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蜀大军开拔不久,洛阳城里就有传言,邙山上发现一具挖药的老头尸首。看样子是不小心掉下山崖的,后来,又被野狼撕咬,血肉模糊。敬新磨一听,惊得一个哆嗦,立即背着他心爱的古琴,赶往邙山——他的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去年的一个早晨,孔谦带着六个保镖和他的一干公差,徒步来到洛阳上东门外,他对公差们说:“自从加征几项税收,农人商贾或逃或避,你们给我把眼瞪大些,严加排查!谁抓的多,就奖谁,谁抓的少,罚!”眼看着手下各就各位,他才往前走了三四十步,站在运河边上,手搭凉棚向东瞭望。
才是早上,太阳就火辣辣地燎人,他的心里比这几个月的天气还燥哇。原先总以为,只要做了租庸使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谁能知道,各道州府交来的赋税,多半流入刘夫人的腰包,剩下可怜的一点,还没进他的仓库,就被皇上和各部弄走了,他这个财神爷反倒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这不,前几天,自己和刘夫人说的好好的,请求皇上批准每户再加二百文税款,叫郭崇韬给说黄了,刘夫人又把他叫去,骂了个狗血淋头:避暑楼要钱,龙门寺西配殿要钱,祈雨搭台扎龙都要钱,叫你加点税款,你连这个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转过来又想,刘夫人也真黑,我为国家掌管仓库,手里连一两碎银子也没有了,可她的私库里,除过无数珍奇宝玩价值连城以外,铜钱泛绿,银子发黑,少说也有几百万两!这个女人在邺都的时候,就做生意,那时,果蔬糖茶,无所不贩,到了洛阳,还雇用几拨人马,偷运盐铁,赚了多少,连皇上也说不清!“她,怎么如此毫无厌足?”
“大人,来了,来了!”一个黑脸保镖指着远处,兴奋地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出现了几片帆影!孔谦的心里也有几分欣喜。盯紧一看,原来是几只苍鹰!正在懊恼,忽听码头那边人声鼎沸,走过去一看,许多人围了一圈,中间一个老头,脸像老榆树皮,苍黑中夹着褐色的斑点,下巴缀了几根白中夹黄的胡须,死死地抓住一只口袋,和他的手下争执。他分开人群,走到中间,问老头:“你是干什么的?”“医生。”孔谦捏捏口袋,“里面装的什么?”“药材。”“哪里来的?”老头指指脚下一把短柄小镢头,“你看看,邙山挖的。”孔谦瞟了一眼,那镢头上还沾着新土。孔谦并不在意这个,又问:“你不知道,药材拿出来交易,要收流通税吗?”老头胡子一翘一翘地,“我是郎中,挖点药材,是要治病救人的,凭什么说我交易?”孔谦拽拽老头稀疏的胡须,问:“你怎么能证明你是自用,而不是交易?”老头掰开孔谦的手,说:“你跟着我,看我去市场,还是回家,不就明白了?”保镖“唏”地一撇嘴,“跟着你?你把我家老爷看作什么人了?县太爷的捕头?”公差吼道:“少废话,快交税!”老头气得胡子一抖一抖地,“你们当官的,怎么都是些狼啊?不听人话光想吃人肉!”公差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吃了豹子胆,竟敢辱骂朝廷命官!”“什么朝廷命官,狗都不如!狗吃了屎,还要给拉屎的摇摇尾巴……”孔谦一甩手,“把他的药材就地卖了,充作流通费!”老头紧紧抓住他的口袋,口里骂道:“你们真是狼哇!喝人血,吃人肉,不吐骨头!李存勖,刘彩珠,你俩个狗男女,养了一群强盗……”“你,你,竟敢辱骂皇上!”黑脸保镖扑上去要打,孔谦突然一个激灵,拉住了黑脸的手腕,问:“他骂谁?”“前一个是皇上,后一个,后一个,我,我也不太清楚……”旁边一个老人小声说:“他是刘夫人的父亲,当今皇上的老泰山,大号刘天渊!”孔谦听了,大喜过望!“刘彩珠呀刘彩珠,这下,我可抓着你的牛鼻子了!”遂命令:“把他绑了,关到租庸使府!”又对黑脸小声交代:“不要难为他,好生照顾!我去长春宫,很快就回。”黑脸答应一声,调了几个公差,把老汉押向租庸使府。这一幕,恰好被敬新磨看到了。敬新磨一个愣噔,暗暗叫声“不好”,匆匆跳上马背,朝皇城内的教坊驰去。
在教坊的排戏房,敬新磨果然找到了继岌,继岌身着小旦戏装正在走台。敬新磨一把抓住他,拉到自己房内,说:“找到了,人,小人说过的那个人,终于找到了!”“什么人,值得师傅您一惊一乍的?”敬新磨歇了一口气,说:“真是鬼使神差,你外公,找到了!”继岌先还愣了一下,马上高兴地拉住敬新磨,“师傅,快,带着我,找他老人家去!”敬新磨把继岌按在椅子里,“别着急。他,关在租庸使府。”继岌既惊奇又恼怒地问:“他们,征收赋税的,也敢私设公堂?”“什么私设公堂?孔谦不过想邀功讨好!”敬新磨把刚才的一幕说给继岌,又把三垂岗的一幕说给他听,继岌一下坠入五里雾中,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为什么……”敬新磨说:“孩子,你不知道,咱大唐一向讲究门第,你母亲又在那个地位,你说,她该怎么办?”继岌哭了,眼泪滴在地上,“那是生身父亲!父亲!怎么能,眼看着,他受苦?我真不明白,那个破位子,真比,真比父亲,还重要?没了亲人,要那个空位何用?有我,有父王,就足够了,还要啥?还要啥?”哭了一阵,继岌擦擦泪水,站起身,就要冲出去。敬新磨一把抓住他,“干什么去?”“我去求情,跪下求情,哭着求情……”“她要不答应呢?”“我向她保证,我能保护她,让她认了外爷,别去争那劳什子……”“她还不答应呢?”
继岌抓住敬新磨的手,“师傅,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办!你教我,你教我!”敬新磨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做。”继岌扑通一声跪在敬新磨面前,说:“你说,你快说,什么办法我都愿意去做,只要能认下外爷!”
敬新磨扶起继岌,“你坐下,听我说。你去唱出戏,给你母亲看。”说着,拿出一张纸,上面抄着戏词。继岌接过,怯怯地问:“她能看吗?”“戏,她还是很爱看的。
至于能不能起作用,这就要看她的人性了。”“师傅,人性,啥意思……”敬新磨诚挚地说:“人性最柔软的部分是感情,戏恰恰是以情动人的。看了该动情感的戏,如果还没有良心发现,那就说明,这人,心死了。对于心死的人,什么办法都不起作用了!”继岌又有些犹豫,“戏,还没排,词,一点也不熟……”敬新磨问:“你是不想见你的外祖父了?”继岌忙说:“想,想!”敬新磨鼓励说:“那就别犹豫。
你学了那么多套曲,随便套用一个,还用排吗?至于词,你还可以现编吗!只要意思相近就行……”继岌使劲点了点头。
继岌带着文武场面来到长春宫,问倩桃:“夫人忙什么呐?”倩桃回说:“没忙什么,和李供奉使啦闲话。”继岌他们便走了进去。刘夫人一见,马上换了一副笑脸,问:“怎么了?想在我长春宫唱戏?”继岌回说:“儿子新学了一出戏,想唱给母亲听听。一来让母亲看看,儿子的本事有没有长进,二来也逗母亲开开心。”刘夫人看了看李从袭,笑眯眯地说:“你看,儿子长大了!”“是啊是啊。”李从袭说,“奴才也为主子高兴。”刘夫人转面对继岌说:“难为你一片孝心,唱吧。”说着,刘夫人整整衣裙,坐下,看着继岌。继岌说:“我得换换装。母亲,您稍等。”
过了一会儿,板鼓一响,继岌身穿破青衣,头戴脏罗帕,裙幅下褴褴褛褛,踉踉跄跄走出二帘,口中唱道:(唱)天昏昏地黯黯星稀月冷,风萧萧雨凄凄苦对残灯。
哭一声小姣儿不见踪影,
望铁铲抚浅筐大放悲声!
(道白)这真是,身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家贫日日苦,人老事事哀!
(唱)想那日父母女儿进早膳,
野菜清汤乐融融。
我说是,世乱也有乡亲义,
你说是,家贫更有父母情。
儿父道,黑夜戚戚难寻路,
你说是,天明迎来太阳红。
我说道,一日三餐难见米,
你说道,野菜虽苦也养生。
继岌一边唱,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睨视母亲。他见母亲先还翘起二郎腿,蛮有兴致,听了几句,翘着的腿放了下来,眼里有些不满,再听几句,侧开身子生气。李从袭几次暗暗摇手,要继岌停下,继岌装作没看见,继续唱戏。继岌想,今天,无论如何,我得把戏唱完!想到这里,便愈发起劲地唱了起来。
(唱)大清早捏铲挎筐挖野菜,
乱葬岗乌鸦哇哇哇哇嚎不停……
这句的行腔还没结束,就见租庸使孔谦匆匆进来,在刘夫人耳边嘀咕几句,刘夫人猛地起身,和孔谦李从袭一起走进内室。继岌打了个手势,文武场面戛然而止,他也快步跟了上去,却被倩桃挡在门外。一会儿,孔谦和李从袭出门,匆匆离去。当天,继岌听说外公就被孔谦放了出来。可继岌在洛阳城里城外找了好几天,也没见个人影,慢慢地,心也松了,过了十几天,只好作罢,不找了。
敬新磨赶到邙山一看,正是刘天渊!他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老哥哥,你死得惨哪!冤也没处申哪!”他从山泉里舀来清水,洗净尸身上的血泥创伤,捋顺了稀疏的黄须,用老汉身旁的小镢,在山坡上刨了三四尺深的坑,把老汉和他的草药筐小心翼翼地放下去。然后,坐在坑边,怀抱古琴,眼含热泪,唱了一曲悠悠的歌:陟彼高岗兮望我故乡,老妻盼我兮探望儿郎,儿郎锦绣兮嫌我肮脏!
老莱戏彩兮何其癫狂,毛义捧爵兮何其欢畅,伯俞泣杖兮何其情长!
有田不耕兮荒草莽莽,有书不读兮礼仪荡荡,有女不教兮老境凄凉!
老妻等我兮奈何桥旁,相携相牵兮泪流千行,再别托生兮免养儿郎!
唱罢,用小镢刨土,堆了一个小小的坟,拔了一根芦苇,和小镢一起插在坟头。他默默地做完这些,朝着坟堆磕了三个头,说:“老哥哥,别再流浪了,找老伴去吧,那里,才是你安身的天堂!”
敬新磨踉踉跄跄地回到洛阳。挖药老头的坟堆上,芦苇的白花在北风中嗦嗦发抖。
二
敬新磨一回洛阳就病倒了,宫里宫外都说中了邪,周匝到长春宫兜了一圈,请来了杨千郎,杨千郎绕着敬新磨的病床转了三圈,仗剑化符,口中念念有词,又留下三小包药,要下人给他按时服用。药才服了一包,敬新磨就昏了过去,不省人事。伊夫人的丫鬟路过长春宫,听里面的宫女交头接耳,唧唧喳喳,隐隐约约地说什么,“怪可惜的”,“咎由自取”,“和我们作对,还有好吗?”……立即回报伊夫人,伊夫人带着丫鬟赶到教坊,见敬新磨脸色青紫,口鼻微有血丝,心中一个冷颤,忙将另两包药揣进怀中,自己开了一付解药,差人去外边药房买来,看着熬好,给敬新磨灌下肚去。过了不长时间,敬新磨的肚子咕噜噜响了,拉过之后,醒了过来。伊夫人又开了一剂补气平肝扶脾和胃的药,嘱咐下人“好生伺候”,方才离开了教坊。
伊夫人刚回自己的宫殿,韩夫人踏着脚后跟就到了。“敬师傅的病,怎么样?”
“好些了。”“他得的什么病?”伊夫人说:“谁知道呢!以我笨想,不过是中气郁结,肝脾不和罢了。我去看时,竟是七窍渗血,脸色青紫,典型的中毒。我要去迟一步,恐怕敬师傅活不过今天晚上!”韩夫人身子一颤,“敬师傅厚道,谦和,语言幽默,人见人爱,是哪个王八羔子,竟想加害于他?”伊夫人说:“姐姐,您只说对了一半。敬师傅学养高超,更兼心有明镜,疾恶如仇。这一点,很像郭侍中,只不过,他手中没权,所以,在我们看来,整天乐呵呵地,人见人爱,可您没看出,他是鬼见鬼愁哇!”韩夫人低声问:“依您看,是谁下的毒?”伊夫人说:“还用问吗?秃子头上的虱子!”“他?咋那么胆大妄为!”“有恃无恐呗!您再不用问:是谁,害了刘老伯?”提起刘老伯,韩夫人的眼圈红了。“俗话说,‘家有老,是活宝’。我打小失去父母,被人虏入唐宫,快四十年了,每天做梦都梦见父母,只是看不出他们的模样。我哭着扑向他们,醒来,却抱着枕头,枕头都湿了……想不到,有人竟要……”伊夫人掏出锦帕,替韩夫人擦擦泪水,说:“姐姐,别在这儿哭了。还有更重要的事……”韩夫人睁着一双泪眼,看着伊夫人。“你得想想,怎么保证敬师傅不再遭毒手。”韩夫人想了很久,沉沉地说:“我,我找皇上!”
唐皇听了韩夫人诉说,看了伊夫人奉上的毒药,勃然大怒,“大胆狂徒,竟敢谋害教坊使!来人,缉拿杨千郎!”李从璟应声接旨,骑马冲出了宫门。不大一会儿,李从璟回来报道:“搜遍了住处,不见杨千郎踪迹!”唐皇骂道:“狗杂种,畏罪潜逃!给朕拟旨,全国张榜缉拿!”韩夫人说:“杨贼怎么得到消息?恐怕——
宫里有内贼!”景进说:“圣上那次骂了杨贼,他可能已经萌生退意,这次谋害教坊使,又被夫人发觉,他能不撒丫子溜吗?”唐皇一寻思,“是呀,恐怕你们没来朕这的时候,那个家伙已经跑了!”伊夫人说:“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韩夫人气咻咻地说,“那就抓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上点点头,算是同意她的意见。韩夫人又说“贱妾就是弄不明白,敬师傅和他杨千郎有什么深仇大恨?”景进说:“这还不明白?‘同行是冤家’呀!”“就是就是!”唐皇说,“敬师傅也懂天道阴阳,祈雨祷晴那阵,没少戳他的鬼把戏,他能不怀恨在心?”韩夫人还要说话,伊夫人拽拽她的衣襟,两人告辞,回到伊夫人处。
刚进门,韩夫人就问:“你拽我干什么?我刚要拉出那个贱女人……”“姐姐还没看出来?”伊夫人说,“景公公一个劲地岔挡话头,你能拉出她吗?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人证物证,我们说的,只是猜想。”韩夫人眨眨眼,眼眶又红了,“就算是猜想,哪一点错了?总不能眼看着她胡作非为,祸害家国!”伊夫人说:“猜想一点都没错,事实可能也是这样。可我们还是得拿出证据。”“道理,我都明白,”韩夫人的眼泪又滚落胸前,“我一想起刘老伯的惨死,气就直冲脑门!”伊夫人说:“谁不恨她?做事,得学学两位母亲,不光有恨,有胆,还要多用这儿!”伊夫人用食指点点脑门,“刘彩珠,不是一般的女人!对这样的毒蛇,要打,就得一下打死,打而不死,她会疯狂地咬人的!这会儿,最要紧的是人证物证!”“我们几个女人,足不出宫,到哪里去弄人证物证?”“的确是难呐!”伊夫人沉思一会儿,说:“不过,我想,她也在宫里,只要她作坏事,就不会天衣无缝,总会有些蛛丝马迹……要不,我们也给她的宫里插个把卧底?”韩夫人一听,皱起了眉头,“能这样吗?”伊夫人说:“怎么不能?又不是打探她的隐私。”韩夫人想想,同意了。
伊夫人又说:“叫咱们的侍女,没事时,多往那边跑跑,也能发现些异常。”“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韩夫人临出门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问伊夫人:“这几天,梅英的病情好些了?”伊夫人说:“有点好转,吃的多些了。有时候,眉头还能动动。”“阿弥陀佛”,韩夫人说,“我总觉得,她知道些什么。希望她能尽快康复。”伊夫人说:“我也这么想。我会尽力照顾她,给她治病,促使她早日开口说话。”
三
军队出了潼关,雨停了,有时还能看到太阳的笑脸。一天,军队经过兴平,忽见不远处一丛柏树祥云缭绕,郭崇韬甚为诧异,叫人请来一位当地百姓,那百姓说,“这是尚父郭子仪陵寝。”郭崇韬忙令王鼎丞备办三牲香烛,他要和魏王一起祭奠尚父。离坟还有三二十步,野草汹汹,错杂缠绕,塞住了去路。王鼎丞叫了十几个亲兵,刀斫枪挑,分出了一条小径。快到冢前,只见两匹石马倒在乱草之中,一尊翁仲斜靠上一株柏树,祭台上的石板也断成几截。郭崇韬指挥军士扶正石马翁仲,垫好祭台,又把坟冢和周围的杂草清理一番,才摆上祭品,点燃香烛,跪拜祭奠。郭崇韬口中喃喃有词:“望先祖在天之灵,保佑崇韬马到功成。班师回朝,定为先祖建座祠堂,日日祭祀,年年享供。”愿刚许完,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乌鸦,落在树上,搅得柏子刷啦啦掉在魏王和郭崇韬头上。郭崇韬对魏王说:“先祖在天之灵,定会保佑咱们一路凯歌的。”魏王说:“那个自然。不过,本王更看重郭叔。
郭叔功劳,賽过尚父。”“折杀为臣了!”郭崇韬说,“尚父打败叛军,迎还圣驾,对大唐,有再造之功!”魏王说:“郭叔辅佐父皇,常常力排众议,砥柱中流。战河上,败契丹,扫幽燕,灭伪梁,为匡复大唐,立下了不世奇功!今又不辞劳苦,西征巴蜀。本王以为,哪一样功劳,都出尚父之右!”郭崇韬没有想到,魏王对自己的评价竟如此之高,他的心里像鸡毛扫了一样,熨贴得很,嘴上却说:“哪里哪里!些许功劳,怎敢与尚父相比?要说苦劳,倒还有一点点。”“有功劳肯定有苦劳,”魏王继岌说:“功劳建立在苦劳的基础上。李监军,你说呢?”李从袭听到问他,忙回说:“对,对!魏王高见,臣只有仰视的份儿!”郭崇韬白了李从袭一眼,说:“苦,做臣子的倒不怕,怕的是有人从中作祟。比如尚父,几次被收了兵权,复两京的大业差点打了水漂……”李从袭说:“那要怪皇上不明。”“咳,”郭崇韬深深地叹口气,说:“皇上倒还可以,问题出在他身边的小人,尤其是那些不读诗书的宦官,他们在皇上身边啊,出出溜溜,叽叽喳喳……岂不闻:假话说过三遍,圣人也不得不信!所以,臣以为,关键在于,皇上要远离小人啊!”李从袭脸上的肉抖了几下,躲到魏王身后。郭崇韬好像没看见一样,接着说:“魏王,您今天是太子,皇上千秋万岁之后,您就是皇上。那时候,首先应该优礼士族,尽去宦官……”
“宦官,也不全是坏人,像七叔……”“你七叔?有几个?千里挑不出一个!可你翻翻历史,有多少朝代的倾颓,全都因为宦官!”李从袭的脸色铁青,浑身战抖,郭崇韬却不管不顾,还是继续着他的话题:“您要当了皇帝,不仅要疏斥阉竖,骟马也不要骑!”
