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发明家的痛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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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表现出夏娃有了多大的变化!她越来越熟悉大卫的性格,也就越来越爱大卫,爱情在她心中代替了手足之情。可是她也放弃了不知多少幻想!……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份退票单据在巴黎市场走过的路程吧。票上的第三者是商业上的名称,指由转让而持有票据的人,按照法律规定,这第三者有权选择他认为最有可能迅速还清债务的债务人提出诉讼。因此吕西安被梅蒂维埃先生的执达员控告。这样的控告其实毫无用处,但要经过若干程序。梅蒂维埃的背后隐藏着库安泰兄弟,梅蒂维埃虽然明知吕西安无力偿还,但是按照法律规定,事实上的无力偿还必须经过证实,才能成为法律上的无力偿还。吕西安的无力偿还是通过下述方法来证明的。

    五月五日,梅蒂维埃的执达员把昂古莱姆的退票单据和拒付证书交给吕西安,并传唤他到巴黎商事法庭去听了许多话,其中一句话就是他将以商人身份受到羁押。吕西安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中读到这份难懂的文件时,商事法庭的缺席裁判又送到他的手上。他的情妇科拉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吕西安帮了他的妹夫,她将所有文件都交给他,可惜太迟了。一个女伶在戏台上看见过不少演员演执达员的角色,并不认为一张贴有印花的纸有什么了不起。吕西安眼睛里噙着眼泪,他怜惜大卫也为自己伪造了文书而羞耻,他想还清债务。很自然地他征求朋友们的意见,怎样才能拖延时间。卢斯托、布隆代、比西乌、拿当告诉吕西安,一个诗人不必重视商事法庭,商事法庭是为商店老板而设立的,话犹未了,商事法庭已派人来查封财产。他看见贴在门上的逐渐褪色的黄色小封条,这封条有能力叫你信用扫地,能使任何供应商害怕,尤其是使那些多愁善感的诗人血液凝固,因为他们留恋那些称为家具的破木头、烂绸缎、染色的呢绒和其他一些小东西。等到科拉莉的家具要被搬走时,《雏菊》的作者便去找到比西乌的一个朋友德罗什,他是一个诉讼代理人,看见吕西安为这些小事惊骇得这样子就笑起来。

    “这不算什么,朋友,您想拖延时间吗?”

    “越长越好。”

    “那您就对判决的执行提出抗诉。您去找我朋友马松,他是商事法庭的律师,您将文件全部交给他,他会继续抗诉,代表您出庭,否认商事法庭对您的管辖权。这样做丝毫没有什么困难,因为您是一个相当有名的新闻记者。如果民事法庭出传票传您,您可以来找我,这是我的业务,我负责叫那些想伤害科拉莉的人全部滚蛋。”

    五月二十八日,被民事法庭传唤的吕西安,很快就被判决了,比德罗什想象的更快,因为人家追得很凶。新的财产查封又来了,黄色封条又贴在科拉莉的门上,家具又要搬走了,德罗什感到有点尴尬,因为他被同行暗算了(这是他的原话),他提出抗诉,相当有理由地主张家具是属于科拉莉小姐的,而且递状申请紧急裁决。法院院长收到紧急申请以后,召集双方开庭,判定家具属于女演员所有。梅蒂维埃不服上诉,七月三十日判决驳回上诉。

    八月七日,诉讼代理人卡尚收到由驿车带来的一大包文件,上面写着:“梅蒂维埃诉塞夏及吕西安·夏尔栋卷宗”。

    第一份文件是一份漂亮的小清单,系抄件,保证与原件相符。

    本年四月三十日到期票据一纸,出票人大卫·塞夏,收款人吕西安·德·吕邦普莱(截至五月二日)。退票清单金额:1037法郎45生丁。

    五月五日 退票清单及拒付证书送达费,传唤被告于五月七日到巴黎商事法院出庭的传票送达费 8.75

    五月七日 缺席判决,羁押债权人费用 35.00

    五月十日 判决书送达费 8.50

    五月十二日 催付命令费 5.50

    五月十四日 查封笔录费 16.00

    五月十八日 贴封条笔录费 15.25

    五月十九日 登报公告费 4.00

    五月二十四日 提取查封物品前之笔录费,包括吕西安·德·吕邦普莱先生对执行之抗诉 12.00

    五月二十七日 法院受理抗诉申请,送交民事法庭审理费 35.00

    五月二十八日 梅蒂维埃诉请责令被告于最短期间聘请诉讼代理人,以出席民事法庭应诉,费用 65.00

    六月二日 自相矛盾的判决,一边责令吕西安·夏尔栋照付退票清单金额,另一边判令原告负担商事法庭诉讼费用 150.00

    六月六日 送达前项判决费 10.00

    六月十五日 支付催告费 5.50

    六月十九日 查封笔录包括科拉莉小姐对查封的抗诉,主张对家具有所有权,要求紧急审理,费用 20.00

    庭长裁定:本案应按紧急程序审理,费用 40.00

    六月十九日 确定家具产权属科拉莉小姐所有 250.00

    六月二十日 梅蒂维埃提起上诉 17.00

    六月三十日 维持原判的裁定 25.00

    共计 1926.45

    五月三十一日 到期票据一纸 1037.45

    向吕西安送达费 8.75

    共计 1046.20

    六月三十日 到期票据一纸,加退票清单 1037.45

    向吕西安送达费 8.75

    共计 1046.20

    卷宗之外另附梅蒂维埃的一封信,命令昂古莱姆的诉讼代理人卡尚使用一切法律手段诉追欠款。诉讼代理人维克托-昂热-埃梅内吉德·杜布隆通知大卫·塞夏于七月三日到昂古莱姆商事法庭受审,偿还三张票据的欠款及其他费用,共计四千零十八法郎八十五生丁。这一大笔款子的催付命令书由杜布隆送到夏娃手中的当天,夏娃在早上收到了梅蒂维埃的一封令人震惊的信件:

    致 昂古莱姆塞夏印刷所

    大卫·塞夏先生

    令亲夏尔栋先生居心不良,将自己所有家具归入与其同居之女伶名下,阁下应早将此情实告,以免无谓诉讼,而对本人五月十日函件亦未见复。现请将汇票三张金额及其他费用立即偿付,希勿介意为荷。

    敬礼!

    梅蒂维埃

    夏娃对商法知道不多,看见最近毫无音信,便以为她哥哥已经付清了假造票据的钱,补赎了自己的罪过。

    她对丈夫说:“亲爱的,快去柏蒂-克洛处,告诉他我们的处境,征求他的意见。”

    可怜的印刷商匆匆忙忙走进老同学的办公室,对老同学说:“朋友,我没想到您来通知我当了诉讼代理人,有事可以来找您,我竟这么快就需要您帮忙。”

    大卫坐在柏蒂-克洛对面的一张靠背椅上,柏蒂-克洛正在仔细打量这位思想家漂亮的面孔,并没有听他诉说案件的细节,因为他比大卫更熟知这件案子的详情。看见塞夏焦虑不安,柏蒂-克洛心想:

    “他中计了!”这种场面在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里是常见的。

    “为什么库安泰兄弟要迫害他呢?……”柏蒂-克洛问自己。诉讼代理人不仅要摸透当事人的心思,还要识透敌人的想法:他们在司法阴谋中正反两面都要认识清楚。

    大卫讲完以后,柏蒂-克洛回答:“你想赢得时间。要拖多久?三个月或者四个月?”

