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放心了。”夏娃对她妈和马里蓉说,她发觉她们俩还非常紧张。
马里蓉看见夏娃不由自主地向卧室张望,她就说:“他们早走了。”
科布在通往巴黎的大路上跑了约四公里地以后,问道:“我们应该到哪儿去呢?……”
“到玛尔萨克去,”大卫回答,“既然你已经带我到这条路上,我想再试一下,看能不能感动父亲。”
“我看还是夺取一个炮兵阵地容易得多,您父亲是没有心肝的……”
老印刷工不相信儿子,像大多数人一样,只凭结果来判断他。首先,老头儿不相信自己剥削了大卫;其次,他不理会时间的差别,心里想:“我给了他一个印刷厂,像我以前一样;他呢,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却混不下去!”他对儿子不理解,却指责儿子,自以为比聪明的大卫强得多,他心想:“我为他保留了一碗饭。”伦理学家永远不能叫人明白感情对利害关系的全部影响。这种影响之强烈,同利害关系对感情的影响一样。大自然的一切法则都有双重作用,彼此相反。大卫理解他的父亲,并且气量大,肯原谅他。科布和大卫八点钟时到达玛尔萨克,恰巧遇见老头子快要吃完晚饭,马上要上床睡觉了。
“我是靠官府的力量才能见到你的。”父亲带着苦笑对儿子说。
“怎么,我的主人同您,怎么能碰见呢?……他在天上旅游,而您总在葡萄园里……”科布气冲冲地叫喊,“拿钱还债吧!拿钱还债吧!这是您做父亲的责任……”
“别说了,科布,你走吧,把马寄放在库图瓦太太家,免得打扰我父亲,要知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科布一边走一边嘀咕,像一条狗因为不谨慎挨了主人的骂,一边服从,一边抗议。大卫没有说出他的秘密,却向父亲建议,给父亲一份最明确的证明,以证实他的发明,还要给父亲一份利润,只要他肯垫一笔大卫目前所需要的款子,或者立即交付,或者留做经营发明的资本。
“你怎么能够证明你不用任何东西,不费一文钱就能造出好纸来?”旧印刷商问,他用醉眼望着儿子,眼光既狡猾,又好奇,又贪婪,像从雨云里发出来的闪电。因为老头子墨守成规,不戴帽子不肯睡觉,他的睡帽就是两瓶陈年好酒,照他的说法,他要小口小口地呷。
“再简单不过了,”大卫回答,“我身上没带着纸,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躲避杜布隆;我在来玛尔萨克的路上,才想起我在你这里,同在一个高利贷者家里一样,也能得到许多便利。我的身上只有衣服。把我关在一间密室里,任何人不许进来,任何人都见不到我……”
“怎么,”老头子用可怕的眼神瞪了儿子一眼道,“你连我也不让看见?”
“父亲,”大卫回答,“您对我证明过,生意场上无父子。”
“啊!你连生你出来的人也不相信。”
“不对,我是不相信夺走我一切生存工具的人。”
“你说得对,各人为自己!”老头子说,“好吧!我把你放在我的酒窖里。”
“我同科布一起进去,您给我一个锅子煮纸浆。”大卫说,没有注意到他父亲的眼神,“然后请您去找些朝鲜蓟,芦笋梗子,有刺的荨麻,再到小河边上去割些芦苇。明天早上,我就可以带着上等好纸走出您的酒窖了。”
“如果真是可能……”老头子打了一个饱嗝儿说,“我也许会给你……我瞧瞧我能给你多少……也许两万五千法郎吧,不过有一个条件,每年我必须能赚进同样的数目……”
“您考验我吧,我同意!”大卫喊道,“科布,骑马一直到芒斯勒,到一家桶筛店去买一只大鬃筛,再到杂货店去买胶水,赶快回来。”
“来吧,喝一杯……”老头子说,在他儿子面前放上一瓶酒、一点面包和吃剩的冻肉,“长长气力,我去为你准备绿色的破布;因为你的破布都是绿色的!我甚至害怕它们太绿了。”
两个钟头以后,约在晚上十一点,老头子将儿子和科布两个人关在一间连着酒窖的小屋子里,上面盖着凹瓦,里面有全套煮酒的工具。大家知道,所谓干邑烧酒就是这样烧出来的。
大卫欢呼:“啊!我在这里真像在一所工场里一样……这儿有木柴、铜盆。”
“明天见!”塞夏老头说,“我要把你们关起来。我还要放开两条狗。我放心不下,不知有没有人会带纸给你们。明天交样品给我看,我会当你的合伙人,事情弄清楚,干起来就得力了……”
科布和大卫被关在小屋里,花了两个钟头来弄碎草秆,用的是两块厚木板。火熊熊地烧起来,水也开了。大约清晨两点,没什么事情干的科布,听见一声叹息,宛如酒鬼的打嗝,他拿起一根蜡烛,到处张望,看见老塞夏的紫红脸满满地塞住一个方洞口,这洞开在从酒窖通向小屋的门上头,用些空酒桶遮住。狡猾的老头子带他的儿子和科布走的是通常用来出货的外门,这扇内门可以不绕过院子把桶子推进来。
“哎呀!您这个做爸爸的!太不像话了,您想偷窃您儿子的……您知道您喝饱了好酒干的是什么事吗?您真是个浑蛋。”
大卫说:“噢,爸爸!”
“我来是看你们还需要什么东西。”酒醒了一半的葡萄园主说。
“您是关心我们才带来一把小梯子的,对吗?……”科布说,他搬开堵塞物,打开小门,发现老头子穿着衬衫站在一把矮梯子上。
“您太不顾身体了!”大卫嚷道。
“我大概是个梦游病人,”老头子满脸羞愧地走下梯子,“你对爸爸缺乏信心使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想将不能做到的事变成现实,正在同魔鬼打交道。”
“魔鬼,就是您迷恋钱财!”科布喊道。
“爸爸,去睡觉吧!”大卫说,“您愿意关我们就关我们,可是不要再来了,科布会守着的。”
第二天,清晨四点,大卫从小屋出来,扫清了造纸的一切痕迹,拿给他父亲三十几页纸,纸张的洁白、纤细、坚固、拉力,都叫人没有话说,还留着鬃筛上或粗或细的纹迹,像水印一样。老头子拿起样张,用掌车工人的习惯伸出舌头试了试,他从年轻时候起就用舌头做纸张的试管,已成了习惯。他拿着纸摆弄,搓皱,折叠,做出种种试验以判断纸张的质量,虽然一点也找不到岔子,但仍然不肯认输。
“还要看印刷起来怎么样!”他故意说,为的是避免赞美儿子。
“真是个怪人!”科布喊道。
老头子变得冷冰冰的,为了维持父亲的尊严,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爸爸,我不愿意骗您,我觉得我造出来的纸仍然太贵,我要解决上胶的问题……现在只剩下这一点要争取了……”
“啊!你想叫我上当!”
“我不是告诉了您吗?我能在锅子里上胶,只是到目前为止胶水不能均匀地沁进纸浆里,使得造出来的纸像刷子一样毛糙。”
“那么好吧,改良你在锅里上胶的办法,我就拿钱给你。”
“我的主人永远见不到您的钱!”