郭崇韬统率三军,十月十九日进入大散关。誓师的那天,郭崇韬就明令禁止焚毁庐舍,剽掠财物,更不许祸害妇女随意杀戮,所以,入蜀几天来,没有受到百姓的些许阻击。让郭崇韬挠头的一是粮草,二是道路。你看,那周围的山,一座连着一座,一座压着一座,看不到边,看不到顶。那岩石,大得瘮人,壁立千仞,像刀,像剑。迎阳的,闪闪烁烁,像灼灼的野兽的眼睛,盯得人头皮发麻。背阴的,黑森森的,像锋利的老虎牙,把天撕得左一片,右一片,叫人想到沾血的缕缕军旗。云雾翻滚,伴着呜呜怪叫,一会儿,埋住了山头,一会儿,罩住了山腰,一会儿,又顺着山谷飞卷。那里面,好像埋伏着千军万马,偷偷地,向他们掩杀过来。
过去,他一直不明白,陆逊,那么胆大的将军,怎么就被一些石头吓得失魂落魄,今天,他算是明白了!那烟云,阴森森地,看得见,摸不着,抓不住,就像怪兽,把你吞进肚子,还叫你弄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怎么提防!
脚下的栈道,被烟云裹挟着,只有三尺宽,年久失修,有的木柱朽了,人走上去,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有的木板断了,从那里看下去,黑乎乎地,深不见底,只听见湍急的波浪拍打岩石,像猿猴发出一声声凄厉地嚎叫。只要一脚踩空,你就被突出的岩石,被嚎叫的江水吃了,吃得粉身碎骨,吃得衣物难寻!
他,突然想起李太白的《蜀道难》里的句子,“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正想着,“喀——啦啦!”一声炸雷,照得天地煞白煞白,崖上野鸡惊得乱飞乱叫。一只野鸡撞在旁边一个兵士脸上,他身子一歪,踩空了,摔下栈道,随着,“啊——”的一声长长的惨叫,喀——喀,轰——嗡,弄得山谷回响,很长时间才听见“咕——咚咚”的落水声。队伍一阵骚动。郭崇韬倒吸了一口凉气,川军要在栈道口设道关卡,派上一小队士兵,我们还有命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呀!郭崇韬真有些忧心忡忡了。他扭头对魏王继岌说:“朝廷发兵十万,征讨西蜀,我们俩责任重大呀!若不成功,哪里还有回去的路!”继岌“嘻嘻”笑了,“郭叔叔,这不像您说的话呀!”“不像我说的话?”郭崇韬自己也不明白,他这会儿怎么如此的不自信——他经过了多少战阵,有些,比现在危险得多,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怕过!翰林学士、参军李愚说:“招讨使的忧虑不无道理。人常说,‘兵无粮自乱’,现在,我军的粮草支应不了三天,招讨使安能不急?”工部尚书任圜说:“蜀道如此难行,很难长驱直进。魏王,我们是否就地宿营,以逸待劳?”监军李从袭说:“对对对!也可以派几个哨探……”“对什么对?王八对绿豆!”郭崇韬瞪了李从袭一眼,说:“你就知道那个宫女适合穿什么裙子,还知道什么?你说说,这里三尺宽的地方,站都站不稳,还能扎营?”李从袭吓得倒退几步,不知绊上了什么,打了个趔趄,刚好靠在魏王的马身上,要不然,他,也得滚下栈道,粉身碎骨。郭崇韬问李愚,“你说,怎么办?”李愚说:“大人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套话?”
郭崇韬哦了一声,“套话怎讲?”“人常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招讨使应该派人催齐粮草,列阵而行,稳扎稳打,也显出天兵军威!”“真话呢?”“蜀主荒淫,朝纲紊乱,将骄卒惰,百姓怨声载道,败亡之像早已显现。虽然有如此天险,谁还愿意为他出力?我们应该趁蜀军没有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成都,千万不可贻误战机!”“那——军粮呢?人不可一日无粮啊!”李愚哈哈大笑:“您还不明白皇上心思?这次西征,颇有点契丹南侵的意思。再说啦,天府之国,还愁没粮?只要能拿下几个城镇,保你吃也吃不完!说不定——”一语未了,只听:“报——李绍琛将军占领凤州,凤州节度使王承捷投降!”“粮草?有没有缴获粮草?”
郭崇韬的眼睛紧盯着探马的口。“有!有!四十万斛!”郭崇韬一拍大腿:“哈,四十万,四十万哪!哈哈!天助我也!平蜀必矣!”郭崇韬高兴啊,他立即以都统文牒传令:王承捷摄武兴节度使,暂领凤、兴、文、扶四州,全军火速赶往凤州,准备进攻伪蜀全境!
四
蜀地偏僻,蜀道难行。偏僻,中原诸侯看不上眼;难行,令觊觎者想而生畏。
是以,蜀地之王就少了许多麻烦事。自李冰父子率领蜀人建成都江堰,旱涝保收,年年丰稔,俨然一个世外桃源,这也使蜀地之王有了坐享其成安乐宴游的基础。加上蜀主王衍打小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又是老蜀主最小的儿子,自然是“正事一点不知,斜事没有不精”。还在他作太子时,就填词谱曲,教他的歌妓唱《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老蜀主王建曾从夹城经过,听见里面斗鸡踢毬的喧呼之声,长叹说:“真是一代龙,一代虫,俗话没说错啊!像这样的太子,能担当主国的重任吗?可怜啊,我百战得到的江山,没有下梢了!”
正如老蜀主所料,王衍当政之后,一切军国大事全推给宦官出身的宋光嗣、宋光葆、景润澄等人,自己专事宴饮游乐。蜀地山水,虽说奇丽秀美,有的是可乐之处,可终究有限,前年去了青城山、上清宫,去年游了彭州阳平化、汉州三学山,今年游哪里?正在苦闷之时,安重霸通过王承休上书,请蜀主东游秦州。
安重霸在书里说,秦州山川奇绝,民风淳朴,他一到秦州,就拆毁府衙,修建行宫。行宫不仅雄伟壮丽,还移栽了不少奇花异草,此时,正是鲜花盛开的季节,欢迎皇帝驾幸。书后,专门补了一信,称他在秦州民间搜罗了不少美女,教习歌舞,现已学成,单等皇帝欣赏,还附上美女图形。接到这封书信,王衍兴奋异常,一是王承休的妻子严氏灿若天仙,他们早就私通。严氏正当盛年,王承休是个宦官,那东西根本满足不了她。两人你是干柴,我是烈火,哪能不熊熊燃烧?这次去秦州,王承休肯定又安排好院落,求他代为“耕种”。二是安重霸搜罗了那么多美女,中间肯定有国色天香,他又可以尝尝野味了。他马上命令宫人,收拾行装,准备出游!
听说皇上又要出游,王仁裕几人上表切谏,王衍三把两把,就把他们的表撕碎了,扔在地上,用脚踩。王仁裕在秦州作过节度判官,他又上表说:“先帝艰难创业,欲传之万世。陛下少长富贵,荒色惑酒。秦州人杂羌胡,地多瘴疠,万众困于奔驰,郡县疲于供亿。蜀州边庭虽无烽火之虞,境内却有腹心之疾,百姓失业,盗贼公行。是以先皇未尝无故盘游,意在政事,陛下率意频离宫阙,哪顾家国?凤翔久为仇雠,必生衅隙;唐国方通欢好,恐怀疑贰。秦皇东狩,銮驾不还;炀帝南巡,龙舟不返。昔李势屈于桓温,刘禅降于邓艾,山河险固,不足凭恃,主明臣贤,才能永保安宁!”王衍看表,气得暴跳如雷,指着王仁裕的鼻子说:“你把朕看做昏聩无耻之徒,也还罢了,竟敢危言耸听,咒我大蜀不日灭亡!朕今日偏要秦州转转,看谁敢来窥我大蜀!”喝叫狱吏暂押入死牢,回来再问。韩昭接过话茬,恶恨恨地说:“你等着,皇上回朝,和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证!”
王衍带领车马船仗数万人离开成都,泛江而下,龙舟画轲,辉映江渚。沿途州县供粮送水,脚不沾地,好一派繁忙景象!王衍心里那个甜哪,无以伦比,只是想到安重霸新修的行宫,就恨不得一步跨到秦州!王衍的旅游队伍到了汉州,武兴节度使王承捷报告,唐军西进,已经打到凤州!王衍骂道:“你们这群蠢猪,又编慌了吧!朕怕什么?朕正想炫耀武力,吓吓他李存勖!”命令船队奏起音乐,亮出刀枪,继续东行,他和韩昭、潘在迎、顾在循几个饮酒赋诗,欣赏歌舞。
一天,王衍到了利州。威武军败卒逃回来,哭诉唐军杀来,王衍才相信了。仗着自己身边还有几万兵马,王衍并没有十分慌乱。王宗弼、宋光嗣闻讯,也赶到利州,对王衍说:“唐军背信弃义,犯我疆土。我军虽然遭受一些挫折,东川、山南还有许多生力军,他们只要出动,形势就会改观。现在,我们只要扼守利州,唐军安敢孤军深入!”王衍采纳他们建议,以随驾清道指挥使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为三招讨,由从驾兵中抽出三万,迎击唐军。从驾兵虽说旗甲鲜亮,刀枪锋利,可他们本来就是摆摆样子的,个个花拳绣腿,吃吃喝喝还行,哪里见过阵仗?要打仗了,却说:“主上不是常说天雄军、龙武军勇悍无比,粮物充盈,装备精良,为什么不调他们应敌?靠我们,怎能打败唐军?”王衍听到他们的议论,也派快马征召天雄军、龙武军火速入川勤王。
再说唐先锋使李绍琛过了长举,兴州都指挥使程凤琏带本部兵马投降,事先,还修好了浮桥栈道,等待唐军到来。兴州刺史王承鉴弃城逃跑,成州刺史王承朴弃城逃跑。李绍琛指挥军队,马不停蹄,向前冲锋,遇上了王宗勋等三招讨的从驾兵,一阵秋风扫落叶,蜀军丢下了五千多具尸首,数不清的车马器械,狼狈逃窜了。
王衍一听到噩耗,立马带着他的太后、太妃和宫娥彩女西逃。逃前,责令王宗弼坚守利州,并要他斩了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三招讨,说他们治军不严,御敌不力,丧师失地。
王衍西逃,蜀武德留后宋光葆率梓、绵、剑、龙、普五州来降,武定节度使王承肇以洋、蓬、壁三州来投,山南节度使王宗威带梁、升、通、渠、麟五州归顺……当此之时,唐军所到之处,蜀军纷纷倒戈,唐军没到之处,蜀官也望风易帜。
天雄军、龙武军驻扎在秦陇地区。节度使王承休想挥师东向,在半道截击唐军。副使安重霸说:“不可不可!天雄、龙武,是大蜀最精锐的部队,如果截击不胜,大蜀岂不完蛋?堂堂蜀国,地势险要,蜀中还有十万精兵,唐军虽勇,蜀军能干瞪着眼看他们轻易度过剑门关?让他们先打罢!当然,我们受国大恩,国家有难,不可不去救助。我愿意和将军一同起兵往成都勤王。”王承休问:“我们怎么走?”安重霸说:“向西,经文、扶两州回成都。”王承休说:“那是羌人聚居区呀!”“羌人怎么啦?多给点钱不就结了?”王承休一向信任安重霸,就没多想,同意了他的意见。出发那天,州人在城外设宴饯行后,王承休帅天雄军在前边开拔,安重霸突然回到城内,关闭城门,王承休忙问:“将军,这是何意?”安重霸站在城楼,说:“国家用了多大劲才得到秦、陇,怎么能轻易放弃?将军带天雄军去成都勤王,我率龙武军为将军留守。”王承休听言大怒,欲回军攻城,又想,攻城徒增伤亡,皇上也许正翘首北望,盼他的军队勤王呐,也再没说什么,带着他的天雄军四万多人向西走了。
向西,过的是草地、雪山,几百里没有人烟。王承休的军队得不到粮草补充,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尸体丢了一路。路上,又常常遭到羌人袭击。到了茂州,只剩下两千多人,还都是疲惫病羸之卒,早已失去了战斗力。更让他想象不到的是,他的天雄军还在路上苦苦挣扎之时,安重霸已带龙武全军四万多人向唐投降了——唐军还没有取秦陇的意思,秦陇就划归了唐的版图!
高季兴早就垂涎三峡,只是怕蜀峡路招讨使张武的威名,不敢贸然进军。听到唐军节节胜利的消息,觉得蜀军已成惊弓之鸟,就让他的儿子行军司马高从诲暂时打理日常事务,自己带着两万水军来取施州。张武在江中横拉几根铁链,阻断船路。高季兴派勇士带着板斧,分乘几十条小船,来砍铁链。谁承想,突然,大风呼啸,把他的船队连同那些小船刮向上游,挂在铁链上,进不了,也退不成。正在这时,岸上一声炮响,檑木滚石夹着飞箭像雨点射来,他的两万水军躲也没法躲,藏也没地藏,顷刻之间死的死,伤的伤,跳入水的也都喂了王八。仓皇之中,他抢出一只小船,带伤逃走了。打败了高季兴,张武还没顾上休整军队,一张降表,也归顺了郭崇韬。
五
郭崇韬派人给王宗弼送去一封劝降书,书里条分缕析,晓以利害,指出一条康庄大道:投降。王宗弼阅后,心动了,转念一想:这样投降,谁看得起我?我必须给自己挣足筹码!李绍琛还没到利州,王宗弼也不管皇上口述的圣旨,引军西归,扔下一座空城给李绍琛休整。谁知道,李绍琛并不领情,在利州草草吃顿饭,又马不停蹄地追了上来。
王宗勋三招讨还不知道皇上要处死他们,从前线逃回,人不解甲,马不卸鞍,追皇上,追王宗弼——他们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直追到白苏,才追上王宗弼。王宗弼拿出宋光嗣签发的诏书给他们看,他们气得撕碎了诏书,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子在前方卖命,你们在后方要老子的命。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上你宋光嗣垫背!”
四人遂密谋出卖蜀国。
十一月丙申,王衍逃回成都,百官和后宫出城相迎。第二天,在文明殿接见群臣,君臣还没来得及寒暄,又传来李绍琛越过利州,向绵州杀来的消息。紧接着,又说魏王继岌到了剑州,昭武节度使林思谔弃城逃窜,武信节度使兼中书令王宗寿以遂、合、渝、泸、昌五州降唐。君臣相向,泣下沾巾,竟没有一个人提及救国之事,更没有一个人提出救国之策。王衍回到内宫,对着嫔妃,唉声叹气。几十嫔妃只是陪着流泪。燕贵人怯怯地问:“皇上还记得宋承葆、张云吗?”王衍大哭:“朕愚蠢至极,认不清忠奸,已经把宋承葆、张云赐死了!”燕贵人闻言,惊得昏死过去。
原来,燕贵人与宋承葆是姨表兄妹,两人青梅竹马,早就以身相许。王衍明知他们之间关系,却贪婪燕贵人姿色,强娶进宫。宋承葆为见表妹,白天苦读经史,夜晚苦练武艺,学成了文武兼备,做了蜀的东川节度使。去年十月,天狗吞太阳,司天监多次奏报,王衍遂命人在玉局化设道场,祁福禳灾。宋承葆来成都晋见,当晚,彗星冲舆鬼,宋承葆只得把私情暂且放下,急忙上疏说:“彗星冲舆鬼,兆,国有兵灾。”当时,王衍正与李严缔结盟好,把宋承葆的奏疏看也没看,就扔到一边。宋承葆听说,只好把奏疏交给燕贵人相机转达。真是无巧不成书,兄妹正说这事,王衍进来了,大怒,“为了你的狗屁奏疏,你竟然窜到朕的后宫来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宋承葆就大着胆说:“下官死罪!但今日进宫,全为大蜀。舆鬼,下对秦雍。彗星冲舆鬼,预兆有人要侵略大蜀。”王衍说:“我大蜀地广国富,带甲二十万,谁吃了豹子胆,敢觊觎我们!”宋承葆说:“唐,兵强马壮,李存勖一直喊着‘匡复大唐’,侵犯大蜀疆土,那是早晚的事。如不早作准备,恐怕要吃大亏。
这样的灾难,祁禳不起作用。”王衍耐住性子,问:“你先说说,怎么准备?”宋承葆说:“请在嘉州造战舰五百艘,训练水军五千,沿江下峡,臣率东川军出襄、邓,南师出江陵,进可以攻中原,退可以保峡口。如有进取之心,还可以选三蜀骁骑五万,急攻岐、雍,东据河、潼,北联契丹,形成夹击之势。即使不成,至少摆脱了被攻之苦。”王衍听罢,冷冷地说:“我傻呀,放着欢乐天子不当,偏要去舞刀弄枪自找苦吃!”宋承葆正要分辩,王衍说:“行啦行啦!你哪点花花肠子,还要朕揭明?无非是想幽会……”正在此时,司天监张云的奏疏又送到了,王衍翻开一看,上边写着“百姓怨气上彻于天,故天狗吞日。这是亡国之象,不是祁禳能够消除的。唯一的对策是,皇上不事游历,不染女乐,劝课农桑,与民休息。”看了这份奏疏,王衍的火噌噌地窜到脑门,指着宋承葆、张云骂道:“你们盼着蜀国灭亡吧?
朕先要你们受受苦!”传令,把二人流放黎州!还没几天,燕贵人的丫鬟告密:那次,宋承葆并不是为了进谏,而是与燕贵人幽会。王衍暴跳如雷,追赐二人自尽!
可怜宋承葆、张云,又做了地狱冤鬼!
不几天,王宗弼逃到成都,登上太玄门,训诫军士,把自己的将军府看守得铁桶一般。王衍听说,急忙和太后带上厚礼,亲自前去慰劳。到了府门,下了车,门卫竟说:“回去吧,王令公还在睡觉!”宦官一指銮驾,“皇上驾到,还不快去通报!”那门卫说:“都啥年月了,还摆你那臭威风了!这会儿,我们只认王将军!”
真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王衍吃了个闭门羹,没奈何,擦擦眼泪,吩咐掉转车头,回宫了。
第二天,王宗弼率领亲兵包围了皇宫,逼迫王衍、太后、太妃和诸王迁往天启宫,收了玉玺和后宫印绶,抢了王衍的青玉枕。派亲兵到义兴门国家库房,把金帛全部运入他的官府。他的儿子王承班仗剑直入后宫,抢了王衍几位宠姬,又挑了几十个颇有姿色的女官宫娥,一并掳入他的府内。王宗弼对外自称西川兵马留后,处理川中一切事宜。
李绍琛占领绵州,仓库、民房被蜀败军烧了个一片狼籍。李绍琛无暇救火,急急去看绵江浮桥,浮桥也成了灰烬,个别地方还冒着烟。青烟袅袅,似乎向人们诉说它的悲愤和无奈。李绍琛拣起一块石头,拳头大小,使劲一扔,“咕咚”一声,石头就沉入水中,“他妈的,深,深!”“快”,李绍琛招呼中军,“叫几个人,找船!要快!”中军了解李绍琛的脾气,叫了几十个兵,分头四处找船。不一会,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两手空空!李绍琛气得直骂“鬼儿子”。李严说:“算了吧,骂也骂不出船来。”李绍琛说:“我们孤军深入,利在速战速决。趁蜀军吓破胆,只要有几百人冲进鹿头关,他们就会投降。如果继续找船或修桥,肯定得迁延三两天,等有人给王衍过了方子,他们闭关坚守,就折了我军锐气,再迟滞十天半月,胜负都没法预料了!”遂选出三千人组成敢死队,泅渡绵江。绵江水深流急,这些将士都来自中原,水性一般,游到中流,早已筋疲力尽,有的被冲往下游,有的沉入江底。等上岸清点人数,只剩不足千人。李绍琛要大伙擦擦泪水,整整装备,立即前进,杀向鹿头关!
李绍琛刚刚冲进鹿头关,就碰上王宗弼派来的犒劳队。他们敲锣打鼓欢迎唐军入关,送上牛羊美酒和蜀主给李严的书信。李绍琛收下礼物,叫他的将士们放开肚皮饱餐一顿。借这个工夫,李严打开书信,信上只有五个字:“公来吾即降。”李绍琛看了,劝李严:“别去!这五个字,字字藏杀机!”李严“扑哧”一声笑了:“李将军,你属老鼠的?”李绍琛说:“我是为你!你第一个提出伐蜀,又几次入蜀打探虚实,蜀人对你,恨不得食肉寝皮!你去,还不把你生吞活剥了?别去了啊?”
