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李存勖-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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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最近口里起火,生了白斑,饭也吃不畅快,唐皇忽然想起伊夫人,“她有不少偏方,能治疑难杂症。”便信步踱到嘉庆殿,一到廊下便喊道:“伊夫人,朕来了!”

    景进一咳嗽,他才想起韩夫人死了,伊夫人走了,心里漾起一阵莫名的酸楚,遂坐在走廊的石阶上,闷悠悠地望着天空出神。还不到一杯茶的工夫,就觉得屁股下面凉凉的,用手一摸,什么东西?弯腰看看,一绺小草,从石条缝里钻出来,被他压成了糊糊。他忽然想起杜牧的《秋夕》里的句子——“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下,他算彻底领悟了这两句的含意了!正想起身,隐隐瞥见走廊尽头的有个黑影,极像韩夫人,他刚要招呼,那个黑影一闪,不见了,他又想起内苑闹鬼的事来。“景大夫,采择民女的事,有什么进展?”景进躬身答道:“派下去的人,倒也努力,只是近几年,灾荒不断,百姓饥羸,没有几个中意的。”“朕就不信,方圆几千里个大唐,竟找不出几个丰腴女人?”景进说:“也有个别丰腴,可长得歪瓜裂枣,常人见了尚且皱眉,怎么能充后宫?”“照你这么说,这件事,就办不成了?”“能能能!”景进忙说,“不过,得到魏博一带去找。”“为什么?”景进说:“魏博一带,土地肥沃,人杰地灵,听说妖冶女子不少。不过,不过——”

    “怎么了?”“听说,妖冶女子大多是银枪军后代,没人敢征呀!”“为什么?”“皇上问的是——”“银枪军后代,为什么多美女?”景进说:“简单的很,吃穿不愁呀!”“那就奇怪了!历代后妃都从官宦家选取,一般百姓想都不敢想。能在银枪军后代中选征,对他们来说,那是多大的恩典?怎么还不敢征?”景进沉默了一阵,说:“这个原因嘛,奴才真说不清。”“你去,你亲自去,把朕这个意思向他们说明。真要碰上那些隐匿不报或抗拒不交的,就地正法!”景进躬身施礼,“那——

    奴才就去了?”“去,要快!魏王马上班师了,在他回来之前,把这件事办好!”

    景进一到邺都,立马找到王正言,传达皇上口谕,要他下令各地进献女孩,年龄在六岁至十六岁之间。并一再强调,无论民间城镇,士农兵商,不许遗露,更不许有意藏匿。王正言把景进的话变成了告示,到处张贴,一时间,适龄女孩结婚的结婚,找婆家的找婆家,年龄小一点的,逃的逃,藏的藏,农村城镇鸡飞狗跳。

    晚上,随从报段凝拜访,景进急忙出迎。“景大人,一路劳顿,辛苦了!”“不辛苦,不辛苦!倒是将军坐镇魏博,劳苦功高,皇上十分挂念呀。”两人坐定,段凝拱手言道:“段凝感谢皇上惦念,专为皇上预备了一份礼物。”遂朝外喊道:“来人,把礼物呈上!”随声进来一位军校,双手捧着一个布袋,解开布袋,里面用布裹了三层,逐层绽开,显出一个卷轴,掀开卷轴,是杨凝式的书法《神仙起居法帖》。段凝说:“这幅书法,也算稀世绝品,段凝偶尔得到,请大人代下官献给皇上。”景进一瞥,虽说不清绝在哪里,却也看出,字迹遒劲,笔画挺健,的确不是一般的东西。他抬抬手,招呼他的随从,“卷起来。下官乐意代劳。不过,而今洛阳漕运不畅,钱粮日促,皇上最希望看到的,不是名字名画……”段凝嘻嘻一笑,“这个嘛,不消大人吩咐,过几天,鄙人专程派人再送些钱粮……”景进也笑笑,说:“大人果真是大唐忠臣,怪不得皇上多次夸奖。”“哪里哪里!小人也给大人准备了一点薄礼,还望笑纳。”又朝外喊道:“把礼物抬上来!”两个军校抬了一只木箱,放在景进脚下,景进看也没看,用指头敲敲箱盖,笑咪咪地叫下人抬入后堂。

    “又让节度使大人作难了。”段凝答道:“不作难,不作难。事看谁办。大人也知道,乱世好办事,混水好摸鱼嘛!比如那幅《神仙起居法帖》,要在盛世,没有三五千银子弄不来,老兄,你不知道,我弄那个,就没用银子!”两人相视,仰头大笑。

    “喝茶,喝茶!”景进指指茶杯。段凝呷了一口,忽然放下,说:“我带了几坛好酒,景大人,您,要不要尝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您难得到魏州来一趟,鄙人应该为你接风洗尘,也尽尽地主之谊。”“可我这里,没菜,没肉,什么也没准备……”段凝说:“那敢烦劳您的大驾?我把菜也抬来了!”又有两个军校,抬了一个大大的食盒进来,打开,取出八凉八热十六盘菜,有荤有素,有红有绿。旁边的侍从,吸吸鼻子,舔舔嘴唇,看着两人重新入座,碰杯把盏,肥吃海喝。

    两人吆五喝六,吃得肠满嘴油,段凝问:“大人此行,使命非同一般,要不要下官帮忙?”景进梗梗脖子,吞下了一块鸭子肉,说:“要,要!没有你段大人的支持,本官的事,寸步难行!”“大人要我怎么作?”“派一营兵,按照下边提供的名单,逐个提人,护送到魏州……”“由大人验看?”“是呀是呀!这真是个苦差事。开始和结束还好说,人少点,中间,来的女子太多了,你连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段凝说:“那——要不要我帮你验看?”景进盯着段凝的眼睛看了好一会,说:“行啊!不过,你不帮,也少不了你的好处!”“这点,鄙人相信。咱们两个,谁跟谁呀!喝,喝酒!”段凝又亲自把盏,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景进。景进问:“大人在魏州作节度使已经几年了,据你所知,魏州的美女多不多?”“多,多!”段凝凑近景进,小声说,“尽管没有万儿八千,弄他几百,还是手到擒来!”景进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段凝说:“不过,你也知道,魏州,是圣上银枪军的老巢,一定要小心从事。”“谢谢将军的提醒。不瞒你说,我也知道,银枪军的后代还真有些绝色佳人,我来之前,早料到这点,事先向皇上讨了圣旨,皇上说:‘历代后妃都从官宦家选取,一般百姓想都不敢想。能在银枪军后代中选征,对他们来说,这是多大的恩典?’还对我说,谁若不识好歹,隐匿或者逃跑,杀无赦!”“太好了,太好了!”段凝高兴得手舞足蹈,“我早相中了一个,就因为是银枪军后代,去了几次,人家也不兜搭,我也一直不敢动手,这下可好了……”景进拉拉他的衣襟,要他坐下,“你只要给我说出个名,指指住在哪里,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好哇好哇,我先谢谢景大人!”段凝又站起身,抱拳施礼,景进连忙拉住,说:“些须小事,不必多礼!”景进又喝了一杯,夹了一筷子菜,看着段凝,笑咪咪地问:“怎么个女人,弄得节度使大人神魂颠倒?能说说吗?”段凝凑近景进,“这么说吧,这个丫头哇,天下无论那个男人只要看一眼,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么神奇?”景进说,“古诗云,‘长安多妖女’,没想到,出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赵,也有绝色美女?”段凝一撇嘴,啧啧道:“你呀,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哪!

    远的说,秦始皇的母亲赵姬怎么样?近的数,你整天服侍的刘皇后……”景进啪地掌了自己一个嘴巴,“哎呀,有口无心,有眼无珠,真把黄河看成一条线!”话刚落音,他又神秘地问:“这个女人,是不是也像赵姬,带犊的?”段凝的鼻子吭地一声,“怎么说话哩?她还是个丫头,没开苞!”“那就好,那就好!我怕你劳心费神,弄了个人家吐过痰的枯井,那多没劲!好啦好啦,你给我拨三五百军士,我保证把这个丫头给你弄来。”“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段凝说的女子叫皇甫菡,是银枪军校尉皇甫晖的女儿。此女年方二八,出落得像她的名字一样,粉嘟嘟的脸,红艳艳的嘴,扑闪闪的眼睛,袅娜娜的身,真像古诗《陌上桑》里写的,人见人爱,所以,邻里都叫她赛罗敷。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还读了点书,识了些字,对梨园之事,尤其热爱,生旦净末丑,妆啥像啥,箫管笙琴等等乐器,拿得起,放得下。城里城外十里八乡的媒人踏破了门槛,说了不少官宦子弟,她理也不理,说了不少豪富之家,她瞅也不瞅,气得爹嫌娘不爱。爹骂她,“小伙知书达理,将来肆马高车,你还想什么?”娘也嘟囔,“人家有权钱有势,雕梁画栋,你还图啥?”说得轻了,皇甫菡一声不吭,说得重了,皇甫菡蒙头大睡。皇甫晖随军驻扎瓦桥关,听说段凝要娶她作妾,更是喜从天降,隔几天就捎封信,逼她答应。娘也多次私下问她,她反问道:“你没打听打听,段凝是个什么人?您就舍得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还说:“我就是嫁给强盗,也绝不嫁段凝!”

    后来,皇甫晖为了此事,专程回了一趟魏州,逼得她无路可走,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娘的面前。爹娘不识字,请了一个识字的,那人念道:将军喋血军阵,儒生呕心灯前。打打杀杀百姓苦,城头旌旗频换!眼前青黛点点,身旁溪水弯弯,男耕女织度日月,平安就是神仙!

    “什么意思?”那人道:“这是一首词,词牌《西江月变》……”“什么西江东江,我只问,她想嫁谁?”“看词里的意思,她,她想找个农夫……”皇甫晖大怒,指着女儿骂道:“我出银子,供你读书,就为了你嫁个农夫?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皇甫菡哭着跑回自己房间,寻死觅活,皇甫晖也没办法,只好暂时搁置,气咻咻回了瓦桥关。段凝听说她父同意,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听说本人寻死觅活,怕将来鸡飞蛋打,得罪了银枪军,所以,逡巡不敢动作。这次,景进来了,借机扭成这事,至少,银枪军不会说什么。

    第二天,段凝亲手交给景进一千兵,并由他的亲信俾将统领,分头搜虏妇女。

    景进果然亲率三百兵丁,急匆匆地去抓段凝所说的那个女子,却扑了个空。

    原来,景进一到邺都,消息就风一样传开了,全城都知道景进要强征民女,特别要抢一些绝色的银枪军女子。皇甫菡和母亲商量,到三姨家避避风头——三姨家住在伊阙的一个山湾,那里不仅风景秀美,也很幽静。母亲给她雇了辆娘家门中侄子的车,替她包了几件衣裳,又给她怀里塞了点散碎银两,几个菜饼子,把她送出了城。临分别时,再一次嘱托侄子,“甄榆,你妹妹年龄小,路上多多照顾”,那甄榆先是一个劲地点头,后又拍着胸脯说:“姑姑,你就别操心了,只要我在,就把妹妹安安全全地送到三姑家。”老娘又对皇甫菡叮咛再三,两人才洒泪而别。

    才走了七八里路,突然撞上了一队官兵,为首的厉声喝问:“车里是什么人?”

