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周刊·爱物语:面试官-深夜奇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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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生奠

    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奚无声

    楔子

    雪后出了月亮,窗外是白皑皑的清光。

    顾青瑶披着一条针织毛毯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涑州新闻》的主持人十年如一日地端坐在荧屏里,以节目该有的淡定语气与平和心态念着这条街头巷尾热议纷纷的新闻——就涑州昆剧院的著名演员阮艳丽离奇死亡一案,警方已展开了深入调查。我台将及时反馈追踪报道。

    涑州万千票友翘首以待的新排昆曲大戏《长生殿》不能在新春如期上演了。

    这件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即使并非戏迷,许多百姓也对此事件报以高度关注。

    家里没有开灯,顾青瑶脸上的光忽明忽暗,紧锣密鼓地追随着电视屏幕荧光的节奏。她是不可能像新闻主持人一样眉目从容的,也不能像普通百姓一样漫天造谣,编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瞎话。因为她顾青瑶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明天的口供。

    最多也就是明天,以她剧院同僚、前任花旦的身份是肯定要被传讯的。更何况,她和死者之间有复杂的情感纠葛,警方对她的提问应该多如牛毛。

    她关掉了电视。除了钟表走针的笃笃轻响,房间里静如深海。

    她轻轻地哼起她在《长生殿》里的曲词——风吹檐铃,雨打芭蕉,终是破败了。

    第一出·生变

    早晨,公安局的电话意料之内且十分合宜地打到了家中。

    事实上,从前夜,也就是案发当晚到今天早上这段时间之内,若干相关人员已经相继被通传问话。其中包括死者阮艳丽的丈夫瞿清河,剧院演员,在本应开幕的《长生殿》里和妻子搭档扮演唐玄宗。阮艳丽的弟弟阮艳阳,因为他在第一时间发现姐姐身亡。阮艳丽传闻中的情夫潘春来,剧院演员,《长生殿》中高力士的扮演者,有目击者声称在案发当天的中午看到他和阮艳丽在一起。目击者阿媛,也是剧院的演员,戏校刚刚分过来的应届毕业生。

    所以直到今天早晨才接到警方的电话,顾青瑶还是庆幸的。毕竟她是一个生活规律的人,这件案子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正常作息。

    审讯室不大,但光线明亮。早晨她步行来到公安局,落雪后的涑州通街都皎洁明亮。现在,室内和室外差不多,都是荧荧的白光。

    警察昌永说:“资料里写你居住在白门公寓,这个小区离我们单位并不远,但是你迟到了。”

    顾青瑶笼了一下头发,说:“抱歉,我是步行过来的。而且我中途在沿河路的早餐馆吃了点东西。耽误了你们的时间,不好意思。”

    昌永问:“你平时都是步行么。这家餐馆是不是你钟爱的指定地点。”

    她说:“差不多吧。”

    “看样子,你的生活很有规律。”昌永说,“言归正传,阮艳丽死亡一案我们已经详细调查了。现在需要你确凿一些信息。顾青瑶,八一年生人,祖籍北安,二零零三年调入涑州昆剧院任职至今,在即将上演的昆曲剧目《长生殿》里扮演梅妃。”

    她点点头,旋即补充道:“本来预定的角色是杨贵妃。但是因为唐玄宗一角已经敲定了清河,所以院里认为让阮艳丽配合他夫妻档出演会更有默契。”

    一旁做笔记的女警员七蕙看了她一眼,说:“我们还没有问到这里。”

    顾青瑶无奈地哑然失笑,说:“早晚会问到这里,不如提前交待。希望不是做贼心虚的样子。”

    昌永说:“那你可以顺道说一下现实生活中你们三人的关系。”

    她认为他们多此一举,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应该早就知道的啊。清河是我的前夫。”

    昌永站起身来,递了一份材料到她手里,说:“到这里,相信你已经养成了开诚布公的习惯。所以我现在正式向你通达案情的最新进展。我们的法医给出的鉴定结果是他杀。因为死者身亡前被强行捂住口鼻导致鼻部软骨骨折,心外膜下点状出血。即使在接下来的尸体检查中能从胃部提取出凶手拿来做障眼法的安眠药,也只能是凶手作案前混合到其他食物里哄骗死者服食的。”

    顾青瑶并没有显得惊慌失措。事实上,除了阮艳阳在讲述姐姐的死状时痛哭流涕,得知正确死因时又惊恐万分以外,几乎每一个被传讯者都是镇定自若,似乎大家早就知道了这个结论。

