部分权力分给内诸司吧?

    让臣也稍事休息。”皇上征求诸位朝臣的意见,卢程转头对郭崇韬说:“国家正在用人的时候,皇上对侍中如此恩宠,您就不以皇上为念,难道忍心丢下国家、黎民不管?”豆卢革、景进几人也跟着卢程的话说,郭崇韬如哑巴吃黄连,只好忍气吞声,低着头不说话了。

    回到家里,郭崇韬就像霜打了的黄瓜,蔫得只剩一口气,夫人急得不知说什么好。问儿子廷信“怎么回事”,廷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吃过晚饭,李存乂来了,郭从谦来了。王鼎丞招待二人坐下,进内请出了郭崇韬。存乂问:“老泰山怎么想到辞官?”郭崇韬咳了一声说:“一言难尽!本想尽力为朝廷效命,尽力为百姓做些好事,也为诸位谋点福利,谁知道,处处掣肘,弄得人心灰意冷。”“老泰山是大唐第一柱石,咋能有心灰意冷的想法?有多少事还得倚重您拿主意……”“哼,拿主意,”郭从谦说,“义父那样乞求赦免罗贯,结果是什么?”李存乂道:“谁都有个三昏六迷十二糊涂……”“那是‘三昏六迷十二糊涂’?那是杀鸡给猴看!”郭从谦提高了声音。王鼎丞说:“燕灭了,梁灭了,皇上用不着谋臣了……”“燕灭了,梁灭了,还有王衍,李茂贞,高季兴……”“别争了”,郭崇韬说,“辞官不果,我就到真定去,当我的节度使。那里,天高皇帝远,又没有这些宦官、伶人,自由自在。”“也算一个办法。”郭从谦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兵法也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躲开了那些小人,耳根子也清净。”王鼎丞说:“躲?你能躲到哪里去?大人在朝班,宦官、伶人尚且使绊子,离开皇上,就像蛟龙失水,猛虎离山,他们还不翻了天!”郭从谦说:“他们能翻什么天?就算他们翻了天,节度使手中有军队,还怕几只毛虫?俗话不是说嘛:‘离开是非窝,整天吃坨坨。’”王鼎丞说:“依大人的禀性,哪里能放下百姓?放下朝廷?无论走到哪里,照样忧国忧民!我怕的是,真要离开朝廷,说不定,连我们这些下人,都有性命之忧!”李存乂说:“为什么要走?依我看,皇上还是器重老泰山的。有皇上顶着,还怕什么宦官、伶人!”三人争得不可开交,郭崇韬满脸愁容,耷拉着头,一言不发。忽听厅外有人喊:“圣旨下,郭崇韬接旨!”郭崇韬急忙换上朝服,跑出厅外。景进宣旨:“郭公崇韬,久司枢要,常处重难。或迟疑未决之机,询诸先见;或忧挠不定之事,访自必成。至于赞朕丕基,登兹大宝众兴异论,卿独坚言,天命不可违,唐祚必须复,请纳家族,明设誓文。及其密取汶阳,兴师入不测之地;潜通河口,贡谋占必济之津。人所不知,卿惟合意。迨中都啸聚,群党窥凌,朕决意平妖,兼收浚水,虽云先定,更审前筹。果尽赞成,悉谐沈算。斯即何须冒刃,始显殊庸。况常山睦梁,正虞未复,卿能抚众,共定群心。惟朕知卿,他人宁表。所以赏卿之宠,实异等伦;沃朕之心,非虚渥泽。今卿再三谦让,重叠退辞,虽出己之衷心,却逆朕之初衷。今唐祚初定,诸事尚赖卿智,国家中兴,万机还须卿力。望卿体恤朕心,以社稷为重,勿生退意。切切!切切!”