李严说:“没——事!大军压境,他们求我还怕求不上呢,哪敢对我怎么样?就是真的死了,也为匡复大唐,值!”“那,我给你多带几个人!”李严又笑了,“将军打仗,真是一员猛将,下官实在佩服。可外交,怎么一窍不通?我能带多少人?一万?你没有!就算带一万,进了成都,人家想杀,还不是一句话?他们为什么不敢动我?要知道,我背后,是整个大唐!整个大唐!你们打得越好,越快,我就越安全!”李绍琛也笑了,“喔,对,对!真,真是这个理!……那好,我不拦你了,你去吧!”李严只带了一个随从,扬鞭催马,满面春风地奔向成都。
李严刚进成都馆驿,就听说王宗弼滥杀百官,还把首级装在匣子里,派人送给魏王,赶忙派人叫来王宗弼,问:“你怎么滥杀百官?”王宗弼说:“罪臣哪敢滥杀无辜?大人,您说,我们君臣早想归顺大唐,有人却多次阻挠,还说‘唐主暴戾,投降了,也没好果子吃,不如整军一拼,或许还可生存……’这些人,大人,您说该不该杀?”李严问:“谁这么胡说八道?”“宋光嗣,景润澄,李周珞,欧阳晃等几人。”“那,韩昭呢?为什么杀他?”王宗弼说:“韩昭和宋光嗣、潘在迎几个,怂恿皇上,不,蜀主,蜀主,声色狗马,祸国殃民,罪恶昭彰,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潘在迎”,李严问:“潘在迎和他们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不杀?
怎么?刀把子在你手里,你想杀谁就杀谁?”王宗弼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李严训道:“你放明白些!不要以为手中有兵,借大军还没来这个空,杀害异己。多做些好事,比如说,禁烧抢,禁谣言,安定市场,魏王到了,也好减轻些罪责。”王宗弼喏喏连声,退出馆驿。回到府门前,看到内外马步都指挥使徐延琼、果州团练使潘在迎、嘉州刺史顾在循几个,还有几个亲王,亲自带领家人送来金银绸缎女乐姬妾,心里别提有多么慰贴。他拈拈胡须,拱手跟他们打招呼。这些人看见王宗弼,忙放下手中礼物,小跑过来磕头。王宗弼伸手扶起几位,口中还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嘛,都遭了难,互相提携嘛,何必这样!”回头问管家:“欧阳晃来过没有?”
管家想了想,又翻开帐簿查查,肯定地说:“没有!”王宗弼抬左手叫过中军:“去,带队人,把他给我——”右手作了一个杀头的动作,中军领命,转身去了。在场的王公官员,吐出的舌头好久都不知道缩回。
晚上,王衍带着母亲和妻子,轻车简从溜到馆驿。一见李严,倒头就拜。李严急忙扶起,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快快请坐。”便让王衍上坐,王衍说:“罪臣哪敢上坐。就这儿,就这儿。”指着下首的一张椅子,刚要坐,忽然想起什么,向外走了几步,搀进一位老太婆,后边跟着一位夫人,王衍介绍说:“这是罪臣的老母,这是拙荆。”两位也要下跪,李严抢上几步,扶住老太太,说:“这是干什么?折杀下官了!”回头对王衍说:“你的老母,就是我的老母,咱们马上就是同僚,怎么能这样呢!”王衍再拜,说:“李大人能把罪臣认作同僚,是罪臣的莫大荣幸。罪臣无能,让老母跟着受罪,万般悔恨!今后,还请李大人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保全她们婆媳性命!”说着,放声大哭。李严百般劝解,方才释泪,一起落座。王衍说:“前边带信说,公来,罪臣就投降,罪臣不敢食言。明天,罪臣就命翰林学士、中书侍郎王锴起草降书,遣兵部侍郎欧阳彬捧着降书迎接魏王与郭招讨。”李严好言抚慰,说:“临行前,唐皇就说过,只要归顺,不仅保证生命无忧,还会根据实际,安排相应官职。”并叮嘱他,晚上,要亲兵加强巡哨,以防乱兵袭扰。王衍听言又哭,“现在,谁还听我的?王宗弼拥兵自重,随时都可能戕害罪臣……”李严说:“有我在,他还不可能大胆到向你下手。”王衍擦擦泪水,拉住李严的手,“我已经听天由命了,只是担心老母、拙荆。”王衍又抽抽嗒嗒地学说王宗弼,学说宋光嗣,学说……李严少不得又是好言抚慰。夜,已经很深了,王衍才恋恋不舍地告别李严,战战兢兢地回到西宫。
六
魏王继岌到了德阳,王宗弼派人带着文书,说自己已经把王衍迁在西宫,软禁起来,他统领军队,安抚百姓,成都街市整肃,等待王师。又特派他的儿子王承班押着十几驮金银珍玩,送给魏王和郭崇韬,讨要西川节度使。到了魏王行营,魏王看了那些珍宝,似乎不是十分在意,他随手捧起一件白釉黑花卧美人枕问:“这是你家皇上枕的吧?”王承班说:“是,是!”旁边的跟班扯扯他的衣襟,小声说:“不,不,是家父,家父……”魏王哼了一声,问:“你们皇上的青玉枕呢?”王承班慌忙答道:“家父,家父怕王衍把它毁了……现珍藏在库,等魏王进蓉,他要亲手奉送。”魏王说:“算了吧,枕那样的枕头睡觉,要作恶梦的!”看也没看,信手把美人枕扔在几案上,“啪嚓!”掉在地上,摔碎了。魏王抚抚手,好像在抚尘土,“这些珍宝,本来就是我家的,还用你们献殷勤?东西留下,想要西川节度使,等等吧!”从魏王的行营出来,王承班一头雾水:“‘等等吧’,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珍宝留下了,事情就有门!可又是‘等等吧’,等到什么时候?正式投降的那天吗?”
王承班押解七八驮金银珍宝,又来到招讨使郭崇韬行营。只见门外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就像是赶集,煞是热闹。一会儿,这个捧着令箭,挤出人群,急匆匆去了,一会儿,那个揣张文书,侧着身,敛气屏声挤进去。猛地,门口的人朝两边退,闪出一条人巷,两个公人从行营里拖出一个人,头耷拉着,眼闭着,两腿拉在地上。王承班扒开人墙一看,是王承休,秦州节度使王承休!后边跟着三个刀斧手,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把亮晃晃的鬼头刀。刚刚走出人巷,拖的人一松手,一股亮光,王承休的头就咕噜噜滚出去好远,身子,软软地趴在地上,像只没壳王八。王承班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在,只是觉得有点隐隐发疼。“哪是谁呀?”
有人问。拖的公人答:“还有谁?天雄军节度使,王承休!”“不是说,他的军队最精锐吗?”那个公人又答:“是啊!可不知是真是假。……咳,你们是没见,他那个熊样,兵也好不到哪里去!”说着,他拿腔捏调地给门外的人学开了:“咱们郭招讨问他:‘你是宦官,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跑到偏远的秦垅干什么去了?’‘为蜀主守卫疆土。’‘既然是守疆土,为什么不出战?’‘害怕大帅神武。’‘你离开秦垅时,带了多少军队?’‘四万。’‘现在还有多少?’‘不到两千。’‘你认为,你能带兵吗?’‘小人不能。’‘那你说实话,你到秦垅干什么去了?’王承休吭哧了老半天,说:‘为,皇上,采择,采择美妇人……’”人群一阵讪笑。“咱们郭招讨说:‘这才是真话!你们这些阉党,只能干这等坏事!害天,害理,害君,害民!我真恨不得把你们碎尸万段!’话没说完,这个孬种就瘫成了一堆狗屎!”有人还想问,那个公人扬手打了个响指,“啪!”气昂昂地掉头回去了。
好长时间,王承班还在愣着,随从戳了他一下,他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急忙使出浑身解数,分开人群,向门口的书办递上公文。那书办的桌上早有一沓公文,就把王承班的公文收了,按次序放在最下边,说:“先在旁边等等,叫你,再进。”王承班不敢造次,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候。
一个时辰过了,还不见叫他,王承班有些焦躁,挤到书办桌前询问。书办翻开文书,“不多了,再有几个就轮到你了。你再耐心等等吧!”终于到了!王承班叫手下卸了驮子,抬着鱼贯而进。进到大帐,放下驮子,王承班才发现,里边和外边大不相同。外边,那么热闹,这里却一片肃穆,静得他们都不敢喘气。王承班偷眼一看,上边端坐一人,大概是郭招讨了!两边还有几个,到底几个,也没看清。他颤兢兢跪拜,低着头,双手捧上公文,连同礼单,有人接了,送给郭招讨。他又跪下,双手伏地,头不敢抬。他听见,悉悉嗦嗦的翻纸声,踱步声,悉悉嗦嗦的翻纸声,踱步声,又是悉悉嗦嗦的翻纸声。“这些——你抬起头来!”王承班抬头,还是不敢正眼看上边的人。上边的人发话了,“这些,都是给我的?”王承班点点头,觉得不妥,又赶忙说:“是小人,小人的父亲孝敬大人的。”“你父亲是——”“王宗弼。”“哦——大蜀马步都指挥使,现在自称西川兵马留后,王宗弼王大人呐!”郭崇韬离开公案,踱到驮子前,解开一付驮子,翻翻,看看,拿出一只盘子,问旁边一员武将:“你见过这件东西么?知道它的名字吗?”那人说:“末将才疏学浅,没见过这样的宝贝,更不知道它的名字。”郭崇韬说:“李先锋,你打仗很勇敢,也不乏出彩的计谋。战争结束了呢,你干什么?想过没有?以后,也得学学各种知识。
这里,就有师傅。”郭崇韬指着参军李愚。李愚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王承班一颤:“他就是李先锋?就是令蜀军闻风丧胆的李绍琛?”王承班多看了几眼,心里说:“他也没长三头六臂呀!”“它叫孔雀绿釉暗花八宝纹盘”,郭崇韬说:“别看它不起眼,它,可是价值连城啊!”李绍琛小心翼翼地接过盘子,翻来覆去地看,“价值连城?这个小东西,贵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出来?”郭崇韬又指指李愚,说:“你请教师父吧!”李愚笑而不答。郭崇韬说:“它的制作工艺很复杂,尤其是那些暗花,你看,多细致,多生动,色彩,多么和谐!”王承班看郭崇韬脸露喜色,说:“小人的父亲早就希望做大唐的臣民,这些天,为安抚百姓呕心沥血……”
“你的心思,我知道”,郭崇韬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父亲想要个什么官?”王承班没想到郭崇韬如此痛快,胆子也大了,说:“西川兵马留后!节度使也行。”郭崇韬怔了一下,马上平静下来,说:“好个‘节度使也行’!那么大的官,你父亲也真敢要!好,我先答应你!但是,这不是最后决定,还得请魏王示下。你回去,传我的话,叫你父亲看好国库,维持好社会治安!”王承班脆脆地答应一声,乐孜孜地转身,回去复命。
王承班走了,郭崇韬行营里的人却争论起来。廷信、廷诲都埋怨父亲不该给王宗弼封官许愿,李愚说:“你们以为,你父亲喜欢这样做?错了!他也是没办法,为了大唐!”李绍琛说:“临时让他照管一下,也没什么。只是,郭公,您怎么,也敢收受贿赂?”郭崇韬笑笑,问:“你说,这礼物不该收?”李绍琛说:“不该!”
郭崇韬又问儿子廷信、廷诲,“你们觉得——”廷信朗声回答:“不该!”廷诲却不置可否。郭崇韬便盯住廷诲,廷诲嗫喏地说:“父亲,父亲要收,自然,自然有自己的道理。”郭崇韬欣慰地一笑。郭崇韬回头又问监军李从袭:“李公公,你以为呐?”李从袭说:“应该,应该!郭侍中为大唐建立了多少功勋,有目共睹。这次伐蜀,运筹帷幄,指挥有方,眼看大功告成,收这么点礼物又算什么?别说功劳,就说苦劳,也是第一呀!你们看,军书告谕,招怀制置,行军打仗,车仗粮草,官吏补充,等等等等,哪些事不要郭侍中操心?郭侍中啊,您真是诸葛再世,鞠躬尽瘁啊!”郭崇韬摇摇手,“行了,行了,你只知道吹捧!你以为,你那几句屁话,就把鄙人吹晕了?我说,礼物可以收,不是这些原因!”几个人都傻了,瞪着眼睛想听下文,只有李愚没事人一样,静静地坐着。郭崇韬走到李绍琛面前,问:“我不收,他们会不会再找别人?”李绍琛想想,说:“会。”郭崇韬看看李从袭,李从袭说:“不会。”“原因呐?”郭崇韬看看两人,问。李绍琛说:“行贿,都有目的,目的没达到,怎么会停手?”李从袭说:“李将军说的对,行贿人都有目的。目的最重要。要达到目的,选择受贿人就成了非常重要的条件。他们为什么不给你李将军行贿?为什么不给我行贿?我们手中没有他需要的东西!”郭崇韬说:“这句话还在理。李将军,我给你打个比方:你攻城的时候,常常围攻三面,留出一面,为什么?”李绍琛不假思索,“围的太死,攻的太急,对方就会拼命。留出一面,让他们跑,不仅占领了城池,还能在运动中歼灭敌人。”“打仗,你真是一把好手!”
郭崇韬说:“我要是不收礼物,就堵死了他们的退路,他们还不跟我们拼命?他们虽说投降了,可我们还没进成都呀,我要不收,他们破罐子破摔,关了城门,和我们对抗,那有多麻烦?我收了他们礼物,给他们一条出路,他们就会愉快地和我们合作呀!再说,这礼物收来以后,还可以充公嘛!”说着,吆喝书办进来,“把礼物一件件登记造册,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开启!”书办得令去了。李绍琛摸着头,傻傻地笑,“我真笨!怎么就想不到这个理呢!”廷信放心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李愚和李从袭都没有笑,好像在想什么。李绍琛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快回去,”郭崇韬拍拍他的肩膀,说:“管好部队,不许扰民!哦,入城那天,你还得负责警卫呢!”李绍琛答应一声,转身走出。郭崇韬和儿子一直送到门口,看着他骑上马,走远了,方才回来。
魏王继岌的行营内,冷冷清清,半天不见一个人影。魏王坐在公案后,翻看《孙子兵法》。这几天,他老在想,“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我们军队的数量,远不及蜀,为什么能势如破竹?一阵北风吹过,他觉得有些冷,拿起书,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上还念叨着。李从袭见郭崇韬收了许多金银财宝,心里火烧火燎。“我为什么费尽心机要这个监军?无非是想弄点银子。现在看来,完蛋喽!”
他急急走进来,冲得灯火忽悠忽悠地闪,两人的影子象魔鬼,在墙上晃动。李从袭说:“唉,我们这儿,鬼指甲都能冻裂。您还能看下去书?您是没见,郭招讨那里,热得都能着火,办事的人,挤得严严实实,排半天队也轮不上……”继岌坦然地说:“那有什么?郭招讨什么事都要管,他那儿要不热闹,那才叫个怪呢!”李从袭惊讶地说:“嘿,魏王呀,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这里头的道道多着呢!”继岌问:“有什么道道?”李从袭凑近魏王,说:“他那儿热闹,说明他权大。权大,送礼的人就多……”“送礼?”继岌说,“给我送礼,我还不一定要呢!
那些东西,还不都是我们的!”“魏王,我才看出,您是真的糊涂哇!”李从袭长叹一声,说:“礼物,就算都是您的,可人哪?伪蜀上从王衍起,下到黎民百姓,特别是中间如王宗弼一类将军官僚,只知有郭崇韬,不知有魏王,您想想,结果会是什么?”继岌一脸茫然。李从袭压低声音说:“他若想不轨……”继岌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只一会儿,又复原了,“郭招讨?他?他不会!”李从袭说:“魏王,你呀,太诚实了,您总是用君子之心,度他人之腹……你要知道,这里,距京城几千里,他手中有几十万大军……这里,就是刘备开创基业的地方……”继岌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会儿,又复原了,可说话的语气,低了许多,也慢了许多,“郭招讨?
他,他不会,他不会……”
唐同光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魏王继岌车驾到成都北五里升仙桥,伪蜀百官在升仙桥下列队。王衍穿着素衣,嘴里衔着玉璧,用草绳捆住双手脖子,牵着一只绵羊,跪在桥下,后边,还抬着一付棺木。魏王继岌下车,王宗弼从王衍嘴里取出玉璧,跪着,膝行,献给魏王。魏王接过玉璧,转身放到李从袭捧着的盘子里。郭崇韬过来,亲手给王衍解开草绳,又烧掉了棺木。王衍感动得涕泪横流,倒头就要跪拜,兵部侍郎欧阳彬用胳膊肘碰碰王衍,王衍又静静地跪着,欧阳彬开口念道:臣先人建,久在坤维,受先朝宠泽,一开土宇,将四十年。顷以梁孽兴灾,洪图板荡,不可助逆,遂乃从权,勉循众情,代管三蜀,固非获己,未有所归。衍诚慌诚恐,伏惟皇帝陛下,嗣尧舜之业,陈汤武之师,廓定寰区,削平凶逆,梯航垂集,文轨浑同。臣早议改图,便期纳款,却遭奸人阻滞,未能成行。今王师致讨,戈矛所指,凶顽或毙命,或潜逃。今则千里封地,尽为王土,万家臣妾,皆沐皇恩,国家一统,实乃罪臣万幸,百姓万幸!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读毕,王衍率百官面朝东北,舞蹈谢恩。礼毕,拜魏王,拜郭崇韬,魏王、郭崇韬也抱拳还礼。至此,受降礼毕。
第二天,唐师举行盛大的入城式。然后,对蜀四品以上官员,按照才能,降级使用;五品以下,才能不突出者,一律纵归田里;其先降或有功者,考其功劳大小,由郭崇韬随事奖任。皇上特赐王衍诏,诏中不仅免了王衍死罪,还有“固当裂土而封,必不薄人于险。三辰在上,一言不欺”云云。王衍母子接到这样的诏书,自是喜出望外,在家里特设唐皇神位,一天三拜九柱香,为唐皇祈福。
自十月十八日兴师,到十一月二十八日入城,灭蜀仅用了七十五天!得节度十:武德、武信、永平、武泰、镇江、山南、武定、天雄、武兴、昭武,得州六十四,县二百四十九,兵仗七百万,粮三百五十三万,钱一百九十二万贯,金银共二十二万两,珠玉犀象二万,纹锦绫罗五十万。
高季兴正在吃饭,听说蜀亡,啪啦啦,筷子掉在地上。丫鬟急忙上前拾起,进去用水冲干净,轻轻放在高季兴面前。高季兴说:“快,请,请梁大人,梁震!”
梁震到了,听到蜀亡的消息,向高季兴拱手称贺,高季兴说:“我正埋怨自己呢,有什么值得祝贺?”梁震说:“埋怨什么?埋怨您叫他伐蜀?人家早就想伐蜀,您不说,他也要伐!您顶多给他的火上加了点柴!”高季兴说:“那也不值得祝贺,兔死狐悲呀!”梁震说:“唐主野心勃勃,他多存在一天,我们就多一天危险,这点,主公看到了,也看的准。可主公没看到更深的一层。”“还有更深的一层?”梁震笑笑,说:“是呀。您想想,唐只用七十几天就灭了蜀,它会怎样?只会更加骄横,更加不可一世!历史早就告诉我们,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主公,唐的灭亡没有几天了,还不值得祝贺吗?”高季兴面露狐疑,梁震说:“令公,您不信?咱们打个赌!”高季兴说:“可以。在场的丫鬟、侍女都是证人!你要是赢了,我给你官升一级,不,不!请你吃饭,请所有在场的人吃饭!”梁震问:“令公说话算数?”高季兴说:“当然算数!你输了呢?”梁震说:“输了,我卷铺盖走人!”
“不,不行,不能走!也请所有在场的人吃饭!”“也行!”二人击掌为誓。公人、丫鬟们兴高采烈,“不管谁输谁赢,都有宴席吃了!”
七
进城之后,魏王继岌住进了王衍的皇宫,却也没在正殿处理公务。王宗弼把郭崇韬迎进自己的府第,自己住到城中的偏院,还从他的家人和抢回的宫娥彩女中,挑了一些颇有姿色的,服侍郭崇韬。又从抢来的珍宝中拿出一部分,送给郭崇韬。
他千方百计地巴结郭崇韬,希望郭崇韬能任命他为西川留后,郭崇韬把他的礼物全盘收下,却还没有明确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儿子廷信问他原因,他没回答,却问儿子:“你说,王宗弼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府邸让给咱们?”廷诲不假思索:“败军之将,还能住这样的府邸么?”廷信说:“原因不全在此。依我看,主要是讨好。
说到底,想当西川节度使。”郭崇韬说:“想当西川节度使,也算不上过分。当今这个世道,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如果有其它意图,那就得多想想了。如果他真有本领,人又正直,也没必要这样。谄媚的后面,必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廷信想了一会儿,默默地点点头,廷诲却不以为然,“成都已破,他又在咱们手里,还能翻什么大浪?”郭崇韬说:“西川新定,百业待举,不可掉以轻心!……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耍出什么把戏!”
