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另一种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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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早八点吕西安就到了艾蒂安家,没有找到他,又直奔弗洛莲娜处。艾蒂安和弗洛莲娜在他们漂亮的卧房里接待了吕西安。艾蒂安同女演员就像夫妻似的安顿在卧房里。三个人一起吃了一顿很阔气的早餐。

    他们入座以后,吕西安谈起了科拉莉想请吃饭,卢斯托对他说:“孩子,我劝你跟着我去看费利西安·韦尔努,而且请他吃饭,尽可能同他关系密切一些,同他这类人能亲密到什么程度就亲密到什么程度。费利西安也许能将你弄进一份政治性报纸当编辑,他在里面炮制一个专栏,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报纸上发表大文章。他这份报,同我们那份一样,都是自由党的。你也加入自由党。这是个老百姓喜爱的政党。如果你想倒向政府一边,你让人害怕,倒向政府时就更有利。埃克托尔·梅兰同他那位杜·瓦尔诺布勒夫人——他们家经常有几个大贵族、花花公子和百万富翁来访——他们不是要请你和科拉莉吃饭吗?”

    吕西安回答:“有这回事,也请了你同弗洛莲娜。”

    吕西安同卢斯托在星期五喝醉酒和星期日吃饭时,彼此就开始用亲热的你我称呼了。

    “我们可以在报馆碰见梅兰,他跟着斐诺跟得很紧;你最好小心照顾他,请他和他的情妇吃饭。也许他不久就对你有用,因为怀恨在心的人需要所有的人;他会先帮你的忙,因为他在需要时可以借助你的笔。”

    弗洛莲娜对吕西安说:“您的开头够震惊一时,可以使您通行无阻,您必须赶快利用这个好形势,否则人们很快就会把您忘记。”

    卢斯托说:“大生意做成功了。那位毫无才干的斐诺,变成了多利亚周报的经理兼主编,不花一分钟就成了六分之一股份的所有人,还有六百法郎的月薪。从今天起,我也是我们这张小报的主编了。一切都像我前天晚上预料的那样实现,弗洛莲娜真了不起,连外交界的老狐狸塔莱朗亲王也要让她三分。”

    弗洛莲娜说:“我们抓住男人的一点就是他们要寻欢作乐,而外交官则抓住他们的自尊心;他们在外交官面前装腔作势,在我们面前却尽做傻事,所以我们比外交官强。”

    卢斯托说:“作为结论,玛蒂法在他药材商的一生中,只说过一句好话。他说:‘我认为这桩生意并没有脱离我的买卖!’”

    吕西安大声说:“我怀疑是弗洛莲娜教他说的。”

    卢斯托说:“这一句话,亲爱的,就说明你处境佳妙,大有成功的希望了。”

    弗洛莲娜说:“您生来就走运。我们看见过多少小人物在巴黎空等了好几年,一篇文章都登不出来!您的文章会像爱弥尔·布隆代的文章一样。再过半年,您就会拉长了面孔看人——对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她在结尾时用了一句行话,向吕西安嘲讽地微微一笑。

    卢斯托说:“我不是在巴黎等了三年,直到昨天斐诺才给我三百法郎一个月当主编的薪水,每栏稿费一百个苏,他的周报给我一百法郎一页吗?”

    弗洛莲娜盯着吕西安大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啊?……”

    吕西安说:“我们等着瞧。”

    卢斯托愠恼地回答:“亲爱的,我当你是亲兄弟,样样都为你安排好了;至于斐诺,我却不敢保证。斐诺可以吸引六十个家伙来求他,两天之内准有些人减价向他提出建议。我已经代你答应了斐诺,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对他说不。”停了一会儿卢斯托又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福气。你是属于一个团体,里面的弟兄们同时在几家报纸攻击他们的敌人,而且互相帮助。”

    吕西安说:“我们先去见费利西安·韦尔努吧。”他急于要同那些可怕的猛禽取得联系。

    卢斯托派人去找了一辆出租马车,两个朋友就坐着车子往韦尔努住的芒达尔街驶去。韦尔努住在一栋有小径的房子里,在三层楼上占了一个套间。吕西安惊奇地发现这位尖酸刻薄的批评家,平时一本正经,瞧不起人,现在处身在一间恶俗不堪的饭厅里,墙上糊着蹩脚的砖状大花纸,每隔一段距离有些青苔,装饰着蚀刻仿水彩画,镶在金边框子里;他同一个女人同坐在饭桌旁,那女人太丑了不可能不是原配,还有两个孩子坐在有栏杆的高脚椅子上,这种椅子是专门用来拦住这些小家伙的。他穿着一件由老婆的印花布袍子改成的晨衣,这样子被人撞见,费利西安的样子相当不高兴。

    他拉了一张椅子给卢斯托,问道:“你吃过早饭没有?”

    艾蒂安说:“我们从弗洛莲娜家来,在那里吃了饭。”

    吕西安不停地观察韦尔努太太,她像个老实的胖厨娘,相当白净,样子可是第一流的庸俗。她包着一条头巾,压着一顶有帽带的睡帽,两颊的肉被帽带勒紧了,向四面挤出来。她的睡袍没有腰带,用一个纽子扣在领口上,宽大的褶裥直垂下来,简直没有裹住身体,不能不叫人把她比作一块界石,身体健康得叫人望尘莫及。她脸颊红得发紫,手指像香肠。吕西安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出韦尔努在交际场上为什么态度那么不自然。他的婚姻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没有能力抛弃他的老婆和孩子,却具有相当的诗人气质,经常为此而苦恼,所以他不能宽恕别人的成功。他由于经常对自己不满意,所以对一切都不满意。吕西安明白了他充满妒意的脸上为什么经常冷若冰霜。他的话里总是带刺,又尖刻又锋利,像匕首一样。

    费利西安站起来说:“到我的书房去。你们要说的一定是文学上的事情。”

    卢斯托说:“是也不是。老朋友,是请你吃饭。”

    吕西安说:“我代表科拉莉来请你们……”

    听见科拉莉的名字,韦尔努太太抬起了头。

    “……吃夜宵。日期是下星期的今天。”吕西安继续说,“客人仍然是弗洛莲娜家请的那些人,只增加了杜·瓦尔诺布勒太太、梅兰和别的几个人。我们也有牌局。”

    女人对她丈夫说:“可是那天我们该到玛乌多太太家去啊。”

    “呸!那有什么关系?”韦尔努说。

    “我们不去,她会认为冒犯了她的。你不是很高兴地想让她把书店的期票贴现吗?”

