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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蓝之
楔子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加冕成了华音之王。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上了群山之巅。
我身上原本金黄的战袍早已破烂不堪,却依旧被风吹得鼓起,我的脸上满是胜利者的骄傲,而无半点失败者的颓然。因为身上的每一片伤痕都是独属于战士的无形勋章,哪怕我已伤痕累累,哪怕我已奄奄一息,战火的洗礼与淬炼都早已令我获得了重生。
“簌簌,”我听见他在叫我,言语温柔,仿若情人之间的轻声呢喃,“来,我带你回家。”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朝刚登上山的他大吼,几乎用尽此生的最后一丝力气。
他站在十米之外,没有说话,目光中却是掩饰不掉的无尽哀伤。我们的脚下,是无数道道长长的血迹,有我的,有他的,混合在一起。一场浩劫般的战争刚刚结束,可是我们仍在流血。
“你没有骗我,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冲他凄婉地笑,“只是,我一直在骗我自己。”
我举起手中的剑,向他扔去,他向后一跳,很轻易地便躲闪了过去。
“父王说,那把剑,属于王者,我将它留给你。”
说完,我未等他答话,便纵身一跃,跳入了万丈深渊,也坠入了万劫不复。我终于还是败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人,也死在了一个梦境般的弥天谎言之中。
那一日注定将会被载入史册——因为华音这个庞然帝国将从此永久覆灭。
第一节
我叫簌簌,是华音国唯一的公主。
母亲说,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分娩时整个王宫异常平静,只有庭院里的几阵小风轻轻地吹,吹动银杏树叶簌簌作响。我刚刚平安到达这个世界时,便有士兵带回前线胜利的消息,于是所有人都跪下虔心地向母亲祝贺,他们笃信是我的降生为这个国家带来了暂时的安宁。
那日父王从战场上凯旋而归,彼时他还是一个尚留余勇的中年君王,心中仍旧怀抱着统一华音的梦想。他进殿时身上铠甲都未来得及卸去,便将大齐将领灵山的首级丢在了母亲的正殿门口。
听说灵山的头从包裹的丝绸布里滚落出来,他的双目仍未阖上,保持着死前最后的狰狞表情,眼睛仿佛在瞪着殿内的每一个人每一寸角落,血也流了一地。
父王看到我时却忽然没了表情,他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未说便没有回头地大步迈出了母亲的宫殿,气势汹汹朝天空挥舞着手中利剑,“天佑这个老贼呢,寡人要杀了这个江湖骗子,是谁信誓旦旦和寡人说会是一个男孩的!”
产房内的母亲听到这句话,泪水簌簌流下脸庞,无法抑制。她已年逾五百,必然无法再承受一次分娩之痛。华音的下一代王,唯能是位女性。
华音正逢乱世,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强的敌人——大齐,曾经庞大的帝国早已四分五裂,它需要一个英勇的王引领子民走出囚徒般的困境。而我,纵然今后再强悍如男儿,厮杀再多胡虏肉,也终究不过是个女儿身,注定担不起这份期望。
我想那才是我这个名字的真正来源,“簌簌”,是形容她的落泪之声,而非叶动之响。
好在占卜师天佑向父王编织了一个完美的谎言——王城东南角的群山之巅,正站着一个男孩,他是上天送给华音的王子。
父王派人将年迈的天佑软禁在了天音阁内,临走时还特意做出要割掉天佑脖子的动作,天佑吓得紧闭双目,但父王最终却只顺势割下了天佑的白色长发。
“老贼,若是胆敢再欺骗,当如此发!”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天佑老泪纵横,他捧起自己的一头华发,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自己的书台上。
他这一生辅佐过华音的三代君王,早已看透天下事,据说父王冲进门前他刚在纸上写下一个“灭”字,只是最后一撇还未写就便被父王如小鸡般揪了起来。有人说,华音一向重武,父王又相信人定胜天,所以天佑一身才华无法施展,只得郁郁而终。
父亲孤身一人策马前去群山之巅,那日天气晴好,他在山脚下便已隐约见到山顶有个小小的人影站立。大喜过望的父王跳下马背,手脚并用地爬上这座历来被视为“禁地”的山,待他身上满是荆棘时,才见到这位天佑口中的“王子”——那是一个眼球充满血丝的小孩,衣着破烂且沾满血迹,见到父亲时两手双拳紧握,护在胸前,仿佛准备随时开战。
然而后来父王常向他的臣子们津津乐道的却是另一个事实——小孩的脚下是十几具大齐将士的尸体。
“那是他赤手空拳打死的。”父王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骄傲与得意。
父王不顾小孩的拳打脚踢,将他扛在肩头,高兴地哼着歌儿下了山。他将孩子丢放在马背上,自己牵着缰绳,两人晃晃悠悠地进了城,沿路的人都主动向父王下跪,心中猜测着孩子与父王的关系。
那日他们回到王宫时天色已然黢黑一片,母亲抱着我站在宫门外静静等待,母亲虽然灵力深厚,可分娩依旧耗费了不少气力,她的身体在风中止不住地颤抖。
母亲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维持着一个王后母仪天下应有的姿态,温柔地向父王问询,“王,这个孩子叫什么?”
