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小说天王斯蒂芬·金作品精选-第三部 长大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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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长大后

    令人绝望

    又毫无所成的

    堕落

    达成了新的体悟:

    这体悟

    翻转了绝望。

    所有无法成就的

    得不到爱的

    在期望中失去的——

    都将伴随着堕落

    没有止尽,无法打破。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帕特森》

    你难道不想回家吗,现在?

    你难道不想回家?

    游荡总是让神的儿女疲惫。

    你难道不想回家?

    你难道不想回家?

    ——乔·绍斯

    第十章 重聚

    威廉·邓布洛搭出租车

    电话铃响,将他从无梦的沉睡中唤醒。朦朦胧胧之间,他闭着眼朝电话的方向摸索。若非铃声响个不停,他一定很快又会睡着,就像坐着雪橇从白雪覆盖的麦卡伦公园小丘上滑下来一样简单。你先拉着雪橇跑,再跳上去开始往下滑,感觉和音速一样快。长大后就不能这样了,蛋会痛死。

    他手指爬上电话转盘滑了下来,又爬上去。他隐约预感电话一定是迈克·汉伦从德里打来的,叫他非得回去不可,非得想起来才行,说他们之前答应过的,斯坦利·乌里斯用可乐瓶的碎片划破所有人的掌心,一起许下承诺——

    只是,那些都已经发生过了。

    他昨天下午很晚才到,抵达时都快六点了。他想,如果迈克最后才联络他,那么其他人应该陆续到了,有的甚至已经待了大半天。但他还没见到其他人,也不急着见。他只是住进旅馆,上楼到自己房间点了一份餐点,但餐点到了却发现根本没胃口,于是便倒在床上沉睡到现在。

    威廉睁开一只眼睛,伸手去抓话筒。话筒掉在桌子上,他伸手去捞,同时睁开另一只眼。他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呈现没插电的状态,只靠电池运转。

    后来,威廉总算拿起话筒。他用手肘支起身子,将话筒贴到耳边:“喂?”

    “威廉吗?”果然是迈克·汉伦。至少他猜对了这一点。他上周还根本不记得这个人,现在才听三个字就认出来了。感觉真神奇……却很不祥。

    “我是,迈克。”

    “我把你吵醒了?”

    “没错,不过没关系。”电视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难看的画,画中穿戴着黄色雨衣和雨帽的捕龙虾渔夫正在拉渔笼。威廉看着画,想起自己置身何处。上主大街的德里旅馆,往下走八百米之后过马路就是贝西公园……亲吻桥……运河。“现在几点了,迈克?”

    “十点十五分。”

    “今天几号?”

    “三十号。”迈克听起来有点被逗乐了。

    “嗯,好。”

    “我安排了一个小聚会。”迈克说,语气变得很迟疑。

    “是吗?”威廉将双脚甩下床说,“他们都到了?”

    “除了斯坦利·乌里斯。”迈克说。威廉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情绪。“贝最后一个到,昨天深夜。”

    “迈克,你为什么说贝是最后一个?斯坦可能今天到啊。”

    “威廉,斯坦死了。”

    “什么?怎么会?他的飞机——”

    “不是那样,”迈克说,“听着,假如你不介意,我想等碰面了再说。我一起告诉你们比较好。”

    “和它有关吗?”

    “嗯,我想有关,”迈克顿了一下又说,“绝对有关。”

    熟悉的恐惧再度沉沉压上威廉的心房。这种事儿会这么快就习惯吗?还是他一直怀着那份恐惧,只是没有感觉,也没去想,就像人都会死之类的事实一样?

    他伸手拿烟点了一根,吸了一口之后将火柴吹熄。

    “他们昨天没有碰面?”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

    “你也还没见到任何人?”

    “没有,只通过电话。”

    “好,”威廉说,“我们在哪里碰面?”

    “你记得旧的钢铁厂在哪里吗?”

    “当然记得,在牧场路。”

    “你落伍啦,老头。现在是穆尔路了。我们这里有缅因州第三大的购物中心,四十八家商店齐聚一堂,让您购物方便愉快。”

    “听起来还真美、美国啊。”

    “威廉?”

    “什么?”

    “你还好吧?”

    “嗯。”但他心跳太快,烟也微微颤抖。他刚才有点结巴,迈克也听见了。

    两人沉默片刻,接着迈克说:“过了购物中心之后有一家餐厅,叫东方璞玉,他们有私人包厢。我昨天订了一间,需要的话可以待一下午。”

    “你觉得需要那么久吗?”

    “我真的不晓得。”

    “出租车司机知道地方吗?”

    “当然。”

    “那好,”威廉说,他在电话旁的便条上写下餐厅名称,“为什么选那里?”

    “因为它是新开的吧,我想,”迈克缓缓说道,“感觉……我不知道……”

    “没有预设立场?”威廉问。

    “对,我想是吧。”

    “那里的菜好吃吗?”

    “我不晓得,”迈克说,“你胃口好吗?”

    威廉吐了口烟,发出半咳半笑的声音:“不是太好,老朋友。”

    “嗯,”迈克说,“听得出来。”

    “中午见?”

    “应该吧,我想,让贝弗莉多睡一会儿。”

    威廉将烟摁熄:“她结婚了没?”

    迈克又迟疑了。“大伙儿见面再聊吧,”他说。

    “就像毕业十年之后参加高中同学会一样,”威廉说,“看看谁变胖了,谁秃头了,谁又有、有小孩了。”

    “希望如此。”迈克说。

    “我也是,迈克,我也是。”

    威廉挂上电话,冲了很久的澡,点了一份他并不想吃的早餐,吃了一点。不对,他的胃口其实一点也不好。

    威廉打电话给大黄出租车行,约好一点十五分派车来接他,心想十五分钟应该够他到牧场路了吧(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那里变成穆尔路,就算真的见到购物中心也一样),但他完全低估了午餐时间的车流……还有德里的变化幅度。

    德里一九五八年已经算是不小的城镇了,界内的居民大约三万人,周边乡镇可能有七千人。

    但它现在变成大城了。比起伦敦和纽约当然还很小,但以缅因州的标准来说算是很大了,因为该州第一大城波特兰的人口也只有将近三十万。

    出租车在主大街上龟速前进(威廉想,我们正在运河上方,虽然看不见,但它就在下面,在黑暗中流动着),接着拐进中央街。威廉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并不难猜:这一带变了好多。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惊惶,让他措手不及。他想起自己在这里度过的童年是多么可怕、紧张……不仅因为一九五八年的夏天他们七个人一起对抗惊恐,也因为乔治丧命、他们的父母从此陷入梦游般的状态、他的严重口吃、哈金斯和克里斯在荒原恶斗之后经常找他们麻烦

    (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天哪!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天哪!)

    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德里很冷酷无情,不太在乎他们死活,当然更不在乎他们是否击败了小丑潘尼歪斯。德里镇居民已经和面貌千变万化的小丑共存很久了……虽然说来荒唐,但他们甚至可以算是理解、喜欢和需要它了。他们爱它吗?也许。对,有可能。

    所以,他还惊惶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改变太平庸了,或许因为德里在他眼中失去了本真的面貌。

    毕朱电影院没了,变成了停车场(持证方可进入,斜坡道上这么写着,违者将遭拖吊),隔壁的鞋店和贝利午餐坊也不见了,变成北方国家银行,空心砖墙上钉着电子广告牌,显示时间与温度(华氏和摄氏都有)。另外,他当年去帮埃迪拿哮喘喷剂的中央街药店也没了。老板基恩先生过去老是窝在店里。理查德巷成了半街半店的奇怪混合物,叫什么“迷你商场”。出租车停在红灯前,威廉从车里往外张望,看见一家唱片行、一家有机食品店和一家正在大甩卖的玩具电玩店——《龙与地下城》相关商品全数出清。

    出租车顿了一下开始向前。“还得耗上一会儿,”司机说,“真希望这些天杀的银行能错开午餐时间。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粗话。”

    “没关系。”威廉说。车外乌云密布,已经有雨滴打在风挡玻璃上。电台广播报道某处有精神病人脱逃,该人非常危险,接着开始报道一点也不危险的波士顿红袜队。早有阵雨,随后放晴。巴里·曼尼洛开始哼唱《曼蒂》,思念那付出不求回报的女人,出租车司机将收音机关掉。威廉问:“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您说谁?银行吗?”

    “对。”

    “哦,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大部分都是。”司机回答。这家伙身材魁梧,脖子又粗,穿着红黑两色的格纹猎装外套,头上端端正正戴着一顶沾了机油的荧光橘色棒球帽。“他们拿到都市更新的经费,叫什么回馈金。但他们回馈的方法就是把所有东西拆了,让银行进来。我猜付得起钱的也只有银行。很夸张,对吧?他们说这叫都市更新,我说滚你妈的蛋。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粗话。当初说什么要让城区恢复繁荣,结果你看他们恢复得多好?把老店几乎全拆光了,换来一堆银行和停车场,却还是他妈的找不到半个停车位。镇议会那群人真该夹蛋自杀,除了那个叫波拉克的女人,她应该夹奶自杀。但话说回来,她好像没奶,胸部平得像洗衣板一样。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粗话。”

    “我不原谅你。”威廉咧嘴笑着说。

    “那就给我滚下车,去他妈的教堂吧。”司机回答,两人哈哈大笑。

    “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威廉问。

    “我在这里住一辈子了。我在德里医院出生,将来也会葬在他妈的霍普山墓园。”

    “好主意。”威廉说。

    “是啊。”司机说。他清清喉咙,摇下车窗将一大团黄绿色的浓痰吐进雨中,神情既郁闷又开心,矛盾得很迷人,甚至令人兴奋。“谁被打中算他运气好,可以他妈的一周不用买口香糖。对不起,请原谅我讲粗话。”

    “不是所有地方都变了。”威廉说。出租车沿中央街往上,将看了就闷的银行和停车场甩在脑后。他们过了斜坡顶端和恒丰银行,车行开始顺畅。“阿拉丁电影院还在。”

    “没错,”司机承认道,“但几乎不剩了。那群混账本来也想拆掉它。”

    “还是盖银行?”威廉问。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个想法吓坏了。这电影院有闪闪发亮的玻璃吊灯,螺旋梯分立两侧,直通包厢,电影放映时巨大的帘幕不仅会拉开,还会神奇地收拢整齐,伴着滑轮拉动帘幕的吱嘎声响在微光下发出红蓝黄绿的色泽。这么华丽的娱乐场所竟然有人想拆,他简直不敢置信。不可以,他吓坏了,心想,他们怎么会为了银行而想拆掉阿拉丁电影院?

    “啧,没错,盖银行,”司机说,“您还真他妈的厉害。对不起,请原谅我讲粗话。相中阿拉丁的是佩诺布斯克郡的第一商业银行。他们想把它拆了,兴建什么‘全方位金融中心’,连镇议会的许可证都拿到了。眼看电影院就要不保,这时一群人组成了自救会,都是附近的老居民。他们请愿、游行、示威,最后逼得镇议会召开听证会,那群浑蛋就被汉伦赶走了。”司机显然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汉伦?”威廉吓了一跳,“你说迈克·汉伦?”

    “没错。”司机说完微微转头看了威廉一眼。只见他圆脸龟裂处处,玳瑁框的眼镜镜脚沾着陈年白漆,“他是图书馆员,黑人。您认识他?”

    “认识。”威廉说。他想起一九五八年七月自己和迈克相识的情形。不用说,当然又和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有关……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

    (天哪)

    每次都会出现,称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误打误撞将他们七个人凑在一起,而且愈凑愈紧密。“我们小时候是玩伴,后来我搬走了。”

    “哎哟,真的是,”司机说,“世界真他妈的小。对不起,请原谅我——”

    “讲粗话。”威廉替他把话讲完。

    “真的是。”司机心满意足地附和道,接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司机说:“这里变了很多,我说德里,但没错,还是有很多东西留了下来,例如我去接你的德里旅馆,还有纪念公园的储水塔。你还记得那地方吧,先生?我们小时候都以为那里闹鬼。”

    “我记得。”威廉说。

    “你瞧,医院到了。你还认得吗?”

    德里医院就在他们右边。佩诺布斯科特河从医院后方流过,之后汇入坎都斯齐格河。春雨阴霾,河水有如一块黯淡的白蜡。威廉印象中的医院(白色木框三层楼建筑,有左右两翼)还在,但周围已经盖起大楼,可能有十几栋,让它显得格外矮小。他看见左边有停车场,感觉好像停了五百多辆车。

    “天哪,那根本不是医院,而是他妈的大学嘛!”威廉惊呼。

    出租车司机笑了:“我原谅您讲粗话。没错,那医院已经快和班戈的东缅因医疗中心一样大了。那里有放射室、一个治疗中心和几百个病房,连洗衣房都有,天晓得还有什么。旧医院还在,但现在是行政中心了。”

    威廉心中浮现一种奇怪的叠视感,就像他初次观看3D电影一样,努力将两个不太协调的影像叠合在一起。他记得人可以骗过自己的眼睛和脑袋,但之后会头痛……而他现在感觉头又要痛了。德里的确面目一新,但旧德里还在,就像德里医院的旧楼房。旧德里几乎都埋在新的楼房底下……但你的眼睛就是无法不去看它……寻找它。

    “调车场应该不在了吧,是不是?”威廉问。

    司机又笑了,笑得很开心。“以一个小时候就离开的人来说,您记性还真好,先生。”他说。威廉心想:你要是上周见到我,就不会这样说了,脏话先生。“调车场还在,但只剩废墟和锈铁道,连货车也不停靠了。有人想买这块地,弄一些娱乐设施,例如推杆练习道、高尔夫练习场、迷你高尔夫球场、卡丁车和电玩店之类的,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但现在土地的所有权有点混乱,我猜那人最后仍会拿到地,因为他很固执,但目前还在跑司法程序。”

    “还有运河。”威廉低声说道。出租车从外中央街拐进牧场路,果然就像迈克说的,有一个绿色路牌写着穆尔路,“运河还在。”

    “没错,”司机说,“我想运河永远都会在吧。”

    德里购物中心在威廉左边。车子经过时,他心中再度浮现奇怪的叠视感。这里在他小时候是一大片田野,长满了杂草和高大的向日葵,临接荒原的东北端,往西是低收入居民区,也就是老岬区。威廉还记得他们小心探索这片田野,免得掉进基奇纳钢铁厂的地窖遗迹里。工厂一九〇六年复活节当天发生爆炸,这片田野上满是残骸。他们几个孩子在这里挖宝,和寻找埃及遗迹的考古学家一样认真。砖头、勺子、拴着生锈螺丝钉的铁片、窗户碎片,还有装满不知道什么黏稠液体的瓶子,闻起来像世上最可怕的毒药。这里还发生过不好的事儿,就在垃圾堆附近的砾石坑里。但他现在还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儿。他只记得一个名字,帕特里克·洪堡,然后和冰箱有关。还有迈克·汉伦被一只鸟追……

    他摇摇头。残缺的记忆,蛛丝马迹,仅此而已。

    那片田野不见了,钢铁厂残骸也没了。威廉忽然想起工厂的那根大烟囱——表面贴着瓷砖,最顶端的三米被煤渣熏得焦黑,有如一根巨大的烟斗般倒在茂密的草丛里的那根烟囱。他们当时设法爬了上去,有如走高空钢丝的特技演员张开双臂走了一段,嘻嘻哈哈——

    威廉摇摇头,仿佛想甩掉购物中心的影像,甩掉那群挂着西尔斯、杰西潘尼、伍尔沃斯、喜维斯、约克牛排馆、华登书店和其他几十个招牌的丑陋建筑物。进出停车场的道路交织重叠。但购物中心的影像挥之不去,因为它不是幻觉。基奇纳钢铁厂消失了,环绕着残骸生长的田野也没了。购物中心是现实,不是回忆。

    但威廉就是不肯相信。

    出租车司机将车停在一栋造型有如塑料大宝塔的建筑物的停车场里说:“餐厅到了。迟到总比不到好,您说是吧?”

    “没错。”威廉说。他给了司机一张五美元钞票:“不用找了。”

    “您真他妈太慷慨了!”司机高声说,“您下次还想叫车,记得打给大黄车行找戴夫,直接报我的名字就好。”

    “我会记得找嘴巴干净的,”威廉笑着说,“找那个已经在霍普山选好位置的家伙。”

    “没错,”戴夫哈哈大笑,“再见啦,先生。”

    “再见,戴夫。”

    威廉在细雨中站了一会儿,注视出租车离开,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司机,但却忘了——可能是刻意忘的。

    他想问戴夫:他喜不喜欢住在德里?

    威廉·邓布洛突然转身走进东方璞玉餐厅。迈克·汉伦在大厅,坐在有着巨大钟形椅背的柳条椅上。他站起来,威廉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扫过他的全身,穿透他。叠视感又出现了,但这回糟糕非常、非常多。

    他想到的是一个身高一米五九、整洁机敏的男孩,但眼前却是一个身高一米七的男人,很瘦,衣服像是吊在衣架上似的挂在他身上,脸上的皱纹让他看起来已经四十好几,而不是三十八岁左右。

    威廉一定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迈克默默说:“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威廉红着脸说:“其实还不坏,迈克,只是我记得的是你小时候的样子,如此而已。”

    “是吗?”

    “你看起来有点累。”

    “我是有点累,”迈克说,“但应该没问题,我想。”说完他露出微笑,脸庞立刻为之一亮。威廉再次看见他二十七年前认识的那个男孩。就像镇医院的木造旧大楼淹没在玻璃和空心砖盖成的现代建筑之间,威廉认识的那个男孩也被必然出现的成人特征所掩盖:皱纹刻在他额上,从嘴角划到下巴,耳朵上方的头发也白了。但就像旧医院虽然周围大楼林立,却还是屹立不摇,威廉认识的男孩也还在。

    迈克伸出手说:“威老大,欢迎回到德里。”

    威廉没有伸手,而是直接抱住迈克。迈克用力回抱,威廉感觉迈克又硬又卷的头发刺着自己的肩膀和脖子。

    “迈克,无论什么状况,我们都会搞定的。”威廉说,他听见自己语带哽咽,但心想管他呢,“我们打败过它,一定还、还能再、再胜过、过它。”

    迈克推开威廉,伸直两手抓着他,虽然还是带着笑,眼角却泛起泪光。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说:“当然,威廉,那还用说。”

    “两位请跟我来。”餐厅老板娘微笑着说。东方人面孔的她穿着精致的粉红色和服,上头绣着一只卷尾飞腾的龙,黑发高高绾起,用象牙发簪固定着。

    “我们自己进去,罗丝。”迈克说。

    “好的,汉伦先生,”她朝两人微笑,“看来您朋友还真多。”

    “是啊,”迈克说,“这边走,威廉。”

    他带着威廉经过灯光昏暗的走廊,穿过主厅,来到一扇珠帘门前。

    “其他人——”威廉说。

    “其他人都到了,”迈克说,“能来的都到了。”

    威廉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很害怕。他恐惧的不是未知,也不是超自然事件,而是一个单纯的事实。他比一九五八年的自己高了近四十厘米,头发则几乎掉光了。想起就要见到他们,见到那些曾经童稚的脸庞几乎消逝,就像旧医院被埋藏在改变之下,神奇的电影院被银行取而代之,他突然觉得不安,甚至有点惊慌。

    我们都长大了,他心里想,我们当年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觉得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我们确实长大了,而只要我推门进去,一切就会成真:我们都是大人了。

    他看着迈克,心里忽然一阵迷惘与胆怯。“他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听见自己语气平平地问,“迈克……他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你进去就会知道了。”迈克说,语气带着宽慰,说完便带着威廉走进包厢。

    威廉·邓布洛看着大家

    或许只是因为房间太暗,他才有了幻觉,而且也没持续多久,但威廉事后一直觉得那难道是某种信息,只跟他一个人说:命运之神也可能是慈悲的。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觉得所有人都没长大,这群老友都像彼得·潘一样,依然还是当年的小孩。

    理查德·托齐尔翘起椅子靠在墙上,正在对贝弗莉·马什说话,让贝弗莉听得掩嘴直笑。理查德咧嘴笑着,还是那副机灵样。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坐在贝弗莉左边,面前的杯子旁摆着一个塑料瓶,顶端是枪把形的握把。这东西虽然造型比以前华丽,但功能显然还是一样:哮喘喷剂。另一个人坐在桌首,用焦虑而又感兴趣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三位老友,他就是本·汉斯科姆。

    威廉发现自己伸手想要摸头,想看看头发是不是奇迹般地长回来了,心中觉得既有趣,又有点遗憾。那一头漂亮的红发从他大二就开始稀薄了。

    这个动作让幻影破灭了。他看见理查德没戴眼镜,心想:他现在可能改戴隐形眼镜了,应该是,因为他讨厌眼镜。他小时候常穿T恤和灯芯绒裤,现在则是西装笔挺,而且不是一般店里看得到的西装。威廉估计那套定制西装至少要价九百美元。

    贝弗莉·马什(假如她没嫁人改姓的话)变成了绝世美女。她也是红发,几乎和他当年的发色一样。但她没有随便扎个马尾,而是任秀发流泻在肩上,盖过那件颜色朴素的船岸牌衬衫。灯光太暗,她的头发只发出余烬般的微光。威廉心想,要是在屋外,即使像今天这么阴,她的头发也会艳红似火。威廉发现自己竟然想抚摸那头发,想知道是什么感觉。他苦笑着想,真老套,我爱我老婆,可是你知道……

    说也奇怪,但埃迪长大之后真的有点像影星安东尼·博金斯

    。他的脸提早出现皱纹(但动作又比理查德或本年轻),那副无框眼镜更让他显老。在一般人的想象里,只有出庭或翻阅诉状的英国律师才会戴上那种眼镜。他头发很短,发型老气,是五十年代晚期到六十年代初期流行的常春藤头。他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格子运动外套,很像在快要倒闭的男装店买的清仓品……但他手上戴着一只百达翡丽腕表,右手小指上的戒指也是红宝石钻戒。那宝石粗俗、浮夸得不可能是假货。

    本变了最多。威廉看着他,不真实感立刻扫过全身。他的脸没变,头发虽然白了、长了,但还是奇怪地向右偏分。真正不同的是他瘦了,坐进椅子里毫不费力。他穿着李维斯直筒牛仔裤和牛仔靴,系着很粗的银扣皮带,真皮背心没有扣上,露出蓝色水手布工作衬衫。这些衣服全都轻轻松松穿在他苗条、窄臀的身躯上。他一边手腕戴了一条粗手链,不是纯金的,是铜制品。威廉心想,本变瘦了,仿佛成了过去的自己的影子……小本竟然变瘦了,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他们六人沉默半晌,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威廉·邓布洛这辈子从来没经历过如此诡异的时刻。斯坦利不在,但还是来了七个人。在这间包厢里,威廉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仿佛它变作人形,但不是身穿白袍扛着镰刀的家伙

    ,而是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八五年之间的一大段空白,探险家可能称之为“大未知”的地方。威廉很好奇那里有些什么。贝弗莉穿着遮不住修长美腿的迷你裙和很有她个人风格的白色过膝长靴,头发中分还烫过?理查德·托齐尔高举一面写着“停战”、另一面写着“军人退出校园”的标语?本·汉斯科姆戴着印有美国国旗的黄色头盔,在遮阳伞下操作推土机,脱掉衬衫露出愈来愈不会盖过裤腰的肚子?这第七个人是黑人吗?这家伙和激进分子瑞普·布朗或嘻哈乐手闪手大师无关。他穿着白衬衫和过时的杰西潘尼家常裤,坐在缅因大学的图书馆卡座里写论文,研究批注的出处和国际标准书号对图书编目可能有什么好处,无视馆外游行队伍经过,也不在乎左翼歌手菲尔·欧克斯高唱“尼克松滚出美国”,更不担心军人为了连名字都念不出来的村庄让自己被炸得开膛破肚。那人孜孜不倦地埋首研究(威廉看见他了),冬天的阳光清冷寡淡,斜斜照在他的作品上。他一脸沉着专注,知道图书馆员是最接近“永恒”之巅的人类。他是第七个人吗?抑或只是一个站在镜前的青年,看着自己额头的变化、被梳子刷掉的红发和镜子里桌上那堆大学笔记本,里面潦草写着一本名叫《乔安娜》的小说初稿,而小说一年后会出版?

    可能是,可能统统都对,也可能不是。

    其实都无所谓。第七个人就在这里,而那一刻他们全都感觉到了……清楚意识到召唤他们回来的那东西的可怕力量。它活着,威廉想,衣服下的身躯忽然觉得很冷。蝾螈的眼、龙的尾巴、处死之人的手……不管它是什么,那东西都再度出现在德里。它。

    他忽然觉得它就是那第七个人。它就是时间,它有着他们的脸,有着其他千百个被它惊吓和杀害的人的脸……想到它可能是“他们”让他害怕到了极点。威廉突然一阵惊恐,心想:有多少的“我们”留在了这里?又有多少的我们始终未曾离开它藏身和觅食的下水道与排水沟?所以我们才会遗忘?因为有一部分的我们没有未来,未曾长大也未曾离开德里?是吗?

    他在他们脸上找不到答案……只看见他的疑惑反弹回来。

    思绪匆匆成形、传递,拥有自己的步调,而这一切只在威廉·邓布洛的大脑中停留了短短五秒钟。

    这时,理查德·托齐尔背靠着墙,咧嘴笑说:“哇,天哪,你们看——威廉·邓布洛变成大光头了耶!威老大,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头打蜡的啊?”

    威廉发现自己不晓得哪儿来的念头,开口就说:“听你妈在胡说八道,贱嘴!”

    包厢里一阵沉默,接着所有人哄堂大笑。威廉向前逐一和大家握手。虽然此刻有东西使他恐惧,却也令他安心:他觉得自己终于回家了。

    本·汉斯科姆瘦了

    迈克·汉伦点完酒,大家仿佛想要弥补先前的沉默似的,全都开始讲话。原来贝弗莉·马什已经改姓罗根了。她说她在芝加哥嫁给一个很棒的男人,让她的生命从此转变。她先生就像魔术师一样,将妻子的缝纫天分转变成非常成功的服装事业。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在纽约经营轿车出租公司。“我猜我老婆现在可能在阿尔·帕西诺的床上。”他微笑着说,大伙儿又是哄堂大笑。

    他们都知道威廉和本在做什么——本是建筑师,他是作家——但威廉觉得其他人直到最近才将两人的名字和他们的童年玩伴联系起来。贝弗莉的皮包里有平装本的《乔安娜》和《暗流》,她问他可不可以帮她签名。威廉签了名,发现两本书还很新,感觉像是下了飞机才在机场报摊买的。

    同样的,理查德也对本说他非常欣赏伦敦的BBC通讯中心……但他眼里带着几许困惑,似乎无法将那栋建筑和眼前这个人连在一起……或者该说无法和当年那个认真的小男孩连在一起。那个教他们用几块破木板和一扇生锈的车门就将荒原淹掉一半的胖小子。

    理查德在加州主持电台节目,他说那里的人都称他是“变声大师”。威廉嗤之以鼻说:“拜托,理查德,你学的声音都很糟好不好?”

    “说句好话不会少块肉吧,大爷。”理查德高傲地说。

    贝弗莉问他是不是戴隐形眼镜,理查德低声说:“亲爱的,靠近一点,注意看我的眼睛。”贝弗莉凑上前去,理查德微微侧头,让她看见他戴的水雾牌隐形眼镜的下缘。贝弗莉欢呼一声。

    “图书馆还是老样子吗?”本问迈克·汉伦。

    迈克拿出皮夹,取出一张图书馆的航拍照,感觉就像拿出孩子相片的父亲一样自豪。“是一个开轻型飞机的人拍的,”相片传来传去,他说,“我一直想找镇议会或有钱的金主出钱将相片放大成壁纸,贴在儿童图书馆里,到现在还是没成。不过,相片拍得很棒,对吧?”

    所有人都点头同意。本看了最久、最专注。最后他用手指点了点两栋图书馆之间的玻璃长廊:“你在其他地方看过同样的东西吗,迈克?”

    迈克笑了。“在你盖的通讯中心里。”他说,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饮料来了,他们回座坐好。

    之前的沉默忽然又回来了,安静得令人尴尬和困惑。六个人面面相觑。

    “怎么样?”贝弗莉用那有点沙哑的甜蜜嗓音问,“我们要敬什么?”

    “敬我们。”理查德脱口而出,但已经没有笑容。他和威廉四目相对,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淹没。威廉想起自己和理查德在内波特街上,在那个可能是小丑或狼人的东西消失之后抱在一起痛哭。他颤抖着拿起杯子,酒洒了一点在餐巾上。

    理查德缓缓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照做。先是威廉,然后是本、埃迪和贝弗莉,最后是迈克·汉伦。“敬我们,”理查德说,声音和威廉的手一样微微颤抖,“敬一九五八年的窝囊废俱乐部!”

    “敬窝囊废俱乐部。”贝弗莉有点被逗乐了。

    “敬窝囊废俱乐部。”埃迪说。隔着无框眼镜,他的脸庞显得苍白而衰老。

    “敬窝囊废俱乐部。”本附和道,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敬窝囊废俱乐部。”迈克·汉伦柔声说。

    “敬窝囊废俱乐部。”威廉最后说。

    所有人互相碰杯,一饮而尽。

    沉默再度降临,但理查德没有开口,因为这回沉默似乎是必需的。

    所有人落座,威廉说:“好了,迈克,说吧。告诉我们这里出了什么事儿,我们又能做什么。”

    “先吃饭吧,”迈克说,“吃完再说。”

    于是他们开始用餐……吃得久又吃得好,真像犯人开的玩笑,威廉想,但他的胃口已经好久没这么好过了……从他小时候开始吧,他忍不住这么想。这里的餐点不算惊艳,但绝对不差,而且量很足。他们六人开始分着吃,蘑菇鸡片、排骨、细火慢炖的鸡翅、春卷、培根裹荸荠和烤牛肉串。

    他们从拼盘开始吃,理查德耍起幼稚,将每样菜夹一点放到他和贝弗莉共享的盘子中央的火锅里,包括半个春卷和几颗大红豆。“桌上有火,我太爱了,”他对本说,“只要桌上有火,就算要我吃大便配鹅卵石,我也愿意。”

    “我看你可能吃过哦。”威廉说。贝弗莉哈哈大笑,笑到不得不将嘴里的食物吐到餐巾里。

    “天哪,我想我快吐了。”理查德用广播名人唐·帕多的声音说,虽然听起来很怪,但学得惟妙惟肖,让贝弗莉笑得更厉害,脸都笑红了。

    “停,理查德,”她说,“我警告你别再说了。”

    “遵命,”理查德说,“好好享受,亲爱的。”

    罗丝亲自送来甜点,一大份的火焰雪山。她将甜点放在桌首,也就是迈克坐的位置,然后点火。

    “火又来了,”理查德用已经死了上天堂的人的声音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棒的一餐了。”

    “那还用说。”罗丝彬彬有礼地说。

    “我把火吹熄的话,许愿会实现吗?”理查德问她。

    “在东方璞玉许的愿都会实现,先生。”

    理查德的笑容突然淡了。“要是这样就好了,”他说,“但你知道,我很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他们把火焰雪山几乎吃得精光。威廉靠回椅子上,感觉肚子紧撑着皮带,目光正好瞄到桌上的玻璃杯,看起来好像有几百个。他轻轻一笑,想起自己用餐前就喝了两杯马天尼,之后又不晓得喝了多少罐麒麟啤酒。其他人也差不多。喝到这程度,就算端上来的是炸保龄球瓶,他们可能也会认为味道不错。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喝醉。

    “长大以后我就没有吃得这么饱过了。”本说。其他人转头看他,让他脸颊微微发红。“我是说真的,这可能是我高中毕业之后吃得最多的一顿。”

    “你节食?”埃迪问。

    “对,”本说,“没错。本·汉斯科姆自由节食法。”

    “你为什么要节食?”

    “说来话长,你们不会想听的……”本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样,”威廉说,“但我很想知道。说吧,本,告诉我们干草堆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模特儿身材的?”