    顾青瑶为昌永的疑问提供了解释,大家都是演员,上了台要面对座无虚席的剧场,面对万千票友的掌声雷动,轻易乱了阵脚不是戏曲演员的做派。

    第二出·雪覆

    相较于其余几位的泰然,阮艳阳大幅度的情绪波动在当时显然引起了昌永的注意。

    “我在晚上八点钟接到母亲的电话,她的口气很伤感,还带着懊恼。她说我姐姐姐夫最近感情出现了危机,家庭矛盾深化。姐夫当时在我母亲家,姐姐因为心情不佳独自留在家里。母亲让我去劝劝姐姐,他们也开导开导姐夫,大家在中间做调和。我就答应了。没想到啊。”

    阮艳阳说到这里就哽咽了。最后泣不成声,一直把头埋在双臂间。

    昌永问:“当你发现屋内亮着灯,拨打你姐姐的电话通但不接,而门又无法打开的时候怎么就想到立即去母亲家找姐夫。”

    阮艳阳抬起头。他的睫毛很长,被泪水打湿,饼成一簇。他说:“是姐弟的心灵感应。我就是觉得有事发生了。”

    “你姐夫就只是跟你一起回到家中,没有问为什么?”

    “他问了,我没工夫回答他。一心只想着我姐姐。”

    “具体描述一下进屋后的场景。”

    “家里很规整,没有任何死亡的先期反应。家具擦拭得很光洁,物品摆放有度。但是阳台的窗子没有关,有一件晾晒的衣服被大风吹得掉到了地上。我姐姐每天在黄昏都会把衣服从晾衣架上收下来,叠放到衣橱里。她未出阁前在娘家就有这个习惯,我是知道的。所以这个讯息告诉我,事情不妙。但是我们打开主卧房门的时候,还是被她吓到了。”

    “在她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什么。”

    “两只空的安眠药瓶,一只残留了半杯水的直筒玻璃杯。杯沿上还有她的唇膏印。玫红色的,是那一个她最喜爱的牌子。”

    说到这里,阮艳阳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姐夫反应如何。”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一个人蜷缩到墙角,过了一会嚎啕大哭起来。”

    你们难道都没有想到立即报警并且拨打急救中心的电话么。

    阮艳阳摇了摇头:“我是第一次这样直面突然的死亡,恐惧和悲伤的情绪会压倒一切,已经没有办法力挽狂澜地理智分析了。”

    通传阮艳阳是在昨天中午。尸检报告刚出来,警方就立即找到了他。

    窗外是落雪绵密遮盖着这座看似静好的城池,日影幢幢,大地恍惚。但是肯定会有一些嶙峋的怪石将在日光之下瓦解脆弱的糖衣,露出毒药的本来面目。

    所有人都在期待化雪,期待水落石出。除了凶手本人。

    第三出·暗苔

    阮艳阳离开警局后,瞿清河收到了传讯。在阮艳阳临走之时,警方提醒他,凶手归案前,要小心言行,电话交谈内容会被通讯部门监听,因为每一个人接受问讯的人都背负沉重嫌疑。

    当然,这番话,昌永向后来的每一位都重复过。

    午后的瞿清河是落寞的。戏曲演员常年运眼,横波流盼,这使得他的瞳孔在落入室内的阳光里犹如深湖。他在受询过程中向昌永要了一杯水。

    昌永说:“你的话并不多,应该不是讲话讲到口干舌燥了吧。”

    瞿清河只是微微地啜了一点清水,说:“喝点水压压惊。其实距离她死亡到现在也就过了十几个小时而已,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说一下当天的情形。”

    “白天我们发生了一些口角,那是在单位。本来是排戏的,说着说着她就岔到了顾青瑶头上。顾青瑶是我前妻,这次排《长生殿》,她饰演梅妃。所以戏里戏外就有了一点微妙的影射含义。这就成了我爱人的话柄。她觉得戏里梅妃复宠的事会在现实中发生。但是我从没有过那样的想法。这都是她自己疑神疑鬼。”

    一如瞿清河所言,当天是周末。上午,大家接到导演的临时通知,在院里为新春演出做最后彩排。《絮阁》一出讲的是本因杨贵妃压制而失宠的梅妃忽又被玄宗想起,偷偷传召到翠华西阁侍寝。