    “啊。只要四个月,我就得救了!”大卫喊起来,在他的心目中柏蒂-克洛好比天使。

    “好吧,人家不会碰你的家具,在三四个月里人家也不可能逮捕你。可是这要你付出很大的代价。”柏蒂-克洛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大卫喊起来。

    “你恰恰有钱进账了吧,你有把握吗?……”诉讼代理人问,对他的当事人这么容易上当,几乎有点惊奇。

    “再过三个月我就有钱了。”发明家凭着发明家的信心回答。

    “你爸爸还不愿意跟人决斗,他还想活着住在葡萄园里呢。”柏蒂-克洛回答。

    “难道我指望我爸爸死亡吗?……”大卫回答,“我正在跟踪一项工业秘密,它使我能不用一点棉花就制造出一种纸来,同荷兰纸一样结实,成本比现用的棉纸浆低一半……”

    “这真是发财了。”柏蒂-克洛喊起来,现在他明白了库安泰长兄的用意了。

    “发大财了,我的朋友,因为在今后十年,纸张消耗要比现在多十倍。我们时代最红火的将是新闻事业!”

    “没有人知道你的秘密吗?……”

    “除了我的妻子,没有别人。”

    “你没有将你的打算、计划告诉任何人吗……比方,告诉库安泰兄弟?”

    “我跟他们谈过,不过只是含糊其词,我相信。”

    柏蒂-克洛充满怨恨的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丝慈悲心,他想把库安泰的利益、自己的利益和大卫的利益全部妥协一下。

    “听我说,大卫,我们是中学老同学,我为你辩护,可是你得知道,这场触犯法律的官司要花掉你五六千法郎!……我劝你不要拿你的发财计划去冒险。我认为你不得不同一个厂商分享你的发明所得利益。你懂吗?你要收购或者建造一个纸厂,必须三思而行……何况你还要领一份发明执照……这一切都要时间和金钱。执达员也许很早就扑到你身上,尽管我们七弯八拐地给他们设置障碍……”

    “我掌握住我的秘密!”大卫回答,神气就像一个天真的学者。

    “好吧,你的秘密就是你的救命稻草。”柏蒂-克洛第一次诚心诚意地想叫大卫进行调解,避免一场官司,既然他碰了钉子,就说,“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不过你要听我说:尽可能躲在地下工作,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和猜出你使用的方法,因为你的救命稻草也可能在你的眼皮底下被人偷走……发明家往往是最容易受人骗的!你一心一意想自己的秘密而不想到别的。最后人家会猜到你研究的课题,你是在厂商的包围中!有多少厂商,你就有多少敌人!我看你就像一只海狸,周围全是敌人,不要让他们剥了你的皮……”

    “谢谢,我亲爱的老同学,这一切我都想到了。”大卫说,“我很感谢你对我如此谨慎和关心!……在这桩事里并非仅仅关系到我个人。对我而言,一千二百法郎年金就够了,终有一天我的父亲会遗留给我至少三倍于这个数目……我是为吕西安和我的妻子才苦的……”

    “好吧,请在委托书上签名,然后尽管去搞你的发明吧。如果有一天要羁押你,我会早一天通知你躲起来,因为要准备好各种情况。我还警告你,不要让靠不住的人走进你的家里,除非你认为这个人同你自己一样可靠。”

    “塞里泽不愿意续订承包我印刷所的租约,这就是我手头缺钱的原因。我家里只剩下马里蓉和科布两个人。科布是个阿尔萨斯人,对我像狗一样忠心,还有就是我妻子和岳母两人……”

    “你听我说,”柏蒂-克洛说,“不要相信那条狗……”

    “你不认识他。”大卫大声说,“科布,就等于是我自己。”

    “你愿意让我试探他一下吗?”

    “愿意。”大卫说。

    “那么,再见吧;请漂亮的尊夫人来一次,夫人的委托书也是不可少的。我的朋友,时刻想着你正处在水深火热中。”柏蒂-克洛对老同学说,警告他打官司的祸害一样样都会落到他的身上。

    柏蒂-克洛将大卫·塞夏送到事务所门口,心想:“我现在是脚踏两条船,左右逢源了。”

    大卫因缺钱而感觉痛苦,也为他老婆被吕西安的无耻行为气得半死而难过,可是他仍然苦苦思索着他研究的问题。他从家里走到柏蒂-克洛的事务所时,一路上心不在焉地嚼着一根荨麻,为了取得沤麻的效果,他将所有用来做纸浆的麻秆都浸在水里。他想用另一套办法来代替浸渍、纺织或者使用过久变成线或者破布之类的东西。他走到街上的时候,对刚才同柏蒂-克洛的谈话感到相当满意,他忽然发觉齿缝里有一团球状的东西,他拿来放在手上,摊开来,发现那团东西比他以前试用过的任何纸团都强,因为用植物做纸浆,主要的缺点是没有弹性。用干草做的纸就很脆,类似金属,有响声。这种偶然的发现只有大胆探索自然规律的人才能碰到。

    大卫心想:“我要用机器或者化学药品来代替我刚才无意识的咀嚼。”

    他抱着胜利的信念快快乐乐地去见老婆。

    他发觉夏娃哭过了,对她说:“我的天使,你放心吧,柏蒂-克洛保证我们过几个月清静的日子。我们要付些费用,但是柏蒂送我出来的时候说得好:所有的法国人都有权利叫债权人等待一些日子,只要最终他们能付清本金、利息和所有费用就行了!……我们将来一定能全部付……”

    “生活呢?”可怜的夏娃全都想到了。

    “啊!不错。”大卫回答,同时用手搔搔耳朵,做出一个人在困难时所做的难以理解的动作。

    夏娃说:“母亲能给我们看孩子,我可以重新工作。”

    “夏娃!我的夏娃!”大卫喊起来,抓住妻子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夏娃!离这里两步远的圣特城,在十六世纪时,有一个光荣的人物,是法兰西最伟大的居维埃的先驱。这位天真的老实人,在很久以前就开始研究地质学。他的名字叫贝尔纳·帕里西。他爱好探索自然界的秘密,可是他的妻子,他的子女和整个村子都反对他。他的妻子卖掉他的工具……他在村子里流浪!……到处受人驱逐,被人指指点点!……可是我,却有夫人爱我……”

