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第三种书店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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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新手兴高采烈地回到旅馆,细心地梳妆打扮了一番,正如他那天倒霉的日子,他准备在歌剧院德·埃斯巴夫人的包厢里露面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衣服合身多了,他已经穿服帖了。他穿上紧身浅色长裤,有穗子的漂亮长靴,是他花了四十法郎买的,上身穿上舞会礼服。他的一头浓密而纤细的金黄头发,叫人把它烫得卷起来,洒上香水,形成一长串又光又滑的发卷儿。他的前额有一种气昂昂雄赳赳的表情,那是来自他对自己的本身价值和前途都有自信。他的女人似的小手保养得非常好,杏仁般的指甲变得干净而作粉红色。他的黑绸衣领上露出雪白滚圆的下巴,更显得光耀。从来没有一个比他更漂亮的青年走出拉丁区的了。俊美得像个希腊天神一样的吕西安,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七点差一刻到达了塞弗尔咖啡馆门口。看门女人请他爬上五楼,告诉他相当复杂的地形概况。他根据这些概况,花了好大气力,才在一条昏暗的长走廊尽头发现一扇开着的门,并且立即认出这是一个典型的拉丁区房间。他处处看到的,都是青年人的穷困,不管在这里,还是四风街德·阿尔泰兹家里,或者克里斯蒂昂的住所!可是各种贫困由于主人的性格不一样,而打上不同的烙印。在这里,贫困是悲惨的。一张没有帐子的桃花心木床,床前铺着一张劣质的愁眉苦脸的旧货毯子;窗帘被一直滞留在房间里不散去的壁炉的烟和雪茄的烟熏黄了;壁炉上摆着一盏弗洛莲娜赠送的卡瑟尔灯,还没有送进当铺;接下来是一只暗淡无光的桃花心木五斗柜,一张摆满了纸张的桌子,桌上有两三支卷了毛的羽毛笔,除了前一天或者当天带回来的几本书没有别的书,这就是这个房间的所谓家具。房间里没值钱的东西,有的只是几双坏靴子排着队在屋角里打呵欠,和几只成花边状的旧袜子;在另一个角落里,有些压坏了的雪茄、脏手帕、分成两半的衬衫、印刷了三版的领带。总之,这是一个文人的野营,摆设着毫无价值的东西,简直是一无所有。床头茶几上放着几本清晨读过的书,一只菲玛德牌圆筒打火机在那里闪耀发光。壁炉架上东一处西一处放着一把剃刀、两把手枪、一盒雪茄。吕西安看见在一块护壁板上有一个面罩,下面交叉挂着两柄剑。三张靠背椅和两张沙发,破旧得连放在这条街上最蹩脚的旅馆里也不配,在这里就成为家具的一部分。这间房间,既肮脏又凄凉,说明住在这里的人既没有安宁又没有尊严,只是在这里睡觉,匆匆忙忙地工作,迫不得已才住在这里,巴不得早点离开。这种无耻的凌乱,同德·阿尔泰兹的干净整洁的清贫,多么不同啊!……后者给他的忠告已埋藏在记忆中,吕西安没有听从,因为艾蒂安给他开了一个玩笑,来掩盖自己罪恶的真相。

    “这儿是我的狗窝;我的正式演出是在邦迪街的新式公寓房间中。我们的药材商为弗洛莲娜装配齐全;我们择定今晚开张。”

    艾蒂安·卢斯托穿着一条黑长裤,一双擦得亮晶晶的皮靴,礼服的纽子一直扣到颈口;弗洛莲娜大概应该为他换衬衫了,衬衫被一条丝绒领遮住,而他不停地刷他的帽子,想给它一个崭新的外貌。

    吕西安说:“我们走吧。”

    “还没到时候;我等一个出版商给我一些钱;也许待会儿有赌局,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而且我需要手套。”

    这时候,一对新朋友听见走廊里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卢斯托说:“他来了。亲爱的朋友,您马上会看见,上帝在两个诗人面前出现,会是怎样一副模样。您在欣赏得意洋洋的时髦出版商多利亚以前,先来见一见奥古斯丁码头上的出版商吧。他是出版商,又是票据贴现商,更兼贩卖文学界废铜烂铁的商人。过去他是一个卖生菜的诺曼底人——鞑靼老头,进来吧!”卢斯托喊了一声。

    “我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回答,像是破钟的声音。

    “钱带来了没有?”

