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女演员的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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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西安没有巴黎人大吃大喝的习惯,下楼时神态还清醒,一吹冷风立刻醉倒了。科拉莉和她的贴身女仆不得不把他扶上旺多姆街科拉莉漂亮住宅的二楼。在楼梯上吕西安差点儿昏倒,他着实感到不舒服。

    “快点,贝雷尼丝,”科拉莉大声说,“拿茶来,沏茶!”

    吕西安说:“没什么,是吹了风的关系,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多的酒。”

    “可怜的孩子!纯洁得像羔羊。”贝雷尼丝说。她是一个诺曼底的胖女人,相貌丑陋同科拉莉的美貌正好相反。

    最后吕西安在毫无知觉中被她们扶上了科拉莉的床。主仆两人在互相帮助下为诗人脱了衣服,那细心周到和充满爱意,赛过母亲照料她的小孩儿。吕西安不停地说:

    “没事!只是吹了风。谢谢,妈妈。”

    科拉莉嚷起来:“他叫妈叫得多好听!”边说边吻了吻他的头发。

    贝雷尼丝说:“爱上这么一个天使多么叫人高兴,小姐!您在哪儿把他弄到手的?我简直不相信世间会有一个男人长得跟您一样漂亮。”

    吕西安想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且什么也看不见。科拉莉喂他喝了几杯茶以后,让他睡了。

    科拉莉问:“看门女人或者别的什么人都没有看见我们吧?”

    “没有,我在等着您呢。”

    “维克图瓦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贝雷尼丝说。

    十个钟头以后,将近正午,吕西安醒了,科拉莉正睁着眼睛注视着他睡觉呢!作为诗人,他当然懂得这一切。科拉莉还穿着她的美丽袍子,可是袍子上已经斑斑点点弄脏了。她要把袍子藏起来当作珍贵的纪念品。吕西安认识到真正的爱情是忠心耿耿和体贴入微的,而且也需要回报。他瞧了瞧科拉莉。一转眼间科拉莉已经脱光了衣服,像条水蛇一样轻轻地钻到吕西安身边。下午五点,诗人在欲仙欲死的快感中睡着了。他瞥了一眼女演员的房间,觉得既可爱又豪华,全是白色和粉红色,陈设美妙而讲究,比他在弗洛莲娜家里欣赏到的又胜一筹。科拉莉已经起床。为着扮演安达卢西亚女人,她在七点以前要赶到戏院。她还在凝视着欢乐中熟睡的诗人,她陶醉于这高贵的爱情,可是还不满足,这爱情将肉与灵结合起来,而灵与肉的结合使两者更加兴奋。这种升华过程使他们在尘世的感觉是两个人,在天上相爱则会合为一体,这就是洗清他们罪恶的过程。何况面对吕西安这样超级美貌的男子,有谁能够责备她呢?科拉莉跪在床前,沉醉在爱情的幸福中,觉得自己变得圣洁了。不幸这种甜蜜的感觉被贝雷尼丝破坏了。

    她大声喊:“卡缪索来了!他知道您在家。”

    吕西安慌忙坐起来,他天性侠义,不愿意害了科拉莉。贝雷尼丝掀起一道遮帘,吕西安马上钻进一间十分雅致的洗手间,贝雷尼丝同她的女主人以非凡的速度将吕西安的衣服搬进去。卡缪索走进房间的时候,科拉莉猛然发觉吕西安的一双靴子还在那里,原来贝雷尼丝偷偷地给靴子擦过鞋油,正放在火炉前面烘干。主仆两人都忘记了这双告发犯罪的靴子。贝雷尼丝同她的女主人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以后出去了。科拉莉深深地埋在一张双人沙发里,她招呼卡缪索坐在她对面的船形靠椅上。老实的卡缪索热爱科拉莉,他注视着前面的靴子,不敢抬起眼睛来望情妇。

    “我难道应该为了这双靴子而离开科拉莉吗?这就是为了一点小事而大发雷霆了。靴子到处都有。这一双最好是放在鞋店的橱窗里,或者穿在男人的脚上在大街上散步。可是摆在这里空空如也,没有穿在男人的脚上,就颇有不忠实的嫌疑。我五十岁了,这是事实,我应该像爱神那样盲目。”