    景进刚一离开,李存乂就说:“听听,听听!皇上多么倚重侍中!不用再争了吧?皇上怕侍中还有退意,专门下诏劝慰,这种恩宠哪里找去?”郭从谦、王鼎丞都不好说什么了。郭崇韬说:“我,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送走了李存乂、郭从谦,郭崇韬和衣躺下。身子虽躺住床上,心却在半天云里悠。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老是睡不着,忽然想到翰林学士李愚,忙翻身披衣,叫廷信和廷诲一起去请。这个李愚,真是一个预卜先知的能才!唐昭宗被宦官季述、王仲先囚禁在少阳院时,他刚巧在华州游历。当时,韩建为华州节度使,距长安最近。李愚就上书韩建,要他起兵勤王:“仆每读书,见父子君臣之际,有伤教害义者,恨不得肆之市朝。明公居近关重镇,君父幽辱月余,坐视凶逆而忘勤王之举,仆所未谕也。仆窃计中朝辅弼,虽有志而无权;外镇诸侯,虽有权而无志。唯明公忠义,社稷是依。往年车輅播迁,号泣逢迎,累岁供馈,再复庙朝,义感人心,至今歌咏。此时事势,尤异前日;明公地处要冲,位兼将相,若不号令率先以图反正,迟疑未决,一朝山东侯伯唱义连衡,鼓行而西,明公欲求自安,其可得乎!”

    这里面,对形势的分析,高屋建瓴,对利害的陈说,入木三分,更不要说,义正情炽,词锋犀利,蓬勃着一股不可辩驳的力量。郭崇韬心想,那时,自己要是韩建,肯定会义无返顾,将兵勤王!可惜,韩建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以致朱温颠覆了大唐,韩建自己也被贬谪,差点死于非命。“不听明人言,必定受作难!一会儿,李愚来了,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李愚来了,还带来了同僚赵凤。郭崇韬没有一句关切的话,就单刀直入,向他们诉苦。李愚说:“明公的烦恼,我们也感同身受。主公一向宠信宦官、伶人,平梁之后,更是志得意满,把往日的雄心壮志,都换作优游田猎、蹴鞠佞佛,让人寒心!可是,急切之间,我也想不出什么补救办法。”赵凤也说:“是呀!急倒是急,就是找不到一个好法子。人常说:‘急病须猛药。’可这‘猛药’必须对症,下药不准,不光治不了病,还会惹出大乱子!”“谁说不是呢!”李愚接着说,“前几天,我还想了一个主意,后来想想,还是欠妥……”郭崇韬急忙问:“什么主意?不妨说说,说说!”李愚说:“皇上不是想伐蜀吗?如果明公能争到这个差事,再为国家建些功勋……”郭崇韬一听,心里一动:“这倒是个办法。手中有军队,那些坏蛋想要找茬,也得掂量掂量。”赵凤说:“这可是把双刃剑哇!对于臣子来说,功劳大了,是更保险一些,可是,你要被主子猜忌,功劳越大,危险也就越大呀!”郭崇韬心里一震:“是啊,要不,为什么有‘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一说?这的确是惨痛的教训呀!”李愚怔了一怔,说:“也没那么可怕。当然,就看你怎么对付。古语不是说,‘全齐下而乐生奔,强吴灭而范蠡去’?我们不学乐生,学学范蠡如何?”郭崇韬想想,“也对。功成名就,尽快下野,作一付‘良弓’,总可以吧?”赵凤说:“有时候,就怕‘良弓’也作不成。”三人又陷入好一阵沉默。

    “我有一个办法”,赵凤吞吞吐吐,“也说不清是好是坏……”“你说说,咱们合计合计。”郭崇韬和李愚都看着赵凤,赵凤说:“圣上,不是早就想立刘夫人为皇后吗?”

    一句话提醒了郭崇韬,郭崇韬说:“是呀,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呢?”唐皇刚即位的那阵,就想立刘夫人为皇后,却又怕群臣反对,为此,曾私下探过郭崇韬的口气。

    郭崇韬问:“圣上,立了刘夫人,怎么安排韩夫人?她是圣上的正室,又是昭宗所赐。”唐皇说,“韩夫人温柔敦厚,不争名利,封她一个贵妃就是了。朕就怕太后反对。”郭崇韬奇怪了,“怎么?刘夫人在太后膝下长大,太后还不疼爱?”皇上叹了口气,“早先还可以,近几年两人总是疙疙瘩瘩地。朕也不明白其中原委。”郭崇韬说:“圣上至孝,您还真得问问太后的心思。”现在,太后升天了,皇上最怕的事没有了。赵凤说:“如果明公出头,拥立刘夫人为皇后,外有皇上,内有刘夫人,还愁宦官、伶人作祟?”李愚犹豫了好一阵儿,说:“这个主意,是好是坏,我,真没底。”“什么意思?”李愚说:“刘夫人这个人,我看不透。假若它恩将仇报……”

