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发明家的痛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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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吕西安办好护照签证手续,买了一根冬青木手杖,在地狱街广场乘了一辆出租小马车,花了十个苏,搭到隆朱莫。这是他的第一站,他在离阿巴戎八公里左右的一家农舍的马棚里过夜。他到了奥尔良,已经疲惫不堪;可是一个船夫要了他三法郎便将他送到图尔,在路上他只花了两个法郎的伙食费。从图尔到普瓦提埃,吕西安步行了五天。过了普瓦提埃,他身上只剩下一百个苏。他集中全身剩下的气力赶路。有一天,他到达一处平原后天色已晚,就决定在那里露宿一宵。这时候,他看见一辆马车从一处平地上坡。他不让马车夫、旅客和坐在车头的男仆知道,爬上车后,蜷缩在两个包裹中间坐稳了,然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阳光照射到他的眼睛,人声传入他的耳朵,他睁开眼,认出这是芒斯勒小城,十八个月前,他就在这里等待德·巴热东夫人,心里充满了爱情、希望和欢乐。他看见自己浑身布满灰尘,被许多旁观者和马车夫围着,就明白自己要被控告了。他跳下车,正要开口说话,马车上下来两个旅客,使他把话咽下去了。原来他看见的是夏朗特的新省长杜·夏特莱伯爵和他的夫人路易丝·德·内格勒珀利斯。

    伯爵夫人说:“早知道这么巧,我们结伴同行就好了!先生,同我们一起上车吧。”

    吕西安冷冷地朝这对夫妻行了礼,既谦恭又带威胁性地瞪了他们一眼,从芒斯勒镇外一条横路走掉了,他的目的是在那里找到一家农舍,买面包和牛奶做早餐,休息一下,默默地考虑他的将来。他手里还有三法郎。这位《雏菊》的作者一时冲动,早餐用了很长时间;他沿着河走下去,一路观察地形,发现风景越来越秀丽。日中时分,他到达了一处地方,中间一片水,四周是杨柳,构成了一片湖。他停下来欣赏这片清新茂密的小树林,田园风光使他着迷。一间连着一架风车的房子坐落在河流的一条支流上,树梢上露出茅草屋顶,顶上装饰着长生草。房屋的正面很朴素,唯一的点缀是几丛茉莉花、忍冬和啤酒花,周围闪耀着夹竹桃花和多肉植物的花。在一条碎石路上,他看见有些张开的渔网在晒太阳,碎石路的尽头有一个粗糙的木桩,河堤垒起超过最高的水位,鸭子在明亮的水塘中游来游去,水塘在风车的另一边,在闸门的两股轰隆隆的流水之间。风车发出刺耳的声音。诗人看见一个胖胖的家庭主妇,正坐在一张粗糙的木凳上,边织毛线边照看一个孩子。孩子正在逗母鸡玩。

    吕西安走上去说:“大嫂,我累了,还发高烧,身上只有三个法郎。您愿意在一星期内供给我面包和牛奶,晚上让我睡在一个草垫上吗?我可以抽出时间写信回家,让家里人给我寄钱来,或者到这儿来接我回去。”

    她回答:“我愿意,但要得到我丈夫的同意。——喂!矮个子!”

    磨坊主人走了出来,望了一眼吕西安,拿下嘴里的烟斗,说:“三个法郎,一个星期?这不是等于不收钱吗?”

    “也许终有一天我要当上磨坊伙计。”诗人一边欣赏醉人的风景一边爬上磨坊老板娘为他准备好的床。他这一睡把磨坊主都吓坏了。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磨坊老板娘说:“库图瓦,你去瞧瞧那个后生到底是死是活,他一直睡了十四个钟头。我不敢去。”

    磨坊主正在晒渔网和捕鱼工具,回答他的女人说:“我相信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一定是个小戏子,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老板娘问:“矮个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不容易!他既不是王爷,也不是大臣,既不是议员,也不是主教,为什么他的手白得像个什么粗活也不干的人?”

    老板娘刚给昨天命运给他们送来的客人准备好午餐,说:“真怪,他肚子饿也不醒。你说他是戏子,他到哪儿去?现在又不是昂古莱姆有集市的时候。”

    磨坊主人和老板娘都不知道除了王公、戏子和主教以外,世界上还有一种既是王公又是戏子的人,他穿着华丽的圣袍,名叫诗人,他似乎什么事情也不做,而当他能描绘人类的时候,他就统治人类。

    “他到底是谁?”库图瓦问他的妻子。

    “接待他有没有危险?”老板娘问。

    “呸!小偷机灵得多呢,早把我们偷光了。”库图瓦说。

    吕西安一定是通过窗口听见了夫妻俩的对话,他突然出现,悲哀地说:“我既不是王公,也不是小偷,既不是主教,也不是戏子。我是一个可怜的青年,从巴黎步行到这里,疲倦极了。我的名字叫吕西安·德·吕邦普莱,我的父亲姓夏尔栋,以前在乌莫开药店,后来盘给了波斯泰先生。我的妹妹嫁给大卫·塞夏,他在昂古莱姆桑树广场上开印刷所。”

    磨坊主人说:“等一下,这个印刷所老板不就是那个狡猾的老头子的儿子吗?老头子在玛尔萨克经营葡萄园。”

    吕西安回答:“一点不错。”

    库图瓦说:“一个怪父亲!人家说,他使儿子把一切都卖了来抵债,他除了到手二十多万法郎以外,还有地产这棵摇钱树。”

    一个人身心都受到长期斗争的摧残以后,会到达一种时刻,气力已经用尽,接着便是死亡或者类似死亡的消沉,可是这时勇于斗争的天性往往会振作起来。处在这种危机中的吕西安,仿佛要倒下去了,这时他模糊地听到关于妹夫大卫·塞夏大祸临头的消息。

    他大叫起来:“啊!妹妹!我干了什么!我的天主!我真不是人!”

    然后他倒在一张木凳上,脸色苍白,虚弱得像个濒死的人。老板娘急忙送过来一大碗牛奶,强迫他喝下去。他恳求磨坊主扶他起来,躺到床上,同时向磨坊主道歉,请主人原谅他死在这里,增加了主人的麻烦,因为他确信死期到了。优雅的诗人仿佛看到了死神的影子,产生了宗教思想,他想见一位神甫,忏悔自己的罪孽,办妥临终圣事。这样的悲鸣出自一个像吕西安那样身材和面貌都招人喜爱的青年,用微弱的声音说出来,使库图瓦太太大为感动。

    “喂,矮个子,骑上马去把玛尔萨克镇的医生马龙找来,让他瞧瞧这后生有什么病,我觉得他情况不好。你顺便将神甫带来,他们也许比你更清楚桑树广场印刷所老板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为波斯泰就是马龙先生的女婿。”

    库图瓦走后,他的老婆像所有乡下人一样,都相信生病要多吃东西,拿了许多东西给吕西安吃。吕西安让她这样做,自己沉浸在强烈的悔恨中,想不到这种精神补剂倒诱导他振作起来。

    库图瓦磨坊离玛尔萨克镇只有四公里地,处在芒斯勒和昂古莱姆之间,因此老实的磨坊主很快便将玛尔萨克的医生和教士带来了。这两个人听说过吕西安和德·巴热东夫人的关系,眼前这时刻整个夏朗特省都在谈论这位夫人的婚事,以及她同新省长杜·夏特莱荣归故里一事,一听见吕西安在磨坊主家里,医生同神甫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知道阻止德·巴热东先生的寡妇嫁给同她一起私奔的年轻诗人的理由,还想知道诗人这次是不是回到家乡来救大卫·塞夏。好奇心和人道主义凑在一起,很快就使濒死的诗人得到了救助。因此,库图瓦走后两小时,吕西安就听见了磨坊外面的石路上响起了乡下医生的破马车的声音。医生原来是神甫的侄儿,两位马龙先生马上出现了。吕西安这时候见到了同大卫·塞夏的父亲有密切来往的两个人,在这个种葡萄的小镇里,所有的人都是相识的。医生察看了病人,为他把了脉,检查了舌苔,对着磨坊老板娘微笑起来,那态度叫人放心。

    他说:“库图瓦太太,我毫不怀疑您的地窖里有几瓶好酒,在小木桶里有几条肥大的海鳗,拿来请您的病人吃吧,他除了极度疲劳以外没有其他病。这样吃完以后,我们的大人物马上就能站起来。”

    吕西安说:“啊,先生,我的病不在肉体,而在心灵。这些老实人告诉我一句话,几乎要了我的命,他们对我说,我妹子塞夏夫人家有祸事临头!为了天主,我求求您,据库图瓦太太说,您的女儿嫁给了波斯泰,您应该知道大卫·塞夏家出了什么事。”

    医生回答:“他大概关在监狱里,他的父亲不肯帮他的忙……”

    吕西安说:“关在监狱里,为什么?”