    排戏时连导演都不敢吱唔一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台上龙车凤辇的根本就不是戏。是两女一男,活生生的暗战。

    下了场之后,阮艳丽和瞿清河夫妇二人进入高级休息室。本来是对词的,但是阮艳丽先挑起了话头,阴阳怪气地念着韵白:“别有个人儿挂眼梢,倚着他宠势高,明欺我失恩人时衰运倒。”

    这是戏里杨贵妃对高力士说的一番话,说她看到梅妃复宠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阮艳丽说:“过去人写词真是精干,声声句句都说到人心里。”

    瞿清河知道她的劲上来了,淡淡附和:“你又想说什么啊。”

    阮艳丽的水袖猛地往他脸上一甩,说:“瞿清河我告诉你,你想跟我离了再跟她复婚,少做这种春秋大梦。”

    瞿清河没有回她,妆镜台里,他的余光看到她头戴凤冠,珠宝钗环一颗颗地在愠怒中颠簸着。

    瞿清河说:“到了快十点的时候,我卸了妆,要去文化局开会。剩余的演员留在院里赶排其他戏份。这期间,我不清楚我爱人是否又向顾青瑶唇枪舌剑地挑衅。但是以前一直都还相安无事。没有什么同事情份,但是大面上过得去。所以,顾青瑶的嫌疑应该不大。”

    七蕙说:“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还有心思为其他人开脱啊。”

    那天中午,瞿清河在文化局吃的工作餐。他没有回家。他怕一回家又是阮艳丽排山倒海的喋喋闲话。吃完饭他直接去了剧院办公室,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因为是周末,下午不用上班,他看了一些最近的文件,就去了岳父家里。他们夫妻最近的感情出现了严重的裂痕,他想请两位老人出面调解。

    本来到了晚上快六点的时候,岳母要叫女儿一起过来吃饭,但是阮艳丽突然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意思就是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和瞿清河已经走到了头,她决定离婚。她让他们自行开吃,不要再等她,然后就挂了电话。

    昌永问他:“电话是谁接的。”

    他说:“是我岳母。但是我在此前打过电话给她,说我会去岳母家,所以她知道我在那里,也让我接听了电话,主要就是表明她离婚的态度。说两个人真的不能再牵手,就确实该散了。”

    昌永说:“她之前在休息室说死也不离婚,电话里又矢口否认,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瞿清河解释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女人心很难揣摩得透。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七蕙在一边密密地做着带有内部侦查符号的笔记,说:“你继续说吧。一直说到发现她死亡。”

    瞿清河调整了一下坐姿,说:“我岳母是极力反对我们离婚的,认为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应该懂得相互包容,更何况我本身就是离过婚的人。一直就这样说教给我听。大概到了九点多钟,她说年轻人的事她没法插手管,也管不了,她提议让小舅子去开劝我爱人。他们姐弟无话不谈,彼此了解,而且同辈的人也好沟通。我同意了。后来艳阳发现了异端,我们赶到现场时,她已经走了。”

    “所以,从死亡现场的空安眠药瓶来看,你们大抵判断她应该是自杀身亡。”

    瞿清河听出了昌永的深意,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

    昌永停顿了半晌,亮出了钟法医的鉴定报告和他杀定论。

    瞿清河还是略缓片刻,点点头,仿佛身处大雾之中,任由一只绰约的手把他领向未知的路途。

    第四出·出岫

    剧院在阮艳阳和瞿清河被传讯的当天兴起了各色流言。很多人都暗自猜测,这其实并不是自杀那么简单。但也都只是窃窃私语而已,真要上了台面去发表言论,又都怕惹来无妄之灾。但是那个叫阿媛的戏校学生偏偏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到警局向接待人员说明了来意并且汇报了自己当天的所见所闻后,警方随即通传了剧院的另一名演员潘春来。

    这是一个非常貌美的男子,二十八九的样子,但留着小片刘海的发型使得他看起来更加不上年龄。皮肤白皙,手指纤细,吐字清晰,声音清亮。穿着一件唐装式的棉衣,外人可以从他复古的造型和独特的气质里判断出他的职业。

    昌永说:“你们曲艺都分行当,你是工哪一行的。”

    他很迷人地抬起眼睛望着昌永,说:“以前工花旦,后来男旦式微,转作小生。但是目前院里丑角稀少,我又只能顺应天命做小丑。”