    这段懦夫的独白不成其为理由。这双靴子如果并不是今天流行的半筒靴,一个粗心大意的男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而不见,可这双靴子是当时流行的款式,全高筒,系着穗子,很漂亮,套着几乎都是浅色的紧身裤,锃亮锃亮的,像镜子般可以照出周围的东西。因此,这双靴子不但使老实的绸缎商人触目,还使他伤心。

    科拉莉问他:“您怎么啦?”

    他回答:“没有什么。”

    卡缪索的怯懦使科拉莉微笑起来,她说:“替我打铃叫人。”诺曼底女仆一出现,她立刻对她说,“找出鞋拔,让我再穿穿这双要命的靴子。别忘了今晚将它们送到我的化妆间去。”

    卡缪索松了一口气,说:“怎么……是您的靴子?……”

    她满脸高傲地回答:“您以为是谁的?大傻瓜,难道您以为是……”她回过头来对贝雷尼丝说,“他真的相信是他的了!——我在某人的剧本里有一个扮男人的角色,我从来没有演过男人。戏院的鞋匠给我送来这双鞋子叫我试走一下,等待他们把为我量尺寸定造的靴子送来;他帮我穿上了,可是我疼得要死,又脱下来了,不过我最后还得穿上去。”

    被这双靴子弄得浑身不自在的卡缪索说:“如果不合脚您就别穿吧。”

    贝雷尼丝说:“小姐做得对,免得像刚才那样吃苦受罪,她痛得哭了出来,先生!假如我是个男子汉,我绝不让我心爱的女人哭出来!她最好是穿一双极薄的摩洛哥皮靴。可是戏院经理舍不得花钱!先生,您应该为她定制一双……”

    卡缪索说:“说得对,说得对。”转过来又对科拉莉说,“您这就起来吗?”

    “马上起来,我六点钟才到家,找您到处都没找到,您使我白白包了七个钟头的出租马车。这就是您的小心照顾!为了酒就忘记了我。现在我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只要《大法官》能卖座,我就得天天演出,我不愿意辜负了那个青年写的评论文章。”

    卡缪索说:“那孩子长得挺俊的。”

    “您认为是这样吗?我不喜欢那种男人。他们太像女人了;何况他们又不懂爱情,不像你们这些生意场上的老鬼。你们真烦人啊!”

    贝雷尼丝问:“先生陪太太吃饭吗?”

    “不,我还满嘴油腻呢。”

    “您昨天醉得真可以。啊!卡缪索老爷,首先,我并不喜欢喝酒的男人……”

    卡缪索说:“您要送一件礼物给那青年。”

    “对啊!我宁愿这样做,不愿意学弗洛莲娜那种做法。算了,亲爱的坏蛋,走吧,或者您给我一辆车子,好让我节省时间。”

    “明天您就可以坐上一辆车子到牡蛎岩饭店赴经理的宴会。星期日是不会安排新戏的。”