    马龙先生回答:“为的是巴黎的一些期票,他大概忘记兑现了,因为人人都认为他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对不起,请您让我同神甫单独待一会儿。”诗人的脸色改变了。

    医生、磨坊主和他老婆都走了出去。剩下吕西安同老神甫在一起的时候,他大声说:“我不配就这样死去,我觉得我的死期近了,先生。我是一个罪人,只能投入宗教的怀抱。因为,先生,我是害死妹妹和妹夫的凶手。大卫·塞夏实际上就是我的哥哥!大卫不能兑现的期票是我签发的……我害他破了产。我自己当时正在遭难,竟忘记了这桩罪行。这些期票使我被诉追的时候,一个百万富翁出来平息这场官司,我以为他已经兑现了,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吕西安将他的不幸遭遇说了出来。他的叙述充满了激情,真不愧为一位诗人。他请求神甫到昂古莱姆走一趟,向他的妹妹夏娃和他的母亲夏尔栋夫人打听事情真相,使他知道事情是否还有办法挽救。

    诗人涕泪滂沱地说:“您没有回来以前,我不会死。只要我母亲、我妹妹和大卫不嫌弃我,我就死不了。”

    巴黎人的口才,忏悔者的眼泪,这位英俊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绝望得要死,所述的不幸遭遇非人力所能忍受,这一切都得到了神甫的关切。

    神甫回答说:“在外省跟在巴黎一样,对人说的话只能相信一半。离昂古莱姆十多里地的谣言,您也不必惊异。我们的邻居塞夏老头离开玛尔萨克几天了,很可能他去料理儿子的事。我到昂古莱姆走一遭,回来告诉您能否回家,您的认错和忏悔可以帮助我为您说话的。”

    神甫不知道,十八个月以来,吕西安曾经多次忏悔,而他的忏悔,不管如何沉痛,只有演得极好的一场戏的价值,而且是真诚地演出的!神甫走后来了医生。医生诊断病人只是神经上的毛病,危险期已过,侄儿就同叔父一样用语言来安慰他,最后使病人决心吃东西来恢复元气。

    神甫熟悉当地情形和人们的生活习惯,他到芒斯勒等待不久就有经过那里的吕费克到昂古莱姆的驿车。他在车上有一个位置,老神甫准备向他的侄孙婿波斯泰打听大卫·塞夏的情况。波斯泰是乌莫的药房老板,过去为着美丽的夏娃同大卫·塞夏是情敌。只要看见矮小的药房老板小心翼翼地把老神甫从破驿车上扶下来,最笨的旁观者也会猜到波斯泰先生和太太把自己的幸福押在老人的遗产上。

    “您吃过饭了吗?想吃些什么东西吗?我们想不到您会来,真让我们惊喜……”

    问话提了不少。波斯泰太太是命中注定要嫁给乌莫的药剂师的。她身材矮小,同波斯泰差不多,她像乡下长大的姑娘一样脸色红润;身材很普通,唯一的美是她十分鲜嫩的肤色。她的红头发在额角上压得很低,她的言语简单,同圆盘脸上的表情相称,眼睛几近黄色,她身上的一切无不表明人家娶她是希望得到她的财产。因此她结婚一年后就在家里指挥一切,完全制服了波斯泰,她的丈夫也因为找到一个有继承权的女人而喜不自胜。波斯泰太太原来姓马龙,名叫莱奥尼,生有一个男孩。老神甫、医生和波斯泰把孩子宠坏了。那孩子模样儿既像父亲又像母亲。

    莱奥尼说:“叔公,您去昂古莱姆有什么事啊?您又不肯吃东西,刚进门就说要走。”

    可敬的神甫一说出夏娃和大卫·塞夏的名字,波斯泰就脸红了,莱奥尼也向矮个子丈夫投射了充满嫉妒的一眼。一个女人如果完全管住了她的丈夫,总是为了将来的利益,不惜将过去丈夫追求过夏娃的旧账再提一下。

    莱奥尼用明显讥讽的口气说:“叔公,这些人为您做了些什么,您会关心起他们的事?”

    “他们很不幸,我的孩子。”神甫回答,同时说出吕西安在库图瓦家的情况。

    波斯泰叫起来:“啊!他原来是这样子从巴黎回来的,可怜的小伙子!他人很聪明,又有志气!他出门找种子,回来时颗粒无收。他回来干什么?他的妹妹处境悲惨,因为所有这些天才,从大卫到吕西安,都不会做生意。在法庭上我们谈论过他……我心里难过!我不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吕西安能否回到他妹妹那里;不过不管怎样,他以前在这儿住的那间小房间还空着,我很愿意让他住。”

    “很好,波斯泰。”神甫边说边戴好三角帽,准备离开药店,临走前还吻了吻躺在莱奥尼怀里睡着了的小孩。

    波斯泰太太说:“叔公,您大概要回来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您的事情一下子办不完的,光弄清楚这些人的事就很费事,待会儿让我丈夫驾着他的小马用马车送您回家吧。”

    夫妻俩目送着他们的宝贝叔公向昂古莱姆走去。

    药房老板说:“他这样的年纪,身体是够健康的了。”

    可敬的神甫走上昂古莱姆斜坡的时候,让我们解释一下神甫插足的利害关系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吕西安走后,大卫·塞夏这头既勇敢又聪明的公牛,就像画家画在福音书作者之一路加身边的公牛一样,想要赶快发一笔大财。这主要是为了夏娃和吕西安,而不是为他自己。这个愿望,自从那天晚上他同夏娃坐在夏朗特河边的水坝上,夏娃答应他的求婚时就许下了。他的老婆应该生活在优美和富有的环境里,他就要设法使她得到这种环境,而且用他强有力的臂膀帮助他的内兄实现他的雄心壮志,这就是在他眼前用火写成的计划。新闻界、政界、出版界、文学界和科学界的大发展,国家所有大事都有人讨论的倾向,复辟时期稳定以后社会运动的爆发,这一切都要求纸张的生产增加七倍,同复辟开始时期有名的乌弗拉尔本着同样动机做生意时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到了一八二一年,法国纸厂多如牛毛,不可能一家垄断,就像过去乌弗拉尔包下几个主要厂家的产品,独家经营那样。大卫既没有胆量,也没有必要的资本来做这样的投机买卖。这时期,制造各种各样长度的纸张的机器已开始在英国风行。因此最要紧的是将造纸工业适应法国文明的需要,法国文明倾向于将讨论伸延到一切事情上,而且使每个人的思想经常不断地表现,这真是一桩不幸事,因为一个多议论的民族,总是很少行动的。因此,怪事一桩!正当吕西安冒着丧失荣誉和损害才智的危险投入新闻业那个巨大机器时,大卫·塞夏从他的印刷所里也一览无余地看到定期报刊在物质方面的影响。大卫想使方法同结果密切配合。这结果正是时代精神的新趋向。他看准了制造廉价的纸张可以发财,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确有预见性。最近十五年间,负责专利申请的机构收到过一百多件申请书,都自称发现了可以制纸的原料。大卫比任何时候都相信这种发现的用处。这种发现不能轰动一时,但是有大利可图。于是在他的内兄赴巴黎以后,他就经常全神贯注地解决这个问题。他的储蓄全花在结婚费用和吕西安到巴黎的旅费上,因此,在他婚后的最初日子里,他的生活很艰苦。他留下一千法郎作为印刷所的开支,还欠了波斯泰一千法郎。对这个深刻的思想家来说,问题有两个:一是发明廉价的纸,而且要尽快完成;二是将这项发明所得的利润作为家用和做生意的资本。一个人每天要应付一些烦心的事,对外要隐瞒经济困难的真相,家中几乎买不起面包,每天要从事一点不能马虎的印刷业务,此外还要钻进不可知的领域,运用学者的热忱和兴奋,去追逐那越来越渺茫的秘密,这样一个人的头脑,怎样才能形容它呢?可惜的是,像我们以后看到的,发明家还有许多苦恼,人民大众的忘恩负义还不算在内,那些游手好闲和无能的人会对大众说:一个天才是生下来要当发明家的,他别的事一点也不会做。对他的发明不必感恩戴德,就像用不着感谢天生的君主一样!他只不过运用他的天赋才能,他在工作本身已经找到了他的报酬。

    一个年轻姑娘结了婚,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有深刻的变化;如果是中产阶级在小康的情况下结的婚,她还要研究各种新的利害关系,而且学会做生意。因此她必须经历一个不动手而专门观察的阶段。不幸的是,大卫对他老婆的爱情,使他在婚前以及婚后都不敢把家庭真相告诉她。尽管他父亲的吝啬使他陷入极端不幸的境地,他也下不了决心破坏他的蜜月,要他的老婆学做他那种艰苦的生意,教她一个商人必备的知识。他们唯一的财产一千法郎,就被家用吞噬而不是被印刷所吞掉了。大卫的逍遥自在和他老婆的一无所知延续了四个月。觉醒是可怕的。大卫签发给波斯泰的期票到期那天,家里一个钱也没有,夏娃是熟知这笔债务欠下的原因的,她不得不卖掉一些新娘的首饰和银餐具。债务付清的那天晚上,夏娃想叫大卫谈一下他的生意情况,因为她发觉大卫撇下印刷所不管,只去注意他以前提起过的问题。婚后第二个月,大卫将大部分时间花在院子深处的那间小屋里,用一个小房间来浇墨辊。他回到昂古莱姆三个月以后,他就改掉用刚石球涂抹字模的办法,改用墨版和圆筒调墨,拿硬胶和废糖蜜构成的滚筒蘸墨。这种第一步的印刷术改良方法,效果那么明显,以致库安泰兄弟马上就采用了。大卫在这厨房似的小屋里,靠着共有墙安置了一个炉子,上面放了一个铜锅,借口就是再浇起滚筒时可以省煤,其实模子排列到墙脚下发霉,一共只浇过两次。他不仅给这间小屋装了一扇结实的橡木小门,内部钉着铁皮,也把透进阳光的窗玻璃换成有一道道沟槽的厚玻璃,使屋外看不见他在屋内的活动。夏娃一提到他们的前途,他马上用不安的眼神盯着她,用下面的话千方百计阻止她说下去:

    “亲爱的,我知道看见这座荒凉的工厂和我在生意上的无所作为你会在心里想些什么,可是,”他把她拉到卧室的窗口,指着那间神秘的小屋对她说,“我们的前途在这里……我们还要吃几个月苦,我们必须耐心地吃苦,等我解决了这道工业难题,你知道是什么难题,我们的贫困就熬到头了。”