父王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嘴角缓缓翕动,“既然女儿起名叫‘簌簌’,那儿子就叫‘若风’吧,簌簌风声,寡人企盼他们能为华音带来平和安详。”
那便是我这短暂一生的开端,也是我与若风的初次相遇,虽然我们都没有预料到这相遇的背后,是从此绵延数百年的波谲云诡,和永无止境的战乱纷飞。
第二节
记事之后,我开始迷恋秋天,因为秋天整个王城的枫叶都会变红,漫山遍野,非常漂亮。
哥哥在的时候,我喜欢拉着他的手在宫里乱跑,寻找枫叶的踪影,我把掉落在地的红色枫叶收集在荷包里,荷包很快就鼓起来了,枫叶再也塞不进去。这时哥哥便会幻化出一个很大的袋子,让我将它们保存在里面,回到寝殿再还给我。而母亲,总是端坐在宫殿里微笑着看我们嬉戏玩耍,目光却常常望向更远天际。
那时他常常出征,有时甚至是毫无预兆,这一秒他还在给我讲述远古传说,下一秒便被父王召去了大殿,被派遣去做某个将军的前锋。
他们都说,因为哥哥是捡来的,所以父王只不过是给了他一个“王子”的虚衔,为的就是用起来不必顾及生死。纵然战死沙场,也是以王子的身份下葬,那是多少人终生难以企及的哀荣。
但哥哥对我真的很好,每次被老师找到时他都会主动揽下一切罪责和打骂。可是他不喜欢枫叶,因为有的枫叶颜色看起来和血一般相似,而他又最讨厌杀戮和流血。
一直活在王城里的我不知道战争是怎样的一副模样,无论怎样央求他带我去前线都没有用。于是我在一百五十岁那年悄悄地乔装混进了军营。
但是我很快被同行的士兵发现了伪装,因为在溪边饮水时他看见了我腰间的荷包。荷包的绣线和丝绸都是皇家专用,精致非凡,寻常人家难以见到。他大概是心生好奇,将我的荷包拽下,随手一拉扯,早已变黄的枫叶便飘飘散散地落下。
我哇的仰脖大哭出来,他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静静地望我哭了半刻,抬头摸摸自己的喉结处,又摸摸我的,一脸疑惑,“咦,我以为男人这里都是凸起的。”
我收起泪水,抢回荷包,推他一把,兀自提起灌满水的水壶,想要离他而去。
却不料反被他拉住裤脚,溪边湿滑,一不留神,我整个人翻到在地,帽子本就大,这下彻底脱落在地,我的一头乌发倾泻而出,少女容貌暴露无疑。
“呀,原来是个女娃娃。”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凑过来盯着我的脸,嘴里啧啧声不停。
“求你,不要将此事报上去。”我扮楚楚可怜状想要博取同情。母亲年轻时就已是倾国之色,据说我与她非常相像,想来至少也算是半个美女。
“为何不上报?军令如山,违军令者,逐出军营,凡举报者,皆赏三金,晋一级。”他摇头晃脑地背出军规,全不顾我这美色诱惑。
“我给你十金。”我自口袋里掏出四金递与他,当做定金。
“得,那就听姑奶奶您的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金子塞进胸口的口袋,市侩精明写在脸上,真是耽误了一副白净俊秀的好皮囊。
“你叫什么?”我挑眉问他,满目的轻视鄙夷。
“莫理,莫名的莫,道理的理。”他一字一顿,说得郑重其事。
我却扑哧笑开,莫理?莫要理他?正合我心意。
从此我与莫理在同一个营帐,我们相邻而寝,他骨子里倒也良善,除却偶尔调戏我,说等休战时娶我回去做小媳妇。
我与他均是步兵,住得最下等,却需冲在最前。那时我才知道战场硝烟弥漫,夺人性命不过是须臾之间,好在莫理十分照顾我,危难关头为我抵挡不少。说也奇怪,旁的将士都将敌人大齐士兵的头砍下挂在腰间,等着回去数人头领取封赏,莫理却只一心防守,从不主动迎击。转念想来大概他是和哥哥一样,不爱流血与杀戮。
那一役并不持久,战事刚起,大齐便颓势毕现。他们派出的大将也是位王子,但过于年轻,且经验太浅,难与若风匹敌。华音胜利之后又乘胜追击,一举攻下对方两座城池,大齐不得已与华音议和,不仅定下永久休战誓约,又割让一座城池,还允诺连年进贡粮食。
那是华音几十年来夺得的第一场胜利,整个军营大肆庆祝了三天三夜,也是那时开始,哥哥被传得神乎其技。每个人只要提到“若风王子”,脸上便是掩饰不住的尊敬与骄傲。这神情总是会令我想起父王,他向别人夸赞哥哥时也是如此。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他最骄傲的公主呢?