    “来吧,我要吃饭了。”科拉莉带着卡缪索走了出去。

    一个钟头以后,贝雷尼丝把吕西安放了出来。这位诺曼底姑娘是科拉莉童年的伙伴,为人乖巧机灵,聪明的程度正好和她的肥胖相等。

    她对吕西安说:“留在这儿,科拉莉过一会儿就单独回来。她情愿同卡缪索一刀两断,假如您厌恶他的话。可是,您是她的心上人。您有天使般的好心肠,您是不会让她走上毁灭的道路的。她对我说过,她已经决心丢下一切,离开这个天堂,去同您一起住在顶楼上。啊!那些嫉妒的人、羡慕的人,早就对她说过您是一个穷光蛋,住在拉丁区!我当然会跟随你们去的,我去给你们做家务。可是我刚刚安慰了一下可怜的女主人。不是吗,先生,您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蠢事的?啊!您会发现那个胖子只占有她的身体,而您才是她最亲爱的人,她的心肝宝贝,她的天神,她愿意将灵魂献给您。您只要看见我怎样帮科拉莉背台词,您就知道她多么可爱,简直是一个小天使!她完全应该得到天主赐给她一位天神。她曾经厌倦了生活。她跟着她娘的时候多么痛苦,她娘打她,把她卖掉!是的,先生,她的亲娘,亲生的女儿!要是我有一个女儿的话,我一定像侍候小科拉莉那样侍候她,我把科拉莉当成自己的孩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痛快地享受,第一次看见她得到这么多的掌声。听说由于您写了那篇文章,他们要为第二次公演组织一个大规模的鼓掌队。在您睡觉的那会儿,布罗拉已经来同小姐商量过了。”

    “谁是布罗拉?”吕西安问,他相信他听见过这个名字。

    “他是鼓掌队的头头。他同小姐商量好,演到什么地方该鼓掌。小姐同弗洛莲娜虽然是朋友,弗洛莲娜也可能使坏,把好处一个人独占。您的那篇评论文章在大街上人人议论。”她在床上铺了一条抽纱床罩说,“这样铺的床是为王子的爱情使用的!……”

    她点燃了蜡烛。在蜡光下的吕西安,冒冒失失地还以为真的置身于神仙洞府。“金茧子”商行里最华贵的料子被卡缪索挑来做帷幔和窗帘。诗人的脚踩在帝王用的地毯上。蜡光在红木家具的雕刻纹上闪闪发亮。白大理石的壁炉架上摆设着最贵重的小玩意儿。床前的脚毯是镶了貂皮边的天鹅绒。紫绸里子的黑丝绒软鞋,说明有多少欢乐在等待着《雏菊》的作者。一盏雅致的吊灯,从张挂着丝绸的天花板上悬挂下来。到处都是美妙的花架,供着精选的鲜花,像漂亮的白色欧石南,没有香味的山茶花。到处都是天真无邪的形象。怎么能想象出这里住着一个女演员,按照舞台的习惯生活呢?贝雷尼丝注意到吕西安的惊讶。

    她用爱抚的口吻说:“真可爱,对吗?您在这里谈恋爱不是比在顶楼好得多吗?最要紧的是,防止她一时心血来潮乱来。”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张豪华的独脚圆桌放在吕西安面前,桌上摆满了从她女主人的晚饭中偷偷节省下来的菜肴,不让厨娘怀疑家中藏着一个情人。

    吕西安的晚饭吃得挺好,有贝雷尼丝侍候,用的是雕花的银餐具,瓷盆是绘了画的,每只值一个金币。这种奢华震撼他的灵魂,正如一个中学生看到马路边上一个妓女裸露的肉体和笔挺的白袜子一样。

    他大喊一声:“卡缪索真幸福!”

    贝雷尼丝跟着说一句:“幸福?啊!他宁愿将他的财产来交换您的位置,宁愿以他的灰白头发换取您年轻的金黄头发呢。”

    她给吕西安喝了波尔多供应给最有钱的英国人的上等好酒,叫吕西安边等科拉莉边睡一会儿。吕西安也的确想在他羡慕的这张床上睡上一觉。贝雷尼丝从诗人眼里看出了这个欲望,禁不住为她的女主人高兴。十点半钟,吕西安醒了,发觉有一双充满热爱的眼睛注视着他。科拉莉穿着最性感的睡衣坐在那里。吕西安睡过了。吕西安陶醉了。这一次使他陶醉的不是酒而是爱情。贝雷尼丝要走了,她问:

    “明天几点起床?”