    还没等甄榆回答,那兵头儿又大声说:“皇上圣谕,凡藏匿潜逃的秀女,格杀勿论!”这两句,吓得甄榆战战兢兢,半会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正在这危急时刻,只听车内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问道:“谁在外边大声喧哗?”甄榆结结巴巴地回说:“查,查秀,秀女的。”“那就让他们到车内查查!”说着,车帘掀开,跳下一个老学究,穿着一袭青袍,手里拿着一本《墨子》,帽子下面,灰白的头发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为首的官兵一努嘴,一个兵丁过来,掀起车帘,伸头扫视一圈,又敲敲车帮,喊道:“车里没人!”官兵们一声呼哨,打马离开了。“吓死我了!你,怎么……”皇甫菡嘻嘻一笑,“我不这样,能逃脱魔爪?”二人就这样混出了魏州地界。

    二

    郭崇韬死了,朱友谦死了,韩贵妃死了,连念佛的伊贵妃也离他而去,唐皇郁闷极了,整天紧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昨天晚上,刘皇后在龙床上千般挑逗,唐皇也无动于衷,刘皇后的心一下子飘在半天云里,没着没落。清早起来,就和倩桃咬起了耳朵。唐皇用完早膳,刘皇后说:“今天天气不错,要不,出去散散心?”

    唐皇抬头看看窗外,“今天是晴了,明天会怎样?寒冬腊月的,衰草枯树,有什么看头?”唐皇终于开口了,刘皇后喜出望外,给倩桃使了个眼色,又对唐皇说:“我们不看风景,干点别的,活动活动身子骨也好哇。”刘皇后这么一说,倩桃插进话来,“皇上,听说,潭泊出现了麋鹿……”“谁说的?”唐皇忙问。倩桃回道:“下边的人都这么说。”刘皇后接过话来,“您不是常说,冬天,是狩猎的好季节。肉好,毛也好……”“是,是。越是冰天雪地,野兽越是没处躲藏,越好打,也有趣……”唐皇的眉头绽开了,脸上也现出了这些天难得一见的笑容,“走,打猎,打猎去!所有皇子和后宫嫔妃都走,都走!”随即传令李绍宏、元行钦,点禁兵一万,护驾打猎,并派快马责令沿途各地供给饮食、柴草。

    草草准备了一下,辰时,唐皇就催着队伍出发了。照例,唐皇骑马走在前面,刘皇后和三个幼子坐车,夹在队伍中间。刘皇后把车帘掀开一条缝,朝前看看,前不见头,只看见队伍像一条蛇,蜿蜒蠕动,朝后看看,后不见尾,只看见队伍像一条蛇,蜿蜒蠕动,她的心里像吃了蜂蜜一样甜。多亏她杀了那个江湖郎中的爹,要不然,怎么能稳坐这皇后宝座,前呼后拥?多亏她杀了那个代州村夫,要不然,继岌的命还不丢在西川,大唐的皇位谁来继承?想到这儿,她简直有些飘飘然,“都说她武则天有手段,要我看,也就那么回事。她能建个大周,说不定,我也能建个大——什么,刘,对,就用我的姓,大刘……”正在想入非非,继潼抓住她的前襟拽,“皇——妈妈,饿,我饿!”紧接着,继蟾、继嵩都喊饿。刘皇后掀开车帘问倩桃:“有吃的吗?”倩桃回说:“皇上不是说,沿途供给么?走的仓促,我们什么也没带。”“快,催促沿途官吏!”李绍宏忙派人前往伊阙县衙。

    出发的时候,天空万里无云,走了不到二三十里,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吹得彤云密布,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雪,不到一支香的工夫,天地白茫茫一片。翻飞的鸟儿回巢了,路也看不清楚,打猎的队伍像快冻僵的千足蜈蚣,缓缓地扭动。已经过了午饭时刻,还不见午饭送来,军卒们肚子饿得咕咕响,北风也像故意和人捣乱,越刮越带劲,刮得士兵瑟瑟发抖。元行钦问李绍宏:“午饭,怎么回事?”李绍宏催马赶到队伍前头,问唐皇怎么办,唐皇说:“原地休憩!多派几个人,再去催!”李绍宏说:“我已经派了十几拨,回来的都说,县衙大开,别说县令,连县丞、书办都找不到!”“找不到县令?哪里去了?”李绍宏没说话。唐皇思忖良久,对李绍宏说,“每伍派几个人,分头到四周村里找里长,要吃的。”李绍宏回来,对元行钦说了皇上的口谕,元行钦大喜,“早就该这样!”随即如此这般地布置下去,兵丁们三人一股,五人一摊向附近村子走去。一会儿,四边的村子便传来了狗咬声,鸡啼声,羊叫声,猪嘶声,喝骂声,哭喊声……再过了一会儿,兵丁们陆陆续续回来,他们背着口袋,扛着猪羊,抱着鸡鸭,不少人还套着牛车,上面载着木柴椽檩还有砸坏的门窗家具……

    就在这个时候,皇甫菡的车也到了这儿。一个兵丁窜过去,挡住了车道,“你们,干什么的?”甄榆回说:“走亲戚。”他撩起车帘,“下来下来!”车上走下一个青年书生,正往头上戴帽子,手上攥着一本《墨子》。“你们,想干什么?”皇甫菡问。那个兵瞪着三角眼,把皇甫菡上下打量,“怎么是个书生?眉清目秀的,要是个姑娘多好?”甄榆一个哆嗦。旁边一个兵打趣道:“三角眼,又憋不住了?要是个姑娘,你又可以……”“去去去!就是个姑娘,还能轮到我?这儿多少饿狼?

    再说,前边还有皇上呢!”皇甫菡也打了个寒颤,她壮着胆子问:“检查完了吧?

    放我们走呀!”三角眼道:“放你们走,可以。只是,车马,得留下!”甄榆慌了,“我们穷,车马就是命根子。雪又这么大,还要赶路……”“是是,我知道”,三角眼抽出刀,从刀柄看到刀头,再从刀头看到刀柄,还用袖子把刀抹了两抹,说:“车马就是命根子。可这会儿,冰天雪地,老爷我还没吃饭。不吃饭,老爷我不就没命了吗?你说怎么办?顾你的命根子,还是顾老爷我的命?”甄榆小声嘟囔:“车马又不能吃……”“你傻呀!马肉不能吃?可马肉又不能生吃,你不留车,我拿什么烧哇!”旁边的兵丁说:“实话给你说,县官跑了,我们没吃的没喝的,不向你们要,又能向谁要?我劝你,要命吧,别要命根子了!”说完,轻轻地摆手要他们离开。甄榆还要争,皇甫菡从车上取下包袱,拉住他,“走,走吧!”二人往岔路走了。走了好远,甄榆还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寻找他的车马。皇甫菡的泪珠在眼眶里转,“哥,别看了。回去,叫我爹陪你的车马。”甄榆点点头,可还是倒退着走,眼睛,还在搜寻他的车马。

    三

    皇甫菡拉着甄榆,走了好长时间,抬头四望,“这是哪里?”皇甫菡问。“我也不知道。”“你不是去过几回吗?怎么不记得了?”甄榆说:“前几回,走的都是大路……”“你再看看嘛!”甄榆朝四边看,天阴沉沉的,风还在吹,雪还在飘,四周白茫茫一片,往日的树哇,路哇,村庄哇,全被雪埋住了。“要不,找个人问问?”甄榆说:“到哪里问?之前,咱也经过几个村,哪有人?”皇甫菡想,也是也是,经过几个村子,都没人。可天快黑了,得找个地方落脚啊……她说:“走,前边总会有村子,那里黑了那里歇吧!”“也只好这样了。”甄榆说。两人又强打精神,向前走去。

    又走了一会儿,天黑了,也没遇见个村庄,路却更不平了,上上下下的,还这儿一个坑,那儿一个窝,两人三步五跌地向前摸。“妹妹,你饿不饿?我饿了。”皇甫菡没回答,她取下肩头的包袱,解开,“给,菜饼子。吃吧。”甄榆接过菜饼子,捏捏,干拉拉的,有些刺手。他张开口,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双手掬了几捧雪,塞进嘴里。“还有没有?我没吃饱。”皇甫菡又取下包袱,解开,“给。最后一个了。”

    甄榆接过来,又是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双手掬了几捧雪,塞进嘴里。“走吧。我有劲了。”甄榆说。两人又三步五跌地向前摸去。

    “妹妹,灯!灯!”甄榆欣喜地指着前方喊。皇甫菡顺着甄榆的手臂望去,果然,前边隐隐约约有两盏灯,绿绿的,向他们飘来。走近一点,皇甫菡一个哆嗦,浑身发冷,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那哪里是灯,那是狼的眼睛!跟父亲打猎的时候,她看见过。甄榆也明白了,他一个劲朝皇甫菡的身后缩。皇甫菡弓下身,眼盯着狼,手不停地在地上摸索,希望能找到一根棍子,一块石头,一块土疙瘩也行,可是,什么也没有!狼一步步向他们逼近,走到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两只眼睛像两盏灯笼,发出绿莹莹的光,逼视着他俩。皇甫菡依然弓着腰,眼瞪着狼,手依然在地上摸索。狼和人就这样对峙着,有一支香工夫,谁也没敢前进,可谁也没有后退。忽然,皇甫菡的手摸到身后,碰上了甄榆颤抖的身体,她威严地低声喝道:“不想活啦?站起来!”甄榆慢慢站起,身子还在瑟瑟发抖。狼似乎没了耐性,身子向下按按,朝天长嚎了两声。这两声,吓得甄榆全身颤抖,软塌塌地瘫在地上。狼向后一挫,嗖地腾空而起,向他们扑过来。皇甫菡刚要躲闪,猛地想到,甄榆就在身后,她要躲开,表哥岂不刚好落在狼的嘴里?想到这里,她一跃而起,迎着狼就扑了上去!半空中,人和狼碰在一起,皇甫菡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狼,狼也抱住了她,跌到地上。她顺势一滚,把狼压在身下,狼头搭在她肩上,狼嘴拱到她的脖子后面,她的头也伸到狼肩上,下巴卡住了狼脖子。狼一使劲,翻到她上面,她右脚一蹬,又翻了上来。这时候,她的头脑异常清醒,上面下面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狼转头,更不能让狼脱开她身体一寸!她拼命搂紧狼,肩膀死死抵住狼下巴,自己的下巴死死地卡住狼脖子。她也觉得,包袱勒住了她的后颈,头一阵阵晕。她告诫自己,坚持,坚持!一定不能松手!不能松手!狼被卡住脖子,吭哧吭哧地直咽气,四个爪子拼命在她的身后乱抓。她听到青袍呲呲的破裂声,也觉得狼爪抓进她的肉里,撕心裂肺地疼,她没有松手,也不敢松手,仍旧死死地抱住狼,死死地卡住狼脖子。过了好久好久,她觉得,狼的身子软了,软了,慢慢地,爪子也不抓了。可她还是不敢松手,肩膀仍然狠狠地顶着,下巴仍然狠劲地卡着。又过了一会,她确信,狼已经昏死过去,就试探着,慢慢松开手。这才看见,她斜背着的包袱,像个嚼子,刚好勒进狼嘴里,严严实实地堵住了狼嗓子!她咧咧嘴,苦笑了一下,昏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她醒了。雪还在下,都快要把她埋起来。爬起来一看,刚才来狼的那边,一群群绿灯闪烁着,摇曳着,朝这边飘过来——是狼群,它们报仇来了!她心里一沉,“这下完了!”还没等回过神,忽然,本能地觉察哪里有人声。扭头一看,不远处,蜿蜒着几百支火把,闪烁着,摇曳着,向她逼过来。她高兴,想站起来,腿软,努力几次,又跌倒了。她跪在地上,直起身子,像猎人驱赶野兽一般大喊:“嗬——嗬——嗬——”喊了几声,她声嘶力竭,倒下了,砸到了表兄身上。她忙刨开他身上的雪,摇他,他还昏着,怎么摇也不醒。狼群向她逼过来,火把向她逼过来。她已经看到火把下那惊恐的脸,看到他们握着弓箭的嗦嗦颤抖的手。她又回过头来,狼群离她只有七八步远了,她已经看到狼嘴里呲着的牙,看到狼眼里喷着的火。也不知哪里来的神力,她突然跳起身,抓过她的包袱,在头顶挥舞着,“嗬——嗬——嗬——”地大叫着冲向狼群。狼群被她的突然举动吓懵了,僵在那里。突然,嗖嗖嗖嗖,箭像飞蝗一样射过来,身边的狼带着箭嚎叫着,挣扎着,扭曲着身子倒下去,倒下去。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被什么东西推了好几下,她踉踉跄跄向前蹭了几步,再也没有力气了,她,软软地倒在雪地里,血,立刻洇红了雪,洇红了地……

    四

    消息传到皇甫晖耳朵,他大叫一声,晕了过去。醒了之后,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李存勖呀李存勖,你断了我升官之道,我叫你也不得安宁!”——那年,皇甫晖随张彦投晋的时候,张彦曾答应给皇甫晖弄个官,可张彦被晋王杀了。杀张彦的时候,晋王倒破格给了他个校尉,也不知道是他没立战功,或是上司看不上他,到今天也没升迁,他的心里一阵阵绞疼。女儿长成了,一朵花似的,皇甫晖看着高兴哇,她就是他的进身之阶呀!现在,唯一的进身之阶被毁,他能不气愤吗?