王宗弼私下又送了一批珍宝给郭崇韬的儿子廷信、廷诲,廷信看也没看,命令来人抬回去了,廷诲高兴地收下了,还对来人说:“听说蜀中山水十分秀丽,名胜古迹众多,什么时候,请你家主人陪我出去逛逛。”来人把廷诲的话传给王宗弼,第二天,王宗弼就带着儿子承班、承涓和几位将军,又派专人请来卢延让,陪着他去游青羊宫。
一进青羊宫,就见松柏森森,殿宇巍峨,郭廷诲兴致颇高。王宗弼示意卢延让给廷诲讲讲,卢延让走到队前,捻着胡须说:“青羊宫过去叫青羊观,供奉老子的。
相传老子曾牵羊路过此处。唐乾封元年,高宗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就改叫青羊宫。”“猫儿狗子”,王承班拉住卢延让问:“你怎么知道老子曾牵羊过此?”“什么什么?”廷诲忙问王承班,“你叫他什么?”王承班答道:“猫儿狗子呀!”王宗弼说:“此人大名卢延让,是位大诗人。您没听说过‘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吗?”“听过,听过!哦,就是他呀!”廷诲惊讶地上下打量他:瘦瘦的身材,有点佝偻,清癯的脸上,几根黄而稀疏的胡子,只有那眼睛,深邃而明亮,似乎能撕穿你的衣服皮肉,洞穿你的五脏六腑。廷诲不敢面对那双眼睛,转身问王宗弼:“怎么叫他‘猫儿狗子’?”王宗弼捂嘴笑了笑,说:“他的诗里,尽是些‘猫’呀‘狗’呀,什么‘狗触店门开’,‘猫跳独鼎翻’,‘馋狗舐鱼砧’,‘饿猫临鼠穴’……
有一次上朝,先主,呃,王建,王建,笑对卢说:‘卿平生投谒公卿,不意得力于猫儿狗子!’从此,大家就叫他‘猫儿狗子’。”廷诲也捂住嘴,吃吃地笑。又问:“他,还,还当过官?”王宗弼说:“他是国朝光化年间进士,先在武贞节度使雷满的衙门做事,入蜀后,历任给事中、刑部侍郎。”廷诲忙回头打躬,“老伯,失敬失敬!”卢延让抱拳回礼。
进了三清殿,一眼就看见一只稀奇古怪的野兽,廷诲看不清它是什么,转身要问,却不见了卢延让。王宗弼说:“刚才还在,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问承班、承涓和几位将军,他们面面相觑,也说不上来。王宗弼说:“好喽,走了就走了吧!
没了那个酸儒,咱们玩得更痛快!”王承涓挤过来说:“那,我就权充解说吧。它,是十二属相的化身,您看,”王承涓指着铜兽的一个个部位,说:“鼠耳,牛鼻,虎爪,兔背,龙角,蛇尾,马嘴,羊胡,猴颈,鸡眼,狗腹,猪臀。”王承班接过话茬,“谁要长成这样,就真成了怪物了!”
出了青羊宫,王宗弼请示:“郭将军,杜甫草堂就在附近,要不要去转转?”
郭廷诲说:“到那儿干什么?一个落魄老头,只会舞文弄墨,吃没吃的,盖没盖的,穷困潦倒……”“那——”王宗弼问:“到望江楼去?那里幽篁万竿,情趣无穷,是国朝名妓薛涛住过的地方。”郭廷诲问:“哪个薛涛?”王承班说:“还有哪个薛涛?
盛唐名伎,既会写诗,又会制作深红诗笺的那个薛涛!”“喔——是她呀,”郭廷诲说,“去,去!”王宗弼叫了一艘画舫,划向望江楼。几人坐定后,几个乐妓,铮铮淙淙,拨动琵琶,唱上了薛涛的《牡丹》诗: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那琵琶,弹得悲悲凄凄,那歌声,唱得呜呜咽咽,王宗弼的眼圈快要湿了。他偷眼看看郭廷诲,郭廷诲对弹唱似乎没有兴致,他的眼睛瞄着两岸,转来转去,快要忙不过来了。那岸上,虽说时有一队队唐军巡逻,市民们似乎视而不见,还是慢悠悠地喝茶,兴高采烈地摆龙门阵。林立的店铺里,依然花团锦簇,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王宗弼陪着郭廷诲下舫,进了望江楼,两边全是竹子,微风一吹,飒飒作响。
王宗弼说:“这声音,就象离人泪。”“哪里是离人泪?”郭廷诲说,“分明是夜半行军!”王承班说:“你们说的都不准,那是牌桌上的洗牌声!”王宗弼问承涓:“你说,什么声?”王承涓说:“薛涛的写字声。”几人来到一口古井边,王承涓说:“这就是薛涛井。传说薛涛从这口井里汲水,制作诗笺,色泽艳丽。有人也想仿制,工艺相当,就是制不出那么好的诗笺,你说怪不怪?”走到望江楼前,郭廷诲才看清,望江楼大约有十丈高,四层。有趣的是,上两层是八角,下两层是四角。问王宗弼他们,为什么这么建,他们谁都摇头,不知道。进门上了最高层,站在窗边,成都风光,尽收眼底。郭廷诲正要欣赏,“啪!啪!”王宗弼拍了两下巴掌,几位女子摆上一桌菜。“快,坐!”王宗弼请郭廷诲上坐,郭廷诲也不推辞,坐在上首,其余几人,也分别入座。“怎么?还有客人?”郭廷诲问。王宗弼挤挤眼,一笑,说:“有呀!”转身叫道:“你们,上来吧!”随着叫声,娉娉婷婷,走上七八个天仙一样的女子,嘻嘻哈哈,围住了郭廷诲,有搭肩的,有围腰的,有抱胳膊的,有的,竟把她的香腮偎过来。郭廷诲轻轻推开她们,笑着说:“好事,也不能独吞。
王大人,您说是不是?”王宗弼急忙说,“对,对!散开,平均,平均!”大家刚刚坐定,郭廷诲又想起什么,离开座位,走到窗前。王宗弼也跟了过来。
在窗前看了一阵,郭廷诲问:“成都怎么如此乱?”王宗弼说:“乱吗?您仔细看。仔细看!”郭廷诲说:“仔细看,还是乱。”王宗弼指着皇宫说:“你以皇宫为中心,朝四边看,象什么?”郭廷诲按他指的方法,朝四边看,“噢——象个八卦呀!”王宗弼说:“对,就是八卦!成都建城很早。三国时期,刘备替代刘璋后,诸葛亮为了南征北讨,必须建立一个巩固的后方,就按照八卦的方位,重建了成都。这些街巷,就是一个固定的八阵图。如果在各个方位驻扎军队,又形成了一个变化的八阵图。无论哪国的军队,一进入成都,就象进入了迷宫,非死即伤。”郭廷诲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多亏你们早投降了,真要攻成都,打起巷战,不知要死多少唐兵!王宗弼说:“成都自从有了都江堰,旱涝保收,人称‘天府之国’,你已经看到了它的富庶。加上地理偏僻,地形特殊,退可以守,进可以攻,的确是建立王霸之业的最好基地!”郭廷诲突然陷入了深思,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王宗弼说:“郭将军,想什么呢,如此专注?”郭廷诲突然醒悟,支吾说:“没,没,没想什么。诸葛亮,有意思,有意思……”王宗弼说:“游了好长时间,我,我都有点饿了。将军,您不饿?入席吧?吃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向将军讨教。”郭廷诲说:“好,吃!”
八
蜀,灭了,郭崇韬却高兴不起来——一是,很快就要班师,又要回到是非窝去;一是蜀地治安混乱,各地乱兵作祟。现在他才明白,“胜的太快,不见得是好事哇!”郭崇韬在缴获的典籍里胡乱翻着,发现一本王仁裕撰的《开元天宝遗事》传抄本,他拾到手中,翻到一则“念奴”,只见上面写着:“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尝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媚人。’
每啭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宫妓中帝之钟爱也。”
郭崇韬先被王仁裕简洁的语言吸引,想象着念奴的美丽,后又想,她到底怎么美?
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增一分则太赤,减一分则太白?她的歌喉怎么个“出于朝霞之上”?怎么个“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想来想去,还是不得要领。一联想到西施貂禅赵飞燕杨玉环她们,他又陷入了无尽的深思:女人呐,你到底是什么?
老天给了男人无穷的智慧,担山的力气,那是要他们统治天下,改造天下!却给了你们如水的骨肉,如花的容颜,婉转的歌喉,为什么?老天要你们作什么?服侍男人?迷惑男人?抑或统治男人?有人说:“男人用智慧和力量改造天下,女人用美丽和撒娇控制男人;男人直接管理江山,女人间接统治天下”,“男人杀人因愤怒,女人杀人用狐媚”。是不是这样?说不是,周幽王宠妲己的事他早就读过,说是,昭君和亲的戚戚切切他也读过;说不是,刘皇后变幻莫测的脸,常常闯入他的梦魇,说是,高行珪小女高山的血,象大海,常常横亘在他的眼前,惊得他没法呼吸。还有许多女人,像小妹,一生没有幸福,却多次被恶人蹂躏,直到死亡,还冤沉海底——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就这样胡思乱想好长时间,他越发糊涂了。“看起来,得请教高人了!哪怕是出去散散心,也可以理理杂乱的思绪,平平坎坷的心情。”可是,西川,他才来不几天,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找谁?忽然,他想到一个地方,想到一个人,便急切地喊:“来人!”王鼎丞进来,“请参军李大人!”
李愚来了,郭崇韬说:“咱俩去趟青城山。”“游玩?”郭崇韬说:“哪有心情游玩?
听说那儿有位传真天师,叫杜光庭,自号东瀛子,咱俩去会会。”郭崇韬叫丫鬟取了两套便装,二人换上。临出府门,李愚说:“蜀地甫靖,多带几个亲兵吧!”“算了”,郭崇韬说,“兵多了,招风,反而不安全。”说着,郭崇韬骑马就出了府门。
李愚贴着王鼎丞的耳朵嘀咕了几句,王鼎丞急匆匆走了,李愚催马追了上去。
一出城,朔风呼呼,虽不如北方那么冷,却也寒气袭人,两人都裹裹衣领,放马快跑。大约一个多时辰,快到山边,人马都热乎了,风也消失了。看那青城山,葱绿可人,群峰环绕,俨然一座城郭,煞是好看。近处,原来整齐划一的“井”字形田地变得随山势,就地形,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说不清是什么形状,却也浑然天成,和谐得象夫妻、父子、母女。田边的小路曲曲弯弯,象随意流淌的小河,柔柔地,叫人心颤。人们的房屋既不相连,也不讲究座北向南,而是一家一个湾,一家一丘山,但都背山面水,坐落在山之魂上,水之韵中。那山,那湾,那田,那路,都满心欢喜地拥着一户人家,那么随和,那么自然,那么欣喜,又那么恬淡。
突然,不知从那里飘来一阵歌声,若隐若现:茅蓬低低紧抱檐,房前屋后水弯弯。野花掩映修竹外,鸡啼狗吠见炊烟。
这歌声,把郭崇韬心里的郁闷也冲淡了许多。他扭头对李愚说:“听见了吗?
真是仙乐呀!鄙人孤陋寡闻,也不可能听过念奴的歌,不知道怎么个‘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可我听了这歌,觉得这样的歌声,山挡不住,水淹不没,心里的一股郁结之气也顺山消了,随水散了,心里,蓝天,白云,清爽得不见纤丝粉尘。”
李愚笑了,“歌声美不美,取决于听歌人的喜好,更要看听歌人的心境。大人从繁忙的军政事务中逃出来,看到山呀,水呀,自然一身轻松,心境也变得开阔,再听到美妙的歌声,当然身心愉悦。”郭崇韬没说什么,他的脸红红的,嘴角上翘。两人的马踏着碎步,伴着淙淙的流水,迤俪向前。刚到山下,就感到青翠逼人,一股清冽的空气迎面扑来。
进了山门,沿左边的山路盘旋向上。一路上,溪水淙淙,林木参天,清风徐来,鸟鸣草绿,不时有白鹤从头顶飞过。转过天然图画,不一会儿眼前一亮,来到了一个道观。看那道观,建在青城山山腰,峭壁刀削,绿树掩映,面对群壑,祥云缭绕。观前一株银杏高峻挺拔,枝叶扶疏。扭头一看,门楣上一幅木匾,上书“常道观”三字,字体浑厚凝重。郭崇韬心有所动,打心眼里油然生出一股羡慕之情,遂口中念道:盘空蹑翠到山颠,竹箭云楼势逼天。古洞草深微有路,旧碑文灭不知年。八州物象通檐外,万里烟霞在目前。自是人间轻举地,何须蓬岛访真仙?
“何人要访假仙呐?”说话间,一个道童眉清目秀,站在马前,他的两个总角调皮地戳在头上。二人下了马,郭崇韬问道:“怎么说是‘要访假仙’呐?”那道童揖手,说:“阁下吟诵的诗里说,‘何须蓬岛访真仙’,蓬莱才有真仙,我们这青城山可不就是假仙?”郭崇韬和李愚会心一笑,说:“你这小童,好一张利嘴!你可知常道观的历史?”那道童嘻嘻一笑,开口道:“常道观创建于隋大业年间,当时名叫延庆观,国朝改成现在的名字。观后的峭壁间有天师洞,相传东汉张道陵天师在此修炼传道,创立了道教。”“哈,你也知道,青城山是道教的发祥地,你还敢说‘要访假仙’?你不怕张天师降罪?”那道童莞尔一笑,“别说张天师,就是我们的老祖宗太上老君,想的也是怎么教化人,从不体罚的。君岂不闻‘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郭崇韬听了,肃然起敬。转念一想:“你对道教经文,自然是倒背如流。对诗词,就不一定能了然于胸了吧?”想到这里,开口问道:“仙童,我考考你,老夫刚才吟诵的诗,何人所作?”道童歪着头,又看了看他们二人,嫣然一笑,“先生拿这个难我,是您的失察。这首诗是我师傅的大作,小道怎敢不知?这首诗名《题福唐观》,共有两首。请问郭先生,‘九月登临须有意,七年歧路亦堪愁’,您问的是什么‘愁’
呀?”郭崇韬急忙还礼,“仙童怎么知道鄙人贱姓?”李愚哈哈一笑:“郭大人真是聪明一世,他的背后就是您要拜访的——”“哦——”郭崇韬摇摇头,哑然失笑。
“师傅说,过一会儿,有两位高人造访敝观,命我在此迎候。请进!”二人在道童的引领下,进了观门。
这座道观里的石木碑刻琳琅满目,郭崇韬二人也来不及细看,只见一座大殿雄踞高台,重檐回廊,巍峨肃穆。门上一方大匾,上书三个大金字:“三皇殿”。进得殿来,只见正中坐着伏羲、神农、轩辕三皇神像。殿内香烟缭绕,静谧肃穆。二人拜过三皇,随道童走到殿后,扶着木制回廊进入天师洞。洞内红烛高烧,摇曳跳跃,张天师的塑像端坐龛内,道袍荏苒,容颜慈祥,五缕长髯飘飘,一双眼睛睿智而深邃。二人焚香祭拜,郭崇韬心里默祝天师能解惑释疑,李愚则愿天师保佑平安。拜毕,一位道长模样的人迎过来,“贫道东瀛子,恭迎二位大驾光临。”二人稽手还礼。延入偏殿,分宾主坐定。东瀛子呼道童上茶,道童答应一声,走出去泡茶。郭崇韬仔细打量,觉得这位东瀛子有些怪异:头发倒还有许多黑的,眉毛胡须却全白了,而且白得发亮,其中有几根白眉,长长的,挂在两颊,几乎垂到嘴角。
眼睛不大,却明净有神,看人的眼神,温和多于犀利。额头宽阔,几道细细的皱纹,稍稍带些波浪。下巴中间偏左,有一颗黑痣,圆圆的,很惹眼。郭崇韬说:“天师面善,好像在那里见过。”东瀛子一笑,眉毛一跳一跳地,两边的长眉,飘飘荡荡,像两个精灵。茶上来了,一股淡淡的清香立即氤氲在整个偏殿。东瀛子请二位客人用茶,自己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放下茶杯,道:“君之乡梓在雁门,贫道生在杜陵;君一直在晋王幕府,随晋王南征北战;贫道从小家贫,入天台山学道,又避乱蜀州——咱两就像参辰,想见,也难得一见呐。”郭崇韬说:“是,是的。虽然如此,在下还是觉得,我们两人,就像一对老朋友,久别重逢。”东瀛子左手摸摸黑痣,捻捻长长的眉毛,说:“公台官居侍中、枢密使,是唐皇身边红人,贫道乃闲云野鹤,怎好高攀?”李愚说:“朋友,有好多种。一种是面交,整天见面,打个招呼,背过面,谁也想不起谁。一种是心交,志同道合,经常见面,互相勉励,互相帮助,就是三年五载没见面,彼此都在对方心里。一种是神交,虽从未谋面,却深深地了解对方,还把对方引为知己。你们二人,大概是最后一种交情吧?”
东瀛子又摸摸黑痣,捻捻眉毛:“郭公前呼后拥,贫道古刹青灯,怎么能拉到一起?”李愚说:“郭公投身戎伍,为的是匡复大唐,消靡战乱,解民于倒悬,天师寒窗青灯,研核诸子,用心血撰写《广成集》、《道德真经广圣义》、《道门科范大全集》,也为解救万民于苦海,为什么不能拉到一起?殊途同归呀!”见东瀛子还要故弄玄虚,李愚说:“广成先生,您忘了僖宗的嘱托了?”东瀛子听了此话,立即肃然起立,侧身而站。原来,前些年,僖宗幸蜀,曾到几处道观巡视,见香火清冷,门庭寥落,心中凄然。回京后,就着人在京畿遍访高道,择优选拔,找到了杜光庭。僖宗召见,问及对策,侃侃作答,全都切中时弊,僖宗龙颜大悦,遂赏紫衣,赐号广成先生,嘱托他执掌川中道教,救民水火,祈福社稷。王建据蜀,封为天师,待之愈厚。杜光庭也潜心研习《道德经》,招徒讲授,为道教的兴盛,立下了不世功勋。李愚见东瀛子陷入了深思,就站起身,离开桌子,躬身哈腰,模仿道童声调:“师傅说,过一会儿,有两位高人造访敝观,命我在此迎候。请进!”三人相视,大笑,道童的脸上也绽开了欣喜的花朵。郭崇韬呷了一口茶,问:“仙长近日可好?”“先生问的是学问,还是皮囊?”“哦……两者都有,两者都有!”“学问,没有多大长进,只是不敢懈怠。至于皮囊,倒还顽健。”郭崇韬说:“看仙长气东瀛子论道色红润,教人羡慕。”东瀛子微微一笑,说:“借佛家一句话,‘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心宽,自然体健。”“仙长道行深厚,一口一朵莲花。”东瀛子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见笑了。”郭崇韬又问:“听说仙长在练气功?”“是啊”,东瀛子回说,“人活一口气嘛。练好气功,百病不生。华夏气功,博大精深,的确是强身健体的好道门。”郭崇韬忙接过话茬:“什么时候,仙长教教晚生?”东瀛子深沉地一笑,“气功,全在于心,不是简单的技艺。”“仙长的言下之意……”东瀛子说:“贫道,不是说侍中心不诚,更不是说侍中缺乏悟性,而是,侍中的心在建功立业,静不下来……”三人突然陷入了沉默,一种无言的尴尬的沉默。
“仙长,咱们另换个话题”,还是郭崇韬打破了沉默,“唐军进驻成都,天师,您做何评价?”东瀛子淡淡一笑,“自王衍主蜀,贫道已不问国事多年了。再说了,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也不应为尘世之争烦恼。”郭崇韬说:“天师终究在蜀做过国师,还做过王衍的谏议大夫,您不觉得……”东瀛子又是淡淡一笑,“贫道的确做过蜀的谏议大夫,可惜,‘议’啦‘谏’啦,人家都置之不理,还不等于没做吗?