很明显,昨夜老头子失了面子,想叫大卫补偿,所以今天对他特别冷淡。
大卫指使科布走开,说:“爸爸,我从来没有埋怨过您用过高的价钱将印刷所卖给我,也不在乎您只凭您自己片面的估价;我始终把您当父亲看待。我常常想:老人千辛万苦将我养大成人,待我比我应得的更好,我应该让他安安静静地颐养天年,享受他劳动得来的果实。我甚至放弃了母亲给我的遗产。您要我背债过日子,我哼都不哼一声。我要求自己不要麻烦您,靠自己挣得一份好家业。现在我受尽了折磨,发明终于成功了,可我家里没有饭吃,为别人欠下的债务弄得焦头烂额……是的,我要耐心奋斗,直到我筋疲力尽为止。也许您应该帮助我!……不过请您不必为我着想,想想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孩吧!……(说到这里,大卫止不住地流下眼泪)给他们一点帮助和保护吧。您难道连马里蓉和科布也比不上?他们都拿出了储蓄。”儿子看见父亲像印刷机上的石板那么冰冷,不由得喊了起来。
“他们的储蓄还不够吗?……”老头子丝毫不觉得羞惭,反而大声说,“你连整个法兰西都要吞下去了……再见吧!我对生意一窍不通,不能参与一桩只有我一个人可能吃亏的生意。”他又借用在工厂时的绰号说,“猴子吃不了大熊。我是葡萄园主,不是银行家……何况,父子合伙做生意是没有好结果的。来吃饭吧,你瞧,你能说我什么东西也没有给你?……”
大卫是心胸宽广的人,能将痛苦埋藏在内心深处,不让最亲爱的人知道,因此他这种人流露痛苦的时候,也就是最费劲地勉强扼制自己的时候。夏娃完全理解丈夫的这种好性格。可是父亲却认为这一大串痛苦浮出水面,是孩子们捉弄父亲的庸俗把戏,他把儿子的沮丧当作欺哄不成的羞惭表现。父子俩因此就不欢而散。半夜时分大卫和科布回到昂古莱姆,他们像小偷行窃一样小心翼翼地步行进城。约在清晨一点钟,大卫走进巴齐纳,克莱热小姐的家,没有人看见,他躲进老婆为他准备好的密室里。进去以后,大卫就受到世界上最灵巧的同情心——一个女工的同情心——的保护。第二天早上,科布夸耀门自己骑马救了他的主人,一直到将他安排上一辆到里摩日去的公共马车才离开他。相当多的原料放进巴齐纳的地窖里,使得科布、马里蓉、塞夏夫人和她母亲都不必同克莱热小姐进行接触。
同儿子吵架以后两天,老塞夏看见离葡萄收割期还有二十天,受着贪心驱使,赶到儿媳妇家里。他睡不着觉,想知道这项发明能不能发财,照他的说法,是防备暴风雨。他住在儿媳妇房间上面的顶楼,有两间顶楼是保留给他的。对儿子家中的没钱开支,他只作看不见。既然儿子欠他房租,就理应要养他!家里吃饭的刀叉改用镀锡的,他不以为怪。
“我开头也是这样的。”儿媳妇向他抱歉不能用银餐具侍候他时,他这样回答。
马里蓉不得不为家里吃的用的样样都向商家赊账。科布去为泥水工当助手,每天挣二十个苏。终于过了不久,可怜的夏娃手里只剩下十个法郎了。为了她的孩子和大卫的利益,她牺牲了最后一点积蓄来好好接待老头子。她总希望她的亲热、孝顺和逆来顺受能够感动那个守财奴;可是她发现他始终不为所动。最后,她发现他的眼神同库安泰兄弟、柏蒂-克洛和塞里泽一样冷酷,她就想观察他的性格和揣摩他的心理,但这丝毫没有用!塞夏老头经常喝得半醉,一点不露声色。酒醉是双重的布幕,老头子以酒醉为借口,想从夏娃这里打听出大卫的秘密,其实他有时真醉有时是假醉。他一会儿好话说尽,一会儿威吓他的儿媳妇。夏娃回答他什么都不知道时,他就对她说:“我要将家财都喝个精光,我要把财产改为终生年金……”这些不体面的斗争使可怜的夏娃觉得不胜其烦,为着避免对公公失礼,最终她保持了沉默。有一天,她忍无可忍,对他说:“爸爸,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包您知道一切,您代大卫还了债,他就能回来,你们俩就能相互了解了。”
“啊!原来你们想的就是这件事,”他喊起来,“知道了倒好。”
塞夏老头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倒相信库安泰兄弟。他去向他们请教,他们故意迷惑他,说他儿子的发明可以发几千万的财。
“如果大卫能证明他的发明有了结果,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我的纸厂同他合伙,他的发明作价同我的纸厂相同。”库安泰长兄说。
疑心的老头子到处同工人们交杯喝酒,打听消息,装作什么都不懂,向柏蒂-克洛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最后他终于怀疑库安泰兄弟是梅蒂维埃的后台,计划逼迫塞夏印刷厂倒闭,用大卫的发明来引诱他拿钱出来,可是由于老头子出身平民,他猜不出柏蒂-克洛也参与同谋,也猜不出他们的阴谋迟早得将这项高明的工业发明抢过去。老头子看见儿媳妇坚决保持沉默,连大卫藏在哪里也不肯说出来,气愤不过。终于有一天,他知道儿子总在浇辊的工房做试验时,决心对工场破门而入。一大清早他下了楼,开始撬工场的锁。
“喂!塞夏老爹,您在这儿干什么?”马里蓉大喊一声。她一大清早起来,准备到工场去,却一步跳到浸纸处。
“马里蓉,我难道不是在我家里吗?”满面羞愧的老头子说。
“哎哟,您年纪大了就变成贼了吗?……可您没有喝酒呀……我马上去告诉太太。”
“闭嘴,马里蓉。”老头子从口袋里拿出两枚六法郎的银币给她,“拿去……”
“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您也别再来了。”马里蓉拿手指威胁他说,“否则我就要让昂古莱姆全城都知道。”
老头子一走,马里蓉马上到楼上女主人那里去。
“太太,我从您公公那里骗来了十二个法郎,您收下吧……”
“你怎么弄来的?”
“他不是想看看先生的铜盆和原料吗?他是想发现秘密。我早知道小厨房里没有什么,可是我恐吓他一下,当他想偷他儿子的东西,他就赶快给了我两枚六法郎的银币,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时候,巴齐纳高高兴兴地给她带来了大卫的一封信,用的信纸质地优良,她是偷偷地交给夏娃的。
“亲爱的夏娃,我第一个写信给你,用的是我制造的第一张纸。我已经成功地解决了在锅内用胶的问题!每斤纸浆的成本只有五个苏,即使我用的原料是在优质的地上特别种出来的。每令十二斤的纸只要用三法郎的有胶纸浆就行了。我可以肯定能将书籍的重量减轻一半。信封,信纸,样品,各有不同的造法。我拥抱你,我们将因有钱而幸福,钱是我们唯一缺少的东西。”
“拿着,”夏娃递样品给公公时对他说,“把您今年收成的钱给您的儿子,让他去挣大钱,他会还您十倍的钱,因为他已经成功了!……”
塞夏老头马上奔到库安泰兄弟家中。在那里,他们把每个样品都试验一下,仔细检查:有的上了胶,有的没有胶;标价从每令三法郎到十法郎;有些像金属一样纯正,另一些像中国纸那么柔软,白色也各有不同程度的白。即使是犹太人鉴别金刚钻,也不像库安泰兄弟和塞夏老头那样聚精会神。
胖子库安泰说:“您儿子的路走对了。”
老塞夏说:“那么,你们就替他还债吧。”
库安泰长兄说:“我很愿意,只要他肯同我们合伙。”
“你们简直是强盗!”退休的老头叫道,“你们用梅蒂维埃的名义诉追我的儿子,你们想叫我付钱给你们,这就是全部事实。我不这么笨,朋友!……”
两兄弟互相望了一眼,可是他们忍住了,不露出惊讶的样子,心中却为守财奴的精明而吃惊。
“我们还不是百万富翁,可以随意为人家贴现。”胖子库安泰回驳,“我们只要能用现金购买破布,就算运气好的了,可我们现在付给客商的,仍是期票。”
“应该进行大规模的试验。”库安泰长兄冷冷地说,“因为在小锅子里制成的东西,在大规模生产时往往失败。把您的儿子解放出来吧。”
“可以,可是我的儿子恢复了自由,会不会不同意我合伙呢?”老塞夏说。
“这跟我们没有关系。”胖子库安泰说,“而且,老先生,别以为您给了儿子一万法郎,就万事大吉了!一张发明执照要两千法郎,还要到巴黎去领;正式生产之前,为谨慎起见,就像我长兄说的,还要先造一千令纸,投入整锅的纸浆,才能得出结果。您瞧,最不能掉以轻心的,莫过于对发明家了。”
库安泰长兄说:“我宁可要现成的东西。”
老头子整夜翻来覆去在想他的难题:“如果我代大卫还了债,他自由了,就再也没有必要同我合伙。他明明知道我们第一次合伙他吃了亏,他一定不想第二次合伙。我最好还是让他不自由的好,可怜的家伙。”
库安泰兄弟相当熟悉塞夏老爹的为人,知道他已经同他们结成一伙。这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他们的共同想法是:拿发明来做合伙的基础,必须进行试验;要试验必须让大卫获得自由。大卫一旦自由以后,我们就抓不住他了。各自的想法是:柏蒂-克洛想,我结婚以后,就不受库安泰兄弟的羁绊了,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得抓住他们;库安泰长兄想,我还是希望把大卫关起来,这样我就可以做主。老塞夏心想:我为儿子还了债,只会得到他的一声谢谢。
夏娃受尽公公的攻击和威吓,说要赶她出屋子,却始终不肯说出丈夫躲藏的地方,也不肯接受免除羁押的安全通行证。她没有把握第二次把丈夫藏起来比第一次更妥当,因此她回答公公说:“把儿子赎出来,您就样样知道了。”这四个人仿佛围着一桌丰盛的宴会,谁也不敢下箸,他们都怕被人占先,大家互相监视,彼此互不信任。
大卫藏匿了几天以后,柏蒂-克洛到纸厂来探望库安泰长兄。
他对长子说:“我已经尽了力。大卫把自己关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安静地在那里研究改进的方法。您达不到目的不是我的错。您遵守诺言吗?”