    早先,唐皇收魏博,得到银枪效节军近八千人,都勇悍无敌。开始,还把他们和自己的亲军一起编排,破汴梁后,重新组织金枪横冲军作为自己的亲军时,又把他们归还银枪军。与梁军苦战河上时,银枪军屡建奇功。唐皇常说,灭梁之日,要大加封赏。待灭了伪梁,却没有兑现承诺,银枪军心生怨愤。后来,又调他们戍守瓦桥关,答应到期后让他们长期驻防魏博。现在,戍期已过,银枪军班师回魏博。

    兵到贝州,景进和李绍宏都说,“大梁兵乱大多在魏博,他们回了老巢,若要作乱,那不是自己递刀给人杀自己?”唐皇忙传圣旨,要魏博军队驻扎贝州待命。银枪军眼看到家,却咫尺不能与家人相会,更是心生怨气,整日在街上喝酒赌博打架滋事。贝州刺史无法管束,告到枢密副使李绍宏那里,李绍宏以为,个把军人喝酒赌博,烧杀抢掠,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也没向唐皇禀报。

    待郭崇韬被杀,凶讯象风一样在河南、河北、河中、川陕传播,人人狐疑,怨怅,军心震荡,民心动摇。到朱友谦被杀,密诏武德节度使段凝(李绍钦)杀朱友谦之子澶州刺史朱令徽,段凝夜半出城,没有给主官王正言告假,属吏们更是胡乱猜测,有的说:“郭崇韬一死,刘皇后无所顾忌,和宦官一起,毒死皇上,急召段凝。”有的说:“皇上杀了郭崇韬,征蜀军队造反,皇上急派李绍荣(元行钦)入川,要段凝进京保驾。”……王正言本就老耄昏聩,自代张宪为兴唐尹后,廪帑出纳,兵马制置,一切都听段凝的。最近,又添上了风痹,浑身疼痛,把个政事就没料理,加上魏博去年大水,淹了许多农田,今年又有地震,魏博百姓有一半都流落外乡。今日又不许魏博军队归乡,谣言四起,魏博人都恐慌地说:“完了,国家又要大乱了!”

    就在这个时候,景进在邺都肆意拘掳银枪军幼女的消息传到了贝州,就像往滚油锅里倒了一瓢凉水,驻在贝州的魏博军人们就炸了营。皇甫晖上窜下跳,散步谣言,说什么:“皇上早就不相信咱们了!他多次说,夕日,为了不离魏州,造反,今日,为了回到魏州,他们肯定又要造反。”“朝中大臣都说,魏博军和郭崇韬东西联手……”“魏博军造反,皇上急诏段凝,商量镇压。”军士们听了,一齐操起枪刀,“怎么都是死,还不如反了,反了!”皇甫晖见时机已到,就纠合部分兵士,包围了魏博指挥使杨仁晸行营,对杨仁晸说:“皇上之所以得天下,全赖我魏博军士之力。我们十几年为国效命,甲不离身,马不卸鞍,不给赏赐也还罢了,反而猜疑,不许我们与家属相见,这是什么道理?最近,听说皇上杀了郭侍中,皇后又杀了皇上,我们还在这里等什么?还不早早回去,与家属相见?”几个军校也喊道:“景进那个狗宦官,掳掠银枪军子女,逼死了多少幼女?我们再不杀回去,连自己的妻女也成了人家的奴婢!”杨仁晸说:“你们哪里逮到了这么多谣言?郭崇韬谋逆,被正典刑,罪有应得。皇上健在,国家安定,我们为什么要做大逆不道之事?

    大家要回邺都,与家属相见,我能理解,也很同情。只是,军队调动,要听上峰命令,哪能擅自开拔?”皇甫晖说:“看来,你是不想回了?你也知道,如今三军怨怒,都想造反,你要不从,休怪我们无礼!”说着,一刀砍下杨仁晸头颅,提在手中,涌出行营。裨将赵在礼听到军乱,抓起衣服,边跑边穿。后面乱军追来,赵在礼还没系上带子,衣裳散乱,几次跳墙,都没过去。刚刚趴上墙头,就被乱军追上,抓住脚踝拽了下来。皇甫晖把杨仁晸的头颅提到赵在礼的眼前,厉声喝问:“大家都要造反,你领着,愿意不愿意?”赵在礼看见皇甫晖手中的人头还在滴答滴答地滴血,忙回道:“愿意,愿意,愿意!”“这就对喽!”皇甫晖说,“魏博地大物博,富贵之资,为什么要屈居他人之下?就是洛阳要来征讨,以魏博一镇兵力,也足够抵挡!”乱兵遂拥赵在礼占领贝州。第二天,攻占了临清、永济、陶馆。

    五

    消息迅速传到邺都,都巡检使李建及急忙赶到段凝家中,说:“叛军快到了,请将军尽快发给铠甲兵器,登城防守。”段凝悠闲地喝口茶,说:“叛军还在临清,要到邺都,最少还得六天,你们惊慌什么?真是的!”李建及想,“这个段凝,真他妈的混蛋!要在两军阵前,我就一剑劈了他!可叹呀,这会儿,身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便捺住性子说:“贼人若来,必定倍道兼程。一旦失去备战时机,后悔莫及!”段凝又把茶碗凑到嘴边,问:“依你之见,该怎么打?”李建及说:“请仆射率大军登城拒守,末将带领一千精兵,埋伏在王莽河一带。等贼兵到来,我先偷袭一仗,挫挫贼军锐气。如果他们攻城,咱们再内外夹击,定可大获全胜!”段凝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地说:“好计,好计!没看出来,李将军还是孙武再世!”李建及有些着急,顾不得品咂段凝的心思,抢前一步说:“不这样,贼人围城日久,恐有奸人内应!”段凝说:“你倒很有想象力,没有开仗,先想到有奸人内应!你下去吧,我自有主张!”李建及悻悻地走了出去,段凝看着李建及的背影说:“只要你不作内应,我就烧高香了!”说完,连唤他的家院,到将军署衙,通知军士们,“明天到鞠球场踢球”。

    当夜三更,赵在礼引乱军攻城,邺都大乱。段凝与侍妾大战之后,刚刚进入梦中,就听到喊杀声,忙从被窝跳出,胡乱穿了几件衣裳,直奔马厩牵马。侍妾冲上来喊:“你穿了我的衣裳!这是你的!”段凝接过衣裳,往身上一套,跳上没有鞍鞯的马背,要跑,侍妾抓住缰绳,“带上我!”段凝一掌把侍妾打了个仰面朝天,顺手往马脖子狠狠楔了两拳,那马撒腿就跑。可怜侍妾躲过了前蹄,却没能躲过后蹄,只听“啊”地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侍妾的肠肠兜兜流了满地,段凝头也不回,只身逃往京城。

    王正言浑身疼痛,疵牙裂嘴地躺在软椅上,叫丫鬟给他捶腿,忽听外边喊杀,又从窗户缝里瞥见火光,忙喊院公出去打探。院公回来,说是贝州乱军攻入城内,王正言又催书吏赶写奏章。院公一把撕碎奏章,没好气地说:“写什么狗屁奏章,贼人已经进城,到处杀人放火,写它有什么用?”书吏也说:“都什么时候了,或逃走,或迎贼,您老拿个主意,写奏章,远水救不了近火!”王正言想想,叫丫鬟扶他起身,走到门外,望着乱兵下跪。有人认得,这是邺都最高长官,就叫人报告赵在礼。一会儿,赵在礼赶来,下马搀扶王正言,王正言双膝酸软,站也站不直。

    赵在礼说:“阁老德高望重,不要自我贬损。鄙人与阁老同朝为官,常想聆听教诲,可惜没有机会。今日得见,也是缘分。我们起事,没有反意,只是想回家乡,与亲人团聚。请您召集邺都僚佐,商量善后事宜。”王正言千恩万谢不杀之德,立即派人穿梭火中,召集在邺都的大小官员。

    乱军入城,李建及带领几十亲兵与之巷战,奈何寡不敌众,亲兵全部战死,自己身受重伤。他满身血污,跌跌撞撞回到自己家里,叫家院快扶老母逃命,家院指指上房,只见老母衣着整齐,端坐堂上,身旁挂着晋王赐他的宝剑。李建及见状,大哭号啕,跪倒在地,哀劝老母逃走,老母说:“你身为将军,不能平乱,还要陷老身于不仁不义?”说着拔出剑来,自刎而死。李建及向母亲的遗体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拾起宝剑,疯了一样冲出门去,和乱军杀在一起。东方出现了一抹鱼肚白,李建及筋疲力尽,靠在一面墙上,被叛军乱枪戳死。天,亮了,朝霞映在那面墙上,李建及依然靠墙站着,手里握着宝剑,像一尊铜罗汉,两眼怒睁,向着太阳,似乎在问苍天,问太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再说王正言。他召集在镇州的文武官员,联名上奏朝廷,推举赵在礼为邺都兵马留后,皇甫晖为都虞侯。奏章到了皇上手中,唐皇大怒,立即诏段凝上殿,命他率军收复邺都,并征调各州兵马,准备大举进剿。

    六

    进剿镇州叛乱的军队刚刚到达邺都,还没有部署攻城,邢州左右步直军又发生了叛乱,推军校王太为留后。紧接着,又有探报,沧州王景戡据城叛唐,自封节度使,绥州、银州也相继起事,叛离唐廷,而荆襄的高季兴又派使臣,要求割峡内夔州、忠州、万州给他,把个唐皇折腾得焦头烂额。唐皇暴跳如雷,分派邻近州兵镇压,并急催段凝加紧攻城。对于高季兴,唐皇已无暇顾及,既没派使臣回访,也没给来使答复,就那样干晾着。段凝率军攻了十几天,邺都城高池深,白白折损许多将士性命。消息传到朝廷,唐皇正在后宫用晚膳,气得摔掉汤碗大骂:“段凝,草包!怪到来,郭侍中多次谏阻……”忽觉说漏了嘴,刘皇后站起身来,拉皇上坐下,说:“骂有什么用?皇上还是息怒,省得伤了肝脾。本宫保举一个人,保证马到功成。”唐皇问:“谁?”刘皇后说:“你还没老,记性咋就这么差?你不是常常说他有万夫不当之勇……”见皇上还用狐疑的眼光盯着她,刘皇后说:“你呀,还想不起来?你的亲军都将李绍荣,就是元行钦!”皇上“哦——”了一声,“朕怎么把他给忘了!”立即传旨,“宣归德节度使、同平章事、亲军都将李绍荣进宫!”