我在莫理酩酊大醉的那个夜晚逃离军营,走之前我特意将他拖回营帐,为他捏好被角。我望着他红彤彤的脸蛋,眨巴眼睛,悄悄地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第三节
我的成年礼盛大而奢华,金秋时节,那年的收成很好,一切都喜气洋洋,百姓欢欣鼓舞,仿佛举国都在欢庆他们的小公主终于长大成人。
那日我身着华服缓慢走向正殿上端坐的父王和母亲,心安理得地微笑接受着两侧百官的祝福。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我无比虚荣地巴望这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直到我看见父王和母亲,这才发现母亲额角露出的鬓发已经花白,而父王亦是面有掩饰不住的倦色,他的皮肤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打皱下垂。我才幡然醒悟,忧伤地低垂下眼脸——原来成长亦是以衰老为代价。
王座上的父王流下两行清泪,“今日双喜,寡人的女儿长大了,寡人的儿子也要娶妻了。”
我的脑袋轰隆隆作响,于我,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无异于惊天炸雷。我看向站立一旁的哥哥,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肃穆。或许是童年的记忆太过血腥残酷,哥哥一直看来冷若冰霜,仿若整个王国都对他有所亏欠。
“未来的王妃,是南海的鲛人郡主桃姬。”
一位年轻而面容姣好的女子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站在我的身后。只见她低眉颔首,神色里尽是温柔与尊贵。哥哥也径直走了过来,轻轻握住桃姬的手,嘴角微微上扬,眼波流转间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疼爱。
早听说南海有佳人,荣华若桃李。讲的便是桃姬。两侧的臣子和婢女已经开始在交头接耳,偷偷讨论桃姬。
南海远在天边,可是父王却执意要哥哥娶鲛人,理由无非一个——大齐的国土近半在南海之滨,笼络鲛人族,与之联姻是最好的牵制方法。
是夜烟火璀璨非凡,鼓瑟吹笙之下讨论最多的却不是我这个寿星,而是被赐婚的那对璧人。我悄悄地溜去了花园,却不料哥哥和桃姬也站在假山后悄悄地说着情话。
他们相对而立,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月色笼罩之下两人的脸上竟然都有微醺。
“你叫桃姬,是因为出生在春天吗?我的宫殿后面有一片桃花林,每年三四月,桃花都开得一片烂漫。”
桃姬轻声笑开,“那明年春日殿下可以带我去看。”
哥哥笑着应允,这令我有些气愤,我实在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他。
“你去过南海吗?”我听见桃姬低声问哥哥。
“没有,”哥哥的声音里亦是有无限向往,他拉起桃姬的手,微笑道,“但我们可以现在去。”
我也半点不顾地现出身来,欢声大叫着要与之同行。
于是桃姬脸上的惊讶还未散去,哥哥就已带我们飞到了南海之滨。东有群山,西皆冰原,南为雾森,北是南海,这便是华音最初身处的地界,天然的屏障曾经维持了华音几千年的安宁。
而大齐之所以会成为华音最强劲的敌人,是因为一两千年前,华音积弊已久。当时的王瑞南打算厉行改革,却无奈顽固势力太过猖獗,反而在他北巡时逼他退位。瑞南无奈,率领一群死士逃往东南,那里改革派居多,成为瑞南的大本营,瑞南也因此借助南海与群山的掩护,在那里建立了新的国家——大齐。
此刻我们借助桃姬构建的结界,站在的沙滩上,眼前便是大齐的国土。不远处的烟囱里冒出道道烟火,田野里的庄稼成片碧绿,荷锄而归的农人也是喜笑盈盈,真是一派祥和富足的景象。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华音注定走向灭亡的命运。
“王子想去大齐里面看看吗?”桃姬仰面问他,她的尾巴还在不停搅动海水,以此来维持结界,为我们打着掩护。哥哥灵力太强,一旦被大齐士兵发现,必会引起两国争端。
“簌簌,你想去吗?”哥哥转头问我,面色微笑。
“敌人的阵地,探探虚实也好。”那时的我还很意气,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哥哥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深重地凝视我许久,我想他那如幽静深海的瞳孔下一定藏着许多秘密。
