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当心,亲爱的,您已经江郎才尽了。不过别倒下去,振奋精神起来!”他对他说。
以后凡是在多利亚书店或者滑稽歌舞剧院谈到吕西安时,费利西安·韦尔努、梅兰和所有憎恨吕西安的人都大声说:“吕西安那个小家伙,肚子里只有一本小说和开头他写的几篇文章,现在送给我们的稿子,一文都不值!”
“肚子里空空如也”是新闻界常用的行话,等于至高无上的判决,一经宣布,很难上诉。这话到处流传,只有吕西安不知道,因为他的烦恼太多了,他的能力应付不过来。在繁重的工作以外,他又被大卫·塞夏的期票持有人追诉,他只得求救于卡缪索的老经验。这位科拉莉过去的朋友居然慷慨地保护吕西安。这种可怕的境况延续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中送来了许多公文纸,按照卡缪索的指点,吕西安将它们全部送给德罗什,他是比西乌、布隆代和德·吕波的朋友。
八月初,毕安训告诉吕西安说科拉莉不行了,她最多只能活几天。贝雷尼丝和吕西安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整天哭泣,也没法在可怜的姑娘面前遮掩他们的眼泪。可怜的姑娘为了吕西安而对自己的死亡伤心欲绝。在一种特异的回光返照中,科拉莉要求吕西安给她带一个神甫来。女演员想同教会和解,平平安安地死去。她像个基督徒般结束生命,临终时的忏悔是真诚的。临终和死亡的景象耗尽了吕西安的精力和勇气。诗人神色沮丧,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靠近科拉莉的床尾,不停地注视着她,一直到他看见死神将她的眼睛闭上为止。当时是清晨五点。一只小鸟飞过来落到窗上的花盆上,叽叽喳喳地唱了几首歌。跪着的贝雷尼丝吻着科拉莉的手,她的眼泪沾满女演员逐渐冷却的手。壁炉架上有十一个苏。吕西安走出寓所,绝望的情绪驱使他想用乞求他人施舍的方法来埋葬他的情妇,或者去跪倒在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杜·夏特莱伯爵、德·巴热东夫人和德·图什小姐脚下,或者去求非常讨厌的花花公子德·玛赛,那时候他既没有自尊心,也没有丝毫力气了。为了得到几个钱,他甚至愿意去当兵。他像个疯子似的神色懊丧、步履艰难地一直走到卡米丽·莫潘的公馆,没有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走了进去要求通报。
贴身男仆说:“小姐早上三点才睡,她不打铃,谁也不敢进去打扰她。”
“她什么时候打铃叫人?”
“从来没有早过十点。”
吕西安写了一封糟糕透顶的信,在信里落魄的公子什么也不顾了。有一天晚上,卢斯托告诉他有些年轻的天才怎样低声下气去求斐诺,他还怀疑过怎么可能,现在他写这封信,比起他们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沿着大街往回走,呆头呆脑像发着高烧似的,毫不怀疑他在绝望之余写了一封可怕的信。他遇见巴尔贝。
他伸手向巴尔贝说:“巴尔贝,能给我五百法郎吗?”
出版商回答:“不,只有两百法郎。”
“啊!您还算有良心!”
“对的,可是我也要做生意。您使我亏了不少钱。”他把方当和卡瓦利埃的破产告诉他,又加上一句,“您应该帮我赚回来。”
吕西安浑身一颤。
出版商继续说:“您是诗人,应该会写各式各样的诗。现在,我正需要一些香艳的诗用来混合在别的作家的诗里,出本可以在马路上卖十个苏一册的漂亮的小诗集。如果明天您能给我送来十首优秀的陪酒词或者黄色歌词……您知道吗?我就付给您两百法郎。”
吕西安回到家里,看见科拉莉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帆布床上,裹着一条粗布被单,由贝雷尼丝一边哭一边缝上。这位肥胖的诺曼底管家婆在床的四周点起了四根蜡烛。科拉莉的脸上闪耀着美丽的光辉,仿佛高声对活着的人们表达绝对的平静;她好像害贫血症的少女,两片紫红色的嘴唇似乎不时张开,喃喃地叫两声吕西安。她在断气之前嘴里就一直喊着天主和吕西安这两个名字。吕西安吩咐贝雷尼丝去殡仪馆叫一个车队,价钱不能超过二百法郎,还要包括在简陋的好消息教堂举行一场弥撒的费用。贝雷尼丝前脚出门,诗人马上就伏案书写,在他可怜的女友尸体旁边,创作十首欢乐的流行歌词。在开始写作以前他感受着无限的痛苦,可是他终于找到为急需服务的灵感,仿佛他没有过痛苦。他印证了克洛德·维尼翁关于头脑和感情分离的可怕判断。那一夜,可怜的孩子搜索枯肠,为欢乐的酒会寻求诗句,在烛光下面疾书,旁边神甫在为科拉莉祈祷,这一夜多难过啊!……第二天早上,吕西安写完最后一首歌词,尝试着将它配上当时流行的曲调,贝雷尼丝和神甫听见他唱起歌来,还以为他疯了:
朋友们,歌词里带说教,
为人人所不容;
既已投身狂欢,
何必训人一通?
歌词句句精彩,
我们快活干杯,
人人所见亦同。
有了酒神斟酒,
何必再找阿波罗;
欢笑吧!喝酒吧!