    “十一点,你把我们的早饭搬到床上。在下午两点以前,我不接见任何人。”

    第二天下午两点,女演员同她的情夫穿戴齐整,面对面坐着,仿佛诗人来拜访他捧场的女演员。科拉莉为吕西安洗澡、梳头、戴帽、穿衣;她帮他到柯利厄店里买了一打漂亮的衬衫、一打领带、一打手帕,和装在雪松盒子里的一打手套。她听见门口有马车声,赶紧同吕西安奔向窗口,他们看见卡缪索从一辆豪华的四轮轿式马车上下来。

    她说:“我以前绝不相信会这么憎恨一个男人和这种奢侈享受……”

    “我太穷了,不能同意您自断财路。”吕西安说,他好像一个败军之将,只好低头甘受凌辱。

    “可怜的小猫,”她边说边搂住吕西安,“你真的很爱我了?”然后她指着吕西安对卡缪索说,“我约了先生今早来看我,我想我们可以到爱丽舍大街去试试新车。”

    卡缪索闷闷不乐地说:“你们去吧,我不能同您一起吃晚饭了。今天是内人的生日,我忘记了。”

    她跳起来搂着商人的脖子说:“可怜的卡缪索,你一定感到烦死了!”

    她想到自己单独一个人同吕西安第一次试乘这辆漂亮的马车,而且单独同他一起去布洛涅森林,就陶醉在幸福中。在她过分的快活中,她似乎也爱上了卡缪索,对他做了不少亲热的举动。

    可怜的商人说:“我真想每天能够送您一辆新车子。”

    女演员看见吕西安满面羞惭的样子,做了一个十分可爱的手势安慰他,对他说:“先生,我们走吧,已经两点了。”

    科拉莉拉着吕西安飞快地奔下楼梯。吕西安只听见商人像只海豹似的跟在后面,没法子赶上他们。这是诗人最称心如意地享受幸福的时刻,因为爱情使科拉莉显得美艳绝伦,而且她的高雅入时的装扮迷住了所有的眼睛。爱丽舍大街的巴黎人都赞美这一对情侣。在布洛涅森林的一条小径上,他们的轿式马车遇上了德·埃斯巴夫人和德·巴热东夫人的敞篷马车。两位夫人用诧异的眼光望着吕西安。吕西安则用诗人的鄙视眼光瞪了她们一眼,表示他即将成名而且要运用自己的权力。这下眼光发泄了一部分这两个女人埋在他心里时刻咬啮着他的复仇思想。这一刹那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时刻,或许决定了他的命运,吕西安又重新燃起骄傲的火焰,他想重新出现在社会上,对社会来一个辉煌的报复。以前他作为小团体的朋友,作为一个努力工作者,曾经将一切卑鄙的社会观念都踩在脚下,现在这些观念又重新回到他的心中。这时候他才理解卢斯托代他发动的攻击力量有多大。卢斯托帮他发展了他的七情六欲,而小团体是一个集体的良师,好像总是在压制他的七情六欲,要他遵守他所厌倦的道德,要他努力从事他认为没有用的工作。努力工作!对那些醉心于享受的人,努力工作不是等于宣判他们死刑吗?因此许多作家很容易就滑落到甜蜜的空闲生活中去,同女演员和轻佻女人过着大吃大喝和穷奢极侈的生活!吕西安觉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要把这两天的疯狂生活继续下去。

    在牡蛎岩饭店吃的那顿饭精美可口。吕西安发现同桌的还是弗洛莲娜的那班客人,只少了德国公使,少了公爵和舞女,少了卡缪索,代替他们的是两个著名演员和埃克托尔·梅兰。梅兰带着他的情妇,一个自称为杜·瓦尔诺布勒夫人的美妙妇女。她是当时在巴黎构成一个特殊集团的妇女中,最漂亮和最风雅的一个。那些妇女在今天很得体地被称为交际花。四十八小时内生活在天堂里的吕西安,知道了自己的文章大获成功。在赞扬和羡慕声中,诗人恢复了平衡,他精神焕发,在今后几个月里,他就是文学和艺术界闪烁的新星:吕西安·德·吕邦普莱。斐诺是一个毫无疑问的人才伯乐,他能唤出人才就像妖魔嗅出人肉一般,他大捧特捧吕西安,想把他拉进他手下的一帮新闻记者队伍中。吕西安上钩了。科拉莉看穿了这个吃思想饭的人的伎俩,想叫吕西安提防他。

    她对诗人说:“不要答应,孩子,等一等,他们想剥削你,我们今晚再商量。”