“我们成功了,我一定遵守诺言。”库安泰长兄回答,“老塞夏到这儿来了好几天,是来打听造纸的问题,老吝啬鬼已经觉察出儿子的发明,想加以利用,因此还是有希望搞成合伙的。您既是父子两个的诉讼代理人……”
“祈祷圣灵将他们父子俩都交到您手里吧。”柏蒂-克洛微笑着说。
“好的,”库安泰说,“只要您能将大卫关进监狱或者用一份合伙契约,把大卫困在我们手中,您就会成为德·埃耶小姐的丈夫。”
“这是不是您的最后通牒?”
“我听不懂。”
“我说的是纯正的法语。”柏蒂-克洛用生硬的口气回答。
“啊!是吗?”库安泰用好奇的口气回答。
“明天就介绍我去见德·塞农施小姐,落实您的诺言,让我看见些实在的东西,否则我就要卖掉我的事务所,代大卫还清债务,同他合伙做生意。我不愿意受骗。您用坦率的话对我说,我也用坦率的话回答您。我已经实行我的诺言了,请您也实行您的诺言。您什么都有了,我还一点也没有。如果我得不到您诚意的保证,我就没收您的赌注。”
库安泰长兄拿起帽子和雨伞,露出狡猾的神气,边往外走,边对跟在他后面的柏蒂-克洛说:
“您等着瞧吧,亲爱的朋友,您会知道我有没有为您开辟道路的……”商人对诉讼代理人说。
狡猾而精明的纸商立刻认识到处境的危险,他发现柏蒂-克洛是一个应该做公平交易的人。他为了有个准备,也为了良心上有个交代,已经借口说要报告德·拉·埃耶小姐的财务情况,向前任总领事露一点口风。
“我为弗朗索瓦兹看中了一门亲事。在今天,”他微笑着说,“只有三万法郎的姑娘,眼界不能太高。”
“我们再谈吧,”弗朗西斯·杜·奥图瓦答道,“自从德·巴热东夫人走后,德·塞农施夫人的地位变了,我们可以将弗朗索瓦兹嫁给一位年老的乡绅。”
“那她不会安分的,”纸商严肃地说,“不如把她嫁给一个既有本事又有志气的年轻人,由您来扶植他,一定能给他的夫人一个优越的地位。”
“我们再谈吧,”弗朗西斯又说了一句,“这件事得首先征求她教母的意见。”
自从德·巴热东先生死后,路易丝·德·内格勒珀利斯出售了米纳热街的公馆。德·塞农施夫人住的地方很狭窄,就叫德·塞农施先生买下这所房子,这是吕西安野心的发源地,本书故事开始的地方。泽菲里娜·德·塞农施心里筹划要继承德·巴热东夫人的王者地位,拥有一个沙龙,当上贵夫人。巴热东先生同尚杜尔先生决斗时,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分裂成两派:一派主张路易丝·德·内格勒珀利斯是清白的,另一派相信斯塔尼斯拉斯·德·尚杜尔的诽谤。德·塞农施夫人宣布站在巴热东夫妇一边,首先就争取了这一派的人;其次,她住进这所公馆以后,利用许多人多年来到这儿来打牌的习惯,每晚接待许多宾客,肯定压倒了她的对手阿梅利·德·尚杜尔。自认为成了昂古莱姆贵族社会核心人物的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希望将弗朗索瓦兹嫁给德·塞弗拉克老先生,这位对象是杜·布罗萨尔夫人想给女儿找的,后来没有成功。德·巴热东夫人的归来,增加了泽菲里娜对她亲爱的教女的期望,因为德·巴热东夫人已经成了省长夫人。她心想,省长夫人一定会运用自己的威信帮助那些捧过她场的人。库安泰长兄对昂古莱姆了如指掌,一眼就看出所有的困难,可是他决心用只有达尔杜弗才会使用的一招来迈出困难的一步。诉讼代理人见这场诉讼的幕后指使者库安泰这么忠诚地对待他,从纸厂一路走到米纳热街的公馆,竟让他任意沉思,不免大为惊讶。到了公馆的台阶,两个不速之客被这句话拦住了:“先生和夫人正在吃饭。”
库安泰长兄说:“您尽管通报就是了。”
姓名通报以后,那位伪善的商人马上被引进。那位装腔作势的泽菲里娜,正在同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先生,以及德·拉·埃耶小姐一起吃饭。德·塞农施先生则像往常一样,在打猎季节开始时,到德·比芒泰尔先生家里去了。商人把诉讼代理人介绍给泽菲里娜。
“夫人,他就是我给您提起过的年轻律师兼诉讼代理人,他愿意为您漂亮的教女解除监护。”
前任外交官仔细打量柏蒂-克洛,而柏蒂-克洛则偷看那位“漂亮的教女”。库安泰和弗朗西斯从来没有对泽菲里娜提过这件事,以致泽菲里娜吃惊得非同小可,连手里的叉子都掉下来了。德·拉·埃耶小姐一副泼妇样子,经常面带愠色,身材瘦削,不好看,淡黄头发,虽然有一点贵族气派,却很难嫁出去。她的出生证上写着“父母情况不详”几个字,使她无法进入她的教母和弗朗西斯想把她安置的上流社会。德·拉·埃耶小姐自己不知道这情况,却一味挑剔,甚至可能拒绝乌莫镇最富有的商人。德·拉·埃耶小姐看见瘦削的诉讼代理人后,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怪模样,库安泰在柏蒂-克洛的嘴角上也发现同样的表情。德·塞农施夫人和弗朗西斯看上去好像正在商量用什么方法可以赶走库安泰和他推荐的年轻人。库安泰明白了这一切,要求同杜·奥图瓦先生单独谈几句话。他们走进了客厅。
他很坦率地对屋主人说:“先生,父爱遮住了您的眼睛,您看不清楚您的女儿很难嫁出去。我为着你们大家的利益,已经把您放到没有退路的地步,因为我也爱弗朗索瓦兹,就同爱一个教女一样。柏蒂-克洛知道这一切!……他的超乎寻常的野心正好保证使您的小宝贝得到幸福。首先,弗朗索瓦兹可以使丈夫唯命是从;您可以在新省长夫人的帮助下,保举他当上一名检察官。米洛先生肯定会调去纳韦尔。柏蒂-克洛出售他的事务所,您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为他找到一个代理检察长的位置,不久他就能当上检察官,然后是法院庭长、国会议员……”
回到餐厅,弗朗西斯对女儿的求婚者亲热多了。他用特殊的眼光瞧着德·塞农施夫人,最后他邀请柏蒂-克洛第二天来吃晚饭,商量事情,就结束了这场介绍。接着他把商人和诉讼代理人一直送到院子,而且对柏蒂-克洛说,由于有库安泰的介绍,他同德·塞农施太太准备完全同意德·拉·埃耶小姐的财产保管人为这位小天使的幸福所做的一切决定。
柏蒂-克洛离开公馆时喊道:“啊!她多么凶啊!我上当了。”
“她的神气很高贵。”库安泰回答,“不过,假定她长得漂亮,人家还会把她嫁给您吗?……朋友,不止一个小业主对三万法郎的嫁妆和德·塞农施夫人和德·夏特莱伯爵夫人这两个靠山垂涎欲滴呢。何况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先生永远不会结婚,这位姑娘是他的继承人……您的亲事成功了!”