    理查德轻哼一声:“对哦,我都差点忘了他叫干草堆。”

    “其实没什么,”本说,“根本算不上故事。那年夏天之后,也就是一九五八年夏天,我和母亲又在德里住了两年。后来她失业了,我们就搬到内布拉斯加,因为我有一个阿姨住在那里,答应收留我们,直到母亲再找到工作为止。但我们过得并不好。我阿姨琼是个讨厌的吝啬鬼,老是提醒我们是寄人篱下,还说我妈真幸运,有个妹妹愿意接济她,才没有靠社会福利过日子。我那时太胖,胖得让她看不顺眼,就忍不住要唠叨:‘本,你应该多运动。本,你要是不减肥,四十岁之前就会得心脏病。本,世界上有那么多小孩都快饿死了,你真应该惭愧。’”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

    “问题是我如果没把盘子里的饭菜吃完,她还是会搬出挨饿的小孩来训我。”

    理查德笑着点头。

    “总之,美国当时刚脱离不景气,我母亲花了快一年时间才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等我们离开拉维斯塔的阿姨家搬到奥马哈时,我大概比你们认识我时又胖了八十斤吧。我想我会吃得那么肥,主要是为了气我阿姨。”

    埃迪吁了一声:“所以你胖到大概——”

    “一百九十斤,”本严肃地说,“总之,我进了奥马哈的东区高中,那里的体育课……呃,很糟。同学们都叫我水桶,这样说你们就应该了解了。

    “他们嘲弄了我七个月左右。有一天,我们上完体育课在更衣室,有两三个同学开始……呃,开始拍我肚子,说是‘打脂肪’。很快又有两三人加入,然后是四五个,没多久所有人都开始打我。他们追着我在更衣室里兜圈子,追我追到走道上,打我的肚子、屁股、背和腿。我吓坏了,便开始尖叫,他们全都疯狂大笑。”

    “你知道吗?”本低头仔细将餐盘摆正,说,“那是我最后一次想起亨利·鲍尔斯,那个双手又大又粗的农家小子。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起他,直到两天前迈克打电话来。但我记得他们追我的时候,我觉得鲍尔斯又回来了。我想——不对,我知道我就是那时开始慌的。

    “他们追着我在走道跑,经过放衣服的柜子。我全身光溜溜的,红得像只龙虾,已经完全忘了自尊……也可以说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人在哪里。我尖叫呼救,他们在后面追,大喊:‘打脂肪!打脂肪!打脂肪!’走道尽头——”

    “本,你不用告诉我们这些。”贝弗莉忽然开口说。她脸色煞白,手里玩着杯子,水差点洒出来。

    “让他说完。”威廉说。

    本看了威廉一眼,点点头说:“走道尽头有一张长椅,我被绊倒撞到了头。他们很快就要包围我了,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嘿,闹够了没有,全都给我回去换衣服。’

    “说话的人是教练。他穿着白T恤和侧面是白条纹的蓝运动裤站在门口,没人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其他同学看着他,有些人咧嘴笑了,有些人很惭愧,还有些人一脸茫然,但全都走开了。我开始号啕大哭。

    “但教练只是站在通往体育馆的门口看着我,看着这个全身被打得发红的裸体小胖子,看他倒在地板上哭。

    “最后他说:‘本,你他妈的能不能闭上嘴!’

    “我没想到老师会说脏话,吓得我真的闭上嘴巴。我抬头看他,他走过来坐在我刚才绊倒的长椅上,弯腰凑到我面前,挂在他脖子上的口哨晃过来敲到我的额头。我以为他要吻我还是怎样,便往后缩,但他只是双手抓住我的胸部两边用力捏,接着松开手在裤子上猛擦,好像摸到脏东西一样。

    “‘你以为我会安慰你吗?’他问,‘才怪。因为你不只让他们恶心,也让我觉得很恶心。虽然理由不同,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是孩子,而我不是。他们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让他们恶心,但我知道。因为我看见你把老天爷赐给你的好身材埋在一大堆脂肪底下,看见你蠢得不知节制,让我看了就想吐。你给我听好,本,因为我只说这么一次。我有足球队要带,还有篮球队、田径队,空当时还要带游泳队,所以我只说一次。你的脂肪其实在这里,’他拍了拍刚才我被那个死哨子敲到的额头说,‘所有人的脂肪都在这里。只要让它节食,你就能减肥,但你们这种人就是做不到。’”

    “真是王八蛋!”贝弗莉愤愤不平地说。

    “没错,”本笑着说,“但他不晓得自己是王八蛋,他就是这么蠢。他可能看过六十遍的《魔鬼班长》,以为自己就是杰克·韦伯,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在帮我。不过,他真的帮了我,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想到……”

    他撇开目光,皱起眉头。威廉突然有一种无比奇特的感觉,觉得他在本开口之前就知道他会说什么。

    “我刚才说过,同学们追打我时,我记得当时想到了亨利·鲍尔斯。嗯,教练起身准备离开之际,是我最后一次想到我们一九五八年夏天做了什么。我想到——”

    他再度迟疑,目光扫过每个人,似乎在寻找他们的脸庞。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说:

    “我想到我们在一起有多厉害,想到我们做了什么,怎么做到的。我忽然觉得教练要是遇到同样的事情,头发可能会一下子全部变白,心脏像旧表一样停摆。这么做当然不好,但他本来就对我不好。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很简单——”

    “你发飙了。”威廉说。

    本笑了。“对,没错,”他说,“我大喊一声:‘教练!’

    “教练回头看我。‘你说你教田径?’我问他。

    “‘没错,’他说,‘这关你什么事?’

    “‘你这头脑袋结石的蠢猪给我听好了,’我说,他听得目瞪口呆,‘我打算三月加入田径队,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最好立刻闭嘴,免得惹上大麻烦。’他说。

    “‘我准备赢过你队上所有的人,’我说,‘连最厉害的人也要甘拜下风,然后我要你他妈的向我道歉。’

    “他握紧双拳,我以为他会冲过来揍我一顿,但他没有。‘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肥仔,’他轻声说,‘你就那张嘴厉害。要是你赢过我队上的第一名,我就辞职回老家摘玉米。’说完他就离开了。”

    “你真的减肥了?”理查德问。

    “没错,我做到了,”本说,“但教练说错了,不是从我的脑袋开始,而是从我母亲下手。那天晚上,我回家跟她说我想减肥,结果我们大吵了一架,两个人都哭了。她又搬出那套陈词滥调,说什么我其实不胖,只是骨架大,壮小子必须吃得多才能长成壮汉。我想……应该是安全感的问题吧。对她来说,独力抚养孩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儿。她没读过书,也没什么专长,只有肯苦干的心。只要能多给我一份食物……或坐在桌前看到我长得很壮……”

    “她就觉得自己胜利了。”迈克说。

    “嗯。”本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伸手擦掉沾在上唇有如胡须的泡沫,“因此最大的敌人不是我的脑袋,而是我母亲。她就是无法接受,抗拒了好几个月。她不肯帮我把衣服改小,又不肯买新的。我开始跑步,去哪里都用跑的,有时心跳得很猛,我都快昏过去了。第一次长跑,我吐完就晕倒了。但过一阵子之后,我跑步就得拉着裤头了。

    “我找了一份送报的差事,将送报袋挂在脖子上,抓着裤头跑。袋子在我胸口弹来弹去。我的衬衫开始变得像船帆一样。晚上回到家,餐盘里的食物我只吃一半,母亲就会开始哭泣,说我在挨饿、自杀,说我不爱她了,不在乎她为了我多么辛苦工作。”

    “天哪,”理查德点了一根烟,喃喃说道,“我真不晓得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本。”

    “我就一直记住教练那张脸,”本说,“记得他在更衣室门口抓着我胸部时脸上的表情。我就是这样办到的。我用送报的钱买了新的牛仔裤和衣服,住在我家公寓一楼的老先生用锥子帮我的皮带穿洞,我记得穿了五个。我印象中,我上一回买新牛仔裤是因为亨利·鲍尔斯,他把我推进荒原里,整条裤子差点扯破了。”

    “没错,”埃迪咧嘴笑着说,“你还教我巧克力牛奶的招数,记得吧?”

    本点点头。“就算我记得,”他说,“也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秒就没了。接着我想起学校上的健康教育课,想到可以尽量吃生蔬菜而不会发胖。于是有天晚上,我母亲做了一份莴苣菠菜沙拉,加上苹果块和一点吃剩的火腿。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兔子吃的食物,但还是一口气吃了三份,而且不停地跟我妈说太好吃了。

    “这让问题解决了一大半。我母亲不在乎我吃什么,只要我吃很多就好,所以拼命用沙拉喂我。我吃了整整三年沙拉,害我不时照镜子,看自己是不是变成兔子了。”

    “所以,教练后来怎么样了?”埃迪问,“你去跑田径了吗?”他摸了摸哮喘喷剂,好像跑步这件事儿提醒了他似的。

    “哦,对啊,我去跑了,”本说,“二百米和四百米赛跑。我那时已经瘦了六十斤,所以会先冲刺,让接下来好跑一点儿。第一天试跑,我跑二百米赢了,四百米赢更多。跑完之后,我走到教练面前跟他说:‘看来有人要回老家摘玉米了,你何时回堪萨斯?’

    “他什么都没说,径自揍了我一拳,将我打倒在地上。接着叫我滚出田径场,说田径队不需要伶牙俐齿的家伙。

    “我擦掉嘴角的血说:‘就算肯尼迪总统求我,我也懒得加入,不过我有今天算是你帮我的,我就饶过你这一回……下回摘玉米的时候,记得想到我。’

    “他说我要是再不滚,他就痛扁我一顿。”本微微笑了,但不是开心的笑,更不是缅怀当年,“他就是这么说的。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一脸难堪,包括我跑赢的那些小伙子。所以我只抛下一句:‘我告诉你,教练,刚才那一拳算我送你的,因为你是个学不会新把戏的窝囊废。但你要是敢再碰我一下,我就会让你连饭碗都保不住。我虽然没把握做得到,但我一定会拼命试。我减肥是想让自己有一点尊严,过上平静的日子,我不会轻言放弃。’”

    威廉说:“听起来很帅,本……不过身为作家,我很怀疑小孩子会像你这样说话。”

    本点点头,脸上依然挂着那异样的笑。“要不是我们经历过那些事儿,我也会怀疑自己说得出那样的话,”他说,“但我确实是那么说的……而且讲的时候非常认真。”

    威廉想了想,点点头说:“有道理。”

    “教练双手插在运动裤腰上,”本说,“他开口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讲话。没有人开口。我离开田径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伍德里教练。高二开学时,导师把选课单给我,体育课注明‘免修’,旁边是教练的签名。”

    “你打败他了!”理查德大喊,接着高高挥舞拳头,“干得好,本!”

    本耸耸肩:“我想我只是战胜了自己而已。是教练给了我想法……然而,是你们让我相信我真的办得到,而我也确实办到了。”

    本迷人地耸耸肩,但威廉觉得他看见本的发际微微渗出汗水。“真情告白结束了。我需要再来一杯啤酒,讲话很容易口渴。”

    迈克示意女侍者过来。

    结果他们六人都点了啤酒。酒来之前,他们随意闲聊,没说什么正经事儿。威廉望着手中的啤酒,看着泡沫攀上杯缘。他发现自己暗暗期望有人说起这些年的遭遇,例如贝弗莉谈她嫁的好丈夫(就算他很无趣也无妨,反正好男人通常都很无趣),理查德·托齐尔聊他的广播趣闻,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告诉大家爱德华·肯尼迪参议员脾气如何,罗伯特·瑞德福给多少小费,等等。甚至说说连本都能减肥成功,他为何还在用哮喘喷剂之类的。威廉发现自己竟然这样期望,觉得既有趣又惊讶。

    事实是,他心想,迈克随时可能开口,但我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听他要告诉我们的事儿。事实是,我的心跳有点太快,手有点太冰。事实是,二十七年后的我已经老得受不起这种惊吓。我们都是。所以说点话吧,不管是谁都好。让我们聊聊工作和配偶,聊聊多年之后看到童年玩伴,发现自己被岁月折腾了多少,聊聊性爱、棒球、油价和华沙公约组织的未来,任何事都可以,只要不谈我们今天所为何来就好。所以说点话吧,谁都行。

    真的有人开口了。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但他没说爱德华·肯尼迪参议员的脾气,也没讲罗伯特·瑞德福小费给得慷不慷慨,更没提自己为什么还在用理查德当年戏称为“埃迪奶嘴”的玩意儿。他问迈克,斯坦利·乌里斯什么时候死的。

    “前晚,我打电话之后。”

    “他的死和……我们来这里的原因有关吗?”

    “这么说可能会自打嘴巴,因为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人能肯定,”迈克回答,“但既然他在我打电话之后不久就过世了,我想应该可以这么推论。”

    “他自杀了,对吧?”贝弗莉闷闷地说,“哦,天哪,可怜的斯坦。”

    其他人看着迈克。迈克喝完酒,说:“他确实是自杀没错。显然接完我电话后不久就上楼到浴室放热水,到浴缸泡澡。然后割腕自杀。”

    威廉低头望着餐桌,感觉眼前突然出现一排吓白的脸。看不到身体,只有脸,很像白圆圈,又像白气球、月亮气球,被一个早该舍弃的承诺牵系着。

    “你怎么知道的?”理查德问,“这里报纸报道了吗?”

    “这里的报纸没有,但我订了你们居住城市的报纸,已经订了一段时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剪报。”

    “狗仔,”理查德一脸不悦,“谢啦,迈克。”

    “这是我的工作。”迈克淡淡地说。

    “可怜的斯坦。”贝弗莉又说了一次。她似乎很震惊,觉得难以接受。“但他以前那么勇敢,那么……果决。”

    “人会变的。”埃迪说。

    “是吗?”威廉问,“斯坦他——”他双手在桌布上游移,想找到对的字眼,“他做事情按部就班,是那种会把小说和非小说分开摆放的人……而且每一区还要照字母顺序排列。我记得他曾经说过一件事——我不记得那是哪里,我们在做什么,至少现在想不起来,但我想是事情快要结束前后——他说他可以忍受害怕,但就是受不了肮脏。我觉得这就是斯坦的人格特质。也许迈克来电对他而言太沉重了,让他发现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肮脏地活或安静地死。人的改变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人或许——只是僵硬了。”

    六人沉默片刻,接着理查德说:“好了,迈克,德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儿?跟我们说吧。”

    “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些,”迈克说,“我可以告诉你们现在的状况,也可以说一些关于你们的事儿,但我无法告诉你们一九五八年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也不认为有必要。反正你们最后都会想起来的。我觉得要是你们的心智还没准备好就告诉你们太多,斯坦的遭遇很可能——”

    “发生在我们身上?”本悄声问。

    迈克点点头:“没错,我就怕那样。”

    威廉说:“那就告诉我们你能说的,迈克。”

    “好,”迈克说,“我会的。”

    窝囊废听八卦

    “凶杀案又开始了。”迈克语气平平地说。

    他看看前面,看看餐桌,接着目光盯着威廉。

    “第一桩‘新凶杀案’——请原谅我擅自使用这么阴森的词汇——发生在主大街桥上,结束在桥下。死者是有点孩子气的同志,名叫阿德里安·梅伦。他有严重的哮喘。”

    埃迪伸出手,摸摸喷剂侧面。“时间是去年夏天的七月二十一日,运河节活动的最后一天。运河节活动是庆祝仪式,是……是……”

    “是德里的年度盛事。”威廉低声说。他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按摩太阳穴,看也知道他正想着弟弟乔治……上一回出事儿时,几乎可以说就是从乔治开始的。

    “盛事,”迈克轻声说,“没错。”

    他匆匆讲完阿德里安的遭遇。他发现朋友们的眼睛愈瞪愈大,但他心里一点儿也不高兴。他告诉他们《新闻报》报道了什么,没报道什么……没报道的事包括唐·哈格蒂和克里斯托弗·昂温宣称桥底下有小丑,很像古代寓言故事里的巨人,(据哈格蒂的讲法)又像麦当劳叔叔和波左的混合体。

    “是他,”本用丧气沙哑的嗓音说,“是那个混账潘尼歪斯。”

    “还有一件事儿,”迈克看着威廉说,“将阿德里安·梅伦拖出运河的是镇上的警察,名叫哈罗德·加德纳。”

    “哦,天哪!”威廉用近乎哽咽的虚弱声音说。

    “威廉?”贝弗莉看着他,一手扶着他的胳膊,声音惊讶而关切,“怎么回事,威廉?”

    “哈罗德那时应该才五岁。”威廉说,震惊的双眼看着迈克,想从他那里得到证实。

    “对。”

    “怎么了,威廉?”理查德问。

    “哈罗德·加德纳是戴夫·加德纳的儿、儿子,”威廉说,“乔治遇害当时,戴、戴夫和我们住在同一条街。最先跑到乔、乔……我弟弟那里,用毛、毛毯将他包好带进屋里的人就是他。”

    所有人默默坐着,不发一语。贝弗莉用手抹了抹眼睛。

    “一切真是太巧了,对吧?”过了一会儿,迈克说。

    “对啊,”威廉低声说,“真是太巧了。”

    “我刚才说过,我一直在收集你们的消息,”迈克又往下说,“但一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因为它有一个具体明确的目的。但我还是强忍着,想看事情会如何发展。你们知道,我觉得我必须百分之百确定,才能……打扰你们。不是百分之九十,连百分之九十五也不行。必须百分之百。

    “去年十二月,纪念公园发现一名八岁男童的尸体,男孩名叫斯蒂文·约翰逊。他和阿德里安·梅伦一样,生前或死后被凶手肢解,但根据脸上的表情更像惊吓致死。”

    “有性侵吗?”埃迪问。

    “没有,只有肢解。”

    “到底有几个?”埃迪问,但看起来不是真的想知道。

    “很惨。”迈克说。

    “几个?”威廉又问。

    “到目前九个。”

    “不会吧!”贝弗莉惊呼道,“那我应该会在报上读到才对……或电视新闻上!缅因州城堡岩那个疯警察连续杀害妇女……还有亚特兰大的多起杀童案……都上了新闻。”

    “没错,确实如此,”迈克说,“我也想了很久。这里发生的事情很接近上面那些事儿,而且贝说得对,这应该是全国大新闻才对。从某方面说,这件事和亚特兰大的案件一比,只让我觉得害怕。九名儿童遇害……我们这里应该挤满了电视台记者、冒牌灵媒、《亚特兰大月刊》和《滚石》杂志的记者……简单说,媒体马戏团应该都会进驻才对。”

    “可是并没有。”威廉说。

    “没错,”迈克说,“是没有。不过,波特兰《电讯报》周日增刊曾做过一次报道,波士顿《环球报》也报道了最后两起凶杀案,波士顿一家电视台有一个叫作《好日子》的节目,今年二月有一集专讲悬而未决的凶案,其中一名专家提到了德里的凶杀案,但只是随口提到……而且完全没说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也发生过类似的连环杀人案。

    “之所以如此,当然有些显而易见的理由。亚特兰大、纽约、芝加哥和底特律……是媒体大城,只要发生任何事情都会搞得很大。德里没有自己的电视台和广播,除非你把高中英语系的学生调频电台算进去。要到班戈那种规模才有自己的媒体。”

    “我们有德里《新闻报》。”埃迪说,说完大家都笑了。

    “但我们都晓得现在世界不是这样运作的。通讯网那么发达,这里发生的事情应该变成全国新闻,结果却没有。我认为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它不想。”

    “它。”威廉沉吟,仿佛喃喃自语。

    “它。”迈克附和道,“假如要替它取个名字,最好还是照以前的习惯,把它叫作它。我最近在想,它在德里太久了……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它已经成为德里的一部分,就像储水塔、运河、贝西公园和图书馆一样,差别只在它不是外显的物体,你们了解吗?也许之前是,但现在它……内化了,不晓得为什么内化了。我只能这么理解德里发生的这些可怕事儿,包括表面上可以解释和完全无法解释的事儿。一九三〇年,一家叫作黑点的黑人酒吧大火,在此一年前,一群脑袋不太清楚的大萧条时期的匪徒在运河街被枪杀,而且是正中午。”

    “布拉德利帮,”威廉说,“他们被联邦调查局逮到了,对吧?”

    “历史是这样记的,其实不太正确。我已经查出——我也希望不是如此,因为我很爱德里——布拉德利帮的七名成员是被一群德里的好居民枪杀的,我以后再告诉你们事情经过。

    “一九〇六年,基奇纳钢铁厂举行复活节找彩蛋活动,结果发生爆炸。同一年还发生了恐怖的连环动物肢解事件,最后查出凶手是安德鲁·鲁林,就是鲁林农场现任负责人的叔公,但在押解途中被人用大棒打死,显然是那三名押解官干的,但那三人都没有受审。”

    迈克从内口袋拿出一本小笔记簿,低着头边翻边说:“一八七七年有四起命案在城里发生,其中一名凶手是卫理公会的平信徒宣教师。他在浴缸里把自己的四个孩子像小猫一样溺死,然后一枪打爆妻子的脑袋,将枪放在妻子手中伪装成自杀,但没有人被他骗过。一年前,四名伐木工人陈尸在坎都斯齐格河下游的一间木屋内,尸体四分五裂。旧日记还记载了儿童失踪、全家失踪……但官方史料只字未提。类似的案件还有很多,但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本说,“德里很有问题,但一直没有被曝光。”

    迈克合上笔记簿放回内口袋,严肃地看着他们。

    “假如我是保险经纪人而不是图书馆员,就能画一张图表给你们看了,让你们见识这里的暴力犯罪率有多离谱,包括强暴、乱伦、私闯民宅、偷车、虐童、家暴和攻击等等。

    “得州有一个中型城市,以它的规模和种族杂居的程度,暴力犯罪却少得超乎想象。有人研究当地市民为什么格外镇静,发现关键在水源……那里的水很有镇定效果。德里恰好相反。这里平常就不太平静,但每二十七年——虽然时间长短不是很固定——暴力犯罪就会陡然升高……却从来没有登上全国版面。”

    “你的意思是,这个城市很像得了癌症?”贝弗莉问。

    “不是。癌症不治疗一定会致命,但德里不仅没死,还愈来愈繁荣……只不过幅度并不惊人,也不值得上新闻。在人口相对稀少的缅因州,德里只不过是个发展得不错的小城。这个州太常发生坏事……而且每隔四分之一世纪左右就会冒出特别恐怖的事件。”

    “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本问。

    迈克点点头说:“以前就是这样。一七一五年到一七一六年。一七四〇年到一七四三年左右——那次肯定特别严重——一七六九年到一七七〇年,就这样一直到现在。我的感觉是情况愈来愈糟,可能因为德里人口不断增加,也可能是其他因素。一九五八年那次似乎提前终止,因为我们的缘故。”

    威廉·邓布洛忽然身体向前,眼睛闪闪发亮:“你确定吗?非常确定?”

    “嗯,”迈克说,“之前的周期都在九月左右达到高峰,接着戛然而止,通常到了圣诞节就会恢复正常……最慢不会超过复活节。换句话说,每二十七年会有十四到二十个月的坏日子。但你弟弟一九五七年十月遇害,那一次的周期却在来年八月就突然结束了。”

    “为什么?”埃迪急切地问,呼吸变得很浅。威廉想起埃迪从前吸气时发出的尖锐嘶声,知道他很快就要动用“奶嘴”了。“我们做了什么?”

    问题浮在半空中。迈克似乎盯着它看……后来他摇摇头说:“你会想起来的,时间到了就会想起来的。”

    “要是想不起来呢?”本问。

    “那就上天保佑啰。”

    “今年就死了九个小孩,”理查德说,“天哪。”

    “莉萨·阿尔布雷克特和斯蒂文·约翰逊去年底遇害,”迈克说,“今年二月,一个名叫丹尼斯·托里欧的男孩失踪,高中生,尸体三月中旬被人发现,就在荒原,同样被肢解。这是最近的一次。”

    他从刚才拿出笔记簿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传给他们看。贝弗莉和埃迪看完一脸困惑,理查德·托齐尔却反应激烈,仿佛烫手山芋似的让相片落到地上。“天哪,迈克,天哪!”他抬起头,瞪大的眼睛充满惊恐。过了一会儿,他将相片递给威廉。

    威廉看了相片,忽然觉得世界变成一片黑白。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昏倒。他听见呻吟声,知道是自己的声音。相片从他手中滑落。

    “怎么了?”他听见贝弗莉问,“你看到了什么,威廉?”

    “这是我弟弟在学校的相片,”威廉过了半晌才说,“是乔、乔治。他相簿里的相片,会动的那一张,眨眼睛的那张。”

    他们再度传阅相片,威廉则两眼茫然,有如石像般坐在桌首动也不动。那相片是翻拍的,相片里的相片破破烂烂,背景是白色。相片里的孩子微笑着,双唇微张着,露出两个永远长不出新牙的缺口(除非在棺材里还能长牙,威廉想到不禁打了个冷战),相片下缘写着一行字:学校的朋友,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

    “这张相片是今年找到的?”贝弗莉又问。迈克点点头,贝弗莉转头问威廉:“威廉,你最后一次看到这张相片是什么时候?”

    威廉舔了舔嘴唇想开口回答,却说不出话来。他又试了一次,感觉话在他脑海中回荡,知道自己又开始口吃了。他努力抗拒,对抗心里的惊惶。

    “我一九五八年之后就没见过这张相片了。那年春天,乔治死后的来年,我想拿给理查德看,但相片却不、不见了。”

    话才说完,他们就听见一声巨喘。所有人都转头想知道是谁,只见埃迪将喷剂放回桌上,露出微微尴尬的表情。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喷了!”理查德开心大喊,接着又诡异又突然地,电影新闻播报员的声音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今天,德里居民纷纷上街参与哮喘日大游行。活动主角是鼻涕虫埃迪,人称新英格兰的——”

    他忽然闭嘴,伸手似乎想捂住自己的眼睛。威廉突然心想:不——不对,不是那样。他不是要遮眼睛,而是要推眼镜。但他已经没戴眼镜了。哦,老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埃迪,”理查德说,“这话太毒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其他人。

    迈克·汉伦打破沉默。

    “斯蒂文·约翰逊的尸体被人发现之后,我承诺自己,要是再有事件发生,而且是更确凿的案子,我就要放弃两个月来的忍耐打电话给你们。我好像被发生的事情、被事件本身的意识和蓄意性催眠了。乔治的相片是在一棵倒下的树旁发现的,离托里欧家男孩的尸体不到三米。相片没有被人藏着,完全没有,反而像凶手刻意要让人发现似的。我敢说一定是这样。”

    “你怎么拿到这张警方搜证相片的,迈克?”本问,“那是警方拍的相片,对吧?”

    “没错,确实是。警察局里有一个家伙不排斥赚一点外快。我每个月给他二十美元,我只付得起这么多。他是我的眼线。

    “托里欧家的男孩被人发现不到四天,道恩·罗伊的尸体就被找到了。麦卡伦公园,十三岁,头被砍了。

    “今年四月二十三日,亚当·泰洛特,十六岁,乐队练习之后就不见了踪影,隔天被人发现,就在西百老汇后方草地的小径旁,头一样不见了。

    “五月六日,弗雷德里克·科旺,两岁半,陈尸二楼浴室,溺毙在马桶里。”

    “哦,天哪!”贝弗莉惊呼道。

    “对,是很惨,”迈克说,语气近乎愤怒,“你以为我不觉得吗?”

    “警方确定不是,呃,不是意外吗?”贝弗莉问。

    迈克摇头说:“那孩子的母亲当时在后院晾衣服。她听见打斗声,还听见儿子尖叫,便立刻冲了过去。她说她上楼时,听见有人不停地让马桶冲水,而且有人在笑。她说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人。”

    “但她什么都没看到?”埃迪问。

    “只看到她儿子,”迈克实话实说,“他背断了,颅骨碎裂,淋浴间的玻璃门也破了,现场血迹斑斑。这名妇人目前在班戈精神疗养院,我……我的警方眼线说她差不多疯了。”

    “那还用说。”理查德哑着嗓子说,“谁有烟?”

    贝弗莉给了他一根,理查德将烟点着,手抖得非常厉害。

    “警方分析,凶手从前门闯入,孩子的母亲在后院晾衣服,等她从后楼梯奔上二楼,凶手刚好从浴室窗户跳到后院,顺利逃脱。但浴室窗户只有一般窗户的一半大小,连七岁小孩都得钻得很辛苦,而且距离地面有七米多,地面又是石板。拉德马赫警长不愿意多谈这些细节,媒体也没有追问,《新闻报》尤其如此。”

    迈克喝了口水,然后拿出另一张相片给其他人传阅。这回不是警方的搜查证,而是另一张学生照。一个年约十三岁的男孩笑得很灿烂。他穿着最好的衣服,干净的双手规规矩矩摆在腿上……但眼神却带着一丝邪恶。他是黑人。

    “杰弗里·霍利,”迈克说,“五月十三日,科旺家的小孩遇害一周后。开膛破肚,陈尸在贝西公园,运河旁边。

    “五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九天后,内波特街出现另一具尸体,小学五年级,名字叫约翰·福伊里。”

    埃迪尖叫一声,声音抖得厉害。他慌忙去拿喷剂,却把它撞到桌下,滚到威廉脚边。威廉拾起喷剂,埃迪脸色蜡黄,喉间发出森冷的气喘声。

    “拿水给他喝!”本大吼,“谁拿水——”

    但埃迪摇头拒绝了。他将喷剂塞进嘴里按了一下,胸口因为大口喘息而起伏。他又摁了一次喷剂,接着背靠椅子,半闭着眼睛不停地喘气。

    “我不会有事的,”他喘着说,“给我一分钟,我挺得住。”

    “你确定吗,埃迪?”贝弗莉问,“你是不是应该躺着——”

    “我不会有事的,”他又说了一次,语气显得不太高兴,“我只是……太震惊了,你知道。很震惊,因为我完全忘了内波特街。”

    没有人开口,也没必要。威廉心想:你以为事情就这样了,迈克却又抛出一个新名字,就像从帽子里源源不断地变出坏东西的恶巫师,再次让你天旋地转。

    大量噩耗一次袭来,根本难以承受。无法解释的暴力接踵而至,完全针对在座这六人而来,起码乔治的相片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约翰·福伊里的双脚不翼而飞,”迈克低声接着说,“但法医表示截肢发生在死亡之后,因为那孩子的心脏停了,真的可以说是吓死的。发现尸体的是一名邮差,他看见一只手从门廊下露出来——”

    “29号,对吧?”理查德说。威廉立刻看了他一眼,理查德也看了威廉一眼,朝他微微点头,接着又转头看着迈克,“内波特街29号。”

    “没错,”迈克依然一派镇定,“是29号。”他又喝了一口水,“你真的没事吗,埃迪?”

    埃迪点点头。他的呼吸已经平缓下来。

    “福伊里的尸体被人发现隔天,拉德马赫逮捕了一名嫌犯,”迈克说,“那一天《新闻报》头版好巧不巧出现一篇社论,要求他辞职下台。”

    “在发生八件命案之后?”本说,“他们也太急了吧?”

    贝弗莉想知道被捕的人是谁。

    “一个住在7号公路一间小屋的家伙,都快出德里到新港了,”迈克说,“算是个避世者,火炉里烧的是碎木片,屋顶是捡来的薄木板和轮圈盖,大名是哈罗德·厄尔,可能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两百美元以上的现钞了。福伊里的尸体被人发现那天,有人开车经过,看到他站在前院抬头望着天空,衣服上都是血。”

    “所以说不定——”理查德满怀希望地说。

    “他屋子里有三头死鹿,”迈克说,“他那天在黑文喝得烂醉,衣服上的血是死鹿的。拉德马赫问他是不是杀了约翰·福伊里,据说他回答:‘是啊,我杀了很多人,多半是在战场上开枪解决的。’他还说晚上常在林子里看见怪东西,有时是蓝光,在离地几厘米的空中飘着。他说那是尸光,还看到大脚印。

    “他们把他送到班戈精神疗养院。根据检查报告,他的肝脏几乎烂了,因为他一直在喝油漆稀释剂——”

    “哦,天哪!”贝弗莉说。

    “所以很容易产生幻觉。但警方死咬着他不放。一直到三天前,拉德马赫依然坚信厄尔是头号嫌犯。他派了八个人到小屋附近挖掘,寻找被斩断的头或人皮灯罩之类的,谁晓得他们想挖到什么。”

    迈克低头沉默片刻,然后继续往下说,声音稍微沙哑:“我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最近这一起命案发生,我才打了电话。我真该早一点打的。”

    “现在还不好说。”本忽然插了一句。

    “这回的死者也是小学五年级学生,”迈克说,“是福伊里的同学,被人发现陈尸在堪萨斯街,就在我们以前到荒原去玩的时候,威廉藏脚踏车的地方附近。男孩名叫杰利·贝尔伍德,一样尸首不全。剩……剩余的尸首在水泥挡土墙下找到。那道大致沿着堪萨斯街的挡土墙是二十年前左右盖的,目的是阻止土壤侵蚀。这张相片拍的就是贝尔伍德陈尸的那段挡土墙,拍摄时间距离警方移走尸体不到半小时。你们看。”

    他将相片拿给理查德·托齐尔,理查德看完了递给贝弗莉。她瞄了一眼打了个冷战,将相片递给埃迪。埃迪看了很久、很专心,之后将相片拿给本,本几乎看也没看就递给威廉。

    水泥挡土墙上歪七扭八写着一行字:

    回家 回家 回家

    威廉抬头严肃地望着迈克。他之前只觉得不知所措和害怕,现在却感到愤怒。他很高兴。愤怒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比震惊和可悲的恐惧好。他问:“这行字是用那个写的?”