    元行钦小跑进宫,见唐皇不在正殿,就找到了长春宫。唐皇和刘皇后用膳刚罢,正在吃茶。元行钦进宫,要行大礼,刘皇后扬扬手:“免礼,免礼!”又吩咐宫娥:“看座!上茶!”宫娥用锦帕把左首的一把椅子拂拂,元行钦刚要落座,刘皇后指指她身旁的椅子,“坐这边来!”宫娥看了一眼唐皇,把右首的椅子拂拂,元行钦坐了。刘皇后说:“李将军,平日,皇上待你怎样?”元行钦看看皇上,说:“这……这还用问?恩同再造!”“知道就好!”刘皇后说:“近来,有些狂徒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犯上作乱,你可知晓?”“绍荣每日忧愤,恨不得把他们零刀碎剐,食肉寝皮!皇上,皇后,你们要臣干什么,说!臣为皇上皇后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好!好!”唐皇连声称赞。刘皇后说:“皇上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深明大义,忠心耿耿!”唐皇说:“近日,祸乱四起,为首的是邺都赵在礼黄甫晖一股。

    朕想封你为邺都行营招抚使,替朕剿灭贼寇,不知你意下如何?”元行钦忙离座叩头,“皇上圣明!打蛇打头,擒贼擒王,只要灭了赵在礼黄甫晖一股,其余贼寇,肯定会望风归顺!臣愿为皇上皇后翦灭此贼!”唐皇遂封元行钦为邺都行营招抚使,率三千铁骑为中军,刻日进讨邺都。

    唐皇说完政事,忽然想到元行钦新近丧偶,遂问:“卿想不想复娶?朕为你找一位新人。”元行钦喜形于色,忙回道:“皇上为臣找的哪一位?能不能让臣见见?”

    唐皇心想,“我就是说说,还没有目标,你就想见见,未免太性急了吧?”可是,话已经说出,没法收回,一时又想不出辞来应对,憋得唐皇脸有些烧。刘皇后说:“皇上啊,看您那样,是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本宫心里倒有一个,既不辱没李将军,又显示了皇恩浩荡,不知皇上肯不肯答应?”

    唐皇心里高兴,忙说:“答应,答应,有什么不答应的!”“那——本宫说了啊?皇上可不许反悔!”唐皇随口说道:“只要不是你,朕反悔什么!不反悔!”

    元行钦有些不好意思。刘皇后说:“只要不是本宫,你都不反悔?”“不反悔,天子口里无戏言!”唐皇依然满口答应。“魏贵妃!”刘皇后这三字一出,唐皇的脸色立即变得蜡黄,元行钦也愣在原地,他压根没有想到,皇后竟把魏贵妃给他!他转过头,两眼痴痴地盯着皇上。正在这时,刘皇后喊道:“李将军,还不叩头谢恩!”

    元行钦醒过神来,慌忙跪倒,“谢皇上泼天恩情!”刘皇后说:“前线吃紧,刻不容缓,你还在这磨蹭什么?赶快备轿,抬着新人回家!”元行钦听了,立马要出宫寻轿,刘皇后说:“算了算了!为了大唐江山,本宫好人做到底,你就用本宫的轿,把新人抬回家吧!”元行钦拜谢皇上皇后,喜盈盈地抬着魏贵妃出宫,唐皇大瞪着眼,看着魏贵妃的轿子出了宫门,越走越远。第二天,唐皇就病倒了,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丫鬟们知道病根,也没人敢劝。

    元行钦把魏贵妃抬到家里,给轿夫们赏了些散碎银子,打发他们回去。折回房中,搂住魏贵妃就要亲嘴,魏贵妃也不推拒,两人就在嘴上吃了杯肥肥的合卺。随即,魏贵妃一手护着肚子,一手勒着元行钦的腰,颠鸾倒凤,大战了半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元行钦就点兵开赴邺都。魏贵妃送到门外,眼眶含泪,凄凄惨惨,引得元行钦鼻子酸酸的。

    到了邺都,在南门外列阵,唤赵在礼出城答话。赵在礼不敢出城,就在城楼上稽首答道:“将士们多年与父母妻子隔离,没有得到圣命,擅自离营回家,致使皇上震怒,追悔莫及!倘若明公能在皇上面前为将士们说句好话,我们敢不改过自新?”元行钦冷笑一声,“说的轻巧!既然只是‘擅自离营回家’,为什么还要剽掠临清、永济、陶馆?本帅大兵压境,竟还巧言辩解。我劝你,早早开城投降,或可留个全尸!”皇甫晖对赵在礼说:“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吧?自作多情!”说着,向元行钦喊道:“我们为大唐立了多少功劳?李家小儿竟一点也不记得!……”元行钦又是一阵冷笑,“你们的功劳,能比上郭崇韬?笑话!谁造反,谁背叛皇上,都得诛灭九族!”皇甫晖听言大笑,“说的好!你背叛了刘守光,是不是也该诛灭九族?真不知羞耻!你说郭侍中,放着诸葛一样的智谋,竟为那个小子鞠躬尽瘁,太冤枉!我们起兵,也是为他报仇!有种的,你就攻城吧,说那些屁话干什么!”元行钦一面组织攻城,一面把这里情况报告唐皇。唐皇一听,火冒三丈:“城破之日,全部坑杀,鸡犬不留!”随即征招多州兵丁,前往邺都。邺都叛军听到这样圣谕,又见攻城军队增多,越发加强了守备,拼死抵抗,元行钦久攻无功。

    七

    唐皇大为忧惧。一天派出三四批宦官,催促征蜀大军迅速东归。奈何四川也不平定,康延孝又扯起“为郭崇韬讨个公道”的大旗,弄得李从袭、任圆自顾不暇,根本无法回军。

    恰在这时,报说三川照拂使李严押解王衍一家几百口已到西京长安,请求行止,皇上正在犹豫,景进说:“李绍荣讨赵在礼,久而无功;赵太据邢州,王景戡据沧州;河、朔告乱者相继;康延孝首恶未平,蜀地尚乱,若留王衍,岂不是委人大旗?”唐皇心里犹犹豫豫,口中吱吱唔唔,“我答应王衍,不仅保全性命,还要裂土分封。今日杀他,岂不失信于天下?”景进说:“情势危急,哪里顾得了信不信的?如今,祸乱四起,留下王衍,不仅给伪蜀,也给天下人留下一杆复辟的大旗,你想想,要‘信’还是要江山。”唐皇想了想,一挥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随即口授诏书:“王衍一行,并行杀戮”。内使拿着圣旨,刚到廊下,碰见敬新磨。敬新磨看他慌慌张张,要过圣旨,展开一看,大惊失色,就在柱子上揩去第一个“行”字,改作“家”字。这一改,救了从行的伪蜀百官、仆役千余口!王衍的母亲徐氏临刑时,仰面问天:“吾儿以全国归降,诏书上黄绢红字,明明白白,‘不仅保全性命,还要裂土分封’。今日诏书还在,不封还则罢了,反倒诛杀,天哪,天哪,你有没有眼,讲不讲信义?这样的国君,你还护佑吗?”

    八

    元行钦猛攻好些天,叛城依然坚如磐石,唐皇就想亲征,召集群臣商议,大臣们七嘴八舌,这个说:“京师者,国家根基,虽然四方有变,只宜居中指挥,哪能丢弃?”那个说:“天子是天下主人,不可轻动。只命大将就行,不宜御驾亲征。”

    唐皇说:“今日天下大乱,绍荣讨贼未果,继岌的军队远在巴、汉,哪里还有领军大将?只有朕亲自出征的一条路了。”说完,唐皇的眼盯住冯道,冯道也不躲避,却也不出班谈自己意见,还是躬身站在队列之中。他心里说:“谋臣宿将,都被你赶尽杀绝,没死的,你心里也都怀疑他们要抢你江山,谁还能为你出谋划策?我这会儿也没有回天之术,就是有,也不会给你出了。”这时候,他真佩服老子的睿智。

    他怕自己憋不住还要讲话,就在心里默念道:“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唐皇心想,“冯道也不说话了?他肯定有锦囊妙计!

    杀了郭崇韬,他的嘴,就像贴了封条!”唐皇叹口气,逐一扫视诸位大臣。大臣们谁也不说话。“我白养了一群废物,到关键时刻,谁都拿不出个象样的主意!”朝堂里死一般的沉寂,连悉悉嗦嗦的朝服磨擦声都听得出来。“怎么不见刑部尚书赵凤?”朝臣们面面相觑。正在此时,刑部来人报道:“赵尚书把官印放在大堂,出走了。他要小人把这封书信面交皇上。”景进接过,呈上。唐皇打开,是一首诗:人生似飞蓬,随风自西东。与其淌悲泪,莫若放欢声。多钱未必好,无官一身轻。路边羡野草,春来花又红!

    “他走了!”唐皇长长地叹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真弄不懂,他又不是僧人,游什么游?树还没倒,猢狲就散了?”群臣都听到了。冯道想,“赵凤这个家伙,真有主见。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今日散朝,我也回晋阳乡下去……”“臣有话说。”枢密使李绍宏出列,众人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陛下以谋臣猛将取天下,今日,几州骚乱,就说没有大将可使,不是灭自己志气吗?总管李嗣源是陛下宗臣,创业以来,艰难百战,何城不下,何贼不平?他的威名,振于夷夏。以臣等看来,如果委他专征,邺城贼寇不难平定。”众大臣立刻唧唧喳喳地随声附和,唐皇说:“朕爱惜李总管,不想让他涉危殆之地。”见皇上这么说,众臣又都缄口不言。

    朝堂里又是一阵难奈的沉寂。冯道心里暗笑,哪里是“爱惜李总管”,明明是猜忌!