    “谁还能恩将仇报?”赵凤不以为然,“那,还叫人吗?”李愚说:“按常理,不会。

    可到了关键时刻,谁知道,她……她,可是个熟谙商理的人!只要利害关系发生变化,谁也无法保证她不会出卖理、义。”这么一说,郭崇韬心里也嘀咕开了:“那些宦官、伶人整天往她那儿跑,要再塞点银子什么的……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做呢?”他想问问,刘夫人恩将仇报的可能有几成,抬头一看,房间里已经不见了李愚和赵凤。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怎样走的,郭崇韬都记不清了。他真生气,“你们要走,也打声招呼嘛!你们一走,叫我和谁商量去?”突然,他想起来了,张承业升天前,曾特意派人送给他一封信,并一再叮嘱他:“碰到处理刘夫人事,进退维谷时,再拆开。”这时候,不是正在作难吗?他像溺水的人看到大船,迷路的人望见明灯,急忙在书桌上翻,找,没有!他拍拍脑瓜,自己也笑了:那样的信,能放在人面前吗?想到这儿,就翻箱倒柜,在最底层找,还是没找到。

    他坐下来,仔细想当时的情形,又站起来,模仿当时的过程:送信人这样交到我手上,说完话,转身走了,我先把它藏在……藏在书桌的暗抽屉,想想,不行!

    又卷到临摹的《枯树五羊图》里,不妥!哦,他终于想起来了:藏在第四个书架的最高层,夹在某一本书里!他搬只方凳,放在第四个书架前,站上去,踮起脚跟,伸出右臂,取下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没有,再取下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还没有!如此这般七八本,仍然没找见。他有些灰心了,随手摸了一本,看看封面,是《荀子》,刚想往上扔,扑地掉下一个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封信!他急忙跳下方凳,捡起信来,就是他要找的那封!他的手颤抖着,把信贴在胸前,仰天祷告:张老兄啊张老兄,您可要给我指点迷津,保佑我度过难关啊!尔后,他闭着眼睛打开信封,抽出信笺,平平地铺在书桌上,慢慢睁开眼睛,倒着!正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六个字:“不可立刘为后!”“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他瘫坐在椅子上!好长时间,他都弄不明白,张承业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信?他真说不清楚:谋划江山的事,谋划皇上的事,都那么容易,碰到自己的事儿,怎么就这么难呐!“要不,就联合群臣废了她?”忽然,他想起敬新磨的话,“你能搬倒她?”

    既然搬不倒,那就做朋友吧!不是有人说“打不倒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朋友”吗?这就是官场的真理!窗外,有一点朦朦胧胧的光——东方的天际,泛出了一抹鱼肚白,他终于下定决心,不听张承业的劝阻,立刘夫人为后!“人生,就是冒险,不冒险,能有好日子过吗?”

    天刚明,他就喊家人套车,上宰相府,找豆卢革。接连几天,他跑上跑下,联络了一大批官员,和宰相豆卢革率百官上表,请立刘夫人为皇后。皇上龙心大喜,立即着有司备礼,择黄道吉日,册立皇后。

    七

    伊夫人手提念珠,来见韩夫人,韩夫人正在绣花。伊夫人走到跟前,“哟,你真是神仙,沉得住气!”韩夫人没有停针,只示意宫女倒茶,“你说什么?咱们两个,谁是神仙,你还不清楚?”伊夫人说:“火都烧到屁门了,你还装糊涂呀?”