除此外四大皆空。
名医早有预言:
善饮者长命百岁。
纵令遭遇不幸,
步履行走不稳,
难以追逐娇娃,
只要双手敏捷,
高捧金樽又何妨?
沉湎醉乡直到老,
花甲之年再干杯。
欢笑吧!喝酒吧!
除此以外四大皆空。
要问我们何处来,
明明白白说得清,
要知身后何处去,
艰难解答费思量。
天赐良机不可失,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烦恼明日愁!
人生必死无疑问,
有生之年须享受。
欢笑吧!喝酒吧!
除此以外四大皆空。
诗人唱到惨痛的最后一节,毕安训和德·阿尔泰兹走了进来,发现吕西安伤心到了顶点,眼泪像泉水般流出,再也没有气力誊清他的歌词了。他一边呜咽一边将处境告诉两个朋友的时候,他看见听他说话的人都噙着眼泪。
德·阿尔泰兹说:“这样就使我忘却许多错误了。”
神甫严肃地说:“能够在今生今世见到地狱的人是有福的。”
断了气的美人带着永恒的微笑,她的情郎用香艳的歌词换回来一块墓地,巴尔贝为她买了一副棺材,四根蜡烛围绕在她四周,女演员的巴斯克短裙和绿角红底的袜子,过去曾经使整个戏院观众战栗,现在静静地躺着;站在门槛上的教士曾经使她回到天主身边,现在正准备回到教堂为这个曾经爱得极深的女子奉献一台弥撒。这些既崇高又丑恶的景象,这种被需要压倒了的痛苦,使伟大的作家德·阿尔泰兹和伟大的医生毕安训都看呆了,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当差的走进来,宣告德·图什小姐来了。这位漂亮而崇高的小姐明白了一切,她急忙走到吕西安身边,同他握手,塞了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给他。
“已经太迟了。”吕西安对她说,用绝望的眼神望了她一眼。
德·阿尔泰兹、毕安训和德·图什小姐用许多好话安慰吕西安,然后走了,怜惜他意气消沉,已到了萎靡不振的地步。中午,小团体的所有成员除了米舍尔·克里斯蒂昂(他也知道吕西安并没有真正犯过出卖朋友的罪),都在好消息教堂里聚齐,还有德·图什小姐、贝雷尼、体育剧场的两个龙套、科拉莉的女服装师和不幸的卡缪索。所有男宾都伴送灵柩一直到拉雪兹神甫公墓。热泪纵横的卡缪索,向吕西安庄严地发誓:他一定要买一块永久墓地,树立一个小圆柱,上面刻着:
科拉莉,
下面再刻两行字:
死于十九岁
一八二二年八月
吕西安留在小山上,直到太阳下山,他在高处可以看见全巴黎。
他问自己:“现在还有谁爱我呢?我的真正的朋友们看不起我。只有长眠在这里的那位,无论我什么事,她都认为是高尚的和好的。现在我只有妹妹、大卫和我母亲了!他们在那边会怎样想我呢?”
可怜的外省伟人回到月亮街的家里,再见到空荡荡的房间,印象是那么强烈,使他不得不跑去游泳池的旅馆里租住一间简陋的小房间。德·图什小姐的两千法郎,加上家具卖掉的钱,可以还清全部的债务。剩下一百法郎,可以使贝雷尼丝和吕西安生活两个月。吕西安过的是病态压抑的日子,他既不能写作,又不能思考,整天沉浸在痛苦里。贝雷尼丝可怜他。
吕西安想起了妹妹、母亲和大卫,不禁叹了一口长气,贝雷尼丝应声问他:
“如果您要回家乡,怎么走法?”
他回答:“步行。”
“在路上还要吃饭和睡觉啊。一天走十公里,至少得二十个法郎。”
他说:“我会有的。”
他拿了礼服和优质内衣服,只留下身上必须穿着的,到萨玛农店里去,萨玛农对他的全部衣服只肯给五十法郎。他求放高利贷的人多给一点,使他能够坐马车回乡,对方始终不答应。吕西安一怒之下,立刻去了弗拟斯加蒂赌宫碰运气,回来的时候输个精光。他到了月亮街那间破烂的房间里,就向贝雷尼丝要科拉莉的披肩。好心的女佣只看了他几眼,就从他承认赌输了中间明白绝望诗人的意图:他想上吊。
“您疯了吗,先生?”她说,“出去散散步,到午夜才回来,那时我就赚够您的路费。不过您只能留在大街上,千万不要到河边去。”
吕西安在街上溜达,满怀悲痛,张口结舌,注视着马车和行人,在这些受巴黎上千种利益驱使而熙来攘往的人中他感到渺小和孤独。他的脑子里重现夏朗特河畔的风光,他渴望家庭的欢乐,突然间在他眼前闪现了一丝勇气。大凡性格接近女性的人都容易上当,信以为真,他不愿意就此屈服,先要将自己的心情全部倾吐给大卫·塞夏,还要听听家中三个天使的忠告。他在闲逛间,忽然看见穿着节日服装的贝雷尼丝正在泥泞的好消息大街上同一个男人说话,她躲在月亮街的拐角上。
“你在干什么?”吕西安问,他看见女佣的打扮起了疑心,害怕起来。
“这儿是二十法郎,代价挺贵,可是您能够动身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四个一百苏的辅币塞进诗人的手里。
贝雷尼丝说完就溜走了,吕西安无法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应该说句公道话,这笔钱很烫手,他想还给她;不过他不得不收下了。这是他的巴黎生活的最后一个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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