    “热烈地爱你。”夏娃用确信自己的爱情是坚定的平静心态回答。

    “这样我就能尝一尝贝尔纳,帕里西所受过的全部苦难了。他创造了埃西安珐琅,查理九世报答他,使他免受圣-巴泰勒米大屠杀之难。最后他老了,有钱又有地位,全欧洲都敬仰他,到处讲授他称之为《泥土学》的课。”

    “只要我的手还拿得动熨斗,你一样也不会缺少!”可怜的妻子喊,口气完全是对丈夫绝对忠心的样子,“我过去曾经在普利厄夫人家里当过领班小姐,我结交了一位乖小姑娘,她是波斯泰的表妹,名叫巴齐纳·克莱热。这位巴齐纳最近给我带来精美的内衣,告诉我普利厄夫人的店子由她盘下了,我就到她那里打工……”

    “哦!你在那里打工时间不会长的!”塞夏回答,“我找到了……”

    对成功的确信是支持发明家的力量,它鼓起他们的勇气在发明的原始森林中前进。夏娃第一次用几乎是悲哀的微笑来迎接这种崇高的信仰,大卫也懊丧地低下了头。

    “噢!亲爱的,我不是不在乎,也不是笑你,也不是不相信你,”美丽的夏娃跪在她丈夫前面喊道,“只是我觉得你太有理由对你的试验和你的希望保守秘密了。是的,亲爱的,发明家应该对成功的过程严守秘密,连他们的老婆也不能让知道!……女人总是女人。你的夏娃在一个月之内听见你说过十七次‘我找到了……’就禁不住要笑出来。”

    大卫也坦率地笑他自己。夏娃抓住他的手,庄严地吻着。这是甜蜜的时刻,仿佛爱情的玫瑰花突然在苦难的荒凉路边上生长出来,或者在深渊的底层生长出来。

    夏娃看见灾难加倍鼓起了勇气。她丈夫的伟大,发明家的天真,有时她撞见这位有诗意心灵的男子汉噙着眼泪,这一切都使她身上出现前所未有的抵抗力。她写信给梅蒂维埃先生,宣称自己要出卖印刷所,愿以别人出的价钱卖给他,又请求他不要增加不必要的费用而毁了大卫。梅蒂维埃面对这封崇高的信只能装死,他的大伙计代他作答,说是梅蒂维埃出门了,他自己不能负起停止诉讼的责任,东家做事的习惯不是这样。夏娃建议票据延期付款,一切费用由她负担。大伙计答应了这个条件,但是要求老塞夏写一份担保书来保证。夏娃于是步行到玛尔萨克去,由她的母亲和科布作陪。她见到了老人,她使出浑身解数,使老人展开了笑脸。可是等到她心惊胆战地提出要他的一张保证书的时候,他的醉鬼似的脸上突然完全变了颜色。

    他大声说:“如果我让儿子把手放到我的嘴边、钱柜边,他一定会把手一直伸进我的五脏六腑,把一切都掏光。孩子总是要掏父亲的钱袋的。我怎么样?我!我从来没有花过父母的一个钱。你们印刷所已经空空如也。只有耗子在那里印东西……您长得漂亮,我很喜欢您;您是一个勤快而细心的女人;可是我儿子!……您知道大卫是个什么东西吗?……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学者。如果我让他当学徒,就像我曾经当过学徒一样,不认识字,我就能培养他成为一个工头,像我一样,以后他就有年金了!……啊!他是我的心病,这孩子!不幸的是,他生来是唯一的一个人,没办法把他重造一个!总之,他使你不幸……”(听到这里夏娃做了一个坚决否认的姿势)他为了回答这个姿势,又继续说,“是的,您不得不雇一个奶妈,哀伤使您断了奶水,我什么都知道!您被人告到法院,全城都知道。我只是一个工头,我不是学者,我没有在迪多兄弟那里当过监工,迪多兄弟那是印刷界的光荣。可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公文纸!每当我向葡萄园走去,去照顾葡萄或者收获的时候,您知道我心里怎样想吗?……我心里想:可怜的老头,你太辛苦了,你一个钱一个钱地积蓄起来的财产,也许会落入执达员和诉讼代理人的腰包……或者花在一些异想天开的念头……花在一些想法上……您听我说,我的孩子,您是这小男孩的母亲,我那天同夏尔栋太太抱着他靠近洗礼盆的时候,我发现他脸当中的鼻子很像他的祖父。您少想一点大卫,多想一点这个小家伙吧……我只相信您……您能阻止他浪费我的财产……我的可怜的财产……”

    “可是,亲爱的爸爸,您儿子会为您增光的。您终有一天会见到他靠自己发了财,纽孔上别着荣誉团的勋章……”

    “他干了什么会得到这一切?”葡萄园主问。

    “您等着瞧吧!……现在拿出三千法郎就会使您破产吗?……现在您拿出三千法郎就可以停止诉追……好吧,既然您不相信他,就借给我吧,我一定还,您可以用我的嫁妆、我的工作来抵押!……”

    “大卫被诉追了吗?”葡萄园主问道。原先他以为是谣言,现在证明是真的,他十分惊讶。“这就是会签名的好处!……我的租金怎么办?……啊!我的小女孩,我必须去昂古莱姆办妥手续,征求我的诉讼代理人卡尚的意见……您今天来得正好……一个消息灵通的人比两个脑袋更强!”

    经过两小时的奋斗以后,夏娃不得不往回走,她驳不倒那条不可战胜的理由:“女人不懂生意经。”她来的时候抱着一丝成功的希望,再从玛尔萨克走回昂古莱姆,她简直腰都断了。回家时恰巧碰上法院判决书送来,判决大卫把所有费用全部还给梅蒂维埃。在外省,执达员在家门口出现就是一件大事,而杜布隆近来频繁地出入大卫家,使得邻居无不议论纷纷。因此夏娃不敢出门,她害怕她走过时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

    “啊!哥哥,哥哥!”可怜的夏娃飞快地奔过走道,一直向楼上走去,嘴里大声喊着,“我不能原谅你,除非有关你的……”

    大卫向她走过来,对她说:“遗憾的是,有关他的自杀是否能够避免。”

    “再也不要谈这些事了,”她轻轻地回答,“那个带他到巴黎深渊去的女人是有罪的!而你父亲,我的大卫,他真是无情无义!……我们默默地忍受痛苦吧。”

    一下轻轻的敲门声使大卫到了嘴边的几句安慰话停了下来。马里蓉出现了,后面跟着又高又胖的科布,他们是穿过外面第一间屋子进来的。

    马里蓉说:“科布同我,我们俩有一笔一千一百法郎的积蓄,我们知道先生和太太有烦恼,我们想,将这笔款子存放在太太这里是最好不过了……”

    “最好不过了。”科布用他的阿尔萨斯口音跟着热烈地说。

    “科布,”大卫·塞夏大声说,“我们从此永不分离,拿一千法郎去诉讼代理人卡尚那里,问他取回一张收据;剩下来的钱我们收了。科布,关于我在业余时间所干的事,你看见我带回来的任何东西,我派你去找的草料,世间任何力量都不能叫你吐露一个字,任何人都看不见你的行动……好心的科布,人家会来诱惑你,许给你成千上万的法郎要你开口……”

    “哪怕人家许我上千万,也休想从我口里掏出一个字!部队里有纪律,难道我不知道吗?”科布用满嘴阿尔萨斯口音的法语回答。

    “我告诉过你了,现在走吧,去找到柏蒂-克洛先生,让他帮助你把这笔钱交给卡尚先生。”

    “好的,”阿尔萨斯人回答,“我希望我将来相当有钱,能把这个司法界人士揍一顿,我不喜欢他这副嘴脸!”