    他用词音韵铿锵,顺应天命这个词把个人利益说得和家仇国恨一样。昌永知道他的职业特点就是夸张,没在这个词上多做文章。昌永说:“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阮艳丽是他杀。而案发当天,有人在中午目击到你和阮艳丽在一起,你承认么。”

    “从没有过。目击者是谁,你请她出来和我对质。”他言之凿凿地向昌永示威。

    “就是你们单位的演员阿媛。”七蕙看不惯他的样子,在一边说道。

    潘春来以戏曲演员特有的声腔大笑,并跷起了二郎腿,拍了拍裤管上的尘埃,说:“那个小丫头认了瞿清河做师傅。他们师徒串供,言不足听。”

    昌永来了兴趣,说:“怎么岔到了瞿清河那里。”

    潘春来正襟危坐,面容神圣得犹如身在教堂。他说:“我个人怀疑就是瞿清河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他们夫妻的感情已经坏到了那个程度。”

    昌永见自己引蛇出洞有了成效,和七蕙对视了一眼,笑着说:“可你又是怎么知道人家夫妻的事。”

    潘春来无法再遮掩自己死者情夫的身份,唯有坦白。

    他说:“你大致了解了院里流言蜚语的内容。已经初步知道了我和艳丽的关系,为什么还要问。”

    昌永正色说:“我尊重了你作为戏曲演员的用词习惯,那你是不是也要接受我们警察的审问方式。有些话,我们不说,是给你们提供机会。请珍惜。如果由我们来说,你们的嫌疑将很难洗刷干净。现在请你如实回答我,当天中午你是否和阮艳丽相聚。”

    他还是义正言辞地告诉昌永:“没有。”

    昌永点击了电脑,投影仪上随即显示出了一个放大的脚印。他说:“我们仔细地侦查了作案现场,可疑的是阳台的窗子开着。而且死者居住在六楼,未安装防盗窗,不排除凶手翻越窗户入室行凶。但是同时在门口,我们提取了这样的一个脚印。因为小区内道路施工,加上雨雪天气地面湿滑,所以脚印非常明显,我们可以精确到毫米。前面受询的死者弟弟和丈夫的脚印已经被测量排除,而且即使属于他们,也不能说明问题。现在请你接受一下测量。”

    看得出潘春来做了一番思想斗争,他低头犹豫了一会,说:“不用了。我们当天见过。”

    昌永有些恨铁不成钢:“刚才我向你陈述了你说和我说的区别,利害关系分析得很清楚,是你自己没有珍惜。现在,从心理角度来说,你在我们这里的嫌疑又加重了。但是接下来的话还是由我来说比较妥当,因为你可能没法分析得那么面面俱到。当天中午你应该是和阮艳丽一起吃饭,还喝了酒。阮艳丽喝醉了,你要扶着她回家。所以,碍于小区修路,你们从草坪上走过时,她的重量都压在你身上,因此你的鞋子沾染了很多泥土,在门口形成清晰足印。而那天是周末,早上的临时彩排结束,这一天就没有其他事了。所以你要行凶,简直天时地利人和。”

    潘春来自嘲一样地问昌永:“我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呢。”

    “嫁祸。你唱腔一流,扮相俊美,以前在院里一直饰演你喜爱的小生角色。但是因为瞿清河做事圆融,和文化局关系紧密,一时风生水起,走马上任做了副院长,并且他对你和阮艳丽的事一直有所耳闻,介怀在心,动了手腕让你上不了台面,只能屈居小丑,所以你为此抱恨并且嫉妒他在事业上的一帆风顺,就预备行凶,嫁祸给他。这也是你为什么一上来就把矛头对准瞿清河的缘故。”

    潘春来站了起来,说:“警察先生,你的想象力未免过于丰富。现在是晚间的九点四十五分,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指认我杀人,我想我该回去休息了。”

    第五出·墨亵

    现在,轮到她坐在了这间审讯室里。

    朝警局内部的这扇窗的窗帘是拉开的,有明媚的雪色照进来,这让她犹如置身一只白炽灯泡中。强光使她拘谨。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打了个冷战。昌永接了电话,说了几个官方而模糊的词语就挂掉了。他转过头来告诉她:“顾女士,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的是。刚才由隔壁梁警官领着的一队同事已经到你家里做了突击检查。如今的你应该是单身。”

    顾青瑶轻轻颔首。

    “家里基本没有异常,但是在你的床头柜里翻找出了一瓶安眠药。和死亡现场的两个空瓶一模一样。这很蹊跷。”