    大卫为人善良,听了他的话就应该相信他的忠诚,因此可怜的妻子像所有关心日常家用的女人一样,自己负起责任,免得丈夫受到家累。她离开她的蓝白两色的漂亮卧房,本来她只在卧房做些女红,同她母亲闲聊,现在她走进工厂深处两间木亭子中的一间,去研究印刷所的生意怎样做。对于一个已经怀孕的妻子来说,这难道不是英雄气概吗?在头几个月,大卫了无生气的印刷所里,为工作所必要的工人一个个都走了。库安泰兄弟方面,由于业务繁忙,不仅雇用了本省工人,还招了不少波尔多的工人,本省工人是被每天多赚些钱的前景所诱惑,波尔多的工人多数是些自认为能干的学徒,想提早摆脱学艺的束缚。夏娃察看塞夏印刷所的资源,发觉只剩下三个人,第一个是塞里泽,是大卫从巴黎带回来的学徒;第二个是马里蓉,她像是厂里的一条看家狗;第三个是科布,阿尔萨斯汉子,以前在迪多的店里干粗活,后来服兵役去了,偶然在昂古莱姆遇见大卫,那是在他兵役快满期的时候,大卫在一次阅兵典礼上认出他的。科布来探望大卫,爱上了胖大姐马里蓉,她的身上具备着像他那样出身的男人心目中的全部优点:她身体壮健,腮帮子红红的;有男人一般的气力,能够轻易地端起一盘铅字;她的虔诚和正直,尤其为阿尔萨斯人所重视;她对主人的忠心说明她心地善良;她很节俭,积蓄了一笔小款子,有一千法郎,还有内衣、袍子和其他衣物,都像外省人般收拾得干干净净。胖大姐马里蓉今年三十六岁,很高兴看到有一个身高五尺七寸,身体魁梧,站起来像根柱子般的重骑兵追求她,自然而然就想到叫他当印刷工人。阿尔萨斯人复员以后,马里蓉和大卫就把他训练成一位出色的工头,尽管他不会读也不会写。这个季度的排版业务不多,塞里泽足可应付。他既是排字工,又是排版工,又是监工,实现了康德的所谓惊人的三位一体:他自己排字,自己校对,写订单,开发票。可是他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干,躲在工场深处的小亭子里读小说,等待顾客上门来订印广告或者请帖。受过塞夏老头训练的马里蓉,负责整纸、浸纸,帮助科布印刷,然后晾纸、切纸,少不了大清早上菜市场买菜,回家烧饭。

    夏娃要求塞里泽报告第一季度的营业情况,她发觉收入是八百法郎,支出塞里泽每天二法郎,科布一法郎,共三法郎,每月要六百法郎[49],印成件交货约需一百余法郎,便明白在他们结婚的头六个月,大卫损失了房租,由机器生财和营业执照所体现的资本的利息,马里蓉的工钱,油墨和印刷物资供应商的利润。这许多东西在印刷业内称为“印刷布料”,因为在印刷铁板和纸张之间,要垫上一块呢绒或丝绸,以防止绞盆压力太大,压坏铅字。夏娃大体上弄懂了印刷所的生意和盈亏以后,就猜透了在库安泰兄弟的残酷竞争下,他们这间凋零的小厂已没有多少生路;库安泰兄弟既是造纸商,又出版报纸,既是印刷商,又包下主教官邸的业务,还是本市和本省的供应商。两年前塞夏父子用两万两千法郎出让的报纸,现在每年收入一万八千法郎。夏娃看穿了库安泰兄弟表面上慷慨,实际上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让塞夏印刷所有相当数量的业务,可以继续生存下去,但又不够对他们造成威胁。夏娃接手生意以后,一开始就将全部财产列成清单,她派科布、马里蓉和塞里泽整理工场,将工场打扫干净,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天晚上,大卫郊游回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太婆,背着一个装满了布头的布包,夏娃答应他自己单独负起生意的重担,同时征求他的意见:怎样利用塞夏老爹留给他们的残余物品。根据丈夫的意见,夏娃将整理好的剩纸,用来印民间传说,印在一页纸上,两排,给农民用来贴在茅屋的墙壁上,内容有《流浪的犹太人》《魔鬼罗伯特》《美女玛格洛娜》和若干奇迹的故事等等。夏娃让科布沿街叫卖。塞里泽一分钟也不浪费,从早到晚编排那些天真的文字,还加上俗气的装饰。马里蓉负责印刷,夏娃负责着色,一切家务都交给夏尔栋太太。两个月下来,多亏科布的勤快和忠实,夏娃在昂古莱姆方圆几十里地范围内,卖掉了三千份,每份售价两苏,成本三十法郎变成了三百法郎。等到所有的茅屋和小酒店里都贴满了这些民间传说以后,又该想办法做别的买卖了,因为阿尔萨斯人科布不能到本省以外地区叫卖。夏娃将整个工场都翻个遍,发觉场里藏有一套适合用来印刷的名叫“牧羊人历本”的图片,内容文字少,多用符号和红、黑、蓝三色图像和版面来表现。过去老塞夏不识字,却靠了印刷这种供给不识字的人用的小册子赚了很多钱。这种历本售价一个苏,是用一个印张折成六十四页,共一百二十八面。外省的小印刷所专做印刷活页生意,上次买卖赚了钱,夏娃很高兴,决意拿赚回来的钱来做一大笔《牧羊人历本》的生意。这种历本每年在法国有几百万本销路,用纸比《列日人历本》更粗糙,每令约需四法郎。印成历本以后,每令有五百本,按每本一个苏计算,可卖二十五法郎。夏娃决定第一版先用一百令纸印五万历本,有两千法郎可赚。大卫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发明上,偶然向工场张望一眼,却惊奇地发觉印刷机在轰鸣,塞里泽始终站在那里在夏娃的指点下排字。那一天他走进去视察夏娃的工作,他对历本买卖的赞许,对夏娃说来就是一次伟大的胜利。历本全靠用眼欣赏,因此大卫答应对印刷所需各种颜色油墨提出意见。他要亲自在他的神秘工房里重新浇墨版,尽可能帮助他的妻子做好这桩大规模的小买卖。

    他们开始忙乱的时候,收到了吕西安寄来的令人痛心的信。他在信里告诉母亲、妹子和妹夫他在巴黎的失败和苦恼。人人都应了解,给这个宠坏了的孩子寄去三百法郎,对夏娃、夏尔栋太太和大卫来说,就是各人都给诗人献出自己最纯洁的血。这些恶劣消息的打击,加上她鼓足勇气苦干才得到微薄的报酬,都使她气馁了,以致她遇到一般青年夫妻都觉得最值得高兴的事时,也不由得惊吓起来。她发觉自己快要做母亲了,不由得沉思:“如果我临产时大卫的研究还没有结果,怎么办?……谁来负责经管我们刚起步的印刷事业呢?”

    《牧羊人历本》应该在一月一日以前印好,可是负责全部排字的塞里泽却慢吞吞地工作,尤其夏娃的印刷知识不多,不能责备这个年轻的巴黎人,只好密切注意他。塞里泽是巴黎育婴室的孤儿,到迪多的厂里当学徒。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他是塞夏忠心耿耿的小厮,大卫派一个最能干的工人指导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副手和随从。大卫觉得塞里泽很聪明,自然就关心他,又用一些他因贫穷而不能得到的娱乐和糖果博得他的好感。塞里泽长着一张狡猾而相当漂亮的小脸,红棕色头发,眼珠深蓝,他把巴黎野孩子的习气带到昂古莱姆的省会来了。他的脑子灵活,爱嘲弄人,生性恶毒,使他成了一个可怕人物。大卫在昂古莱姆对他放松了管教,或者看他年纪大了,对他比较放心,或者大卫认为外省的风气可以改变他,结果塞里泽瞒着监护人,勾搭上三四个小女工,变成了一个风流浪子,完全堕落了。他的道德观是巴黎小酒店的产物,以个人利益作为唯一的准则。塞里泽第二年就要服兵役,等于失业了,因此塞里泽存心欠债,认为六个月以后他成了军人,任何债权人都无法诉追他了。大卫对这孩子还保有一定的权威,倒不是由于他是师父,也不是因为他关心他,而是因为这个巴黎野孩子认识到大卫有极高的聪明才智。不久塞里泽就同库安泰厂的工人称兄道弟起来,他们的上衣和工装对他都有吸引力,还有就是他们的集体精神,这种精神也许在下层阶级比在上层阶级影响更大。这种来往中,塞里泽丧失掉大卫教给他的一点点良好教育。尽管如此,当他们带他去看宽大的库安泰工厂里十二架漂亮的铁印刷机都在转动,只有一架木机留下来打校样用的时候,他们用轻蔑的语言戏称塞夏厂里的木机为“木屐”,这时候塞里泽还是站在大卫一边,用傲慢的态度冲这班开玩笑的人说:

    “你们的傻老板用他们的铁玩意儿只能印些弥撒用书,我的傻老板同他的木屐才前途远大啦!他正在发明创造,将来法兰西境内外的印刷所都要跟在他后面排大队呢!……”

    “呸!你这个只值四十个苏的破工头,你的老板娘是个烫衣女工!”人家回答他。

    塞里泽反驳:“唔,她长得够漂亮的,看起来比你们老板的凶脸舒服多了。”

    “难道看看老板娘就能养活你自己吗?”

    在小酒店或者印刷所门口开的这些玩笑,一星两点的被库安泰兄弟听到了,他们多少了解塞夏印刷所的情况,知道了夏娃要做的买卖,他们必须阻止事情的发展,免得这个可怜的女人走上繁荣发达的道路。

    库安泰兄弟商量:“我们来惩罚她一下,叫她不愿意再做买卖。”

    两兄弟中负责印刷业务的弟弟遇见了塞里泽,说他们的校对员忙不过来,提议请他看一部分校样,按件计酬。塞里泽这样每晚为库安泰兄弟工作几小时,比白天为塞夏·大卫工作赚得更多。库安泰兄弟和塞里泽之间便有了来往,他们夸他有极大的本事,为他抱怨遭遇不佳。

    有一天库安泰兄弟中的一个对塞里泽说:“您可以当上一家大印刷所的工头,每天赚六个法郎。您很聪明,也许终有一天会在生意中参与分红哩。”

    塞里泽回答:“我当上一个好工头又有什么用?我是孤儿,明年就要当兵,我中了当兵的签,谁来替我买壮丁?……”

    有钱的印刷商说:“只要您对人家有用,人家怎么不会垫出钱来为您赎身?”

    塞里泽说:“总之,这个人不会是我的傻老板!”

    “说不定那时他的发明创造已经成功了……”

    这句话的口气是诱发听的人产生坏思想的,因此塞里泽对印刷商盯上一眼,这眼光抵得上一个极大的问号。

    印刷商没有回答,塞里泽小心翼翼地说:“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总之,他不是一个靠铅字架发财的人!”