    胖胖的马里蓉说:“科布是个好人,身体结实得像头牛,心地善良得像绵羊。他将来一定是个好丈夫。是他想出来把我们的工钱——他叫作私房——拿出来放在太太这里的!可怜的人!他说话带着口音,可是他的想法很好,我可是听得懂他的话。他有一个想头,想到别处工作减轻我们的负担……”

    大卫含泪注视着他的老婆说:“哪怕只为着酬报这些老实人,我们也应该富起来。”

    夏娃觉得这事很简单,她认为有人同自己一样心灵高尚并不值得惊奇。她的这种态度,可以使最愚蠢的人,甚至最不相干的人,也能理解到她的品性的优越。

    马里蓉喊道:“亲爱的先生,您一定会很有钱,您的生活有保证了,令尊刚买了一处农庄,他会给您年金的。”

    在目前的情况下,马里蓉所说的这些话,是为了减轻对她行为的赞美,不也是同时表达她的细心体贴吗?

    像一切世间的事一样,法国的诉讼程序也有不少缺点;不过它就跟双刃剑一样,既可用来防卫,也可用来攻击。除此之外,还有较滑稽的一点,如果两个诉讼代理人意见一致的话(他们只要诉讼程序一致,就能意见一致,而不必经过交谈!),一件官司就像一场战争,第一位比龙元帅是这样作战的:他的儿子向他建议围攻鲁昂,只要两天就能拿下这个城市。比龙回答他说:“怎么,你急于回家种菜吗?”两个将军可以使战争旷日持久,得不到决定性的结果,使部队避免牺牲,他们只要学习奥地利将军的做法,就不会被奥地利帝国最高军事法庭谴责为虚耗军粮,贻误军机。诉讼代理人卡尚、柏蒂-克洛和杜布隆比奥地利将军们做得更好,他们学习一个古代奥地利人的样子,学习法比尤斯·孔塔托的样子!

    柏蒂-克洛狡猾得像头骡子,很快就看出了自己的优势。诉讼费用既由库安泰长兄保证照付,他就决意同卡尚斗智,尽在纸商面前炫耀自己的本领,他故意制造许多意外事件,增加梅蒂维埃的负担。可惜的是,历史学家对这位司法界年轻的费加罗的业绩,只是一笔带过,好像行走在炭火上一样,赶快离开。只要一份费用清单,像巴黎制作的那份,对当代民俗史来说,也就够了。让我们学习拿破仑部队的作战公报的写法吧,对这页纯粹法律性质的叙述来说,对柏蒂-克洛的功勋,越迅速越简单的描写,越容易理解。

    七月三日,传讯大卫到昂古莱姆的商事法庭,大卫缺席。八日,判决送达给他。十日,杜布隆送达催传命令,十二日准备查封财产,遭到柏蒂-克洛抗诉,他要求十五天内法院传唤梅蒂维埃重审。梅蒂维埃认为期限太长,第二天诉请近期审理,十九日,判决驳回大卫的抗诉。二十一日送达判决书,宣告二十二日发催付命令。二十三日发人身羁押令,二十四日制定查封笔录。这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查封被柏蒂-克洛挡住了,他向王家高等法院上诉。七月十五日又重新递上上诉状,把梅蒂维埃带到了普瓦提埃的王家高等法院。

    “好了!”柏蒂-克洛心想,“我们可以等候一些时日了。”

    风暴引向普瓦提埃以后,柏蒂-克洛向王家高等法院的一个诉讼代理人发出了指示。这位两副面孔的辩护人代表塞夏夫人传讯大卫,要求在最短期间分割家庭财产。照法院的说法,柏蒂-克洛快马加鞭地干,七月二十八日获得了分割财产的判决书,他在《夏朗德邮报》上发了公告,通知了有关方面,八月一日他请公证人清算了塞夏夫人在夫妻共有财产中应收回的部分,数目不大,只有一万法郎,却使塞夏夫人成了丈夫的债权人。这一万法郎是多情的大卫在结婚契约中写明是夏娃的嫁妆,现在由印刷所的动产和家中的动产来偿付。柏蒂-克洛这样就保住了家庭的财产,同时他在普瓦提埃的上诉也得胜了。照他的主张,大卫不应再负担在巴黎控告吕西安·德·吕邦普莱的诉讼费用,既然塞纳民事法院已经判令梅蒂维埃负担。王家高等法院承认这个主张有理,判决维持昂古莱姆对大卫·塞夏还款的判决,只扣除巴黎的诉讼费六百法郎,该款应由梅蒂维埃负担,又鉴于大卫上诉事出有因,判令上诉费用由两人分担。这份判决书于八月十七日送达大卫·塞夏;十八日,送达催付命令,责令偿还本金、利息及一切费用;二十日制定查封笔录。这时柏蒂-克洛以塞夏太太的名义出面干预,收回家具,因为他们夫妻已合法分拆共有财产。此外,柏蒂-克洛又当上了塞夏老头的诉讼代理人,而且使他出庭。下面就是事情经过。

    他的儿媳妇来说话的第二天,塞夏老头去昂古莱姆找到他的诉讼代理人卡尚,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收回他的房租,因为儿子与人涉讼,已牵涉到他的房租。

    卡尚回答他说:“我不能一方面在诉追儿子,另一方面又代表父亲。去找柏蒂-克洛吧,他很能干,也许帮您办事比我更得力。”

    在法院卡尚对柏蒂-克洛说:“我介绍塞夏老爹给你,别忘了礼尚往来。”

    这一类互相帮忙的事,在巴黎如同在外省一样,在诉讼代理人间时有发生。

    塞夏老头正式委托柏蒂-克洛做代理人的第二天,库安泰老大去见他的同党,对他说:“设法教训塞夏老头一下!他这个人只要儿子叫他损失一千法郎,就永远不会原谅儿子;这笔垫款会使老头心里的一点点慷慨解囊的萌芽,完全枯萎!”