    顾青瑶说:“我能抽烟么。不抽烟我不松弛,无法作答。”

    七蕙说:“你们戏曲演员也抽烟,不怕毁了嗓子么。原则上这里是禁烟的,但是我们视情形破例。”

    顾青瑶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姿态优雅娴熟地点了一根烟。在袅袅盘旋溃散的青色烟雾里她解释道:“一个独居的单身女人,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我不觉得服食药物助眠有什么错误。”

    昌永也确实不能从这个事态中抠出绝对的破绽,他点点头说:“我们初步认定死者阮艳丽是在当天傍晚六点至夜间九点遇害的。在这个时段之内,阮艳阳和朋友在一起吃饭,瞿清河在岳母家中,潘春来和妻子在家。尽管潘春来妻子的证词有待推敲和商榷,但聊胜于无。而且,他一个年轻男人,内心胆怯,连承认自己与死者曾经相约的勇气都没有。我尽管给了他压力,说他嫌疑很重,其实从我个人角度来看,他应该并不具备杀人的胆量。可你,独居家中,无人作证。”

    顾青瑶抽烟,嘴唇与烟蒂相吸会发出轻微的爆破,犹如亲吻。烟云进嘴后,她会蠕动自己的下颚,留着烟气在口腔内来回转圜一阵子再吐出来。有时是呼的一道,有时是小颗小颗的烟圈。她问:“那么我杀人的动机在哪里。我与她无冤无仇。”

    “为感情。你们的三角关系院里人尽皆知,这无可回避。事实上,到今天,你仍然深爱前夫。这可以从你对他的称呼反映出来。论资排辈,你可以叫他一声瞿院长。如果尴尬,大可直呼其名瞿清河。但是你一口一句清河,可见一斑。也许你向瞿清河提起过破镜重圆的事,但是遭到他的拒绝,所以你就决定棒打鸳鸯,破釜沉舟杀了阮艳丽,好让瞿清河有回旋之意。而且在《长生殿》这部你早已演了十年的戏里,本应岿然不动的女一号之位被阮艳丽轻而易举地夺走,只给你临时添加了梅妃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你自然不平。最关键的是,你和瞿清河离婚后,他们家的门锁一直没有更换。只要你保留了以前的钥匙,进门就不费吹灰之力。”

    她起身把烟头扔到外面的垃圾箱,并没有回到审讯室,只是倚在走廊的墙壁上。

    七蕙走出来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百口莫辩,俨然一只替罪羔羊。我什么都不说,只等你们来沉冤昭雪。”

    第六出·旧梦

    一切都在预估之中。院里的气氛阴沉沉的,人人不苟言笑。练功房里稀稀拉拉的学生,也并非在演习。见到顾青瑶在门口走过,话箱戛然而止,一点暧昧的余音可以绕梁三日让她头昏脑胀,不得安睡。

    她在院长办公室碰到过一回潘春来,进了门之后唯有四目相对。这四目相对里有敌意,有怀疑,也许又是相同的阵营,也许还是背道而驰的立场,都在可能之中。院长宽慰道:“大家都不想有这一档子事,但它就是发生了,所以还要摆正心态去面对它。这话,我也和清河说过的。因为我不想你们为此起内讧。和公安局相反,警察认为你们都是凶手,不可以排除任何人的嫌疑,而我却相信你们每一个人的清白。《长生殿》暂时无法公演了,但是我们要为它不久后的登场做足准备啊。”

    顾青瑶走出楼道恰巧迎面碰上阿媛。这个女孩满脸阳光,笑容灿烂,很难想象她有那样的勇气去指证潘春来。她说:“顾老师,我可以借用一下您的手机么。我想跟瞿老师请个假,但是手机没电了。”

    顾青瑶说:“他不在办公室么。”

    阿媛说:“他去录音棚了。”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递给阿媛。阿媛很快拨通了,但是好像刚接通就闹了个笑话,阿媛说:“不是,老师,我是阿媛。我跟顾老师借的手机。”

    她想:“大概是他一接电话就喊出了她顾青瑶的名字了吧。”

    她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但是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惊愕地捂住了嘴。

    阿媛挂了电话看到她这副样子问道:“顾老师,你怎么了。”

    她唯有作咳嗽状,说:“没事,天气有些冷,感冒了。”