    印刷商拿出六大张教区的祈祷书校样交给塞里泽:“拿着,朋友,如果您明天就能为我们校对好,您明天就到手十八个法郎。我们心肠多好,让竞争对手的工头赚钱!我们尽管让塞夏太太去做那笔《牧羊人历本》生意,让她倾家荡产。哼!我们允许您告诉她我们也在做《牧羊人历本》生意,而且提醒她我们一定赶在她前……”

    现在就清楚塞里泽为什么把历本排得这么慢了。

    夏娃知道库安泰兄弟要破坏她可怜的小买卖时,十分震惊,她听了塞里泽伪善地告诉她的同行的竞争,还以为他很忠心,可是不久她就发现她唯一的排字工有过分可疑的好奇心,难以用他的年轻来解释。

    一天早上她对他说:“塞里泽,您总待在门口等塞夏先生走过时观察一下他藏些什么,他走出浇墨辊的工场时,您经常朝院子里张望,而不去为历本排字,这一切都不好,尤其是您看见我尊重先生的秘密,宁愿自己吃苦,也要让他自由自在地工作。如果您不是这样浪费时间,历本早已印好,科布拿出去卖了,库安泰兄弟也奈何我们不得了。”

    塞里泽回答:“啊,太太!我在这里每天只挣四十个苏,而我排的字值一百个苏,您还认为不够吗?如果我晚上不为库安泰兄弟看校样,我只能用麦皮来充饥了。”

    “您年纪轻轻就忘恩负义,您会发迹的。”夏娃回答,她伤透了心,倒不是因为塞里泽抱怨得有道理,而是因为他声音粗野,态度吓人,眼光凶恶。

    “有一个妇女当老板娘实在倒霉,她说过的话往往是不算数的。”

    夏娃的女性尊严受到了损害,她愤怒地瞪了塞里泽一眼就上了楼。等到大卫回来吃晚饭时,她问他:“朋友,你认为塞里泽那小家伙可靠吗?”

    他回答:“塞里泽吗?他是我的小厮,我培养了他,我教他念原稿,带他上铅字架,总之他完全是我教出来的!你等于问一个父亲他的儿子可靠吗……”

    夏娃告诉丈夫,塞里泽在为库安泰校对稿子。

    “可怜的孩子!他总得活下去啊!”大卫回答得那么谦虚,就好像师傅做了错事一般。

    “说得不错,可是,朋友,请你看看科布和塞里泽之间的差别吧。科布每天赶八十公里路,只花十五个苏到二十个苏,卖掉活儿的钱给我们带回来七八个甚至九个法郎,除掉开支,只问我要二十个苏的工钱。科布宁愿斩断自己的手也不肯为库安泰掌车,而且他对你扔到院子里的东西望也不望一眼,哪怕有人奖给他一千埃居;而塞里泽却全部捡去,仔细审查。”

    善良的心灵很难相信有坏事和忘恩负义的事,要等到接受残酷的教训后才明白人性堕落到什么程度;等到他们在这方面接受教训以后,他们会高尚地表示宽容,这是他们最高度的蔑视。

    大卫大声说:“算了,这纯粹是巴黎野孩子的好奇。”

    “那么,请你到工场走一趟,检查一下你的小厮在一个月来排出了多少东西,而且请告诉我在这个月内他能不能排完我们的历本……”

    晚饭以后,大卫查出来历本只要八天便可排好,又知道库安泰准备印同样的历本,他就来帮助他的老婆。他先叫科布停止叫卖图片,自己负责指挥整个工场;他亲自拼了一版,交给科布和马里蓉印刷,他自己又同塞里泽印另一版,密切注意不同色彩的印刷。每种颜色要印一次,四种不同颜色要印四次。印四次才得一份历本,成本自然很高,只有外省的工场才印得起,因为外省的人工和资本的利息都算不了什么,因此即使历本的印刷很粗糙,出版精美印刷物的印刷所也不能染指。自从老塞夏退休以后,第一次看见在这个老工场里两架机器同时转动。历本虽然印得精美绝伦,夏娃却不得不以两个里亚的价钱卖出,因为库安泰兄弟按三生丁的价批给小贩。她批给小贩的只收回成本,科布直接卖出的才有赚头,可是她的大买卖失败了。塞里泽发觉自己成为漂亮的女主人怀疑的对象,怀恨在心,心里想:“你怀疑我,我一定要报复!”所谓巴黎的野孩子就是这样一种人。塞里泽每天晚上到库安泰兄弟的办公室里去拿校样,第二天早上还给他们,从他们手上拿到过分的报酬。他们之间每天谈话的时间越频繁,混得越熟,最后他认为他们用免除兵役来诱惑他,是完全可能办到的事;打听大卫研究发明的目标,用不着库安泰花钱收买,他嘴里早已漏出几句话来。

    夏娃发觉塞里泽靠不住,又找不到第二个科布,忧心如焚,她决定辞退唯一的排字工,凭她在热爱中的女人的第二感觉,她认定塞里泽是一个奸细。没有排字工印刷所就得关门,她采取了一个有魄力的决定:写信给梅蒂维埃先生,他是巴黎的纸商,同大卫·塞夏、库安泰兄弟和几乎本省的全体造纸业主都有来往。她要梅蒂维埃先生为她在巴黎的《出版业日报》上刊登这样一份广告:“兹有昂古莱姆正在营业的印刷所一间,连同机器及营业执照出让,欲知详情,请与塞庞特街梅蒂维埃先生接洽。”看见报上的这条广告以后,库安泰兄弟商量道:“这个小女人倒也不缺少头脑;现在正是我们抢过她的印刷所,给她一点钱维持生活的时候了;不这样做,我们就可能遇到一个对手接办大卫的工场,而我们的利益是监视这个工场。”

    库安泰兄弟有了这种想法,就去找大卫·塞夏谈话,接待他们的是夏娃,她看见自己的广告这么快就见效,十分高兴。库安泰兄弟并不隐瞒他们的计划,他们建议请塞夏·大卫先生承包他们的部分业务,他们吃得满满的,他们的机器不够用,还要到波尔多去雇工人,他们保证大卫的三部机器不会闲着。

    塞里泽去通知大卫库安泰兄弟来访的时候,夏娃趁机对他们说:“两位先生,我丈夫在迪多厂认识一些出类拔萃的工人,他们既诚实又能干,他一定会在他们中间挑一个来接他的班……我们与其受你们的逼迫做生意,每年蚀掉一千法郎,不如将厂盘出,得两万法郎,还可以得到一千法郎利息,岂不更好?你们为什么要眼红我们那笔可怜的历本小生意呢?这种生意本来就是我们这类小厂专门承接的。”

    两个兄弟中年长的一个,人称大库安泰的,和蔼可亲地说:“唉!太太,您为什么不早通知我们呢?我们决不会抢你们的生意的。”

    “算了吧,先生们,你们是从塞里泽那里得知我们印历本,才开始印的。”

    夏娃一口气把这话说出来以后,就盯着大库安泰瞧,逼他不得不低下眼睛。这样她就得到了塞里泽背叛主人的证据。

    大库安泰名字叫博尼法斯,是纸厂经理兼管印刷业务,同他的弟弟让比,可算是个精明的商人。让管理印刷所也很聪明,可是他的能力只比得上一个上校,而博尼法斯却是一位将军,让也愿意听他指挥。博尼法斯消瘦干瘪,脸色像蜡那么黄,布满红斑,嘴巴紧闭,两只眼睛像猫眼,从来不发火;他能用虔诚教徒的冷静听人家用粗话骂他,却用甜蜜的声音回答。他总去望弥撒、办告解和领圣体。他表面上虚情假意,几乎近于懦弱,其实他有教士的执着和野心,有商人般的贪婪,整天只想着名和利。在一八二〇年,大库安泰就想得到一八三〇年资产阶级在革命中所得到的一切。他对贵族充满仇恨,对宗教抱无所谓态度,他的虔诚正如波拿巴参加山岳党一样虚伪。在贵族和官吏面前,他的脊椎骨柔软无比,自然会弯下去,他在他们面前显得渺小、谦虚和殷勤。最后,他还有一个特点,在做惯生意的人眼中,这个特点对描绘这个人是很有价值的,那就是他戴着一副蓝色的护目镜,他靠眼镜来隐藏目光,借口说城里建筑物都是白色,反光得厉害,又因地势过高,阳光更猛烈,所以必须戴蓝眼镜来挡光。他的身高虽然只比普通人略高一些,可是因为瘦削,显得很高,他的瘦削说明他工作很累,思想老在活动。他一头扁平头发,又灰又长,剪成教士的款式,七年来总是穿一身黑裤、黑袜、黑背心,外加一件栗色外套,加上这些,他的伪善相貌才算完成。人们称他为大库安泰,以区别于他的弟弟胖子库安泰。从称呼里可以看出两兄弟在身材和能力上的差别,但他们两个都是令人生畏的人。弟弟让·库安泰是个小胖子,面孔像弗朗德勒人,可是被昂古莱姆的太阳晒黑了,身材矮小,像堂吉诃德的仆人桑丘那样大腹便便,脸上常带微笑,肩膀宽厚,同他的哥哥正好构成极大的反差。让不仅在外貌上和智力上同他的哥哥完全不同,他的政见接近自由派,是中左分子;他只在星期天去望弥撒,同那些自由派的商人很谈得拢。乌莫有几个商人声称,他们兄弟俩在意见上的分歧是他们演的一出戏。大库安泰很聪明地利用他弟弟敦厚的外表,把弟弟当作手中的大棒。让负责说粗话,干的事是他哥哥天性不愿意干的。他的职权范围是发怒,他会暴怒如雷,说出一些叫人无法接受的条件,显出哥哥的条件温柔得多。这样兄弟俩或迟或早可以达到他们的目的。

    夏娃凭着女人的特殊敏感,不久就猜出了两兄弟的性格,因此她面对危险的敌人始终保持着警惕。大卫早已从妻子那里得知事实真相,摆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听他的敌人提出的条件。

    他走出他的玻璃格子办公室准备回到他的小实验室时,对库安泰兄弟说:

    “你们同内人谈判吧,对我的印刷所她比我更熟悉。我从事一桩比可怜的印刷所更赚钱的事业,将来可以补偿你们给我造成的损失……”

    胖子库安泰笑眯眯地问:“用什么方法呢?”

    夏娃望了她丈夫一眼,示意他要小心。

    大卫回答:“你们和所有用纸的人,将来都要依靠我。”

    哥哥库安泰问:“您在研究什么啊?”