    柏蒂-克洛对他的新当事人说:“回到您的葡萄园去吧,您的儿子很不幸,不要在他家里吃饭消耗他的钱财了。到时候我会请您来的。”

    柏蒂-克洛以塞夏老头的名义,主张印刷机同房屋连接在一起,是不动产的附着物,而且自路易十四时代起,这屋子就作为印刷所使用。卡尚为梅蒂维埃大发义愤,因为梅蒂维埃在巴黎查封吕西安的家具,家具是科拉莉的;在昂古莱姆查封大卫的家具,家具又是妻子和父亲的(他在庭上对这一点说了不少俏皮话),他设法传唤父子两人到庭,以驳倒他们的主张。他大声嚷道:“我们要戳穿这些人的骗局,他们大玩背信弃义的把戏,将法典上最正当最明确的条文拿来当挡箭牌!只为了偿还三千法郎!这三千法郎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可怜的梅蒂维埃的钱柜里拿的。他们竟然胆敢攻击贴现的人!……我们到底生活在什么年代!……最后,我请问,是否要鼓励大家去抢邻居的钱?……法庭绝不能允许这种道德败坏目无法纪的要求!……”昂古莱姆法院为卡尚漂亮的辩护词所打动,判决只有家具属塞夏太太所有,驳回塞夏老头的请求,责令他负担四百三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的诉讼费用。

    诉讼代理人都笑着说:“塞夏老头可好了,他想捞一点便宜,现在让他付账吧!”

    八月二十六日,判决书送达,使得可以于八月二十八日查封印刷机及其附件。机器上都贴上了封条!……根据请求,法院判决可以在原地拍卖。拍卖的告示在报纸上登出,杜布隆自以为可以核对查封物品,而且在九月二日即可拍卖。这时候,按照判决和执行命令,大卫·塞夏欠梅蒂维埃总数共五千二百七十五法郎二十五生丁,利息在外;他欠柏蒂-克洛一千二百法郎讼费,公费由大卫自定,就像有高尚信心的马车夫,轻快地拉你走一圈,车费由你自定。塞夏夫人欠柏蒂-克洛大约三百五十法郎讼费,公费除外。塞夏老头欠四百三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柏蒂-克洛向他要三百法郎的公费。因此,三个人加起来总数接近一万法郎。以上材料的用处,除了供给外国人用来发现法国司法的功效之外,立法者也必须知道,假定他有时间看书的话,诉讼程序被滥用到什么程度。我们难道还不应该制定一条小法律,在某些情况下,限制诉讼代理人收取的费用,不得越过诉讼标的吗?要求只有一平方米土地的地主,同拥有价值上百万土地的地主,都去遵守同样的手续,岂非可笑之至?这一段枯燥无味的叙述,使人明白了诉讼的各个阶段,知道程序、司法、费用三个词的重要!这是绝大多数法国人万万想不到的。这就是司法界的行话称为“放一把火烧一烧某人的官司”。印刷所的铅字重五千斤,照铸铁的价钱,值两千法郎。三架印刷机值六百法郎。其余的财产只能当废铜烂铁或者旧木料卖。两夫妻的家具最多值一千法郎。因此,属于大卫·塞夏的财产约值四千法郎,卡尚和柏蒂-克洛使用借口要他花到七千讼费,还没有算两个讼师将来的花费。这点下文还有交代。的确,法国的开业律师,从南部的纳瓦拉,到北部的诺曼底,无不对柏蒂-克洛表示敬重和钦佩,可是有良心的人,能不对科布和马里蓉洒下一点同情之泪吗?

    在这场战争当中只要大卫不需要他,科布总是坐在走道门口的椅子上,尽一个看家狗的责任。所有法院公文,都由他收受,柏蒂-克洛派了一个帮办在旁监视他。宣布印刷所的财产全部拍卖的告示一贴出来,科布立刻将它撕毁,告示贴到哪里,科布撕到哪里,他全城奔走,找寻告示,边撕边喊:

    “坏蛋!……欺负这样一个老实人!还说这就是公道!”

    马里蓉白天为一家纸厂掌车,赚得十个苏用来维持家用。夏尔栋太太毫无怨言地重操看护旧业,辛苦地熬夜,周末将赚到的工资交给女儿。她已经念完两次九日经,很惊奇天主竟然听不见她的祷告,也看不见她点燃的蜡烛。

    九月二日,夏娃收到吕西安的一封信。这是自从上次吕西安写信告诉妹夫他签发了三张票据,被大卫收藏起来不让老婆知道以后的第一封信。

    可怜的妹妹迟疑着不敢拆这封要命的信,她心想:“自从他离开以后,这是我收到他的第三封信。”

    这时候,她正在给孩子喂食。她用奶瓶喂孩子,因为她为了节约不得不辞退了奶妈。她叫醒大卫,大卫通宵造纸以后,天亮才躺下。我们可以想象得出夫妻俩看了下面那封信后的心情。

    亲爱的妹妹:

    两天以前,清晨五点,我伴着一个天主创造的最美的人儿咽了气。她是世上唯一能够像你,像大卫和我妈一样爱我的人。她对我无私的感情,还要加上母亲和妹妹无法给我的幸福:爱情的幸福!为我牺牲了一切以后,也许可怜的科拉莉是为我而死的!为我,目前没有钱埋葬她的我而死的……她活着的时候安慰过我,你们,只有你们,亲爱的天使,能够为她的死安慰我。我相信这位天真无邪的姑娘一定会得到天主的宽恕,因为她像一个基督徒那样死去。啊!巴黎!……夏娃,巴黎既是法兰西的光荣,也是法兰西的耻辱,我的许多幻想都在这里破灭了,我还有一些幻想也要破灭,因为我要在这里乞讨我需要的一点钱,用来将这位天使的遗体埋葬在神圣的土地里!

    你的不幸的长兄 吕西安

    八月二十九日发自巴黎

    附记:我的轻率行动一定使你吃了不少的苦,终有一天你会知道一切详情,你会原谅我的。你可以放心:一个受过我不少烦恼的老实商人卡缪索先生,看见科拉莉和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答应负责料理这件事。

    “信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哩!”夏娃对大卫说,眼睛注视着大卫,流露出无限怜悯之情,使得大卫也显出了从前对吕西安的好感。

    “可怜的孩子,他一定痛苦不堪,如果他真像他所说的那样被那个女人热爱的话。”夏娃对幸福的丈夫说。

    这样夫妻俩面对极度痛苦的呼喊,忘记了他们自己的痛苦。这时候马里蓉冲进来说:“太太,他们来了!……”

    “谁来了?”