    “钱?书店里没有钱了。”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回答,同时用一种好奇的神气凝视着吕西安。

    卢斯托说:“首先您欠我五十法郎,然后我给您带来了两本《埃及游记》的样书,人家都说这本书好极了,插图很多,销路一定很好。斐诺已经收了钱,要我写两篇稿子。还有,沼泽区的著名作家维克多·迪康热新出的两部小说。还有两本商人保尔·德·科克的第二次作品,他同迪康热干的是同类工作。还有,两本《多尔的伊泽》,那是一部极妙的外省作品。总共是一笔巨款,一百法郎。因此,亲爱的巴尔贝,您总共欠我一百法郎。”

    巴尔贝眼望着书,仔细检查书边和封面。

    卢斯托嚷道:“啊!它们都保全得好极了。《游记》没有切开,保尔·德·科克的书,迪康热的书,连那本放在壁炉上的《象征论》,都没有裁开,这本书我送给您了,因为抽象的东西太讨厌了,我不送给您我怕会看见千千万万的蛀虫跑出来。”

    吕西安问:“那么,您的文章怎样写法呢?”

    巴尔贝用惊奇的眼光望了吕西安一眼,又回过头来瞧着卢斯托冷笑着说:

    “看得出来这位先生运气好,没有当上文人。”

    “不,巴尔贝,不。这位先生是位诗人,一位能胜过卡那里斯、贝朗热和德拉维涅的大诗人。他前途远大,除非他投河,即使是那样,他也会漂到圣克鲁的。”

    巴尔贝说:“我要给先生一个忠告,那就是扔开诗歌写散文吧,因为码头上没有人要诗歌了。”

    巴尔贝穿着一件破大衣,只有一个纽子扣着,领口油腻不堪,帽子仍然戴在头上,脚下穿着皮鞋,背心半开着,让人看见料子相当好的一件粗布衬衫。圆圆的脸上突出两只贪婪的眼睛,倒也露出一团和气;眼光里略带不安,那是袋里有钱而惯于听见人向他要钱的人的眼光。他外表上直爽而随和,因为他的精明狡猾都被他的肥胖遮掩住了。他当过伙计,两年以前在码头上盘下一间破旧的小店,总奔向一些新闻记者、作者和印刷商,用低价收买书店送给他们的样书,这样每天就可以赚进一二十个法郎。他省吃俭用有了钱,又千方百计打探每个人的需要,寻找做一笔好生意的机会。他找到那些手头拮据的作家,用百分之十五或二十的贴现率收买书店交给他们的期票,第二天他到书店去讨价还价照现款交易的价钱买了一些畅销书,然后他拿书店开出的期票付账,不付现金。他上过学,他的知识使他尽量避免收受诗歌和现代小说。他爱小买卖,爱那些实用书籍,那些书的全部版权不过上千法郎,他可以随意利用,例如《儿童实用法国史》《簿记速成二十课》《少女适用植物学》等等。他曾经放过了两三本好书,因为他虽然多次请作者到他的店里,可是总下不了决心购买他们的稿件。如果有人谴责他胆小,他就拿出一本他出版的书,书中叙述一桩有名的案子,都是抄报上的,不花一分钱稿费,让他赚了两三千法郎。

    巴尔贝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出版商,很艰难才能维持一日三餐,他很少签发票据,只在发票上揩些油,克扣款子,亲自把书贩运到不知什么地方,但是也能推销出去,拿到钱。印刷商见了他都害怕,不知怎样对付他。他猜到他们有急用,付款总是折扣,在发票上克扣数量;他再也不同被他敲过一次竹杠的人做交易,因为他怕被暗算。

    卢斯托说:“我说,我们的交易还继续做下去吗?”

    巴尔贝亲热地说:“我的小老弟,我的店里还有六千本书要出售。照一位老书商的话说,书本不是法郎。书店的生意不好啊。”

    卢斯托说:“亲爱的吕西安,如果您到他的店里去,您就会发现有一张橡木柜台,是一个破产的酒商卖出来的,还有一根没有剪过烛花的蜡烛,这样蜡烛可以消耗慢些。在这样昏暗的亮光底下,您会看见许多空格子,上面一本书也没有。一个穿蓝布工装的小学徒,守卫着这个空荡荡的店面,他不住地往手里呵气、踏脚,或者搓手,像个坐在驾车位子上的马车夫。瞧!他全部的书不比我这儿的多。没有人猜得出他做的是什么生意。”

    巴尔贝禁不住微笑起来,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印花公文纸,说:“这儿是一张一百法郎的三个月期票,我带走了您的书。您知道,我没法付现金,销售太困难了。我想到您需要我,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为着帮您的忙,只好签了一张票据,因为我是不喜欢签名的。”

    卢斯托说:“这么说,您还是想得到我的尊敬和感谢了?”