    阿媛向上级请了假欢天喜地地找男友拍拖去了,但是她却站在原地良久。北风简直要把脸上的一层皮掀起来,她也浑然不觉。

    她想象着瞿清河在录音棚里的样子。

    他现在一定在灌录他筹备很久的《玉茗堂旧梦》,会戴着硕大的高音质耳机不停地指导混音师滑动键盘以达到完美音效。他做戏曲混音那么多年,一直是很讲究的。

    她给他打了电话。

    “我同意了啊,你去玩吧。”瞿清河一接到电话就这样说,似乎很忙的样子。

    “清河,是我。”

    “有事?”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冷淡,压抑和严肃。

    “没什么,就是问问你最近好不好。”

    “什么。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我们的电话语音都在监控之中,都会成为罪证的。”

    顾青瑶轻轻地挂掉了电话,自发地去了警局。

    第七出·坠地

    “离婚的那天,走出民政局的大门,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他絮絮地说了很多话,像一个酒后的醉汉,但说的都是真话。他说青瑶,即使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也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纯粹的感情可以两个人关起门来欣赏,但是在社会上是无法立足的……那时他在院里做混音师,工资扣了税之后都不够他自己开销的,更不用提补贴家用。他一开始娶阮艳丽的动机就不纯善。阮艳丽的父亲母亲在文化界有声望,家中祖产又丰厚,他做了上门女婿,摇身一变就可以成为人中龙凤……他说青瑶,我总有一天会成功。你要等我……那时候是秋天。民政局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桂树,风一吹就沙沙地落下细小花瓣……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昌永问顾青瑶:“你说这些想表明什么。”

    “也许你一直怀疑我对他是一厢情愿,也许他在你面前也从未提及,甚至在努力掩饰我和他的关系,但我可以告诉你,其实我们都还在心里为对方留着位置。”

    顾青瑶说完这些,就转身离开,并且哼起了戏里为梅妃新填的唱词,是一支《越调引子》——忽寄一斛珠,妾心复何如。上阳楼上寂寥惯,何必今宵鸣春鼓,但为相思苦。

    瞿清河被通传而再次来到警局是在黄昏。

    他进门之后就听到音箱里呜呜啦啦地播放着一段他再熟悉不过的话。一个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说道——

    你们现在谁都别说话,听我说。我是不可能再和瞿清河过下去了。夫妻闹到这个份上简直存心给别人留笑柄。这次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谁劝都是没有用的。他不是跑到你们那吃饭了么,你让他接电话。

    一段时间的空白音后,又说——

    你也不用找爸妈,早先你干嘛去了。

    我管你和她有没有关系,你以后爱跟谁跟谁。

    没错,我就是和潘春来了。你以后绿帽子也摘了,大家多自由。

    你好好吃吧,这是你在我娘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上面的每一句话之间都携带了或长或短的空白音。

    昌永在和他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后沉下了脸,问他:“是你自己说,还是我说。”

    他要怎么张嘴呢。一开口吐出的声音就会和刚才录音里的一模一样。他害怕被自己吓到。他坐在椅子里,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捧着一杯水,不时地喝一口。他现在确实很需要这杯压惊的水,而不是一个幌子,一个招摇过市的炮灰。

    昌永在照进窗内的夕阳余晖里缓缓地来回踱步,说:“那我就开始了。”

    “事发的当天中午,你在文化局吃的午餐不假,晚上你在岳丈家吃的晚餐也不假。但是当天下午,你根本就没有像之前交待的那样在单位休息,看文件。昆剧院至今还在北城区,是八十年代初的建筑。你们多次向上面申请拨款翻修或直接迁址都没有得到批准。所以昆剧院设施简陋,根本没有监控器等等。无法提供这段时间你其实并不在院里的证据。而且大家一直以为死者是在晚间遇害,没有心思理会这段无关紧要的时间。”

    “中午,你吃完了饭回到家中,发现了烂醉的妻子。你知道她一个人根本回不来,肯定是潘春来送她回来的。他们俩一直是不太低调,无所顾忌的样子。而你对他们的事早就心知肚明了,不过碍于同事的面子,无法发作,只有不断哑忍。很可能你并不是准备在那天杀害妻子的,只是她的醉态让你想到她和潘春来的龌龊之事。你甚觉蒙羞,决定就在当天行事。”