    “对,”迈克说,“是用杰利·贝尔伍德的血写的。”

    理查德被消音

    迈克收回相片。他觉得威廉可能会问他乔治学生照的事儿,但没有。他将相片放回外套内口袋。相片收好之后,所有人(包括迈克在内)都松了一口气。

    “九个孩子,”贝弗莉低声说,“我真不敢相信。我是说我相信,但实在很难相信。九个孩子死了,竟然没人做出反应?完全没有?”

    “也不尽然,”迈克说,“民众很生气,也很害怕……至少看起来如此。要想分辨谁是真的害怕,谁是装的,实在不太可能。”

    “装的?”

    “贝弗莉,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回你向某个人呼救,但那家伙只是折起报纸走回屋内吗?”

    听到这话,贝弗莉眼前似乎浮现了一幕景象,让她既害怕又警觉,但随即只剩满脸的困惑:“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迈克?”

    “没关系,到时候你会想起来的。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一切就像德里长久以来该有的样子。面对这一连串凶杀案件,民众该有的反应都有了,而他们做的事儿几乎和一九五八年儿童连续失踪和遇害时差不多。拯救儿童委员会再度集会,只是地点在德里小学,而不是德里高中。缅因州司法部派了十八名警探,外加一批联邦调查局人员——我不晓得多少人。拉德马赫爱说大话,但我想他也不知道人数。德里再度实施宵禁——”

    “是的,宵禁,”本缓缓搓揉颈侧,动作很刻意,“这招在一九五八年就很有用了,至少我记得这点。”

    “还有导护妈妈团体出面,确保每位学童都有人护送回家,从幼儿园到初中生都不例外。过去三周,《新闻报》就收到两千多封读者来信,要求相关单位提出解决方案。当然,外移潮也再度出现。我有时都觉得,只有靠这一点才能分辨谁是认真想要阻止噩耗继续发生,谁是不当一回事儿的。认真的人都怕了,离开德里了。”

    “真的有人搬走吗?”理查德问。

    “每回周期一到,就会涌现外移潮。出走总人数无法统计,因为自一八五〇年左右起,周期就没有出现在普查年了,但人数肯定不少。他们就像发现鬼屋真的有鬼的小孩一样逃之夭夭了。”

    “回家、回家、回家。”贝弗莉低头望着双手轻声说,随即抬起头来,但目光不是向着迈克,而是威廉,“它要我们回来,为什么?”

    “它可能想让我们都回来,”迈克神秘兮兮地说,“这当然有可能。它可能想报复,毕竟我们曾经阻止过它。”

    “报复……或是让事情恢复常态。”威廉说。

    迈克点点头:“你们的生命也失常了,不是吗?你们都不是完好无缺离开这座城市的……身上都留有它的印记。你们都忘了当时发生了什么,对那年夏天的回忆依然很零碎,而且还有一件事儿很有意思,那就是你们都很有钱——”

    “哦,拜托!”理查德说,“那根本——”

    “轻松点,轻松点,”迈克举起一只手,淡淡笑了笑,“我没指控什么,只是指出事实。以我一个税后年收入不到一万一千美元的小城图书馆员的角度看,你们都很有钱,不是吗?”

    穿着昂贵西装的理查德不自在地耸耸肩膀,本撕着餐巾边缘,似乎完全沉浸其中。除了威廉,没有人看着迈克。

    “你们当然不到亿万富豪的等级,”迈克说,“但即便以美国中上阶层的标准来说,你们也算富裕的了。我们是朋友,所以就别装模作样了:去年税后收入低于九万美元的人举手。”

    其他人偷偷互看一眼,神情尴尬,好像成功很丢脸似的。美国人似乎都这样,好像钱是煮熟的鸡蛋,吃多了一定会放屁。威廉觉得热血冲上脸颊,很想阻止却没办法。他光撰写《阁楼》的剧本大纲,稿酬就比迈克说的金额还要多一万美元,而且片商答应之后(如果有需要)改写,每次会付他两万美元。接下来还有版税……最近又签了两本书的合约……他去年的收入到底有多少?八十万美元左右,对吧?无论金额多少,对于年收入不到一万一千美元的迈克·汉伦来说,都是天文数字了。

    原来他们只付这一点钱请你看守这地方啊,迈克,你这个老小子,天哪,你早就应该要求加薪的!

    迈克说:“威廉·邓布洛,在这个只有少数作家能靠这一行过日子,而且愈来愈难的社会里,你却干得很成功。贝弗莉·罗根,你靠剪布维生,这一行更是追逐者众,成名者稀。但你却是目前美国中产阶级最热门的设计师。”

    “哎,不是我。”贝弗莉说。她紧张地轻笑一声,用还没烧完的烟屁股又点了一根烟。“是汤姆,汤姆才是。要不是他,我现在还在帮人改衬里和缝衣边。我根本没有商业头脑,连汤姆都这么说。都是……你知道,汤姆的功劳,还有机遇。”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摁熄。

    “我想这位女士太激动啰。”理查德捉弄地说。

    贝弗莉坐在椅子上猛然转身,满脸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理查德·托齐尔?”

    “别打我,斯嘉丽小姐!”理查德抖着嗓子模仿小黑奴的腔调尖细地说。威廉忽然清楚地看见自己当年认识的那个男孩,心里涌起一种诡异的感觉。他不再是掩藏在理查德·托齐尔的大人外表下的孩子,而是比大人更真实。“别打我!我再去帮您拿一杯薄荷酒,斯嘉丽小姐!您到外头门廊去喝,那里比较凉快!别打我这个小仆人!”

    “你真是没救了,理查德,”贝弗莉冷冷地说,“拜托你成熟一点。”

    理查德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开始迟疑了起来。他说:“在还没回到这里之前,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理查德,你应该是美国目前最成功的电台主持人,”迈克说,“洛杉矶显然是你的天下。除此之外,你还有两个联播节目,一个是流行歌排行榜,另一个好像叫《古怪四十》——”

    “笨蛋,你说话最好小心点,”理查德模仿《天龙特攻队》里的怪头用沙哑的声音说,但脸却红了,“否则我就让你前胸变后背,用拳头帮你脑袋动手术,然后——”

    “埃迪,”迈克不管理查德,继续往下说,“你在汽车多如过江之鲫的大都会开租车行,而且做得有声有色。纽约每周都有两家租车行倒闭,你却干得很好。

    “本,你应该是全球最成功的新锐建筑师。”

    迈克双手一摊,微笑着对他们说:“我不想让你们难堪,只想理清事实。你们有的年少得志,有的天赋异禀——要不是有人跟运气赌赢了,我想任谁都会放弃。如果你们只有一两人成功,那还可以说是巧合,但事实不然,你们每一个人都很成功,包括斯坦利·乌里斯,他是亚特兰大最成功的会计师……也就等于整个美国南方。我的结论是,你们的成功源自二十七年前的事件,两者的关联就像过去接触过石棉,日后罹患癌症一样清楚和确凿。你们有谁想反驳吗?”

    他看着其他人,没有人说话。

    “只有你例外,”威廉说,“你出了什么事儿,迈克?”

    “答案还不明显吗?”他咧嘴笑着说,“因为我待在德里。”

    “你留下来看守。”本说。威廉猛然转头,惊诧地看着本,但本直直盯着迈克,没有看见。“但是我感觉并不好,迈克。事实上,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浑蛋。”

    “阿门。”贝弗莉说。

    迈克平静地摇摇头:“你们不必觉得愧疚,统统不用。你们真的认为留下来是我的选择,就像离开是你们的选择一样吗?拜托,我们当时还是孩子,你们的爸妈因为不同的原因离开德里,你们只不过是他们的行李,而我爸妈留在这儿。这真的是他们——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决定吗?我不认为。是什么决定谁要离开,谁要留下?机遇吗?宿命?它?还是什么?我不知道,但绝不是我们。所以别来这一套。”

    “你不会……不会怨恨吗?”埃迪怯怯地问。

    “我太忙了,没时间怨恨。”迈克说,“我费了许多时间观察与等待……我想早在我察觉之前,我就开始观察和等待了。但过去五年左右,我一直处在类似红色警戒的状态。去年底今年初我开始写日记,而写东西会让人努力思考……或让思考的焦点更集中。我一直在书写和思考的一件事,就是它到底是什么。它千变万化,这一点我们都晓得。我想它还会增生,而且自然会在人身上留下印记,就像臭鼬只要近距离射出臭气,你洗再久也很难洗掉味道,或者像蚱蜢被人抓在手里就会喷出黏液——”

    迈克缓缓解开衬衫,尽量露出胸膛。其他人看见他光滑的棕色皮肤,还有乳头之间的粉红疤痕。

    “或像爪子的抓痕一样。”他说。

    “狼人,”理查德用近乎呻吟的声音说,“天哪,威老大,狼人!我们在内波特街遇到的!”

    “什么?”威廉问,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你说什么,理查德?”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你记得吗?”

    “我……我几乎……”理查德一脸困惑和恐惧,愈说愈小声。

    埃迪像是催眠似的盯着疤痕看,忽然问迈克:“你是说那东西并不邪恶?只是某种……自然法则?”

    “不是我们所了解或容忍的自然法则,”迈克扣回扣子说,“而且我也看不出情况会和我们现有的理解不同:它会杀人,杀小孩,这是不对的。威廉是我们当中最先发现这一点的。你还记得吗,威廉?”

    “我只记得我想杀它。”威廉说。这是他头一回(但不是最后一次)听见自己明确说出这个字:“但我对它没什么看法,你懂吗?我想杀它只是因为它杀了乔治。”

    “你现在还想杀它吗?”

    威廉陷入沉思。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在桌上的双手,想起乔治穿着黄雨衣,拉起雨帽,手里拿着涂着薄薄石蜡的纸船。他抬头看着迈克。

    “从、从来没这、这么想过。”他说。

    迈克点点头,好像知道威廉就是会这么答:“它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在我们身上遂行它的意志,就像它对待德里那样。日日夜夜,在它的活跃期如此,在它漫长的沉睡或冬眠期也一样。”

    迈克举起一根手指。

    “但它虽然在某个点上以某种方式在我们身上遂行它的意志,我们也在它身上遂行了我们的意志。我们在它完事儿之前阻止了它,我很确定这一点。我们削弱它了?伤害它了?甚至差点杀了它?我想都对。我想我们差点杀了它,也以为我们办到了,所以才会离开。”

    “但你也想不起那一段了,对吧?”本问。

    “没错。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五日以前的事情,我几乎记得清清楚楚,但从那天直到九月四日开学左右的事情,我脑海中一片空白。那一段记忆不是模糊,而是完全没有。只有一件事例外。我记得威廉好像大喊‘死光’之类的。”

    威廉的手臂猛然抽搐,撞到一只空酒瓶,瓶子被撞到地上,像炸弹一样碎了。

    “你有没有割伤?”贝弗莉问,她人已经站起来一半了。

    “没有。”威廉说,声音又粗又干。他手臂冒起鸡皮疙瘩,脑袋好像胀大了,他感觉

    (死光)

    颅骨不停跳动,似乎想撑破脸皮,令人发麻。

    “我来捡——”

    “不用,你坐着就好。”他想看着她说,但没办法。他无法将目光从迈克身上移开。

    “你想起死光了,威廉?”迈克柔声问。

    “没有。”威廉回答。他的嘴巴感觉就像牙医用了太多麻醉药一样。

    “你会想起来的。”

    “最好不要。”

    “你一定会的,”迈克,“但现在……还不会。我也不会。你们呢?”

    其他人逐一摇头。

    “但我们当年做了某件事,”迈克轻声说道,“在某个时候,我们勉强发挥了集体意志,得到某种特殊的理解,不管我们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焦躁地扭动身子,“老天,真希望斯坦来了,他脑袋最有条理,或许能想出什么点子。”

    “可能吧,”贝弗莉说,“或许他就是因此才自杀的。或许他明白过去的把戏不管用了,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我觉得应该还是管用,”迈克说,“因为我们六人还有一个共同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

    这回轮到威廉欲言又止了。

    “说吧,”迈克说,“你知道答案,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不确定对不对,”威廉说,“但我猜答案是我们都没、没有孩子,对不、不对?”

    其他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没错,”迈克说,“你说对了。”

    “我的天老爷啊!”埃迪气愤地说,“这到底跟整件事有什么关系啊?是谁说人人都要有孩子的?根本在胡扯!”

    “你和你老婆有孩子吗?”迈克问。

    “既然你一直在追踪我们的消息,一定知道我没有孩子。但我还是要说这他妈的一点都不重要。”

    “你们试过怀孕吗?”

    “我们没有避孕,你要问的是这个吗?”埃迪说,语气里带着令人莫名感动的尊严,可是脸却红了,“只是我太太有点……算了,我就直说吧,她非常胖。我们找过医生,医生说我太太要是不减肥,可能就无法怀孕。这犯法吗?”

    “轻松点,小埃。”理查德安抚他说,同时弯腰靠近他。

    “别叫我小埃,也休想戳我脸颊!”他朝理查德咆哮,“你知道我讨厌那样!最讨厌那样!”

    理查德吓得缩回去,眨了眨眼。

    “贝弗莉,”迈克问,“你和汤姆呢?”

    “我们没有孩子,”她说,“也没避孕。汤姆很想要小孩……我当然也是。”她匆匆补上这一句,并且瞄了所有人一眼。威廉觉得她的目光太亮了,像出色地演了场戏的女演员。“只是时机不对。”

    “你们做检查了吗?”本问她。

    “哦,当然做了啊。”她说,说完紧张地轻笑一声。就像天生好奇又机敏的人偶尔会灵光一闪一样,威廉忽然对贝弗莉和完美丈夫汤姆有了深刻的了解。贝弗莉去做了生育检查。他猜“完美丈夫”压根儿不认为自己宝贝袋制造的精子有任何问题。

    “你和你太太呢,威老大?”理查德问,“还在试?”其他人都好奇地看着他……因为他们都认识他太太。奥黛拉不是最有名的女星,也不是最受欢迎的,但在这个名声胜于演技的二十世纪后半叶,她绝对是一号人物。她只是剪了头发就登上《人物》杂志,还有一回在纽约待了太久、太无聊(她预定在外百老汇演出的舞台剧后来吹了),她不顾经纪人极力反对,硬是在好莱坞广场血拼了整整一星期。对他们来说,她是脸孔熟悉的陌生人。尤其是贝弗莉,威廉觉得她特别感兴趣。

    “过去六年,我们断断续续试过,”威廉说,“但过去八个月没有,因为我们在拍电影——片名是《阁楼》。”

    “嘿,我们每天下午五点十五分到五点半有个联播节目,”理查德说,“名字叫作《追星时间》,上星期就是介绍那部该死的片子——讲一对夫妻一起快乐工作的故事。节目里提到了你和你太太的名字,我竟然没想到就是你们,很有趣吧?”

    “是很有趣,”威廉说,“总之,奥黛拉说要是她在拍片期间怀孕就麻烦了,因为她得花十周时间一边辛苦排戏,一边孕吐。但我们都很想要孩子,真的,而且非常努力。”

    “做了生育检查吗?”本问。

    “做了啊,四年前在纽约做过。医生在奥黛拉的子宫里发现一个很小的良性瘤。他们说我们运气好,因为肿瘤虽然不至于让她不孕,却可能导致输卵管妊娠。不过,我和她都没有不孕。”

    埃迪还是坚持己见:“这件事根本不代表什么。”

    “但很有意思。”本喃喃自语。

    “你该不会给我们一个惊喜吧,本?”威廉问道。他发现自己差点脱口而出喊他本·干草堆,觉得既震惊又有趣。

    “我一直没结婚,也很小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孩子出来认父亲,”本说,“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你们想听好玩的吗?”理查德问。他脸上挂着微笑,但眼神却没有笑意。

    “当然,”威廉说,“逗趣一向是你的强项,理查德。”

    “吻我的屁股吧你。”理查德用爱尔兰警察的声音说,说得非常地道。威廉心想,你进步很多了嘛,理查德,你小时候再怎么努力也学不好,除了那一次……还是两次……

    (死光)

    什么时候?

    “吻我的屁股吧你!别忘了比比看,看我屁股多漂亮。”

    本·汉斯科姆忽然捏着鼻子,用颤抖的童音尖声说道:“哔哗,理查德!哗哔!哗哗!”

    过了一会儿,埃迪笑着捏住鼻子也开始学。贝弗莉也是。

    “好啦,好啦!”理查德大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好啦,我不玩了,天老爷啊!”

    “哎呀,”埃迪说着靠回椅子,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们那次也是让你哑口无言,贱嘴。干得好,本。”

    本面带微笑,但显得有一点困惑。

    “哔哗,”贝弗莉呵呵笑着说,“我都忘记这回事了,我们以前常常哔你啊,理查德。”

    “你们就是有眼不识天才。”理查德怡然自得地说。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虽然偶尔会被人撂倒,却总是能像不倒翁一样立刻反弹起来。“你对窝囊废俱乐部就这么一点贡献,对吧,干草堆?”

    “是啊,应该是吧。”

    “真行!”理查德用敬畏的语气颤抖着说,接着开始顶礼膜拜,每次低头鼻子就差点伸进茶杯里,“真行!嘿呀,真了不起!”

    “哔哔,理查德。”本正色说道,说完哈哈大笑,声音低沉洪亮,和小时候的怯懦嗓音完全不同,“你还是老样子。”

    “你们几个到底想不想听我说?”理查德问,“我得先讲,我要说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们想哔就尽量哔,我承受得了。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面前这家伙可是访问过奥兹·奥斯朋呢!”

    “说吧。”威廉说。他瞄了迈克一眼,发现迈克比刚开始用餐时快乐了一点,起码更放松。是因为他发现过往正悄悄开始拼合,不像许多老友重逢之后很难回到往日角色一样吗?威廉觉得是。他想,要是必须相信魔术才能使用魔术,而相信需要一些条件,那么那些条件说不定会自动成形。这个想法让人不怎么舒服,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绑在导弹前端的可怜虫。

    真的很哔哔。

    “嗯,”理查德说,“我可以说得又长又悲伤,也可以给你们一个漫画版,但我打算折中。我搬到加州的第二年遇到一个女孩,我们陷入热恋,开始同居。她起初服用避孕药,但几乎总是会反胃。她说她想去做输卵管结扎,但我不是很同意,因为当时报纸刚开始出现手术不是完全安全的报道。

    “我们聊了许多关于孩子的事,决定就算两人结婚也不要生小孩,反正将孩子带到这个危险又拥挤的狗屁世界是不负责任的事之类的,还不如到美国银行的男厕里安装炸弹,回到可以免费暂住的房子,抽几根大麻,聊聊托洛茨基主义,你知道我的意思。

    “不过也可能是我太严肃了。妈的,我们当时还年轻,很理想主义,结果就是我去把管子扎了——当年贝弗利山那群人就爱这种粗俗又时髦的调调。手术很顺利,也没有后遗症,其实很可能有的,你知道。我有个朋友的蛋就肿得和一九五九年出厂的凯迪拉克轿车的轮胎一样大。我本来想送他吊带和大水桶当生日礼物——还是量身定做的——可惜没能来得及。”

    “你就是这么圆滑和得体。”威廉说,贝弗莉听了又笑了。

    理查德露出灿烂诚挚的笑容:“谢啦,威廉,谢谢你的鼓励。你上本书里用了两百零六个‘干’字,我数过。”

    “哔哔,贱嘴。”威廉正色道,说完大家都笑了。威廉不敢相信不到十分钟前他们还在谈遇害的儿童。

    “继续说吧,理查德,”本说,“时候不早了。”

    “我和珊蒂同居了两年半,”理查德说,“有两次差点结婚。但我想我们没有搞得那么复杂,算是省下了许多麻烦和分财产那一类的狗屁事儿。后来有人找她加入华盛顿一家律师事务所,而我正巧拿到KLAD电台的工作,虽然只有周末主持,但至少是个起步。她说华盛顿的工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除非我是全美国最冷血的沙猪,否则一定不会耽误她的前途,再说她也受够加州了。我跟她说我也有一个工作机会,于是两人就吵开了,也把关系吵掉了。吵完之后,珊蒂就走了。

    “之后过了一年左右,我决定解开结扎的输精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读到报道说手术不一定有效,但心想管它呢。”

    “你那时有交往的对象吗?”威廉问。

    “没有,好玩就好玩在这里,”理查德皱着眉头说,“我只是某一天醒来想到而已……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把输精管解开。”

    “你真是疯了,”埃迪说,“全身麻醉,不是局部对吧?而且要动手术?之后还得在医院住一周?”

    “没错,医生就是这样说的,”理查德答道,“但我跟他说我就是想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医生问我晓不晓得手术后一定会痛,而且成功的概率和丢硬币差不多。我说我知道,他就说好。我问他什么时候动刀,因为我希望愈快愈好,你知道。他说等一等,小伙子,等一等,我们得先做精子检验,看是不是真的需要接回输精管。我说:‘拜托,我结扎之后做过检查,效果好得很。’他说输精管有时会自行接合。‘妈妈咪呀,’我说,‘怎么没有人告诉我?’他说发生的概率很低,微乎其微,然而手术不是小事儿,最好检查了再说。所以我就拿着一本女性内衣杂志,到男厕打了一发到纸杯里——”

    “哔哔,理查德。”贝弗莉说。

    “没错,你哔得对,”理查德说,“我说女性内衣杂志是骗人的,诊所里不会有那种东西。总之,医生三天后打电话给我,问我想先听好消息呢,还是先听坏消息。

    “先说好消息吧,我说。

    “‘好消息是你不用动手术,’他说,‘坏消息是你过去两三年睡过的女人随时可能回来找你认小孩。’

    “我没听错你的意思吧?我问他。

    “‘我是说你打的不是空包弹,而且已经好一阵子了,’他回答,‘你的精液样本里有几百万只小蝌蚪。你拈花惹草不怕沾了一身腥的日子得暂时告终了,理查德。’

    “我向医生道谢,把电话挂了,接着打到华盛顿给珊蒂。

    “她对我说:‘理查德!’”理查德的声音忽然变成珊蒂,变成那个他们都没有见过的女人。那感觉不像模仿,而是用声音涂鸦,“‘真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我结婚了!’

    “‘是哦,太好了,’我说,‘你应该早一点通知我的,这样我就能送果汁机给你当结婚礼物了。’

    “她说:‘你还是老样子,就爱搞笑。’

    “我说:‘没错,我还是老样子,就爱搞笑。对了,珊蒂,你离开洛杉矶之后应该没有生小孩吧?还是去做了堕胎手术之类的?’

    “‘这不好笑,理查德。’她说。我有预感她打算挂我电话,所以就把前因后果跟她说了。她笑了,笑得很大声,就像我从前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仿佛有人跟她说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所以等她笑完之后,我就问她到底好笑在哪里。‘真是太有趣了,’她说,‘因为这回被开玩笑的人是你。这么多年了,报应终于轮到你头上了。我到美东之后,你已经生了几个私生子了,理查德?’

    “‘换句话说,你还没体验到为人母亲的喜悦喽?’我问她。

    “‘预产期是七月,’她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说,‘你之前不是认为将孩子生到这个狗屁世界是不道德的吗?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不是狗屁男人的家伙。’她说完就挂了。”

    威廉笑了,笑到泪水流下脸颊。

    “没错,”理查德说,“我想她抢着挂电话是为了让自己占上风,但我大可以让她无机可乘。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技不如人。一周后,我回去找医生,问他会自行接合的概率有多高。他说他和同事聊过,结果发现一九八〇到一九八二年这三年间,美国医学会加州分会接到二十三起自行接合通报,其中六起是手术不当,六起是欺诈案件,是患者想敲医生竹杠。所以……三年只有十一个真的案例。”

    “做过手术的总人数呢?”贝弗莉问。

    “两万八千六百一十八人。”理查德镇定地说。

    包厢里一阵沉默。

    “所以我比乐透彩的得主还幸运,”理查德说,“但还是生不出小孩。这下子你死心了吗,小埃?”

    埃迪还是不放弃:“这根本不代表——”

    “没错,”威廉说,“这不代表什么,但显然暗示着某种关联。问题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想过吗,迈克?”

    “我当然想过,”迈克说,“但除非你们都来了,而且一起谈过,就像刚才这样,否则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决定。我没办法预测大家见面了会怎么样,只有见了面才知道。”

    说完他停顿了许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我有一个想法,”他说,“但在我说出来之前,我想我们必须先取得共识,这件事到底和我们有没有关系。我们真的想要再做一次当年做过的事吗?还是想要再次杀死它吗?还是直接分道扬镳,重回原本的生活?”

    “感觉上——”贝弗莉才刚开口,就看见迈克朝她摇头。他还没说完。

    “你们必须了解到,我们无法预测成功的机会有多高。我知道机会不大,就像我知道若是斯坦也来的话,概率会高一点一样。斯坦死了,我们当年组成的小圈圈缺了一角,我实在不认为我们能毁了它,甚至没办法像之前一样将它赶走一段时间。我想它会杀了我们,一个一个将我们干掉,甚至用很可怕的手法。我们小时候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团体,我现在还是参不透其中的奥妙。我想,一旦我们决定要做,就得组成更小的圈子。我不晓得办不办得到。我想我们可能会以为自己做到了,结果却发现——事后发现——呃……发现太迟了。”

    迈克再度望着他们,深陷棕色眼窝里的眼睛写满了倦意:“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投票决定。留下来再试一次,还是各自回家。选择就这两个。我靠过去的承诺将你们拉回这里——即使我不确定你们还记得当年的诺言——但无法靠着诺言留住你们,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

    他看着威廉,威廉忽然见到即将到来的一切。他很害怕,无法阻止,却也松了一口气,感觉就像在失控的车上松开抓着方向盘的双手捂住眼睛一样。他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迈克把他们找回来,将一切有条有理地摊在他们面前……然后卸下领袖的职责,打算将棒子交回一九五八年的领袖手上。

    “你觉得呢,威老大?你来问吧。”

    “在我发问之前,”威廉说,“有、有人了解问题是什么吗?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贝?”

    贝弗莉摇摇头。

    “好吧,我、我想问题是这个:我们要留下来战斗,还是忘了这回事?谁赞成留下来?”

    所有人沉默了半晌,让威廉想起自己参加拍卖会的情景。有几回价格忽然飙得太高,放弃竞标的人像雕像一样动也不动,不敢搔痒,也不敢伸手赶走鼻子上的苍蝇,生怕拍卖员误以为有人加价五千或两万五千美元。此刻包厢里的氛围就像那样。

    威廉想起乔治。心地善良的乔治,在家里憋了一周只想出门去玩。兴高采烈的乔治,一手拿着报纸船,另一手扣上黄色雨衣的扣子,一边向他道谢……然后弯腰吻了他因感冒而发烫的脸颊。谢了,威廉,船做得真好。

    威廉感觉往昔的怒火在心中升起。但他年纪大了,看事情的角度也宽了。如今这件事不再只关乎乔治。他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名字,令人心惊胆战:冻在地上的贝蒂·里普森、沉入坎都斯齐格河里的谢莉尔·拉莫尼卡、从三轮车上被人抓走的马修·克莱门茨、陈尸水沟里的九岁女童维罗妮卡·格罗根,以及斯蒂文·约翰逊、莉萨·阿尔布雷克特和其他人,天晓得还有多少人下落不明。

    他缓缓举起手说:“让我们干掉它吧。这回一定要杀了它。”

    有那么一会儿,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举手,就像班上唯一知道答案、让其他同学恨得牙痒痒的学生。接着理查德叹了口气,举起手说:“管他呢,反正不会比访问奥兹·奥斯朋还惨。”

    贝弗莉也举起手来。她脸色灰暗,双颊却像着火似的,看起来既兴奋又害怕得要命。

    迈克举手了。

    本也举起手来。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靠着椅背,仿佛想要融进椅子里消失似的。他的面容消瘦而脆弱,带着可怜的恐惧。他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然后看着威廉。威廉觉得埃迪就要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厢了。但埃迪只是举起手来,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哮喘喷剂。

    “干得好,小埃,”理查德说,“我敢说咱们这回一定杀它个爽!”

    “哔哔,理查德。”埃迪颤抖地说。

    窝囊废吃饼干

    “所以,跟我们说说你的主意吧,迈克。”威廉说。刚才的气氛已经被老板娘罗丝打破了。她端着一盘幸运饼进来,正好看见六个人举手坐着,便小心翼翼地露出礼貌但无动于衷的神情。所有人急忙将手放下,直到罗丝离开了,威廉才开口。

    “我的办法很简单,”迈克说,“但可能非常危险。”

    “说吧。”理查德说。

    “我想我们接下来应该分头行动,每个人都回到他对德里印象最深的地方……除了荒原之外。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去荒原,起码现在。不介意的话,就当成家乡巡礼吧。”

    “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迈克?”本问。

    “我也不太确定。你们要了解,我只是照着直觉走——”

    “但你一定觉得拍子对了,所以才会跟着起舞。”理查德说。

    其他人都笑了,但迈克没有,他只是点了点头:“你形容得很好。跟着直觉走确实就像抓住拍子跟着起舞。要成年人跟随直觉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就是因为如此,我觉得或许这么做是对的。毕竟小孩十之八九都是跟着直觉做事,至少到十四岁左右。”

    “你的意思是重回过去。”埃迪说。

    “差不多。总之,这只是我的想法。如果你没想到什么地方,就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你,然后今晚大家到图书馆会合,谈谈遇见了什么。”

    “如果有的话。”本说。

    “哦,我想一定会遇到的。”

    “遇到什么?”威廉问。

    迈克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但我想无论遇见什么,都不会是太好的东西。我甚至觉得可能有人到不了图书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能说又是我的直觉。”

    包厢里一阵沉默。

    “为什么要各自行动?”后来,贝弗莉开口问道,“迈克,你既然要我们一起出击,为何又要我们分头出发?更何况风险可能像你说得一样高?”

    “我想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威廉说。

    “你说吧,威廉。”迈克说。

    “因为它当初是一个一个对我们动手的,”威廉对贝弗莉说,“我不记得所有细节——还没想起来——但我非常确定这一点。乔治房间里那张会动的相片、本遇到的木乃伊、埃迪在内波特街门廊下看见的麻风病人、迈克在贝西公园的运河旁看见的血,还有那只鸟……我记得还有鸟,对吧,迈克?”

    迈克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一只大鸟。”

    “没错,但可不像《芝麻街》的大鸟那么友善。”

    理查德哈哈大笑:“德里也有大鸟!干,你说我们运气好不好?”

    “哗哔,理查德。”迈克说,理查德安静下来。

    “而你则是听见排水管里有声音,还有血冒出来。”威廉对贝弗莉说,“至于理查德嘛……”但他说到这里就停了,显得很困惑。

    “凡是规则必有例外,我就是那个例外,威老大,”理查德说,“那年夏天,我遇到的第一件怪事——我是说真正的怪事——就是在乔治房间,和你一起。我们那天到你家去看乔治的相片,结果中央街运河旁拍的那张相片开始移动,你还记得吗?”

    “记得,”威廉说,“但你确定之前没发生其他事情吗,理查德?完全没有?”