“怎么?”
“我刚才就是这样说的。”库安泰长兄回答,将他的大胆计划告诉了诉讼代理人,“朋友,米洛先生据说要调任纳韦尔的检察官,您将事务所出盘,不出十年您就会成为掌玺大臣。您相当大胆,宫廷里无论叫您干什么,您都不会推却的!……”
“那么好吧,明天四点半您到桑树广场来。”诉讼代理人被美好的将来弄得异常兴奋,他说,“我会见到老塞夏,我们可以缔结一份合伙契约,使他们父子两人都归属库安泰兄弟公司。”
玛尔萨克的老神甫走上昂古莱姆的扶梯去告知夏娃她长兄的消息时,大卫已经躲了十一天,躲的地方离可敬的神甫刚刚离开的屋子只隔两道门。
马龙神甫走到桑树广场,看见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各自以其特色吸引人注意,他们用全身力量压在那位自愿受监禁者的现在和将来上。他们就是塞夏老爹、库安泰大哥和瘦小的诉讼代理人。三个人,代表三种贪婪!可是三种贪婪的不同正如三个人之各异一样。一个想出卖儿子,另一个想出卖他的当事人,而库安泰长兄则自夸为一毛不拔就可以将这些人全买下来。那时大约是五点钟,大多数回家吃饭的人都停下来瞧一瞧这三个人。
最好奇的人心想:“塞夏老头跟库安泰长兄有什么话要谈呢?真见鬼!……”
“一定是关于那个可怜的家伙,他抛妻弃子,连丈母娘也不顾。”有人回答。
一个有强烈外省精神的人说:“把孩子送到巴黎去学手艺吧。这就是榜样!”
马龙神甫刚进广场,葡萄园主就看见了,他喊道:“喂!神甫,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老神甫回答:“我来是为您的家人。”
老塞夏说:“这又是我儿子的主意!……”
“您花不了多少钱就能使您全家人幸福。”神甫指着窗口说,夏娃漂亮的脸蛋正从窗帘中露出来。
这时候夏娃正在摇着孩子,唱歌给孩子听,来平息孩子的哭声。
塞夏老爹说:“您带来了我儿子的消息,或者更好一点,送钱来!”
“都不是,”马龙神甫说,“我是给妹妹带来长兄的消息。”
柏蒂-克洛喊起来:“吕西安的消息吗?……”
“是的,可怜的年轻人从巴黎步行到这儿来。我在库图瓦家里见到他,他疲倦得要死,而且贫困潦倒。”神甫回答,“啊!他真可怜!”
柏蒂-克洛向神甫道了别,抓住库安泰的臂膀大声说:“我们要到德·塞农施夫人家吃饭,现在是换衣服的时候了!……”他凑到库安泰的耳朵边说,“我们抓住小的,不久就能抓住母亲。大卫在我们掌握中了……”
“我给您结成一门亲事,现在轮到您为我办事了。”库安泰长兄说,脸上不由得露出虚假的微笑。
“吕西安是我中学同学,同我是哥们!……要不了一周时间,我就能从他那里知道些消息。您设法公布结婚预告,我保证能将大卫关进监狱。他入狱以后,我的使命就完了。”
“啊!”库安泰长兄顿声感叹,“最好就是发明执照上用我们的名字!”
瘦小的诉讼代理人听见他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战栗起来。
这时候夏娃看见她的公公和马龙神甫走进来,马龙想不到他的一句话就促成了案子的结束。
老塞夏对儿媳妇说:“我们的神甫来告诉您关于您长兄的好消息。”
“啊!”可怜的夏娃像心头受了打击般嚷起来,“他又出了什么事啊!”
这下喊声流露出多少痛苦、多少惊慌,使得马龙神甫急忙说:“您放心吧,夫人,他活着!”
“您能不能去把妈妈找来,”夏娃对公公说,“让她一起听神甫讲关于吕西安的事。”
老头子走出来找到夏尔栋太太,对她说:“您同马龙神甫又有得争论了,他是一个好人,虽然他是个教士。今天的晚饭一定迟些吃了,我过一个钟头再回来。”
老头子对凡是不能发出银钱当啷声和金子光泽的东西,一概不闻不问。他也不知道刚才的一下打击对老太太有多大影响。女儿女婿的遭难,对吕西安的绝望,很久以来夏尔栋太太被认为是刚强和正直的性格,在很短期间就变得无法辨认。十八个月来所发生的不幸事件,都使夏尔栋太太改变得认不出来。她不仅出身高贵,心灵高尚,也十分疼爱儿女。因此这六个月来她所受的磨难,比她守寡以来更多。吕西安本来可以由国王下谕恢复吕邦普莱的姓氏,重新建立家业,继承爵位和家徽,变成一个伟大人物!可是跌落在泥泞里!她对吕西安比对女儿严厉得多,自从她知道吕西安的票据事件以后,她就认为他们一生完了。做母亲的有时总想欺骗自己;可是她熟知哺育过的孩子,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在大卫和他妻子为吕西安在巴黎的遭遇而争论的时候,她表面上同意夏娃的观点,对吕西安仍存有幻想,实际上她害怕的却是大卫的话有理,因为他的话同她自己的良心告诉她的话完全一致。她太熟悉女儿的感觉过分敏锐了,她不敢将内心的痛苦告诉女儿,只能将痛苦默默地往心里咽,只有知道应该怎样钟爱孩子的母亲才能做到这一点。在夏娃方面,她提心吊胆地看着母亲被哀伤侵蚀,眼巴巴地看着她变得衰老,而且越来越厉害!母女两人都说着高尚的假话,彼此都骗不了对方。在这位母亲的生涯中,粗暴的葡萄园主所说的那句话,恰如最后一滴水滴下去使夏尔栋太太心中的苦水满溢出来,击中了她的心脏。
夏娃对神甫说:“神甫,这就是我母亲!”神甫看了看她那张经过苦行磨炼的老修女的脸,头发全白,只有脸上的神气又温柔又平静,像那些虔诚的妇女,显得好看一些;她是那种顺着天主旨意活下去的妇女。神甫一眼就看出这两个妇女的全部生活,他再也不怜悯她们的刽子手吕西安了,他猜得出这两个被害人的全部痛苦。
夏娃揩了揩眼睛说:“妈,我可怜的长兄就在我们身边,在玛尔萨克。”
“为什么他不到这儿来?”夏尔栋太太问。
马龙神甫把吕西安告诉的路上的艰苦,在巴黎最后几天的不幸遭遇一一细说了。他描绘吕西安听见他的不慎行为怎样害了全家以后如何震惊,还害怕不知昂古莱姆怎样接待他。
“难道他连我们都不相信了吗?”夏尔栋太太说。
“可怜人是步行回来的,一路上缺衣少食,十分凄凉。他回来是准备过最艰苦的生活……以补赎他的过失。”
夏娃说:“神甫,尽管长兄害了我们,我仍然爱他,就像爱一个去世的人的躯壳一样。即使是这种爱法,也胜过许多妹妹对长兄的爱。他使我们变穷了,可是只要他肯回来,他就能分享我们微薄的杯羹。啊!当初要是他没有离开我们,我们就不会失去最宝贵的宝贝了。”
夏尔栋太太喊道:“还是当初从我们手里抢走他的那个女人用马车把他带回来的。去的时候坐的是巴热东夫人的马车,在她身边,回来的时候却蹲在她的车后!”