“我们走吧,未来的华音之王。”那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称呼我。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时也许他就已经知道多年以后我们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而完全不顾多年兄妹之情。
可惜桃姬没能等到第二年春天的桃花,因为三十年后,大齐破除休战誓言,再次来犯。父王顾念那些老将,朝中久久未注入新鲜血液,哥哥只得再次被委以重任。只是这次,他不再是前锋,而是副将。他的离开,也不再是秋天,而是在红梅盛开的时节。
那日我在梅花园内哭得肝肠寸断,落雪如盖,哥哥与桃姬在不远处话别。都说大齐养精蓄锐三十年,为的就是这背水一战。
此行多凶险,归期亦未定,桃姬央求哥哥携她同行,哥哥望着桃姬泛红的脸颊与含泪的深情双眸,点头答应了。
“我也要去。”我哭着求他。哥哥却狠起心肠,不愿带我走。
桃姬将泪水幻化成的珍珠放在我的手里,“簌簌,你是未来的华音之王,不能出任何闪失。这枚珍珠里蕴藏着我对若风的爱,我答应你,只要我活着,你都能在珍珠上看见若风。”
哥哥摘下一枚梅花嵌入我的发簪内,“簌簌莫哭,我为你介绍新的占卜师,也将会是你今后的老师。”
自天佑去世,王宫已经一百八十年没有占卜师。父王虽然给予天佑厚葬,却命令从此关闭天音阁,世人也绝口不再提曾经为华音占卜凶吉无数次的天佑。我也曾以为他会是华音最后一位占卜师。
“这位新的占卜师是南海向王举荐的。”哥哥温柔地望向桃姬,桃姬软软地将身体靠进他的怀里。
我将头撇向一边,望见不远处有位身着白衣、手执纸扇的男子正迎面走来。
“他已经来了。”哥哥的嘴角轻笑,仿佛在期待着与一位老友的久别重逢。
此刻林内遍处梅花,树上,地上,落英缤纷,雪衬得梅如血,梅也衬得雪如华。周围也是一片阒静,只听得见那人踩着雪的窸窣声响,脚步深深浅浅,待他走得一点一点近了,样貌才不再模糊。
“竟然是你。”我默默将手握拳,人生第一次感到背叛的无限愤怒。
这俊秀白皙的脸蛋,不是莫理又能是谁?
只见莫理轻摇纸扇,站在我的面前,嘴角勾起一丝诡笑,“小公主,我那剩余的六金何时兑现?”
第四节
莫理教我很多东西,我的灵力大涨,但是我没能学会控制它们。每天清晨一睁眼我便能看见千里之外的战场厮杀,即便是夜间睡觉时我的耳边也常常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流亡百姓的凄凉哀鸣。我也总是会在珍珠上看见哥哥负伤的样子。
莫理说这是因为我过于担心,却始终不愿带我离开王宫。他说已经夜观星象,此战变数过大,我不可莽撞前行。他封印了我的大半灵力,允诺等到战争结束时为我解除。我对他的信任也从来毫无缘由,我甚至从未追究过他的来历。
枫叶再次红了的时候前线的战士仍旧没有归来,战争进入了持久的拉锯状态。我兴冲冲地跑去天音阁问莫理战争的结果会是怎样,哥哥的结局又会如何。
那时莫理正在天音阁的楼顶铺晒粮食准备酿酒。虽然已是秋天,但日光依旧毒辣,他转身望着我,整个人的身影沉浸在逆光之中,恍惚之间我以为他不属于这个国家,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说,“簌簌,我们各自的命运早已写就。”
那时我用尽自己的全部智慧也未能明白这句话,我也爬上阁顶,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抖着米筛将米和小石砾分开。
“这样多麻烦,”我右手一挥,动用灵力顷刻之间便为他弄好了。
他目光淡然地望了我一眼,一挥左手,又将它们恢复原装,慢悠悠地继续筛米。
“簌簌,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不会令人珍惜。”
他和哥哥一样叫我簌簌,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叫我公主或是殿下,这点常使我欣慰。
我悬空荡着脚丫,天音阁是华音最高的地方。眼前的一团团白云悠悠飘浮,白云之下的城池一座接一座,近处的酒肆与远处的人家都冒着热闹的烟火气息。只是经过连年的征战,百姓过得有些穷苦。看着他做这些凡人才会做的事情,我深感无趣,“你这样多费事,又能有什么乐趣?”