    “我——”理查德眼神一变,缓缓开口说,“那个,我记得我有一天被亨利和他的死党追,应该是学期结束前。我跑到佛里斯百货的玩具部甩掉他们,然后在镇政中心附近的公园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结果好像看到……不过那只是我在做梦。”

    “你看到什么?”贝弗莉问。

    “没什么,”理查德说,语气有点冲,“就是做梦而已,真的。”说完他看着迈克,“但我倒是不介意散个小步,正好打发下午,看看故乡。”

    “所以大家都同意喽?”威廉问。

    其他人点点头。

    “然后晚上在图书馆集合,时间是……你觉得几点比较好,迈克?”

    “七点,迟到就按门铃。学生开始放暑假之前,图书馆在工作日都是七点关门。”

    “那就七点见。”威廉说,目光沉着扫过每一个人。“记得小心一点。别忘了我们其实还不知道自己在做、做什么,所以最好把它当成侦查,见到什么千万不要反抗,立刻逃跑。”

    “我是情人,不是战士。”理查德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梦幻嗓音说。

    “嘿,既然要做就趁早做吧。”本说完扬起左边嘴角浅浅微笑,不悦多过开心,“虽然你现在问我的话,我根本不晓得要去哪里,因为荒原被排除在外。那里对我来说最有感觉,尤其和你们一起去的时候。”他望着贝弗莉,目光停留半晌才移开,“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好去,所以我可能只会在街上闲晃两三个小时,看看建筑,把鞋子弄湿吧。”

    “你会找到地方去的,干草堆,”理查德说,“逛逛以前买食物的地方,好好塞饱你的肚子。”

    本笑了:“我十一岁以后食量就骤减了。我现在胀得要命,你们可能得让我躺在地上滚出去才行。”

    “嗯,我好了。”埃迪说。

    所有人推开椅子准备起身,忽然听见贝弗莉大喊:“等一下!幸运饼!别忘了吃幸运饼!”

    “对啦,幸运饼,”理查德说,“我已经知道我的签条写什么了。你很快就会被大怪物吃掉,祝你今天愉快!”

    所有人都笑了。迈克将装着饼干的小碗递给理查德,理查德拿了一块之后将碗往下传。威廉发现大伙儿不是将帽子形饼干放在桌前,就是拿在手上,都在等其他人也拿到了之后再咬开。即使当贝弗莉笑着挑了一块饼干,威廉的心里依然在呐喊:不要!别拿!那是诡计!放回去,别打开!

    可惜太迟了。贝弗莉已经捏碎饼干,本也一样,而埃迪则用叉子边缘将饼干切开。就在贝弗莉的笑脸因为惊恐而扭曲的一瞬间,威廉心想: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就是知道,因为没有人将饼干咬开。平常都是用咬的,但我们都没有那样做。我们心里始终有一部分记得……记得发生过的一切。

    威廉发现,这一份不自觉的自觉才是最可怕的。无论迈克说了再多关于它当年如何明确而深刻地触碰了他们……而且印记一直都在,也比不上这份自觉更清楚明白。

    贝弗莉的饼干有如切断的血管,鲜血从里头喷了出来,溅到她的手上,然后喷在白色桌布上,将桌布染成鲜红色,随即像张开的血红魔掌般向外扩散。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哽住似的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自己从桌边推开,差点儿把椅子推倒。只见一只大虫从幸运饼里破茧而出,外壳是丑陋的黄棕色,黝黑的眼珠茫然望着前方。它挣扎着想爬到埃迪的盘子上,饼干屑有如雨点般从它背上窸窸窣窣滑落。威廉听得清清楚楚,后来他午睡的时候,那声音一直在他梦中萦绕不去。完全挣脱饼干之后,它摩挲纤细的后足,发出沙沙声,威廉发现它很像可怕的变形蟋蟀。它笨拙地爬到盘缘摔了出去,背部着地落在桌巾上。

    “哦,天哪!”理查德勉强挤出一声,却像呛到一样,“哦,天哪!威老大!它是只眼睛!天哪!干,它是只眼睛——”

    威廉转头看见理查德低头望着自己的幸运饼,龇牙咧嘴露出嫌恶的表情。只见他的饼干缺了一角,抹了糖浆的饼壳落在桌布上,一只人类的眼睛正从缺口里头专注地往外望,饼干屑沾在棕色瞳孔上,嵌在巩膜里。

    本·汉斯科姆将饼干扔出去,不是精心计算过的抛掷,而是完全被吓到的那种脱手而出。他的幸运饼在桌上滚动,威廉看见饼干里有两颗牙,有如干葫芦里的种子咔嗒作响,牙龈沾着暗红的血块。

    他回头看了贝弗莉一眼,发现她正吸气准备尖叫,眼睛盯着埃迪饼干里钻出来的东西不放。那只大虫腹部朝天,正踢着迟钝的虫足想要翻身。

    威廉当机立断,想也不想便开始行动。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在贝弗莉尖叫之前捂住她的嘴巴,心想:直觉。我现在就是凭直觉做事,迈克一定很自豪。

    贝弗莉尖叫不成,只能憋着声音“呜呜——”喊着。

    埃迪发出威廉熟得不能再熟的气喘声。不过没关系,只要摁一下奶嘴就好了,就像弗雷迪·费尔斯通说的,好得很,威廉心想(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人在紧要关头还真是会胡思乱想。

    他狠狠扫视其他人,接着脱口说出那年夏天曾说过的话,听起来很过时,却又无比正确:“别出声!所有人安静!别讲话!别出声!”

    理查德伸手捂住自己嘴巴,迈克脸色死灰,但朝威廉点了点头。所有人从桌边退开。威廉没有打开幸运饼,但看见饼干的侧面正缓缓胀缩,膨胀收缩、膨胀收缩,里面的惊喜努力想破饼而出。

    “呜呜——”贝弗莉又在挣扎,呼吸弄得威廉的掌心发痒。

    “别出声,贝。”威廉说着将手移开。

    贝弗莉瞪大眼睛,嘴角抽搐说:“威廉……威廉……你有没有看到……”她的目光回到大虫身上定住不动。大虫似乎快死了,发皱的眼睛回望着她。贝弗莉又开始呻吟。

    “别、别、别这样,”威廉厉声说,“回到桌前。”

    “我没办法,威廉,我没办法靠近那东——”

    “你行的!不行也得行!”威廉听见脚步声,从短走廊上轻盈迅速地来到珠帘的另一头。他看了看其他人,说:“你们几个!回到桌边!讲话!假装没事儿!”

    贝弗莉望着他,眼神写满哀求,但威廉摇摇头。他坐下来将椅子往前拉,努力不去看自己盘子里的幸运饼。那饼干有如胀满脓汁的疔疖,但还在持续胀缩。我差点就咬下去了,威廉虚弱地想。

    埃迪又将哮喘喷剂对准喉咙摁了一下,发出长长一声微弱的嘶鸣,将喷雾吸进肺部。

    “所以你觉得哪一队会赢?”威廉笑着问迈克,笑得心慌意乱。罗丝正好走进包厢,客气的脸上带着问号。威廉用眼角余光看向贝弗莉,发现她已经坐回了桌边,他心想:做得好!

    “我觉得芝加哥熊队很有机会。”迈克说。

    “一切都好吧?”罗丝问。

    “很、很好,”威廉说。他竖起拇指比了比埃迪,“我们这位朋友哮喘发作,已经用过喷剂,现在好多了。”

    “好多了。”埃迪喘着说。

    “需要我整理桌子吗?”

    “再等一会儿。”迈克说完装出大大的笑容。

    “菜还合胃口吗?”罗丝再次打量桌面,沉着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怀疑。她没有看见大虫、眼睛、牙齿和威廉的幸运饼好像在呼吸,也没注意到溅在桌布上的血迹。

    “每道菜都很棒。”贝弗莉说着露出微笑,比威廉或迈克自然一点。罗丝听了似乎放心了,觉得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也不是她的服务或厨房有问题。这姑娘真勇敢,威廉心想。

    “幸运饼好吃吗?”罗丝问。

    “呃,”理查德说,“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但我那个真够瞧的。”

    威廉听见窸窣声。他低头看盘子,发现饼干里钻出一只脚,正胡乱刮着盘面。

    我差点儿就咬下去了,他再度想到,但脸上依然保持微笑,说:“很好吃。”

    理查德看着威廉的盘子,一只灰黑色大苍蝇从瓦解的饼干里生出来,发出微弱的嗡嗡声,黄色黏液从幸运饼里汩汩流出,聚积在桌布上。味道出现了,很像伤口发炎的脓臭,很浓,但不刺鼻。

    “嗯,不晓得各位还需要什么服务……”

    “暂时没有,”本说,“这顿饭非常棒,很不……不凡。”

    “那我先出去了。”罗丝说完鞠躬退出珠帘之外。帘子还在摆动,所有人已经急忙从桌前退开。

    “那是什么?”本看着威廉盘子里的东西问道,声音很沙哑。

    “苍蝇,”威廉说,“变种苍蝇,我想出自一位名叫乔治·朗格兰

    的作家。他写了一个叫《苍蝇》的故事,被翻拍成了电影,不是很好看,但那个故事把我吓坏了。看来是它的把戏。苍蝇最近经常在我脑海中出现,因为我正在构思一本小说,打算叫它《路虫》。我知道书名听起来很蠢,但你知道——”

    “对不起,”贝弗莉幽幽说道,“我想我要吐了。”

    其他人还来不及起身,她已经冲出包厢了。

    威廉甩开餐巾,将苍蝇盖住。那东西已经和麻雀幼雏一样大了。小小幸运饼里不可能塞进这么大的家伙……但事实摆在眼前。它在餐巾底下嗡嗡两声,就没声音了。

    “天哪!”埃迪呢喃道。

    “我们他妈的快闪吧,”迈克说,“我们可以到大厅等贝。”

    他们走到柜台时,贝弗莉正好从女厕出来。她脸色苍白,但已经恢复镇定了。迈克用支票付完账,和罗丝吻脸告别,他们便离开餐馆走进午后的雨中。

    “有人改变主意了吗?”迈克问。

    “我想我没有。”本说。

    “我也没有。”埃迪说。

    “什么主意?”理查德说。

    威廉摇摇头,转头看贝弗莉。

    “我会留下来,”她说,“威廉,你刚才说是它的把戏,那是什么意思?”

    “我最近想写一个关于虫子的故事,”他说,“所以一直想着兰格拉罕的故事,结果刚才就看见了苍蝇。你看到的是血,贝弗莉,你为什么会想到血?”

    “我想应该是排水管的血吧,”贝弗莉立刻回答,“就是我十一岁那年,家里浴室排水管冒出来的血。”但真是这样吗?她其实不认为。因为方才当血有如温热的小水柱从她指间喷出时,她心头闪过的是她不久前踩过碎香水瓶留下的血脚印,是汤姆,还有

    (贝,我有时真的非常担心)

    她父亲。

    “你的饼干里也是虫子,”威廉对埃迪说,“为什么?”

    “不只是虫子,”埃迪说,“是蟋蟀。我们家地下室有蟋蟀。两百万美元买的房子,竟然有赶不完的蟋蟀,一到晚上就让人抓狂。迈克打电话来的两天前,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自己醒来发现床上都是蟋蟀。我想用喷剂赶走它们,但怎么按就只发出咯吱声。我这时才发觉喷剂里头也全是蟋蟀,接着就惊醒了。”

    “那老板娘什么都没看到,”本看着贝弗莉说,“就像你家人一样,明明血喷得到处都是,他们仍然视若无睹。”

    “没错。”她说。

    他们站在绵绵春雨中,彼此互望。

    迈克看了看表说:“大约二十分钟后会有一班公交车,不然有人想挤一挤的话,我的车可以载四个人,或者也可以叫出租车,反正随你们的意思。”

    “我想我就走着吧,”威廉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似乎不错。”

    “我叫出租车。”本说。

    “我和你一起坐,在镇中心放我下车就行。”理查德说。

    “好啊,你想去哪里?”

    理查德耸耸肩说:“其实还不确定。”

    剩下的人决定等公交车。

    “晚上七点见,”迈克提醒大家,“还有,小心点,所有人都是。”

    他们都答应了,只是威廉不知道这样的承诺有什么意义,因为未知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他正打算这么说,但看着他们的脸,他明白他们早就知道了。

    于是他匆匆挥手道别,接着便迈步离开。空气雾蒙蒙的,打在脸上很舒服。从这里走回镇中心很远,但无所谓,反正他有许多事情要想。他很高兴聚会结束,任务正式开始了。

    第十一章 旧地重游

    本·汉斯科姆借书

    理查德在堪萨斯街、中央街和主大街的交汇处下了出租车,本在一里坡下车。司机正是之前威廉遇到的那位“原谅我说粗话”先生,但理查德和本都不晓得,因为戴夫一路都闷闷不语。本心想自己其实可以跟理查德一起下车,但感觉两人还是各走各路比较妥当。

    他手插口袋站在堪萨斯街和达尔崔巷口,看出租车汇入车流。他很想将午餐的可怕结尾抛开,但却无可奈何,脑海中不断浮现威廉盘里爬出幸运饼的那只灰黑苍蝇,想起它贴在背上的网状薄翼。他试着甩掉那丑陋的一幕,也以为自己成功了,但五分钟后又会想起那画面。

    他心想,我只是在寻求证明,不是道德上的,而是数学证明。建筑靠的是观察自然法则,自然法则能用方程式表达,而方程式必须被证明。问题是,他要如何证明不到半小时前发生的事儿?

    他再次告诉自己,别管了,你没办法证明的,所以就别管了。

    这建议很好,只是他做不到。他想起遇见结冰运河上的木乃伊的隔天,他的生活还是照旧。他知道无论那是什么东西,都差点逮到他,但日子还是继续前进。他照样上学、做算术测验、放学去图书馆、吃东西狼吞虎咽。他只是将自己在运河看到的东西纳入生活中,虽然他差点被它杀死……不过,小孩就是这样,总是做一些危险事:常常看也不看就穿越马路;在湖里玩橡皮艇玩到水太深的地方,只好用手划回岸边;不是从方格铁架摔下来撞到屁股,就是从树上摔下来撞到头。

    这会儿,他迎着渐弱的细雨站在信赖五金行前(这里一九五八年是当铺,本记得店名是法拉提兄弟当铺,双层玻璃窗后摆满了手枪、来复枪和折刀,还有像野生动物一样被人吊着的吉他),忽然想起小孩不只很会害死自己,还很能接纳难以解释的人和事物。他们下意识地相信不可见世界的存在。好奇迹或坏奇迹都是奇迹,显然是这样,而他们无力干涉世界。早上十点遇到极美或极恐怖的东西,不会让他们中午食欲全失,少吃一两条奶酪热狗。

    然而,长大之后就不是这样了。你早上醒来不再相信有东西藏在衣橱或在窗外鬼祟窸窣……但只要发生事情,只要事情超乎常理,你的脑袋就会负荷过量,神经轴突和树状突热得发烫。你会开始惶惶不安,静不下来,脑袋胡思乱想,搞得自己神经紧张,无法将发生的事情纳入既有的生命经验之中,无法消化。你的脑袋会不停地想它,就像玩毛线球的小猫……当然最后不是发疯,就是日子再也过不下去。

    本心想,要是那样,它就得逞了,对我,对我们,大获全胜。

    他开始沿着堪萨斯街走,走得漫无目的,接着忽然想到:我们那时用银币做了什么?

    他还是想不起来。

    银币啊,本……贝弗莉用银币救了你一命。你的小命……或许也救了其他人……尤其是威廉。它差点就把我开肠破肚了,幸亏贝弗莉……她做了什么事?她到底做了什么?又为什么有用?她赶跑了它,我们都帮了她。但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字,一个毫无意义却让他全身紧绷的字:chüd。

    他低头望着人行道,发现地上有一只粉笔画的乌龟。他觉得天旋地转,便紧紧闭起眼睛然后张开,发现那不是乌龟,而是跳房子游戏的方格,被细雨抹去了大半。

    chüd。

    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本脱口而出,随即转头看有没有人听见他在自言自语,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从堪萨斯街走进卡斯特罗大道。刚才吃饭时,他跟其他人说荒原是德里唯一让他有过快乐回忆的地方……其实不尽然,对吧?还有一个地方也让他开心,而他竟然巧合或意外地来到了这里,那就是德里图书馆。

    他在图书馆前站了一两分钟,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图书馆没变,那线条依然和过去一样让他喜欢。如同许多设计良好的石造建筑,这座图书馆也很能将审视它的目光引入矛盾之中:石材的坚硬与门拱和细石柱的细致相互平衡,像银行一样牢固,却又纤细整洁(没错,就城市建筑来说,它是很纤细的,尤其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盖的房子而言。窗户镶着十字交叉的细铁条,感觉优雅圆滑)。正是这些矛盾使它免于丑陋。本对它有着浓浓的爱,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卡斯特罗大道没怎么变。他朝街上瞄了一眼,看见德里社区之家。他发现自己想起卡斯特罗超市,很好奇那家店是不是还在半圆形的卡斯特罗大道和堪萨斯街口。

    他走过图书馆草坪,一心只想看看连接图书馆和儿童馆的玻璃走道,浑然不觉自己的短筒靴湿了。玻璃走道也没变。他站在一棵低垂的柳树下望过去,只见人们在走道里穿梭。一股久违的喜悦忽然袭来,终于让他完全忘了午餐结束时发生的事儿。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会走来这里,一路走过及臀的积雪,而且只有冬天,常常一站就是十五分钟。他记得自己都是黄昏来,而吸引他,让他流连忘返的依然是那神奇的对比。即使手指麻木,细雪在他的绿色雨鞋里融化,他也甘之如饴。他所在的位置愈来愈暗,早冬的暗影将世界染成紫色,东方的天空暗如死灰,西方则是一片橙黄。他站的地点很冷,可能只有零下十二摄氏度,荒原的寒风要是吹来这里(通常会),感觉更是凛冽。

    但就在离他不到四十米的地方,有人只穿着衬衫走来走去,一道由日光灯照亮的白光长廊中,小孩聚在一起嬉笑,高中情侣手牵着手(图书馆员看到会制止他们)。感觉就像魔术一样。而本当时年纪太小,还不懂得用电力与暖气之类的平凡事物来解释这份神奇。神奇的是那道发亮的光与生命之柱,有如生命线连接了两栋漆黑的建筑。神奇的是,人们走在其中穿越黝黑的雪地,完全不受黑暗与寒冷侵扰,神圣而又可爱。

    之后他会走开(像现在一样),绕着图书馆走到前门(像现在一样),但总会在图书馆厚重的石头墙面遮住视线,切断那根细致的光之脐带之前停下来回头再看一眼(像现在一样)。

    缅怀往事让他心痛、感伤,也让他觉得有趣。他走上通往图书馆正门的台阶,在石柱内侧的狭长前廊伫立片刻。无论天气多热,石柱总是又高又凉。接着,本推开装着还书匣的铁框大门,走进寂静之中。

    高挂的球形玻璃灯发出柔和的光芒。他走到光晕里,回忆猛然袭来,力道之强让他差点儿晕眩过去。不是有形的力量,不像下巴挨了一拳或挨了一巴掌,而是那种时间重叠的古怪感觉,那种难以名状、只能称之为“既视感”的感受。他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却从来不曾如此令人晕眩。他在门内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的失落在时间里,一时忘了自己到底是三十八岁,还是十一岁。

    图书馆里还是一样安静,只有偶尔的低语声、图书馆员在书上或逾期通知单上盖章的轻响和翻阅报纸杂志的沙沙声。本和从前一样喜欢这里的光线。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这个下雨的午后,光线和鸽子翅膀一样灰,不知怎么就是让人昏昏欲睡。

    他走过宽阔的油毡地板。地板上红黑两色的图案几乎都磨掉了。他和从前一样小心不让鞋子出声,因为图书馆中央是圆顶,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

    他发现通往藏书区的螺旋铁梯还在,分别位于马蹄形主桌的两侧,不过也看见馆里多了一个栅栏电梯。他和母亲搬离德里二十五年,电梯是这段时间装的。新电梯让本松了一口气,让他从令人窒息的既视感中挣脱出来。

    他蹑手蹑脚走过地板,感觉既像侵入者又像间谍。他一直在等图书馆员抬头看他,用响铃般的嘹亮声音打破所有人的注意力,让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你!没错,就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儿!你是外人!是从过去来的!滚回去吧!立刻走,否则我就报警了!”

    图书馆员真的抬头了。一个年轻女孩,长得很漂亮,本忽然觉得自己的幻想就要成真了。女孩的浅蓝色眼眸扫来,他的心脏一下冲到了喉咙。但那目光随即漠然飘开,本发现自己又能走了。就算他是间谍,也没被人识破。

    走到通往儿童图书馆的走道之前,他先从其中一座陡得要人命的狭窄螺旋铁梯底下经过,走完才发现自己又做了和童年一样的事,觉得很有意思。他发现自己刚才抬头望了一眼,(和小时候一样)希望看见穿着裙子的女孩下楼梯。他还记得(现在他想起来了)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天不经意往上望了一眼,结果看见了一个漂亮女高中生斜纹裙底下干净的粉红色内裤。就像一九五八年学校结业日那天,阳光忽然照亮贝弗莉·马什的脚环,让他的心被一支不单是爱情和喜欢的箭给射穿了,看见高中女生的内裤也给了他同样的震撼。他还记得自己坐在儿童图书馆的桌前回想那一幕,想了可能有二十分钟之久,想到脸颊和额头发烫,讲述火车历史的书打开了却没有读,阴茎在裤子里硬得像根小树枝,尾端直直插到肚子里。他幻想自己和那个女孩结婚,住在市郊的小房子里,沉浸在他当时还完全不懂的欢愉里。

    感觉来得快也去得快,但他从此走过楼梯底下一定会往上窥望,只是再也没有看到那么有趣或动人的景致(有一回一个胖女人笨重谨慎地走下来,但他立刻撇开目光,觉得自己侵犯了什么,感觉很丢脸)。不过,这习惯却没有消失,因为他现在又做了一次,而且是长大之后。

    他缓缓走过玻璃长廊,沿途注意到更多改变。电灯开关旁印着一行黄字:石油输出国组织最爱能源浪费,请节约用电!他走进这个由白木桌和白木椅组成、饮水机只有一米高的小天地,发现另一端墙上挂的不是艾森豪威尔或尼克松总统的肖像,而是里根和老布什——本想起自己五年级结业那天,里根亲临奇异电影院,老布什那年还不到三十岁。

    可是——

    既视感再度袭来,但他完全无能为力,惊恐得四肢瘫软。他发现自己就像泅泳半小时后总算看见岸边、却累得开始下沉的可怜虫。

    现在是说故事时间,十几个小孩坐在角落围成半圆的小椅子上认真听着。图书馆员模仿故事里的巨人低声吼道:“是谁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桥啊?”本心想:只要她抬起头来,我就会发现她是戴维斯小姐。对,一定是戴维斯小姐,而且她看起来完全没变——

    后来那女孩真的抬头了,但他发现她比当年的戴维斯小姐还要年轻许多。

    几个小孩捂嘴轻笑,但其他孩子只是专注地望着她,眼里闪着沉迷于童话故事的神采:怪兽会被打败……还是饱餐一顿?

    “是我啊,山羊比利,是我踢踢踏踏踩在你的桥上。”图书馆员继续往下说,本脸色苍白地从她身边走过。

    竟然会是同一个故事?完全一样。我该相信这只是巧合吗?因为我不相信……妈的,我就是不相信。

    他靠向饮水机,但身体弯得太夸张。他感觉自己好像理查德在耍“香肠弯弯”那招一样。

    他心慌意乱地想,我应该找人谈谈,迈克……威廉……找谁都好。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有人将过去和现在接合在一起?因为如果不是想象,我可没有承诺这么多,我——

    他看了一眼服务台,心跳差点停了,随即猛烈跳动。海报很朴素单调……而且熟悉。上头只写了三行字:

    宵禁时间

    每晚七时起

    德里警察局

    那一瞬间,一切似乎清楚起来,有如灵光一闪。本发现他们中午的表决根本是个笑话。事情早已无法逆转,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他们早就走在决定好的路上,就像回忆让他刚才经过通往藏书区的楼梯底下不自觉往上望一样。德里存在着一种模式,致命的模式,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期望这个模式能偏向他们这方,让他们逃过一劫,保住小命。

    “天哪!”本喃喃自语,伸手用力搓揉脸颊。

    “先生,需要我帮忙吗?”一个声音从他手肘后方传来,让他吓了一跳。说话的人是个年轻女孩,年约十七岁,暗金色的秀发用发夹往后夹住,露出她漂亮的高中女生的脸庞。她显然是图书馆助理。这个职务一九五八年就有,由高中生担任,负责将书上架、教小孩使用卡片目录、讨论读书报告和作业、协助束手无策的学者整理批注与参考书目。薪水很微薄,但总是有人愿意做。这是一份愉快的工作。

    他定睛细看女孩带着困惑的标致脸庞,忽然记起自己不再属于这里,他已经是小不点儿世界的巨人了,是侵入者。刚才在前馆他很怕被人注视和攀谈,但在这里却让他松了一口气,因为这证明自己终究是个大人,而女孩西式衬衫底下显然没穿胸罩,这一点也让他感到放松,而非亢奋。要是他还怀疑这不是一九八五年,而是一九五八年,女孩棉质衬衫上的激凸就是最好的反证。

    “没关系,谢谢。”他说,接着忽然听见自己莫名其妙补上一句,“我来找我儿子。”

    “哦?他叫什么名字?也许我看到过他,”女孩微笑说,“这里的孩子我几乎都认识。”

    “他叫本·汉斯科姆,”他说,“但我没看到他。”

    “请问他长什么样子?我要是看到他可以跟他说一声。”

    “呃,”本开始不自在了,真希望自己没扯这个谎,“他很结实,长得有点儿像我。不过没关系,小姐,你要是看到他,跟他说爸爸回家路上来这里找过他就好。”

    “好的。”女孩说,脸上依然挂着笑,但眼中没有笑意。本忽然明白她不是基于礼貌上前找他攀谈,也不是想帮忙。她是儿童图书馆助理,而她所在的城市过去八个月有九名儿童惨遭杀害。在这个大人很少来此接送小孩的小天地里,陌生人的出现自然会引来疑心……想也知道。

    “谢谢。”他努力挤出令人放心的微笑,随即落荒而逃。

    他从玻璃长廊走回成人馆,接着一时冲动就走到了服务台前……但这天下午的计划本来就是跟着冲动走,不是吗?凭着冲动行事,看结果如何。

    年轻漂亮的图书馆员坐在服务台前,桌上的名牌显示她叫卡罗尔·丹纳。他看见女孩背后有一扇毛玻璃门,上头贴着一行字:馆长迈克·汉伦。

    “我能为您服务吗?”丹纳小姐问。

    “是的,”本说,“应该可以。我想办借书证。”

    “好的,”她拿出一份表格说,“您是德里居民吗?”

    “目前不是。”

    “那么,您的住址是?”

    “内布拉斯加州赫明顿市郊区之星路2号,”他停顿片刻,觉得她眼神很有趣,接着把地址讲完,“邮政编码59431。”

    “您在开玩笑吗,汉斯科姆先生?”

    “完全没有。”

    “您打算搬来德里吗?”

    “目前没这计划。”

    “您到这里借书可是千里迢迢啊,是吧?难道内布拉斯加没有图书馆?”

    “这是有故事的。”本说。他以为跟陌生人说会难为情,结果却没有,“我是在德里长大的,但小时候就搬走了。这是我长大之后头一次回来。我刚才四处闲逛,想看哪里改变了,哪里没有,忽然想到我在德里住了十年左右,从三岁到十三岁,却没有保留半件纪念品,连一张明信片也没有。我有过几枚银币,但弄丢了一枚,剩下的都送给朋友了。我想我只是想要一个东西纪念童年,虽然迟了点,但迟了总比没做好,对吧?”

    卡罗尔·丹纳笑了,漂亮的脸庞顿时更美了。“真浪漫,”她说,“请您在馆里逛个十到十五分钟,我会将借书证准备好,等您来拿。”

    本咧嘴微笑。“我想办证应该要钱吧?”他问,“因为我不是本地人。”

    “您小时候有借书证吗?”

    “当然有,”本微笑说,“我想除了朋友,借书证是我最重要的——”

    “本,你可以上来一下吗?”他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声音有如手术刀,划破了馆里的寂静。

    他猛然转头,有人在图书馆里尖叫让他吓了一跳,觉得很丢脸。但他没看见熟人……而且过了一会儿才发觉没人抬头,也没人惊讶或恼怒。老人照常读着《新闻报》《波士顿环球报》《国家地理杂志》《时代》《新闻周刊》和《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参考室桌边的两个高中女生依然埋首在成堆的参考资料与档案卡中,“最新小说,限借七日”区的民众照常在书架前浏览,戴着可笑司机帽、叼着烟斗的老人依然专心翻阅路易·德·瓦尔加斯

    的画册。

    他回过头来,只见年轻的图书馆员一脸困惑地望着他。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本微笑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看来搭飞机的时差比我想的严重。你刚才说什么?”

    “呃,我没说话,是您。但我正打算告诉您,如果您当年有借书证,名字应该还在档案里,”她说,“我们已经将所有数据都弄成缩微胶片了,我猜这也和您小时候不一样,是另一个改变吧。”

    “的确,”本说,“德里变了很多……但似乎也有许多地方没变。”

    “总之,我能帮您查一查,帮您更换新证,不用收费。”

    “太好了。”本说。但他还没来得及道谢,刚才那声音再度划破馆里神圣的寂静:“上来啊,本!快上来,他妈的小肥猪!难道你不要命了吗,本·汉斯科姆!”

    本清了清喉咙,说:“非常感谢。”

    “小事一桩,”她仰头看他,“外头变暖了吗?”

    “一点点,”他说,“怎么了?”

    “您——”

    “是本·汉斯科姆干的!”那个声音嘶吼道。从楼上,藏书区那里,“本·汉斯科姆杀了那些小孩!抓住他!抓住他!”

    “您在冒汗。”女孩把话说完。

    “是吗?”他傻愣愣地说。

    “我立刻帮您换证。”她说。

    “谢谢。”

    她走到服务台角落的老旧皇家牌打字机前。

    本缓缓走开,心脏在胸口像擂鼓似的猛跳。没错,他在冒汗。他能感觉汗水从额头和腋窝流下,胸毛也纠结在一起。他抬头看见小丑潘尼歪斯站在左边的楼梯顶端,正低头望着他,脸庞用油彩涂成白色,咧开血盆大嘴露出杀人魔的微笑,眼窝是两个凹洞。他一手抓着一堆气球,另一手拿着一本书。

    本心想,不是他,是它。现在是一九八五年暮春午后,我在德里图书馆圆形大厅中央,已经不再是小孩,却遇上童年最大的梦魇,和它四目相对。

    “上来吧,本,”潘尼歪斯朝楼下喊道,“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有一本书要给你!一本书……还有气球!上来吧!”

    本开口想吼回去,你疯了才会觉得我会上去!但他忽然想到要是真的喊了,所有人都会转头看他,心想:那个疯子是谁?

    “嘿,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潘尼歪斯笑呵呵地朝下喊,“但我刚才差一点唬过你了,对吧?‘先生,抱歉,您有罐装的艾伯特王子吗……有吗……那您最好放那个可怜的家伙出来!女士,抱歉,您的冰箱在跑吗……有啊?那您最好赶快追上去。’”

    小丑站在楼梯平台上仰头大笑,笑声有如一群黑色蝙蝠在圆顶回荡。本使尽全力克制自己,才没有伸手捂住耳朵。

    “上来吧,本,”潘尼歪斯朝下大喊,“我们谈一谈,不带偏见地谈谈。你说如何?”

    本心想,我才不上去呢,等我真的到你面前时,你一定不想见到我,因为我们会杀了你。

    小丑再度尖声狂笑:“杀了我?杀了我?”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恐怖,因为变成了理查德·托齐尔的声音。呃,不算是理查德的声音,是他模仿小黑奴的声音:“别宰我啊,主人!我是好黑人哪,别杀了我这个小黑鬼,干草堆!”说完又尖声狂笑。

    本脸色苍白,颤抖着走过余音缭绕的圆顶中庭,觉得自己就要吐了。他站在一排书架前,用抖得厉害的手随便抽了一本,用冰冷的手指飞快翻阅。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干草堆!”那声音从后上方传来,“离开吧,趁天黑之前快点离开,否则今晚我会找上你……你和其他人。你太老了,本,阻止不了我的。你们都太老了,除了害死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离开吧,本,难道你真的希望晚上出事?”