    “杜布隆一伙人,真是魔鬼,科布正同他们打架哩,要拍卖了。”

    柏蒂-克洛在卧室前面的房间里大声嚷道:“不!不!请你们放心,不会拍卖的!我刚递上去诉状。我们不能受制于一份指责我们怀有恶意的判决书。我不想在这里守护,假装替你们争取时间。我有意让卡尚在这里说三道四。我完全有把握在普瓦提埃再次胜诉……”

    “可是这次胜诉要花多少钱?”塞夏夫人问。

    “如果胜诉,只要付给我公费,如果败诉则需付一千法郎。”

    “天啊!”可怜的夏娃喊起来,“治病不是比生病更糟吗?……”

    天真无邪的夏娃也被司法之火照亮了眼睛,她这一喊听得柏蒂-克洛目瞪口呆,同时也因为夏娃实在太美了。塞夏老头接到柏蒂-克洛的通知以后,这时也赶到了。卧室的摇篮里还有小宝宝对着家庭的不幸微笑。老头子的到来使这出戏的角色都到齐了。

    年轻的诉讼代理人说:“塞夏老爹,您欠我七百法郎,因为您参加了诉讼:这笔钱您可以加在积欠您的房租里,向您的儿子要。”

    老葡萄园主从柏蒂-克洛说话的语调和神气里,听出来话里含有强烈的嘲讽意味。

    “如果您肯为儿子担保,那就不必花那么多钱了!”夏娃边说边离开摇篮,走过来拥抱老头。

    科布同杜布隆手下人的争吵引来了一大堆闲人,大卫看见许多人聚集在他家门口,心里难过,只对父亲伸了伸手,没有说句“您好”。

    “我怎么会欠您七百法郎的?”老头子问柏蒂-克洛。

    “首先,因为我接受了您的委托。既然诉讼标的是您的房租,您同您的债务人应对我负连带责任。如果令郎不肯付这笔款子,您应该付……可是这不算小事,再过几个钟头人家就要将大卫关进监狱,您让他进去吗?……”

    “他欠了多少钱?”

    “大约五六千法郎,不算他欠您的和欠他夫人的。”

    老头子满心狐疑,看着眼前这幅动人的景象:蓝白相间的卧室,一个漂亮的女人正在摇篮旁边流眼泪,大卫痛苦不堪,还有那个诉讼代理人,他也许是引诱老头子来落入陷阱的。老头子害怕他们想利用他做父亲的感情,敲诈他一笔钱。他走过去看看孙子,抚摸他,孙子向他伸出小手。这小孩被家人小心照顾,侍候得像个英国小贵族,头上戴着一顶绣花的无边帽。

    “唔,让大卫自己想办法去对付吧,我只想着这个孩子。”老祖父大声说,“他妈妈一定赞成我的做法。大卫很有学问,他应该知道怎样还债。”

    诉讼代理人用嘲讽的神气说:“我用正确的法语将您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吧。我说,塞夏老爹,您嫉妒您的儿子。请听我说出事实真相吧!大卫今天的处境是您造成的,您卖给他的印刷所,价钱比实际所值高三倍,您要他付出这高利贷式的价钱害他最后破了产。是的,别摇头,您卖给库安泰兄弟的那份报纸是您印刷所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可是您却将全部价金放进了您的腰包……您憎恨儿子,不仅因为他接了您的财产,还因为您使他受教育,高您一等。您装出一副疼爱孙子的样子,目的是掩盖您对儿子和儿媳妇的无情,因为儿子和儿媳妇此时此刻就要花您的钱,而您的孙子却在您身后才得到您的爱。您爱这小家伙以表示您爱家中的一员,以免被人说您毫无感情。这就是您心里的想法,塞夏老爹……”

    “难道是要我听这番话您才叫我来的吗?”老头子用恐吓的口吻说,回过头来一一注视诉讼代理人、儿媳妇和儿子。

    “先生,”可怜的夏娃对柏蒂-克洛喊道,“难道您一定要我们倾家荡产吗?我丈夫从来没有抱怨过他父亲……”葡萄园主带着阴险的神气望了望媳妇。夏娃察觉老头子起了疑心,便对老头子说,“他对我说过不知多少次,说您按照您的方式爱他。”

    按照库安泰长兄的指示,柏蒂-克洛完成了挑拨父子关系的工作,使得父亲不帮助儿子走出目前的窘境。

    早一天库安泰长兄曾对柏蒂-克洛说过:“等到我们能将大卫关进监狱那天,我便引您去见德·塞农施夫人。”

    爱情启发了夏娃的智慧,她突然猜到诉讼代理人的这番话里饱含恶意,正如她以前猜出塞里泽的背信弃义一样。大卫倒很诧异,他不明白柏蒂-克洛怎么会这么熟悉他的父亲和他的业务。忠厚的大卫不知道他的辩护人同库安泰兄弟有联系,也不知道梅蒂维埃的背后有库安泰兄弟。大卫一声不吭,这对老葡萄园主便是一种侮辱;因此诉讼代理人利用当事人惊异之际起身告辞。

    “再见,亲爱的大卫,您已经知道了,人身羁押不会因上诉而中止,您的债权人只剩下这个方法了,他们会采取的。因此,您赶快逃走吧!……或者,如果您相信我的话,去找库安泰兄弟吧,他们有资金,您的发明要是已经成功,又符合您的愿望,最好是同他们合伙,他们毕竟是老好人……”

    “什么发明?”塞夏老头问。

    “您难道认为您的儿子这么傻,放弃了印刷所,没有想到别的事情吗?”诉讼代理人大声说,“他告诉我说,他正在发明一种方法,可以造出三法郎一令的纸,目前的市价可是每令十法郎……”

    “又是骗我的方法!”塞夏老头喊起来,“你们全都串通好,像集市里的骗子一样。如果大卫有这样时发明,他早就不需要我,而且变成百万富翁了!再见吧,我的小朋友们。”

    老头子走下楼梯离去了。

    “您还是设法躲一躲吧。”柏蒂-克洛对大卫说,说完以后他就去追赶老塞夏,准备再刺激他一下。

    小小的诉讼代理人在桑树广场追上了葡萄园主,老人正在那里嘀嘀咕咕呢。诉讼代理人一直送他到乌莫,分手时威吓他说,本周内如果欠他的费用不付清的话,他就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我会付钱给您,只要您教我一种方法,能够剥夺我儿子的继承权而不损害我的孙子和儿媳妇!……”老塞夏说完后就突然离开了柏蒂-克洛。

    “库安泰大哥真是熟悉人情世故……他对我说,向父亲要七百法郎,就能阻止父亲为儿子付七千法郎。”小小的诉讼代理人一边回到昂古莱姆一边心想,“不过别中了这个老狐狸纸厂老板的计,现在正是时候向他要些实在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空口说白话了。”

    塞夏老头同诉讼代理人走后,夏娃问她的丈夫:“我的朋友,你打算怎么办?”

    “把最大的锅子放上火炉,”大卫望着马里蓉喊道,“我有把握了!”