    吕西安回答:“呸!我觉得我相当强,能够同他们一样狠毒,一样滑。”

    斐诺并没有为空白稿费同埃克托尔·梅兰闹翻,他介绍梅兰认识吕西安,介绍吕西安认识梅兰。科拉莉同杜·瓦尔诺布勒夫人十分亲热,彼此殷勤体贴入微。瓦尔诺布勒夫人请吕西安和科拉莉吃饭。那天饭桌上最危险的新闻记者数埃克托尔·梅兰。他是一个矮小干瘪的人,紧闭嘴唇,有无限的野心,无穷的妒意,周围的灾难使他高兴,专门制造不和来取利,人很聪明,很少意志,用来代替意志的是暴发户向往财富和权势的本能。吕西安同他彼此都不讨对方欢喜。原因不难解释:吕西安偷偷想的事情,梅兰却高声说了出来。吃到餐末甜食,这班个个自命高人一等的人,似乎已经被动人的友情联结在一起。吕西安是新来的人,成了他们笼络的对象。他们开怀畅谈,只有梅兰一个人不笑。吕西安问他为什么这样克制。

    “我眼看您抱着幻想进入文坛和新闻界。您相信朋友。可是我们是朋友或者敌人,还要根据情形来定。我们首先用来打击朋友的武器,照理只应用来打击别人。您不久就会发觉凭美好的感情您什么也得不到。如果您是善良的,就变得凶恶吧。您要有意造成谁也不敢惹您。这条最重要的规律如果没有人告诉过您,我就来告诉您吧,这句话是非同小可的,您想维持爱情,每次离开您的情妇时,必先让她流几滴眼泪。要在文学上发迹,永远要伤害所有的人,包括您的朋友,让他们的自尊心受到伤心欲绝的损害,所有的人便都来巴结您。”

    埃克托尔·梅兰从吕西安的神情上看出,他的话深入到这位初出道者的心中,就像一把刀插进胸膛一样,不由得高兴起来。大家赌博。吕西安输掉了所有的钱。他跟着科拉莉走了。甜蜜的爱情使他忘记了赌场上可怕的激动,可是后来赌博终于在他身上找到了牺牲品。第二天,从她家里出来,回到拉丁区,他发觉他输掉的钱又回到他的钱袋里。起初科拉莉的小心体贴使他伤心,他想回到女演员那里将侮辱他的赠予退还;可是他已经走到竖琴街,就继续向克里尼旅馆走去。他边走边想着科拉莉的这番情意,发觉这类女人总是将母爱混进爱情里面,这就是一个证明。在她们身上,爱情就包括所有感情。吕西安翻来覆去地想,终于找出一个接受的理由,他想:

    “我爱她。我们要像夫妻似的生活。我永远也不会离开她!”

    除了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谁不能体会吕西安踏上旅馆楼梯时的感觉呢?那楼梯是布满泥垢和发着臭气的,他开了嘎嘎作响的门锁,映入眼帘的又是肮脏的地砖、寒碜的壁炉、贫困而一无所有的卧房。他发现桌子上有他的小说原稿和达尼埃尔·德·阿尔泰兹的一张条子:

    亲爱的诗人,我们的朋友对您的大作几乎满意了。您可以更有信心将它拿出去,给朋友或者敌人都可以。我们读过了您关于全景剧院的可爱文章。您在文学上引起的嫉妒同您在我们这里引起的遗憾分量完全相同。