    本缓缓转头,依然将书捧在冰冷的手中。他不想看,但仿佛有一只隐形的手抓住他的下巴,不断抬高他的头。

    小丑不见了,变成吸血鬼站在左边楼梯的顶端,但不是电影里的吸血鬼,不是贝拉·鲁格西、克里斯托弗·李、弗兰克·兰吉拉、弗朗西斯·雷德勒或瑞吉·纳德,而是一个苍老像人的东西,面色蜡白,脸上皱纹盘根错节,眼睛紫红如血块。它张大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吉列刮胡刀片,感觉就像一个致命的镜子迷宫,只要走错一步就会被劈成两半。

    那东西尖叫一声:“库——滚!”接着猛力闭上嘴巴。鲜血立刻像一道暗红水柱从它口中溅射而出,嘴唇碎片落在洁白的丝质衬衫上,顺着胸前往下滑,留下蜗牛爬痕般的血迹。

    “斯坦利·乌里斯死前看到了什么?”站在楼梯平台上的吸血鬼朝楼下的本大喊,张着血盆大口哈哈狂笑。“是罐装的艾伯特王子吗?还是荒野王大卫·克罗?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本?你也想瞧瞧吗?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说完又是尖声狂笑。本知道自己也要尖叫了,阻止不了,他非得尖叫不可。鲜血有如恐怖的大雨从楼梯顶端哗啦洒下,一滴落在正在看《华尔街日报》的老人关节肿胀的手上,从他指间滑落。但老人没看到,也没感觉。

    本猛吸一口气,相信自己就要尖叫了。在这春雨绵绵的午后简直难以想象,就和刀劈或……满嘴刮胡刀一样夸张。

    但他只颤抖着吐出一句话,没有尖叫,和祷告一样轻。他说:“还用问吗?我们做了银弹头。我们用银币做了银弹头。”

    戴着司机帽翻阅德·瓦加斯画册的老人忽然抬起头来说:“胡扯!”这下大家真的抬头看了,有人朝老人恨恨地“嘘”了一声。

    “对不起,”本低声颤抖着说。他微微察觉自己满脸是汗,衬衫粘在身上,“我在想事情,结果说出来了——”

    “胡扯,”那老人又说了一次,比刚才更大声,“银币才没办法做成银子弹,那是谣传、廉价小说的把戏。问题在比重——”

    丹纳小姐忽然出现了。“布洛克希尔先生,请您安静一点,”她的语气算是很客气了,“其他人在读——”

    “这人病了,”布洛克希尔先生丢下一句就低头继续看书,“给他一片阿司匹林,卡罗尔。”

    卡罗尔·丹纳看了看本,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您不舒服吗,汉斯科姆先生?我知道这么说不太礼貌,但您的气色真的很糟。”

    本说:“我……我中午吃了中国菜,可能不合胃口吧。”

    “您如果需要躺一下,汉伦先生的办公室有行军床,您可以——”

    “不用了,谢谢,没关系。”他才不想躺下,只想赶快离开德里图书馆。他抬头看了一眼楼梯顶端。小丑不见了,吸血鬼也消失了。但环绕楼梯顶端的低矮铸铁扶手上绑了一颗气球,鼓胀的表面写了一行字:白天好好玩吧!晚上你死定了!

    “您的借书证好了,”她说,伸手试着扶他,“您还需要吗?”

    “是的,谢谢你。”本说。他颤抖着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说,“抱歉我这个样子。”

    “希望不是食物中毒。”她说。

    “不可能的,”布洛克希尔先生头也不抬地说,继续看他的德·瓦加斯画册,叼着没点着的烟斗,“那种子弹没用的,是廉价小说的把戏。”

    本再次想也不想就说:“弹头,不是子弹。我们一开始就知道做不了子弹,因为我们那时还是小孩子。是我想到——”

    “嘘!”又有人说。

    布洛克希尔先生有点惊诧地看着本,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继续翻阅画册。

    回到服务台,卡罗尔·丹纳将一张顶端印有德里图书馆字样的橘色小卡递给本。他发现这是自己长大之后拥有的第一张借书证,觉得很有趣。他小时候的借书证是鲜黄色的。

    “您确定不用躺着休息一下吗,汉斯科姆先生?”

    “我觉得好点了,谢谢。”

    “您确定?”

    本挤出微笑说:“我确定。”

    “您看上去是好点了。”她说,但语气有点怀疑,好像意识到她应该这么说,可是心里并不相信。

    接着她将一本书放到当时登录外借书刊常用的缩微扫描仪底下,本忽然觉得非常有趣。这本书是刚才小丑开始学小黑奴的声音时,我从书架上随手拿的,他想,她以为我想借。二十七年后,我再一次从德里图书馆借书,却压根儿不晓得自己借了什么书,而且也不在乎。只要放我走就好,可以吗?

    “谢谢。”他将书夹在腋下说。

    “不客气,汉斯科姆先生。您确定不要来一颗阿司匹林?”

    “我很确定,”他说,迟疑片刻之后又说,“你该不会认识斯塔雷特太太吧?芭芭拉·斯塔雷特,之前的儿童图书馆馆长。”

    “她过世了,”卡罗尔·丹纳说,“三年前走的,我听说是中风。真的很可惜。她还很年轻……五十八九岁吧,我想。汉伦先生还特地休馆一天。”

    “哦。”本觉得心里空了一块。重游故地就是这样。就像那首歌唱的,表面的糖霜很甜美,里面的蛋糕却很苦涩。故旧不是忘了你,过世了,就是头发和牙齿掉光了,有的甚至发疯了。唉,活着真好。天哪。

    “真遗憾,”她说,“您很喜欢她,对吧?”

    “所有孩子都喜欢斯塔雷特太太。”本说完忽然察觉自己就快掉泪了。

    “您还——”

    她要是问我还好吗,我想我一定会哭出来,或是尖叫之类的。

    他低头看了看表,说:“我该走了,谢谢你这么亲切。”

    “祝您一天愉快,汉斯科姆先生。”

    当然,因为我晚上就要死了。

    他轻挥手指和她道别,转身离开。布洛克希尔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严厉而怀疑。

    本抬头望向左边楼梯的顶端。气球依然飘着,系在花边铸铁扶手上,但气球表面的字不一样了,变成:

    芭芭拉·斯塔雷特是我杀的!

    ——小丑潘尼歪斯

    他撇开目光,喉咙处的血管又开始猛跳。他走出图书馆,被阳光吓了一跳——乌云已经散开,五月下旬的温暖阳光洒了下来,绿草青翠得不可思议。本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仿佛将重担留在了图书馆……接着他低头看自己胡乱借的书,牙齿忽然紧咬在一起,紧得发疼。那本书是斯蒂芬·米德的《推土机》,就是多年以前他逃到荒原躲避亨利·鲍尔斯那几个恶少那天借的书。

    说到亨利,这本书的封面上还有他工程靴的鞋印。

    本双手颤抖着将书翻到封底。图书馆已经改用缩微扫描借阅系统,他刚才亲眼看到了。但封底内面还是粘着一个小纸袋,里头插着借阅卡。卡上每一行写着一个名字,后面是图书馆员盖的归还日期。本在卡上读到:

    借阅人 归还日期戳记

    查尔斯·布朗 一九五八年五月十四日

    戴维·哈特韦尔 一九五八年六月一日

    约瑟夫·布伦南 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七日

    卡上最后一行是他稚嫩的签名,用铅笔重重写着:

    本·汉斯科姆 一九五八年七月九日

    这张卡上、书的扉页和侧面盖着一个又一个有如血迹般的模糊红色戳印,写着:注销。

    “哦,天哪!”本喃喃自语,不晓得还能说什么。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包含在这句话里了。“哦,天哪,天哪。”

    他站在刚露脸的阳光下,忽然心想:其他伙伴会有什么遭遇?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接球

    埃迪在堪萨斯街和科索斯巷口下了公交车。这条小巷子全长约四百米,一路下坡,尽头是土壤崩塌的死巷,再过去就是荒原。他完全不晓得自己为何选在这里下车。科索斯巷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附近也没有认识的人,但他却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他只知道这一点,但好像已经够了。贝弗莉已经在下主大街某一站下了车,迈克则是开车回图书馆。

    他目送夸张的奔驰小型公交车驶离,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怎么会出现在偏远小城的偏远巷口,离米拉将近八百公里。她现在一定在为他担心落泪。他忽然感到一阵难受的晕眩,便伸手去摸外套口袋,这才想起他将晕海宁和其他药物都留在德里旅馆了。幸好他带了阿司匹林。他不会不带阿司匹林,就像他不会不穿裤子出门一样。他吞了两颗阿司匹林,开始沿着堪萨斯街前进,漫不经心地想着或许可以去图书馆或走到卡斯特罗大道。天空开始放晴了,埃迪觉得他甚至能走到西百老汇,欣赏那里的维多利亚式老房子。德里只有两个像样的住宅区,西百老汇是其中之一。他小时候有时会逛来这里,沿着西百老汇走,仿佛要去某处一样。米勒家就在这一带,西百老汇和威奇汉街口附近,是一栋两侧有角楼、前有树篱的红房子。米勒家有一位园丁,每回埃迪经过,他总会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直到他离开为止。

    再过去是鲍伊家,和米勒家同侧,相隔四间房子。格蕾塔·鲍伊和萨莉·米勒两人在中学时代这么要好,他想这应该是原因之一。鲍伊家是绿色薄木外墙,也有角楼……但米勒家的角楼方方正正,鲍伊家的角楼却有着好笑的圆锥顶,埃迪觉得很像笨蛋高帽。每到夏天,鲍伊家就会在屋侧的草坪摆出桌椅,包括附有黄色洋伞的桌子、几张藤椅和一张吊床,而且一定会在后院玩槌球。埃迪虽然从未受邀,却知道得很清楚。他常漫步经过(好像要去别处似的),听见球的碰撞声、笑声和某人的球“飞了”发出的抱怨声。他有一次看到格蕾塔,看见她一手拿着柠檬汁,一手拿着槌球杆,苗条美丽得连诗人也会词穷(埃迪觉得就连她晒红的肩膀也很美,虽然他那时才九岁)。她正在追球,因为她的球“飞了”,越过一株小树,所以埃迪才会看到她。

    那天,他有一点爱上她了。她闪亮的金发垂到肩上,和水蓝色的裤裙相互辉映。她环顾四周,埃迪以为她看到他了,结果并没有,因为他举起手害羞地想打招呼,格蕾塔却没有举手,只是将球打回后院草坪,随即追了过去。埃迪继续前进,既不怨恨打招呼没得到响应(他真心相信她没看到他),也不难过周六下午从未受邀去玩槌球:格蕾塔·鲍伊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怎么会邀请他?他这么瘦,还有哮喘,脸长得像溺水的河鼠。

    没错,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堪萨斯街走,一边心想,我应该到西百老汇,再去看看那些房子……米勒家、鲍伊家、黑尔医生的房子、崔克——

    他的思绪忽然中断,因为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崔克兄弟货运站就在他面前。

    “还在!”埃迪脱口而出,接着哈哈大笑,“真是没想到!”

    菲尔·崔克和托尼·崔克这对光棍兄弟,他们在西百老汇的家可能是这条街上最可爱的大房子。洁白的维多利亚中期建筑,有着青翠草坪和大片花圃,每年春夏都是百花争艳(当然修剪得很整齐),车道到了秋天就会重铺一次,确保路面黑亮如镜。斜屋顶的薄石板永远是完美的薄荷绿,几乎和草坪一个颜色。古老的竖框窗户令人印象深刻,经常有人逗留拍照。

    “两个大男人会把房子弄得这么漂亮,肯定是同志。”埃迪的母亲有一回嫌恶地说,但埃迪不敢问她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们的货运站和西百老汇的豪宅截然不同,是低矮老旧的砖房,有不少地方塌了,脏橘色的墙面到了墙脚变成煤黑色。所有窗户都很脏,只有调度室的一扇吊窗例外。那扇窗上有一块地方特别干净,因为调度员桌上摆了一个花花公子月历,到工厂后面空地打棒球的小孩都会先来调度室,用棒球手套把窗户抹干净,好瞧瞧当月女郎是谁。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

    货运站三边都是废弃的碎石堆,卡车(吉米皮特、肯沃斯和里欧)统统漆着崔克兄弟货运:德里、牛顿、普洛维登斯、哈特福德、纽约字样,有时乱七八糟停成一堆,有时组装在一起,有时只有卡车头和车架,靠后轮和撑杆默默站立着。

    两兄弟没有将卡车停在空地上,而是尽量停在砖房后方,因为他们都是狂热的棒球迷,很喜欢小孩来这里打球。菲尔·崔克会亲自驾驶卡车,所以小孩很少看到他,但手臂和肚子一样粗壮的托尼·崔克负责管账,因此埃迪(他从来不打球,要是母亲听到他玩棒球,跑来跑去,将尘土吸进脆弱的肺里,还有可能弄断腿或脑震荡,甚至发生其他事故,一定会杀了他)很习惯见到他。他是夏天的固定配角,和后来的梅尔·艾伦一样成为他对棒球的回忆:身材壮硕却又像个游魂的托尼·崔克,白衬衫在夕阳下微微发亮,萤火虫开始在空中闪烁,而他高声大吼:“红毛,你要扑下去才接得到糗……小不点,你眼睛没有看糗!你没有看糗怎么打得到……滑垒啊,小鬼!把帆布鞋印在二垒手的脸上啊,他不会触杀你的!”

    埃迪记得托尼从来不喊小孩的名字,永远是红毛、金发仔、四眼田鸡、小不点儿之类的乱叫,并且从来不说球,而是糗,不说球棒,而是棒槌,例如,“小鬼,你要握紧棒槌才打得到糗啊!”

    埃迪笑着朝砖房走近……但笑容随即消失了。当年处理订单、修理卡车、暂时储存货品的房舍变得又暗又安静,碎石堆长满杂草,两旁空地也没有卡车……只剩一个货柜,表面都生锈黯淡了。

    埃迪再往前走,发现窗上挂着房屋中介挂的出售广告牌。

    崔克货运垮了,他心想,但没想到自己会难过……仿佛有人过世一样。他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去西百老汇。如果连崔克兄弟都撑不下去——崔克兄弟啊,他们应该永远不倒才对——那他小时候非常爱走的那条街又会如何?他不安地发现自己并不想知道。他不想看见格蕾塔·鲍伊头发灰白,臀部和双腿因为久坐与暴饮暴食而变胖。他最好敬而远之,比较安全。

    我们都应该这样,敬而远之。这里不关我们的事。回到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就像疯狂的瑜伽动作,从脚开始将整个人吞进嘴巴里一样不可能。脑袋够清楚的人都应该庆幸没这种事儿才对……但话说回来,你觉得托尼和菲尔出了什么事儿?

    托尼可能心脏病发作,因为他一直扛着六十八斤的赘肉过日子。人得注意自己的心脏。诗人喜欢用浪漫之词写它,巴里·曼尼洛也用歌曲颂扬它,这些埃迪都觉得无所谓(他和米拉有巴里·曼尼洛灌录的所有作品),他更在乎每年好好做一次心电图检查。没错,托尼或许是心脏挂了。但菲尔呢?可能倒霉在高速公路出车祸了。埃迪自己是开车讨生活的人(曾经是,因为他最近只替名人开车,其他时间都在坐办公室),很清楚路上可能遇到哪些倒霉事儿。老菲尔也许在新罕布什尔让车子折成了两半,也许在缅因州北部的汉斯维尔森林遇到地面结冰,甚至在德里南方的长下坡刹车失灵,在春雨中开往黑文时失控打滑。那些狗屁倒灶的乡村歌曲经常唱到这些事儿,描述头戴牛仔帽、心里想着小情人的卡车司机怎么出车祸。坐办公室有时很寂寞,但埃迪不是没有开过车——哮喘喷剂摆在仪表板,按钮倒映在风挡玻璃上有如幻影一般,还有一堆药收在置物格里——他知道真正的寂寞是模糊的红光,是前方车子的后车灯隔着大雨发出的颜色。

    “妈的,真是时光飞逝啊!”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叹息似的低声说道,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把想法说了出来。

    他有点醺醺然,又有点不悦——他其实经常这样子,只是自己不觉得——他绕过砖房,想看看小时候打棒球的空地,古驰平底鞋踩在碎石上沙沙作响。那时他感觉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小孩。

    空地没怎么变,但他一眼就知道这里不再有人来打球了。这项传统因为某种缘由消失无踪了。

    一九五八年的时候,内野不是用石灰粉画的,而是用脚跑出来的。来这里打球的男孩(他们都比埃迪这一票窝囊废大,但埃迪这会儿想起来,斯坦利·乌里斯有时也会来打球。他的打击普通,但在外野跑得很快,而且反射神经跟天使一样敏捷)没有垒包,而是用四块脏帆布替代。他们总是将帆布藏在长砖房后方的载货区底下,只要凑足人数就会郑重地拿出来用,直到天色暗得不能再玩了才又郑重地收回去。

    埃迪站在空地望过去,踩出来的内野线已经不见了,杂草一丛一丛在碎石地面茂盛地生长着,汽水瓶和啤酒瓶的碎片散落其间,闪闪发光。从前这些碎片都会被孩子们清干净,简直就像参加宗教仪式一样认真。唯一不变的只有空地后方三米半高的铁丝网篱笆,生锈的颜色很像干掉的血,将天空框成一个个菱形。

    那是全垒打墙,埃迪手插口袋站在二十七年前的本垒板上开心地想着,过了篱笆就是荒原,他们当年都戏称那里是“自动送分区”。他哈哈大笑,随时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发出笑声的是鬼魂,而不是穿着六十美元长裤的男子汉,结实得像……呃,结实得像……像……

    离开吧,小埃,他似乎听见理查德低声说,你一点儿也不结实,而且过去这几年全垒打愈来愈少了,对吧?

    “是啊。”埃迪低声说道,一脚踢飞几块石头,踢得石头哗啦作响。

    其实,他只见过球飞出货运站后方空地篱笆两次,而且是同一个小孩打的。那个小孩就是贝尔齐·哈金斯。贝尔齐的块头真是大得滑稽,十二岁就长到一米八三,体重可能有一百五十斤。他绰号“打嗝王”,因为他打的嗝又长又大声,打到高潮时既像牛蛙叫,又像蝉鸣,有时还会用手不停拍嘴,发出类似印第安人沙哑嘶吼的怪声。

    这会儿埃迪想起来了,贝尔齐个头很大,但不算胖,感觉好像上帝也不想让一个十二岁小孩长得太离谱似的。它觉得贝尔齐若非那年夏天死了,可能会长到一米九八,甚至更高,并且学会在小个子世界里的处世之道,甚至学会温柔待人。但十二岁的贝尔齐动作笨拙,性格卑劣,虽然不是智障,举手投足却如此不雅与冒失,不像斯坦利那么协调自然。他的身体好像从来不和大脑沟通,只照着自己缓慢轰隆的步调走。埃迪记得有一天傍晚,打者击出一颗缓慢的高飞球,正好朝贝尔齐飞去,他连动都不用动就能接到。但贝尔齐抬头盲目挥拳似的举起手套,结果球没落进手套,而是直接打在他头顶上,发出“硿”的一声,听起来就像球从三楼落下砸到福特车顶一样。球反弹了一米多高,然后落进贝尔齐的手套。一个名叫欧文·菲利普斯的可怜小鬼听见“硿”的一声笑了出来,贝尔齐走过去朝他屁股猛力一踹,把他的裤子踢出一个洞,让他吓得尖叫着逃回家。没有人笑……起码场内没人笑。埃迪觉得理查德·托齐尔要是在现场,一定会忍不住大笑,然后被贝尔齐揍得住院。贝尔齐打球也很钝,很容易三振,打的滚地球连最差劲的内野手也有办法将他封杀在一垒。但只要他打中球心,就一定飞得很远很远。埃迪见他打出篱笆外的那两球都非常惊人。第一颗球一直没找到,十几个小孩在通往荒原的陡坡上找遍了,依然不见踪影。

    不过,第二颗球倒是捡回来了。那颗球是另一名小学六年级学生的(埃迪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其他小孩都叫他鼻涕虫,因为他老是感冒),从一九五八年春末用到夏初,打到都变形了,不再是新买时的完美球体,白色皮面和红缝线磨损处处,还有草痕,不少地方因为在外野的砾石地面弹跳几百次而破开了,缝线也有一处松脱。只要哮喘不严重,埃迪会帮忙捡界外球,享受将球扔回去得到的“谢啦”。他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拿黑猫绝缘胶带将脱线处粘住,让球再撑一周左右。

    但那颗球还来不及寿终正寝,就被一个叫作斯特林杰·戴德汉的初一学生投到上场打击的贝尔齐·哈金斯面前了。斯特林杰以为那是变速球,但贝尔齐时间抓得刚刚好(他只是动作慢而已),一棒将鼻涕虫的斯伯丁棒球狠狠打出去,球皮瞬间脱落,仿佛一只白色巨蛾落在二垒附近。剩下的球心一边脱线,一边飞向美丽的傍晚天空。所有人转头望着球往外飞,全都看傻了。球一路飞过铁丝网篱笆,埃迪记得斯特林杰用敬畏的语气低声说了“可恶”。球在身后留下一道轨迹,所有人看着线不断松脱。球还没落地,已经有六个小孩像猴子一样爬上篱笆准备去捡了。他记得托尼·崔克赞叹狂笑,高声吼道:“这球一定能飞出扬基球场!听到没有?这球能飞出他妈的扬基球场!”

    彼得·戈登找到球,就在窝囊废俱乐部三周后盖水坝的那条小溪附近。但球已经变成直径不到八厘米的线团,没有散开简直是天大的奇迹。

    那群孩子没有讨论就将剩下的球尸拿给托尼·崔克。托尼默默检视,围着他的孩子们也没有开口。从远处看,一群孩子围着一个高大凸腹的男人,感觉很像宗教仪式,仿佛在敬拜圣物。贝尔齐·哈金斯根本没有跑垒,而是站在其他孩子之间,仿佛不晓得身在何处。托尼·崔克将球递给他,那球比网球还小。

    埃迪沉浸在回忆里,从本垒走到投手丘(但它不是隆起,而是凹陷,因为砾石被挖走了)再走到外野。他停留片刻,震慑于四周的宁静,接着继续朝铁丝网篱笆走去。篱笆锈蚀得更厉害了,长满难看的爬藤植物,但铁丝网还在。隔着铁丝网,埃迪看见杂草恣意蔓生的斜坡。

    荒原比以前更像丛林了。埃迪心里头一回浮现疑惑,这么一块植物茂盛的地方怎么会叫荒原?它什么都是,就是一点儿也不荒凉。它怎么不叫野地或丛林?

    荒原。

    这两个字听起来很不祥,甚至邪恶,但它们在心中唤起的不是争夺阳光的浓密树林与灌木丛,而是不断漂移的沙堆和灰色的硬土与沙漠。荒原。迈克刚才说他们和荒原一样寸草不生,这话似乎不假。他们七人都没有孩子,就算现在是计划生育时代,要做到这点也是难上加难。

    他隔着生锈的菱形铁丝网往外看,听见堪萨斯街的车声远远传来,还有下方的流水声。他看见溪水在春日下闪烁,有如发光的碎玻璃。山坡下的竹林还在,白得很不正常,很像绿树丛中的霉斑。竹林后方是狭长的沼泽地,紧邻坎都斯齐格河,那里应该有流沙。

    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那片乱草丛中度过的,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

    他正要转身离去,忽然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树丛里有一根顶端罩着沉重铁盖的水泥圆柱。本从前常笑着说那是“莫洛克洞”,但眼神中却没有笑意。走到圆柱旁,你会发现它高度及腰(对小孩来说),上头浮刻着一行半圆形的金属字,写着德里公共工程局,管内深处还听得见轰鸣声,应该是机械运转的声音。

    莫洛克洞。

    我们就是进了那里。那年八月。最后还是去了。我们走进其中一个洞里,进入下水道,但没多久下水道就不再是下水道了,变成……变成……变成什么?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在那里。他被它抓走之前,贝弗莉看到他在做不好的事儿,虽然她笑了,但知道那是坏事。那件事和亨利·鲍尔斯有关,对吧?嗯,应该没错,而且——

    他忽然转身看向废弃的货运站,不想再俯瞰荒原,不喜欢它激起的思绪。他想回家,回到米拉身边。他不想在这里。他……

    “接住,孩子!”

    埃迪转身望向声音的来处,发现一颗球越过篱笆朝他飞来,落在砾石地上弹到空中。他想也不想就伸手将球接住,动作干净利落,近乎优雅。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东西,心头立刻一凉。那东西之前曾是棒球,现在只剩一坨线团,表皮不见了。他看见线还在脱落,有如一条蛛丝飘过篱笆,消失在荒原里。

    哦,天哪,他心想,天老爷啊,它来了,就在我身边,就是现在——

    “下来玩球吧,埃迪。”篱笆另一头的声音说。埃迪发现那是贝尔齐·哈金斯的声音,心中微微一惊。贝尔齐一九五八年八月就死在德里的下水道里了,这会儿却在篱笆另一头吃力往上爬,爬到堤防上。

    那人穿着纽约扬基队的条纹队服,身上沾着落叶和青草痕。他既是贝尔齐,又是麻风病人,是潮湿墓穴孕育多年而成的可怕怪物,阴沉的脸上挂着一条条纤维与烂肉,一边眼窝空空如也,头发里有东西在蠕动。他左手套着长满青苔的棒球手套,右手抓着铁丝网,腐烂的手指从菱形网眼中伸出来。他弯曲手指,埃迪听见可怕的喷溅声,差点把他吓疯了。

    “这球一定能飞出扬基球场。”贝尔齐狞笑着说,只见一只有毒的蟾蜍自得地扭动着身体从他嘴里掉出来,摔到地上,“听到没有?这球能飞出他妈的扬基球场!对了,埃迪,想吹喇叭吗?给我十美分我就帮你吹,嘿,免费也行。”

    贝尔齐的脸变了,果冻般的鼻头凹下去,露出两根血红的鼻管。埃迪梦到过这样的景象。那人头发变粗,从太阳穴往后退开,而且变得像蜘蛛丝一样白。腐烂的额头皮肤裂开,露出包着黏稠物质的白骨,宛如探照灯模糊的镜面。贝尔齐消失不见,变成了内波特街29号门廊下的怪物。

    “巴比吹我只要一毛钱。”那东西低声轻唱,开始攀着篱笆往上爬,在篱笆的菱形网眼上留下一块块碎肉。篱笆被它的重量弄得锵啷作响,状似藤蔓的杂草被它一碰立刻转成了黑色。“随时随地都肯做,再加五分钱还能加时间。”

    埃迪开口想要尖叫,却只发出无用的沙哑嘶声,感觉自己的肺部变成了世界上最古老的陶笛。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球,发现线团忽然开始冒出血来,滴到砾石地面和他的鞋子上。

    他将球丢在地上,踉跄着倒退两步,瞪大眼睛,双手在衬衫上擦拭。麻风病人爬到篱笆顶端,脑袋前后摇摆,映着天空形成了梦魇般的剪影,有如肿胀的万圣节南瓜灯。它吐出舌头,估计有一米二那么长,甚至可能有一米八,仿佛一条小蛇从它嘴里爬出来,顺着篱笆往下钻。

    它只出现了一秒钟……随即就消失了。

    它不是像电影里的鬼魂一样慢慢消失,而是一眨眼就不见了。但埃迪听见啵的一声,很像香槟的开瓶声,证明它确实存在。那声音是空气填补它留下的空间而发出的巨响。

    埃迪转身就跑,但跑了还不到三米,就看见四个影子从废弃砖房的运货区飞了出来。他起初以为是蝙蝠,便尖叫着用手遮头……随即发现是四块帆布,就是之前孩子们来这里打球用的垒包。

    帆布在静止的空中翻腾旋转,埃迪闪身才没有被其中一块帆布打到。四块帆布同时落在过去摆放的位置,本垒、一垒、二垒、三垒,扬起一小阵尘土。

    埃迪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本垒板。他紧抿双唇,脸色和乡村奶酪一样白。

    锵!球棒击中了不存在的球,然后——

    埃迪停下来。他双脚无力,发出一声呻吟。本垒到一垒的地面开始膨胀,仿佛有一只大地鼠正在钻地。砾石往两边散落,隆起的土堆冲过一垒,将帆布甩到空中,力道又快又大,让帆布发出啪的一声,很像擦鞋童开心甩动抹布发出的声音。隆起的土堆开始从一垒冲向二垒,而且不断加速。二垒的帆布同样啪的一声射向天空,还没落地,隆起的土堆已经冲到三垒,加速朝本垒奔去。

    本垒的帆布也飞了,但还没落地,那东西已经像恐怖的派对礼物一样从地底下冒了出来。是托尼·崔克。他的脸只剩骷髅头和几块焦黑的皮肉,白色亚麻衬衫也腐烂了,变成一条一条的。他从本垒板底下冒出半截身子,有如一只怪虫前后摇摆。

    “你尽量挥棒槌没关系。”托尼·崔克用沙哑粗嘎的声音说,露出牙齿又疯狂又亲密地笑着,“尽量挥,哮喘仔。我们会逮到你的,逮到你和你那些朋友。到时就有糗啦!”

    埃迪尖叫一声,蹒跚后退。他感觉一只手按上肩膀,立刻缩起身子躲开。那手微微收紧,随即放开。埃迪回头一看,是格蕾塔·鲍伊。她已经死了,只剩下半张脸,蛆虫在血红的肉上蠕动。她一手握着一个绿色的气球。

    “车祸。”她用剩下的半张嘴巴说,接着露出笑容。她的脸庞发出难以言喻的撕裂声,埃迪看见肌腱有如可怕的丝带般扯动着。“我那年十八岁,埃迪,喝酒又嗑药。你的朋友都在这里,埃迪。”

    埃迪双手挡在脸前拼命后退,格蕾塔朝他逼近,鲜血四溅,在她腿上形成长长的干涸血痕。她穿着一双平底皮鞋。

    在她身后,埃迪看见最可怕的一幕: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从外野跌跌撞撞朝他走来,身上一样穿着扬基队服。

    埃迪拔腿就跑。格蕾塔再次抓住他,将他的衬衫扯破,让他的衣领溅到可怕的液体。托尼·崔克挣扎着从地洞里钻出来。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踉跄着往前走。埃迪死命狂奔,不晓得自己怎么还喘得过气来,但脚下还是没停。他眼前浮现一行字,印在格蕾塔·鲍伊手上那颗气球上的字:

    哮喘药导致肺炎!

    中央街药店敬上

    埃迪向前飞奔。他不停地跑,最后在麦卡伦公园附近晕了过去。几个孩子看到他立刻躲开,因为他看起来很像酒鬼,或是得了什么怪病,甚至就是那个连环杀人魔。他们讨论了一会儿,觉得应该通知警察,但最后还是没报警。

    贝弗莉·罗根造访故居

    贝弗莉先回德里旅馆换了牛仔裤和亮黄色百褶短衫出来,在主大街上随意漫步。她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心里只想着:

    汝发如冬火,化为一月之余烬,引我心燃烧。

    她将明信片藏在最下层抽屉,内衣底下。她母亲可能看过,但那无妨。重点是她父亲绝不会开那个抽屉。要是被他发现,他可能会用那状似和善却彻底慑人的炯炯目光看着她,用那同样的语气问:“你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儿啊,贝?和某个男孩做了不该做的事儿?”不管她答是或不是,都会被痛打一顿,快得、重得让她一开始根本不觉得痛。那一段真空要几秒钟后才会消失,被疼痛填满。接着她又会听见他用一样和善的语气说:“我很担心你,贝弗莉,非常担心。你得成熟一点,不是吗?”