他没有再理睬我,自顾自地跑来跑去。我见他这般忙活,溜到他的酒窖里偷了两坛酒出来,与沉下去的夕阳一同对酌。酒喝完的时候莫理又带了许多出来,我们一坛一坛地灌,想要醉生梦死过去。
我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走在阁顶边缘,笑着问他,“你的酒起名字了吗?”
莫理怕我掉下去,一把搂住我,“等着你来起呢。”
我在他的怀里笑得放荡不羁,“那就叫‘如梦’好不好。谁的一生,不是大梦一场?”
莫理点头,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确定他也喜欢我,兴奋得唱起歌,心中开出美妙的花。
“簌簌,你想去那里吗?”他的手指向尽头那片雾蒙蒙的森林。
迷雾之森,除却常年雾气笼罩,难以窥探内部究竟。还听说里面有无数的妖魔鬼怪与奇花异草,凡是进去的人都会陷入奇妙的幻境,一旦心有魔障,便会永远沉陷在梦境之城中。
“那是我的家乡。”莫理簌簌地落下眼泪,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落泪,轻轻地用食指勾来他的泪水,放在嘴里尝,苦涩异常。
雾森是我去的第二个边境之地,一进去我就和莫理走失了,我在森林里大叫着他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人死死地掐住,发不出声来。
我刚走两步,便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的藤木忽然迅速地沿着我的身体缠绕上来,且越来越紧,我想要用灵力突破,才想起来它们早已被莫理封印。
我在心中默念莫理的名字,闭上了眼睛,却不料沉入了他们所说的梦境。
梦境中最先出现的是哥哥,他身着红色的铠甲,骑着战马在一片望不见尽头的冰原之上,他的身旁,是身着白色铠甲的莫理,他还是那样飘逸而不染尘世的模样,他们的身后,是整装待发的数百万将士,又是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我在梦境里左顾右盼地寻找自己,却发现身后亦是有百万将士,他们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仿佛每个人都视死如归,随时准备贡献自己的生命。
原来梦境之中我已成为华音之王。我爱的人皆成了我的敌人,我痛苦得泪流满面,可是为了我的子民,必须要进行最后的抉择。
那是华音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战争,也是我率领的第一场战争,旷远的冰雪之原被染成了红色,血迹遍地都是。我不知何时被人打下马背,也加入了混战之中,我的身上伤痕累累,可是我不能倒下,因为我是华音最后的希望。
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梦,但梦里的我无法停止,我丧失了所有的灵力,只能不停地挥剑、厮杀。我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但是不断有血喷溅在我的脸上,和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簌簌,簌簌……”莫理到我身边时我已经千疮百孔,几乎是跪在地上做着最无谓的抵抗。莫理将我搂在怀里,轻轻叫我的名字,我这才发现他的铠甲依旧洁白,没有染上丝毫的血迹。他对我笑,笑容苦涩,面容却依旧纯净美好。
我向他发出最后的恳求,“莫理,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像以前一样答应了我,“簌簌,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带你走。”
第五节
我醒来时并不在雾森,也不在王宫,而是在一个姑娘的闺房之内。只是房内一切陈设过于艳丽,香气也过于浓郁。我身边坐着一位身穿素衣的姑娘。
“你是谁?”我心有警觉,这个女子,自带危险的气息,她有着冰雪一般的容颜,但是身上的每一丝毛孔都在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微微一笑,仿若春风拂过冬日冰原,岚羽的笑,原来这般倾城。
“我叫岚羽,是这家青楼的花魁,我来自极西之境——那是最为旷远的冰原。”
我倒吸一口寒气,想起雾森中的那个梦境。
莫理赶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一直是岚羽在照顾我,她的父母在战乱流亡时不幸去世,误入风尘,所幸遇到莫理,两人成为莫逆,如今她唯一念想不过是嫁个良人。