    博尼法斯的问题是用温柔的口气和奉承的口吻提出的,夏娃又望了她丈夫一眼,请他不要回答或者回答的话没有内容。

    “我在研究造纸,造出的纸比现在的成本低一半……”

    他走了,没有注意到两兄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的意思是说:“这人是个发明家,有这副模样儿的人不可能闲着!”博尼法斯似乎说:“我们得利用他!”让回答:“怎么办呢?”

    夏娃说:“大卫对我说的跟对你们说的一样。我有时好奇问一句,他也许因为我的名字夏娃犯忌的缘故,总是对我说这句话,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项目罢了。”

    “只要您的丈夫能实现这个项目,他发财就比印刷业更快。我看见他丢下印刷所不管也就不觉得惊讶了。”博尼法斯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望那冷清清的车间,里面只有科布一个人坐在木板上拿着大蒜瓣涂面包吃。“不过我们也不愿意看见这个印刷所落到一个勤奋能干而且有野心的竞争者手中,也许我们可以协商一个解决办法。比方,你们同意收取一定数量的租金将印刷所租给我们厂的一个工人,他用你们的名义为我们干活,我们分给他足够的业务,使他能够付给你们优厚的租金,还有一点小盈余。”这是巴黎常用的办法。

    夏娃回答:“那就要看租金是多少了。”接着又加上一句,“你们愿意出多少呢?”她边说边注视着博尼法斯,目的是让他知道她完全理解他的计划。

    让·库安泰很快地接上一句:“您想要多少?”

    夏娃说:“三千法郎,租期半年。”

    博尼法斯和和气气地说:“啊!亲爱的太太,您刚才说准备两万法郎卖掉您的印刷所,照百分之六的利率算,两万法郎的利息也不过一千两百法郎。”

    夏娃顿时语塞,愣了一会儿,心想做买卖时说话谨慎多么重要。

    她说:“你们可以使用我们的印刷机,我们的铅字,而我已经给你们证明我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做些小生意;我们还要付房租给塞夏老爹,他并没有给我们白送礼物。”

    经过两小时的斗争,夏娃得到了两千法郎租期六个月,其中一千法郎要预付。等到一切谈妥以后,库安泰兄弟告诉她他们想叫塞里泽来负责租用。夏娃禁不住做了一个吃惊的表示。

    胖子库安泰说:“找一个熟悉这个印刷所的人负责,不是更好吗?”

    夏娃一声不响地向两兄弟施礼告辞,她决心亲自监视塞里泽。

    晚饭时夏娃拿了契约叫大卫签字,大卫笑着对他的老婆说:“我们的敌人已经登堂入室了!”

    夏娃说:“算了吧!我保证科布和马里蓉对我们忠心耿耿,凭他们俩就能监视一切。何况本来要我们赔钱的机器,现在能给我们赚四千法郎一年,而且我看你还要等上一年才能实现你的希望!”

    “你应该是一个发明家的妻子,就像你以前在水闸旁对我说的一样!”塞夏温柔地握着他妻子的手说。

    大卫夫妻虽然有足够的钱可以过冬,但是他们已经在塞里泽的监视之下,还受到大库安泰的控制,尽管他们不知道。

    在出门时纸厂经理对他的弟弟印刷商说:“他们中了我们的计了!这些可怜的人将来习惯于收取印刷所的租金,靠此为生,准会借债。六个月期满以后我们不续订租约,就能发现这位天才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那时可以向他们建议,为着帮助他们脱离困境,我们愿意同他们合伙来经营他的发明。”

    如果一个狡猾的商人看到大库安泰说“同我们合伙”时的神情,他一定会明白结婚的危险远不及合伙的危险来得大。难道凶猛的猎人不是已经在追逐他们的猎物了吗?大卫和他的妻子在科布和马里蓉的帮助下,是否能抵抗博尼法斯的奸计呢?

    夏娃生孩子的日期已经到了,吕西安寄来的五百法郎,加上塞里泽的第二期租金,足够应付各项开支。夏娃、她妈和大卫本来以为吕西安忘记了他们,现在他们都十分快乐,像听到吕西安的最初成功一样。这初期的成功,在昂古莱姆比在巴黎更轰动。

    大卫以为高枕无忧,平安无事了,谁知吕西安来了一封残酷的信,他看后连腿也站不稳了。

    亲爱的大卫,我在梅蒂维埃处用你的名义签发了三张票子,收款人是我,三张三个到期日,一个月期、二个月期和三个月期。不这样做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就是自杀。我选择了这种可耻的做法,一定使你很为难。我以后再向你解释我的困难处境,我尽可能设法在到期前把款汇给你。烧掉我的信,一个字也不要告诉我妹妹和母亲。我熟知你具有英雄气概,我信赖它。

    你绝望的弟弟

    吕西安·德·吕邦普莱

    大卫对产后刚起床的妻子说:“你可怜的哥哥遇到了大麻烦,我已经给他寄去三张票子,一张是一个月期的,一张是两个月期的,一张是三个月期的,请你记下来。”

    说完以后他就出门去了,目的是避免回答他妻子的质问。可是早已被半年没有音信的吕西安弄得心神不定的夏娃,同她母亲对大卫那句充满不祥之兆的话斟酌了一番,觉得情况不好,为了消除疑虑,她受绝望驱使,决心采取不得已的办法。德·拉斯蒂涅少爷回家小住数日,他谈到吕西安总是用恶毒的语言,目的是让这些巴黎新闻,一口传一口,被人添油加醋,能一直传到吕西安的妹妹和母亲的耳朵里。夏娃上门拜访德·拉斯蒂涅老太太,要求介绍她和老太太的儿子见一次面。她向德·拉斯蒂涅倾诉了她的全部忧虑,请求他告诉她吕西安在巴黎的真实情况。夏娃一下子就知道了吕西安同科拉莉的关系,他同米舍尔·克里斯蒂昂的决斗,原因是他背叛了德·阿尔泰兹,还有吕西安在巴黎生活的种种细节。这些细节出自一个聪明的花花公子之口,更是不堪入耳。花花公子把自己的仇恨和嫉妒,用同情和同乡之谊来掩盖,假装自己担心一个伟人的前途,表示自己真心崇拜昂古莱姆的一个天才儿童,只可惜这个天才把自己毁了。他谈到吕西安的错误使他失去大人物的庇护,叫人把准许改姓吕邦普莱和使用贵族家徽的诏书撕掉了。

    “夫人,如果令兄听从别人的忠告,他今天已经享受荣华富贵,当上德·巴热东夫人的丈夫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把她甩了,而且侮辱了她!她万不得已只好嫁给德·夏特莱伯爵,其实她爱的是吕西安。”

    “这可能吗?……”塞夏太太喊起来。

    “您哥哥是一只雏鹰,被奢华和荣誉的曙光照花了眼。一只鹰摔下来的时候,谁知道它会栽到哪个深渊里呢?一个伟大人物跌下来,总是同他爬的高度成正比的,爬得越高,跌得越重。”

    夏娃听了最后一句仿佛万箭穿心,痛楚万分。她心里最敏感的部分受了伤,只能默不作声,可是她的泪珠不止一滴滴落在她喂奶的孩子脸上和额角上。对亲人保持幻想是家族观念的产物,是与生俱来而极难摆脱的,因此夏娃不相信欧仁·德·拉斯蒂涅的话,她要从一个真正的朋友口中听到真相。她写了一封动人的信给德·阿尔泰兹,在吕西安热爱小团体时期曾把德·阿尔泰兹的地址留给她。她收到的是下面一封回信:

    夫人:

    您问我令兄在巴黎生活的真相,想知道他的前途如何:为了要我说实话,您将德·拉斯蒂涅告诉您的话对我重复一遍,问我他说的事实是不是真的。夫人,有关我的部分,我必须从有利于吕西安的方面,更正一下德·拉斯蒂涅先生所吐露的隐情。令兄写了批评我那本书的稿件后曾表示后悔,他拿稿子给我看,对我说他不能决定是否要将稿子发表,尽管不服从党的命令会使他心爱的女人冒很大的危险。唉!夫人,一个作家既以表达爱情为己任,他必然对爱情怀有自己的想法,因此我理解在情人和朋友之间,朋友必须牺牲。我帮助令兄完成他的犯罪,我亲自修改他的扼杀作品的文章,修改后我完全同意。您问我吕西安是否还享有我的尊敬和友谊,这问题很难回答。令兄走的是一条毁灭的道路。这时候我还怜悯他,再过不久,我就会主动地把他忘掉,倒不是因为他做过的事,而是因为他将来要做的事。您的吕西安是一个有诗意的人,但不是诗人,他只梦想而不思考,他只激动而不创造。总之,请允许我这样说,他是一个喜欢炫耀的懦弱男子,这是法兰西人的通病。吕西安只要能卖弄聪明,肯牺牲最要好的朋友。明天,他会同魔鬼订卖身契,只要魔鬼能给他过几年荣耀和奢侈的生活。他不是已经和一个女演员同居,把他的前程换取暂时的快乐吗?这个女演员的确爱他,她的青春、美貌和忠诚遮掩了处境的危险,这是人们难以接受的。每遇到新的诱惑,令兄总是像今天一样,只看见眼前的快活。请您放心,吕西安永远不至于犯罪,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不过他会参加已完成的犯罪,他可以分享利益而不分担危险,这样做是讨厌的,甚至坏蛋也不愿意。他会看不起自己,悔恨,可是再有需要,他会重新开始,因为他缺少意志力,没有抗拒色情诱惑或者满足小小野心的能力。他像所有爱诗的人一样懒惰,认为能逃避困难而不是克服困难就算有本事。他有时勇敢,有时懦怯。吕西安是一架竖琴,琴弦松紧按照气候变化而定。在怒发冲冠或者无比幸福时期他能写出一本好书,而且不计较出版后能否成功,即使他事前是希望能成功的。他一到巴黎就落到一个缺德的青年手中,这个青年以在艰难的文学生涯中富有机智和经验而使吕西安赞赏不已。他像魔术师般完全迷住了吕西安,引诱他过不体面的生活,不幸的是,爱情又在这生活上投入一些魅力。太容易钦佩别人是软弱的一种表现,我们不能用对待江湖卖艺者的办法来对待诗人。吕西安不相信那些有勇气和光荣感的人的忠告,宁愿在文学上耍阴谋,搞诈骗,而不要勇气和光荣,宁愿窃取成功而不敢接受挑战,宁愿在乐队里装一个吹鼓手而不走进战场,我们都很伤心。夫人,社会上有一种怪现象,人们对这种性格的青年充满宽容,喜欢他们,相信他们外表上的某些天赋;对他们什么也不要求,原谅他们的所有错误,只看见他们的长处,性格完整的人应得的利益也给予他们,总之,把他们培养成宠坏的孩子。恰恰相反,人们对天性坚强而完整的人却是无比地严厉。社会的这种行为表面上是非常不公道的,不过也许是崇高的。社会拿小丑取乐,对小丑别无他求,只求他能带来欢乐,过后转眼就忘记他了,但是要在一个伟人面前屈膝下跪,则要求伟人具有天神般的品德和丰采。每件事有每件事的规律:永恒的钻石不能有丝毫瑕疵,临时创作的流行时装有权式样轻松、古怪而且不结实。因此,尽管吕西安有许多错误,也许他还会出色地功成名就,只要他能利用运气,或者交上好朋友:可是,只要他遇上恶魔,就会一直跌到地狱的最底层。他仿佛是许多优美的品质集合起来,辉煌地绣在一块质地过分脆弱的料子上,年深月久鲜花就会消失,终有一日只剩下料子,如果质地太差,那就成了破布。只要吕西安还年轻,他会得人欢心的;可是到了三十岁,他的地位又怎样呢?这就是所有真诚爱他的人应该提出的问题。如果只有我一人对吕西安有这种想法,也许就不会老老实实地给您这一大堆伤心的消息了;可是所有认识吕西安的朋友都有同样的看法,我不能用一些庸俗的回答敷衍您,回答您多么焦虑地提出的问题,这样做既会辜负您,因为您的来信是苦恼的呼喊,也会辜负我,因为您对我太重视了。因此我认为我说出真情是尽责任,不管真情多么严酷。吕西安做好事或者做坏事都有可能。这句话就可以概括我们的想法和这封信的内容。如果命运将陷入困难生活的他带回到你们身边,请运用你们对他的影响,将他留在家里。因为在他的性格不坚定期间,巴黎始终对他是危险的地方。他把您同您的丈夫称为保护神,他一定是把你们忘了;等到他受到狂风暴雨的袭击时,他就会想起你们,因为他只有家庭来躲避风雨,请您用爱心来留住他,那是他需要的。