    “你真是这样一个女人,连半夜才开始的夜宵,并不妨碍你去参加十一点就散场的宴会也不懂!何况,”他加上一句,“我总是在她身边写文章的。”

    吕西安说:“您真是有丰富的想象力!”仅仅这句话就使韦尔努变成了吕西安不共戴天的仇人。

    卢斯托说:“那么,你一定来了;可是还有一件事:这位德·吕邦普莱先生现在是我们的人了,请你帮帮忙把他推荐给你的报馆,就说他能写纯文艺作品,让他每月至少能发表两篇文章。”

    韦尔努回答:“好的。只要他成为我们的人,肯攻击我们的敌人,就像我们攻击他的敌人一样,而且保护我们的朋友,我今晚就到歌剧院为他说话。”

    卢斯托十分亲热地握韦尔努的手,说:“那么,明儿见。你的书什么时候出版?”

    韦尔努回答:“那就要问多利亚了。反正我已脱稿了。”

    “你高兴吗?”

    “高兴又不高兴……”

    卢斯托站起来,向同事的老婆敬个礼,边说:“我们尽力帮助你成功。”

    客人突然要走,是因为两个孩子吵闹起来,用勺子舀着面包汤互相往脸上泼。

    艾蒂安对吕西安说:“孩子,你刚看到的女人,不自觉地在文坛上造成了不少灾害。这个可怜的韦尔努为着他的老婆不肯放过我们。我们应该帮他甩掉这个女人,当然是为了公共的利益。我们就可以避免看到像潮水般的刻薄文章,讽刺所有的成功和一切好运。家里有这样一个女人和两个讨厌的小男孩,结果会怎么样?你看过皮卡尔那出叫《彩票商行》的戏吗?戏里有个里戈丹……韦尔努就跟里戈丹一样,自己不打架,专叫别人动手;他为了挖掉好朋友的两只眼睛,能挖掉自己一只眼睛。你们会看见他把脚踏在所有尸体上,对着不幸开心地笑,攻击亲王、公爵、侯爵和贵族,因为他自己是平民;看见他为着老婆而去攻击有盛名的单身汉,开口闭口就谈道德,宣传家庭的乐趣和公民的责任。总之,这位满口道德的批评家对任何人都像凶神恶煞,包括孩子在内。他在芒达尔街,住在一个可以充当《贵人迷》里的土耳其贵族的老婆和两个凶得像坏蛋的小男孩中间,当然要嘲笑他从不能进入的圣日耳曼贵族住宅区,他笔下的公爵夫人们开起口来都像他的老婆。他这个人会声嘶力竭地咒骂耶稣会,侮辱宫廷,说宫廷要恢复封建特权,长子特权,他会号召大家组织一次十字军去争取平等,他自己却不愿意同任何人平等。如果他是个未结婚的男子,走进了社交界,行动像个领官方津贴、挂着荣誉勋章的保王派诗人,他一定是个乐观主义者。新闻界有上千个相似的出发点。他是一具巨大的投石器,被一些渺小的仇恨推动了。你现在还想结婚吗?韦尔努再也没有良心,仇恨侵占了一切。所以他是一个杰出的新闻记者,一只有两只手的老虎,把到手的一切东西都撕碎了,仿佛他的笔得了狂犬病。”

    吕西安说:“他害了憎恨女人的病。他有本事吗?”

    “他很聪明,是写报刊文章的专家。韦尔努孕育的是报刊文章,写的是报刊文章,只有报刊文章。无论怎样坚持努力,也无法将他的散文嫁接成一本书。费利西安不能构思出一部作品,他不会安排群众,不会将人物和谐地配合起来,放进一个有头有尾、向着一个主要事件发展的计划里;他有想法,可惜他不知道有事实;他的主角总是哲学乌托邦或者自由乌托邦里的人物。总之,他的风格是故意标新立异。他的句子浮夸得厉害,批评家只要用根大头针一戳,马上就跌落尘埃。因此他十分害怕报纸,就像那些需要胡吹乱捧才能浮在水面上的人那样。”

    吕西安喊道:“你写的是多好的一篇文章啊!”

    “孩子,这一切,只能够对自己说说,却永远不能写出来。”

    吕西安说:“你一副总编辑的样子。”

    卢斯托问:“我在哪儿放你下车?”

    “科拉莉家。”

    卢斯托说:“真的恋爱上了,多大的错误!改造科拉莉就像我改造弗洛莲娜一样,把她改造成家庭主妇,自己保持自由!”

    吕西安笑着对他说:“你连圣人都要赶进地狱!”

    “魔鬼不必送,早已在地狱里了。”卢斯托回答。

    这位新朋友轻薄而杰出的口吻、对人生的态度、经常夹杂着巴黎主张使用权谋的格言的怪议论,不知不觉影响了吕西安。从理论上说,吕西安觉得这些思想是危险的,可是应用起来却很有用。到了圣堂街以后,两个朋友约好四点至五点之间在报馆相会,相信埃克托尔·梅兰也会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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