    韩夫人诧异地问:“阿弥陀佛!佛家嘴里咋还不干不净?我装什么了?你明说。”伊夫人说:“那个人要做皇后了!”韩夫人依然绣她的花,“谁做皇后,和我有什么关系?”伊夫人抓住韩夫人的手说:“你是原配,是正室,又是昭宗钦赐的婚姻,皇后的宝座,怎么能轮到她呢!你要不争,把昭宗皇帝置于何地?”韩夫人停下手中的绣活,说:“妹妹,你坐下,听我慢慢说。”伊夫人坐下,韩夫人把茶杯推到她面前,说:“乱世礼崩乐坏,一切都没了章法。就说昭宗,堂堂皇帝,尚且受尽屈辱,我一个宫女,又算什么!”韩夫人顿了一下,接着说:“能不能当皇后,关键在皇上,他要不爱你,你争那个位子又有何用?”“那也不能给她!你不知道她的德行?”韩夫人拉住伊夫人的手,“皇上爱她,她也给皇上生了皇子,坐那个位子,只是迟早的事,我们谁也争不过她。至于她多行不义,那是她的事,到头来,谁也救不了她。作为我们,不可任性。与其争乱了后宫,给皇上添堵,还不如不争。‘家和万事兴!’我们的婆婆,已经为我们做了表率。”“她能和两位母亲比?”伊夫人的语调高了,也急促了,“两位母亲想的是正事,是国家,她干的啥?结私党,贩盐铁,祸国殃民……”“别嚷了!”韩夫人急急捂她的嘴,“让外人听见,有什么好处?再说了,我们还没抓住真凭实据不是……”“抓住了又能怎么样?你出面和皇上说?”“说就说!”韩夫人忽然像变了个人,“只要抓住了真凭实证,我一定会据理力争。从晋阳搬汴梁前,两位母亲再三嘱咐,‘真是关系社稷的大事,可不能不管吆!’她们去了,可她们的话,在我的心扉刻着!”“好,好!”伊夫人说,“好姐姐,你记着你的话。到时候,可不要作缩头乌龟哟!”“好,你就看着吧!”

    八

    册立了刘氏为皇后,唐皇心中高兴,在后宫与皇后饮酒取乐。喝得兴起,刘皇后说:“好长时间都没蹴鞠了,玩玩,怎样?”皇上说:“没有球场,怎么玩?”刘皇后说:“蹴鞠的玩法那么多,没球场就没法玩?亏您还是个玩家!”“好吧,朕就陪你玩玩。”宫女们听说要蹴鞠,欢欣雀跃地取来鞠球,倩桃问:“怎么玩?”刘夫人看看皇上,唐皇说:“你们先玩几脚,我们活动活动腰身。”刘皇后说:“按皇上说的,你们先玩。想玩什么花样都行。”倩桃说:“落花流水,怎么样?”宫女们齐声叫好。倩桃点了七个宫女,要她们把裙摆撩起,别在腰带上,站成一排,隔人传球。传了几回,刘皇后喊:“倩桃,隔三人,传到膝盖上!”倩桃用左脚背把鞠颠了几下,跳起来,用右脚躬轻轻一挑,鞠就像长着眼睛,越过三人头顶,砸在第四个宫女的膝盖上,周围的宫女一阵欢呼。倩桃说:“别,别!这算什么?咱们主子的准头、花样,我再练十年,也望尘莫及!”一个宫女小声说:“我们听说过,就是没见过……”皇上对刘皇后说:“听听,她们想欣赏你的技艺呢!”“好哇”,刘皇后说:“难得高兴,大家想看,本宫就露一手。不过,得一个人配对。”皇上把头扭来扭去,问:“谁?你和谁配对?”刘皇后笑着说:“当然是皇上您啦!”“行。

    怎么玩?”唐皇问。刘皇后说:“咱们二人,还怎么玩?二人场呗!”皇上向前走了三步,“哎,不行不行,把袍子脱了!”倩桃过来,帮皇上脱了袍子,搭在椅子背上,刘皇后也脱了外衣,露出了紧身大红绸夹袄。两人走到中间,面对面站着,倩桃把鞠球望高一扔,刘皇后左腿一个金鸡独立,右腿抬高伸直,和身体紧贴,脚掌朝天,稳稳地接住鞠球,众宫娥一齐拍掌欢呼。欢呼声还没停,刘皇后猛地把右腿弯得像弓,嘣地一脚,鞠球朝着唐皇的面门飞来!唐皇不慌不忙,一个鹞子翻身,眼看要用右腿踢球,却虚晃一脚,让鞠球飞过自己的肩胛,在身后飞起左脚,把球还给了刘皇后。刘皇后也待鞠球飞越头顶,猛地转身,用脚尖一钩,球又稳稳地停在脚面。众人看得入了迷,瞪眼的,张口的,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那头,像被鞠球牵着一样,随之转来转去。

    正玩得高兴,忽报蜀主王衍派翰林学士欧阳彬回访,以结好唐皇。唐皇传话,“明堂殿接见。”欧阳彬捧上国书,唐皇接过一看,勃然大怒。景进偷偷瞟了一眼,国书竟赫然写着“大蜀皇帝上书大唐皇帝”!唐皇啪地一拍龙案,指着欧阳彬骂道:“你们主子是什么东西?狗戴嚼子,连驴都不是,还敢称‘皇帝’!”呲呲几下,撕碎了回书,扔向欧阳彬。欧阳彬喏喏连声,退了下去。唐皇大喊:“传李严!”