    夫人,请接受我诚恳的敬意,因为我钦佩您的优良品性,敬重您慈母般的忧虑,因而不得不对您说我是听命于您的忠实仆人。

    德·阿尔泰兹

    读了这封信以后两天,夏娃奶水枯了,不得不雇用一个奶妈。她过去拿哥哥当神似的崇拜,现在她看见他因自己的才华而堕落,总之,在她眼中,他已经陷入泥坑。这位高贵的姑娘坚持正直诚实,坚持高尚,坚持家庭中培养出来的宗教德行,绝对不肯让步,外省的家庭大都保持着这种纯洁、光辉的传统。大卫以前的预见是正确的。忧虑使夏娃雪白的脑门变成灰色,在夫妻俩无话不谈的心事交流中夏娃将自己的伤心事告诉了大卫。大卫用好言好语安慰她。大卫看见老婆美丽的乳房由于悲痛而干瘪,由于绝望而无法尽母亲的责任,不由得也涌出眼泪,可是他仍然安慰她,给她希望:

    “你瞧,你哥哥是因幻想而犯罪。诗人渴望桂冠是自然的事,他只是过分热衷于追求享受了!他这只鸟儿好心好意地被五光十色的奢侈繁华欺骗了,即使社会谴责他,天主也会宽恕他的!”

    可怜的少妇嚷道:“可是他毁了我们!……”

    “他今天毁了我们,就像他几个月以前将他的第一笔稿费寄来救我们一样!”善良的大卫回答。他很聪明,知道绝望驱使夏娃说了过头话,不久她就会回过头来爱吕西安。“大约五十年前,梅西埃[50]在他的《巴黎情景》中说过:文学、诗歌,一切脑力活动的产物永远不能养活人。吕西安作为诗人,却不相信五个世纪的经验。用墨水灌溉的庄稼,收获(假定能收获的话)要在播种以后十年至十五年才能实现,吕西安却把青草当作庄稼。不过他至少学会了什么是人生。他受过一个女人的欺骗以后,现在又要受上流社会和假情假义的欺骗了。他得到的经验代价太大,如此而已。我们的祖先说过:我们的子女只要能够身体健康,清清白白地回来,就好了……”

    可怜的夏娃嚷道:“清白!……天哪!吕西安违反了多少道德准则!……违背良心写书!攻击他最要好的朋友!……接受一个女伶的钱!……同她一起抛头露面!使我们破产!……”

    “哦!这不算什么!”大卫喊了一声就赶紧停了下来。他险些儿把吕西安出假票据的秘密捅了出来,不幸的是,夏娃发觉他的举动怪异,有点不安。

    她回答说:“怎么,不算什么?我们到哪儿去找钱来还这三千法郎?”

    大卫说:“首先,我们可以同塞里泽续订承包印刷所的租约。半年下来库安泰兄弟给他百分之十五的好处让他赚了六百法郎,他接城里的业务又赚了五百法郎。”

    夏娃说:“库安泰兄弟如果知道这点,他们也许就不续订租约了,他们会害怕他,因为塞里泽是一个危险人物。”

    大卫喊道:“那有什么关系!过几天我们就发财啦!我的天使,只要吕西安有了钱,他一定是个道德君子……”

    “啊,大卫!我的朋友,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吕西安贫穷就无力抗拒坏事!你对他的想法同德·阿尔泰兹先生的想法一样!从来没有软弱无力的人上人,而吕西安恰恰是个弱者……一个无力抵抗诱惑的天使,这算什么?……”

    “唉!他天生是一个只有在特殊的环境中,特殊的圈子里,在他的天地里,才显出美的人。他生来不是一个斗争的人,我就不叫他去斗争了。我的试验快有结果了,我不得不把试验的方法告诉你。你瞧!”他从衣袋里拿出几张八开大的白张,耀武扬威地挥舞了一下,然后放到妻子的膝盖上。“一令这样的纸,大葡萄尺寸[51],成本不过五法郎。”他边说边让夏娃摸了摸纸样,使夏娃像个小孩似的不胜惊异。

    夏娃问:“你怎么搞成这样的试验的?”

    大卫说:“我向马里蓉讨了一只旧鬃筛做的。”

    她问:“你还不满意吗?”

    “问题不在制造成功与否。而在纸浆的成本。唉!我是最后一个走这条艰难道路的人了。马松夫人是在一七九四年便试过用印刷纸改造成白纸的,她成功了,可是成本太大!在英国约一八〇〇年,萨里斯伯里侯爵,同法国一八〇一年的塞甘几乎同时想到用干草造纸。我们的普通芦苇,造出来的就是你手上拿着的纸。可是我想用荨麻和蓟草来造,因为要原料便宜,必须找那些生长在沼泽或者坏土壤上的植物,它们的价钱较贱。全部秘密就在于怎样把这些纤维造成纸浆。目前我的方法还不够简单。好吧,尽管事情很难,我还是有信心使法国的造纸业像我们的文学一样,享有特权,成为我们国家的专利,如同英国人垄断钢铁、煤炭和家用陶器一样。我要成为造纸业的雅卡尔。”

    大卫的质朴激发了夏娃的钦佩之情,她热情地站了起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他,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大卫说:“你夸奖我,仿佛我已经成功了。”

    夏娃的回答是仰起她满是泪痕的漂亮面孔,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她最后说:“我不是拥抱一个天才,我是拥抱一个安慰我的人!一种荣誉消失了,你却为我使另一个荣誉升起来。我为哥哥的堕落感到悲哀,你却给我带来丈夫的伟大……是的,你将来一定像乔格兰多热、鲁韦、万·罗贝那么伟大,一定像给我们带来茜草的波斯人,像所有那些你告诉过我的人,他们至今声名不彰,因为他们改良了工业,做了好事而不求闻达。”

    库安泰长兄正在桑树广场上同塞里泽散步,他们仔细观察大卫夫妇在窗纱上显出来的影子;塞里泽负责监视老东家的一举一动,库安泰长兄每天午夜时分来跟塞里泽谈话。

    博尼法斯·库安泰问:“这时刻他们在干什么呢?……”

    塞里泽回答:“他一定是在拿早上造成的纸给他老婆看。”

    纸商问:“他用的是什么材料?”

    塞里泽回答:“猜不出。我在屋顶上开了一个洞,爬到上面去,看见那个傻瓜在昨天夜里用一个铜盆煮纸浆,原料堆放在一边,我白费气力地左看右看,只看出来是韧皮纤维一类的东西……”

    “到此为止吧,”博尼法斯用虚情假意的口吻对他的间谍说,“再进一步就不道德了!……塞夏太太会向您建议更新租约,您回答她说您想自己当印刷所老板,您付半价收买她的执照和生意,如果她答应了您就来找我。不管怎样,要尽量拖延时间……他们没有钱了。”

    “他们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塞里泽说。

    “他们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库安泰长兄重复了一句,心想,“他们是我的了。”

    梅蒂维埃商行和库安泰兄弟的铺子都有两重身份:一家是银行兼纸行,另一家是纸业兼印刷业。这两种头衔就可以使他们不必付执照费。税务机关还没有想出办法来控制商事行为,迫使那些偷偷摸摸做金融买卖的人来买一张银行执照。在巴黎,一张银行执照要五百法郎。库安泰兄弟和梅蒂维埃,用交易所的话来说,是“从事非法交易的黑店”,但他们在巴黎、波尔多和昂古莱姆三地的市场上,每季也有几十万法郎来往。当天晚上,库安泰兄弟的铺子收到从巴黎转来的由吕西安伪造的三千法郎票据。库安泰长兄马上想出一条毒计来陷害那位耐心而可怜的发明家。

    第二天早上七点,博尼法斯·库安泰沿着纸厂的取水装置散步,水声盖过了谈话的声音。他在等待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这位年轻人六个星期前才在昂古莱姆初审法院注册登记当诉讼代理人,名字叫作皮埃尔·柏蒂-克洛。

    “您在昂古莱姆中学念书时,是否和大卫·塞夏是同学?”库安泰长兄边同年轻人打招呼边问。一个富商召唤他,年轻人当然不肯失约。

    “是的,先生。”柏蒂-克洛回答,同时按照库安泰长兄的步子调整步伐。

    “你们还有来往吗?”