“眼前这种情况下我能帮什么忙吗?”老实的神甫想找个借口脱身了。
“啊,神甫,”夏尔栋太太说,“人家说,金钱的伤口不会致人死命,可是这种伤口只有病人自己能当医生。”
夏娃说:“如果您有办法叫我公公帮助他儿子,您就救了我们全家。”
“他既不相信您,又似乎对您丈夫很恼火。”老神甫刚才听了葡萄园主的长篇大论,觉得塞夏家的事情好比蜂窝,碰不得。
神甫完成了任务,到他侄孙婿波斯泰家吃饭去了。波斯泰像所有昂古莱姆人一样,认为父亲有理,儿子无理,这样就把神甫仅有的一点好心好意也打消了。
“对付浪子还有办法,”矮小的波斯泰下结论说,“帮助那些搞发明试验的人,非倾家荡产不可。”
玛尔萨克老神甫的好奇心完全得到了满足,这就是法国外省人对别人闲事特别感兴趣的主要目的。当晚,他将塞夏家的一切情况都告诉吕西安,把自己到昂古莱姆跑一趟描绘成完全出自纯粹的慈悲心。
“您使妹妹和妹夫背了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债。”他最后说,“亲爱的先生,眼下没有人能借出这笔债。在昂古莱姆,人们并不富裕。您对我谈起这三张票据的时候我还以为数目少得多呢。”
诗人向老神甫道谢以后,对他说:
“您带回来的那句宽恕的话,对我才是最宝贵的东西。”
第二天,吕西安一清早就从玛尔萨克动身到昂古莱姆去,约九点钟,他拄着一根手杖,穿着一件在旅途损坏的狭窄上衣和一条泛白的黑裤子,破旧的靴子表明他属于不幸的步行阶级,走进了昂古莱姆。他并不想掩饰他归来和出门时的鲜明对比会给家乡人留下怎样的印象。老神甫的话使他后悔不已,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这时候他自愿接受处罚,决心忍受熟人的眼光。他心里想:我是英勇的!诗人的天性开始欺骗自己。他在乌莫镇上走着,一边走心里一边翻腾着两种对立的感情:这次回家内心十分惭愧,回忆往事又富有诗意。走过波斯泰家的时候他的心还在乱跳,幸喜铺子里除了莱奥妮·马龙和她的孩子外,没有别人。他的虚荣心还十分强烈,看见店名上没有父亲的名字,心里很高兴。波斯泰自从结婚以后就将店名重新漆过,学巴黎的样子只写“药店”两个字。在爬上巴莱门的石级时,吕西安感到了故乡的气息。他不再感到苦难的重压,只是快乐地想道:“我又要见到他们了!”他一直走到桑树广场,没有遇见任何人,这是他意想不到的幸福,因为他以前曾经以胜利者的姿态在城里走着。马里蓉和科布守在门口,看见吕西安就直奔楼梯,嘴里喊着:他回来了!吕西安重新见到旧工场、旧庭院,在楼梯上他见到了妹妹和母亲,他们紧紧拥抱,这一刻所有的苦难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在家庭中,不幸的遭遇往往可以容忍;家庭可以有床,希望可以使人熬过苦难。吕西安纵使看起来灰心绝望,他的模样儿也充满诗意;公路上的阳光晒黑了他的脸膛,忧郁伤感布满他的脸上。这种变化说明他受过多少苦。只要看看悲惨遭遇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就是怜悯了。从家庭出去时充满幻想,回来时只有悲惨的现实。夏娃在快乐中的微笑,有如圣女在殉难时的微笑。悲伤使一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妇女的容貌越发显得圣洁。他动身到巴黎时所看到的妹妹完全是一副天真纯洁的样子,现在代替的是严肃的表情,这就充分说明了原因,使吕西安不能不深感痛苦。因此那么强烈、那么自然的感情流露以后,接下来双方都有反应:大家都不敢开口。吕西安禁不住用眼睛四处张望那个不在这个集会中的亲人。夏娃明白这眼光的含意,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使得吕西安也流了泪。至于夏尔栋太太,她仍然脸色苍白,外表上看来对一切无动于衷。夏娃站了起来,下楼去。以避免说出一句伤害吕西安的话。她吩咐马里蓉:“吕西安爱吃草莓,去弄些来!”
“啊!我早知道您想款待吕西安先生,放心吧,您会有一顿美味的午餐和一顿丰盛的晚饭。”
夏尔栋太太对儿子说:“吕西安,你在这儿要补赎很多过失。你动身出门是为了要当家庭中值得骄傲的人,而你却使我们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你妹夫为了他的新家庭想找到一种发财工具,而你差点儿就将他的工具断送了。你还不止断送一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沉默十分可怕,吕西安的不作声表示他接受了母亲的谴责。夏尔栋太太接着又温和地说:“你声称想复兴我的贵族门第。我是贵族出身的,要恢复贵族门第,首先必须有家财,还要有一身傲骨,而你却两者都没有。起初我们相信你,结果你却使我们失去了信任。这个勤劳而容忍的家庭被你毁了,现在是举步维艰……你第一次犯错误,我们应该原谅你。不要再犯了。我们目前的处境十分艰难。你千万要小心,要听你妹妹的话。苦难本身就是良师,教训本来使人很难受,可是在你妹妹身上已经开花结果:她变得成熟了,她现在是母亲,她为亲爱的大卫牺牲自己,挑起家庭的重担;她由于你的罪过,变成了我的唯一安慰。”
吕西安拥抱母亲说:“您应该对我更严厉一点。我接受您的宽恕,因为我以后不会再受您宽恕,这是唯一的一次。”
夏娃回来了,看见长兄满面羞愧的样子,就明白夏尔栋太太已经开口骂过他。夏娃的善良使她面带微笑,吕西安回答她的是忍住眼泪不掉下来。亲人的到来仿佛一股魔力,不管情人之间或者家庭中间有多么强烈的仇恨,都能加以改变。难道是感情在我们心里刻画了许多道路,使我们回心转意的?这种现象是否属于磁性感觉范围呢?是由理智来决定彼此永远不再见面,还是双方互相原谅呢?不管这个作用取决于推理、物理原因或者心灵感应,每个人都曾经发现,一个被爱过的人的眼光、手势、动作里,都能在被他伤害过、虐待过或者折磨过的人身上,找到残余的温情。即使头脑很难遗忘,利益还在受损,而心灵却不顾一切,回过头去接受奴役了。因此,可怜的妹妹听着兄长倾诉衷肠,一直听到吃中饭,结果她让心灵说话的时候,就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神,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听长兄叙述巴黎文学界的情况以后,她明白了吕西安在斗争中失败的原因。诗人逗弄小外甥的高兴劲,他的孩子气的动作,重新见到故乡和家人的快乐,夹杂着获悉大卫必须躲藏的深深的悲痛,吕西安偶尔流露出几句伤感的话,看见马里蓉把草莓拿上来,想起妹妹在困难中还没有忘记他的爱好而深受感动,这一切,一直到妹妹照顾浪子长兄的住宿,都使那天像节日一样。这是苦难中的一个喘息机会。塞夏老头子也用一句话改变了两个女人对吕西安的反感。他说:“你们在款待他,好像他带回来了成千上万的银子!……”
“我的长兄干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们不能款待他?……”夏娃大声说,唯恐不能替吕西安遮羞。