    “先把一定剂量的安眠药混合到茶水里喂妻子喝下,这是你的第一枚烟幕弹,制造自杀的假象。你把烂醉之中无力挣扎的妻子活活闷死后,打开了一扇窗子。你知道警方如果发现死者并非自杀一定会彻查,于是故布疑阵制造入室行凶的第二枚烟幕弹。”

    “当天小区修路,受电路影响,电梯坏了,你是从楼梯上去的。这个巧合从一定程度上帮你掩盖了罪行,不然从电梯的监控里我们可以否定你后来的一整套说辞。当然,你是聪明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没有被记录才敢行凶的。”

    “你后来拨打了妻子的手机,当然,什么话语都没有。你的目的是为了坐实在此前通知了妻子自己要去岳丈家这一事态。然后你带走了妻子的手机,按部就班地安排自己的行动。到了岳丈家里和他们聊最近的生活一直到傍晚五点。后来你到厨房做饭,岳母准备打电话叫女儿过来一起吃的时候,你放出了最狠的一枚烟幕弹。”

    “你用妻子的手机拨打了岳母家里的电话,把MP3或者其它录放音设备的耳机对准手机话筒。而播放的正是上面的这段录音。录音的开头是岳母接听的,根本就没有发生对话。她只是听到了女儿的声音。而当录音里叫你过来接听的时候,才有对话产生。但这段对话你已经彩排不下百余次,比《长生殿》的唱词都要上口。录音为你说话的部分留下了空白音,精确到秒。你甚至借口自己做饭弄得满手油污,请岳母按了免提。老人听到自然再相信不过。”

    “这件事也许对别人来说并不容易。但你本身就是戏子,演绎一段声音易如反掌。而且对一个混音师来说,灌录几句说辞,利用后期的音效整合调整到妻子的音色和音质根本就是唾手可得。实在是高段而诡异。”

    “本来,你想在事后带领岳丈他们一起回家以见证妻子的离奇死亡。可是中途,岳母建议由阮艳阳去开劝。你当然乐意,因为多一个人分担,就多帮你粉饰一层。”

    “对了,你的细心程度让人叹为观止。尸检最初的一道工序就是检测尸温。当时瞒过法医的还有你的另外一枚烟幕弹。就是电热毯的定时开关。你把它的制热定时到晚间七点左右关闭,这就又紊乱尸温,让法医无法检测到最原始的数据。”

    第八出·原点

    “至于为什么你的原始录音还能被我们找到,是因为录音棚最近装了一款软件。它的功能是防止突然断电和误删而造成数据流失。所以即使你事后删除了自己的原音,电脑中还是自动备份,存储了下来。”

    说完这些,昌永因为口干而狠狠地喝了几口水。

    他也喝了一口。杯中水波荡漾,折射着温暖的残阳落照。他说:“怎么就突然想到了我的身上。”

    昌永说:“是因为一个电话。阿媛用顾青瑶的手机打给你,你在接听时误认了。这个看似平常的事情反馈了一个重要信息——当我们看到对方的号码时,往往就认定那端一定是对方。这是一种本能的心理暗示。”

    “青瑶?”

    “是的,早上她来过。”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知道你在电话里含糊其辞是不想她受到牵连和非议。她也知道这都是因为你们之前还存留着对彼此的感情。她不能眼见你为了复原曾经的世界而满手罪恶,这样的代价太过沉痛。她希望你自首,接受仲裁。她也会一直等着你。”

    他将杯中最后的清水一饮而尽,犹如痛干烈酒。

    他在罪状的末端以优美行楷签下大名后,向昌永申请:“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吗。”

    她看到手机屏幕上闪耀着他的号码,伴行的还有掐去姓氏只余名字的爱称。

    接听的那一瞬,她接受历史的教训,没有匆忙地开口叫他。

    但他却也一直没有说话,唯有呼吸时的气流均匀地撞击着听筒。一直这样持续了半分钟的时间。他不开口,她也就无法开口。

    雪后的涑州在在晚照之中缓缓融化,晶莹华美犹如消散在历史尘埃里不可企及的长生宫殿。她的心里有难以抑制的伤感伴随着积雪消融,流入静脉的每一条分支。她看到楼台,湖泊,道路,草木在微光里渐渐卸去银妆,还原本来面目。恰似,恶的背后总有未被开掘的善。

    预备挂掉电话时,她听到他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地唤了她一声:“青瑶”。像是一柄小锤子慢慢地落到她的心上。

    她落下滚滚的泪来。她知道,他的这一声,会是她的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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