    夏娃听了这句话,拿起帽子、披巾和鞋子,态度十分焦躁不安,对科布说:

    “穿衣服,陪我走一次,因为我必须知道是否还有一条走出这个地狱的路……”

    夏娃走后,马里蓉大声说:“先生,理智一点吧,否则夫人会急死的。找些钱来还债吧,还了债您再去无拘无束地搞发明吧……”

    “闭嘴,马里蓉,”大卫回答,“最后一道难关即将攻破了。我马上可以同时得到一份发明执照和改进技术执照了。”

    在法国,改进技术执照是发明家的致命伤。一个人花了十年工夫去研究一项工业秘密,研究一架机器,或者有什么重大发现,取得了一个执照,自以为高枕无忧了。谁知接踵而来的一个竞争者,在他发明的机器上加上一颗螺丝钉,改良一下,是他所没有想到的,就能将发明权从他手中夺走。仅仅发明廉价的纸浆来造纸,所有问题并没有全部解决!别的人可能改良造浆程序。大卫·塞夏想把一切都预见到,以免经过多少艰难困苦才到手的财富被人抢走。荷兰纸(完全用破麻布造成,虽然荷兰目前已不生产,但名字仍叫荷兰纸)稍稍涂了点胶,并且是用手工一张张涂的,所以成本较贵。如果能用一种廉价的胶水在桶内涂胶的话(目前已经用这种办法,不过方法还不够好),那就没有什么漏洞可寻了。一个月以来,大卫就在研究在桶内为纸浆上胶的办法,他的目标是一下子能够发现两个秘密。

    这时夏娃是去看母亲。幸运的是,夏尔栋太太看护的是代理检察长的夫人。这位夫人刚刚为米洛·德·纳韦家生下一个男继承人。夏娃不相信一切官方人士,她想拿她的处境,去请教孤儿寡妇的法定保护人,问问他是否能够用出让她的债权的办法,来代替大卫还债;她也希望弄清柏蒂-克洛模棱两可行为的真正目的。代理检察长看见夏娃长得这么漂亮,大为惊异,对她不仅像对女子那样彬彬有礼,还特别有礼,这是夏娃所不习惯的。可怜的夏娃终于在这位官员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表情,自从结婚以后只在科布眼中看到过,像夏娃那样漂亮的女人,总是拿这种表情作为判断男人的标准的。每当一种私欲,或者利害关系,或者年龄关系,把年轻时代眼睛里这种绝对服从的火焰扑灭了的时候,女人就对这个男人怀有戒心,开始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库安泰兄弟、柏蒂-克洛、塞里泽等所有那些夏娃看出来是敌对的人,都是用冷酷无情的眼光看她的。因此她在代理检察长面前觉得自由自在,可是代理检察长一边殷勤接待她,一边用不多几句话就摧毁了她的全部希望。

    他对她说:“夫人,不能肯定王家高等法院会更改那份您收回婚前财产仅限于家具的判决。您享有的权利没有用来包庇欺诈行为。不过,您将来可以用债权人身份来分得查封物品的价金,您的公公也可以收回他的欠租,判决下来以后,还可以有别的争执,在法律上称为分摊份额之争。”

    “这样柏蒂-克洛先生不是害了我们吗?……”夏娃喊起来。

    官员又说:“柏蒂-克洛的行为符合您丈夫的委托,照他说,您丈夫只想拖延时间。照我的意见,您还是放弃上诉较好,您同您公公可以将业务上必需的机器买下来,您的出资只以您收回的财产为限,您公公也以欠他的房租为限……可是这是过于迅速达到目的了。那些诉讼代理人还要诈取你们的钱财!……”

    “这样我又跳不出塞夏老爹的掌心了,我欠他机器的租金,又欠他房租;我的丈夫仍然被梅蒂维埃先生诉追,因为梅蒂维埃先生几乎拿不到什么……”

    “您说得对,夫人。”

    “那么,我们的处境比现在还要差……”

    “归根结底,夫人,法律是保护债权人的。你们收了三千法郎,应该归还……”

    “啊,先生,您真的认为我们会……”

    夏娃停了下来,她发觉再说下去就会危害她的兄长。

    官员接下来说:“我知道这件事有点蹊跷,债务人员是正直的、高尚的,甚至是伟大的……而债权人只是代人出面……”

    吓坏了的夏娃,呆呆地注视着代理检察长。

    官员带着微妙的表情望了她一眼,继续说:“您知道,我们整天坐在那里听律师们辩论,有的是时间思索一下眼前发生的一切。”

    夏娃觉得白走了一趟,带着绝望回了家。当晚七点,杜布隆带来了宣布人身羁押的命令。这场官司到达了高潮。

    大卫说:“从明天起,我只好日里躲着,夜里出门了。”

    夏娃同夏尔栋太太都流下了眼泪。在她们的心目中,躲藏起来是件不名誉的事。科布和马里蓉知道主人的自由受到威胁,都惊吓起来,尤其是好久以来他们都认为他是毫无恶念的人,他们为他担心得那么厉害,以致他们去找到夏尔栋太太、夏娃和大卫三个人,问问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他们。科布和马里蓉进来的时候,正巧他们三个人都在流泪,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一向过着简单的生活,而现在他们不得不把大卫藏起来,怎样躲得过那些暗探的监视呢?这些暗探从现在起就一定在观察这个漫不经心的人的一举一动。

    科布用阿尔萨斯口音说:“如果太太能等一会儿,我就到敌人阵营里侦察一番;别瞧我像个德国人,干这一门我是内行;我又是一个真正的法国人,机灵得很呢。”

    马里蓉说:“啊!太太,让他去吧,他只想保护先生,没有别的想法。科布不是阿尔萨斯人,而是……什么呢?……一条纽芬兰看家狗!”

    大卫对他说:“去吧!科布,我们还有时间来决定应该怎么做。”

    科布奔往执达员家,大卫的敌人正在那里开会,商量怎样逮住他。

    在外省,逮捕一个债务人是一件异乎寻常的大事。首先,因为大家在外省互相熟识,难以使出这种讨人嫌的手段。债权人和债务人一辈子还得见面碰头。其次,一个商人,用外省的话来说,一个破产者,对这种合法的掠夺不肯妥协,有心来一次大破产,巴黎就可做他的藏身之处。在外省,巴黎就好像是比利时,有些藏身之处是不可能人内的,执达员的逮捕证一到管辖区的边界就失效了。最后,还有其他使其无法执行的障碍。比方,宣布私人住宅不可侵犯的法律在外省毫无例外地施行;执达员不能像在巴黎一样,进入别人的住宅逮捕债务人。因为在巴黎经常有几户人家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可是在外省,执达员要走进债务人的住宅去抓人,必须有一名治安法官从旁协助。治安法官是执达员的上司,他有权同意或者不同意执达员的请求。因此治安法官值得赞美的地方是他认为这个任务是一个负担,他不想做盲目的热爱或者盲目的仇恨的工具。还有别的相当严重的障碍。这种障碍能减弱法律规定人身羁押的残酷性,这种规定本无必要,风俗习惯的影响还能改变法律的性质,甚至使法律成为空文。在大城市,有许多无法无天的贫汉和坏蛋,甘心替人当间谍;可是在小城市里,每个人都彼此熟识,不可能受执达员雇用。有谁如果干了这种卑鄙的勾当,就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因此逮捕债务人的行当,不像在巴黎或者其他人口众多的城市那样,是商务警察的独家生意,而是诉讼程序中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是债务人和执达员之间的斗智,有时五花八门的奇思妙想可以给报纸的社会新闻栏提供有趣的材料。库安泰长兄不愿意自己出面,胖子库安泰自称受梅蒂维埃委托负责这件案子,同塞里泽一起来到了杜布隆家;塞里泽已经成了库安泰兄弟的一个工头,他们还用一千法郎取得了他的合作。杜布隆有两个助手可以依靠,因此库安泰兄弟一共有三条猎犬监视着他们的猎物。在实施逮捕时,杜布隆还可以调动宪兵,判决书里写得清清楚楚,在执达员要求时,宪兵应予以协助。这时候这五个人集合在杜布隆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在房屋底层,是他的事务所里的一间。