    “他回来以后,我们最多碰过两次面。没法子不是这样,平时我埋头在事务所或者法院,星期天和其他节日,我要进修来完成学业,因为我只能靠自己……”

    库安泰长兄点头表示同意。

    “我同大卫见面时,他问我目前情况如何。我告诉他说我在普瓦提埃念完法律以后,到奥利维律师手下当第一帮办,我希望终有一天能盘进他的事务所……我跟大卫·塞夏的内兄很熟,现在吕西安·夏尔栋改叫德·吕邦普莱,是巴热东夫人的情夫,成了伟大的诗人。”

    库安泰长兄说:“现在您可以告诉大卫,说您已当了诉讼代理人,愿意为他服务。”

    年轻的诉讼代理人说:“这样做不行。”

    “他从来没有打过官司,从来没有聘请过诉讼代理人,为什么不行?”库安泰回答,同时透过他的绿眼镜打量这个小小的诉讼代理人。

    皮埃尔·柏蒂-克洛是乌莫镇上一个裁缝的儿子,中学的同学看不起他,使他的血液里透着一股怨气。他的脸脏兮兮的,不清不白,说明过去生过病,生活艰苦,长期熬夜,几乎经常心情恶劣。在通常的谈话里有一句话便可描绘这小伙子:他是既粗暴又生硬的,他的破嗓子同他尖刻的脸、纤弱的神气和喜鹊似的说不出颜色的眼睛很匹配。根据拿破仑的观察,喜鹊眼是不诚实的标志。

    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提到他的一个因盗用公款而被他赶走的心腹时,对历史学家拉斯-卡斯说:“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被他蒙骗了这么长时间,他有一双喜鹊眼。”库安泰长兄仔细观察这个瘦小的诉讼代理人,只见他脸上布满麻点,头发稀少,额头和脑门几乎分不清楚,最后又见他细心地把手放在腰间,他心想:“他就是我要的人。”事实上柏蒂-克洛经受了无数白眼,被一种腐蚀性的向上爬的欲望所煎熬,曾经不顾自己手中无钱,大胆地出三万法郎来盘进东家的事务所,希望靠攀一门好亲事来还清这些债务;按照习俗,他指望东家能为他找一个妻子,因为出盘人的利益总是让受盘人结婚,好用嫁妆来偿还出盘的代价。柏蒂-克洛更相信自己的力量,因为他也有过人的长处,这种长处在外省是罕见的,他的主要力量来自怨恨,怨恨越深,劲道越大。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同外省的诉讼代理人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库安泰长兄过于精明,不会不利用这些外省诉讼代理人的小欲望。在巴黎,一个出色的诉讼代理人——这种人为数不少——总有点儿外交家的风度;他们案件多,利益厚,委托给他们的问题牵涉范围广,用不着靠诉讼程序来发财。诉讼程序无论当作进攻的武器,或者当作防守的武器,都不像从前那样,对诉讼代理人是个赚钱的项目。外省则不然,被巴黎律师事务所称为“小事”的一大堆琐碎手续,都要签发账单,而且消耗了无数印花税纸。外省的诉讼代理人整天为这些小事忙着,认为这是收取费用的途径。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则只注重律师公费。所谓律师公费是诉讼当事人除了其他费用之外,还应付给诉讼代理人的费用,以酬报他精明地或者不精明地办理案件。所有费用的半数都归税务机关,而律师公费则全部进入诉讼代理人的腰包。我们大胆地说一句:付给律师的公费很少符合一个优秀诉讼代理人的要求,并且和他付出的劳务相称。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医生和律师,就像妓女对她的旧情夫一样,最怕的就是当事人表示感恩。当事人在诉讼以前和以后有两副面孔,值得梅索尼埃为之画两幅优美的风俗画,那些名誉诉讼代理人一定非常珍惜。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和外省的诉讼代理人之间,还有一种差别。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很少出庭辩护,有时仅仅在紧急审理中发言;可是,到了一八二二年,在大多数省份,诉讼代理人都兼做律师,亲自出庭辩护。一八二二年以后律师才突然多了起来。外省的诉讼代理人既有这双重身份,也就有双重工作,使他们在思想上沾染了律师的毛病,而并没有减轻他们作为诉讼代理人的重担。外省诉讼代理人变得多嘴起来,丧失了办案所必需的清醒的判断。这样分成两份以后,一个优秀的人物往往会发现自己身上有两个平庸的人。在巴黎,诉讼代理人不出庭发言,也不经常为当事人辩护,能够保持正确的观念。如果他使用法律的武器,如果他在判例的矛盾中找寻方法,他仍然对案件保持相同的信念,只不过他尽力要获得胜诉而已。总之,思想使人陶醉的力量,比语言差远了。一个人多说话,最后会对自己说的话信以为真;而一个人尽可反对思想而不歪曲思想,尽可使无理的官司胜诉而不像律师辩护那样,坚持说它有理。因此老资格的巴黎诉讼代理人,比老资格的律师更可以当一个好法官。一个外省的诉讼代理人有多种理由成为一个平庸的人,因为他支持当事人渺小琐碎的欲望,承接小案子,靠收各种各样的费用维持生活,滥用诉讼法,还出庭辩护!总之,他有许多毛病。因此,在外省的诉讼代理人中如果遇到一个高明的,他一定是个真正优秀的人物!

    “先生,我以为您召我来是为了什么案子要办。”柏蒂-克洛回答,他向库安泰长兄难以看透的眼镜望了一眼,以表示他的话里含有讽刺意味。

    “不用转弯抹角,”库安泰长兄说,“您听我说……”

    这句话暗示还有许多机密话要说,库安泰走过去坐在一张板凳上,邀请柏蒂-克洛也跟他一样坐下。

    库安泰凑近对话人的耳朵轻轻地说:“一八〇四年杜·奥图瓦先生以领事资格途经昂古莱姆去瓦朗斯的时候,认识了德·塞农施夫人,那时还是泽菲里娜小姐,和她生了一个女孩……”库安泰看见柏蒂-克洛吃了一惊,又继续说:“他们秘密生下孩子后两人很快就结了婚。女孩子寄在乡下,由家母抚养,后来就是弗朗索瓦兹·德·拉埃耶小姐,德·塞农施夫人按照习俗,成了女孩的教母,照顾女孩。家母是泽菲里娜小姐的祖母卡达内老太太的佃户,是知道卡达内家和塞农施家长房唯一的女继承人的人,因此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先生准备给他女儿的一小笔钱,就托我代为增值。我靠那一万法郎发了财,现在一万法郎已经变成三万法郎了。德·塞农施夫人会为她的教女置办嫁妆、银器和若干家具;我能使您娶到那姑娘,小伙子。”库安泰边说边拍了拍柏蒂-克洛的膝盖。“娶了弗朗索瓦·德·拉埃耶以后,您的顾客中就增加了昂古莱姆的大部分贵族。这场贵族和平民的婚姻会给您一个美好的前程……诉讼代理人兼律师的身份就够了,他们没有更高的要求,我知道。”

    “那应该怎样办呢?……”柏蒂-克洛迫不及待地问,“您已经有了卡尚先生当您的诉讼代理人……”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突然甩开卡尚来请您的原因,稍迟些日子我再请您吧。”库安泰长兄巧妙地说,“该怎样办呢,我的朋友?这样,您把大卫·塞夏的案子接下来。这个可怜人欠我们三千法郎的票据款,他还不出,您为他辩护,设法大量增加他的诉讼费用……您尽可放心大胆去干,尽可能制造各种事端,我的执达员杜布隆在卡尚的领导下负责起诉,他会毫不留情的。聪明人只要一句话就够了。现在,年轻人,您准备怎样?”

    说到这里他富有表情地停顿了一下,他们两人互相注视着。

    库安泰接着说:“我们俩从来没有见过面,我没有对您说过什么,您对德·奥图瓦先生、德·塞农施夫人和德·拉埃耶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只不过,时机到了的时候,再过两个月,您就可以向这位小姐求婚。我们如果要见面,您可以在晚上到这儿来。千万不能写信。”

    “您是想毁掉塞夏?”柏蒂-克洛问。

    “不完全是,不过要让他在牢里住上些日子……”

    “目的是什么?……”

    “您以为我相当傻会告诉您吗?您有这份聪明猜得出,您就有这份聪明不向我提问。”

    “塞夏老头相当有钱。”柏蒂-克洛说,他已经猜出博尼法斯的想法,觉得还有一个因素可能导致失败。

    “塞夏老头活一天,就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他的儿子,而且这位印刷所的前老板还不想到死神那里报到呢……”

    “就这样一言为定!”柏蒂-克洛很快就下了决心。“我不要求您提出保证,我是诉讼代理人,如果被骗我会向您算账的。”

    “这家伙是有前途的。”库安泰向柏蒂-克洛道别时想。

    这场谈话以后的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库安泰兄弟派人拿了吕西安伪造的三张票据的第一张去收款。不幸的是,这张期票交到可怜的塞夏太太手上,她马上认为丈夫的签字是吕西安伪造的,她叫唤大卫,突然问他:

    “你没有签发这张期票吧?……”

    “没有!”丈夫回答,“你哥哥等不及,代我签了……”

    夏娃把期票还给库安泰兄弟商行的收账员,对他说:“我们付不出。”

    接着她觉得要晕过去了,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大卫跟着她。

    夏娃有气没力地对大卫说:“跑去找库安泰兄弟,他们对你还是尊重的;请他们等一等,你还可以对他们说:只要塞里泽的租约一续订,他们还要付你一千法郎。”

    大卫马上到他的敌人那里去。一个印刷所工头总是会变成印刷所老板,可是一个精明的印刷所老板却不一定是个商人,大卫对生意经懂得甚少,他喉咙抽紧,心儿乱跳,向库安泰长兄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申请延期付款。他得到的回答是:“这同我们不相干,我们收到的期票是由梅蒂维埃转过来的,梅蒂维埃会给我们付款。请你们同梅蒂维埃先生交涉。”几句话说得大卫哑口无言。