不过,第一次兴奋过去以后,真相逐渐显露出来。不久吕西安就发觉夏娃对他的爱同以前的不同。大卫备受尊重,而吕西安虽然仍被爱着,却好像是个闯了许多祸的情妇。尊敬是感情的基础,是赋予我们生活必需的确实性和安全感的坚实材料,而在夏尔栋太太和儿子之间,在长兄和妹妹之间,就缺乏尊敬。吕西安觉得他缺少的是完全的信任,如果他的行为不曾玷污过他的荣誉,他肯定不会缺少。德·阿尔泰兹信中对他的看法,变成了妹妹的意见,他从妹妹的行动、眼神和口气上就可以猜得出来。她是在怜悯吕西安!至于所谓家庭的光荣,门庭的显贵,家人中的英雄,这一切美好的希望都烟消云散了。因为他轻率,大卫的藏身之处也没有告诉他。吕西安出于好奇,想看看妹夫,对妹妹百般亲热,可是夏娃已经不是从前乌莫的夏娃了,以前吕西安的一个眼神就是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现在没有这种力量了。吕西安自称要补赎自己的罪过,夸口说能救大卫。夏娃回答说:“这事你不要插手,我们的对手是最奸诈和最精明的人。”吕西安点点头,仿佛说:“我同巴黎人也交过手……”妹妹瞧了他一眼,暗示说:“可是你被打败了。”
吕西安心想:“他们不爱我了。家庭同社会一样,你不成功便被人看不起。”从第二天起,诗人就试着找寻母亲和妹妹对他缺乏信心的原因,结果他得出一种想法,不是怨恨,而是悲伤。他用巴黎生活的尺度,来衡量圣洁的外省生活,忘记了这家高尚人家坚守清贫,无怨无悔地生活,原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们太像小市民了,他们不能理解我。”他心里想,这样他就同妹妹、母亲以及大卫疏远了,他再也不能用他的性格、他的将来使他们对他保持幻想了。
夏娃和夏尔栋太太经历过的挫折和不幸,唤醒了她们琢磨人的意识,她们猜出了吕西安最秘密的思想,觉得她们被他误解了,发现他有意疏远她们。她们想:巴黎将他全改变了。她们培养他的自私自利,现在她们自食其果了。这个小小的酵母在他们两方面都能发酵,而它也确实发酵了,不过主要是在吕西安方面,因为他最可谴责。至于夏娃,她是属于这一类的姊妹,能够对一个犯了错误的兄弟说:我原谅你犯的错误……像夏娃和吕西安在生活初期两心相印到如此完美的地步,一遇到伤害,就无可挽回。流氓动过刀子以后可以讲和,情人之间为了一个眼色、一句话,就可以永远闹翻。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分手,其秘密就在于回忆过去几乎完美无缺的感情生活。一个人可以心存戒备而活着,只要不曾有过纯洁的毫无芥蒂的感情,可是两个过去亲密无间的人,等到眼光和心事都要提防的时候,生活就变成不可忍受的了。许多大诗人都使他们的小情人像保尔和维吉妮一样在进入成年前死亡。怎么能够设想保尔和维吉妮闹翻了呢?……请注意,物质利益虽然严重受损,并没有加深伤痕,这是应该赞美夏娃和吕西安的,但是在无可指摘的妹妹身上,如同在犯过错误的兄长身上一样,充满着感情,因此只要一个小小的误会、一次小小的口角,或者吕西安再犯一次错误,就能使他们分手,或者引起争执,使家庭永远不和。有关金钱的事,一切都好商量;可是感情的事是毫无办法可想的。
第二天吕西安收到一份昂古莱姆的日报,看见自己被列入本地的头条新闻,高兴得脸色都泛白了。这份可敬的报纸,有点像外省的法兰西学院,伏尔泰又将它比作大家闺秀,从来不会被人议论的。
“弗朗什-孔泰地区光荣地出过维克多·雨果、夏尔·诺迪耶和居维埃;布列塔尼地区出过夏托布里昂和拉梅尼;诺曼底出过卡西米尔·德拉韦涅;都兰出了《爱洛亚》的作者;今天,在路易十三时代已出过著名的盖兹(大家更熟悉的名字是德·巴尔扎克)的昂古莱姆,不必羡慕上述那些省份,也不必嫉妒出过杜皮特伦的利穆赞省,蒙洛西埃的故乡奥弗涅省,以及出过大批伟人的波尔多,我们也一样,我们出了一个诗人!美妙的十四行诗集《雏菊》的作者,除了诗人以外,也是一个散文家,他是宏伟的长篇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终有一天,我们的子弟以有吕西安做同乡而自豪。他是可以同彼特拉克相匹敌的人物!!……”
那时候在外省的报纸上,一个感叹号就等于英国集会中对演讲者的叫好声。“尽管我们年轻的诗人在巴黎有辉煌的成就,他总记住德·巴热东公馆是他发迹的摇篮,他记得昂古莱姆的贵族首先赞美他的诗歌;我们的省长德·夏特莱伯爵的夫人第一个鼓励他踏上诗人的道路。现在他回到我们中间来了!……昨天我们的德·吕邦普莱出现时,整个乌莫镇为之轰动。他归来的消息到处都产生惊人的效应。可以肯定的是,在祝贺吕西安这件事上,昂古莱姆绝不让乌莫领先。吕西安曾在巴黎的新闻界和文学界光荣地代表本城。他是虔诚的宗教诗人,也是保王派的作者,在党派斗争中敢于独树一帜;据说,他回来是想在激烈的斗争中休息一下,这种斗争使运动员都感到疲劳,更不用说有丰富幻想的诗人了。
“诗人的母亲夏尔栋夫人是著名家族吕邦普莱的唯一继承人,杜·夏特莱伯爵夫人据说出于政治上的考虑,第一个要为伟大的诗人恢复这个姓氏,对此我们深表赞同。用出类拔萃的人和新的成就,来使濒于绝灭的家族恢复青春,这正是文章的不朽作者的想法,再一次证明国王经常的想法是:团结一致,忘却过去。
“我们的诗人住在他妹妹塞夏夫人家里。”
在本市新闻栏下,有如下的消息:
“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先生,原任国王的内廷侍从,最近被任命为国家特别参事。
“昨天,本省所有权贵均到省长官邸祝贺。
“省长夫人杜·夏特莱伯爵夫人每周四接见宾客。
“埃斯卡巴镇镇长德·内格勒珀利斯先生,德·埃斯巴家族小房的代表,杜·夏特莱夫人的父亲,最近被晋封为伯爵,贵族院议员,圣路易勋章的获得者,并将于下届选举中任昂古莱姆大选区的主席。”
吕西安拿报纸给妹妹看,说:“瞧。”夏娃仔细看了报纸以后,将报纸还给吕西安,沉思不语。吕西安惊奇地发现妹妹谨慎的态度有点冷淡,便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妹妹回答:“哥哥,这份报纸属库安泰兄弟所有,他们掌握着刊登文章的大权,只有省长公署和主教公署能够左右他们。你能想象你昔日的情敌今天当了省长,能为你唱赞歌吗?你忘记了库安泰兄弟用梅蒂维埃的名义诉追我们,想迫使大卫将他的发明权交给他们吗?……不管这篇文章来自何方,我都觉得可疑。你在这里招人怨恨和嫉妒,人家利用‘圣贤到了本乡就不是圣贤’这句俗语来诽谤你,怎么可能转眼之间就一切都颠倒过来呢!……”
吕西安说:“你不知道外省的小城自尊心多么强烈,南方有个小城一个青年参加会考得了奖,回乡时全城的人都到城门口去热烈欢迎他,把他当作未来的大人物。”
“你听我说,亲爱的吕西安,我不准备长篇大论教训你,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在这儿最小的事情也得小心提防。”
“你说得对。”吕西安回答,对妹妹这么不热情不免有点奇怪。
吕西安看见自己羞愧而平庸的回乡,忽而变成凯旋,快活到了极点。
吕西安胸中像暴风雨积聚似的沉默了一小时,最后终于发作了:“你们不相信得到这一点荣誉我花了多少代价!”