    达尼埃尔

    吕西安嚷起来:“遗憾!这是什么意思?”他对字条上充满客气的口气感到惊异。

    难道他不是小团体的一分子吗?从后台夏娃的手中尝到禁果以后,他越发重视四风街朋友们的尊敬和友谊。他默想了几分钟,将目前在这间房间里的生活,同将来在科拉莉房间里的生活,都思索了一遍。他犹豫不决,一会儿思想高尚,一会儿思想堕落,最后坐了下来,开始研究他的朋友们还给他的作品。他多么惊讶!一章又一章,这些尚未成名的大人物,运用他们巧妙又听话的笔,将他贫乏的作品变成了财富。充实、紧凑、简洁、有力的对话,代替了原来的谈话。他弄明白了,这种富有时代精神的对话同原来的谈话对比,后者只能算是瞎说乱讲。他刻画的人物,原来软弱无力,现在变得线条突出,色彩鲜明,都同人生某种奇特的现象联系起来,毫无疑问,所做的生理观察表达细腻,使人物栩栩如生。这是毕安训的杰作。吕西安的描写本来冗长啰唆,现在变得充实而生动。他原来创造的是一个有缺憾、衣衫不整的孩子,他发现这孩子已经变成一个穿白袍的漂亮姑娘,束着腰带,披着粉红纱巾,简直是个妙人儿。夜幕降临了,他噙着眼泪,在这样的杰作面前惊呆了,感觉到这个教训的宝贵,钦佩他们的修改。他从修改上学到的东西,比他花四年工夫对文学和艺术进行阅读、比较和研究学到的更多。一幅构思拙劣的草图经过修改在要害处加上出色的一笔,永远比理论和批评收获得更多。

    吕西安抓住稿子叫道:“多好的朋友!多善良的心!我真幸福!”

    诗人的天性和好动的性格使他冲动起来,他直奔达尼埃尔家。在上楼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有点配不上这些朋友,他们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他们脱离荣誉的人。一个声音对他说,如果爱上科拉莉的是达尼埃尔,他绝不肯同卡缪索分享。他也熟悉小团体的成员们痛恨新闻记者,而他现在是个记者了。他找到了他的朋友们,发觉除了刚出去的梅罗外,人人都带着绝望的神色。

    吕西安问:“朋友们,你们怎么了?”

    “我们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我们最亲爱的朋友,两年多来一直是我们的引路人……”

    吕西安接下去说:“路易·朗贝尔。”

    “他患了蜡屈症,没有希望了。”毕安训说。

    米舍尔·克里斯蒂昂庄严地补充一句:“他到死时身体会没有知觉,脑子会上天。”

    达尼埃尔说:“他的死,同他活过的一样。”

    莱昂·吉罗说:“爱情像一把火投进他宽阔的脑海里,把它烧坏了。”

    约瑟夫·布里多说:“爱情使他升腾到我们看不见的高度了。”

    菲尔让斯·里达说:“值得可怜的是我们。”

    吕西安大声说:“他的病也许会好的。”

    毕安训说:“根据梅里所说,治愈是不可能的,他脑子里有无数事件演出的舞台,药物对它们毫无作用。”

    达尼埃尔说:“总该有些因素能起作用吧。”

    毕安训说:“他目前只得了蜡屈症,我们可以使他变成白痴。”

    米舍尔·克里斯蒂昂叫起来:“可惜不能用别人的脑子代替他!我愿意献出我的脑子!”

    达尼埃尔说:“那么欧洲联邦呢,不管了?”

    米舍尔·克里斯蒂昂又说:“这倒是真的,先要顾到人类,然后顾及个人。”

    吕西安说:“我到这儿来心里充满了对你们的感激之情。你们把我的稿子化腐朽为神奇了。”

    毕安训说:“感激!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

    菲尔让斯说:“我们乐意这样做。”

    莱昂·吉罗说:“那么,你已经当了新闻记者吧!你登台的风声一直传到拉丁区里来。”

    吕西安回答:“我还没有登台呢。”

    米舍尔·克里斯蒂昂说:“那就更好!”

    达尼埃尔说:“我早跟你们说过,吕西安是知道纯洁良心的价值的。一个人晚上把脑袋搁在枕头上的时候,能够对自己说:‘我没有对别人的作品说三道四;我没有伤过谁的心;我的聪明才智宛如一把匕首,却没有在清白无瑕的灵魂中搅扰过;我从来不拿别人的幸福来开玩笑,甚至不破坏蠢人的幸福,更不对有才干的人无理取闹;我看不起那种靠俏皮话轻易取得的成功;总之,我从来不肯违背我的信念。’这不是令人鼓舞的安慰吗?”