    夏娃知道这个回答以后说:“只要票子退回给梅蒂维埃先生,我们就可以放心了。”

    第二天,库安泰兄弟的执达员维克托-昂热-埃梅内吉德·杜布隆,在下午二时,制定了拒绝付款证书,这时候桑树广场上正挤满了人,尽管他小心地只在过道的门里同马里蓉和科布说话,当晚昂古莱姆的生意场上都知道了退票的消息。库安泰长兄虽然叮嘱过杜布隆要十分注意给对方留面子,可是杜布隆虚情假意的做作,就能使夏娃和大卫的退票不蒙受生意场上的耻辱吗?等着瞧吧!说到这里,再长的叙述也显得短了。百分之九十的读者会被下述的细节吸引,就像听到最有趣的新鲜事一样。由此可以又一次证明下面这句话很有道理:

    “法律,是人人都应知道的,而我们知道得最少。”

    的确,对大多数的法国人而言,拿银行机构的一个部门来好好描写一通,与到外国旅行的一章游记同样有趣。一个商人从他的商号所在地开出一张票子给住在别的地方的一个人,像大卫开给吕西安的期票一样,就把票据的性质改变了,它不是同城商人开出的商业票据,而带有从一地汇往异地的汇票性质。因此,梅蒂维埃收了那三张票子,不得不寄给同他有往来的库安泰兄弟才能兑现。这样一来,吕西安就受到第一笔损失,名字叫更换地区的手续费,按照票面金额抽取百分之几,加在贴现的利息上。塞夏的三张票据由此而归入银行业务范围。读者很难想到,银行家身份,加到令人生畏的债权人头上,会使债务人的地位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在银行界(密切注意这三个字!)一张从巴黎汇到昂古莱姆的票据不能兑现,银行与银行之间就应该制定退票单据。我们不做同音异义的文字游戏,但是任何小说家都捏造不出这种离奇的故事,这是舞台上的狡仆马斯卡里尔所玩的聪明把戏,是商事法典上某一条文批准合法的;下面的解释可以告诉你们多少残暴的行为都隐藏在可怕的“合法”二字下面!

    杜布隆将拒绝付款证书进行登记以后,亲自交给库安泰兄弟。执达员同昂古莱姆的这两只贪婪的恶狼素有钱银往来,贷给他们六个月的款子,库安泰长兄能拖到一年,方法是每个月问一次小恶狼杜布隆:

    “您等钱用吗,杜布隆?”

    这还不算!杜布隆还给这家资力雄厚的商号一个回扣,让他们在每份文书上赚一点钱,数目很少,每份拒绝付款证书不过一法郎五十生丁!……

    库安泰长兄安安静静地在他的办公室里,从桌子上拿起一小张贴好三十五生丁印花的方形纸,一边跟杜布隆闲谈,从他口中得知商人们的真实情况。

    “喂!你们对小加内拉克还满意吗?”

    “他干得不错。运输生意……”

    “啊!事实是他有困难!人家对我说他老婆使他花了小少……”

    “使他?……”杜布隆用嘲讽的神气说。

    那匹贪婪的恶狼,在纸上画了格子以后,用圆体字写下那阴险的标题,在标题下面列出账单来(照录原文,一字不改!):

    退票单据及其他费用

    一千法郎之期票一纸,一八二二年二月十日由大卫·塞夏签发,持票人吕西安·夏尔栋,又称德·吕邦普莱,持票人背书后该票转给梅蒂维埃,又由梅蒂维埃转给我们,该票于本年四月三十日到期,未能兑现,已由执达员杜布隆于一八二二年五月一日制定拒绝付款证书。

    本金 1000

    拒付证书费 12.35

    手续费0.5% 5

    经纪费0.25% 2.50

    反汇票及本单据印花 1.35

    利息及邮费 3

    总计 1024.20

    更换地区的汇率按1024.20法郎之1.25%计算为13.25

    合计 1037.45

    以上款项壹仟零叁拾柒法郎肆拾伍生丁整,由我们出具反汇票给乌莫镇之加内拉克先生向巴黎塞庞特街梅蒂维埃先生收取。

    库安泰兄弟 一八二二年五月二日于昂古莱姆

    库安泰长兄十分内行地写好这张清单,始终没有停止同杜布隆谈话,接着又在清单下面加上这行字:

    证明人波斯泰,乌莫镇药剂师;加内拉克,运输商,均系本城商人,现证明本地与巴黎更换地区之汇率为1.25%。

    昂古莱姆,一八二二年五月三日

    “杜布隆,麻烦您到波斯泰和加内拉克处走一趟,叫他们在这上面签字,明天早上原件退还给我。”

    杜布隆十分熟悉这种折磨人的办法,他走了,仿佛这是十分寻常的一桩事。这份拒付证书显然像在巴黎一样套在信封里,但是整个昂古莱姆都会知道可怜的塞夏处境不妙。他的事事无所谓的态度不知遭受过多少人的谴责。有人说他过分热爱他的妻子所以糊涂了,别的人说他对内兄太好了。从这些前提出发,还能有什么好的结论?一个人永远不该只顾近亲的利益!大家赞扬老塞夏的冷酷无情,钦佩他。

    现在,凡是为了某种理由而忘记如约付款的读者,请仔细研究一下这些完全合法的程序,在银行界,这些程序可以在十分钟内使一千法郎的本金增加二十八法郎收入。

    退票单据上面的第一条是唯一无可争议的项目。

    第二条包括国库和执达员的收入。国库收取六法郎用来登记债务人的痛苦,同时供给印花税纸,这样就使这项陋习流传久远!你们还知道,由于杜布隆给回扣,这个项目还可以给银行家一法郎五十生丁的收益。

    第三条是百分之零点五的手续费,这项费用的收取有一个巧妙的借口:银行收不到款项等于再做了一笔贴现。虽然事实恰恰相反,付出一千法郎同没有收到一千法郎,再也没有更相像的了。有谁如果拿过一张票据去贴现,就会知道,除了法定利率以外,贴现者还用一个微不足道的手续费的名义,抽取百分之几,这是在法定利率以外,代表他有办法使票子兑现的本领。只要能赚到钱,他总是向你要钱。因此我们最好请傻子贴现,费用比较便宜。可是银行里哪有傻子呢?……法律规定银行家必须请证券经纪人核定汇率。有些贫苦地方没有证券交易所,就用两个商人代替证券经纪人。经纪费为拒付证书上面记载的金额的百分之零点二五。按照习惯,经纪费应该付给代替经纪人的商人,银行家干脆收入自己的腰包。这就是这份清单上经纪费的来历。

    第四条包括那张写上退票单据的印花纸的费用,以及反汇票的印花,所谓反汇票是巧立名目,其实是银行家通知同行还款的一张新票据。

    第五条包括信件的邮费以及款项未收回前的法定利息。

    最后地区转移的费用,就是一地向另一地收款所需的费用。

    现在一层一层剥开这份清单的外衣,就会发现它像演员拉布拉施演得十分出色的驼背矮人波利希奈尔,唱起拿波里民歌来,总把十五加五算成二十二。很明显波斯泰和加内拉克两位先生的签名完全是卖情面,库安泰兄弟必要时也会为加内拉克作证明,如同加内拉克为库安泰兄弟作证明一样。这正是实践了那句谚语:“我帮你的忙,你也得帮我的忙。”库安泰兄弟同梅蒂维埃素有钱银来往,根本不必另开票据。对他们来说,退票只是在他们的借方或贷方下面多写一行而已。

    这张奇怪的账单经过核实,实际上只是一千法郎,加上拒付证书十三法郎,过期一个月的利息百分之零点五,总数也许是一千零一十八法郎。

    一家大银行如果平均每天有一张一千法郎的票据需要开退票单据,靠天主保佑和银行的制度,每天就可收入二十八法郎。银行是十二世纪时犹太人发明的大王国,今天统治着帝王和庶民。换句话说,一千法郎每天可使银行进账二十八法郎,每年就有一万零二百二十法郎。将退票单据的平均数加上三倍,你就可以发现,这种莫须有的本金,可以生出三万法郎。因此银行家最钟爱的就是退票单据。大卫·塞夏即使在五月三日,即拒付证书制定的第二天去还钱,库安泰兄弟也会对他说:“我们已经将您的票据退还给梅蒂维埃先生了!”哪怕那张期票还放在他们的办公桌上,退票单据在拒付证书制定的当晚就算成立。在外省的银行里,这种陋规称为“叫银币出一身汗”。仅仅邮费一项就可以为凯勒银行产生约二万法郎,因为这家银行同全世界都有通信来往。德·纽沁根男爵夫人在意大利歌剧院订的包厢、乘坐的马车和使用的化妆品就是由邮费支付的。邮费的收取是一项恶习,尤其可恶的是银行家在一封信里就用十行字商谈了两件相同的业务。奇怪的是,国库在这种趁火打劫的行径中也有一份好处。国库是利用别人商业上的不幸而自肥。至于银行家,只要站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向债务人问一句“你为什么到期不能付钱”这句满有理由的话,可怜的债务人是无法回答的。因此一张退票清单就是充满可怕的虚构细节的故事,债务人对这张有教育意义的纸张细细想想,也许会产生有益的畏惧之情。

    五月四日,梅蒂维埃收到库安泰兄弟的退票证书,附有条子,要他在巴黎严厉诉追吕西安·夏尔栋,又名德·吕邦普莱先生。

    几天以后,夏娃收到梅蒂维埃回答她的信,使她完全放心了。

    致 昂古莱姆的印刷商

    大卫·塞夏先生

    收到本月五日惠函,根据尊处对四月三十日到期票据未能兑付之解释,该票据纯系帮助令亲德·吕邦普莱先生而签发。令亲浪费甚高,为能强迫其偿还,对尊处亦系好事。按照其目前处境,诉追必不致长期拖延。如令亲不能偿还,保证有望于贵处老字号之属守信用耳。

    您的忠仆 梅蒂维埃

    夏娃对大卫说:“好呀!我哥哥被诉追就知道我们没有能力付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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