    巴尔贝回答说:“虽然不能拿感情来支付票据,我仍然接受您的敬意。”

    卢斯托说:“我需要手套,出售化妆品的商人很卑鄙,不肯收您的票据。注意,五斗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有一幅绝妙的版画,值八十法郎,是还未套印文字说明的样张,却已经过一篇文章的介绍,因为我为它写过一篇相当滑稽的稿子。这幅《希波克拉特拒绝阿塔塞斯的礼物》很吸引人注意。这幅绝妙的版画适用于所有拒绝巴黎的‘波斯总督们’过分丰盛礼品的医生们。您还可以在版画下面找到三十多首抒情歌曲。去吧,把一切都拿去,只要给我四十个法郎就行。”

    “四十法郎!”书商像个受惊的母鸡似的叫起来,“至多二十法郎。我还可能蚀本呢。”巴尔贝加上一句。

    卢斯托说:“二十法郎?”

    巴尔贝在身上摸索了一阵,说:“真的,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呢。有了,在这儿,我的钱都让您抢光了,您对我的影响可大了……”

    卢斯托拿了吕西安的原稿,在段落下面画了一条横杠,说:“我们走吧。”

    巴尔贝问:“您还有别的东西吗?”

    “没有了,我的小夏洛克,我会给您做一件好买卖的……”他又低声对吕西安说,“在这桩买卖里我会叫你蚀掉一千埃居,教训你这样抢我的钱。”

    在坐马车向王宫广场进发的时候,吕西安问:“您的文章呢?”

    “原来您不知道这一类文章是怎样草就的。拿《埃及游记》做例子,我找来书本,不必裁边,只从夹缝里看了几眼,就会发现十一处语法错误。我就写上一栏,说作者即使学会了刻在埃及所谓方尖塔上的鸡肠文字,他却不认识他的母语,我可以提出证明。我会说与其对我们谈什么博物史和考古学,不如关心一下埃及的将来、文明的进步以及重新使埃及归附法国的方法;法国虽然征服了埃及,又失去了它,可是法国完全可以从精神影响上维系住它。然后接着是长篇大论的爱国议论,夹杂着一大段关于马赛、关于近东、关于我们的商务等等的话。”

    “如果您所说的一切他都写了,您会怎么说呢?”

    “那么,我就说,他不该拿政治来烦我们,他应该谈论艺术,给我们描画当地秀丽的风景和领土。这时候,批评家就悲叹起来了。他会说,政治淹没了我们,烦死了,到处只见到政治。我真惋惜书中没有描写美妙的旅行,没有向我们解释航海的困难、驶出海峡的妙处、穿越赤道的乐趣,总之,没有叙述所有从不旅行的人需要知道的一切。我一边赞美这些描写,一边嘲笑那些旅行家把掠过的鸟、两条飞鱼、捕到鱼、测定若干地理方位、观察到若干浅滩当作天大的事来赞颂。人们还要求叙述一些从科学上说是不可理解的事情,而像所有深奥、神秘和弄不明白的事情那样能吸引人。读者笑了,他认为自己已经享受过了。至于小说,弗洛莲娜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迷,她把小说内容分析给我听,我根据她的意见写我的评论文章。等到她对她称为学究腔的文字感到厌烦时,我才对书本加以研究,我向出版商再要一本样书,出版商赶快寄来,他们很高兴得到一篇叫好的书评。”

    吕西安脑子里装满他的小团体的看法,问道:“我的天!真正的批评呢?神圣的评论又在哪里?”

    卢斯托说:“亲爱的朋友,批评是一把刷子,不能用来刷单薄的料子,它会将一切都扫光的。听我说,我们不谈批评家这种职业了。您看见这个记号吗?”他指着《雏菊》的稿子问,“我用一点墨水把绳子同您的书皮连接起来。如果多利亚拆开来看原稿了,绳子就可能回到原来的地方,您的原稿就好像密封了一样。这对您想做的试验不是没有好处。此外,您得注意,没有后台,您单独一个人休想走进他的店里,就像那些小青年一样,他们走了十多家书店,才有老板让他们坐下来……”

    吕西安已经以亲身经历证明他的话是真理。卢斯托用三个法郎来付车钱,使吕西安大吃一惊,他奇怪怎么穷得要命的他,居然还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接着两个朋友走进了木廊商场。当时强有力地独霸一方的所谓新潮书店就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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