念及她对我多日来的照顾,我几乎脱口而出,“我可以带你入宫,宫里可以见到许多王孙贵胄,一定有适合你的。”
“多谢公主。”
“你从此就做我的侍女吧,我一定为你许个好人家。”我幻化出百金交与她赎身,也很豪气。并不知岚羽将是压倒华音的最后一根稻草。
莫理从兜里掏出十金放进岚羽的手中,又从她那里掏出十金归还于我,“穷书生也要凑一份。”
我撇撇嘴,笑得昂扬得意,“那还不是我当初给你的。”
我没想过那场战役会打五十年,哥哥归来前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华音都陷入了颓然。这次我们没有战胜大齐,一败涂地。华音与大齐之间持续百年的战争终于开始有了清晰的眉目,只是胜利的呼声倒向了大齐,而不是华音。
桃姬也在战乱中死了。在最关键的那场水战之中她耗费了全部的灵力搅动南海之水,制造了一场海啸。大齐因此而损耗了大量兵力,双方暂时休战的那几日,哥哥为桃姬举办了朴素的葬礼。他将桃姬火葬,骨灰撒在了南海。他们说从此哥哥一蹶不振,在指挥时做了错误估计,犯了巨大的错误,大齐最终反败为胜。
哥哥回到华音时仿佛苍老了百岁,他在大殿上汇报战事时形容枯槁,我总是怕他下一刻就会倒下。
哥哥垂着头,面容悲戚而无奈,“南海宣布从此退出华音大齐的争端之中,断绝与华音的一切往来。”
他说这句话时父亲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华音从此又少了一个强大的盟友。
“桃姬去世时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泪水幻化的珍珠几乎要填平半个南海。”哥哥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大殿。
可是父亲却只是淡淡地挥手,将他驱赶出了大殿,哥哥走出大殿时目光灼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不满父亲对哥哥的态度,从帷幕里冲了出来,一个劲地为他辩解。
父王却丝毫不听我的话,他只是双目望着静静立于我身侧的岚羽,道出了我曾经的问题。
他好奇而温柔地问她,“你是谁?”
第六节
母亲的去世毫无征兆,枫叶红了的时候,她得了绝世之症,由病到死,不过数日的光景。
那日她召我和哥哥前去,深深望了我一眼,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留给哥哥,“若风,不要忘了我和你的交易。”
我看见哥哥郑重地点头,这是我自华音战败后第一次见他。他还是年少时的那个样子,只是面目更加平静,眼睛里藏着一片深海。
父王不久后就迎娶了岚羽,那是父王生前的最后一场盛典。但是我没有去,那天我在母亲的坟前给她唱着华音的民歌。母亲少年时就住在群山脚下,群山的山涧里常常回响着她银铃般的笑声。那里,也是父王和母亲初次相遇的地方。
自母亲去世后我常常坐在她的坟前唱歌,据说这样可以安静母亲的魂魄。莫理总是站在一旁用灵力封锁我的歌声,然后将它们埋进坟前的土壤里,来年我看见坟墓周围都长出了不知名的美丽小花。
莫理说在更久之前,没有战争的时候,雾森里也都开满了这种花,可是后来全被做成草药送去给前线的战士了。
在我二百五十岁那年,父王病重,岚羽在他的身边尽心照料。她还是个冰雪美人,我这才发现她的年龄于我是个谜。那时父王才告诉我,迎娶岚羽是因为她的容貌极像年少时的母亲。
我拉着莫理的手前去找父王,岚羽正在喂父王喝药。
“父王,我想嫁给莫理。”
岚羽的手在不停颤抖,我得意地扬起嘴角。
父王虽然在病中,却依旧不改往日的荣华气度,他握着我的手,将体内灵力全部传输给我,那是华音每任帝王弥留之际才会做的事。我心中惊愕,想要抽手时父王紧紧握住我的手,“簌簌,你该嫁给一位君王,令华音更加强大。”
我的泪水簌簌,亲眼看着他的容貌以百倍之速迅速衰老,却无可奈何。他的皱纹须臾之间全部爬了上来,我以为父亲将要就此逝去。
他放开我的手时,我扑在了他的怀里,他笑起来,神情慈祥,“我还要留点命看我的公主出嫁。”
莫理和我成亲的那日岚羽从冰原取来了雪莲花,我和莫理各自割下一滴血落在花蕊之内,雪莲花立马由洁白变成了鲜血般艳丽的色泽。
“二人之中只要有一人变心,雪莲花便会立刻凋谢。”她笑容嫣嫣。
那天夜里,莫理与我独处,我们喝得醉意熏熏,一起说着今生永相随的甜蜜谎言。直到窗外忽然响起了烟火声,莫理的手突然抖动起来。
“簌簌,我有急事,要离开。”他只落下这一句,便匆匆地准备离开。
“你站住,”抽出身边长剑,抵着他的胸口,“你有机会解释。”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还是走了,我终究没有狠心刺上去,因为我爱上了他。杀死一个人很容易,可是爱上一个人很难。