    她父亲可能还住在德里。她上回听到他的消息时,他还住在这里,但那已经是……多久之前了?十年?总之早在她嫁给汤姆之前。她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但不是一般只有诗句的明信片,而是镇政中心保罗·班扬雕像的相片。很可怕的塑料雕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落成,是她童年时代的地标。但父亲的明信片丝毫没有唤起她的回忆或思乡之情。就算他寄来的是圣路易纪念拱门或旧金山金门大桥的相片,感觉也差不多。

    “希望你顺利安好,”卡片上写着,“方便的话,寄点东西回家,我过得不是很好。贝,我爱你。父笔。”

    他爱过她,而她觉得自己一九五八年夏天会疯狂爱上威廉·邓布洛,这是一个原因。因为所有男孩当中,唯有威廉带有一种权威,让她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只不过两人的权威是不同的,威廉的权威在于倾听。她父亲认为展现权威是出于担心,他把人看成宠物,宠爱之余更要管教,但她在威廉的眼神和行为里却见不到这种想法。

    总之,那年七月他们头一回聚齐,威廉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上领袖,拥有绝对的权威,从那天起,贝弗莉便彻头彻尾疯狂地爱上了他。称它是少女的迷恋就像说劳斯莱斯只是干草车之类的四轮交通工具一样,是天大的亵渎。她见到威廉不会傻笑或脸红,也不会用粉笔在树上或亲吻桥的墙上写下他的名字。她只是将他的脸烙印在心里,时时抱着那一份苦涩的甜蜜。她愿意为他而死。

    因此,她想自己当初会觉得情诗是威廉写的,也就情有可原了……只是她始终没有真的相信这一点。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后)情诗的作者不是向她坦承了?没错,本说了实话(但她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对她说的,一次也没想过),只不过他对她的爱几乎就像她对威廉的爱一样,始终掩藏得很好。

    (但你告诉过他,贝,你跟他说过你爱他)

    其他人只要认真看(而且心地善良)就看得出来,从他总是小心地和她保持一定距离,从当她碰到他的手或胳膊会让他屏息,还有从他因为会见到她而刻意打扮就能发现。哦,那亲切可爱的胖本。

    不过,那段辛苦的前青春期三角恋最后还是结束了,只是她暂时还想不起来是如何结束的。她想本应该向她坦白过,说那首小情诗是他写和寄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向威廉告白过,说她会永远爱他。这两件事儿救了他们一命……对吧?她不记得了。这些回忆(或者该说关于回忆的回忆)就像只是凑巧突出水面的珊瑚礁,其实连接在一起,而非分隔的岛屿。但她每回潜下去想看清楚全貌,便会见到一个恼人的画面,那就是每年春天返回新英格兰的紫拟椋鸟。一大群鸟在电线、树上和屋顶挤来挤去,整个初春三月的天空都是它们沙哑的叫声。这幅景象不断出现在她心中,感觉既陌生又不舒服,宛如扰攘的噪声遮盖了她真正想接收的信号。

    贝弗莉忽然发现自己站在克林克洛自助洗衣店门口,不禁吓了一跳。那年六月下旬,她跟斯坦利·乌里斯、本和埃迪就是将沾了只有他们看得见的血迹的抹布拿来这里洗的。洗衣店的窗户被肥皂泡沫弄得模糊不清,门上贴着“店主出售”的手写告示。贝弗莉从泡沫间隙往内看,只见里头空空荡荡,肮脏发黄的墙上有几个颜色较浅的方块,是之前摆放洗衣机的地方。

    我在回家的路上,她沮丧地想,但还是继续往前走。

    这一区变化不大,少了几棵榆树,可能病死了,房子比以前残破了点,破掉的窗户似乎比她小时候多,有些用纸板封住,有些没有。

    她走到下主大街127号的公寓前面。房子还在。斑驳的白墙这些年来变成了斑驳的棕墙,但还是老样子。这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厨房,那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她的卧室。

    (吉姆·杜雍,给我离马路远一点!马上!难道你想被车子碾死?)

    贝弗莉打了个冷战,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手掌包着手肘。

    爸爸可能还住在这里。没错,是有这个可能,因为他除非不得已,一般不会搬家。上去瞧瞧吧,贝弗莉,去看看信箱。三层楼三个信箱,还是和从前一样。要是其中一个写着马什,你就能按电铃,随即听见拖鞋声从走道传来。接着门会打开,你就能见到他,见到那男人。是他的精子给了你红发,让你成为左撇子,而且很会画画……还记得他以前多会画吗?只要冲动一来,他什么都能画。可惜机会不多,因为我想他有太多事儿要担心了。不过,冲动来的时候,你总会看到他坐上几个小时画猫、狗、马和牛,还在牛的嘴边画泡泡,写上“哞”字。你会看得开怀大笑,他也会笑,然后说,换你画了,贝。你拿起画笔,他会扶着你的手,于是牛、猫和微笑的男人就会在你笔下浮现。你会闻到美能刮胡水的清香,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上去吧,贝弗莉,去按铃。他会出来开门。他会老态龙钟,脸上皱纹很深,仅存的牙齿也泛黄了。他会看着你,然后说,哎,是贝!贝回家看老爸了。快进来,贝,真高兴见到你。我高兴是因为我很担心你,贝,非常担心。

    她缓缓向前,水泥路面裂隙长出的杂草扫过她的裤脚。贝弗莉紧紧盯着一楼的窗户,但窗帘是拉上的。她望向信箱。三楼:斯塔克韦瑟;二楼:伯克;一楼——她呼吸一停——马什。

    但我不会按门铃。我不想见他。我不会按铃。

    她总算做了一个果断的决定,从此踏入只做果断决定的有用人生。她折返了!走回镇中心!回到德里旅馆!打包!搭出租车!坐飞机!叫汤姆滚蛋!活得成功!死得愉快!

    她按了门铃。

    她听见熟悉的铃声从客厅传来。她一直觉得那铃声很像个中文名字:秦钟!没有声音,也没有响应。她在门廊上局促不安,忽然很想小便。

    没人在,她松了一口气,心想,我可以走了。

    但她又按了一次门铃。秦钟!没有回应。她想起本的可爱小诗,试图忆起他何时坦承诗是他写的,他是怎么说的,还有那首诗为什么正好碰上她的初潮。她是十一岁有月经的吗?肯定不是,不过她的乳房倒是那年隆冬开始发育的。为什么……这时,那幅恼人的景象又出现了。几千只紫拟椋鸟挤在电线和屋顶上对着白色的春日天空吱喳乱叫。

    我要走了。我已经按了两次门铃,够了。

    但她又按了一次。

    秦钟!

    她听见有人走来,声音和她想的一模一样,正是旧拖鞋的疲惫拖沓声。她慌忙左右张望,差点(真的只差一点)就逃之夭夭了。她有办法冲过水泥走道,绕过转角,让她父亲以为是小孩在搞恶作剧吗?嘿,先生,你有罐装艾伯特王子吗……

    她忽然急吐一口气,接着赶紧缩紧喉咙,免得发出如释重负的笑声。应门的人根本不是她父亲,而是年近八十的高大妇人,头发又长又美,几乎全变白了,但还有几绺金发。无框眼镜后方的眼睛和她祖先当年横越的峡湾海水一样蓝。她穿着紫色波纹绸裙子,虽然旧了,却还是很体面,慈祥的脸上满是皱纹。

    “小姐有事儿吗?”

    “对不起。”贝弗莉说,想笑的冲动一下子就消退了。她发现老妇人颈上戴着一条浮雕链坠,应该是真的象牙,周围镶着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金边。“我应该按错门铃了。”也许是故意按错的,她心里低声说,“我要按的是马什家。”

    “马什家?”老妇人皱起额头,挤出细细的皱纹。

    “没错,您有——”

    “这里没有姓马什的。”老妇人说。

    “可是——”

    “除非……你要找艾尔·马什吗?”

    “没错!”贝弗莉说,“他是我父亲!”

    老妇人伸手抚摸链坠,双眼仔细打量贝弗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女孩,手上拿着女童军饼干或贴纸——请支持德里高中老虎队。接着,老妇人露出和蔼的微笑,只是带着一点悲伤。

    “你怎么都没有和他联络呢,小姐?我很不想以外人的身份告诉你,但你父亲早在五年前就过世了。”

    “可是……门铃上……”贝弗莉又看了一眼,不禁慌张地低呼一声,没有一点笑意。刚才她太激动,直觉认为老爸一定还住在这里,结果把克什看成了马什。

    “您是克什太太?”她问。父亲的死讯让她站立不稳,同时觉得自己很蠢——对方一定觉得她不识字。

    “没错。”老妇人答道。

    “您……您认识我父亲?”

    “几乎不认识。”克什太太说,声音有一点像《星球大战》里的尤达大师,让贝弗莉又很想笑。她的情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反复无常的?她其实记不得了……但很怕自己不久就会想起来。“他是前一位租下一楼的房客。我们见过,他搬走,我搬进来,前后大概几天。他搬到洛华德巷了,你知道那里吗?”

    “我知道。”贝弗莉说。洛华德巷在四条街外,和下主大街交会。那里的公寓更小,破旧得可怜。

    “我偶尔会在卡斯特罗超市见到他,”克什太太说,“自助洗衣店歇业之前,我也在那里看到过他。我们偶尔会聊上几句,还有——呀,小姑娘,你脸色真白——对不起。快进来,我帮你泡杯茶。”

    “不了,太不好意思了。”贝弗莉虚弱地说,但她确实觉得脸色发白,白得有如起雾的透明玻璃。她是需要喝点茶,找张椅子坐一下。

    “怎么会不好意思,”克什太太慈祥地说,“告诉你这么坏的消息,我也只能这样来弥补了。”

    贝弗莉还来不及反驳,就被带进阴暗的走廊,回到了老家。房子似乎变小了,但感觉很安全——她想是因为里头的一切几乎都变了。粉红桌面的富美家桌子和三张椅子没有了,换成小圆桌,比茶几大不了多少,上头摆着一只瓷花瓶,插着丝绸假花。马达在顶端(父亲常常东摸西弄,好让它运转)的家荣华冰箱不见了,换成黄铜色的佛里吉戴尔冰箱。炉子很小,看起来是电炉,上方摆着一台亚马纳微波炉。窗帘是亮蓝色的,外面有花盒。她小时候熟悉的塑料地板被挖掉了,剩下原本的木头地面,而且上了很多油,发出柔和的光芒。

    克什太太将茶壶放到炉子上,回头看了一眼,说:“你在这里长大的吗?”

    “对,”贝弗莉说,“不过很不一样了……变得整齐而又雅致……真棒!”

    “你太客气了。”克什太太说,脸上笑容灿烂,让她看起来年轻不少,“我手上有一点钱,你知道。不多,但社会福利让我过得还不错。我在瑞典出生,一九二〇年来到美国,十四岁,身无分文——没钱的时候最能体会钱的价值,你说对吧?”

    “是啊。”贝弗莉说。

    “我在医院工作,”克什太太说,“很多年了,从一九二五年开始,一路升到杂务总管,所有钥匙都由我保管。我先生很会投资,所以我才有这个避风港。水还没开,小姐,你先四处看看吧。”

    “不了,这不好意思——”

    “请吧……我还是觉得很歉疚。想参观就尽管参观吧。”

    于是她就去逛了。她爸妈的卧房如今是克什太太的寝室,感觉完全不同,似乎更明亮也更通风。房里多了一只大木箱,雪松做的,上头刻着两个英文字母R.G.,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床上铺着一张大毛毯,上头是女人打水、小孩骑牛和男人堆干草的图案,非常漂亮。

    贝弗莉的卧房变成了缝纫间。一台黑色胜家缝纫机摆在铸铁桌上,旁边是两盏高功率的天瑟台灯。一面墙上挂着耶稣像,另一面墙上是肯尼迪总统的肖像,下方是一个美丽的橱柜,虽然摆的是书本而非瓷器,但感觉还不坏。

    她最后才走进浴室。

    浴室重新粉刷成玫瑰色,色泽低调而悦目,一点也不低俗。所有设备都是新的,但她走到洗手台时,还是觉得过去的梦魇回来了。只要她窥探黑漆漆的无盖排水孔,就会听见低语声,然后是血——

    她弯腰向前,瞄了一眼水槽上的镜子,发现自己脸色苍白,眼眶发黑。接着她低头望着排水孔,等着那低语、笑声、呻吟和鲜血出现。

    贝弗莉不晓得自己站了多久,弯腰凑在洗手台边等待二十七年前出现过的景象和声音。是克什太太将她唤了回来:“茶好了,小姐!”

    贝弗莉猛然转身,从半催眠状态中醒了过来,离开浴室。就算水管里曾经有邪魔外道,这会儿也消失了……或睡着了。

    “哎,您没必要麻烦的!”

    克什太太抬头望着她,露出灿烂的微笑:“哦,小姐,你要是知道我最近多么寂寞,就不会这么说了。上次班戈水利局的人来查水表,我弄了更多东西,把那位先生都喂肥了!”

    厨房有一张白色骨瓷圆桌,边缘是蓝色的,桌上摆着精致的杯盘,其中一盘是小蛋糕和饼干。除了甜点,桌上还有一个白镴茶壶,冒着淡淡的蒸气和悦人的茶香。只差吐司切边做成的三明治了,贝弗莉兴冲冲地想。姑妈三明治,她总是这么叫它。姑妈三明治有三种口味:奶油奶酪配橄榄、西洋菜,还有蛋沙拉。

    “坐吧,”克什太太说,“坐吧,小姐,我来倒茶。”

    “我不是小姐了。”贝弗莉说,一边举起左手让她看到婚戒。

    克什太太笑着挥了挥手,意思是“啐”。她说:“只要是年轻小姑娘,我一概用小姐称呼。这是我的坏习惯,你别介意。”

    “不会,”贝弗莉说,“完全不会。”但她其实有点不自在,自己也不明白。老妇人的笑容有一点……有一点什么?不悦?虚伪?神秘?但这么想很荒谬,不是吗?

    “我很喜欢您家里的摆设。”

    “是吗?”克什太太一边倒茶一边说。茶感觉很浓、很浊,贝弗莉不确定自己想喝……甚至忽然不确定自己还想待着。

    门铃上明明写着马什,她听见心里一个声音说,觉得很害怕。

    克什太太将茶递给她。

    “谢谢。”贝弗莉说。茶可能看来很浊,但香味真是诱人。她尝了一口,味道很好。别再疑神疑鬼了,她对自己说。“尤其那个雪松木箱更是美极了。”

    “那东西是古董!”克什太太笑着说。贝弗莉发现美丽的老妇人有一个缺陷,但在美国北方算是稀松平常。她的牙齿很糟——感觉很牢,但还是非常难看。不仅发黄,两颗门牙还互相交叠,犬齿特别长,感觉和象牙一样。

    她的牙齿刚才还是白的……进门时她面带微笑,你还觉得她牙齿真白。

    她忽然不是只有一点害怕了,只想(需要)离开这里。

    “真的很老!”克什太太兴奋地说,接着一口将茶喝完,发出吓人的打嗝声。她朝贝弗莉微笑——咧开嘴笑——贝弗莉发现她的眼睛也变了,眼角开始发黄老化,带着模糊的血丝。她的头发稀疏了,辫子看来营养不良,不再黄澄澄、银闪闪,而是变成暗灰色。

    “非常老。”克什太太望着空杯子回忆道,她用发黄的眼睛害羞地望着贝弗莉,脸上再度浮现微笑,露出一嘴歪牙,感觉很恶心,甚至有点别有用心,“是我从故乡带来的。你发现上头刻了R.G.两个英文字母了吗?”

    “发现了。”贝弗莉感觉自己的应答仿佛来自远方。她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念叨说:要是她不晓得你发现她变了,那也许还好,要是她不晓得,没发现——

    “那是我父亲,”老妇人说,把父亲念成了“父卿”。贝弗莉发现她的裙子也变了,变成粗糙斑驳的黑色。链坠变成骷髅;下巴大张着。“他叫罗伯特·格雷,大家都叫他鲍勃·格雷,或是小丑潘尼歪斯。虽然这也不是他的本名,但他很喜欢这个玩笑,我父卿。”

    她又笑了,几颗牙齿变得和裙子一样黑,脸上的皱纹变深了,白里透红的肌肤也变成蜡黄,手指瘦成了爪子。她朝贝弗莉微笑。“吃点东西吧,亲爱的。”她声音高了四度,却变成破锣嗓子,很像卡到黑土的地窖门转动的声音。

    “不用了,谢谢。”贝弗莉听见自己用孩子急着想走的声音说。话语仿佛不是出自大脑,而是直接从嘴巴出来,被耳朵听到之后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不吃了?”那老巫婆笑着问。她伸出指爪,开始将盘子上的薄糖饼干和糖霜蛋糕塞进嘴里,恐怖的牙齿不停嚼呀嚼,肮脏的长指甲戳进甜点,碎屑从她骨瘦如柴的下巴滑落,嘴里呼出的空气味道就像腐尸膨胀爆裂后发出的臭气。她露出死气沉沉的笑容,头发愈来愈稀疏,有几处已经看得到头皮。

    “哦,我父卿真的很爱自己的笑话!我现在就说一个给你听,小姐,希望你会喜欢:我是我父卿生的,不是我母卿。他从屁眼里把我生出来,哈哈哈!”

    “我该走了。”贝弗莉听见自己又用受伤的语气说,好像她是第一次参加派对结果出糗的小女孩。她两腿无力,隐隐意识到杯子里不是茶,而是粪便,液态的粪便,德里下水道奉送的点心。她刚才竟然喝了,不多,只喝了一口。哦,天哪!天哪!老天保佑,拜托!拜托——

    老妇人在她面前愈缩愈小、愈缩愈瘦,变成有着苹果娃娃脸般大小的干瘪老太婆,发出尖锐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合。

    “哦,其实我父卿就是我,”她说,“他是我,我是他,亲爱的。你要是聪明的话,就马上回到你来的地方,逃快一点儿,因为待在这里只会比死还惨。死在德里的人从来不是真的死了,你以前就知道,现在别忘了。”

    贝弗莉的腿终于慢慢听使唤了。她有如旁观者看着自己起身离开桌前,惊讶、恐慌而又痛苦地往后退,躲开老女巫。惊讶,因为她这才发觉那张干净的小餐桌不是黑橡木做的,而是牛奶糖。老巫婆还在呵呵笑,斜着发黄的眼睛狡猾地看着房间一角,将桌子扳下一块,贪婪地塞进嘴唇发黑的口中。

    贝弗莉发现杯子是边缘小心涂上蓝色糖霜的白树皮,耶稣和肯尼迪总统的肖像是近乎透明的棉花糖拼凑成的。她看着两幅肖像,发现耶稣伸出舌头,肯尼迪总统朝她眨眼,感觉很恶心。

    “我们都在等你!”老巫婆尖叫一声,指甲刮过牛奶糖桌,在闪亮的桌面留下深深的爪痕,“没错!没错!”

    天花板的灯是硬糖果,墙板变成麦芽太妃糖。贝弗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鞋在地板上留下鞋印,因为地板不是木头,而是巧克力。房子里的糖味甜腻得令人反胃。

    哦,天哪,这是《糖果屋》,她是我最害怕的女巫,因为她会吃小孩——

    “等你和你那几个朋友!”老巫婆高声尖叫,哈哈大笑,“等你和你的朋友!关进笼子里!关在笼子里等烤炉烤热!”她说完又尖声大笑。贝弗莉朝门奔去,但却像慢动作一样。老巫婆的笑声有如一群蝙蝠在她脑海中冲击回荡,她忍不住尖叫一声。走廊飘着糖、牛轧糖、太妃糖和恶心的合成草莓糖。刚才她进门,门把还是仿水晶,现在却变成可怕的钻石糖。

    “我很担心你,贝……非常担心!”

    贝弗莉转身,一头红发随之飞扬。她看见父亲从走廊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身上穿着老巫婆的黑裙子和骷髅链坠,脸上血肉模糊,有如面团一般,眼睛和曜石一样黑,双手一张一握,嘴边冒着浓汤般的泡沫。

    “我打你是因为我想干你,贝,我只想那么做,只想干你,想吃你,吃你的私处,用嘴吸吮它,好吃好吃,贝贝,哦,美味啊美味,我要把你关到笼子里……把烤炉弄热……感觉你的小屄……膨胀的小屄……等它够大了……可以吃了……吃了……吃掉……”

    贝弗莉大声尖叫,伸手扭动黏乎乎的门把,开门冲到了门廊上。门廊用杏仁糖装饰,地板是牛奶糖。她隐约看见车流在远方移动,一名妇人推着塞得满满的手推车从卡斯特罗超市出来。

    我得到那里去,她勉强集中精神想道,那里就是现实世界。我只要走到人行道——

    “逃跑是没用的,贝。”她父亲

    (我父卿)

    笑着对她说,“我们已经等很久了。一定很有趣,吃进肚子里一定很可口。”

    贝弗莉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父亲身上已经不是黑裙子,而是换成了有橘色大扣子的小丑服,头上戴着一九五八年款的浣熊皮帽,因为迪士尼电影《大卫·克罗传》中的男主角费斯·帕克而大为流行的皮帽。他一只手握着一把气球,另一只手像抓鸡腿似的抓着一条小孩的腿。每颗气球上都写着它来自外层空间。

    “告诉你的朋友,我是某个灭绝物种的最后幸存者,”它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跟着她走下门廊,露出瘦削的狞笑,“是垂死星球上的唯一生还者。我来是为了抢走所有女人……强暴所有男人……还有学会调薄荷扭扭。”

    它开始疯狂甩手,做出调酒的动作,两手依然抓着气球和血淋淋的断腿。小丑服翻腾飞舞,但贝弗莉丝毫感觉不到风。她双脚打结,仆倒在人行道上。她张开双掌承受撞地的冲击,震得肩膀发麻。推着手推车的妇人停下脚步,回头迟疑地望了一眼,接着加快脚步离开。

    小丑再度朝她逼近。它扔掉断腿,任它砰的一声落在草坪上,那声音实在难以形容。贝弗莉在人行道上匍匐前进,心想自己必须赶快醒来才行。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梦——

    但她发现自己错了。小丑指甲长长的爪子碰到她。它真的存在。它很可能把她杀了,就像杀死其他小孩那样。

    “鹩哥知道你的本名!”她忽然朝它大叫。它退缩了。贝弗莉觉得它藏在血盆大口底下的狞笑似乎不见了,变成痛苦而又憎恨的神情……或许还有恐惧。不过这可能是她的幻觉,而她也完全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说出那句话,但起码争取到一点时间。

    她站起来开始跑,接着听见刹车声,还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又气又怕地大吼:“走路不会看路啊,笨蛋!”她感觉自己好像差一点被面包车撞到,宛如只顾追逐弹力球的孩子,看也不看就冲到马路中央。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对面的人行道,跑得气喘吁吁,左腰还有一个热辣辣的伤痕。面包车沿着下主大街扬长而去。

    小丑不见了,断腿也消失了。房子还在,但已经废弃倾倒,窗户用木板封住,通往门廊的台阶也断裂了。

    我刚才真的进去了?还是我在做梦?

    但她的牛仔裤很脏,黄上衣也沾满尘土。

    而且她手指上有巧克力。

    她将手指放在裤子上抹干净,接着急忙离开。她脸颊发烫,脊背发凉,眼珠子似乎随着脉搏鼓胀、收缩。

    我们赢不了的,不管它是什么,我们都赢不了的。它甚至希望我们试试看——它想扳回一城。我想它不喜欢平手。我们应该离开这里……离开就对了。

    有东西扫过她的小腿,动作和猫掌一样轻。

    她短促地尖叫一声,收起小腿,随即低头查看。一看不禁打了个冷战,伸手捂住嘴巴。

    是气球,和她上衣一样黄的气球,上头写着天蓝色的字:没错,兔崽子。

    她看着气球,看着它被暮春怡人的微风吹走,在街上轻轻跳动。

    理查德·托齐尔逃跑

    对了,那天我被亨利和他的死党追——在学期结束前,那是……

    理查德走在外运河街上,经过贝西公园。他停下脚步,手插口袋注视亲吻桥,其实根本没在看。

    我在佛里斯百货的玩具部甩掉他们……

    结束了那顿疯狂午餐之后,他就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希望甩掉幸运饼里的可怕东西(或者说“似乎”在里头的东西),让心情恢复平静。他心想饼干里可能根本没有东西,是他们聊的话题太阴森,才会集体产生幻觉。最好的证明就是罗丝似乎什么也没看到。当然啦,贝弗莉的父母亲当年也没看到浴室排水管的血迹,但两件事儿不一样。

    是吗?哪里不一样?

    “因为我们都长大成人了。”他喃喃自语,随即发现这个想法一点儿说服力和逻辑也没有,跟小孩玩跳绳唱的歌差不多,没什么意义。

    他继续往前走。

    我走到中央广场,在公园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好像看到……

    他再度停下脚步,皱起眉头。

    看到什么?

    但那只是我在做梦而已。

    是吗?真的吗?

    他朝左边看,发现那栋玻璃帷幕大楼还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这栋大楼感觉非常摩登,现在却显得老旧而寒酸了。

    我回来了,他想,回到他妈的中央广场,回到那幻觉或梦境之类的东西发生的地方。

    当年班上同学都当他是小丑、爱现的疯子,而他又再次轻而易举扮演起过去的角色。哎,我们全都轻而易举变回过去的角色了,你们难道没发觉吗?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毕业十年或二十年后的同学会上可能就是这样子。当年班上的活宝进大学后选择神职为业,但只要两杯黄汤下肚,几乎就会自动变回从前的调皮鬼。当年的“文豪”如今成了卡车销售员,这会儿又忽然大谈约翰·欧文或约翰·契弗。当年每周六和月狗乐队一起表演的同学成了康奈尔大学的数学教授,忽然发现自己又站回台上,肩上挂着一把芬德吉他,醉醺醺地兴奋高唱《格洛莉亚》或《冲浪鸟》。斯普林斯汀是怎么说的?我不退步,宝贝,也不屈服……但酒过三巡或几根巴拿马红大麻抽下去之后,就很难抵挡唱片老歌的魅力了。

    可是,理查德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是幻觉,返回过去才是。也许当年的小孩已经成为人父,但父子的兴趣往往天差地远,相似处也会随时间而消逝。他们——

    但你刚才提到长大,现在又好像那是胡说八道,是鬼扯。为什么?理查德?怎么回事儿?

    因为德里还是没变,和从前一样怪。你能不能不要再问了?

    因为事情没那么简单,就这样。

    小时候,他是个拿无聊当有趣的活宝,有时很低级,有时很好笑,因为这样才能跟亨利·鲍尔斯那样的小孩相安无事,不会被他们杀了,自己也不会被无聊和寂寞搞到发疯。但他现在明白了,症结在于他的脑袋通常转得比同学们快十倍或二十倍。他们觉得他很怪、很诡异,甚至自找死路,要看他行为有多夸张而定,但他或许只是脑袋运转过度而已。除非你觉得脑袋运转过度没什么。

    总之,这种状态只要一段时间就能控制住。不是控制住,就是找到出口,例如变态公文包和彪福·齐斯德莱佛上校。在他踏进大学播音室后的那几个月里,理查德就发现了这一点,同时发现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他一开始表现得不是很好,因为太兴奋了。但他很快发现自己不是有点天赋,而是天赋异禀,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飞上云霄,狂喜飘然。此外,他还发现了宇宙运行的法则,起码是工作的成功之道。那就是从心里找出那个让你生活一塌糊涂的疯子,将他逼到死角,但不解决他。千万不要。杀死他太便宜那个混账了。你要替他安上牛轭,要他开始犁田。那家伙只要一上轨道,就会拼命干活,不时制造出一些好东西。其实就是这样,这样就够了。

    他是很逗趣没错,每分钟都在搞笑,但他后来顺利克服了每回搞笑背后的黑暗梦魇,至少他认为自己做到了。直到现在。长大一词忽然失去了意义。他此刻有新的东西要面对,起码要思考。那巨大而又愚蠢的保罗·班扬雕像就立在中央广场前方。

    我肯定是规则里的例外,威老大。

    你确定那里什么都没有吗,理查德?一点都没有?

    就在中央广场旁……我好像看到……

    刺痛再度袭击他的眼睛,让他紧闭双眼,惊诧地呻吟一声。但疼痛来去匆匆,转眼就消失了。不过,他还闻到一种味道,对吧?不是现在的味道,而是来自过去,让他想起

    (我在这里,理查德,抓住我的手,抓得到吗?)

    迈克·汉伦。是烟让他眼睛刺痛流泪。他们二十七年前吸到那阵烟,最后只剩他和迈克留下,两人看见——

    回忆又中断了。

    他朝塑料制成的保罗·班扬雕像走近一步。小时候,雕像的巨大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现在则讶异于它那夸张的低俗。雕像本身就有六米高,加上一米八的基座,立在中央广场草坪边缘微笑俯视外运河街的车流与行人。广场是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兴建的,当初是为了小联盟棒球队,但球队终究没成立。翌年,德里镇议会投票通过兴建雕像的经费提案。这项提案在镇政府听证会和《新闻报》的读者来信栏都引发激烈争辩,不少人认为雕像会很动人,成为热门景点,但也有人认为塑料的保罗·班扬雕像很夸张、俗气,蠢到极点。理查德记得,德里高中美术老师致信《新闻报》,表示雕像如果立在德里,她一定会把那怪物炸掉。想到这里,理查德不禁微笑,心想那位女士不晓得有没有被续聘。

    争辩——理查德现在知道这根本是大镇或小城才有的大惊小怪——持续了将近半年,当然一点意义也没有。雕像已经买了,就算镇议会违背常情(这一点在新英格兰尤其如此)决定舍弃花钱买来的东西,那也得考虑储藏在哪里。后来雕像还是立了起来——不是雕刻的,而是在俄亥俄州一家塑料工厂直接压铸成型——只是用大得能当船帆的帆布罩住。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三日,雕像正式揭幕,那天也是德里建城一百一十五周年纪念日。可想而知,一部分镇上居民对此愤怒抱怨,另一部分镇上居民则欢天喜地。

    揭幕当天,保罗身穿连身工作裤和红白方格衬衫,胡须浓得发黑、发亮,一副伐木工人样,肩上扛着一把肯定是斧头界哥斯拉的塑料斧头。他仰头对着北方不安地微笑,天空就和他著名的伙伴的肤色一样蔚蓝(不过,贝比在揭幕当天没有出现,因为加上一头蓝色公牛雕像的价钱高得吓人)。

    参加揭幕典礼的孩子们(总共有几百个,包括十岁的理查德·托齐尔。他和爸爸一起来)对塑料雕像都是欢欣接受,完全没有批评。家长将刚会走的小孩放到正方形基座上拍照,然后用担心而又开心的神情看着小孩笑着在保罗的大黑鞋上爬来爬去(更正:塑料大黑鞋)。

    来年三月,又累又怕的理查德千钧一发地躲过了追杀之后,就是坐在这其中一张长椅上。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从德里小学一路追着他跑,几乎跑过了整个镇子,最后总算让他在佛里斯百货的玩具部甩掉了他们。

    相较于班戈的豪华店面,德里的佛里斯百货显得很寒酸,可是理查德根本不在乎。对他来说,那里就像暴风雨来时的避风港。亨利·鲍尔斯紧追在后,理查德已经累得七荤八素,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冲进百货商店。亨利显然不了解旋转门的运作原理,为了抓住理查德,差点把手指夹断。理查德猛力推门,逃进店里。

    他大步下楼,衬衫下摆在背后飞舞。理查德听见旋转门砰砰作响,和电视上的枪响一样大声。他知道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还在追他。他大笑着跑到地下一楼,但那是因为紧张。他其实像掉进陷阱里的兔子一样惊慌。他们这回真的打算揍他一顿(他当时还不晓得自己十周后会发现他们三个不只能揍人,还能杀人,尤其是亨利·鲍尔斯。要是他知道七月会发生那场惊天混战,让他对于那三个人的凶狠不再有任何怀疑,他现在一定会吓得脸色发白),而且整件事其实非常愚蠢。

    那天,五年级的理查德和同学走进体育馆,正好有一群六年级学生往外走。粗壮的亨利走在他们之间,就像母牛群中的公牛一样突出。虽然他是留级生,和理查德一样是五年级,但都是和高年级学生一起上体育课。屋顶水管又在漏水,法齐奥先生还没摆出小心地面湿滑的立牌。亨利踩到水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在地板上。

    理查德还来不及制止,不听使唤的嘴巴已经脱口而出:“帅啊,狗吃屎!”