至于蜀灭,那是天意。老子说:‘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把舍我为天下看的很高贵的人,可以把天下交给他;喜欢舍我为天下的人,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既然蜀不舍小我,还变本加厉地戕害百姓,为什么不灭亡呢?倘若唐又以天下为家,依贫道笨想,它也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郭崇韬与李愚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都没说出来。东瀛子接着说:“不说我们道家,儒家的先哲也认为,‘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也就是说,上天生下百姓,百姓就是根本。至于那些州啊县啊,甚或国家啊,都是或依地域或依种族自然形成的集团,这些集团的头头们,首要任务是千方百计保证百姓吃好穿好住好。唐自僖宗以来,特别是黄巢起事以来,军阀们为了一己私利,互相攻伐,弄得百姓啼饥号寒,流离失所,甚或暴尸荒野,这种惨状,违背了百姓为本的原理,早就该结束啦!”郭崇韬问:“天师以为,唐要保有天下,应该怎么做?”东瀛子顿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前边,贫道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吧,我再重复一遍:根本是爱民。不仅是唐,哪个王朝都应该这样做!”说到这儿,东瀛子又摸摸黑痣,捻捻长眉,说:“可惜的是,许多当官的不明白或不愿意明白这个道理,反而无限扩大自己的私欲——吃要山珍海味,住要高楼大厦,坐要驷马高车,还要玩女人,美声色,驾鹰犬,等等等等!他们真应该读读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这些话,说得多么透彻啊!其实,他们的恶行,不光残害了百姓,对自己也有百害而无一利。”“残害百姓,那是不说自明的。‘对自己也有百害而无一利’,这话鄙人就不懂了,请明示。”东瀛子喝口茶,润润嗓子,“无限扩大私欲,多吃多占,追求享受,追求豪华,争相攀比,喝了老百姓血汗,吃了老百姓骨肉,给自己健康的身体染上了‘暴,酷,奢,淫,贼’五种毒疮,你说有什么好处?”东瀛子看出他们眼中的疑惑,就板着指头说:“暴则气血奔蹿,神智昏迷,是故神扰而气竭;酷则丧失仁爱,随意杀戮,是故失仁而心乱;奢则纯真游离,形容污秽,是故命逝而灵失;淫则精气泄漏,神魄疲倦,是故精竭而魂销;贼则心力交瘁,口干舌燥,是故内战而外绝。这五种毒疮,都是截身的刀锯,夺命的毒药,哪一个发了都会危及生命,难道不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吗?”郭崇韬和李愚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称赞。李愚感慨地说:“社会动乱,没吃没穿,乱怕了,也穷怕了,刚有点权,就想多攒点,多占点,多挥霍点,把毒瘤当成人参,把自杀当成荣耀,乱世,把什么都搞反了!咱们老先人有一个词,叫‘饮鸩止渴’,正能概括这种现象!”东瀛子挑起了大拇指,“李参军见识深邃,令人敬佩!在语言上,也可以说是行家!今天这个乱世,民不聊生,老百姓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官,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李愚说:“我算什么?
真正的好官在这儿!”李愚指指郭崇韬,郭崇韬连连摆手,“周公,管仲,诸葛,还有国朝的魏征,汾阳王郭子仪,才是百姓的好父母官!我能为匡复大唐做一点点事,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就是大大的功劳哇!”东瀛子说,“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能做好一两件事就不错了!”李愚也深以为然。郭崇韬却忧心忡忡地说:“‘未会汉家青史上,韩彭何处有功劳?’”李愚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这是您的《赠将军》里的句子吧?”东瀛子点点头。李愚说:“‘八表顺风惊雨露,四溟随剑息波涛。手扶北极宏图永,云卷长天圣日高’,多豪放!把一个为天子建功立业的将军形象写得活灵活现!怎么就没了前两句?成了断头将军?”郭崇韬猛地一震,李愚自觉失言,没再开腔。东瀛子思索了好一阵,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或许,就像刚刚兴起的对联的残对,绝对,我现在也,也补不上去了……”李愚打断了他的话,说:“什么‘补不上去了’?你有现成的诗!”其他二人都抬头看着李愚。李愚说:“‘将军悟却希夷诀,赢得清名万古流’。还有:‘如何饮酒得长醉,直到太平时节醒’!”东瀛子说:“您说的那两首,都不如《读书台》:‘山中犹有读书台,风扫晴岚画障开。华月冰壶依旧在,青莲居士几时来?’对郭侍中这样的人,还是读书最合脾胃!”郭崇韬叹了一口气,说:“隐居,读书,是我一生向往的生活,可惜呀,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喽!”东瀛子淡淡地一笑,说:“人家佛祖早就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哪里有‘骑虎难下’一说?”郭崇韬也一笑,“世上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您看那蜘蛛,结网不易,下网就更难喽!”说着,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东瀛子。东瀛子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首诗,就是那首《听雨有感》:夜梦残月斜挂树,晨起秋风乱翻书。耳听闲雨轻敲瓦,心悸鹅蕊漫摇珠。表奏陈情刚催泪,草掩荒冢却鸣乌。思接浩淼难道尽,且凝静气戏投壶。
李愚也站起身,走到东瀛子身旁,两人一起看。看完之后,李愚连声称赞:“好诗,好诗!”又侧过头问:“公台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没见过?”郭崇韬没有说话,凄然一笑,东瀛子和李愚四目相交,没有说什么。东瀛子把诗折起,交还郭崇韬,郭崇韬又把他藏进了内衣口袋。三人都低下了头……
正在他们三人有点冷场时,殿外走进一个人,高高的鼻子,浓浓的眉毛,深深的眼睛,脸色有点忧郁。“来,来,来!贫道就说嘛,高人聚会,怎么能少了你!”
回头问郭崇韬和李愚:“你们不认识吧?贫道介绍一下。”东瀛子拉住来人,“这位是郭侍中,郭招讨,这位是李参军,翰林学士。”来人淡淡地地一稽手,脸平静的象雕塑。“在下山乡野人李珣。”“我们叫他南乡子。”东瀛子补充说。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字?“哦——”郭崇韬猛地想起来了,“‘乘彩舫,过南塘,棹歌惊起睡鸳鸯。
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竟折团荷遮晚照。’是先生的大作吧?先生的十三首《南乡子》,首首精彩!”李珣先是一惊,跟着脸上和泛了许多,抱拳答谢说:“过奖了,过奖了!老夫也是后学。”李愚猜透了李珣的心思,故意逗他乐:“您老是后学,谁,还敢称先生?”李珣瞥了一眼李愚,说:“韦端己呀!他的词多漂亮!您听:‘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写少女的心理、感情,多热烈,多生动!”郭崇韬说:“你们二人,不相上下,都好!可以说,齐名,齐名!”李珣连连摆手说:“我哪敢与先贤比肩?羞煞!折煞!”东瀛子接过话头:“德润公,别谦虚了!你们二人,的确不相上下。从内容上说,都喜欢写闺愁离情,语言都柔软华美。当然,也有细微的不同。比如,公台的词明净多于凄婉,而韦公的词凄婉过于明净。原因嘛,其实也不难根究——韦公与贫道同乡,流落蜀地,因为割据,有家不能回,思乡的悲伤每每流露词中。而公台生于梓州,在家乡为官,加上蜀地十几年的相对稳定,衣食无忧,欣喜自会时时点染词句。”东瀛子的这段评论,让郭崇韬和李愚陷入了深思,李珣却不以为然。
“天师读过我的《渔父》,怎么还能说‘明净多于凄婉’?”东瀛子说:“《渔父》只是一首,还是您近来填的,它,当然不能代表您的整体风格了!”郭崇韬忙问:“《渔父》?写的什么?”“二位听听”,东瀛子吟诵道:“水接衡门十里余,信船归去卧看书。轻爵禄,慕玄虚,莫道渔人只为鱼。”
“好一个‘莫道渔人只为鱼’!”李愚品咂了一会儿,说:“恭喜天师,您又多了一位道友!”东瀛子微笑着说:“他哪里愿与贫道为伍?他的‘轻爵禄,慕玄虚’
是吃不上葡萄的愤激之语!”李珣笑笑,随口吟道:卷却诗书上钓船,身披蓑笠执渔竿。棹向碧波深处去,几重滩。不是从前为钓者,盖缘时世厌良贤。所以将身岩薮下,不朝天。
四人相顾大笑。东瀛子抚掌,“妙,妙!德润公的自白,也为郭公台的‘骑虎难下’作了注解。”李珣不解地注视东瀛子,郭崇韬红着脸说:“人的一举一动,虽由天性,却也受时世的极大影响。譬如天师刚才评韦端己词的高论,让在下茅塞顿开。过去,我读韦端己词,只读到思妇思乡愁长,词语穠艳软媚,还没有悟出,韦公用思妇思乡折射了当时的乱离,抒发了希望统一向往和平的思想。这种思想,正是时世对文人的影响,它,绝不仅仅是‘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那种纯情思念,而代表了当代的民意啊!”东瀛子说:“对,对!一些人只看到他的词里写的是美人啊花草啊,就给他封了个‘花间派’代表人物,说他的词抒写的是上层的冶游享乐生活。他们忘了,中华诗歌从《诗经》到《离骚》,哪个不是用美人、花草比喻正义、君子或美好的愿望?韦公的词,绝大多数都是借美人的口,抒写乱离的愤懑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你随便拉出那一首,比如《归国遥》:‘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惆怅玉笼鹦鹉,单栖无伴侣。南望去程何许?问花花不语。早晚得同归去,恨无双翠羽!’
是不是用的花啊草的?可是,希望归乡的感情多么浓烈!怎么才能归乡?只有国家统一!就说他的《菩萨蛮》四:‘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猛一读,似乎真是写达官贵人醉生梦死的。如果仔细读读,就不难发现,词里隐隐含着词人无尽的愤懑和热切的期盼。诸位,你们觉得,贫道的话有没有一点道理?”李愚一个劲地点头,郭崇韬痴痴地,似乎还在玩味,李珣则笑嘻嘻地听,不置可否。“当然,不可否认,有些人把词作为消遣,写一些卿卿我我的事,那也是对战乱的逆反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或者是饭后茶余的休憩。比如我们的南乡子,采药归来,腰酸腿疼,为什么不能唱唱曲,填填词,放松放松?”李愚惊讶地问:“李老兄还精于医道?”东瀛子说:“嘿,你不知道,他可是当代一大医圣,不仅精于医术,对草药还有很深的研究,著有《海药本草》!”郭崇韬听说,赶忙站起来,深深一揖,说:“不知老先生还深通医学,晚生失敬了!医学,是济世救民的神圣之学啊!什么时候,愿一睹先生的大作《海药本草》。”李珣还礼,说:“拙作还没完稿,有些还需考订。待书成之后,一定奉上,还望指正。”两人又谦让了一会儿,郭崇韬又说:“刚才天师说过,中华诗歌大多用美人比喻正义、君子,个中原因,在下还说不清楚,请诸位不吝赐教。”东瀛子说:“侍中如此说话,我们谁还敢开口?”众人点头称是。“尽管这样,贫道也要表表愚见。比喻,总要比得像一点,美人美呀,正义呀君子呀,都是美的事物,所以就用美人作比。假若用我们这些糟老头子比,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李愚说:“是呀!美人提着框,说是采桑而不采,凝望大路,那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真叫凄婉动人。换一个糟老头儿,拄着拐杖,手搭凉蓬,东张西望,像贼又没力气,那成什么话?”李珣说:“怎么啦?‘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荆扉’,不是好诗?”李愚忙说:“好诗好诗!那是舐犊之情。男人,感情大多藏在心里,不太外露,所以,这种场面就少一点。诗词作者大多是男人,写男人的就少了点。在我们男人眼里,女子,一是美,二是弱势群体。她们的思念,她们的痛苦,更能打动人,有时候,叫人撕心裂肺,不忍卒读。”
东瀛子说:“参军说的弱势,不可一概而论,总体上说,女子是弱势群体,常常需要男人保护,但一,某个具体的人却不一定是弱势,比如武则天。二,有些借着高枝抬高了自己地位的女子也不是弱势。尤为可怕的是,她们在幕后,一般人不防。
高地位加出其不意,致使她们出手更具杀伤力。第三,就是那些平民女子,一旦发狠,也极难对付。因为她们是弱势群体,促使她们出手更隐蔽,更黑。因为她们明白,不能一招致命,敌方醒悟过来,她们就会付出惨痛的代价。所以,古今中外的先贤智者,在研究了女子之后,有的说:‘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有的说:‘女人是魔鬼,是祸水,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是她们弄坏的。’”郭崇韬的脸色由红转黄,由黄转青,十分难看。李珣并没有看郭崇韬,他的眼光没离东瀛子。东瀛子刚刚闭嘴,他就开口问道:“天师,今天,你怎么说出这么一段奇谈怪论?我们都有姑姨姐妹,我们都是女人生的!她们辛辛苦苦养育了我们,我们却在诅咒她们,这合你们的教义吗?”没等东瀛子说话,李愚插上来说:“天师说的是个别情况,不指所有女子。有的男人不是更坏吗?比如朱温,比如刘守光。就象朱温刘守光不能代表你我和全体男人一样,那几个女人,也不能代表我们的母亲姐妹和全体女人!”
东瀛子笑嘻嘻地说:“李参军,高论,高论!贫道说的,只是本人管见,不是道家教义。咱们本来是研讨文学现象,贫道有些跑题。不说了,不说了!”郭崇韬依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怔怔地,不知想些什么。李愚说:“天师啊,我们来您这青城山,还没有欣赏云海山色,你能否领我们走走?”东瀛子高兴地说:“怎么不能?
贫道见你们说的热闹,不忍打搅。你们要游,给你们领路,解说,贫道义不容辞!”
众人刚出山门,突然从山下先后飞来四骑,他们神色慌张地分头与郭崇韬耳语一阵,郭崇韬抱拳对东瀛子、李珣说:“真不凑巧,军中有些急事,失陪了!”
便和李愚急急离开了上清宫。东瀛子说:“如此行色匆匆,必无好事!天下,恐怕又要大乱了!”李珣哼了一声,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看来,还是我们的是生活好:诗酒傲王侯!”
他们一行六人,顾不得山路崎岖,打马飞驰。刚下青城山,要拐弯的时候,“扑通”“扑通”,跑在前边的参军李愚和一名士兵栽下马来。郭崇韬猛一勒马,战马直立起来,差点把他掀下马。待马落下前蹄,只见两边崖畔已经站了三四十人,为头的喝道:“鬼儿子,拿买路钱来!”其他三名骑兵急忙拔出兵器,把郭崇韬隔在身后。郭崇韬大喊:“谁敢撒野,我是郭崇韬!”崖畔上的人一听说是郭崇韬,几个人拔脚就要开溜。“看你那熊样!哪里去?”头儿拍拍手中的刀,骂道,想开溜的几个极不情愿地停住了。“你就是郭崇韬?好哇,我正想为我们的皇帝立点功呢!
听说你是书生,不会武功,哈哈,也算瞎猫碰上了死老鼠,我们的福大命大造化大!”回头对他的喽罗喊:“抓活的!”喽罗们干嚎着冲下来,眼看就杀到郭崇韬身边。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嘣”“嘣”“嘣”三声弓弦响,冲在前边的三个土匪应声落马!双方都一愣,郭崇韬抬头一看,廷信带着一彪唐军冲来,杀得那些喽罗四散奔逃。廷信命令部分军士追杀,他带着另一部分跑向他的父亲。郭崇韬问:“你,怎么,来啦?”“不是鼎丞叔传你的命令,要我们接应的吗?”“哦——”
郭崇韬恍然大悟,“是你李叔叔……快,快看参军!”一位骑兵抱着李愚,哽咽着说:“李参军,殉,殉国啦!”郭崇韬一个箭步冲到李愚跟前,只见他的身旁,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满是鲜血,李愚头上一个血窟窿,还在向外淌血。郭崇韬一把抱过李愚,号啕大哭!
九
魏王继岌的行宫,灯火通明。灯下,坐满了唐军大将,他们神态严肃。魏王看看郭崇韬,小声说:“郭令公,您说吧。”郭崇韬似乎还没有从李愚之死的悲痛中缓过来,他面容憔悴,诚恳地推辞:“还是您说。”魏王继岌面向大家:“好,我说。
大家知道,李参军为国捐躯了,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这几天,各地接连传来快报,川西、川南、川中发生大规模暴乱,有些还打起了勤王的旗号,大家说说,该怎么办?”任圆问:“暴乱的是些什么人?”李绍琛说:“那还用问,主要是打散的蜀兵呗!”廷信插了一句:“还有些饥民,也有一些恶霸豪右趁机捣乱。”李从袭说:“问那些闲话干什么?管他是什么人,剿就是了!”郭崇韬打起精神,说:“不行!我们的军队本就不多,加上刚刚占领成都,凡事应该谨慎,避免引起新的祸乱。李参军死啦,我比谁都难过,也比谁都想报仇!可是,我们做事,一定要顾及大局!不能因为几个坏人暴乱,就弄得西川全境不安。对暴乱的人,能安抚的尽量安抚,尤其是对饥民,绝对不要动用武力。但是,对那些不甘心失败的有组织的蜀兵,还有那些妄图复辟的余孽,要坚决镇压,绝不手软!”李从袭问:“你能知道,哪股是饥民,哪股是败兵?”李绍琛没好气地说:“李公公,男人女人,你能分清楚吧?只要男人女人能分清,哪股是饥民,哪股是败兵,我们做将军的,就能分清!”魏王继岌瞪了李绍琛一眼,说:“李将军,说话注意分寸!他是监军!”李绍琛心里说,“他在宫里,管的是笤帚扫把!”他看了一下郭崇韬,把想说的话咽下肚子。郭崇韬说:“行了,行了,议大事吧!”任圆说:“也没什么议的,郭招讨怎么说,我们怎么做!”魏王继岌说:“本王也是这么想。郭令公,您就下命令吧!”郭崇韬说:“那——李将军,你去川南,那里最乱,也靠近南蛮,要小心从事。任将军,你到川西,注意吐蕃动向。廷信,你带一彪人马,到川中剿贼,特别注意,分清乱军与饥民,该抚即抚,该剿即剿,不可造次呈强!”各人领兵去了。
王宗弼的府邸大堂,现在是郭崇韬处理军政大事的行营。郭崇韬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不了两行,摇摇头,把书扔在公案上。卷着的书好象不满意窝着,呲啦啦又回到了封面,显出了《玉堂闲话》几个大字。郭崇韬的心里忽有所悟,随口吟道:“夜梦残月斜挂树,晨起秋风乱翻书……”可惜,这会儿,哪里还有“静气”?更没有投壶的雅兴!他,在堂上踱来踱去,心里乱得象麻,理不出个头绪。一会儿是杜光庭闲云野鹤的潇洒身影,一会儿是李愚那流血的头颅,一会儿又是李建及那幽怨的眼神,一会儿又是刘皇后那妙曼的舞姿……他拿起近几天的几份斥报,上边赫然写着:乱匪的数量增加一千多股,地盘也有扩展到十几个州,他心里更加着急,一把把斥报甩在公案上。正在这时,中军来报:“魏王驾到。”郭崇韬一怔,魏王很少亲自登门,今天有什么大事?急忙整理衣冠,出门迎接。魏王进堂,气烘烘坐下,虎着个脸,一言不发。郭崇韬耐住性子,问:“魏王亲自登门,有何见教?”
魏王把手中的一纸文书“啪”地拍在公案上,“你自己看!”郭崇韬一惊,他还从未见过魏王发这么大的火。郭崇韬拿起一看,是“恳求魏王留郭招讨镇蜀书”,后边,有王宗弼和几十位伪蜀降官的亲笔签名,还有,还有李绍琛、郭廷信、郭廷诲的签名!郭崇韬生气地问:“你拿这个,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还要问你哪!
郭令公,你想做西川节度使,直说好了,何必唆弄这些人……”郭崇韬也生气了:“我怎么了?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魏王指着郭崇韬的鼻子吼:“你什么也没干?这又作何解释?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堂堂招讨使竟然也用鸡鸣狗盗的手段!”