走之前他解除了我的灵力封印,我看见他驾着一匹白马消失在寂静凄凉的夜色里,再也没有回头。我的泪水滴在雪莲花上,它一瓣一瓣地凋谢在地。
也是在那个夜晚,父王死了。
第七节
我大概是最寂寞的华音之王,因为我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亲人,连最亲爱的哥哥也要离我而去,隐居于南海之滨。
离别那日他什么也没有带,孑然一身站在城门等我送行。我心情平静,没有哭泣,母亲说过,女子不代表怯懦,孤独也不代表弱小。
那天的白鸽低低盘旋,路边的野花也开得繁茂,我忽然意识到当年哥哥也是这样孤独地来到这个国家。他说他的方向在南海,我想或许因为那里埋葬着桃姬。
“簌簌,我永远是你的哥哥,无论我是谁。”他没有将话说下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只觉自己的帝王生涯注定是被茫茫大雾笼罩。纵然如此,我也要起航,我还背负着父亲的希望。
我再也没有找过哥哥。
周围来求亲的君王亦是很多,我却再没有答应过任何一个人。我的心早就已经满了。
十年之后,莫理终于回来了,可是心力交瘁的我选择了不再原谅这个情变之人。
他依旧是骑着白马,在他离王城还有半里的时候,他辜负了我的期待,我站在城墙上用箭射中了他的左边胸膛。他的血即刻流了出来,染红了白色的马毛。
莫理大概不会想到,我用的是他的箭,箭术也是他当初所教,我还在箭上淬取了全国最毒的毒水。但是莫理灵力深厚,他不会死。
那天晚上我将自己锁在天音阁的酒窖里,喝光了他酿造的所有“如梦”酒,却不知道人生这场梦不过才刚揭开华美的序幕。此后我也学莫理,常常花费很久的时间酿酒,只有这时候我才可以活得像个平凡人。
第二天侍卫告诉我莫理在城门口倒了一夜,黎明时分才被岚羽带走。岚羽说她要带着莫理去寻找若风,只留下了我一张薄薄的无字之纸。
我轻轻一抚,保护纸的灵力消散了,上面显现出一个没有写完的“灭”字。
那是天佑在我出生那年写的字。
第八节
大齐再次来犯的时候,我完全失去了阵脚。朝中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除去朝中的老将耗费了我大量精力,甚至还未来得及培植自己的新势力。
“罢了,他们已经歇停了很多年,不是今年,也会是明年。”我在大殿上说出这句感慨时才意识到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了。除了手中这深厚的灵力,我别无所有。
但我没想到那会是有史以来最凶狠、最持续的一场战役。我开始日日失眠,耳朵里都是哀鸣和嚎叫,看见的也都是杀戮和流血。那一刻我很想念莫理,希望他为我再次封存灵力。我开始宁愿自己是个平凡的妇人,也许这样就不会拥有这么多的痛苦和无奈。
前线的战士总是退了又退,大齐前些年继任的新君也亲自率兵,他们气势如虹。我别无他法,也决定亲自上阵。
出发之前我想起在雾森的那个梦境,去了一趟冰原,茫茫的白色冰原上早已站立着两个人在等候我。岚羽还是与我初见时的那个样子,仿佛冰雪冻住了她的容颜,不会再随岁月而有任何的改变。
她跪在地上亲吻我的脚踝,恭顺谦卑,“我的华音之王,您终于来了。”
我没有理睬她,对着另一个身穿红色铠甲傲然如石的人灿烂微笑,“哥哥,这十年,别来无恙。”
他板着脸,嘴唇轻轻翕动,“簌簌,将华音交给我吧。”
原来只有我忘了,以前的若风早已死了,和桃姬一起死了。
父王发现哥哥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弥天大梦的开端。
若风是大齐的王子,未来的大齐之王,几百年前在一群死士的护送下登上了群山之巅;而莫理,是大齐的将军,那夜他突然离开则是若风的召唤;岚羽则是若风的另一个亲信。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收集着华音最准确的情报,通过各种方式传回大齐,策划着这个万无一失的阴谋。
“都说雾森里的梦境是未来的反应,所以世人才会甘愿沉陷其中,不愿让未来发生。如今我信了,”我紧紧握着手中早已败落的枫叶,努力维持着一个君王所拥有的最后尊严,“要想得到华音,除非令我死。”
“我答应过母亲,要留你性命,”哥哥的话里听不出悲喜,“她传给了我全部的灵力和一张华音的地图。”
我忽然想起,父王去世之前将他的全部灵力传给了我,可是母亲去世时,我握着她的手,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原来她以此来换取自己女儿的性命无虞。
我放声大笑,笑得咳出血来,“为什么?连母亲也没有信心吗?”