夏娃的回答就是望了望吕西安,这一望使他对妹妹的责备感到羞耻。
晚饭前一会儿,省长公署派人送来一封给吕西安·夏尔栋先生的信,这封信使诗人的虚荣心在家庭与社会争夺他的斗争中获胜。
这封信是一封请帖:
“西克斯特·杜·夏特莱先生与杜·夏特莱伯爵夫人邀请吕西安·夏尔栋先生于九月十五光临,共进晚餐。请予惠复。”
信内还附着一张名片:
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
内廷侍从夏朗特省长
参事院参事
塞夏老爹说:“您走运啦,全城的人像谈论一个伟人一样谈论您……昂古莱姆和乌莫正在竞争谁能送花环给您呢……”
“亲爱的夏娃,”吕西安凑在夏娃的耳边说,“我的处境像当年我在乌莫要去见德·巴热东夫人那天一样:我没有礼服穿着去赴省长的宴会。”
夏娃吃惊地喊道:“你难道准备接受邀请吗?”
在兄妹之间展开了一场去或不去省长家的辩论。外省妇女的常识告诉夏娃,一个人在交际场所抛头露面必须面带笑容,穿着齐整,打扮得无可指责,可是她把真正的思想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省长的宴会会把吕西安引向哪里?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能为他干什么呢?是不是有人阴谋害他?”
上床以前吕西安终于对妹妹说:
“你不知道我的影响有多大。省长的老婆害怕新闻记者。何况,杜·夏特莱伯爵夫人本来就是路易丝·德·内格勒珀利斯!一个刚得宠的女人完全能够挽救大卫!我要告诉她大卫的发明,对于她说来,从部里获得一万法郎的赞助根本不算一回事。”
当晚十一时,吕西安、他妹妹、他妈、塞夏老爹、马里蓉和科布,都被本城乐队和驻军乐队的乐声吵醒,他们发现桑树广场上挤满了人,昂古莱姆的青年们献给吕西安·夏尔栋·德·吕邦普莱一支小夜曲。最后一个乐音奏完以后,场上一片静寂,吕西安站在他妹妹的窗口,对众人说:“我感谢各位乡亲给我的荣誉,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待,请原谅我不多说了,我的心情过分激动,没法再说下去了。”
“《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万岁!”“《雏菊》的作者万岁!”“吕西安·德·吕邦普莱万岁!”
有几个人这样欢呼了三声以后,三个花环和一些花束很巧妙地从窗口抛进来。十分钟以后,桑树广场人都走光了,剩下的是一片静寂。
“我宁愿要一万法郎,”老塞夏带着一脸挖苦的神气边摆弄那些花环和花束边说,“大概因为您送给他们雏菊,所以他们还您花束。你们是在做花的生意啊!”
“这就是您对我的同乡给我的荣誉所做的评价!”吕西安大声说,他的脸上完全没有悲伤的痕迹,只闪耀着志得意满的光芒,“塞夏老爹……您不熟悉人情世故,您不知道人生这种时候只能碰到一次。只有真正的热情才能给您这样的荣誉!……我亲爱的母亲和善良的妹妹这下可以抵消多少哀愁了。”吕西安拥抱他的妹妹和母亲,就像一个人在快乐时刻拥抱别人一样,因为这时刻快乐像潮涌似的出来,必须倾泻在一个朋友的心里(有一天比西乌曾说过,没有朋友在场的时候,一个成功的作家会高兴地大拥抱他的看门人)。
“喂,亲爱的妹妹,”他对夏娃说,“你为什么哭呀?……啊!一定是太快乐了……”
剩下夏娃母女俩时,夏娃在上床睡觉前对母亲说:“唉!我相信凡是诗人身上一定附有一个最坏的漂亮女人……”
“你说得对,”母亲点头回答,“吕西安不仅已经忘记了他的苦难,也忘记了我们的苦难。”
母女两人分开了,两人都不敢把自己的所有思想说出来。
凡是遍布反抗情绪而用平等字眼作掩护的地方,一切成功都是奇迹,而且同某些成功一样,没有巧妙的设计者的操纵,是不可能出现的。活着的人在故乡受到喝彩,十有九次喝彩原因同他本人不相干。伏尔泰在法兰西剧院舞台上的胜利,不就是这样的吗?大家头上都戴着胜利的桂冠时,是不会允许一个人胜利的。因此她们母女俩的预感是有理由的。外省伟大人物的成功,在习俗毫无变化的昂古莱姆,只会引起反感,不会加以张扬,除非有利害关系的人或者热心的设计者操纵,而他们的合作同样是阴险的。夏娃像大多数妇女一样,从感情上怀疑这件事,却不能解释怀疑的根源是什么。她在入睡前心想:“谁这么爱我的兄长,以至于鼓动大家呢?……《雏菊》还没有出版,怎么就有人预先为它祝贺成功呢?……”
这一幕原是柏蒂-克洛导演的。玛尔萨克的本堂神甫告诉他吕西安回来了那天,柏蒂-克洛第一次到德·塞农施夫人家吃饭,正式向夫人的教女求婚。尽管是一个家庭集会,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正在演出,各人的想法都从行动上流露出来。这种家庭宴会,其庄严性不在于出席人数多少,而在于衣着打扮如何。弗朗索瓦兹好像在开时装展示会。德·塞农施夫人挂起精心打扮的旗帜。杜·奥图瓦先生穿着黑礼服。德·塞农施先生收到老婆的信,知道省长夫人将要第一次到他家,而且这次宴会是正式介绍一个求婚者给弗朗索瓦兹,他就从比芒泰尔先生处赶快回来了。库安泰先生穿着他的最漂亮的栗色礼服,裁剪的样式是教士式的,襟饰上露出一颗价值六千法郎的钻石,这是富商向穷贵族的报复。柏蒂-克洛剃过胡子,梳好头发,抹过肥皂,却仍然摆脱不掉生硬的神气;这位瘦削的诉讼代理人被礼服绷得紧紧的,让人没法不把他比作一条冻僵的蛇;可是希望使他的喜鹊眼睛增加了神采,他放了许多冰在脸上: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装得那么像,恰好像个有野心的检察官。德·塞农施夫人要求密友不要把教女同求婚者第一次见面,以及省长夫人来她家的消息,向外泄露一个字,省得她的客厅人满为患。事实上,省长和夫人已经正式用名片拜访过,至于亲自来访则保留作为必要时使用的手段。昂古莱姆的贵族受着巨大好奇心的折磨,以致尚杜尔一派中也有好几个人想到巴热东公馆来走一趟,他们坚决不肯将这所房子改称为德·塞农施公馆。德·夏特莱伯爵夫人的有权有势经过事实证明以后,唤醒了不少人的野心,何况据说她变得更显年轻漂亮了,每个人都想亲眼看一看。柏蒂-克洛在路上听库安泰说,泽菲里娜已经得到省长夫人的允诺,同意接见弗朗索瓦兹的未婚夫,便想起吕西安的归来,会对省长夫人产生不良影响,这一点可加以利用。
德·塞农施夫妇买家具时背了很重的债,以致他们依照外省人的习惯,不再装修房屋。因此通报省长夫人到来时,泽菲里娜迎上去第一句话就说:“亲爱的路易丝,您瞧……您仍然在您家里!……”一边说一边指着有水晶坠子的小吊灯、护壁板、家具等许多过去吸引过吕西安的东西。
“亲爱的,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省长夫人很风雅地说,同时向四周望了望,观察一下在场的人。
每个人都认为路易丝·德·内格勒珀利斯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在巴黎生活了十八个月,新婚宴尔所带来的幸福,使一个妇女所发生的变化就如同巴黎改变一个外省妇女一样,加上地位变化所带来的一点威风,使德·夏特莱夫人同德·巴热东夫人的相似,正如一个二十岁的少女同她母亲的相似一样。她戴着一顶镂空花边的无边帽,一支钻石别针随便地扣着几朵花儿。她的英国式头发同她的脸庞儿很配合,还遮住面孔轮廓使她显得更年轻。她穿着一件薄绸袍子,尖形领口,衣边上巧妙地饰着流苏,这是著名的维克托莲创作的样式,能把腰身衬托出来。双肩披着金黄色的围巾,外包轻纱,使双肩若隐若现。她的过长的脖子被轻纱很巧妙地包裹着,最后她手里还玩弄着一些小玩意儿,外省妇女是不会弄的:一只漂亮的小香炉用一根链子系在她的手镯上;她用一只手拿着扇子和卷起的手帕,丝毫不觉得有碍手碍脚之处。各种细节都很高雅,她从德·埃斯巴夫人处学来的姿势和态度,都说明了她对圣日耳曼贵族区有深入的研究。至于帝国时代的那个美男子,有了家室,就如昨夜还是青绿色的甜瓜,一夜之间就变得黄熟了。人们发觉丈夫丧失的青春活力,转到妻子喜气洋洋的脸上,大家就交头接耳,开些外省的玩笑,说些刻薄话,尤其是因为所有妇女都不满意过去的昂古莱姆王后现在又得势回朝,而且认定她丈夫,那个死乞白赖的外来者,应该代她受过。除了德·尚杜尔夫妇、已故的巴热东、比芒泰尔和拉斯蒂涅一家不在场以外,客厅里的人同吕西安朗诵那天一样多,因为主教大人偕同他的几位代理主教也到了。柏蒂-克洛在四个月以前还因不能置身于昂古莱姆贵族中间而感到失望,现在面对着这班贵族,他对上层阶级的怨气消失了。他觉得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十分可爱,心想:
“这就是能够使我担任代理检察长的女人!”