郭崇韬万分惊讶,他虽然只是个大臣,可魏王在他面前,向来都是毕恭毕敬,今天,怎么敢指着他的鼻子,说他“鸡鸣狗盗”?他想发火,想了再想,还是强压怒火,压低了声音说:“西川有邺州大吗?有邺州重要吗?我想称王称霸,邺州多好的地方!邺州,我尚且不要,我要这么偏僻的西川做什么?”魏王真被他问住了,半晌都没有开口。“本王也实在想不通”,魏王也放低了声调说:“我父皇那么器重您,一刻也离不开您,您怎么想把自己留在这蛮荒之地?再说,这也不是本王能够决定的事,您要当西川王,可以上表,也可以回去自己向我父皇说呀!”郭崇韬大声说:“说什么说?我压根就没想留在西川!谁他妈的……”
“报——”“报——”“滚进来!”郭崇韬正在气头上,把火不由自主地撒在报事的身上,大声吼道:“一个一个禀报!”“钦差大臣景进到!”“川中军报!”魏王听说钦差大臣到了,急忙起立,说:“郭招讨,咱们一块去迎接吧?”郭崇韬没好气地说:“迎什么?哪有时间?你没看我还忙着吗?川中一乱,别说我,连你,还有他——钦差,都没命了!你去迎,我没空!”魏王起身,去迎钦差大臣了,郭崇韬只欠欠身,算是送魏王。
魏王走后,郭崇韬听取川中军报后,问:“你们还有什么困难?”报事的说:“请招讨速催军粮,我们的口粮只够支持一天了。”郭崇韬问:“前几天,已经要王宗弼送去了,还没到吗?”报事的说:“没呀!我来的时候,郭将军还在军营着急呐!”郭崇韬问中军,中军说:“我已经催过了。这之前,王宗弼就没发军粮,和廷诲将军逛青羊宫去了!”郭崇韬气得拍案大骂。三川照拂使李严带着梓州刺史宋光葆来找郭崇韬,一进门,就听见郭崇韬拍桌子骂人。李严问:“郭令公,跟谁生气哪?”郭崇韬说:“还有谁?王宗弼那个狗日的!”李严还没说话,宋光葆先跪到地上,大哭说:“郭招讨,你要为屈死的大臣们做主哇!”郭崇韬忙问怎么回事,宋光葆说:“大唐军队没进成都以前,王宗弼借手中有兵,欺压主子,擅杀大臣几十人!其中也有鄙人的哥哥宋光嗣。”郭崇韬要他别着急,慢慢讲,宋光葆便把他擅杀宋光嗣、景润澄、李周珞和欧阳晃等大臣及欺凌王衍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李严一一做了证实。郭崇韬听后,又想起了“恳求魏王留郭招讨镇蜀书”,才恍然大悟,“王宗弼,狗日的!你要老子做钟会,你当姜维啊!”回头喝叫中军:“把王宗弼给我押来!”
王宗弼押来了,后面跟了上万成都人,拥在郭崇韬行营前,喊着,叫着,“杀了王宗弼”,“烹了王宗弼”,“活剥王宗弼”……郭崇韬叫中军把王宗弼押到大门外,郭崇韬问:“王宗弼,你知罪吗?”王宗弼早已吓掉了魂,瘫软在地,嘴里喃喃地说:“我,我,完了,完了……”郭崇韬大声说:“成都的父老乡亲们,我把王宗弼交给你们,你们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说着,让中军解开绳索,成都百姓一拥而上,你撕头发,他扯腿,煞时,王宗弼就被活活地拽成了零件!众人这个掏心,那个切肺,零刀碎刮,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外围没抢到肉的,几十个人抢一根骨头。有人还把骨头砸烂,分给大伙。郭崇韬传令,将王宗弼、王宗勋、王宗渥的家产全部没收充公。
魏王继岌的行宫里,景进、李从袭围着魏王,一把鼻涕一把泪。“魏王,斩王承休的时候,郭招讨说什么话,您听到没有?”魏王奇怪地问:“什么话?”“他说,他说,‘你们这些阉党,只会鼠窃狗偷,暗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害民,害君,害天,害理!我真恨不得把你们碎尸万段!’”景进说。魏王斜了景进一眼:“那是骂王承休的,你往自己的身上扯什么?”景进似乎有些理屈,小声说:“他,他骂和尚,秃子,能不发烧?”魏王大度地笑笑,说:“行啦,别发烧啦!说点正经事吧。”“征蜀临出发的时候,”李从袭问魏王,“郭崇韬给你说什么?”魏王:“没说什么呀?”李从袭说,“‘将来,您做了皇上,骟马也不要骑,何况重用宦官?
把他们全赶出去!国朝怎么衰败的?全是因为他们!’是不是这么说的?”魏王脸上微丝不动,心里却想:“奇了怪了,我俩说的话,那么大点声,他怎么听到的?”
李从袭抹着泪,“我们为皇上办事,竭尽愚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郭招讨怎么这样对我们?”景进说:“我们终究是奴才,怎样对我们,都没什么!魏王,您可是太子啊,将来要继承大宝的,他怎么对你?”魏王说:“怎么对我也没什么,只要稳定了西川局势,能尽快班师回朝,我受点委屈也是小事。”李从袭还要说什么,景进暗地摇摇手,说:“魏王说的是。奴才来时,皇上多次叮咛,中原大旱大涝,粮秣困乏,百姓还可将就,军队没粮,就会兵变,局势相当危急!皇上和皇后都催促你尽快押解缴获,班师救急!如果暂难班师,可以先将缴获连同王衍及其属官押解回京。”魏王说:“这倒是个大事,该马上说的。”他屏退了李从袭等人,留下景进,派人请来郭招讨,把圣旨给郭招讨看。
同光四年(926年)正月,魏王继岌派三川照拂使李严送王衍及其宗族百官仆役两千多人先行出发,前往洛阳。
十
景进回到洛阳,先向刘皇后哭诉,唬得刘皇后手脚冰凉,飞身赶到明堂殿。皇上正和宰相豆卢革、中官李绍宏讨论粮荒的事,刘皇后大声号哭:“快,快,救救儿子,救救儿子!”豆卢革、李绍宏大瞪着眼,一时不知怎么去做。皇上以为三个小皇子遭遇什么不测,拔脚就往长春殿跑。到了长春殿,见几个皇子正和奶妈做游戏,才长出了一口气,软软地坐在龙椅上。刘皇后也赶过来了,皇上生气地问:“怎么啦?你看你,一惊一乍地!”刘皇后还是哭着说:“快,快,救救儿子!”皇上跳起身,跑到皇后身边,抓住她的手,说:“静一静,慢慢说,别着急。”刘皇后缓了一阵,说:“景大夫,景进,你来说,还是你来说!”皇上回到龙椅上,景进说:“皇上,救救魏王!”皇上一惊:“魏王在西川征战,有郭侍中,有那么多将士,谁还敢害魏王?”景进说:“别人,谁敢?就是郭侍中!”遂把他在成都看到的听到的,添盐加醋地叙说一遍。皇上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郭侍中,不会害魏王的!”景进说:“皇上,您还说没什么?魏王,就是储君。皇上派他出征西川,就是要他学些本领,立大功以服众。郭侍中大权独揽,旁若无人,根本不把魏王放在眼里,什么事也不让他做,他能学得什么?”皇上坐在那里,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慢慢地品。“郭侍中进了成都,每天和蜀中伪官出入酒楼,指天划地。伪官们联名上表魏王,标题为‘恳求魏王留郭招讨镇蜀书’……”“什么,什么?”皇上把喝进嘴里的茶水吐出来,问,“标题叫什么?”“‘恳求魏王留郭招讨镇蜀书’!”
皇上端起茶杯,又没喝,就那样举在半空,又问:“领头的是谁?”“王宗弼——这人当天就死了。”“怎么死的?”景进说:“郭,郭侍中传令杀的!”皇上若有所思,“郭侍中传令杀的?他,传令杀的?……”景进又说:“郭侍中的儿子郭廷诲,骄横的就像天子,每天和伪蜀投降的凶豪及军中骁果冶游宴乐。现在,军中大小将校,都成了郭家一党,魏王孤身一人,生活在虎狼群中。假若不尽快班师,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皇上没有说话,好一阵沉默。“哦,奴才还忘了:奴才这次奉旨催促班师,郭侍中既没迎接,也没送行。奴才在成都三天,也没见上他!——奴才不是奴才呀,奴才是什么?是钦差!他蔑视奴才,不是蔑视奴才,而是蔑视皇上啊!”皇上眉毛一挑,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却把他带回的缴获明细表拿起来浏览。看着看着,皇上的眉毛攒成了疙瘩:“人人都说,蜀中珠玉金银,不知其数,这,表上怎么,怎么就这一点?”景进说:“我问过蜀中降官,他们说,蜀中珍宝如山似海,都进了郭侍中父子腰包。传说,郭侍中现有金一万两,银四十万两,钱百万缗,名马一千匹,王衍的爱姬六十,优伶一百,犀玉带一百。郭廷诲有金银十万,艺色绝妓七十,乐工八十,犀玉带六十。其它宝物,难以计数……”“青玉枕呢?”唐皇抓住景进的领口问。“听说,听说,王宗弼本来要亲手献给魏王,被郭崇韬抢走了……”皇上猛地转身,从柱上抽出宝剑,一剑就把茶几劈成两半!景进急忙劝阻:“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唐皇一把推开景进,指着西南骂道:“郭崇韬,我,我待你,不薄,你也敢,敢做,这样,不仁不义之事!”回头吼道:“来人!”几个太监一齐跑进来。“急诏孟知祥!”
孟知祥进宫,参见礼未毕,皇上就说:“朕,任命你,为西川留后,你快,快去西川,把那个,雁门秀才,给我就地砍头,砍头!”孟知祥问:“陛下,您说的,谁呀?”皇上说:“就那个,雁门村夫,郭,郭,郭崇韬!”孟知祥大惊失色,急忙问:“郭,郭崇韬,他怎么了?”景进粗略地学说了情况,孟知祥对皇上说:“郭令公,忠心耿耿,为国操劳,建立了不世功勋,他怎么会做那样狗彘之事?”皇上说:“你还不信?他,反迹已露,李从袭、景进亲眼所见,还能不实?”孟知祥目视左右,皇上令左右退下,孟知祥说:“皇上,郭令公一向与伶人宦官不睦,您不是不知道,这里边肯定有隐情,请皇上三思!”皇上一惊,心里想,是呀,郭崇韬一直看不起伶人宦官,不愿意和李绍宏搭班,还说要除尽宦官,伶人杨婆儿、陈俊、储德源几个升官的时候,他激烈地反对……是不是这些人从中捣鬼?孟知祥又说:“郭崇韬几十年追随皇上,为国家竭忠尽智,从来没有二心。再说,他身为重臣,而今又领兵在外,突然杀了他,会不会震动朝野,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朝虽说平幽燕,灭汴梁,下西川,可根基还未真正牢固,陛下不恤郭令公,难道也不为社稷想想?”这话,像匕首,一下子刺进皇上心窝,他踌躇了半天,说:“依卿所说,该怎么处理此事?”孟知祥说:“臣去西川,替皇上仔细查查,如果真有其事,臣就按皇上说的,就地正法,决不姑息!如果传言不实,臣就催他迅速班师,也好洗雪自身冤情。皇上,您看怎样?”皇上说:“好,就这样办!”当即封孟知祥为检校太傅、同平章事、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云南都招抚使,命其全权处理西川事宜。
送走了孟知祥,皇上又有点不放心,孟知祥一向与郭崇韬关系密切,郭崇韬的中门副使就是孟知祥力荐的,他能不替郭崇韬说话吗?我得另派一人,暗中监视,如果他们沆瀣一气,就连孟知祥一起处置!可是,派谁呢?这个人要胆大,心细,还得有点武功,还得有些鬼点子,最要紧的是,这个人,必须完完全全忠于我……
这样全才的人还真不好找。突然,他脑海里闪出一个人:朱守殷!他从小就跟着我,上次丢了德胜,郭崇韬、李嗣源许多人都上表要求治罪,我明里罚了他一年薪俸,暗里又还给了他,还升他为蕃汉马步军使,专管京城安全,他能不替我办事?
传来了朱守殷,交待完事,他才放心地钻进昭仪侯氏的被窝。
皇上睡下了,朱守殷接了这道旨意却无法入睡。首先,他兴奋,丢德胜南寨那阵,郭崇韬上表要杀他,他着急呀,恨不得把郭崇韬叫爷爷,可郭崇韬楞是不理睬。没想到啊没想到,风水倒转了!郭崇韬哇,你今天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哪里会轻饶你!第二,他也知道,这个事情太大了,弄不好,自己的小命就没了!为了自己的小命,他必须请一个明示,而皇上只是要他见机行事,并没说非要杀了郭崇韬!他在自己的房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办。转着,转着,灵机一动——景进给他通消息的时候说,刘皇后与郭崇韬不和,如果能请得刘皇后的教令,不就名正言顺了么?事情真有反复,这,也是一个救命符!
四周黑漆漆的,他象一个鬼影蹩进了长春宫,说了皇上的意思,刘皇后脸色大变:“这个皇上,简直就是木头,全不管儿子的死活!没有圣旨,谁敢动郭贼的一根汗毛?总不能三千里再跑回来请圣旨!”她转头问倩桃,“皇上今晚宿在哪个宫?”倩桃回说:“又到魏贵妃那儿去了!”刘皇后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吱响,“魏——贱人!她是哪家的贵妃?我,我就到她那儿讨圣旨去!”朱守殷说:“皇上能给吗?如果能给,傍晚就给了。”皇后急得团团转,手也不知往哪儿放,“你说怎么办?”朱守殷指指她的公案,“您不是有教令吗?”刘皇后问:“我那个,教令?能成吗?”朱守殷说:“能,能成!就是不成,我也叫它能成!”刘皇后煞时转忧为喜,伸出如笋的指头,抓住朱守殷的脸蛋,拧了几下,骂道:“你这个骚蹄子,那还叫我忙活什么?想看我的奶跳?”她急忙叫宫女拿出文房四宝,亲自写了一道教令,郑重地盖上章,交给朱守殷。朱守殷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内衣口袋,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朱守殷从洛阳出发,孟知祥也从洛阳出发,到石壕吃饭的时候,两人不期而遇,孟知祥问:“朱将军要去哪里?”朱守殷想,瞒也瞒不住,到了成都,说不定还得请他助一臂之力呐,就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去成都。”一听这三个字,孟知祥如五雷轰顶,由不得打了几个寒颤,心里叫一声苦,“天下又要大乱了!”静下来想想,自己也没法阻止,就对朱守殷说:“将军年轻,腿脚快,您就先上路吧!老夫随后就到。”用过饭,朱守殷催马先走,孟知祥就在后边磨蹭。
十一
韩夫人这些天坐立不宁,要说不好吧,西川天天都有捷报,要说好吧,天下到处都是灾民啼饥号寒和某某地方又有暴乱的塘报。她真想念两位婆婆健在的日子,那些天,虽说也不太平,天天有坏消息,她们却可以什么都不管——前方的事有皇上,后方的事有婆婆和张承业。现在,不行了。虽说她明里不问政事,可国家的兴亡,的确有她一份,她就非操心不可。尤其是派人盯了那个人之后,老是传来一些令她心惊肉跳的消息。随着消息越来越多,她就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这个人必须除掉!否则,国家就会断送在她的手里!为了这个目的,她上伊夫人处越来越勤了。近几天,不到一个时辰就去一次。这不,她刚刚从伊夫人那里回来,听说梅英的眼睛睁开了,能动了,她高兴得叫宫女斟酒,她要连喝三杯。宫女手忙脚乱地找酒,找酒杯。酒是找到了,酒杯还没有,就听见外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走到门边一看,是伊夫人的丫鬟玉珠。“怎么了?”“我家夫人要你过去,说有要紧的消息!”
韩夫人推开酒坛,跟着玉珠就走。伊夫人站在门外等她。“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进去说。”两人进到房里,还没来得及坐下,伊夫人说:“他们要害郭侍中!”“甚?你说甚?”“他们要害郭侍中!”“不对吧?害谁都可能,害郭侍中,我不相信!”“你信不信,他们都要杀郭侍中!”“为什么?”伊夫人焦急地说:“现在,先不要问为什么,也别讲你相信不相信,现在我们要想的是:怎么救人!”“怎么救人?弄不清原因,怎么救?”“姐姐,你真是个好人哪!好了好了,你非要问,我就给你说说。”伊夫人便耐住性子,把郭崇韬怎么得罪了宦官伶人和西川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昨晚宫里的活动简单地说了一遍,韩夫人还没听完火就上了房,“怎么能这样!大唐就剩下这根柱子……”“我说嘛,你想办法,别问原因,你偏要问……现在,你知道了,该怎么救,你拿主意吧!”韩夫人一下懵了,急切之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伊夫人也一个劲地捻佛珠。两人大眼瞪着小眼,额上都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好一阵,韩夫人忽然冒出一句,“我拿什么主意?孟知祥和朱守殷都出发了,有主意也是马后炮。”伊夫人马上回了一句:“咋是马后炮?西川离洛阳几千里,他们连潼关还没过呢。”“那你说,该怎么办?派人给郭公说吧,不行;劝孟知祥和朱守殷别去吧,也不行;杀了他俩吧,更不行——他们又没什么错……”
“依我看,还是得找皇上——”伊夫人说,“他拴的结还是得他解……”“你拿什么理由说服他?”伊夫人又没了话说。正在山穷水尽之时,忽听后边“咚”的一声,几个宫女乱喊:“梅英姐,梅英姐!”两人急忙往后就走。只见梅英掉到床下!
“你,不会动,怎么……”话还没说完,只见梅英一手支起上身,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目光虽然不太明亮,声音却异常清楚地说:“夫人,奴才,奴才,就是人证!
去,去见皇上!”两人紧走几步,掺起梅英。伊夫人看着梅英的眼睛,惊喜若狂,“你,醒来了?”梅英使劲点点头。“你掌握那人的一些罪证?”梅英又使劲点点头。两人把梅英扶到椅子上坐好,梅英把她受太后指派,去白马寺听到、看到的一切,简单地叙述一遍,韩夫人气得满脸铁青,“畜生!丢人啊!祸害啊!”“梅英姑娘,”伊夫人问,“你把这些,给太后讲过了?”梅英略一迟疑,说:“没有。”“这就对了!你要说了,当时就能把太后气死。”梅英说:“我就怕这个。回来的路上,就想了很多很多。后来,还是决定,不说。太后似乎猜出了一点,虽然不很具体,却总觉得不是好事。她弥留之际,也曾问我,我也下定决心,要给她老人家说,可惜,她,去世了……”伊夫人叹了口气,说:“要是太后健在,该多好啊!”韩夫人看了她俩一眼,斩钉截铁地说:“走,现在去见皇上!”