他没有答话,目光和多年前的母亲一样,透过我的头顶投向更深远的方向。
“簌簌,你可以经得起战争,华音的子民已经经不起了。以前我带母亲去过雾森,让她在梦境中看见了统一之后的华音,回来之后她便病得十分厉害,她已从心底相信了。簌簌,我答应你,统一之后,华音子民将与大齐子民全部同等,不分你我。”
没有等他说完,我抽出剑插进他的胸膛,“不,我不愿将国土给一个骗我的人。”
他捂着流血的胸口,笑得凄凉,“簌簌,你究竟要怎样才会原谅我?”
“还是那句,除非我死。”
第二日便是华音和大齐之间的最后一场大战。我身穿金黄色的铠甲,和梦境中一样。若风派出了莫理,我率领着全部的将士浴血奋战,我杀红了眼,大声吼叫,拼尽自己的全部灵力来保家卫国,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我杀掉最后一个大齐士兵时,才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人了,原来身边的华音士兵只剩百人不到。那是华音最后的将士,我们没有其他的士兵。
而眼前,是大齐新的增援部队,浩浩荡荡,没有尽头。莫理依旧骑马站在前面,自始至终没有参战,只是静静地看着华音在我的手里走向终结。
我飞到城墙之上,最后一次俯视着我的国家,王城早已血流成河,剩下的将士依旧在浴血奋战,他们被包围得越来越小,倒下的却越来越多,直到剩下最后一个士兵,他们将长矛架在他的脖子上,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他最终选择了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想要插进自己的胸腔,慷慨赴死。可惜他还没有等到匕首抽出,就被大齐的士兵五六把用长矛一起插死。他含血怒吼,其状之惨烈,令我扼腕不及。
我终于承认自己败了,原来华音不是败在了大齐手里,而是败在了华音自己手里。
“簌簌,我带你走。”莫理站在我的身边,他白色的战袍随风飘扬,他的手中未曾沾染杀戮,多好。
我将沾满鲜血的双手交给他,“莫理,我想去群山之巅,我想从那里看看华音和大齐。”
第九节
在山脚下的时候,我告别了莫理。
分别之前他将我搂在怀中,“簌簌,岚羽对那朵雪莲花施了毒,因为我动了心,所以若风才要将我召回,他囚禁了我十年。”
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便也沾满了鲜血,我为自己弄脏了他的白色铠甲而心生愧疚。
“我知道,若风告诉了我,因为若风也动了心,他爱上了桃姬,才会失去桃姬,所以他不愿你再重蹈覆辙。”
我闭着眼抚摸他的脸,努力在脑中勾画他的轮廓和鼻眼,想要记下关于他的一切。莫理,原谅我,我可以卸下失败的重担,但我无法背负国破的悲伤和你走。
群山其实并不是一群山,而是一座山的名字,我曾经无数次从王宫阁楼上仰望这座华音的禁山。而之所以群山被禁,因为当年华音之王瑞南在这里击退了叛徒,并且创造了一个坚固的结界。进入群山之巅的人都会被封锁灵力,无法施展。而巍峨高大的群山,又是极为艰险的所在,不少人因此而丧命,华音于是索性将此封为禁山。
群山之巅上的哥哥和我,褪去灵力,离开各自的领地,不过是两个俗世的凡人。即便我纵身跳下悬崖,他也无法救我。
下坠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却闪过莫理的身影,我这一生,最恨背叛,却总是在被背叛。我的哥哥,我的母亲,我的爱人,他们都在欺骗我。可是他们的欺骗,又是因为爱我。我多么悲哀,又多么幸运。
我没有想到,莫理还在山下等我,我看见他在不远处站着,还是我们初次相遇时的步兵打扮,提着他的“如梦”酒,他是在等我重新开始这一生吗?
我闭上眼,莫理的样子清晰地勾勒出来。莫理,我将不会忘记你。
粉身碎骨之前,我仿佛又坠入了雾森的那个梦境里。
梦境里的莫理摸摸我的头,目光充满宠溺。
我们握紧彼此的手,那时我的手还很干净,他的笑容也很纯粹。
他说,“簌簌,来生我娶你回家做小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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