    亨利和理查德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但站起身来的亨利脸上没有笑容,而是像刚出炉的砖块一样红。

    “等着瞧吧,四眼田鸡。”亨利抛下一句就继续往前走。

    笑声立刻停了。所有男孩都看着理查德,好像他已经是死人一样。亨利没有停下脚步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只是低头兀自往前走,手肘因为撞到地板而发红,裤子屁股部位湿了一大片。理查德看着亨利裤子湿掉的地方,觉得自己不知好歹的嘴巴又张开了……但这回他闭上了,上下两排牙齿像大门般猛然关上,快得差点咬断舌尖。

    好吧,但他很快就会忘记了,他换衣服时不安地告诉自己,一定会。那家伙的脑袋回路向来不怎么灵光,每回拉大便之前可能还得先看说明书,哈哈。

    哈哈。

    “你死定了,贱嘴!”绰号“鼻涕虫”的文森特·塔里恩多跟他说,一边伸手提上短裤,盖住他那只有干花生大小的阴茎,语气既难过又带着敬意,“不过别担心,我会献花给你的。”

    “把你耳朵切下来,顺便带点花椰菜吧。”理查德反唇相讥,所有人都笑了,连“鼻涕虫”塔里恩多也笑了。为什么不呢?笑一笑无妨。什么,我担心?当他汗流浃背地冲过女性内衣和家居用品部朝玩具部狂奔、感觉两颗卵蛋就要高过肚脐的时候,他们早就回家看电视《米奇俱乐部》的吉米·多德和米老鼠,或是听弗兰基·莱蒙在《美国舞台秀》唱《我不是少年犯》了。是的,他们可以笑。哈哈哈哈哈。

    亨利没有忘记。理查德特地从学校附属幼儿园那头开溜,以防万一。可是亨利已经派贝尔齐·哈金斯守在那里,同样以防万一。哈哈哈哈哈。

    幸好理查德先看到贝尔齐,否则就没戏唱了。贝尔齐望着德里公园,一只手拿着没有点着的香烟,另一只手做梦似的抠着斜纹棉裤的屁股。理查德心脏狂跳,蹑手蹑脚地穿过操场,走到宪章街上。快要走到路口时,贝尔齐才转头看见他。贝尔齐大喊亨利和克里斯,之后追逐就开始了。

    理查德逃到玩具部时,里头半个人也没有,连销售人员都不见踪影,真是糟到极点——没有大人能及时插手,在事情失控之前制止他们。他听见三个凶神恶煞愈来愈接近,但他已经跑不动了。每喘一口气,左腰的伤口就痛一次。

    他瞥见一扇门,门上写着紧急出口,开启将触动警铃,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希望。

    理查德跑到摆满唐老鸭吓人箱、日本制美国坦克、有盖玩具枪和发条机器人的走道,冲到那扇门边使劲压动门把。门开了,三月中旬的凉风吹了进来,警报声大作,声音尖锐刺耳。理查德立刻弯身跪下,躲到隔壁走道里。门还没关上,他已经躲好了。

    亨利、贝尔齐和维克多大步冲进玩具部,正好看见门关上,警报声停止。三个人抢到门前,亨利跑在最前面,表情专注又坚决。

    这时总算出现一名店员,快步跑了过来。他穿着丑到极点的格子花呢运动夹克,外头套了一件蓝色尼龙防尘外衣,眼镜镜框和白兔子的眼睛一样红。理查德觉得那家伙很像饰演匹柏斯先生的沃利·考克斯,害他不得不捂住不知好歹的嘴巴,免得哈哈大笑。

    “孩子们!”匹柏斯先生大喊道,“你们不能从那里出去!那里是紧急出口!嘿!你们几个!孩子们!”

    维克多有点紧张地看了店员一眼,但亨利和贝尔齐不为所动,于是维克多也就跟着他们。警报声再度响起,时间比上次更长。三个孩子冲进走道里。警报声还没停止,理查德已经站起来,快步走回女性内衣部。

    “你们几个以后再也不准进百货商店了!”店员跟在他后头大吼。

    理查德回过头来,用嘀咕婆婆的声音说:“年轻人,有人跟你说你看起来很像匹柏斯先生吗?”

    他就这样逃过一劫,从佛里斯百货走了将近一千六百米来到中央广场……衷心希望自己已经远离灾祸了,至少眼前如此。他累坏了。他在保罗·班扬雕像左边的长椅上坐下,只想拥有片刻宁静,让自己恢复体力。不久他就能起身回家了,但这会儿坐在这里享受午后阳光,感觉实在棒到了极点。这天早上虽然飘着冷冷细雨,但此刻真的感觉春天就要来了。

    草坪远处,他看见中央广场的大帐幕。时值三月,大帐幕上用蓝色半透明大字写着:

    嘿,青少年朋友!

    三月二十八日过来同欢吧!

    阿尼·金斯堡摇滚秀!

    杰利·李·刘易斯、企鹅乐队、弗兰基·莱蒙与青少年乐队、基恩·文森特与蓝帽乐队,还有“砰砰”弗雷迪·大炮给你一整晚的娱乐!

    这才是理查德想看的表演,但他知道不可能。在他母亲心目中,娱乐可不包括杰利·李·刘易斯告诉美国青年谷仓里有鸡,谁的鸡,哪个谷仓,我的谷仓,也不包括弗雷迪·大炮高唱他的塔拉哈西姑娘有高传真音响。她承认自己当年还是豆蔻少女时,也曾经为了弗兰克·辛纳屈(她现在都叫他讨厌鬼)尖叫,但她和威廉·邓布洛的母亲一样誓死反对摇滚乐。查克·贝瑞让她心惊胆跳,理查德·潘尼曼(年轻歌迷和小歌迷口中的小理查德)则让她想“像鸡一样呕吐”。

    理查德从来没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父亲对摇滚乐没有好恶,因此或许能被说服。但理查德心里明白,这件事母亲说的话才算数,至少到他十六七岁之前都是如此。等她认同摇滚乐的时候,摇滚乐早就过气了。

    在这件事上,理查德觉得丹尼和少年乐队的看法比他母亲中肯,那就是摇滚不死。他很喜欢摇滚乐,即使其实只有两个来源——第七台下午时段的《美国舞台秀》和晚间时段的波士顿WMEX电台——但当夜色深沉,阿尼·金斯堡热情而沙哑的嗓音有如降灵会上出现的鬼魂一样缭绕时,歌曲的节奏总是不只让他快乐,还让他感觉自己变得更大、更强、更超越一切。弗兰基·福特高唱《海上邮轮》或埃迪·科克兰哼唱《夏日蓝调》都让他飘飘欲仙。摇滚乐里有一种力量,似乎专属于瘦小孩、胖小孩、丑小孩和害羞小孩,简单说就是属于窝囊废的力量。因此他崇拜胖子多明诺(本·汉斯科姆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瘦皮猴)、巴迪·霍利(他和理查德一样戴眼镜)、尖叫杰伊·霍金斯(他在演唱会上从棺材里出场,起码理查德是这么听说的),还有舞跳得和黑人一样好的多维尔乐队。

    呃,差不多一样好。

    他总有一天会得到摇滚乐。他有把握等他母亲不再坚持、决定顺他意的时候,摇滚乐依然存在。但那绝对不会是一九五八年的三月二十八日……也不会是一九五九年……或是……

    他的目光从大帐幕移开,接着……呃……接着他一定睡着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只可能出现在梦中。

    这会儿他又回到这里,但不再是过去的他,而是终于得到摇滚乐……并且开心地发现再多也不够的理查德·托齐尔。他的目光飘向中央广场的大帐幕,看见上头用同样的蓝色大字写着布告,让他有如惊恐地发现了不得了的珍宝:

    六月十四日

    重金属狂热!

    犹太祭司乐队

    铁娘子乐队

    在此或任何售票点购票

    他们删掉“一整晚的娱乐”那句话了。但在我印象中,只有这一句不一样,理查德心想。

    丹尼和少年乐队的声音隐约浮现,仿佛长廊另一头传来的廉价收音机的声音:摇滚不死,我要摇滚到底……摇滚永留青史,等着瞧吧,伙伴……

    理查德回头看了德里守护者保罗·班扬一眼——根据传说,顺流而下的木材就是在这里上岸,因而催生了德里。很久以前,佩诺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齐格河的河面每到春天都会挤满原木,黑色树皮映着阳光闪闪发亮,脚快的人可以从地狱半亩地的华丽温泉酒吧走到布鲁斯特的蓝波酒吧(这家店声名狼藉,大家都戏称它为血桶酒吧),靴子上的水不会淹过第三个鞋带交叉点。起码理查德小时候是这么听说的,他认为这些传闻都有一点保罗·班扬的影子。

    老保罗,他抬头望着塑料雕像想,我离开之后你都在做什么?有没有凿出新的河床,拖着斧头回家?有没有弄出新的湖泊,因为你想要一个大浴缸,泡澡时可以泡到脖子?有没有像你那天吓我一样再去吓其他的孩子?

    啊,他忽然全想起来了,就像想起一直在舌尖打转却始终出不来的字一样。

    他当时坐在那里,在令人醺醺然的三月阳光下昏昏欲睡,想要回家看最后半小时的《美国舞台秀》,忽然一阵暖空气扫到他脸上,将他额头上的头发往后吹开。他抬头一望,发现保罗·班扬的塑料大脸就在他面前,比电影里的人头还大,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暖风是刚才保罗弯身造成的……只是他已经不太像原本的保罗了。他的额头变得低而突出,几撮粗硬的鼻毛从红彤彤的酒糟鼻里冒出来,双眼爬满血丝,其中一只眼有轻微的斜视。

    斧头不在保罗肩上,被他拿来撑着身子。他身体靠着斧柄,斧头的钝端在水泥人行道上拖出一道壕沟。他依然咧嘴微笑,但没有一丝开怀的感觉。一股气味从他发黄的牙齿之间飘了出来,闻起来很像炎热树丛里腐烂的小动物。

    “我要吃了你。”巨人用低沉的嗓音隆隆说道,就像地震时巨石碰撞发出的声响,“把我的母鸡、竖琴和那一袋金子统统还给我,否则我就他妈的立刻吃了你!”

    他说话吐出的空气让理查德的衬衫有如暴风中的船帆一样狂乱飞舞。理查德缩回长椅上,瞪大双眼,头发像钢刺一样竖了起来,整个人被腐肉味包住。

    巨人哈哈大笑,双手握住斧柄。泰德·威廉斯在球场上可能也是这样握着心爱的球棒(要叫棒槌也可以)。巨人将斧头从人行道上的凹洞里拔出来,高举到空中,发出可怕的咻咻声。理查德突然明白巨人打算将他劈成两半。

    但他觉得自己动弹不得,像木头一样毫无知觉。那又怎样?他在打瞌睡,正在做梦。随时可能有汽车司机朝过马路的小孩按喇叭,把他吵醒。

    “没错!”巨人隆隆说,“到了地狱你就醒了!”就在斧头往上停在最高点的瞬间,理查德明白这不是梦……就算是梦,也是会死人的梦。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便急忙滚下长椅,跌在雕像原本所在位置周围的碎石地上。雕像不在了,只剩基座和两根外露的大铁条。铁条的位置就是之前雕像双脚的位置。斧头往下砍劈,发出强大慑人的低鸣。巨人脸上的微笑变成杀人狂魔的狰狞,双唇往后猛收,露出塑料牙龈,闪着恐怖的红光。

    斧头的刀锋击中理查德刚才坐的长椅,锐利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长椅立刻断成两半,向两边倒下,绿漆底下的木材显得刺眼而苍白。

    理查德躺在地上继续试着尖叫,一边挣扎着站起来。碎石掉进他的衣领,一路滑到他裤子里。保罗矗立在他面前低头瞪视,眼睛和井盖一样大,瞪着瑟缩在碎石地上的小男孩。

    巨人往前跨了一步。黑色皮靴踩在地上,理查德感觉地面震动,碎石飞溅有如云雾。

    理查德翻身趴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但还没站稳就准备跑,结果又摔倒趴回地上。他听见空气从自己肺部冲了出来,头发落到他的眼前。他看见运河街和主大街一如平时般车来车往,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没有人看见和在乎保罗·班扬动了,从基座上走下来,想用那把露营车大小的斧头杀人。

    阳光被遮住了,理查德躺在一块人形阴影里。

    他手忙脚乱地跪坐起来,差点倒向一边。他勉强起身,开始拼命狂奔,跑得膝盖几乎顶到胸口,手肘有如活塞上下甩动。他听见背后再度出现可怕的低鸣声,但感觉不像声音,而是压迫皮肤和耳鼓的压力:咻——!

    地面震动,理查德牙齿打战,有如地震时彼此碰撞的盘子。他不用回头也知道保罗的斧头就落在离他脚跟只有几厘米的地方。

    可笑的是,他心里竟然浮现多维尔乐队的歌声:噢,布里斯托的孩子强得像手枪,跳起布里斯托踏步舞一级棒……

    他脱离巨人的影子,再度踏入阳光下。他开始大笑,就像曾经逃离佛里斯百货发出的疲惫笑声一样。他气喘吁吁,腰间的伤口再度发疼。他鼓起勇气,回头偷看了一眼。

    只见保罗·班扬的雕像和原先一样立在基座上,肩扛斧头仰望天空,咧嘴露出传奇英雄那永远乐观的笑容,被砍成两半的长椅也完好如初,碎石地面耙得整整齐齐,见不到保罗(他属于我,安奈特·芬妮契洛在理查德脑海中疯狂唱着)的巨大鞋印,只有一道拖行的痕迹,是理查德刚才

    (逃离巨人)

    做梦从长椅上摔下来弄的。水泥人行道上没有鞋印,也没有斧凿的痕迹,只有一个被大孩子追的小孩,做了一个被巨人——也可以说是巨人版的亨利·鲍尔斯——追杀的梦。

    “妈的!”理查德用颤抖微弱的声音骂了一句,接着发出一声虚弱的笑。

    他又逗留了一会儿,想看雕像会不会再次移动,例如眨眼、将斧头换到另一边肩上或再次走下基座追杀他。当然,这些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当然。

    什么,我担心?哈哈哈哈哈。

    打盹、做梦,就这么简单。

    然而,就像林肯、苏格拉底或某人说的,真是够了。他应该冷静下来回家了,跟《影城疑云》里的“库奇”一样故作没事。

    虽然穿过中央广场更快,但他还是决定放弃,选择绕着公园兜了一圈,不想再次靠近雕像。那天傍晚,他已经将这件事忘光了。

    直到现在。

    这里坐着一个男的,他想,穿着罗帝欧大道顶级服装店买的苔绿色运动外套,脚踩巴斯威钟平底鞋,臀部被CK内裤包着,舒适地戴着软式隐形眼镜,在这里回忆一个乡巴佬小孩的梦境。在那孩子眼中,帆布鞋和背部有圈圈糖的常春藤T恤就是最流行的装扮。这里坐着一个大人,看着同一个雕像说,嘿,保罗,老保罗,我想说你还真是完全没变,他妈的一点也没变老。

    他觉得之前的解释依然成立:是梦。

    严格说来,他并不排斥怪物的存在。怪物又没什么。他不是在播音室报过伊迪·阿明

    和吉姆·琼斯

    的新闻,还有那个把一家麦当劳炸得稀巴烂、杀死所有人的家伙?拜托,怪物多的是!只要花三十五美分就能在报纸上读到怪物的故事,听收音机的话还免费,何必花五美元买电影票?他想如果他能接受类似吉姆·琼斯的事情,当然也可以相信迈克·汉伦的说法,起码相信一阵子。它甚至有它独特的魅力,因为它是“外物”,所以没有人需要为不幸负责。他相信怪物可以有多重面貌,就像新奇物品店有很多塑料面具一样(与其买一副,他想,不如买很多副,因为买一打还有折扣,对吧?)……但九米多高的塑料雕像走下基座,还想用塑料斧头砍人?这就有点扯了。就像林肯、苏格拉底或某人还说过,我荤腥不忌,但不是什么都吃。这实在——

    他的眼睛忽然又一阵刺痛,来得毫无预警,他惊慌地哀号了一声。这一回比之前都痛,位置更深,时间更久。他惊慌失措,双手捂住眼睛,本能地用食指去摸下眼睑,想摘下隐形眼镜。可能是感染,他恍惚想道,但老天爷啊,怎么痛成这样?

    他拉下眼睑,熟练地准备眨动眼睛,让隐形眼镜脱落(然后花十五分钟在长椅旁边的碎石地上睁大近视眼东摸西找。可是谁鸟它啊,他这会儿痛得像钉子插进眼睛一样),但疼痛却突然消失了。不是慢慢消失,而是转眼就不痛了。前一秒还痛得要命,下一秒就没了。他眼睛流了几滴泪,然后就停了。

    理查德缓缓放下双手,心在胸口狂跳,等着疼痛再来就摘下隐形眼镜。但疼痛没有出现。他发现自己忽然想起小时候唯一被吓到的那部恐怖电影,可能因为他太在乎眼镜,太在意自己的眼睛。那部英国电影叫作《匍匐之眼》,由福里斯特·塔克主演。电影不怎么样,其他小孩笑得不行,但理查德没有笑,反而全身发冷,脸色苍白,四肢麻木。当那一只胶状眼睛从人工烟雾中浮现,眨动纤维般的假睫毛,理查德完全失去了平常插科打诨的模仿能力。看见那只眼睛感觉很糟,仿佛上百个难以捉摸的恐惧与不安忽然成真了似的。看完电影之后不久,他有一天梦见自己拿着一根大图钉,对着镜子将图钉缓缓扎进瞳孔里,感觉鲜血像潮水般从眼底涌起,眼睛一阵麻木。他记得——他终于想起来了——隔天醒来发现自己尿床了。但他第一个感觉不是丢脸,而是松了一口气,可见那场噩梦有多可怕。他抱着湿掉的床单,让那温暖贴着身子,欣慰地发现那不是鲜血。

    “去他的!”理查德·托齐尔用不稳的语气低声说道,随即准备起身。

    他打算回德里旅馆睡个午觉。与其走上回忆甬道,他宁可在洛杉矶高速公路上塞车。他的眼痛很可能只是疲劳和时差的缘故,加上一个下午忽然重回过去的压力。他吓够了,也探索够了。他不喜欢自己的思绪跳来跳去。彼得·加布里埃尔那首歌叫什么?《吓死猴子》。嗯,这只猴子被吓够了,该回去睡个觉,整理一下想法了。

    他站起身来,目光再次飘向中央广场前的大帐幕,霎时双脚发软,又一屁股重重坐了回去。

    变声怪才理查德·托齐尔

    重返千舞之城德里

    为了向“贱嘴”致敬

    本市荣耀推出

    理查德·托齐尔“全是死人”摇滚秀

    巴迪·霍利、理奇·瓦伦斯、大博普

    弗兰基·莱蒙、基恩·文森特、马文·盖

    伴奏乐队

    吉米·汉德里克斯 主吉他手

    约翰·列侬 节奏吉他手

    菲尔·莱诺特 贝斯手

    凯斯·沐恩 鼓手

    特别来宾 吉姆·莫里森

    理查德,欢迎回家!

    你也死定了!

    他感觉好像有人让他不能呼吸似的……接着他又听见那声音,那压迫肌肤和耳鼓的气压、锐利逼人的低语:咻!他翻下长椅摔到碎石地上,心想: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你现在知道了吧,以后不用再问人了——

    他肩膀着地滚了一圈,抬头望向保罗·班扬的雕像,但看到的不是保罗,而是小丑。塑料做成的它华丽显眼,看起来美极了,六米高的身体五颜六色,仿佛涂着荧光漆,抹着油彩的脸庞下方裹着一圈大襞襟,银色西装胸前有一排橘色绒毛扣,也是塑料做的,跟排球一样大。它手上没有斧头,而是抓着一把塑料气球。每颗气球上都刻着两行字:继续摇滚吧和理查德·托齐尔“全是死人”摇滚秀。

    理查德手脚并用,慌忙往后退。碎石钻进他裤子里,他听见名牌运动外套腋下裂开了。他翻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回头一望,只见小丑低头看着他,眼睛在眼窝里骨碌碌转动。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老弟?”它用如雷的声音吼道。

    理查德脑袋一片空白,却听见嘴巴自行答道:“这只是小儿科而已,波左兄,没什么。”

    小丑微笑点头,仿佛早就知道似的。它咧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般的牙齿,每颗都和剃刀一样锐利。“我现在就能解决你,”它说,“不过那太浪费了。”

    “我也是,”理查德又听见嘴巴说,“等我们把你他妈的脑袋剁下来,那才叫有趣,宝贝。”

    小丑笑得更开心了。它举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理查德觉得一阵风扫过额头,撩开头发,就像二十七年前一样。小丑用食指比着他,手指和柱子一样粗。

    和柱子一样——理查德想到这里,眼睛忽然再度疼痛,感觉就像生锈的钉子刺进果冻般的眼珠。他尖叫一声,伸手捂脸。

    “取走邻人眼中的沙粒前,最好先注意自己眼中的梁木。”小丑抑扬顿挫地说,轰隆的声音让空气为之震动。理查德再度被甜甜的腐肉味包住。

    他抬起头,匆匆往后倒退五六步。穿着华丽裤子的小丑向前弯身,戴着手套的双手放在膝盖上。

    “还想玩吗,理查德?要不要我指着你的小鸡鸡,让你得前列腺癌?还是指着你的脑袋,让你长脑瘤?不过我猜有人会说里面早就长满了。我可以指着你的嘴,让你那爱招摇的蠢舌头烂得流脓。这些我都做得到,理查德,想看吗?”

    它的眼睛愈睁愈大、愈睁愈大,黑色瞳仁大如垒球。理查德在那双眼眸中见到宇宙尽头才有的疯狂黑暗,还有足以令他发疯的卑鄙愉悦。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它不是在开玩笑,它真的能做到那些事,而且不止。

    然而,他再次听见自己开口说话。不是他的声音,也不是他从前和长大后所发出的声音,而是他没听过的声音。事后讲起这件事,他迟疑地对其他人说那声音有一点像呆头黑先生,洪亮、骄傲、自嘲又尖刻。“少来这一套,你这个小丑白人鬼子!”他咆哮道,接着突然又哈哈大笑,“干,滚你妈的狗屎蛋!我得闪了,我得闪了,我的大屌硬又翘!我有时间,还有一套。你要敢耍贱,我就使出妙计让你哇哇叫!听到没有,小白脸?”

    他觉得小丑退却了,但不敢逗留看个究竟。他发足狂奔,手肘上下摆动,运动外套的后摆有如翅膀在背后飞舞,完全没发现一个父亲正带着刚会走路的孩子来看雕像,而他的举止让那父亲一脸提防地看着他,仿佛他是疯子一样。理查德心想,其实呢,各位,我觉得我自己已经疯了。哦,天哪,真的是。刚才那个肯定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模仿,想不到却奏效了,竟然——

    这时,小丑如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小男孩的父亲充耳未闻,但小婴儿忽然小脸一皱,哭了起来。父亲抱起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虽然怕得要命,理查德还是留意观察眼前的一切。小丑似乎又气又高兴,也可能只是愤怒:那只眼睛在这里,理查德……听到没有?那只匍匐的眼睛。假如你不想飞走,不想道别,就来这里跟这只大眼睛说声嗨吧!想来就来,随时都行。听到没有,理查德?记得带溜溜球,然后叫贝弗莉穿长裙,里面再穿四五件衬裙,把丈夫的戒指套在脖子上!叫埃迪穿凉鞋!我们会演奏波普爵士,理查德!我们会表演所有的劲歌金曲!

    理查德跑到人行道才敢回头,但眼前的景象让他完全开心不起来。保罗·班扬还是不见踪影,而小丑也消失了。站在基座上的变成七米六高的巴迪·霍利,正忙着将徽章别在格子花呢运动外套的窄领上。徽章上写着:理查德·托齐尔“全是死人”摇滚秀。

    巴迪戴着眼镜,镜脚一边用胶带粘着。

    小男孩还在大哭,他父亲抱着他快步走回镇中心,刻意避开理查德。

    理查德往前走,

    (脚没有不听使唤)

    努力不去想

    (我们会表演所有的劲歌金曲!)

    刚才发生的事儿,心里只想待会儿回到德里旅馆,要去酒吧痛饮威士忌,然后睡午觉。

    想到酒(普通的酒)让他舒服了一点。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保罗已经回到原位,对着天空微笑,肩上扛着塑料斧头,理查德感觉更好了。他加快脚步,匆匆远离雕像。过了一会儿,他甚至开始觉得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他眼睛再度刺痛,而且剧痛难当,他沙哑地叫了出来。前面一个看着乌云散去发呆的年轻女郎回头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之后快步走到他身边。

    “先生,您还好吧?”

    “我的隐形眼镜,”他勉强挤出声音说,“该死的隐形眼——天哪,好痛!”

    这回他伸出食指的速度太快,差点戳进眼里。他扒开下眼皮,心想:我一定会摘不下隐形眼镜,绝对是。我会摘不下隐形眼镜,然后一直痛下去,最后眼睛瞎掉瞎掉瞎——

    但才一眨眼,隐形眼镜就出来了,和往常没有两样。清晰能辨、所有颜色轮廓明确、面孔清楚的世界顿时消失,变成了模糊的色块。之后他和那位热心助人的高中女生在人行道上找了快十五分钟,怎么也找不到他的隐形眼镜。

    在他身后,理查德似乎听见小丑哈哈大笑。

    威廉·邓布洛见鬼

    那天下午,威廉没有遇到潘尼歪斯,但他确实见到了鬼。真正的鬼。威廉当时认为如此,之后发生的事情也没让他改变主意。

    他走到威奇汉街,在乔治一九五七年十月遇害的下水道口停下脚步,蹲下望进凹入人行道的下水道里。他心跳得很厉害,但还是往里头看。

    “出来啊,怎么不出来?”他低声说道,心里浮现一个不算疯狂的念头,觉得自己的声音正在黑暗滴水的下水道里飘荡,飘呀飘,打在布满青苔的石墙和废弃多时的机器上,不停反弹发出回音。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漂浮在死寂静止的水面上,或许正同时在城里上百个下水道里回荡。

    “快出来,否则我们就进去抓、抓你。”

    他焦急地等候响应,有如捕手将手摆在两腿之间。没有回应。

    他正想站起来,一个身影忽然罩住他。

    威廉急忙抬头,准备正面冲突……没想到却是个小孩,可能只有十岁或十一岁,穿着褪色的男童军短裤,露出疤痕累累的膝盖。男孩一只手拿着棒冰,另一只手拿着和膝盖一样伤痕处处的玻璃纤维滑板。棒冰是荧光橘色,滑板则是荧光绿。

    “先生,你常对着水沟讲话吗?”男孩问。

    “只有在德里。”威廉回答。

    两人认真互望一眼,接着同时哈哈大笑。

    “我想问你一个蠢、蠢问题。”威廉说。

    “好。”那孩子说。

    “你听、听到过下水道有声音吗?”

    男孩望着威廉,一副这人疯了的表情。

    “好、好吧,”威廉说,“算我没、没问。”

    他转身离开,走了大约十二步——他往上坡走,隐约想回家看看——忽然听见那男孩喊道:“先生?”

    威廉回过头来。他一手勾着运动外套垂在肩头,领子没扣,领带也松了。男孩仔细打量他,似乎已经后悔开口喊人了。接着他耸耸肩,仿佛在说管他呢。

    “我听到过。”

    “真的?”

    “真的。”

    “它说什么?”

    “我不晓得。它讲外国话,我是在荒原那边的一个抽水站听到的。那些抽水站看起来很像穿出地面的管子——”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听到的是孩子的声音吗?”

    “一开始是小孩,后来变成大人的声音,”男孩迟疑片刻又说,“我吓坏了,就跑回家跟爸爸说。他说可能是回音之类的,从某人家里一路沿着下水道传到那儿。”

    “你相信吗?”

    男孩露出迷人的笑容说:“我有一本《信不信由你》,里头有一个男的牙齿会发出音乐,电台音乐,因为他补牙的材料就像迷你收音机。这种事儿我都信了,没有理由不相信我爸爸说的话。”

    “嗯,”威廉说,“但是你到底信不信?”

    男孩迫不得已地摇摇头。

    “你后来再听到过那种声音吗?”

    “还有一次,”男孩说,“那次我在洗澡。是女孩子的声音,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哭。我吓得一洗好就拔掉浴缸的塞子,心想也许能冲走她,你知道。”

    威廉又点点头。

    男孩胆子变大了。他直直望着威廉,眼里闪着入迷的光彩:“先生,你也听过那种声音吗?”

    “我听过,”威廉说,“很久以前了。你知道德里有小孩被谋杀的事情吗,孩子?”

    男孩眼中的光彩没了,被谨慎和不安所取代。“我爸爸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他说谁都可能是那个凶手。”他后退一步,躲到一棵榆树的斑驳树荫下。二十七年前,威廉曾经在这棵树下摔过车,把脚踏车把手都弄弯了。

    “我不是凶手,孩子,”他说,“过去四个月我人在英国,昨天才到德里。”

    “我还是不应该和你说话。”那孩子说。

    “也对,”威廉同意道,“这是你、你的自由。”

    男孩沉默片刻,接着说:“我以前和约翰尼·弗瑞是好朋友,他人很好,他死的时候我哭了。”他若无其事地把话说完,将剩下的棒冰塞进嘴里,接着吐出染成橘色的舌头舔了舔手臂。

    “别靠近水沟和下水道,”威廉轻声说,“还有空地、荒地和调车场,但主要别靠近水沟和下水道。”

    男孩的眼神又亮了起来。沉默良久之后,他说:“先生,你想知道一件有趣的事儿吗?”

    “当然。”

    “你知道那部鲨鱼把人吃光光的电影吗?”

    “所有人都知道啊,《大、大白鲨》。”

    “呃,你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叫汤米·威坎纳沙,脑袋不太灵光,秀逗秀逗的,你懂我意思吗?”

    “嗯。”

    “他觉得他在运河看到了大白鲨。两周前,他一个人跑到贝西公园,他说他看到鲨鱼鳍,说有两三米长。光是鳍就那么长,你懂吗?他说:‘杀死约翰尼和其他孩子的就是它,是大白鲨,我看到了所以我知道。’我说:‘运河污染得很严重,不可能有生物,连小鱼都活不了,你竟然以为看到大白鲨。你疯了,汤米。’汤米说大白鲨冲出水面,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冲出来要咬他,还好他及时躲开。很好笑,对吧?”

    “是很好笑。”威廉附和道。

    “他疯了,对吧?”

    威廉犹豫片刻之后说:“孩子,你也离运河远一点,知道吗?”

    “你是说你相信他说的?”

    威廉沉吟不语。他想耸肩,结果却点了点头。

    男孩低低吁叹一声,仿佛丢脸似的低下头说:“嗯,我有时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威廉走到孩子面前说。男孩抬头认真地看着他,这回没有避开。“你的膝盖都被滑板搞烂了,孩子。”

    男孩低头看着伤痕累累的膝盖,咧嘴笑着说:“是啊,我想也是,我有时候会摔跤。”

    “我可以试试看吗?”威廉忽然问。

    男孩张口结舌望着他,随即笑了。“那一定很好玩,”他说,“我从来没看过大人玩滑板的。”

    “我会给你两毛五。”威廉说。

    “我爸爸说——”

    “不要拿陌生人的钱或糖、糖果。他说得没错。但我还是会给你两毛、毛五,你觉得怎么样?我溜到杰、杰克逊街就好。”

    “不用了。”男孩说完又哈哈大笑,这回笑得很纯真、很活泼,“你不用给我两毛五,我自己有两美元,不缺钱。但我一定要看你溜。不过要是摔断骨头,你可别怪我。”

    “别担心,”威廉说,“我有保险。”

    他用手指拨动其中一个磨损的轮子,很喜欢它转得又快又轻松的感觉,仿佛里头装了上百万个滚珠轴承,声音很顺耳,在他的胸口唤起一股尘封已久的感受,和渴望一样温暖,和爱一样愉悦。威廉笑了。

    “怎么样?”男孩问。

    “我想我一定会摔、摔死。”威廉说,男孩笑了。

    威廉将滑板放到人行道上,一只脚踩上去前后推动,试试滑行的感觉。小男孩看着他。威廉想象自己踩着酪梨绿滑板从威奇汉街溜到杰克逊街,身上的运动外套迎风胀得像个气球,秃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和滑雪初学者一样战战兢兢弯着膝盖,那副模样一看就知道他们觉得自己一定会摔倒。他敢说那男孩绝对不会这样溜。那男孩溜滑板

    (全速打击魔鬼)

    绝对像玩命一样。

    美好的感觉从他胸口消失了。威廉可以想见滑板从自己脚下溜走,在街上疾驰而去,有如一道荧光绿的闪电。只有小孩才会喜欢这种颜色。他可以想见自己屁股着地,甚至摔得四脚朝天。接着画面转到德里医院的单人病房,就是埃迪那回摔断手臂住的房间。威廉·邓布洛全身打上石膏,一只脚被滑轮高高吊起。医生进来看了看巡诊单,又看了看他,然后说:“邓布洛先生,你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滑板操作不当,二是忘了您已经快四十岁了。”

    他弯身拿起滑板还给男孩,说:“还是算了吧。”

    “胆小鸡。”男孩说,但语气并不恶劣。

    威廉伸手将拇指插在腋下,挥动翅膀似的鼓动双臂,说:“咕咕咕咕!”