    走进事务所要通过一条铺石板的走廊,相当宽阔,有点像过道。这所房子有一扇门,门两边有镀金的司法人员盾形标志,中间是三个黑字:执达员。事务所临街的两扇窗门装着粗大的铁栅。办公室面对花园,执达员爱好园艺,靠墙亲手种了一列果树,都很成功。厨房正对着事务所,厨房后面是上楼的楼梯。这所房子坐落在一条小街上,在新建的法院后面。当时法院还没有完工,直到一八二〇年才建成。这些细节对了解科布那天的遭遇不是没有用处的。科布到执达员家是假装要出卖主人,以便探听他们耍些什么阴谋,好回去预防。厨娘给他开了门,科布表示为案子的事想见杜布隆先生。厨娘正在洗碗,被打断了很不高兴,她又不认识科布,就打开事务所的门,叫科布等着,先生正在办公室开会呢。然后,她去通知主人说,有人想同先生谈话。她说明来者是个乡下佬。杜布隆说:

    “叫他等着!”

    科布在办公室门边坐下。

    胖子库安泰说:“你们打算怎样进行?如果我们明天早上逮住他,我们就赢得时间了。”

    “他诨名叫傻瓜,一点不错,要抓他再容易没有了。”塞里泽大声说。

    科布听出胖子库安泰的嗓音,尤其是听了他说的两句话,立刻猜到说的是他的主人,他听出塞里泽的声音以后,越发惊异了。

    吓坏了的他心里喊道:“这家伙还吃过主人的面包!”

    杜布隆说:“孩子们,应该这样做:我们分梯级布置我们的人,相互间距离远一点,从胜地街一直到桑树广场,对着各个方向,以便追踪傻瓜(我很喜欢这个诨名)却不被他觉察,只有他走进屋子自以为躲起来了我们才离开他;我们让他过几天安静的日子,然后有一天在日出之前或日落以后逮住他。”

    “可是这时候他干什么呢?他会跑掉的。”胖子库安泰说。“他在家里。”杜布隆说,“假如他走出屋子,我立刻知道。我的一个助手在桑树广场盯着他,另一个在法院的街角上,还有一个在离我房子五十步的地方。那家伙一出门,我的助手立刻吹口哨,他还没有走三步路,我就通过这种电报或通信知道了。”

    执达员都称他们的手下为助手,这样听起来好听些。

    科布料想不到运气这么好,他轻轻地走出事务所,对厨娘说:

    “杜布隆先生很忙,我明天早上早点来。”

    阿尔萨斯人当过骑兵,忽然想起一个主意,立刻付诸实施。他奔到一家熟识的租马店,挑了一匹马,配好鞍,然后急匆匆地回去找主人。他见到夏娃正陷于深深的悲痛中。

    “科布,什么事?”大卫发觉阿尔萨斯人脸上的表情半惊半喜,就问。

    “您被坏蛋包围了。最好的办法是将主人藏起来。太太想过有什么地方吗?”

    忠心的科布一一述说塞里泽的叛变、屋子四周的埋伏、胖子库安泰的参与其事,这些人反对主人的阴谋,大卫的处境可以说是阴云密布。

    “原来诉追你的是库安泰兄弟,”可怜的夏娃绝望地叫道,“这就是为什么梅蒂维埃显得这样恶狠狠的原因……他们是纸商,都想得到你的秘密。”

    “可是怎样才能脱离他们的魔掌呀?”夏尔栋太太叫道。

    科布说:“只要太太有收容先生的地方,我负责送他去,绝对不让人知道。”

    夏娃说:“你们只能在夜间走进巴齐纳·克莱热家,我会去同她讲好的。在目前的情况下,巴齐纳就等于另一个我。”

    “探子会跟踪你。”大卫稍为清醒过来以后说,“问题的关键是找到一种方法可以通知巴齐纳,而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必亲自去。”

    科布说:“太太尽管去。我有一个计策:我同先生出门,让暗探跟踪我们。这时候,太太可以到克莱热小姐家去,就没有人跟踪了。我有一匹马,先生可以坐在我背后,鬼才追得上我们!”

    可怜的夏娃投向丈夫的怀里喊道:“那么,再见吧,朋友。我们当中没有人去看你,因为我们能使你被捕。在你躲藏期间,我们不能见面,只能写信,巴齐纳将你的信投入邮局,我用她的名字给你写信。”

    大卫和科布一出门,便听见了口哨声,他们把暗探一直带到巴莱门下的马匹出租店。科布将主人放在马背上,叮嘱他要紧紧抱住他。

    “吹口哨吧,吹口哨吧,好朋友!”科布嚷道,“我不在乎你们!你们永远也追不上我这个老骑兵。”

    老骑兵把马一夹,直奔田野,那速度使任何暗探都无法跟踪他,也不知他往何处去。

    夏娃找了一个巧妙的借口去找波斯泰,说是要请教他。受尽空口喊同情的侮辱以后,她离开了波斯泰家,眼看四周无人,就走进了巴齐纳家,向她倾诉了悲痛,请求她的帮助和保护。巴齐纳小心翼翼地把夏娃带进卧房,打开一个连着小间的门,小间里阳光只从一扇窗上射进来,没有人看得见里面。两个朋友打开一个小壁炉,壁炉的烟筒同工厂壁炉的烟筒并排,女工们经常在壁炉里生火来热熨斗。夏娃和巴齐纳在地板上铺了旧被子,以减轻大卫不小心弄出的声音;她们为他安置了一张帆布床用来睡觉,一个炉子用来搞实验,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用来休息和写字。巴齐纳答应每晚给他送饭。巴齐纳的房间从来没有人进来,大卫不用怕他的敌人,连警察也不用怕了。

    夏娃最后拥抱她的朋友说:“现在他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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