    你们中间的隔阂,别人说不清,我还看不出来吗?——胡柳陂之役,是你们隔阂的根子。前年,李嗣源北征契丹,路过兴唐府,见仓库里有细铠,逼着张宪给他发了五百领。张宪因为军队马上要出发,就先发给了五百,然后具文上奏。奏章到了京城,你就龙颜大怒:“没有诏书,就擅自发放细铠,你不知道那是给我的?你想干什么?李嗣源又想干什么?”下旨罚了张宪一年薪俸,并命令他亲自往李嗣源军中追回,闹得三人都很不痛快。李嗣源被调往幽州,家在太原,为了照顾家眷,为儿子魏州刺史李从珂求太原内牙都指挥使一职,你又大骂:“李嗣源想干什么?你手握重兵,又居大镇,还不满足?官员封赏,权在朝廷,凭什么还要北都内牙都指挥使!”下旨把李从珂的魏州刺史降为突骑指挥使,命令他率数百人守卫小小的石门镇。虽说嗣源多次上章申辩赔罪,你的气也小了点,却没有恢复从珂职位,你们的裂痕进一步加大。我还知道,前些天,郭崇韬被杀,谣言四起,有人甚至说,李嗣源欲起兵为郭崇韬报仇,你就更加疑虑,遂派朱守殷假作劳军,试探李嗣源虚实。

    朱守殷到了李嗣源驻地,屏退左右,把自己这次的来意和盘端出,并对李嗣源说:“郭侍中得罪后,天下,只剩下令公勋业振主,您可要早做打算。”李嗣源痛哭流涕,跪在庭院,指着太阳发誓:“末将跟随两代晋王,东荡西杀,南征北讨,多少次差点丢了性命,也从未有过外心。今日,我李嗣源对着太阳发誓,绝不背叛大唐!如果食言,天诛地灭!”朱守殷说:“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祸事真的要来了呢……”李嗣源说:“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吾心不负天地,随它来吧,绝不躲避!”回到宫里,朱守殷对你说:“李总管暂时没有起兵的迹象。以后,以后,我,就说不准了……”

    “张爱卿,”——冯道被唐皇惊醒了——“你说呢?”张全义只好出列奏道:“老臣觉得,还是得用李总管。自皇甫晖、张在礼叛乱,邢州、沧州、绥州、银州都相继出现反叛贼寇,如果不尽快解决邺都叛乱,时间长了,恐怕还会出大乱子。依老朽愚见,今日非总管不可!如依靠绍荣等人,永远也等不到胜利的一天!”众文武又一次七嘴八舌地随声附和,唐皇叹了口气,传旨命蕃汉马步总管李嗣源为邺都招讨使,但不用李嗣源麾下军队,而拨给一万金枪效节军,并派徐州节度使霍彦威率五千军兵协助。

    九

    同光四(公元926)年三月六日,李嗣源率领军队到了邺都,在城西扎营。元行钦从城南进帐拜见元帅,倒头就三呼“万岁”,惊得满帐将士张口结舌。李嗣源喝道:“李绍荣,你昏了,还是疯了?哪里有万岁的身影!”元行钦还是边磕头,边呼“万岁”,急得李嗣源走过来,一把抓起元行钦,元行钦才收了他的动作,不磕头,也不呼“万岁”。李嗣源要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问了些近来军情,打发元行钦回他的营寨。李嗣源休息两天后,传令:第二天平明攻城。

    当天夜里,偏偏地,皇上拨给的金枪横冲军也发生了叛乱,军士张破败纠合乱兵烧营寨,杀都将。天快明时,乱兵逼近中军,李嗣源率领亲兵拒战。乱兵越聚越多,四面围住了李嗣源和他的亲兵的几座营寨,眼看要杀到李嗣源的大帐,霍彦威率他的人马赶到,形势稍有缓和。李嗣源跳到高处,大声喝道:“张破败,你想干什么?”张破败喊道:“我们跟随主上十多年,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才换来了几天安宁。现在,主上不念我等功劳,自顾自作威作福。贝州军士想回家,主上不许,还说什么‘克城之后,全部坑杀’。前几天,我们几个兄弟饿昏了,大家闹着要粮吃,主上不给,还要杀尽我们。我们并没有反心,只是想保一条活命。”李嗣源说:“你们有功于国,主上会记得的,你们这样胡闹,岂不是自寻死路?”张破败说:“什么自寻死路?郭侍中功劳谁人能比?他没有自寻死路,怎么就死了?”李嗣源没想到,张破败竟说出这样的话,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李嗣源说:“郭侍中是郭侍中,我们是我们。现在,说说我们的事。”张破败说:“我们的事,很容易解决,和城内的弟兄联合起来,打退围剿兵马,你就在这里做皇帝,主上在河南做皇帝,我们不仅死不了,还可以享受荣华富贵!”李嗣源心里一热,“谢谢,谢谢大家对嗣源的厚爱,可嗣源不能做那样不忠不义之事,请大家谅解。”张破败问:“你不做,让我们去送死?”李嗣源说:“我不做,并没有让你们去送死。

    你们爱怎么就怎么,让我回京师复命受罚吧。”张破败回头问乱兵:“李明公不愿出头领我们造反,怎么办?”乱兵立刻又亮出抢刀,齐声高喊:“杀了他,杀了他!”

    张破败对李嗣源说:“听见了吧?这些人如狼似虎,他们可不管贵贱高低,您看,怎么办?”霍彦威踩了踩李嗣源的脚尖,示意他情势紧急,先答应下来,再见机行事。李嗣源还在犹豫,乱兵们发一声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地把李嗣源、霍彦威弄到邺都城下。张破败正要朝城上喊话,忽然,城门大开,杀出一彪军马。原来,皇甫晖、张在礼在城内早已看到李嗣源营内的一举一动,他们并不希望外军进城,就趁张破败立足未稳,冲出城来,刺死张破败,杀散乱军,把李嗣源抢到城内。霍彦威趁乱回到自己营寨,集合军队,商量怎么营救李嗣源。

    刚一进城,张在礼就率诸位将校在街上迎拜李嗣源。张在礼哭着诉说:“魏博兵将,绝不想背叛朝廷。皇上即位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听信宦竖,肆意杀戮功臣,聚敛财物,不顾士兵死活,还要坑尽邺都一城百姓,逼得我等走投无路,只好据城自保。今日迎进明公,还望明公领着全城军民,寻找一条活路,我等唯命是听!”李嗣源见张在礼等这么说,悬在空中的一颗心落到肚子里。他扶起张在礼,“诸位将军,快起来,快快起来!”众位将校起身,催促李嗣源拿个主意,李嗣源说:“诸位,你们不想归顺朝廷?”皇甫晖说:“不是我们不想归顺,而是目前情势不允许我们归顺。明公,您就另外想个法子,比如,您领着我们……”李嗣源说:“我领着……造反?”张在礼说:“我也知道,造反是大逆不道的事,可事到如今,保护一城军民的性命是最重要的事,那也只能造反了!明公,您能眼看一城军民惨遭杀戮?”“当然不能。”李嗣源说,“只是,只是,造反,造反……需要大量军队,你们也知道,当今皇上的武艺十分高强,光靠我们这些人,和城内的这点军队,不够哇!”众将校焦急地问:“您说怎么办?”李嗣源看着大家,问:“诸位将军,你们相信我吗?”众将校异口同声:“相信!”李嗣源说:“那好。我说一个主意。”

    众位将校都静静地看着李嗣源,李嗣源说:“我得出城。”“出城干什么?”李嗣源说:“招募大将,收集军队呀!我这次带来几万兵马,被你们冲散了,我得出去收拢,还有我的旧部……”“也对”,张在礼说,“那,您就出城吧。不过……”李嗣源有些紧张,“什么?”张在礼说:“您得稍事休息,吃点东西……”李嗣源忙说:“不要紧,不要紧!孟夫子不是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吗?连年征战,累点,饿点,早已经习惯了,也扛得住!”张在礼说:“明公真是奇人,到了这个份上,还有心思引经据典。”皇甫晖说:“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送明公出城。”

    众人把李嗣源送出城来,刚好碰上霍彦威接应的队伍,两人率领霍彦威的五千兵将退守魏县。夜半,中门使领相州刺史安重诲率军迎接,劝李嗣源先到相州。李嗣源想,相州地面稍大,军粮也比较充足,就同意转移相州。走到半路,李嗣源流着眼泪说:“我还是回我的魏州罢。到了魏州,上表谢罪,听凭主上惩罚。”“万万不可!”安重诲急忙劝阻,“明公身为元帅,没有攻克邺都,已是大罪,竟为凶人所劫,进入叛城,你还能说得清吗?你再归魏州,那是据城要挟君主,刚好坐实了自己罪名,那你还有活路吗?”一席话,说得李嗣源一股凉气从脊梁升起,刹时冷汗淋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李嗣源忙问安重诲。安重诲说:“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可走。”李嗣源问:“哪两条?”安重诲说:“第一条,星夜赶往京城,面见天子,泥首请罪,或许可以饶你一条活命。”“可是,”霍彦威补充道,“这条路十分凶险。明公与皇上早有嫌隙,当此世乱之时,皇上疑心更重,你再回去,最大可能,不言而喻。”“第二条呢?”“这第二条嘛,”安重诲慢条斯理地说,“回到镇州,招兵买马,自立山头。”霍彦威又说,“如今天下又乱,四方志士都急于找一个德行、身份、武艺、能力都能与河南抗衡的人挑头,明公刚好具有这些条件,您如自立山头,四方必然风从……”李嗣源急忙摇头,“这,第二条路,不能走,不能走!要走,我在邺都就不出来了。”话是如此说,李嗣源既没星夜上京请罪,也没真回魏州,而是随着安重诲到了相州。

    十

    三月八日晚,也就是李嗣源军乱的那天,元行钦看到了,却按兵不动。待李嗣源退守相州,他也退到卫州,派专使飞马把李嗣源的行踪上奏唐皇,称“元帅已入邺都,与贼人密谋,意欲奔袭洛阳,今已到达相州,望陛下速集大军征讨。臣在卫州,正秣马厉兵,以便前后夹击,彻底肃清匪患”。专使到了洛阳,唐皇又气又急,又恼又恨,忙招集群臣商议,群臣面面相觑,张口结舌,谁也拿不出一点办法。唐皇气得眼睛冒火,下旨催促各州军队迅速集结,他要御驾亲征,扫平祸乱。说完,唐皇问张全义:“你不是信誓旦旦,说‘非总管不可’吗?今天,你怎么也不说话?”张全义年事已高,听了这样的话,立时脸色傻白,一身冷汗,像一幅浸透了水的纸人瘫软在金殿上。侍卫七手八脚把他抬到他家,任储氏和一家人哭天抢地揉胳膊捏腿掐人中,却再也没有睁眼,天还没黑,一丝游魂就幽幽地荡上了西天!

    唐皇退朝,刚走出殿门,就见一人快步迎了上来,定睛一看,是金枪指挥使李从璟,唐皇说:“你父已经从贼,你不去追随你父,到我这里作甚?”李从璟跪到在地,大呼“冤枉”,“我父子两代追随陛下,几十年南征北战,何曾有过二心?我在陛下身边十几年,出生入死,身上有多少创伤,陛下都一清二楚。怎么能凭奸人一面之辞,就认定我父造反?就要赶臣离开?”唐皇心里也有些凄楚,说:“你说你父没有造反,怎么证明?”“我只身前往相州,请父亲回京面圣,陛下当面问他!”“此话当真?”“末将不敢戏弄圣上,愿以项上头颅作证!”唐皇说:“朕也深知你父忠贞不二,可许多将士都说他与张文礼狼狈为奸。你去,找你父亲回来,谣言不攻自破。”就派景进带着诏书和从璟一起去见他的父亲,并一再用食指点着头叮咛景进,“脑子要聪明点,不要赔了老本”。

    景进和李从璟经过卫州,被元行钦接住,安排在馆驿休息。元行钦把景进请进内衙,问皇上的旨意,景进没说,却先问元行钦:“李嗣源投贼,你看到了?”元行钦说:“他的确进入邺都,不知怎么的,后来又出来了。”景进生气地说:“进去了,就投贼了?你呀,只会惹乱子!李嗣源是谁,你不知道?他和皇上的关系,你不知道?现在,他出来了,只要往皇上面前一戳,几句话,你就是诬陷大臣!你的脑袋还要不要?”元行钦搓着手,头上脸上渗出了汗珠,密密麻嘛,亮晶晶地,“怎么办?怎么办?”景进骂道:“瞧你那熊样!惹事时的狡诈哪里去了?”元行钦说:“好我的爷爷哩,奶奶哩!你有什么主意,就赶快说!别卖关子了!咱们俩可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跑不了我,也飞不了你!”景进说:“要不是这原因,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呢。附耳过来!”两人咬了一阵耳朵。“来人!”元行钦呼叫,进来两个军卒,“把李从璟打入死囚牢,钉上脚镣手铐!”军卒领命去了。

    囚牢里,李从璟不明不白地关了半天一夜,心里的火,真不知往哪儿去发。天快明了,李从璟起身,手摇木栅栏,手铐脚镣的戚嚓声,和着吱吱轧轧的木栅栏声,立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他喝叫牢头,“快去禀报,我要见你们李绍荣将军!”