    吕西安说:“我认为一个人可以同时为报馆工作,同时对自己说这些话。如果我没有别的谋生之道,我不得不这样做。”

    “噢!噢!噢!”菲尔让斯说,每说一个字就提高一下调门,“那么我们投降吧。”

    莱昂·吉罗严肃地说:“他早晚要当新闻记者——唉!吕西安,如果您愿意当我们的新闻记者,我们也要办一张报纸,永远不侵犯真理和正义,只刊登一些有益于人类的学说,也许……”

    吕西安打断莱昂的话,不顾廉耻地反驳他:“你们一个订户也不会有的。”

    米舍尔·克里斯蒂昂回答:“订户只要有五百个,就抵得上五十万个。”

    吕西安说:“你们还需要资本。”

    达尼埃尔说:“不,我们需要的是献身精神。”

    米舍尔·克里斯蒂昂做了一个滑稽的姿势嗅了嗅吕西安的脑袋,叫起来:“简直是个香水店。有人看见你坐着一辆洗刷一新的车子,由花花公子的马儿拉着,陪着一位王孙公子的情妇,科拉莉。”

    吕西安说:“这有什么不好呢?”

    毕安训说:“你这样说就表示确实有点不好。”

    达尼埃尔说:“我真希望吕西安遇到一个像贝阿特里克斯那样的高贵女人,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支持他……”

    吕西安说:“可是,达尼埃尔,爱情不是到处都一样的吗?”

    共和党人克里斯蒂昂说:“啊!在这一点上我是个贵族派。我不能爱上一个被男演员当众吻脸颊的女人。这个女人在台下被人毫不尊敬地乱喊小名,她对观众卑躬屈膝,满脸堆笑,拉起裙子跳舞,将我只愿一个人看到的动作像男人似的当众展示。啊,假如有一天我会爱上这样一个女子,我一定叫她脱离剧院,让我用爱情来清洗她。”

    “假如她不能脱离剧院呢?”

    “那我就伤心而死,嫉妒而死,患种种病痛而死。一个人不能像拔一颗牙似的将爱情从心里拔掉。”

    吕西安脸色阴沉下来,陷入沉思。

    他心想:“要是他们知道我容忍卡缪索,一定会看不起我。”

    野蛮的共和党人带着可怕的善良对他说:“你能成为伟大的作家,但是你永远是个小丑。”

    他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吕西安说:“米舍尔·克里斯蒂昂真苛刻。”

    毕安训说:“苛刻但是有益,就像牙医的拔钳一样。米舍尔看到了你的前途,也许这时候他正在马路上为你而痛哭呢。”

    达尼埃尔既温和又抚慰,他设法鼓励吕西安。一个钟头以后,吕西安离开了小团体,良心受到责备,似乎在对他叫喊:“你要当新闻记者!”就像女巫对麦克白叫喊“你要当国王!”一样。到了街上,他张望一下坚忍不拔的达尼埃尔的窗口,只有微弱的亮光,他回到家里又伤心,又不安。一种预感告诉他,他是最后一次同他的真正朋友们见面了。他从索邦广场回到克里尼街,认出了科拉莉的马车正停在那里。科拉莉为了同吕西安见上一面,问一句好,一直从圣堂街赶到索邦来。吕西安看见他的情妇望着他的顶楼直掉眼泪。她想同情夫一样穷苦。她一边哭一边整理他的衬衫、手套、领带和手帕,将它们放进旅馆的破旧五斗柜里。她的伤心绝望是那么真诚,那么伟大,表达她的爱情是那么深厚,使得被人谴责为爱上女戏子的吕西安,视科拉莉为圣女,认为她是心甘情愿地承担起贫困生活的。为了到这儿来一次,可爱的女演员用了一个借口,说是卡缪索、科拉莉和吕西安三人吃过玛蒂法、弗洛莲娜和卢斯托三人请的夜宵,要回请他们,特来通知吕西安,问他要不要请些对他有用的人。吕西安回答说他要同卢斯托商量一下。科拉莉逗留了几分钟后就走了,没有告诉吕西安说卡缪索在下面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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