长春宫后庭,灯火通明。韩夫人和伊夫人走进去,皇上和刘皇后正用晚膳,中间没有桌子,是七八个宫女半跪着,双手擎着菜盘,周围一圈宫女擎着蜡烛。韩夫人猛然想起,通消息的时候,那个宫女曾说过,刘皇后现在用膳,都要宫女托着碗,托着碟子,还把托碗盘的人叫做“肉台盘”——她要吃那个菜,就叫那个托盘的宫女近前。二人拜过了皇上皇后,唐皇用筷子敲敲盘子,“你们也吃点?”韩夫人回道:“不必了,我们用过晚膳。”“有什么事吗?”韩夫人又回道:“有。”唐皇说:“不重要吧?等朕用完晚膳。你们坐会儿。”说着,端起一杯酒,吱地一声,灌下肚去,咂咂嘴。斟酒的宫女忙给添上。几个宫女搬过两张椅子,放在韩夫人伊夫人面前,两人坐下。
刘皇后夹了一块笋,在鼻子前闻闻,皱皱眉,又放下了。唐皇夹块红烧兔肉,放在刘皇后面前的盘子里,“尝尝这个,又嫩又香,还不腻。”刘皇后瞅瞅,用筷子扒拉几下,撕了几缕,放进嘴里,嚼嚼,又吐出来,“不好不好,一股青草味,还不如山鸡肉!”唐皇说:“兔子,吃的是草,当然有股青草味。要有膻味,那不成了羊肉?”“膻味?本宫闻也不闻!”,“不闻不闻”,唐皇说:“在魏州,你不是说,再没有比羊肉香的东西了?”刘皇后剜了唐皇一眼,咕嘟道:“那是魏州,这儿是洛阳,能比吗?”“噢,这儿是洛阳”,唐皇撮起一把汤勺,“过两天,朕亲自给你射几只野鸡,行了吧?”刘皇后扭扭腰伎,飞了一个媚眼,酸得韩伊二位夫人直往上呕。唐皇舀了一勺鲫鱼汤,滴沥搭拉地送过来,刘皇后用嘴去接,烫了嘴唇,鱼汤洒了,掉在面前的宫女手上,疼得她直哆嗦。伊夫人一颤,拾身掏出锦帕,韩夫人忙拽她的袖子,要她坐下。有几滴洒在刘皇后的团花缎裙上,刘皇后扬起筷子,倏地戳翻了菜盆,菜,浇了宫女一头一脸,那脸立刻就烫起了血泡!唐皇大吼:“拉出去,打她四十鞭,看她还敢漫不经心!”伊夫人说:“圣上,我俩还是坐在前庭吧?”唐皇点点头,伊夫人拉着韩夫人转到前庭。
晚膳用完,唐皇和刘皇后一同来到前庭,韩夫人说:“我俩有事,要单独向皇上禀报。”唐皇摆摆手,刘皇后极不情愿地离开了。临走,又朝倩桃努努嘴。倩桃端着一壶茶,给皇上和两位夫人斟过,皇上摆摆手,她也进去了。唐皇说:“什么事,快说吧。”韩夫人问:“皇上要杀郭侍中?”“谁说的?”“谁说的,重要吗?贱妾想知道的是,皇上是不是要杀郭侍中?”唐皇说:“没有啊。”“没有?”韩夫人问:“那,前边派了孟知祥,后边还要朱守殷干什么?您可要想清楚,这个人,能不能杀。”“这些,不是你们管的事。”韩夫人说:“圣上说的有理。自古以来,后妃不能干政。我们俩,一直恪守这个规矩。可是,第一,太后多次叮嘱,遇到军国大事,不可墨守成规。第二,在这件事上,有人早已干政,我们只是口头上说说。圣上不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你说什么?哪个早已干政?”皇上问。
韩夫人一反往日的唯唯诺诺,盯着唐皇的眼睛说:“还要贱妾揭明吗?她不但干了政,还瞒着皇上,用她的教令诛杀郭侍中!”“有这样的事?”皇上惊讶地问。韩夫人说:“有没有这样的事,圣上只要问问朱守殷不就清楚了?她要杀郭侍中蓄谋已久。”遂把梅英听到的简单复述一遍。唐皇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说:“不可能!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从哪里听的,圣上先别急着问,贱妾一会自会把人交到你面前。她还有更龌龊的事,圣上愿不愿听?”“朕——有些困了,想休憩片刻……”韩夫人仆地跪下,拽着唐皇的裤角,“贱妾从来没有逼迫过圣上,这次,为了江山,为了社稷,请圣上把话听完。”遂把梅英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叙述。唐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韩夫人依然不管不顾地说着。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内庭撞出来,跪在唐皇脚下,大哭道:“皇上,你要给我做主!你能容忍她如此糟践本宫!”没等唐皇发话,她照着韩夫人的脸就抓了一把,韩夫人的脸立刻现出五道指印,血,顺着指印渗出,一滴一滴,像夕阳下五条小溪,红红的,亮亮的。伊夫人冲过来,跪在韩夫人身旁,掏出锦帕,替韩夫人沾血,韩夫人用手格过,“为打这个江山,将士们流了多少血,今天,为了保她,我流点血,就是搭上性命,又算什么?”唐皇看是刘皇后,既没有斥责,也没有安慰,却转面冷冷地问韩夫人:“你的这些说辞,来自哪里?”“来自奴婢!”随着喊声,殿外又撞进一人,跪在韩夫人身旁。唐皇定睛一看,认得是母亲身边的丫鬟梅英,“你,醒了?”梅英说:“奴婢醒得太迟了!太后健在的时候,奴婢就应该醒悟……”刘皇后的眼底,露出一丝惶恐,随即又喷出怒火。唐皇问:“这些东西,你听到的,看到的?”梅英朗声回说:“奴婢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你给朕重述一遍。”梅英说:“那天,刘皇后与李公公去白马寺,太后觉得蹊跷,派奴婢暗地跟踪……”刘皇后双手抱住唐皇的腿,“你看看,她们合伙编排你老婆,还抬出了老太后……”“老太太也……”唐皇突然醒悟,“这是借老太太压我。”遂指着梅英骂道:“胡说八道!太后那么聪明的人,能叫你干这等蠢事?”韩夫人说:“这也叫蠢事?这能叫蠢事?过去,太后的确没叫干过这类事。自从圣上收复河北以后,太后就多次在我们面前,说过她的忧虑,也多次要我们注意她的行踪……”“为什么?”“这个贱人开始经商……”唐皇怒吼:“嘴放干净点!她是皇后!”韩夫人冷笑了几声,“她也配叫皇后?圣上,你查查,华夏历史上,有几个她这样的皇后?”唐皇问:“她怎么啦?”“你问问她,都做了些什么?”刘皇后眼里分明射出两条蛇一样的芯子,直逼韩夫人,“本宫做什么了?当着皇上的面,你说清楚!”“要我说,可以呀!第一,暗地经商,欺行霸市;第二,垄断盐铁,妨害国家;第三,收受贿赂,干预朝政;第四,结党营私,谋害忠良;第五,道德败坏,淫乱宫廷;第六……”“大胆!”唐皇大声吼道:“你还有完没完?”韩夫人说:“没完!第六,忤逆人伦,杀害生父;第七……”“够啦够啦!她就是夺了你的皇后名分,你就忍心这样糟践她?”“我糟践她?她不做狗彘之事,谁能糟践她?就算老太后在世,也不敢说她半个脏字!”伊夫人捻着佛珠说:“皇后名分,本该就是姐姐的,可她不争。是我看不过眼,说过姐姐,可姐姐还是不争!今日看来,不争就对了!争像朱友珪、朱友贞那样的皇后,下场是什么,在场的人,哪个不心寒?”“你听听,你听听,”刘皇后拽着唐皇的裤腿说,“她们咒你哪!”“放肆!”唐皇愤怒地拔出宝剑,“你再说一句,别说你是昭宗钦赐,就是天王老子,朕也敢劈了你!”伊夫人见唐皇已经失去理智,拉住韩夫人说:“姐姐,我们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上对得起列祖列宗父王太后,下对得起自己良心和黎民百姓,我们走,走,离开这是非之地!”韩夫人平静地说:“妹妹,要走你走,我不走。取过昭宗赐婚不论,就是乡野婆子,也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李家媳妇,大唐妃子,生,不能为大唐分忧,死,也要惊醒噩梦中人!”说着,一把抢过宝剑,往脖子上一勒,立刻血花飞溅!伊夫人大哭一声“姐姐”昏死过去。梅英抓过宝剑,望空一拜,“太后英灵在上,梅英辜负了您的嘱托,成了大唐千古罪人,无颜见您!”扭身对唐皇说:“今日之事,全怪奴婢梅英,没有把实情禀告太后,致使两位夫人僭越礼法,干预朝政,梅英死有余辜。今日自挖双眼,愿皇上把它挂于宫门之上,我要看着奸人怎么毁掉了大唐!”说完,扑,扑!挖了双目,放在地上,自刎而死。
伊夫人醒来之后,回宫收拾了几件衣裳,只身去了洛阳西南七十里的寿张县。
在太后的坤陵边,另搭了一间茅屋,里面供着韩夫人和梅英的灵位,她一边吃斋念佛,一边为老太后守陵。
韩夫人死了,伊夫人走了,唐皇暴跳如雷,“死吧,走吧!五只脚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他从原来的妃嫔媵嫱中胡乱挑了十几个,加了封号:昭义侯氏封为汧国夫人,昭容夏氏封为虢国夫人,昭媛白氏封为沛国夫人,出使美宣邓氏封为魏国夫人,御正楚真张氏封为凉国夫人,司簿德美周氏封为宋国夫人,其余,一并封为郡夫人,轮流歇宿。刘皇后知道唐皇正在气头上,也不敢拈酸吃醋,反倒是嘘寒问暖,格外殷勤。
十二
这几天,成都的天气飘摇不定,一会儿风,一会儿雪,冷得贬骨。大白天,街道上行人稀少,天刚擦黑,店铺就全关了门,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黑黝黝地。
朱守殷心里高兴,这样的天,不用装扮,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城。到了皇宫,他一闪身就钻进了魏王行辕。魏王一见,从椅子上弹起来:“父王那里,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朱守殷说:“皇上那里倒没什么事,只是缺银子!听说,你这里……”“我这里,”魏王说,“我这里,没,没什么事呀?”“怎么没事?”李从袭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人家把刀都架到你脖子上了,你还说没事!”魏王说:“危言耸听,危言耸听,别再捕风捉影了!”李从袭说:“郭崇韬专权,郭崇韬收受贿赂,都不说了。他任命官员,哪一个跟你商量过?这不是培植私党?王宗弼联合那么多官员,要他留蜀,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郭令公并没想留在西川!”魏王喃喃地说。“没想留?”李从袭说,“没想留,为什么要杀王宗弼?我的魏王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得好好想想了!”朱守殷拿出皇后教令,“捕杀郭崇韬。”
魏王接过来,左看右看,“有父王的圣旨么?”几人面面相觑。魏王的头摇得象只卜郎鼓,“没有皇上圣旨,仅凭皇后教令,就杀招讨使,这事,亘古未有!你们再不要提这事了!”李从袭说:“我们不提可以,郭崇韬能不提吗?他要杀了你,我们回去怎么向皇上交代?”“郭崇韬不会杀我!皇上对他不薄,他也为大唐立了那么多功劳,他杀我,疯啦?傻啦?他不会杀我,我也不做负心事!”朱守殷说:“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我来成都,郭崇韬很快就会知道。皇上的口敕,皇后的教令,他很快也会知道。这些,只要他知道,还有我们的小命吗?”听了这话,魏王一下子瘫软在椅子里,成了一堆扶不起来的肉。看着魏王那幅可怜相,朱守殷莫名其妙地有些同情了:真是锦绣囊中出纨绔!他父亲,多么英雄,枪下挑了多少英雄好汉!他这个样子,将来就是做了皇上,还不知是怎样一个窝囊肺!再一想,虽然他很窝囊,今天,我们还非得帮这个窝囊肺不可,要不然,我们也得赔上性命。想到这儿,朱守殷说:“好了好了,我们做,你躲起来,就当不知道,总可以了吧?”
魏王既没摇头,也没点头,他招呼外边的仆从,把他扶起来,挪到后帐,睡觉去了。
朱守殷看着魏王的身影消失了,转过头盯着李从袭,“还有一个事,得问问你。”
“什么事?”“动手的人,准备好了么?”“什么动手的人?”“你傻呀?杀——郭的人!”朱守殷没好气地说。“喔,没——有。”“怎么回 事?”李从袭说:“叫了好几个,一听杀郭崇韬,都打退堂鼓……”“你叫的哪类人?”“大将不能用,小兵也不敢用,只有叫那些不太出名的中级军校……”“他们,都了解郭崇韬,谁敢动手?
你就是给再多银子,封再大的官……”“是呀是呀!我磨破了嘴皮,这些家伙,官不敢当,银子也不敢拿,真是见了鬼了!”朱守殷指着李从袭的鼻子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郭崇韬是个儒士,不会武功,街上随便抓个叫花子,也能作齐这事。算了,算了,还是我来找。”“你找?怎么接近?怎么动手?用刀还是用……”“行啦行啦,你再别管!你把魏王的随从李环给我叫来就行了。”李从袭刚要走,朱守殷又问:“你叫的那几个军校,怎么处理的?”“我把他们——”李从袭比了个杀头的动作。“全部?”“放心,一个没留!”
夜,已经很深了,一切都隐在朦胧中。雪,还在下,落在地上,飒飒飒飒地,像给惊梦的人唱着催眠曲。朱守殷带了两个侍卫,沿着房檐的黑影向前摸索。已经出来不短了,他们都冻得瑟瑟发抖。“将军,咱回去吧?这么大的雪,哪里有坏人?”突然,几声短促而凄厉的叫声使朱守殷猛地一震。“进去!”顺着半掩的门,他们摸到正房外,朝里探看,一个黑影噙着刀蹲在地上翻腾什么。朱守殷三人悄悄摸到那人背后,三把剑几乎同时架到那人脖子上。那人没动,口里却说:“银子,还没找到,找到了,你们全拿去!”一个侍卫说:“银子,我们要,命,我们也要!”“小的撞上了哪路神仙?这么黑!”“我们是唐军!”那人一下子瘫软了。朱守殷叫找火,点灯。灯着了,“这下不黑了吧?你来看看,你有多黑!”朱守殷抓住那人的头发,要他一个一个看。床上三个人,一对七八十岁的老两口,一个四五岁的小孩,都躺在血泊中。看完,命令侍卫:“给我捆上,蒙住眼,压回去!”
押到魏王行营,朱守殷要一个侍卫通知伙房,弄四盘好菜,一碗汤,另一个站在门外,“不叫,莫进来!”侍卫答应,走了。他把那人领进自己房间,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自己对面。“你叫什么名字?”“小人郎七忍。”“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字?”“从小性烈,父母怕我惹事生非……”“你家住在哪里?”“成都郊外郎家坝。”“你知罪吗?”“知罪知罪,只求大人法外开恩!”朱守殷大声说:“想得美!
你的罪,还能法外开恩吗?”那人突然离开座位,跪在地上,捣蒜似地磕头,“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还有……”“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是吧?别来这套了!”朱守殷走过去,一把把他提起来,按在椅子上,“你想不想活命?”“想,想!”他又溜下椅子,跪在地上。朱守殷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叫你活,但你得给我做件事。”郎七忍又捣蒜似的磕头,“只要能活命,十件八件也行!”朱守殷走过去,亲自给他松绑,“你做成这件事,不仅让你活,还奖你五十两纹银,随你到哪里安家立业,怎么样?”那人搓搓手,搓搓胳膊,抬起头来,问:“大人,您说,要我干什么?”“杀人!”郎七忍吓得全身打颤,扑地又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口中还喊道:“饶了我吧,小人知罪,再也不敢杀人了!”朱守殷又把他提溜到椅子上,“看你那个熊样!你已经杀了多少人,再杀一个,又有何妨?”
郎七忍瞪着狐疑的眼睛,看着朱守殷,小声问:“大人的仇家吧?那,我干!”“好!
来人,上菜!”郎七忍舔舔嘴唇,“给我的?”朱守殷说:“是的。你吃饱了,我再给你说怎么干。”
就在朱守殷寻找杀手的那个时候,郭崇韬的行营内依然灯火通明。几个报事的刚走,又来了两个。郭崇韬坐在桌前,一手拿着战报,一手端着一杯茶,那茶,早就没一点热气。一个丫鬟上来,从他手中取走凉茶,给桌上放了一杯热藕粉。他随手端过,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烫得他直着喉咙,急忙咽下,咝咝地吸气,手还不停地拍着喉咙。报事的站在一旁,吓得直吐舌头。要在以往,他非发脾气不可,今天或许是太忙,没时间,他又低头看开了战报。看了一阵,他头也没抬,问:“你们那里,老百姓有吃的吗?”两个报事的,互相看看,不知问谁,都没敢说话。
“你,没听见?”郭崇韬问,同时,抬起头,“噢——我问梓州。”一位答道:“还有一点。那一带是山区,正经的稻米很少,老百姓就凭上山打点兔子山鸡,或拣些山货充饥。”“暴乱剿得怎么样?”郭崇韬又问。“说不准。”“什么叫‘说不准’?”
那位报事的壮着胆子说:“我们按照招讨使说的,重在安抚,社会秩序有了一些好转。但是,那些真正暴乱的,我们来了,他们钻山了,我们回营了,他们又出来了,所以说不准。”“是呀,难呐!没经过大战,没有摧毁他们的军事力量,让他们逃散了,当时看是好事,现在看来,留下了后患……”郭崇韬站起来,对他们二人说:“回去告诉你们将军,再坚持几天,我们就要班师了。至于具体时间,行军路线,我另派人通知你们。”两人回身要走,郭崇韬又叫过他们,一再叮咛:“要记住,保持警惕,小心乱贼偷袭!我们牺牲了一个参军,让我终生愧疚,再丢将士的性命,我怎么向皇上交代,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代!”送走了两个报事的,郭崇韬叫王鼎丞,“商量一下班师路线。”王鼎丞说:“老爷,四更了,该休息了!”郭崇韬说:“哪一天不是三更四更?再干一会儿,把南路的路线确定了,就睡!”王鼎丞知道拗不过他,只好拿来西川地图,铺在桌上。郭崇韬搓搓手,又趴在地图上。
第二天,同光四年正月初六,一大早,朱守殷派魏王的随从李环去请郭崇韬。
天,还阴得朦朦胧胧的,就像半夜。雪,越下越大,路上,没有行人,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积雪已经有半尺厚,马,踏在积雪上的蹄印一会儿就被埋没了。李环问自己:“成都,下过这么大的雪吗?”他不知道答案,之前,他没来过成都。到了郭崇韬行营,郭崇韬早已洗嗽结束,吃完早茶,准备去见魏王,他要就班师的时间和路线与魏王商讨。
郭崇韬、王鼎丞和李环到了伪蜀皇宫门口,下马,卫士接过马缰,对王鼎丞说:“请你在门房等候,有重要事情交代。”王鼎丞觉得蹊跷,拉拉郭崇韬的衣袖,郭崇韬说:“让你在门房等候,你就静静地在门房等候。等我办完事,一会儿回去,还要检查备办的粮草。”王鼎丞答应一声,把手中的公文袋交给郭崇韬,跟着卫士走了。李环说:“魏王搬房间了,我先进去通报一声。他领你走。”郭崇韬看也没看那个卫士,两手搂着公文袋,进了宫门。过了照壁,走不远就是大殿。郭崇韬正上台阶,郎七忍从衣袖中取出铁锤,照着郭崇韬的后脑就是一锤,郭崇韬哼也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下了,血,汩汩地从他的后脑勺流出来,融化了他身下的白雪,血水搅着雪水,立即洇红了一大片!在白白的积雪中,那一大片红,分外刺眼!“有刺客!”随着一声大喊,李环手握长戟,带着魏王的卫队从殿里跑出来,一戟戳翻了郎七忍,卫士们刀枪齐下,把郎七忍剁成肉泥!李环站在雪地里,看看郭崇韬,看看郎七忍,突然声嘶力竭地放声大笑!他觉得,血水向他淹过来,淹过来,洇红了他的鞋,洇红了他的袜,淹没了他的身子,他捡起铁锤,朝自己的脑门,砸,砸,砸……他脑袋里的血,也汩汩地流下来,流下来,和郭崇韬的血,郎七忍的血,混在一起,洇,洇,洇……一会儿,他的眼前,人,红了,雪,红了,天,也红了……朦胧中,他看见朱守殷过来了,也红红的,挺着红红的剑,朝他一挥,他只觉得脖子凉凉的,很快,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朱守殷用脚踢踢郭崇韬,他想看看,这个干起事来像铁一样的人还硬不硬,没踢动,就猫下腰,看到了他的荷包。打开,只见里面几张纸,其中一张写着“多动耳朵少动嘴”,他摇摇头,“真要这样,哪里会有今天!”他撇开这几张纸,蹲下身,解开郭崇韬的外衣,意外地看到,郭崇韬脖子上套着一根红丝绳。他伸手拽拽,从内衣口袋拽出了一张纸,一面免死牌!它们,都沾满了鲜血。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上面写了许多字,“我也认不全,不看了!”就把它重新折起,装进自己口袋。又小心翼翼地摘下免死牌,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他,扑哧一声,笑了……
王鼎丞跟着卫士进了门房,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听见李环的笑声,像狼嚎一样地笑声,他的心一紧,叫声“不好”,跳起身,朝外扑去。他的前脚刚越过门槛,一把利剑就从他的后心直穿前心,他带着剑,车转身,不解而又愤怒地瞪了那人一眼,重重地倒向门外。
李环去请郭崇韬的时候,魏王就急匆匆地上了楼。这里,不太引人注意,又可以看到大门。上楼的时候,他心里还想:凭郭叔叔的智慧,还看不透你们的小把戏?你们要杀他,就那么容易?那时侯,他真希望他的郭叔叔不来,甚至希望他的郭叔叔,带着亲兵,杀向他的行宫,诛杀李从袭!郭崇韬进门的时候,他一看见郭崇韬的影子,吓得赶快缩到黑暗的楼角。黑暗中,他仿佛看到母亲的眼,盯着他,骂他:“孬种!你还配做太子!”那张脸,从未见过的狰狞,冷酷!他鼓足勇气,蹩到窗前看,腿却软得撑不起身子。听到李环的笑声,他忽然意识到:他的郭叔完了,完了!眼泪,立刻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不愿意相信,那个有说有笑整天忙忙碌碌急起来却像天真的孩子的郭崇韬从此就没有了?他忽然看见父王指着他大骂:“没有朕的诏书,你就把他杀了?你要知道,他是大唐第一功臣,他是国家栋梁!国家可以没你,却不能没他!”他想解释,把口张了几张,却说不出话。李嗣源来了,李继麟来了,李绍琛来了,周德威来了,李存审来了,李嗣昭来了,张承业来了,连他的爷爷、奶奶都来了,他们都指着他,大声斥责,大声喝骂,要他偿命,他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十三
锤杀了郭崇韬,朱守殷快马赶回京师复命。李从袭立即传令,诛杀郭廷信、郭廷诲及一干党羽。立刻,郭廷信、郭廷诲和郭崇韬在成都的亲戚、朋友全部被杀,与郭崇韬关系好一点的,有的被杀,有的逃跑。郭崇韬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全体军民一片哗然,高兴的,悲痛的,惊疑的,慌乱的,愤怒的,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掌书记滏阳张砺带着十几位同僚,闯进魏王临时行宫,高喊着要见魏王,李从袭从后堂溜出来,张砺一把抓住李从袭的前襟,吼道:“是谁杀的郭令公?”李从袭挣了几下,也没挣脱,两手扒住张砺的手腕,说:“是皇上!皇上!我也弄不明白……”张砺说:“皇上?我们不信!拿圣旨来!”十几位同僚也异口同声地喊:“拿圣旨来!我们不信!”李从袭说:“你们不相信?想造反?来人,把他们拿下!”