    还没等牢头回话,就听有人说道:“不用禀报,我自己来了!”李从璟一看,果然是元行钦,就问:“凭什么关我?”元行钦摆手要牢头出去,牢头面露难色。元行钦压低声音说:“还要我赶你?”牢头出去了。元行钦转身对李从璟说:“关你?关你是轻的!你的狗老子谋反,你不知道?”李从璟问:“我父子对大唐忠心耿耿,人神共鉴!说他谋反,有什么证据?”“你想看证据?”元行钦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一张纸,“你看看!”李从璟伸手去取,元行钦猛地缩手,“我拿着,你看。不然,你把它撕毁了怎么办?”元行钦把那张纸展开,抚平,两手捏着两个上角,让李从璟看。李从璟不看不要紧,一看,头嗡地一声,就象被人砸了一砖头,晕了!

    那上面分明写着:“讨李存勖檄”,下面的署名是李嗣源、张文礼、皇甫晖,李从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元行钦嘿嘿冷笑,“你,不愿意看,还是不敢看?好吧,好吧,我给你代劳,挑几句重要的,念念”,他大声念道:“‘李贼存,存,……’我不敢念,你也知道是谁。‘犯有十恶不赦之大罪:其一,篡唐自立,其二,滥杀功臣,其三,横征暴敛,其四,田猎害民,其五,宠信宦竖……’怎么了?才念了一半,就不想听了?”李从璟猛地睁大眼睛,大吼道:“拿来,给我!”元行钦下意识地倒退几步,李从璟哈哈大笑:“不敢了吧?假造檄文,栽赃陷害!我要到皇上那儿告你!”元行钦哈哈大笑,“你还想到皇上那儿告我,你都没想想,我能让你走出这间牢房吗?”李从璟猛地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他要杀人灭口,栽赃陷害?……”突然,元行钦拔出宝剑,朝李从璟刺去,李从璟一闪身,甩开铁镣锁住了剑身,顺势一拉,把元行钦拉了个狗吃屎,脸碰在木柱根上,立时起了个大血包。宝剑掉进了牢房,李从璟用脚尖一踩剑柄,那剑仓琅琅飞起来,打了几个翻滚,稳稳地落在李从璟手上。李从璟骂道:“你也算个将军?怎么就没有一点武德!

    喔——我明白了,你不是人,没有人性!”元行钦腾身站起,朝牢外大叫:“来人!”进来了一队兵丁,弓上弦,刀出鞘,李从璟一看,全是元行钦的亲兵,他明白了。元行钦从一个亲兵手里要过一张弓,拉弓就射,李从璟跳开一步,箭射在牢房的石头墙上,砰地一声,迸出了点点火花。李从璟冷笑道:“离这么近,我戴着脚镣手铐,你还射不中,真是个饭桶!我不明白,皇上看中你什么?”元行钦大喊:“箭上弦!”几十个亲兵一齐张弓搭箭,“这下,躲不过了吧?”李从璟大吼一声,朝木牢门撞去,木牢门刹时碎成了木条,朝外四散飞开。元行钦朝后跳了几步,声嘶力竭地大喊:“快,放箭,放箭!”几十支箭一齐飞向李从璟。李从璟满身是箭,像只刺猬,还杀了十几个亲兵,终于,他力气不支,缓缓地倒下了,倒下了……突然,他又挣扎着挺起身,半站着,右手拄着剑,怒目圆睁,瞪着元行钦!

    元行钦和他的亲兵们躬着腰,大张着口,不敢上前,也不知后退。过了好一阵儿,见李从璟还没动静,元行钦捞了把长枪,使出全身力气,刺向李从璟。李从璟倒了,亲兵们才长出了一口气,纷纷瘫坐在地上。元行钦再看李从璟,虽然倒在地上,还是半站的样子,手还握着剑,更可怕的,他的眼,还是圆睁着!吓得元行钦扔掉长枪,抽身就逃,口里断断续续叫着:“景公公,景公公……”

    景公公一面骂“惹祸的坯子”,一面小跑,来到死囚牢前,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看着,脸上露出了阴阴的笑。

    景进一回到元行钦的衙门,立即传令,秘密杀掉刚才没死的几十个亲兵……

    十一

    李嗣源一到相州,一天内就写了四个奏章,为自己辩解。派出的信使都被元行钦抓住了,李嗣源却还站在门外,眼巴巴地等着皇上的使臣带来原宥他的圣旨。等了几天,也没见京城一人一骑,嗣源愈益惊惧。正在此时,探马来报,几彪人马奔相州而来,嗣源与安重诲、霍彦威急忙登城,望见远处几个方向烟尘蔽日。嗣源大惊,回头问安重诲、霍彦威:“怎么办?”霍彦威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说的,打!”安重诲说:“自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没有什么可怕的。”李嗣源也强打精神:“来的是谁,目的是什么,我们还不清楚。说不定,是皇上派来帮我平定邺都的。”不多一会儿,几路人马先后到了城下。李嗣源一看,一路是自己的养子李从珂,一路是总管府都将石敬瑭,一路是齐州防御使李绍虔(杜宴球),一路是泰宁节度使李绍钦(段凝),都是来投奔他的,李嗣源高兴地把他们迎进城去。

    几人坐定,段凝说:“主上内有刘夫人、景进,外有元行钦一伙,忠臣良将没法和他们共事,我们特来投奔明公。”李嗣源心想,“你也是佞臣一个”,嘴里却说:“承蒙诸位厚爱,嗣源感激不尽。主上虽有不当之处,却也并非本心,我这几天就上京师赔罪。”石敬瑭说:“令公宽厚,总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如今,天下复乱,正是英雄群起之时,给令公而令公不取,必被小人钻了空子。古人说‘事成于果决而败于犹豫’,令公应该尽快下决心。”正说着,一人来到大堂,对着霍彦威的耳朵窃窃说了一阵,霍彦威说:“你把你刚才给我说的话,再对大伙说说。”那人说:“内线报告,李元帅给皇上的奏章,全部落到了元行钦手中。皇上派李元帅的公子金枪指挥使李从璟和景进找寻元帅宣旨,到了卫州,金枪指挥使被元行钦羁押,今早被乱箭射死。”李嗣源听到儿子的死讯,眼前金星乱飞,眩晕得几乎跌倒,眼中的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李从珂要父亲到后边的床上躺一会,李嗣源摇摇手,缓了好长时间,才哽咽着说:“儿呀,你哥哥那么好的武功,闯过了多少战阵,立下了多少军功,没有死在敌人手里,却,却被……元行钦……元行钦,狗杀才!老子不报此仇,枉在世上走了一回!”霍彦威说:“主上无道,军民怨怒,令公,今日情势,从众则生,守节则死,您好好想想!”石敬瑭说:“大梁,是天下的重要都会。令公,你给我三百骑,我先行攻取。如果得到,令公自引大军急进,这是保全您的唯一办法。”李嗣源看看从珂,看看安重诲,两人都使劲点头。李嗣源说:“也,只能这么办了!待占了大梁,我们再决定行止……石将军,你率领三千精锐为先锋,从珂,你率一千军马殿后。明日出发!安公,有劳您今晚就草拟榜文,分发各地,要他们会兵汴梁!”

    十二

    接到元行钦送来的情报,唐皇大为震怒,命令豆卢革筹集粮草,他要御驾亲征。豆卢革与孔谦率百官上表,称库廪早已没有一粒粮食,唐皇急命宣旨,要群臣到便殿商议筹粮。到了便殿,人人嘟着个嘴,谁也不说话。皇上开口骂道:“怎么,哑巴啦?平时,不让你们说,你们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乌鸦窝捅了两扁担!今天,嘴都缝上了?孔大人,你是租庸使,你先说!”孔谦没有办法,只好说:“洛阳先大旱,又大涝,庄稼几乎绝收,实在无法筹集粮草,请皇上东幸汴梁,就近取食。”

    豆卢革亟言不可。孔谦说,“好我的宰辅大人,去年遭灾,前半年,赤地千里,后半年,遍地汪洋。您说说,我到哪里调集粮草?”豆卢革说:“哪怕你说的都是实话,天子又不是牛羊,哪里水草丰美就到哪里去。”孔谦情急,看着唐皇说:“陛下,您看看,哪里有宰辅这么说话?把皇上比作牛羊!”豆卢革也针锋相对:“我只是说说,而你的主意,早已经把皇上当成了牛羊!”看两人吵得有点离谱,李绍宏说:“自古没有就食天子。吃用短少了,大家都省俭一点。”唐皇在朝臣中找寻冯道,却不见人影。唐皇叹了口气,“他,也走了!真不敢相信。”还是豆卢革说:“李大人说的很对,天子不可轻动!我朝虽说平了西蜀,四周还有许多敌人虎视眈眈,更加内乱蜂起,千万不能让人看出虚实。还是就地想些办法。”孔谦说:“就地有什么办法?你们是没当家,不知难哟!”豆卢革说:“我知道难,所以,我不敢主动请缨,要当这个租庸使。”说得孔谦半晌抬不起头。皇上对孔谦说:“你是租庸使,你总得拿个办法!”默了好大一阵,孔谦说:“臣倒有一法,不知当讲不当讲。”唐皇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哪样说话,讲!”孔谦说:“皇上下诏,向河南府预借今年夏、秋粮草。”景进和几个人小声说:“这倒是个办法。”唐皇说:“准奏。立即拟诏下发。”卢程心里一震,“寅借卯粮,什么狗屁办法!刘盆子复生了!皇宫内府,还有宦官、伶官手里有的是钱粮,从他们那儿挤出一点点,都足够了!”但他并不想明说,脸上依然平静如水。豆卢革嗫喏半天,说:“臣,也有一个办法,只是,只是,说不出口。”皇上生气地说:“但说无仿!”豆卢革鼓了好大的劲,说:“租庸外库早已枯竭,各路军队无粮,家属孩子逃荒要饭的,不计其数。假若再不救济,恐怕要出更大的乱子!下官以为,下官以为……”“讲!吞吞吐吐,成何体统!”豆卢革嗫喏着,脸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下官以为,可不可以请内府,出些金帛,供给军队?过了凶年,再还给内府也还不迟。”说完,又加了几句:“司天监几次报说:‘流星犯天棓,主御前有急兵’,‘客星犯天库,宜散府藏’。臣,臣也是,为了国家,为了社稷。”皇上刚要叫内库使张容哥,却见刘皇后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银盆,盆里散乱地搁着几件簪子、手镯,身后跟着三个小皇子继嵩、继潼和继蟾。继嵩不过十一二岁,继潼只有六七岁,继蟾还在蹒跚学步。唐皇和群臣看着这个场面,有的伸长脖子,有的张大嘴,惊愕地不知所以。刘皇后说:“本宫一直在屏风后面,什么话都听到了。你们要内库拿钱供给军队,这个主意好!

    拿去吧!内库就剩这只银盆,几件簪子、手镯,和这三个孩子,你们都拿去,换了钱,供给军队!”众位大臣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刘皇后看众人噤若寒蝉,越发胆壮,她高声骂道:“你们没有本事,弄不来钱粮,把屎盆子扣到本宫头上了!我知道,你们恨我,骂我贪心敛财!敛财怎么了?我们是皇上、皇后,天下都是我们的!敛点财物又有什么?我们夫妇君临天下,虽说是凭借武功,更是上天遗命。命既在天,个把乱匪能把我们怎么样!”众大臣挨了一顿臭骂,有的红了脸,有的黄了脸,有的青了脸,有的黑了脸,无论是谁,哪怕肚子里有许多话要说,这时候,都只能敛气屏声,弓着腰,退出殿去。

    消息传到军中,当晚,铁枪军军士王温等五人作乱,杀了他们的都将,被皇上发现,杀掉了。皇上召见铁枪指挥使郭从谦,骂道:“你早就背离了朕,拜郭崇韬为叔父,编排了朕多少坏话,又跟着你的义父存乂,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你以为朕不知道?朕只是觉得,你还干了一些好事。谁想,你不思悔改,今天,又唆使王温叛乱,你到底想干什么?”郭从谦慌忙跪下,磕头就像捣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小人原是优伶,能做到铁枪指挥使,全是陛下恩宠!小人哪能不肝脑涂地报答陛下?小人是个笨汉,有眼无珠,拜崇韬,认存乂,那也是觉得他们忠于朝廷,那时候,怎么能知道他们的狼子野心?至于王温叛乱,小人事先确实不知!”