    李严上朝,唐皇问道:“西川兵马大元帅是谁?”李严答道:“没有专任兵马大元帅,军政大事由王宗弼一人兼管。”“王宗弼本事如何?”李严回 说:“王宗弼没有多少本事,又专横跋扈……”“王衍怎么能用这样的人?”李严说:“战乱之时,群雄并起,要在旋涡中立足,明主必然多用英才。而承平之时,善于拍马钻营的人自然会得到重用。西川偏在一隅,安宁了十几年,出现这种怪现象,不足为奇……”

    唐皇面露喜色,又问:“王衍怎么样?”李严说:“王衍,正事是个傻子,一窍不通,玩起来像个疯子,把吃饭、睡觉都忘了。他任用王宗弼等人总管军政大事,这些人,缺乏才能,又私心重重,只想掳钱,根本不顾百姓死活。我假托圣旨,与他们缔结了通国之好,他们就撤掉了威武城防,把关宏业等二十四军调回成都,撤了天雄军招讨,把王承骞等二十九军调还成都,撤掉了金州城防,把王承勋的七军调回成都。对我们来说,真是天赐良机!”“朕再问你,西川果真富庶?”“那还用说……”没等李严解说,唐皇立马降旨,传郭崇韬一干人等,立即上朝商议灭蜀大计!

    九

    郭崇韬、冯道、赵凤、李愚、王正言、张全义、李严等人齐聚嘉庆殿,商议灭蜀大计。虽说各人出发点不一样,却一致赞同伐蜀——至少,可以掳些财物,以救财用匮乏!唐皇喜形于色,“伐梁之时,只有几人支持,即成大业。今天,意见出奇一致,还愁大功不成?朕的主意已定,打!现在,众位说说,谁可以当此重任?”

    王正言说:“皇上身边,人才济济,还犯的什么愁?”唐皇遂问:“依卿之意,谁堪此任?”还没等王正言答话,景进说:“李绍钦将军有勇有谋,可当此任。”“对,对!”李从袭说:“李绍钦盖世奇才,用他为将,不日就会奏凯。”“不可!”只听一声断喝,郭崇韬出班奏道:“段凝是什么人,皇上您不了解?亡国败军之将,谗谄奸诈之徒!用他为帅,岂不辱我大唐威名!”郭崇韬眼中喷火,烧得景进、李从袭喏喏而退。唐皇稍有不快,却无法说出,遂用眼扫了一圈,见群臣谁也无意说话,就把眼光停在王正言身上。恰好,元行钦正给王正言挤眼,王正言侧身挡住唐皇视线,指指皇上,元行钦点头。唐皇问:“你们想说什么?说吧!”王正言说:“皇上,您看,李绍荣将军请战呐。望皇上嘉其忠心,委以重任!”唐皇说:“李爱卿,就算了吧,国内还有许多事儿要倚重他呐。王爱卿,另推荐几个吧?”王正言回道:“李绍虔,李绍安,李绍冲,哪一位都可以呀!”皇上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蜀,也算一个强国,非一位智勇双全的大将军不可。”李绍宏又推荐了任圆、李嗣弼等人,唐皇还是摇头。张全义出列奏道:“臣保举一人,绝对可当此任。”“张爱卿请讲。”“蕃汉兵马总管李嗣源!”唐皇还没说话,王正言抢了上来,“李总管智勇兼备,德高望重,当个伐蜀招讨使绰绰有余。只是……”唐皇说:“契丹强悍,北面没有总管镇守,恐怕会火起后院。不行,不行!”看许多臣子都低了头,唐皇叹息说:“德祥若在,朕又何愁?”朝堂又陷入了片刻宁静。唐皇看看冯道、赵凤、李愚,他们都低着头,便把眼光落在郭崇韬身上,“安时呀,还是你说说吧!”郭崇韬应声出列:“德祥仙逝,同僚也悲痛万分,皇上日日思念,足见皇上怜才之心。