晚会过了一半,路易丝同每个女人都应酬了一番,按照各人地位的不同而变化着语调,也考虑到对方对她同吕西安私奔采取了什么态度,然后她走进闺房,跟着她的有主教大人。泽菲里娜抓住柏蒂-克洛的臂膀,带着心头乱跳的他向闺房走去。这闺房就是吕西安的不幸开始的地方,将来也要在这里结束。
“亲爱的,这位就是柏蒂-克洛先生,我向你衷心推荐,因为你肯为他所做的一切,对我的教女都是有利的。”
“先生,您是诉讼代理人吗?”威风凛凛的省长夫人把柏蒂-克洛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就是我,伯爵夫人。”乌莫裁缝的儿子从来没有喊过这个称呼,因此说话的时候像嘴里塞了东西一样。他接着说:“我只有仰仗伯爵夫人的力量,才能进检察院了。听说米洛先生要调到纳韦尔去……”
伯爵夫人说:“先要当第二代理检察长,然后才能当第一代理检察长,不是吗?我要您马上就当第一代理检察长……要我帮您忙,来补这个缺,我先得来考验一下您是否忠于正统,忠于教会,尤其是忠于首相维莱尔。”
“啊!夫人,”柏蒂-克洛边说边凑近她的耳朵,“我是绝对服从王上的。”
“我们今天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她边回答边后退一步,表明她不喜欢咬耳朵说话,“只要您能使德·塞农施夫人经常满意,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她拿着扇子做了一个权威的手势说。
库安泰在闺房门口一露脸,柏蒂-克洛马上说:“夫人,吕西安回来了。”
“那又怎么样?……”伯爵夫人的口气足以吓退任何一个有话想说的人。
“伯爵夫人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柏蒂-克洛用最恭敬的语言说,“我只想向夫人表明我的一片忠心。夫人一手提拔的那个大人物,夫人想叫他在昂古莱姆受到怎么样的接待?他只能受蔑视或者欢迎,没有第三条路。”
省长夫人没有想到这个难题,很显然,这问题和她有关,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过去。目前伯爵夫人对吕西安的感情,取决于诉讼代理人逮捕塞夏的计划能否成功。
“柏蒂-克洛先生,”她摆出一副高傲的态度说,“您想归属政府,必须知道第一条原则是它永远不会犯错误,而女人比政府更具权力的本能和尊严的感觉。”
“这正是我所想的,夫人。”柏蒂-克洛急忙回答,同时他用别人不容易觉察的注意力正好仔仔细细地观察伯爵夫人,“吕西安是贫困不堪地回到这里来的。如果他在这里受到欢迎,我也可以就用这种欢迎来强迫他离开昂古莱姆,他的妹妹和妹夫大卫·塞夏正在这里被司法部门紧紧地诉追呢……”
路易丝高傲的脸上微微动了动,那是她压制内心喜悦的结果。她很惊奇自己的心思被人猜得那么准,她望着柏蒂-克洛,同时打开手中的扇子,因为这时候弗朗索瓦兹·德·拉·埃耶刚好进来,这就给了她考虑如何答复的时间。
“先生,”她带着含有深意的微笑说,“您很快就能当上检察官……”
这样做不是把话都挑明了却又不让人捉住把柄吗?
“啊,夫人!”弗朗索瓦兹一边叫喊一边过来感谢省长夫人,“我的一生幸福都指望您了。”她像个小姑娘似的俯过身子凑到省长夫人耳边说,“我当上外省一个诉讼代理人的妻子,简直是活受罪……”
如果泽菲里娜用这种方法恳求路易丝,那是弗朗西斯出的主意,因为他对官场相当熟悉。
“刚上台的头几天,不管上台的人是省长、帝王或者企业家,都是热心帮助人的。”前任总领事对他的女朋友说,“可是不久他们便发现当保护人的种种不便,就变得冷冰了。今天路易丝为柏蒂-克洛做出种种帮忙,再过三个月她绝对不会为您的丈夫干同样的事。”
柏蒂-克洛说:“伯爵夫人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诗人受了欢迎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伯爵夫人能否在我们欢迎他之后十日内接见吕西安一次?”
省长夫人点了一下头,把柏蒂-克洛打发走了,站起来走过去同德·比芒泰尔夫人谈话,这位夫人正好在闺房门口露出脸来。侯爵夫人得知德·内格勒珀利斯进入贵族院的消息以后,认为必须亲自来奉承一下这位相当精明的女人,她犯了小错还能扩大她的权势。
侯爵夫人开始同路易丝密谈,在说话当中表示承认亲爱的路易丝的确比她高出一筹。她问道:“亲爱的,告诉我,为什么您费这么大的力气将令尊送进贵族院?”
“亲爱的,我们得到这个恩典主要是因为我父亲没有男孩,而且投票总是拥护王室;如果我有了男孩,我打算让长子继承外公的爵号、家徽和贵族院的位子……”
德·比芒泰尔夫人看出来她将丈夫送进贵族院的希望不能实现,她面对的母亲甚至将野心扩展到未来的儿子身上,就大感不快。
柏蒂-克洛出门时对库安泰说:“我已经抓住了省长夫人,我保证你得到合伙契约……我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当上首席代理检察官,而您就成为塞夏的主人。现在帮我找一个人来接办我的事务所吧,我在五个月内已经将它办成昂古莱姆第一流的事务所了……”
“只要将您扶上马就行了。”库安泰说,几乎要嫉妒他自己造成的人物了。
每个人现在都明白了吕西安在家乡受欢迎的原因。跟法兰西国王不想报复奥尔良公爵一样,路易丝也不想回忆她在巴黎作为德·巴热东夫人时所受过的侮辱。她想首先扶持吕西安,在她保护之下压倒他,然后堂而皇之地干掉他。柏蒂-克洛从旁人的闲言闲语中知道了巴黎的那段往事,他猜出了一个女人在需要人爱的时候得不到男人的爱,会对这个男人怀着多么猛烈的怨恨。
给吕西安的欢迎洗刷了路易丝·德·内格勒珀利斯过去的错误。第二天,为着进一步麻醉吕西安,以便加以控制,柏蒂-克洛带了市里的六个年轻人到塞夏夫人家,他们都是吕西安在昂古莱姆中学时的老同学。这个代表团是老同学派来的,来迎接《雏菊》和《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邀请他参加宴会,庆祝他们同学中出了伟人。
“啊,原来是你,柏蒂-克洛!”吕西安喊道。
柏蒂-克洛对他说:“你的归来刺激了我们的自尊心,我们都感到光荣,我们凑了份子,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宴会招待你。我们的校长和教师都将出席,照目前情况,可能还有本地官员参加。”
“定好是哪天?”吕西安问。
“下星期日。”
“我不行,”吕西安回答,“除非在十天以后我才能接受……”
“我们就听你的,”柏蒂-克洛说,“再等十天。”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