    唐皇说:“王温叛乱,料你也不知道!你下去,好好管束你的部队,不许再出一点乱子!否则,朕就提了你项上的狗头!”郭从谦喏喏连声,倒退出去。

    郭从谦回到军营,十几位要好的下属围了上来,打问皇上说了些什么。郭从谦满面泪水,说:“别问了,别问了!你们赶快回去,把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换成酒肉,吃吧,喝吧!”大家更惊诧了,这个问:“到底怎么了?”那个说:“还用问?将军什么时候哭过?”郭从谦放声大哭。听见哭声,将士们纷纷围上来。“将军,我们知道你心里苦。郭侍中,多好的人呐,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满门抄斩!

    就说睦王,为郭侍中说了几句公道话,也满门抄斩!他可是皇上的亲弟弟呀!这样的皇上,我们还守着他干什么?”“不说那些,光去年到今春,将士们没粮没钱,您给了我们多少!我们就听您一句话,您说咋干咱咋干!”郭从谦听到这里,把皇上的话一五一十地合盘端出,后边又加上一句:“我猜,皇上平定邺都之日,就是我们罹难之时!”将士们群情激愤,“横竖是个死,反了,反了!”郭从谦哭着对大家说:“你们再别生事了,都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一人顶着,绝不让诸位跟着我去死!”

    第二天,元行钦从卫州回到洛阳,唐皇亲往鹞店劳军。元行钦说:“李嗣源移檄各地,纠合乱军想要奔袭汴州、洛阳,望陛下幸关东招抚乱军。”唐皇不无忧虑地问:“朕去招抚,他们能听朕的吗?”李绍宏说:“能,怎么不能?陛下是正经八百的皇帝,李嗣源是什么?乱臣贼子!皇上到了前线,振臂一挥,乱军自会潮水一样归来。”唐皇听信了他们的话,调集了两万五千兵马,决定亲征李嗣源。

    十三

    李嗣源从相州向汴梁进发,半路上,又有贝州刺使李绍英、北京右厢马军都指挥使安审通、真定虞侯王建立等人前来投奔,河北基本叛附李嗣源。李嗣源到了白皋,遇到了马坊使康福,得到数千匹战马,李嗣源额手相庆:“天助吾也!”向前没有几里,又碰上了几只山东的供绢船,李嗣源把绢全部赏给了军士,将士们欢欣鼓舞。李嗣源进军滑州,派人游说符习,符习日夜兼程,与李嗣源会军与胙城。汴州刺史孔循明里派人迎接唐皇,暗地又派人北迎李嗣源,并对李嗣源说:“唐皇也发兵向汴,你可要快些啊!”两处的人还没有回到汴州,石敬瑭的队伍已经攻占了封丘门,汴州守将西方邺请降,不日,李嗣源进入汴州。

    李嗣源进汴州的那天,唐皇到了荥泽东,他命令龙骧指挥使姚彦威率领三千骑兵为前锋。临出发前,唐皇赏赐了不少绸缎,抚着他的背说:“你是汴州人,朕进入你的家乡,不想让别人前驱,怕惊扰了你的家人,你努力吧!”姚彦威慷慨激昂地表示决心:“末将绝不负皇上重托!”一到汴州城外,立即跪倒在李嗣源膝下,声泪俱下:“主上内惑于妖姬、宦官,外听信优伶和元行钦等谗谄之辈,行为乖张,无故杀戮功臣,祸害军民,万望明公救民于水火!”李嗣源好言抚慰,收至帐下,心里骂道:“你自不忠,还说皇上乖张。这样的人以后可要严加处置!”指挥使潘环守王村寨,寨内有军用粮草百万,唐皇派了一队人马接洽,要取粮草军用。没想到,潘环也投降了李嗣源,去接洽的兵丁只逃回几人!

    唐皇到了万胜镇,东距汴梁还有几十里,听说李嗣源已经占领汴梁,心里一惊:李嗣源行军那么神速,过去,自己怎么没有发现?他沮丧地传令回师。路旁一个荒冢,他勒马登了上去,回头看看自己带出的兵将,怎么如此之少?出洛阳时,是两万五千多,这会儿,连一万也不到!他看看身旁几个执仗的军士,那菜色的容颜,那疲惫的神态,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为他东荡西杀南征北战的虎狼之师!他拍拍旁边一个战士的肩膀,说:“昨晚,魏王送回西川金银五十多万,回到洛阳,全部赏给你们!”说了这话,他等,等那个兵士“谢主隆恩”一类的话,谁知道,他竟然说:“我的妻子儿女已经饿死了,要那些金银财宝有什么用!”他勃然大怒,抡起马鞭就要打下,李绍宏抓住他的手,怯怯地说:“他,吐的是肺腑之言!”唐皇忽然觉得,李绍宏的话,怎么那么远,那么远,就像隔着山,隔着水,隐隐约约,飘飘渺渺,却分明感到浓浓的爱怜,轰轰的温暖。“容歌”,他喊道:“快,赏给李爱卿一条玉带!”内库使张容歌应了一声,没精打采地蹩过来,说:“颁给早已没了,皇上您,又不是不知道。”一个卫士骂道:“没了?还不是你们私吞了!”

    另一个喊:“打这些狗日的!把皇上弄到这步田地,就是这些贼骟驴!”卫士们抽刀就追杀,吓的张容歌撒腿就跑。元行钦喝住了卫士,张容歌看看翻卷奔腾的河水,说:“刘皇后宁让财宝发霉,也不放手,官兵却怪罪我们,我们到哪里去说理?

    假若有事,我们还不得碎尸万段?不如今日投河,落个全尸!”说罢,“扑通”一声,跳入河中。几个军士要下河去救,李绍宏说:“别救了,让他去吧。说不定,这是最好的归宿!”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沉一浮,慢慢地,被水吞噬。那水,没事似的,依然翻卷奔腾,向东流去,流去。

    眼看着红日西沉,元行钦等人在荒冢上摆下几样小菜,请皇上用膳。唐皇问:“这是什么地方?”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刚巧,一个打猎的老头,背了几只野鸡回家,路过这里,李绍宏把他叫上来,问:“这个土疙瘩叫什么名字?”“愁台。”唐皇心里一惊:“为什么叫这个怪名字?”他还没张口,老人接着说道,“殷纣王临死时,经过这里,一脸愁容,在这个台上吃了最后一顿晚餐。后人就把它叫作愁台。”

    唐皇听了,脸色立即变得傻白傻白,仰天长叹:“天意啊!天意啊!”李绍宏说:“皇上,哪里的话?这不过是凑巧。要真有天命,那就是老天给您送鸡来了,您又可以饱餐一顿了!”卫士们抢过老头的鸡,七手八脚地拔毛,生火。老头扑过来抢鸡,卫士们拔出腰刀:“要鸡还是要命,你挑一个!”李绍宏说:“老人家,这位,是当今皇上,吃你几只鸡,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份!”老头说:“儿子死了,媳妇死了,老妻幼孙也快饿死了,我要福份给谁用?”还是扑着抢他的鸡。元行钦使个眼色,作了个掐脖子的动作,卫士们你抓腿,他抓胳膊,把老头架下了荒冢。唐皇悲怆地说:“邺都叛乱,像一把火,引得四处燃烧。如今,连总管都同朕刀枪相向,我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你们说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众人谁也没不说话,这个问题,他们没法子回答,只有烤鸡的柴,冒着浓浓的烟,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卿等事朕以来,无论富贵急难,没有一次不是共同扛的,可这一段时间,情势危急,你们都默默无言,坐观成败!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慢怠了张承业李存审,错杀了郭崇韬,痛彻肺腑,悔之无及!”李绍宏、元行钦几人,听了这样的话,都觉得脸红心跳。元行钦说:“臣本庸才,几易其主。承蒙陛下抬爱,位极将相,危难之时,不能为主解忧,就是死了,也不能原谅自己。”说着,拔出宝剑,就要自刎。唐皇急忙夺下宝剑,抽抽嗒嗒地说:“今日,众人纷纷离散,朕的身边,只有你们几人,你们再要轻生,有事,叫我靠谁去?”元行钦一愣,遂提起刀来,“噌”地割断自己头发,扔在地上,李绍宏等人,也学着样子,割断发髻,跪在唐皇面前,发誓说:“追随皇上,生死不离!”随后,几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周围的卫士兵丁,似乎也被感染,发出了呜呜悲啼。这声音,似秋风旋起落叶,如萤火掠过坟茔,在黑夜里翻卷滚动,让草木虫鸟不寒而栗!

    十四

    就在唐皇吃烤鸡的那个晚上,千里之外的武功,李从袭带着征蜀的部分军队,从栈道爬回了武功。一进武功,魏王继岌神奇地恢复了神志。他一醒来就喊:“饿死了,饿死了!快拿吃的!吃的!”李从袭惊奇地不知说什么好,魏王的侍卫兴奋地跑出去弄吃的。不一会儿,端来一碗面糊糊,继岌一把打落在地,“就给本王吃这个!白白的米饭给谁吃了?”侍卫委屈地说:“您还当在西川?就这个,我们还吃不上呐!”李从袭说:“魏王,你也知道,去年,关中大旱大涝,夏秋颗粒无收,这会儿青黄不接……”“颗粒无收还能饿着我们?”继岌嚷道,“咱们的钱呢?征蜀缴获的那么多钱呢?”李从袭说:“你还不知道,自你昏睡后,任将军平叛用了一部分……”“平叛?平什么叛?”继岌不解地问。“李绍琛,呕,就是康延孝,杀了郭崇韬以后,他……”李从袭的话虽然有些凌乱,继岌却听明白了,他忽然问:“我昏厥了多少天?现在,洛阳,洛阳,怎么样?”李从袭淡淡地说,听说,先是张在礼造反,后来,各地都起了乱兵。“这几天,李嗣源反叛,占领了汴州,已经进兵洛阳。听说,皇上的亲兵也要造反……”继岌一把抓住李从袭的手,问:“为什么?

    为什么?”李从袭有气无力地说:“好像是,没吃的,闹饷。皇上,皇上还指望我们缴获的金银呐……”“我们的兵,怎么样?”李从袭说:“还能怎么样?没吃的,又听到了内乱,逃散了七八成……”继岌彻底地明白了,他喃喃地说:“都因为杀郭叔,都因为杀郭叔……”心里一急,说着说着,又昏死过去。“快去找医官!”