    只是人死如灯灭,愁也无益,还望皇上以社稷为念,善养龙体。对伐蜀人选,臣有一个想法,不知合不合圣意。”唐皇还没答话,郭崇韬接着就说:“兴庆宫使继岌,风华正茂,也该锤炼锤炼,为国立些大功,树其威望。皇上可依本朝故事,以亲王为元帅,交给他征讨大权,使他也像皇上一样,英武果决,威著四方!”唐皇听了,拍案大喜,“绝,绝!郭爱卿的主意,真是上上妙招!”话刚说完,马上就觉得有些缺憾,“只是——小儿幼稚,怎么能辖制三军?郭爱卿,是否为他找一位足智多谋的副手?”还没等郭崇韬答话,唐皇哈哈大笑,“‘瓜地挑瓜,挑的眼花’!

    郭爱卿,你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吗?就是你,就是你!你当招讨使吧?啊?”郭崇韬自己也没想到,事情办的这么顺利!他强捺兴奋心情,平静地说:“我当招讨使,也行。兴庆宫使做什么?”唐皇笑了,“有这么多文人才士,还起不下个官名?”

    景进说:“叫大元帅吧?”“什么‘大元帅’?”赵凤说,“自唐倾欹,‘元帅’一名再没用过。”张全义接过话茬:“叫都统怎么样?都统——一切总揽,什么都管!”

    “对,对!叫都统,叫都统!”众人一致叫好。郭崇韬心想,“还‘一切总揽,什么都管’,他一个小孺子,能管什么呀?”口里却说:“‘都统’好,‘都统’好,准确,切贴,就叫‘都统’吧!”唐皇高兴地搓着手,“好好,就这么定了!兴庆宫使继岌进封魏王,为都统,统管伐蜀大计,郭崇韬封招讨使,主持日常事宜!”

    会议结束之后,唐皇特意留下郭崇韬,在后宫为他设宴,并专召皇后作陪。席上,唐皇亲自为他夹菜,皇后替他斟酒,弄得郭崇韬浑身不自在。酒过三巡,刘皇后说:“这次征蜀,山高路远,一举一动都牵涉国家安危,郭爱卿独握重兵,可要好自为之!”郭崇韬一怔,刚要说话,唐皇插了过来,“郭爱卿的忠诚,普天之下,哪个不晓?西川路险且远,又是大国,强国,军政大事,全由爱卿一人掌握!只望爱卿在闲暇之时,多多指教小儿,也让他有所长进!”郭崇韬瞥了一眼刘皇后,说:“皇上如此器重,为臣哪敢不效死命?”刘皇后满满地斟了一杯酒,捧着走到郭崇韬面前,说:“郭爱卿,哀家敬你一杯酒!”郭崇韬站起身来,看着酒杯,犹豫着没敢接。刘皇后说:“怎么了,郭爱卿?我这酒中没毒!”唐皇瞪了皇后一眼,刘皇后看也没看唐皇,又对郭崇韬说:“我还有求于你,你不喝酒,叫我怎么开口?”