众人一愣,李从袭挣脱了,朝后就走。张砺大喊道:“抓住他,抓住他,打!打这头骟驴!就是他,他杀了郭令公!”十几位同僚一齐追上去,李从袭转身就跑。张砺飞也似地冲上去,抓住李从袭的衣领,狠命一抡,把他摔倒在地。大伙你压腿,他拽胳膊,张砺骑到李从袭身上,左右开弓。大伙又是拳打,又是脚踢,任凭李从袭喊爹叫娘,也不撒手。一煞时,李从袭口鼻出血,成了个大花脸。军士们进来,把张砺他们拉开,李从袭翻身坐在地上,骂道:“喊你们进来,你们都死啦?没听见?把他们拿下!”军士们把张砺他们绑了,临时关进一个屋子。晚上,李从袭唤来他的亲信,“把他们给我杀了!”那几个亲信到屋子里架人,张砺他们一个劲地骂,“老子到了阴司,也要为郭令公申冤报仇!”李从袭喝叫:“把他们嘴塞上!”
又悄悄地嘱咐亲信:“拉得远远地!找个没人的地方!”
郭崇韬死了,魏王昏过去了,伐蜀军队上下,议论纷纷,如果短期内拿不出平息众怒的办法,军队就会大乱,西川就会大乱!李从袭几个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
都统推官司空頲听到消息,求见魏王,没能见上。李从袭打里边出来,身上左一道右一道缠着白布。司空頲说:“马上要班师,你们也敢杀招讨使?就不能等到洛阳?
现在,离京师三千多里,你能把军队带回去?”李从袭想陪笑脸,可嘴一咧,比哭还难看:“我正想去找您呢!您点子多,您说怎么办?办好了,我奏明皇上,给你升官!”“升官?”司空頲说,“郭令公的官不小吧?落了个什么下场?”李从袭急忙说:“那,那——给你金银,很多很多金银!”司空頲说:“金银?身外之物,要它作甚?我想要的是命!要不是为命,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呢!”李从袭松了一口气:“好好好!为命,为你的命!你说,有什么办法?”司空頲说:“现在,能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用皇上的诏书糊弄将士了!”李从袭苦丧着脸:“实不相瞒,我们没有讨到,皇上的诏书……”司空頲说:“我早知道!要不,朱守殷还用偷偷摸摸?
你们呀,成事不足……上次的诏书呢?”“上次?”“就是要缴获,催撤军的那道诏书!”李从袭说:“在,在,在!你要它?”司空頲没好气地回答:“要!就要它!”
诏书拿来了,司空頲挑了三个书吏,拿着诏书,上了楼,叫人抽掉梯子,在下边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到了楼上,司空頲指挥书吏打来一盆清水,把诏书泡进去。过了一会,轻轻地揭下,再糊上新宣纸,自己动手,模仿诏书上的字迹,书写了一份假诏书。书吏们看看,跟真的一模一样!“没有玉玺呀?”几个书吏同时发现了问题,大家都傻了眼。司空頲说:“去,弄几根粗粗的蜡烛!”几个书吏下楼,四处搜寻,找到了四五根。“弄口锅,把它熔化后,给我端来。”书吏把熔化的蜡烛连锅端上来,冷却之后,司空頲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几把刻刀,照着玉玺的样子,刻刻,对对,对对,刻刻。一个多时辰,刻好了,取印泥,盖上。大家再仔细检查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拿给李从袭。李从袭一看这道诏书,紧锁的眉毛展开了。
李从袭扒掉头上的白布,连夜召集唐军各级将领,令司空頲代为宣读诏书,司空頲不干,李从袭只好自己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师赴川,一战而定伪蜀,实乃顺天应民。孰料郭崇韬父子拥兵谋逆,分裂天朝,罪不容诛!今着蕃汉马步军使朱守殷领尚方宝剑,捕获斩首,即回京复命。征蜀大军,由李从袭统领,班师东归。着任圆领本部人马,留守成都,等候孟知祥,俟交割清楚,随后回师。钦此!
昭文睿武至德光孝皇帝(玺)同光三年腊月日”读完,把诏书供奉桌上,帅众将三呼九叩。礼毕,李从袭说:“本来,很快就要班师回朝,多么高兴的事!谁知道,发生了这件我们谁都不愿意看见的事,本官也为郭公惋惜。在这危难时刻,望诸位以大局为念,切勿做出莽撞之事,贻误我们班师!”几十位将军本想为郭崇韬讨个公道,见了圣旨,又听李从袭这么说,只好暂压怒火,准备班师。这时,队伍中呼啦啦跳出一位将军,大呼道:“国家南取大梁,西定巴蜀,都是郭公谋划。他的功劳,可比北斗!皇上当着众位大臣的面,给他颁发免死牌,今天,却不明不白,惨遭横祸,满门族诛!天下还有这么大的冤枉吗?这样的丰功伟绩,尚且被杀,我们官微职卑,功劳平平,回朝,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李从袭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征蜀先锋官李绍琛!众将一阵骚动,“是呀,是呀!我们有多少功劳?”“我们没有免死牌,杀我们,还不象捻死一只蚂蚁?”李绍琛刷地抽出宝剑,“这是谁在捣鬼?我看,就是这些宦官,优伶!今天,先杀了这个贼宦官,明天,再去清君侧,诛优伶!”说着,舞剑直扑李从袭。李从袭一边后退,一边大喊:“李绍琛反迹昭彰,还不快快拿下!”这会儿,大部分将军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帮着李绍琛,却也不愿出手抓他。反而让出一条道,看着李绍琛杀向李从袭。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任圆拔出宝剑,挺身挡住李从袭,高声说:“李将军,不可造次!我们死了一个招讨使,已经很难过了,难道还要再死个监军?不能再死人了!”有几个将军也附和说:“是啊,要班师了,以大局为重吧!”李绍琛见杀不了李从袭,仗剑朝外就走,有几位将军当即跟着走了出去。李从袭对任圆说:“任将军,你都看到了,康延孝反了。这又是郭崇韬一大罪行!你一边等候孟留后,一边平叛。对那些该死的叛贼,格杀勿论!”任圆拱手告别,回到他的驻地,一边弹压蜀民,一边加紧准备应付李绍琛的进攻。李从袭便带着部分人马,抬着魏王继岌,踏上了回洛阳的艰难里程。
李绍琛一到自己营中,就看到全体将士向他围过来,他们头上蒙着黑布,李令德的眼睛都哭红了,他只当是大家知道了郭招讨被害的消息,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他劝告大家:“别哭了,哭也不起作用。郭招讨死的冤枉,我们一定要为他报仇!回到洛阳,我要面见皇上!”众将士愤怒地说:“回什么回?见什么皇上?他把我们西平王也杀了!有家也不能回了!”“西平王?也被杀了?”李绍琛统帅的部队就是西平王的部下,他们在荡平西川的战斗中立下了盖世大功。所以,听说西平王被杀,他怎能不吃惊?李令德拉过一个人,说:“他是我父亲西平王的侍卫,你问问他?”侍卫把情况简单一学,李绍琛气得“哇呀呀”
大叫几声,向大家吼道:“我,反了!你们,怎么办?”朱令德和大家高举双拳,齐声高呼:“反了!反了!反了!”
十四
西平王为什么也被杀了?谁都知道,在大唐,杀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杀两个人,一个是郭崇韬,一个是西平王朱友谦(李继麟),因为,西平王朱友谦有三大特色,这三大特色郭崇韬也没法与之相比:第一,权倾一国——他自己,身为太师、尚书令、西平王,掌陕州节度使;两个儿子,令德为遂州节度使,令锡为许州节度使,一门三镇;还有六七位亲属是刺史,五六个亲属是将校。他的势力盘根错节,拔起哪根萝卜都会带起一大堆泥!第二,富甲一国——他的食邑一万八千户,还管着安邑、解县两池榷盐,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第三,宠信无比——皇上赐姓名叫李继麟,编入皇上家属序列,并赐丹书铁券,恕其死罪。更重要的,他是伪梁的宗室,投降了大唐,就是伪梁降官的一面旗帜,他过得好,梁的旧臣心底安宁,他要遭了难,一大批伪梁降官就会人心浮动。可是,西平王朱友谦的的确确被杀了,原因嘛,让在下给您细细道来。
朱守殷骑着快马,没用几天就飞回了洛阳,把杀郭崇韬的事向皇上一说,献上了一个包袱皮。那包袱皮还没打开,就喷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唐皇捂着鼻子,打开了包袱皮,里面有两件东西,他一眼就看见了丹书铁券——免死牌!皇上抖抖地拿起免死牌,挖了一眼朱守殷,心里骂道:“猪脑子!再没信物了?扯一片袍袖都行,偏要拿这个。”随手把免死牌递给景进,“毁掉!”景进看了看免死牌,迅速藏进袖筒,脸上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他也知道,按照惯例,免死牌不能毁,要毁,也很难毁,但是,他并没有请示怎么毁,他明白,这会儿问皇上,那是找着挨骂。
唐皇拿起了另一件信物,是一张纸。纸被血沾住了,很难撕开。皇上命令旁边的内侍,“取杯水!”水来了,他噙了一口,“扑”地喷在纸上。纸上的血慢慢洇开,把龙案也洇成了淡淡的红。皇上用指甲挑开一个角,小心翼翼地揭开,纸上隐隐地显出墨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分辨,并把它们依次抄下来,连读几遍,才弄明白,这是一首诗:夜梦残月斜挂树,晨起秋风乱翻书。耳听闲雨轻敲瓦,心悸鹅蕊漫摇珠。表奏陈情刚催泪,草掩荒冢却鸣乌。思接浩淼难道尽,且凝静气戏投壶。
对着这首诗,他读啊读啊,怎么读也发现不了什么。后来,他的眼睛盯住了“表奏陈情刚催泪”“思接浩淼难道尽”两句,他想,这前一句,用的是李密的典故,喔,他明白了!他又问自己,“什么最‘难道’?只有造反不敢道呀!”他算彻底地明白了:“这个村夫早就想背叛我!”他立即下旨,历数郭崇韬八大罪状,什么“收受贿赂,侵吞国财,霸人妻女,跋扈专权,目无尊长,欺君罔上,培植私党,阴谋叛乱”,下令抄没家产,诛杀其妻姜氏、其子廷说、廷让、廷议及全族二百多口,暴尸三天!
处决郭崇韬家人那天,洛阳家家关门,人人祷告,街上竟没有一个看热闹的,只有刑车的车轮,从空旷的街上碾过,发出轰隆隆轰隆隆的响声。空旷的刑场,只有敬新磨一个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他心爱的古琴,和着滴滴答答的眼泪,弹着谁也没听过的曲子,唱着“啊,啊,啊,啊,啊,啊……”的一字歌。当天晚上,被杀的二百多具尸首在看守的眼皮子底下全部失踪,只留下斑斑血迹向人们诉说着天大的冤情。
听说郭家的尸体不翼而飞,唐皇怒不可遏,命令景进立即派人调查。景进领命,对刑场看守的兵士严刑逼供,也没找出一点眉目。景进给唐皇建议,问问敬新磨。唐皇说:“算了吧,问他?还不如审石头!”此后一连三天晚上,敬新磨还是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他心爱的古琴,和着滴滴答答的眼泪,弹着谁也没听过的曲子,唱着“啊,啊,啊,啊,啊,啊……”的一字歌。景进把这事又报告给唐皇,唐皇铁青着脸,想了好长时间,说:“别理他,他哪一天不神神道道的?这回,说不定疯了!”
早在抄家的时候,老院公郭秉义趁乱藏下了夫人姜氏和廷诲、廷让各一个小儿子,家丁康怀义的妻子孩子自愿投井冒充夫人姜氏和孙子,才没使郭家断后。后来,明宗李嗣源即位,诏令将崇韬尸首迎回太原厚葬,赐还旧宅,给姜氏钱币,养育两个幼孙,并旌表周秉义、康怀义、王鼎丞等。此时,无论朝臣还是百姓,见了这老妇幼孙,哪个能不垂泪!
李继麟的家院到洛阳办事,看到这悲惨的一幕,事也没办,昼夜兼程,返回河中。他跌跌撞撞地进了府门,就大喊:“老爷,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李继麟正坐在后厅喝茶,骂道:“好你个奴才,出什么大事,把你吓成这样!”家院上气不接下气,“郭,郭令公,”李继麟慢吞吞地问:“郭令公怎么了?”“满门,满门抄斩!”李继麟摇摇头:“你,看见了?”家院缓了几口气,说:“小人亲眼看见的!二百多口哪,老爷!”李继麟噌地站起来,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郭令公?”家院胆怯地回答,“听,听,人说,郭老爷,杀了公子继岌。”李继麟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老夫虽然和他相交不深,也敢保证,郭令公,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他们,还说……”“说什么?”“小人不敢说……”“说!”“他们还,说,还说,郭老爷,之所以敢杀公子继岌,是和老爷您联手结盟的。”李继麟怔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杀郭崇韬,还编了那么多屁话。他喃喃地说:“皇上呀,你,你怎么敢杀郭崇韬?”他戟手问天:“老天啊,你还睁着眼吗?杀了这样的人,大唐,还能支撑下去吗?”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又喃喃地问自己:“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想啊,想啊,想了好长时间,他朝天一挥胳膊,“我要面见皇上,为郭公讨个公道!”“不能去”,夫人张氏急忙劝阻:“老爷,不能去!”“为什么?”夫人道:“京都已经传言,郭公和老爷联手,您去说情,岂不是自投罗网?”李继麟又陷入了深思,半晌没有说话。张夫人又问:“你不记得,几次,景进向你要银子?”“我怎么不记得?”李继麟说,“河中地薄人稀,哪里有那么多银子抹他们的嘴?我只能搪塞。”夫人说:“景进是什么人,老爷,您不知道?你没给他银子,他能不记恨?这次令德儿追随郭令公征蜀,去前,你阅兵扬威,朝廷就传说,‘皇上起兵伐蜀,继麟以为要讨伐自己,阅兵以自卫……’”李继麟坐在椅子上,又是半晌。“我想,”李继麟说:“皇上那么推心置腹待我,大概不会听信那些鼠辈的谗言吧?再说,我不是还有一个保命的东西吗?”夫人问:“夫君说的是丹书铁券吗?”李继麟说:“正是!”夫人冷笑说:“丹书铁券,郭令公没有?论功劳,他比你大得多,论亲疏,他一直跟着皇上。你是谁?梁王朱温的儿子!”李继麟的头,垂下了,垂下了,很长时间缀在胸前。蓦地,他抬起头,掏出丹书铁券,“啪”地摔在桌子上,噌地站起身来,雄狮一样吼道:“我也不带这劳什子,只身入朝!杀就杀吧,豁出去了!我既然投了这个国家,就要为她竭尽愚忠!国家到了这个份上,再不制止屠杀忠良,大唐就完了!”
李继麟刚一动身,消息就传到了京城,京城里纷纷扬扬,说,李继麟和郭崇韬谋反,而今,郭崇韬死了,李继麟又串通睦王存乂,要为郭崇韬报仇。唐皇半信半疑,差一批批宦官伶人出宫打探消息,他们一回宫,异口同声地说,“消息确实”,“我还见过他们的信使,都鬼鬼祟祟,行色匆匆”,唐皇大怒。正在这危急时刻,李绍宏神色慌张地禀报唐皇说:“睦王存乂正在醉香楼喝酒。”唐皇想了想,淡淡地说:“杀了他的岳父,喝点小酒,销销愁,情有可原。”李绍宏说:“他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发点牢骚……”“几个人?说什么?”“七八个人呢,都是将军。他们又哭又笑,嚷着要为郭崇韬报仇呢!”唐皇不信,“朕刚传下圣旨,不许集会,不许聚众,不许传播谣言,更不许为反贼翻案,他怎么敢……”“您的言下之意,微臣撒谎?
您去看看,不就结了?”唐皇立即换了身衣服,和李绍宏赶到醉香楼,从窗缝向里张望。睦王存乂和几个将军喝醉了酒,哭着,喊着,“郭令公啊,你死得冤呐……”
“全是那些骟驴……”“还有几个臭戏子……”唐皇暴跳如雷,一脚踢翻了门,冲进去,亲自杀了存乂和那几个将军。回宫路上,即口授圣旨,令朱守殷在半路截杀李继麟。可怜李继麟还没到京城,就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唐皇又下诏,撤掉李继麟一切官职,恢复其姓名为朱友谦,命继岌杀令德,命王思同杀令锡,命李从璟去河中族其全家。
李从璟到了朱友谦家门口,张夫人率全家二百多口列队,张夫人说:“朱氏宗族当死,不要连累无辜!”令管家把朱氏族人一个一个登记造册,验明正身,从容就戮。剔除的丫鬟仆人男女长短工一百多人,李从璟当即释放。其中一些丫鬟仆人,念老爷夫人恩德,不愿苟活,也非要站在亲属队中,慷慨赴死。强拉出去的几个,也碰死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临斩之时,张夫人说:“李将军,老身这里有一件物事,是皇帝去年钦赐的。老身是女流之辈,认不了几个字,不知是什么东西,也不知有什么用处,您,拿去还给皇帝。”说着,从腰里解下丹书铁券,扔给了李从璟。李从璟接过,扫了一眼,藏在铠甲里,别过脸去,吞下了苦涩的泪水。离开时,悄悄对当地官员说:“记住,厚葬他们。”回京路上,借小解之机,用剑挖了个小坑,把丹书铁券埋进一个荒草滩里。朱友谦的旧将十几人和在各地的友好、下属,全部连坐被杀。
十五
冯道上朝回家,眼泪止不住唰唰地流。他哭自己无能,哭知己郭崇韬死得太冤,更哭自己的国家,怎么如此多灾多难:“国朝哇,前有高祖杀刘文静,后来闹出了个玄武门之变,现有唐皇杀郭崇韬,又株连了那么多无辜,不知会激起什么门之变?
玄武门之变,越变越好,这次的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最叫人焦心的是,任何动荡,吃苦的首先是老百姓!”哭的时间长了,眼泪也没有了,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想起和郭崇韬的交往历程,想到郭崇韬的罹祸,心里的感慨,像火一样烧着,“伴君如伴虎”,真是血泪的总结!他,抽出一支笔,铺平一张纸,唰唰地写道:今日非他日,后年越明年。月芽滋桂树,潮汐淘沙滩。老聃抟真火,嬴政妒神仙。何如唱小曲,老疯戏老顽。
写好之后,他,拿出一只碗,提出酒坛,倒了一碗酒。然后,把诗点着,把灰,一撮一撮捏进碗,用食指搅了几搅,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进喉咙!拔剑唱道: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从此,他拿定了主意,在皇上面前,他,再也不说话,哪怕是顺耳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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