    侍卫放下碗,转身出去了。李从袭看着昏死的继岌,重复着继岌的喃喃自语,忽然猛醒,“不好!”要是回去,继岌把内情和盘端给皇上,还有他的活路吗?他觉得,浑身冰冷,手脚也不听使唤。怎么办?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有这么多银子,还怕什么?走,只要走出这个是非窝,钻在无论什么地方,一辈子也吃喝不尽!”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几件衣服,胡乱包了个包袱,打开银箱,给包袱里塞呀塞呀,直到塞不下,才背在背上,走出来。又看见昏死的继岌,忽然又想,这个东西醒过来怎么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勒死算了!主意已定,从继岌身上抽出丝带,在继岌的脖子上绕了几圈,一头拴在桌子腿上,一头拽在自己手中,用力拉了一阵,眼看继岌由挣扎、抽搐到一动不动,他才松了一口气。起身要走,又怕没死,突然看见桌上有几枚长铁钉,就拾了个半截砖,从他的顶门钉下去,再把头发捋平摆顺,才背起包袱,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侍卫找了几圈,也没找到个医官。等他回来汇报的时候,发现继岌已经死僵了,他惊慌地到处喊“李公公”,还没逃走的兵士都围过来。他们见魏王死了,李从袭没影了,便呼啦一声作鸟兽散,各奔前程了。剩下一些无家可归的,由几个军校领着,辗转回到洛阳。那时,李嗣源已经当了新皇上,他们也就归顺了新主。

    ——这是后话。

    继岌的死讯报告给豆卢革,豆卢革把报信人杀了,和李绍宏等人在中兴殿廊下碰了个头,奏请皇上说:“魏王的军队不日班师回京,陛下应该控扼汜水,收抚散兵,等待征蜀大军,再一起东征,一鼓扫平李嗣源!”皇上欣然赞同。正午,皇上兴致勃勃地出上东门阅兵,他兴奋地告诉将士们:“我们有钱了,我们有粮了!魏王征蜀,大胜凯旋,已经到了兴平。他给我们带回了无数金银财宝,也增添了几十万战无不胜的军队!明天一早,朕亲率你们东征,扫平所有叛军,共享荣华富贵!”

    底下稀稀拉拉的几声回应。皇上叹口气,誓师讨伐刘守光时候,军士的震天吼声咋就那么响亮呢?这个问题,他,找不出答案,这会儿,也没有心思找答案了。

    十五

    第二天,也就是同光四年四月初一,唐皇起了个大早,匆匆传膳,他要御驾亲征。这时候,铁枪军列阵于宣仁门外,金枪军列阵于五凤门外。铁枪军指挥使郭从谦给他的旗牌官使了个眼色,旗牌官一摇令旗,铁枪和金枪军士们就有人喊:“向皇上要饭吃!”“向皇后要衣穿!”两军将士大喊着“要吃饭”“要安宁”,鼓嘈着进攻兴教门。唐皇听到喊杀声,推开碗碟,操起佩剑,和殿内卫兵一起冲向兴教门。到了兴教门,没有看见他的亲兵头目,却看见散员都指挥使李彦卿在那里孤身与叛军厮杀。唐皇抢到门前,大喊:“我是皇上!你们要干什么?造反者杀无赦!”

    乱兵愣了一下,稍稍后退几步。只听郭从谦喊道:“皇上山珍海味,你们吃的什么?

    不造反,等着饿死?”乱兵听了,又蜂拥而上。李彦卿喊道:“郭从谦,圣上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话没说完,乱兵已经杀到眼前,他急忙抡起宝剑招架。

    皇上的眼眶湿润了,要不是李彦卿,乱兵都杀到他的饭桌上来了!这时候,他真想跪在李彦卿脚下说,“朕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你一家!”可没有时间!唐皇一口气杀了几十个乱兵,乱兵才稍稍后退。唐皇见是铁枪军与金枪军叛乱,忙唤人过来,解下腰上的玉佩说:“快,上邙山,调朱守殷的银枪军救驾!”那人揣着玉佩,急急奔向邙山。郭从谦见攻势有点削弱,一边组织新一轮进攻,一边叫后军用火箭射。顷刻之间,兴教门燃起了大火,烟熏火燎,呛的双方都透不过气来。

    接到唐皇的调令,朱守殷急忙集合队伍,赶往京师救驾。经过邙山的松林时,他突然灵机一动,喝叫兵士下马,隐藏在松林里,派了三个骑兵,从三个方向入城,打探消息。

    兴教门的大火还在哔哔驳驳地烧着,喷溅的火星引着了旁边的房屋,火势就更大了。乱兵从较远的地方爬墙而入,攻进了皇宫。近臣宿将都丢盔弃甲,逃散了,只有李彦卿和十几个宿卫军校血战叛军。突然,一支火箭射中唐皇的脑门,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颓然倒地!

    李彦卿一边向宿卫军校大喊“顶住!顶住!”一边抱着皇上,撤到绛霄殿走廊下。皇上挣扎着拔掉了他脑门上的箭,白馕馕的脑浆顺着箭孔向外涌。他嘴唇在蠕动,似乎要什么。李彦卿俯下身,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才听到“水!水!”

    恰好跑来一个宫娥,他朝宫娥吼道:“去,找皇后,要水!”那个宫娥急忙掉头跑向长春宫。她气喘吁吁地进了宫门,只见宫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绫罗,到处都是春衫,宝物格子上的玉鹿歪在一边,没了角,成了四不象。地上,满是唐三彩的碎片,反射着刺眼的光。“皇后,娘娘!”她找到了皇后,“水,水!皇上,皇上……”皇后正和存渥往包袱里塞金银,看也没看宫娥一眼。存渥生气地吼:“快走!

    绍荣还在门外等着。来不及了!”皇后没说话,还往包袱里塞。“够了,够了!你能带完?”存渥不耐烦地催她走。“皇上,中箭,要水,水!”那宫娥焦急地喊,皇后顺手塞给她一只碗,“拿去!”存渥说:“那是我吃剩下的。”“怎么了?你剩下的,他就不能喝?”存渥说:“那是奶酪,吃了要死人的!”皇后飞了存渥一眼:“死就死吧!死了,你不更好!”宫娥着急,也没听清他们说什么,端起奶酪就跑。

    继嵩听说皇上受伤了,随着宫娥飞跑出去,继潼、继蟾也跟了出去。皇后一把拉住继蟾的衣袖,“干什么去?”“看父皇!”说着,拼命一挣,衣袖撕裂了,皇后跌了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刚要哭,存渥一把拽起来,骂道:“都啥时候了,你还想不想逃?!”说着,点旺了手中的火把,朝床上一扔,那床和旁边的桌子,梳妆用具,立刻就被大火吞没了。皇后一个愣怔,擦把眼泪,又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一块碎银子,塞进包袱里,抓住存渥的胳膊,跑出宫去。

    那位宫娥端着奶酪跑回来,看兴教门那边杀得正酣,皇上一人睡在原地,急得裙子也没提,就扑坐在唐皇身边,扶起皇上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把碗凑到皇上嘴边。不知是闻到奶酪还是女人味,皇上慢慢睁开眼睛,“皇,皇后,还是,还是你好……”那宫娥没有分辩一个字,眼里却涌出滴滴清泪,扑嗒嗒淋在皇上胸前。继嵩兄弟扑到皇上身边,跪着接过奶酪给皇上喂。皇上喝了几口,似乎更清醒了。他认出了继嵩兄弟,“怎么?是你们?”继潼的泪象珍珠,汩汩地流。皇上抬手轻轻地,轻轻地擦,擦。哟,那手,好凉,好冰,继潼伸手抓住父皇的手,解开自己的衣服扣,塞到怀里暖。继嵩把奶酪交给继蟾,怪叫一声,拾起父皇的宝剑,朝兴教门飞奔而去。继蟾怯怯地叫“哥哥,哥哥!”继嵩已经杀入叛军之中。“让他,去,去!这,才,才是,我的,儿子……”话还没说完,又昏死过去。继潼兄弟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推,又是摇,好一阵子折腾,可惜,皇上的身子越来越凉,越来越僵。那宫娥情知皇上没救了,心里想:“老天把皇上送到我的怀里,也算宠幸了我一回,我得为他做一点点应该做的事了。”她擦了擦迷离的双眼,一把抱起继蟾,一手拉过继潼,跌跌撞撞地朝中兴门逃去。继蟾在她的怀里扑腾,继潼也拼命朝后拽,她,紧紧抱住继蟾,使劲拉着继潼,怎么也不松手。她也不知道,这会儿,自己怎么如此大胆,怎么如此勇敢,她,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逃出去,保住皇上的这点骨血!

    皇后与李存渥、元行钦领着七百多骑兵,从师子门仓皇出逃。通王存確、雅王存纪等王室贵族和宦官宫女,像一群受惊的乌鸦,四散逃走。朱守殷率骑兵冲进宫来,抓了三十多个宫娥彩女,到教坊掳了十几个优伶,派军队押送到他家。完事之后,他又纵马在宫里跑了一圈。经过绛霄殿走廊下,看见皇上的僵尸和撒在地上的奶酪,说:“皇上到底是皇上,中了箭还敢喝奶酪!”说完,拨马扬长而去。

    敬新磨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他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又要出大事了!但是,他还是没想到,这大事竟近在咫尺,更没想到,事竟然这么大,皇上死了!朱守殷到教坊抢优伶的时候,虽然没说一句话,他却马上猜出:兵变了,皇上遇难了!他急急忙忙进宫,寻到绛霄殿走廊下,看见了皇上和李彦卿的尸首。这时候,他没有惊慌,也没有哭泣,仿佛这样的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许是,这些年,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的眼泪就像沙漠里的溪流,还没滋润多少土地就干涸了。所以,尸体,哪怕是皇上的尸体,也没能换来他的眼泪。他,镇定地从绛霄殿里拿出鼓,铙,笙,琵琶,唢呐,胡琴……一件一件架起来,把皇上和李彦卿的尸体连拉带抱,弄到上面,头北脚南,并排摆正。再把他们的衣服,一层层理顺,扯平。他忽然觉得,皇上的衣兜里有什么东西,淅淅嗦嗦的。伸手掏出一看,是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词,墨迹新鲜光亮,似乎是新作:赏芳春,暖风飘箔。莺啼绿树,轻烟笼暖阁。杏桃红,开繁萼。灵和殿,禁柳千行,斜金丝络。夏云多,奇峰如削。纨扇动微凉,轻绡薄。梅雨霁,火云烁。临水槛,永日逃烦暑,泛觥酌。露华浓,冷高梧,彫万叶。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

    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不觉朱颜失却。好容光,旦旦须呼宾友,西园长宵,讌云谣,歌皓齿,且行乐。

    读着这首词,敬新磨的心海泛出了一串串浪花,那是李存勖的一生呀--平内乱,战潞州,诛刘燕,灭朱梁,多么威风!谁能想到,李亚子啊,你竟然……他随手一扬,那张纸,那首词,像一只燕子,滴溜溜地飞了,飞了,飞了一圈,又回到他的身边。他攒着这张纸,大声喊道:“皇上啊皇上,你到那边去,呼朋拽友,拥金叠翠,歌皓齿,且行乐吧!阳间人世,没有你行乐的地方了!”说完,他爬下乐器堆,抖抖地模出火石,引着了火捻,点着了手中的纸--那首皇上新创作的词,用它,引着了乐器,看着火越烧越旺,然后,盘腿席地而坐,对着那堆熊熊大火,弹起他心爱的古琴,唱道:“都说是宦官的错,都说是优伶的错,

    天地邪,神灵邪,

    你们说,你们说!

    你也知天时地利,

    你也谙文韬武略,

    为什么昙花一现?

    为什么龙椅的锦垫也坐不热?

    我把你交于火,

    也把我交于火,

    千秋功罪,

    任后人评说!

    任后人评说!”

    唱完,他抱起心爱的古琴,一纵身,跳进火堆。火,更旺了,熊熊地,映红了半边天。一阵风起,火,毕毕剥剥,呼呼啦啦,发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像人在笑,像鬼在叫,像天在吼,像地在摇,又像冥冥中的神灵大声地给山川给河流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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