    郭崇韬双手接过酒杯,刘皇后说:“继岌生在锦绣堆中,不谙战阵,郭爱卿多年随皇上征战,军旅之事,了如指掌,小儿的性命,就全交给你了!”郭崇韬忙说:“皇后这样说话,让小臣惶恐万分!臣愿用自己性命,保魏王平安归来!”说完,一饮而尽。唐皇说:“郭爱卿不必在意!女人的心呐,就那么针鼻鼻大,还都粘在儿子身上!”郭崇韬拿过酒壶,为唐皇、皇后斟满,说:“小臣理解。舐犊之情,人皆有之,何况国母!小臣谬当重任,定要竭尽愚诚,请皇上皇后静候捷报!”唐皇端起酒杯,“来,预祝伐蜀凯旋,干杯!”郭崇韬说:“且慢,臣还有话要说!”唐皇和刘皇后都放下酒杯,盯着郭崇韬。郭崇韬说:“这次伐蜀,虽说山高路远,敌锋锐利,可凭圣上威仪,我军势盛,必能克捷!若西川平定,皇上择帅,最好任用孟知祥。他信厚善谋,事君有节。用了他,西川虽远,也不会疏远皇上。如宰辅缺人,可以任用张宪。他为人谨重而多识……用了贤才,朝野和睦,江山稳固;亲近小人,众叛亲离,祸及社稷,这是千古明理。望皇上多读读武侯的《出师表》,前车之覆,后事之鉴啊!”唐皇和皇后都长出了一口气,“难得爱卿一片忠心,连凯旋后的事都安排妥帖了。朕一定按照爱卿的安排做!”郭崇韬知道,他们没有品出他话中深味,可他也不能说得更直白,就叹了一口气。唐皇根本没有注意郭崇韬的心理变化,高兴地举起酒杯,说:“不说政事了!啊?咱们,喝,喝酒!要一醉方休!”郭崇韬应道:“一醉方休!”两人狂饮,刘皇后什么时候离席,他们都没觉察。

    十

    从皇宫回家,夜已经很深了,郭崇韬的脸还是红扑扑的。夫人姜氏侍侯他洗了脚,嗽了口,扶他上床,他却手一甩,去了书房。一到书房,就展纸,磨墨。墨好了,他拿起镇纸,刮刮,把镇纸压在纸角,提起笔,蘸饱墨,偏着头想想,下笔写了一行字:讨伪蜀檄。然后,唰唰唰,笔走龙蛇,草就了一篇檄文:朕夙荷丕基,乍平伪室,非不欲宠绥四海,协和万邦,庶正朔以遐同,俾人伦之有序。观王衍父子,世负唐恩,地居陬裔,位极骄奢,殊乖事之大规。间者父总藩宣,任居统制,属朱温东离汴水,致昭皇西幸岐阳,不务扶持,反怀顾望,盗据剑南之土宇,全亏阃外之忳诚。先皇帝早在并门,将兴霸业,彼既曾驰书帑,此亦复展谢仪。后又特发使人,专持聘礼,彼则更不回一介之使,答咫尺之书,星岁俄移,欢盟顿阻。朕顷尊遗训,嗣统列藩,追昔日之来诚,继先皇之旧好,屡驰信帑,皆绝酬还,背惠食言,弃同即异。人而无礼,罪莫大焉!

    今观孽竖,不修睿德,窃据山河,委阉宦以持权,凭阻修而僭号。疏远忠直,朋比奸雄。内则纵恣轻华,声色狗马,甚而霸人妻女,乃至毙人性命;外则滋张法令,欺凌同僚,竟然窥伺神器,竟致蠹耗生灵。昨朕风驱锐旅,电扫凶渠,复已坠之宗祧,缵中兴之历数。捷音旋报,复命仍稽,使来而抗书题,情动而先夸险固。

    加以宋光葆辄陈狂计,别起奸谋,将欲北顾秦川,东窥荆渚,既德力以不量,在神祗之共愤。今命兴庆宫使、魏王继岌充西川行营都统,命侍中、枢密使郭崇韬充西川行营都招讨使,率天兵三十万,爰兴伐罪之师,冀遏乱常之党。大军所到之处,望川人望风传呼,倒戈杀贼,同襄胜举,共享太平!

    写好之后,他兴犹未尽,读读,觉得不错,没有什么要改的,又抄了几份,才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睡梦中,他几次笑醒,夫人问他笑什么,他没有说。怎么能说呢?梦,一说就破了,结果和梦刚好相反;不说,就和梦中的结果吻合。他又睡下,闭上眼睛,想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却怎么也睡不着。夫人说:“睡吧,别想得太多。世上的事,好事里头有坏事,坏事里头有好事。好事来了,别高兴过头,坏事来了,别过分在意。这样一想,心就静下来了。心一静下来,就睡着了。”听夫人这么一说,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今天这是怎么了?四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事没经过?这样一想,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同光三年九月十八,天昏沉沉地,还下着雨,虽说不很大,却也淅淅沥沥地不断线,在外边站一会儿,衣服也会淋湿。魏王与郭崇韬从洛阳起兵十万,以内苑供奉官李从袭为监军,翰林学士李愚、工部尚书任圆为参军,李绍琛为先锋,大举伐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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