    男孩笑了:“嗯,我得回家了。”

    “溜滑板小心一点。”威廉说。

    “溜滑板不可能小心的。”男孩对威廉说,好像看到疯子一样。

    “也对,”威廉说,“好吧,就像我们搞电影的人常说的,我知道了。不过,别靠近水沟和下水道,还有记得结伴。”

    男孩点点头:“我就在家附近。”

    我弟弟也是,威廉心里想。

    “反正很快就会结束了。”威廉对男孩说。

    “真的吗?”男孩问。

    “我觉得是。”威廉说。

    “好吧,改天见……胆小鸡!”

    男孩一只脚踩在滑板上,另一只脚往前蹬。滑板一开始溜动,他就将另一只脚也踩上滑板,沿着街道风驰电掣,让威廉觉得他简直在玩命。但男孩溜得就像威廉猜的一样好:有点慵懒,但很优雅。威廉心中升起一丝怜爱和兴奋,很想成为那个男孩,但又抱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惧。男孩溜着滑板,仿佛世界上没有死亡和衰老。他穿着男童军卡其短裤和破球鞋,肮脏的脚丫没穿袜子,头发飞扬,似乎永远不会死亡和消失。

    小心点,孩子,你这样转不了弯的!威廉忧心地想,但男孩有如舞者般屁股朝左一扭,脚趾在绿色玻璃纤维滑板上一转,就轻轻松松绕过街角弯上了杰克逊街,好像不会有人挡路一样。威廉想,孩子,事情不会老是这么顺利的。

    他从旧家门前经过,但没有停留,只放慢成散步的速度。院子里有人。一位母亲坐在躺椅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婴儿,看另外两个孩子(可能八岁和十岁)在还沾着雨水的草地上打羽毛球。弟弟将球打过球网,妇人大喊:“打得好,西恩!”

    房子还是从前的深绿色,门上的扇形窗也还在,但他母亲的花圃没了。视线所及,他父亲在后院用捡来的铁管做成的方格铁架也不见了。他记得乔治曾经从上头摔下来,撞断了一颗牙齿。他那时叫得多大声啊!

    他看着哪些东西还在,哪些东西消失了,很想走到抱着婴儿的妇人身边,跟她打声招呼,嗨,我是威廉·邓布洛,以前住在这里。妇人会说,真好。不然还能怎样?他能问她自己当年小心翼翼在阁楼横梁上刻的面孔(他和乔治以前会用飞镖射那张脸)还在吗?他能问她夏夜特别炎热的时候,她的孩子会偶尔睡在有纱窗的后廊上,一边看着天边的闪电,一边轻声聊天吗?他想他是可以问这些事儿,但他觉得自己如果想展现魅力,一定会结巴……况且他真的想知道答案吗?这间房子从乔治死后就失去了温度,也不是他此行返回德里的目的。

    于是他继续往前,头也不回地走到街角,右转离开。

    他很快就到了堪萨斯街,朝镇中心前进。他在人行道旁的篱笆前伫立片刻,俯瞰下方的荒原。篱笆还是原来的破烂木栏,石灰漆斑驳褪色,荒原看起来也没有不同……或许变得更原始了。威廉唯一察觉的改变只有垃圾掩埋场长年缭绕的脏烟不见了,旧掩埋场被现代化的垃圾处理场取而代之,还有一条高架道路横跨在荒原上方,应该是高速公路的延伸段。除此之外,其他一切几乎都和那年夏天没有两样。杂草和灌木丛沿着斜坡一路往下蔓生,左边连接平坦的沼泽区,右边是浓密杂乱的树林。他们过去称之为竹林的地方还看得见,银白色的竹节有三四米高。他记得理查德曾经拿那叶子来抽,说那玩意儿和爵士乐手抽的东西很像,可以让人亢奋,结果搞得大病一场。

    威廉听见许多小溪的潺潺声,看见坎都斯齐格河的辽阔河面上波光粼粼。虽然垃圾掩埋场消失了,但空气中的味道还是没变。新生植物的浓浓香气遮盖不住排遗和人类垃圾的臭味。味道很淡,但不可能闻不到。腐烂的味道,来自幽暗地下的气息。

    上回在这里结束,这回也要在这里结束,威廉心想,不禁打了个冷战,在那里……在地底下。

    他又逗留片刻,深信一定会见到什么,见到某种宣告,显露自己这回重返德里所要对抗的恶魔的身影。可是没有。他听见生气勃勃的潺潺泉水声,这让他想起他们当年盖的水坝,还看见树木和灌木丛随着微风摇摆,不过仅此而已。没有任何迹象。威廉继续前进,将手上沾到的石灰屑拍掉。

    他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做着白日梦朝镇中心走,不久又遇到一个孩子。这回是个女孩,年约十岁,穿着灯芯绒高腰裤和褪色的红上衣,一手在拍球,一手抓着洋娃娃的人造纤维金发。

    “嘿!”威廉说。

    女孩抬头看着他说:“干吗?”

    “德里最棒的商店是哪一家?”

    女孩想了想,说:“对我还是对所有人来说?”

    “对你。”威廉说。

    “二手玫瑰、二手衣服。”她毫不迟疑地说。

    “你说什么?”威廉问。

    “什么我说什么?”

    “我是说,那是店名吗?”

    “当然。”女孩说,看着威廉的眼神好像在说他很弱似的,“二手玫瑰,二手衣服。我妈说那里卖的东西很破,但我就是喜欢。他们卖老东西,例如我从来没听过的唱片,还有明信片。那里的味道很像阁楼。我得回家了,再见。”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往前走,一手拍球,一手抓着洋娃娃的头发。

    “嘿!”他在她身后大喊。

    女孩回过头来,神情怪异地说:“你到底要问什么?”

    “那家店!那家店在哪里?”

    女孩说:“就在你走的这个方向,一里坡的山脚下。”

    威廉觉得过去的事渗入了回忆,渗入了他。他并不想问那个小女孩什么,可是问题却像香槟塞似的,砰地脱口而出。

    他沿着一里坡的下坡路走,朝镇中心前进。童年记忆中的仓库和罐头工厂(那些窗户肮脏、发出浓浓肉味的阴暗砖房)几乎都消失了。盔甲和星辰两家包装厂还在,但汉普菲尔没了,而老鹰牛肉和犹太肉品公司的原址则变成一家得来速银行和一间面包店。崔克兄弟货运站的原据点立了一个广告牌,用老派的字体写着二手玫瑰、二手衣服,和那女孩说得一模一样。红色砖墙漆成黄色,十几年前或许鲜艳明亮,现在却又暗又脏,成了奥黛拉口中的尿黄色。

    威廉缓缓走上前去,心里再度浮现既视感。他事后告诉其他伙伴,他还没进去之前就知道自己会遇到谁的鬼魂。

    二手玫瑰的橱窗脏到极点。它不是下东区的古董店,没有精巧的轴柱床或胡西耶橱柜,也没有用隐藏式探照灯打亮的大萧条玻璃器皿,而是他母亲口中嫌恶至极的“北方佬当铺”。里头的破烂东西多得离谱,堆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衣服披在衣架上,吉他挂在钩上,有如勒住脖子的绞刑犯。角落里摆着一箱四十五转唱片,价格牌上写着:一张十美分,一打一美元:安德鲁斯姐妹、派瑞·柯莫和吉米·罗杰斯等乐手。店里还有童装和难看的鞋子,前面摆着一张卡片,写着:二手货,状况不坏,每双一美元。两台看来不太灵光的电视机,另一台正朝着街道放送画面模糊的《明星十八变》。一箱旧平装书,大多都没了封面(两本两毛五、十本一元,店内更多,包括“火辣”书籍)。下面是一台大收音机,白色塑料外壳脏得要命,旋钮跟闹钟一样大。一张布满灰尘的餐桌,桌面龟裂满是凿痕,上头摆了几个肮脏的花瓶,插着塑料花。

    不过,对威廉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背景,他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某个东西上。他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它,全身狂起鸡皮疙瘩。他的额头滚烫,双手发冷,感觉心里所有的门似乎都打开了,他就要记起一切了。

    银仔就在右边橱窗里。

    脚架已经没了,前后挡泥板也开始生锈,但手把上的喇叭还在,喇叭的塑料球老旧龟裂,而威廉一向擦拭光亮的喇叭则暗淡无光,凹痕处处。理查德经常坐着兜风的后置物架还在,不过已经弯了,只剩一根螺丝拴着。其中一位车主在坐垫铺上了仿制虎皮,但也磨损到斑纹都几乎看不见了。

    银仔。

    泪水从威廉的脸颊缓缓滑落,他茫然伸手拭泪,接着用手帕把泪水擦干净,然后走进店里。

    二手玫瑰店里飘着陈年霉味。那小女孩说得没错,很像阁楼的味道,不过不是很好闻。不是擦拭时渗入旧桌面的亚麻籽油味,也不是丝绒或天鹅绒的味道,而是腐朽书封、灰尘、鼠粪和黑胶椅垫经过多年烈日炙烤发出的气味。

    橱窗里,播放《明星十八变》的电视机传来欢笑声。店内某处,自称是“您的好友鲍比·罗素”的电台主持人正在玩有奖问答,只要说出《天才小麻烦》的沃利是谁饰演的,就可以得到王子的新专辑。威廉知道答案,是一个叫托尼·道伊的小孩,但他不想要王子的新专辑。收音机摆在高架子上,左右两边都是十九世纪的肖像画。店老板坐在收音机和肖像下方,年纪四十左右,身穿名牌牛仔裤和渔网T恤,头发抹油后梳,瘦得近乎憔悴。他双脚翘在书桌上,桌上堆满账本和一台老旧的滚筒收款机。他手里拿着一本平装小说,书名是《工地猛男》,威廉觉得应该没得过普利策奖。桌前地板上有一个发廊灯,条纹不停向上旋转,磨损的电线横越地板接到脚板插座上,有如一条疲惫的蛇。灯前方标语写着:独步染发!两百五十美元。

    门上的风铃响起,桌前的男人将火柴夹在读到的地方,抬起头问:“需要什么吗?”

    “是的。”威廉说。他正想开口问那辆脚踏车的事儿,不料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赶走了所有思绪: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老天,这到底怎么回事?

    (握拳挥打)

    “有什么特别想找的吗?”老板问。他语气很客气,眼睛却紧盯着威廉。

    他看着我的表情,威廉虽然心里难过,却觉得有趣,好像我抽了爵士乐手常抽的东西变得很亢奋一样。

    “有,我对那、那、那——”

    (握拳打在柱子上)

    “那、那、那个——”

    “您说发廊灯吗?”老板的眼神变了。威廉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记得自己从小就不喜欢那种眼神:见到口吃患者时的焦急神色,仿佛恨不得插嘴把话讲完,好让那个可怜虫闭嘴。但我没有结巴!我治好了!我他妈的没有结巴!我——

    (依然坚持)

    这几个字清清楚楚,让威廉觉得一定有人在他心里说话。他就像《圣经》时代的人一样,被恶魔附身了,被某种“外物”侵入。但他认得那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威廉觉得脸上渗出温热的汗水。

    “那根柱子我可以算你

    (看到鬼了)

    便宜一点儿,”老板说,“老实讲,平常两百五我是不卖的,今天特别卖你一百七十五美元,如何?我店里就只有这么一件古董。”

    (柱子)

    “什么柱子,”威廉大叫一声,吓得老板后退一步,“我感兴趣的不是柱子。”

    “您还好吧,先生?”老板问道,脸上的担忧神情掩饰了眼里的提防,但威廉看见他左手离开桌子,立刻(出自归纳更胜于直觉)明白桌子下有一个开着的抽屉,而老板的手十之八九正摆在手枪上。他可能担心威廉是抢匪,但更可能只是纯粹的担心。毕竟这老板显然是同志,而阿德里安·梅伦的小命当初就是断送在本地年轻人手上。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这句话驱走了所有思绪,感觉就像疯了一样。这句话是打哪里来的?

    (他握拳挥打)

    不断重复。

    威廉突然猛力进攻,强迫自己将那句怪话翻译成法文,就像十几岁时治疗口吃那样。字词鱼贯浮现在他脑海中,他逐一转换……忽然觉得口吃的压力舒缓了。

    这时他才察觉老板刚才说了什么。

    “对、对不起,你说、说什么?”

    “我说你要发羊痫风就到街上去发,我可不希望你在店里胡搞。”

    威廉深吸一口气。

    “我们重、重来一次,”他说,“假装我刚、刚进来。”

    “好吧,”老板尽量客气地说,“你刚进来,然后呢?”

    “橱窗里的脚、脚踏车,”威廉说,“你打算卖多少钱?”

    “二十美元,”老板的语气轻松了一些,但左手还在桌子底下。“我想它原本是施文牌的,但现在变成拼装车了。”他打量威廉说,“这辆车不小,您可以自己骑。”

    威廉想起那个溜绿色滑板的小男孩,便说:“我想我已经过了骑脚踏车的年、年龄了。”

    老板耸耸肩,左手终于伸了出来:“给儿子的?”

    “是、是的。”

    “他几岁?”

    “十、十一岁。”

    “对十一岁的男孩来说,这辆车有点大。”

    “你收旅行支票吗?”

    “只要面额不超过货款十美元就行。”

    “那我开二十美元的支票给你,”威廉说,“可以跟你借个电话吗?”

    “只能打本地。”

    “是本地。”

    “那就请便吧。”

    威廉打电话给德里图书馆,迈克在。

    “威廉,你在哪里?”迈克问,随即补上一句,“你还好吧?”

    “我很好。你见到其他人了吗?”

    “没有,我们晚上才会碰面,”他说完停顿片刻,接着说,“顺利的话。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威老大?”

    “我买了一辆脚踏车,”威廉平静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方便骑到你家?你家有车库之类的地方可以放脚踏车吗?”

    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

    “迈克,你还在——”

    “我还在,”迈克说,“是银仔吗?”

    威廉看了店老板一眼,他又开始看书了……但也可能只是盯着书,其实正竖耳倾听。

    “对。”

    “你人在哪里?”

    “一家叫二手玫瑰、二手衣服的店。”

    “好吧,”迈克说,“我家地址是帕莫巷61号,你从主大街——”

    “我会找路。”

    “好,那就晚点见了。要一起吃晚餐吗?”

    “好啊。你可以下班了?”

    “没问题,有事交给卡罗尔就行了,”迈克说完迟疑片刻,接着说,“她说刚才有一个家伙来图书馆,大概在我回来一小时前。她说那家伙走的时候神色像鬼一样。我要她描述一下,结果是本。”

    “你确定?”

    “对。还有那辆脚踏车,那也很巧合,不是吗?”

    “的确。”威廉一眼盯着店老板说,对方似乎依然沉浸在书里。

    “那就我家见了,”迈克说,“帕莫巷61号,别忘了。”

    “不会的,谢了,迈克。”

    “祝你好运,威老大。”

    威廉挂上电话,店老板忽然合起书本:“找到放车的地方了吗,老兄?”

    “嗯。”威廉拿出面额二十美元的旅行支票签了名,店老板小心检查,要不是威廉现在心有旁骛,肯定会觉得大受侮辱。

    检查完毕,老板开了收据,将支票收进老收款机里,接着起身双手叉腰伸了伸身子,随即朝橱窗走去。他轻巧地绕过那一堆垃圾和准垃圾,动作漫不经心却又熟练,让威廉看得目不转睛。

    老板举起脚踏车,转身将车牵到展示区的边缘。威廉握住把手帮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银仔。重逢。他牵着银仔……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他不得不用力挥走这个念头,因为它让他感觉晕眩而又突兀。

    “后轮有一点儿没气,”店老板说(事实上,后轮整个扁了)。前轮有气,可是磨损得非常厉害,连钢丝都露出来了。

    “没问题。”威廉说。

    “你可以从这里骑过去?”

    (从前可以,现在不晓得)

    “应该吧,”威廉说,“谢了。”

    “不客气。如果还想要那个发廊灯,记得回来。”

    店老板帮他挡门,威廉推着脚踏车向左转,开始朝主大街走。路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看他一个秃头男人推着后轮没气、喇叭突出在生锈置物篮上方的大脚踏车前进,但威廉几乎没注意,只是满心赞叹,没想到自己长大的手掌依然和塑料手把很合。他想起小时候一直想将五颜六色的塑料条塞进手把的洞里,让它们迎风飞扬,却始终没做。

    他在中央街和主大街口的“平装先生”书店暂停,将车靠在楼房墙上,把运动外套脱掉。轮胎没气的脚踏车很难推,下午又很热。他将外套扔进篮子里,继续前进。

    链子锈了,他心想,之前的主人显然不太用心照顾

    (他)

    它。

    他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想要回想当年银仔怎么了。被他卖掉了?送人还是搞丢了?他想不起来,但那个蠢句子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

    再度浮上心头,就像战场上出现安乐椅、壁炉出现收音机、人行道上插着一排铅笔一样突兀和诡异。

    威廉摇摇头,那句子立刻化成一道轻烟散去。威廉继续推着银仔往迈克家走。

    迈克·汉伦找出联结

    但在找出联结之前,他先做了晚餐——炒洋葱蘑菇汉堡和菠菜沙拉。他和威廉整顿好银仔之后,两人都饥肠辘辘了。

    迈克家小而整洁,是白底绿边的鳕鱼角平房。威廉将车推到帕莫巷时,他正好回到家。他开的是福特车,车龄很老,肚边翼板生锈了,后车窗也裂了。威廉想起迈克之前说的,离开德里的窝囊废俱乐部成员都不窝囊了,只有他留在这里,生活依然贫乏。

    威廉将银仔牵进迈克家的车库。车库地板覆着一层油腻的灰尘,除此之外就和家里一样整洁,工具都挂在钩上,锡制罩灯很像台球桌上的吊灯。威廉将脚踏车靠在墙边,两人手插口袋看着银仔,默默看了一会儿。

    “是银仔没错,”后来,迈克开口说,“我还以为你搞错了,结果真的是它。你打算怎么做?”

    “他妈的我哪知道?你有打气筒吗?”

    “有,而且我想我还有补胎工具。这轮胎没内胎吧?”

    “以前的轮胎都是,”威廉弯腰看了看没气的轮胎说,“没错,没内胎。”

    “还准备骑这辆车吗?”

    “当、当然不,”威廉厉声说,“我只是不想看、看它轮胎瘪掉。”

    “你说了算,威老大,都听你的。”

    威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但迈克已经走到车库后墙去拿打气筒了。他从橱柜里拿出补胎工具盒递给威廉,威廉好奇地看着盒子。盒子是锡制的,和他小时候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尺寸和形状跟自己卷烟抽的人常带的那种盒子很像,差别只在于顶端又亮又粗,用来磨胎皮,好上补丁。盒子看起来是全新的,上头还贴着价格卷标,写着七美元二十三美分。他记得小时候只要一美元二十五美分左右。

    “你不是买来玩的。”威廉说。他的语气不是发问。

    “不是,”迈克承认道,“我上周才买的。老实说,是在购物中心买的。”

    “你有脚踏车吗?”

    “没有。”迈克看着威廉说。

    “你只是碰巧买了它。”

    “一时冲动,”迈克说,眼睛还是看着威廉,“那天醒来忽然觉得可能派得上用场,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所以……我就买了。现在你果然用上了。”

    “是啊,我果然用上了。”威廉同意,“但就像肥皂上的标语说的:亲爱的,这背后代表着什么呢?”

    “你问其他人吧,”迈克说,“晚上见面的时候。”

    “你觉得所有人都会到吗?”

    “我不晓得,威老大,”迈克说完停顿片刻,接着说,“我想或许不会所有人都到齐,可能有一两个人决定溜之大吉,或是……”

    “假如那样,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晓得,”迈克指着补胎工具说,“我可是花了七美元买下它的,你到底要拿来用,还是看看而已?”

    威廉从车篮里拿出运动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墙壁的挂钩上,接着将银仔倒放在地上,用椅垫立着,开始谨慎转动后轮。他不喜欢生锈的车轴发出的吱嘎声,心里想起男孩滑板轴承安静的转动声。上一点三合一润滑油就搞定了,他想,链子也不妨上点油,锈得太厉害了……还有纸牌,轮辐上要装纸牌。我猜迈克这里一定有,而且是很好的纸牌。脚踏车牌的纸牌。赛璐珞膜让纸牌又硬又滑,第一次洗牌总是会撒了一地。没错,还要纸牌,用晒衣夹固定——

    他的思绪忽然中断,心头一凉。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怎么了,威廉?”迈克轻声问道。

    “没事儿。”他手指摸到一个又小又圆又硬的东西,便用指甲伸到下面往上拉。小图钉从轮胎上脱落。“凶手找、找到了,”他说。那句话忽然又不请自来,猛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但这回在他的声音之后,又出现了他母亲的声音:再试一次,威廉,你就快成功了。然后是饰演盖伊·麦迪逊跟班金格斯的安迪·狄凡大吼:威廉,你这个疯子,等等我!

    威廉打了个冷战。

    (柱子)

    他摇摇头。我到现在讲这句话还是会口吃,他想,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完全了解这句话了,但随即前功尽弃。

    他打开工具盒开始工作,弄了很久才搞定。迈克靠在墙上,午后的阳光在墙面打出一道光柱,他卷起袖子,拉松领带,吹着口哨哼歌。威廉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那是《她用科学让我盲目》。

    威廉一边等待黏合剂凝固,一边(为了找事情做,他这么告诉自己)为银仔的链子、齿轮和车轴上油,虽然没有改善车的外观,但当他转动轮子时,发现吱嘎声消失了,这让他非常开心。反正银仔本来就不以外貌取胜,速度才是它的强项,和闪电一样快。

    忙到下午五点半左右,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维修工作中,享受那令人满足的修修补补,几乎忘了迈克的存在。他将打气筒的喷嘴拴在后轮胎的气嘴上,看轮胎慢慢鼓胀,粗略估计胎压是不是够了。他看见补丁发挥作用,觉得很开心。

    他觉得差不多了,便旋下喷嘴,正打算将银仔摆正,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洗牌的沙沙声。他猛然转身,差点将银仔撞倒。

    只见迈克手里拿着蓝底的脚踏车纸牌,对他说:“你在找这个吗?”

    威廉颤抖着长叹一声:“我猜你也有晒衣夹,对吧?”

    迈克从衬衫口袋拿出四个晒衣夹递给威廉。

    “正好放在口袋里的,对、对吧?”

    “没错,差不多是那样。”迈克说。

    威廉接过纸牌想要洗牌,但两只手抖得太厉害,纸牌从手里撒出来,撒了满地都是……不过只有两张正面朝上。威廉瞥见那两张牌,抬头看着迈克。但迈克目光盯着散落的纸牌,咧嘴露出牙齿。

    那两张牌都是黑桃A。

    “不可能,”迈克说,“我才刚打开那盒牌,你看。”他指着摆在车库门边的垃圾桶,威廉看见了纸牌的包装膜,“一副牌怎么可能有两张黑桃A?”

    威廉弯腰拾起那两张牌。“一副牌撒在地上怎么只有两张正面朝上?”他问,“这个问题更有——”

    他翻过纸牌看了一眼,将牌递给迈克看。两张牌一张是蓝底,一张是红底。

    “天哪,迈克,你把我们卷进什么事情里了?”

    “你打算怎么办?”迈克用麻木的声音问。

    “不怎么办,”威廉说完忽然哈哈大笑,“这不正是我应该做的吗?假如施展魔法需要先决条件,那些条件就会自行出现,不是吗?”

    迈克没有回答。他看着威廉走向银仔,将纸牌固定在后轮。威廉的手还在抖,所以花了一点时间,但最后还是完成了。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伸手一推让后轮转动。纸牌有如机关枪似的嗒嗒扫过车辐,划破车库里的寂静。

    “走吧,”迈克轻声说,“进屋里去,威老大,我来弄点吃的。”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汉堡,在后院抽烟,看着天色慢慢变黑。威廉拿出皮夹挑了一张名片,写下他在二手玫瑰橱窗里看到银仔之后就一直缭绕心中的那个句子,递给迈克看。迈克抿着嘴唇细细阅读。

    “你看得懂这句话的意思吗?”威廉问。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他点点头说,“我知道这句话。”

    “那就跟我说吧,还是你又要讲那句屁、屁话,要我自己想答案?”

    “不会,”迈克说,“这件事我想我可以告诉你。这句话出自英国统治时期,是一句绕口令,后来成了口齿不清或口吃患者练习用的句子。那年夏天,一九五八年夏天,你母亲一直要你练习这句话,你走到哪里就念到哪里。”

    “真的?”威廉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自己回答,“的确是。”

    “你那时一定很想让她高兴。”

    威廉忽然觉得想掉泪,但只点了点头。他不敢让自己开口。

    “但你没有成功,”迈克对他说,“我记得是这样。你拼命努力,但舌头就是一直打结。”

    “我成功过一次,”威廉说,“至少一次。”

    “什么时候?”

    威廉狠狠捶了野餐桌一拳,力道大得让手隐隐作痛。“我不记得了!”他大声吼道,接着又闷闷说了一次,“我真的不记得了。”

    第十二章 三位不速之客

    迈克·汉伦打电话给其他人的第二天,亨利·鲍尔斯开始听见声音,在他耳朵旁嘀咕了一整天。他一开始以为声音来自月球。那天下午,他在花园除草,抬头看见月亮就在蓝天之上,小而苍白,有如鬼魅一般。

    老实讲,他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觉得是月亮在跟他说话。只有鬼魅般的月亮会用鬼魅的声音说话——他老友的声音、许多年前在荒原玩耍的那群小鬼的声音,还有另一个声音……他不敢说出口。

    最先从月亮发声的是维克多·克里斯:他们回来了,亨利。全回来了,兄弟。他们回到德里了。

    接下来是贝尔齐·哈金斯,可能从月球的背面:只剩你了,亨利,我们之中只剩你了。你要为我和维克多报仇。从来没有小鬼能这样整我们。再怎么说我也是打过全垒打的人哪,托尼·崔克说我那球可以飞出扬基球场。

    亨利望着天上的月亮,漫不经心除着草。不一会儿,福格蒂走过来,朝他脖子狠狠揍了一拳,将他打趴在地上。

    “你这个白痴,你把豆子当成杂草除掉了!”

    亨利站起来,拍掉脸上和发间的泥土。大个儿福格蒂身穿白衣白裤,挺着一个大啤酒肚。警卫(但在柏丘他们不叫警卫,而是辅导员)不准带警棍,于是有几名狱卒(尤其是福格蒂、阿德勒和孔茨,他们三人特别坏)便将硬币捆成一束藏在口袋里,而且他们几乎只打一个部位,就是后颈。这里没有关于硬币的规定,因为在柏丘精神疗养院,硬币不算是致命武器。这座疗养院位于奥古斯塔市郊区,紧邻悉尼镇。

    “对不起,福格蒂先生。”亨利朝他咧嘴笑,露出像鬼屋篱笆的木桩般参差不齐的黄牙。他十四岁左右就开始掉牙了。

    “是啦,对不起,”福格蒂说,“要是再被我逮到,你就完了,亨利。”

    “是的,福格蒂先生。”

    福格蒂转身离开,黑鞋在西花园的泥土上留下巨大的印子。亨利趁机偷偷四下张望一眼。天刚放晴,蓝区的人就被送出来除草。蓝区住的都是过去曾经非常危险、现在不那么危险的病人。事实上,柏丘的所有人都不那么危险,都是精神失常的罪犯。亨利因为一九五八年弑父案而被送到这里。那一年出了几件很有名的谋杀案,只要一提起,大家就会想到那一年。

    当然,外界认为亨利不只杀了他的父亲,否则他不会在奥古斯塔州立精神病院一待就是二十年,而且多半时间都被限制自由,还接受化学治疗。不,不只是他父亲。检方认为所有谋杀案都是他干的,至少大多数都是他犯下的。

    宣判之后,德里《新闻报》在头版刊出社论《德里长夜告终》,回顾了案情的关键点:在亨利的书桌里找到失踪的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皮带,在他衣橱里找到几本贝尔齐·哈金斯和维克多·克里斯向学校借的课本(两人都是鲍尔斯帮成员),最重要的是亨利的床垫缝隙里找到内裤,根据干洗店的标记证实属于遇害的维罗妮卡·格罗根。

    《新闻报》表示,亨利就是一九五八年春夏让德里人心惶惶的怪物。

    然而,尽管《新闻报》于十二月六日宣称德里的漫漫长夜已经结束,但就连亨利这样的白痴也知道,德里的长夜永远不会结束。

    警察将他团团围住,对他指指点点、严刑拷问。警长赏了他两耳光,一位名叫洛特曼的警探还揍了他腹部一拳,叫他快点儿从实招来。

    “外头聚了很多人,亨利,他们都很不爽,”洛特曼说,“德里已经很久没人动用私刑了,但不表示不会发生。”

    亨利觉得他们不会罢手,不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德里人会冲进警察局,把他拖出去吊死在酸苹果树上,而是急着想为那年夏天的血腥惊恐画下句点。警察肯定会继续逼供,但亨利不让他们称心如意。他被带到警察局之后,不久就发现他们想逼他担下所有罪行,但他不在乎。在下水道目睹贝尔齐和维克多遇到如此恐怖的事件之后,他什么也不在乎了。对,他说,他杀了父亲,没有错。对,他还杀了维克多·克里斯和贝尔齐·哈金斯。这也没错,毕竟是他带着他们走进下水道里让他们遇害的。对,他杀了帕特里克。对,他杀了维罗妮卡。对对对,全都对。虽然不是事实,但无所谓,反正总得有人扛下责任。也许因为如此,他才逃过一死,要是他否认……

    他知道帕特里克的皮带是怎么来的。那是四月他和帕特里克比赛唱歪歌赢的,结果发现不合身,于是就扔到书桌里。他也知道课本是怎么回事儿。拜托,他们三人成天混在一起,谁会注意哪本书或哪些课本是谁的?就像土拨鼠才不关心踢踏舞一样。维克多和贝尔齐的衣橱里可能也有他的书,而警察应该也知道。

    至于内裤……嗯,他不晓得维罗妮卡·格罗根的内裤怎么会跑到他的床垫里。

    但他觉得自己知道是谁(或什么)干的。

    最好别说。

    最好装傻。

    于是他被送到奥古斯塔,一九七九年再转往柏丘服刑。他在那里只惹过一次麻烦,而且是因为那里的人一开始还搞不清状况,想把亨利房里的夜灯关掉。灯的造型是脱帽的唐老鸭。它是太阳下山后的守卫者,少了灯就可能会有东西闯进来,连门锁和铁丝网都挡不住。那些东西像薄雾一样来去自如。那些东西会说笑……有时甚至会抓人。毛茸茸的、柔软的、长眼睛的东西。一九五八年八月,他们将那一群小鬼追到德里的下水道时,就是这些东西杀了维克多和贝尔齐。

    亨利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其他蓝区的病人也在。乔治·德维尔,一九六二年的冬夜杀死妻子和四个小孩。他正聚精会神低头除草,白发迎风飘扬,一边鼻孔垂着鼻涕,木制十字架在胸前晃来晃去。还有吉米·唐林,报上只说他在一九六五年夏天杀了母亲,却没提他用新的方法处置尸体:警方赶到时,吉米已经将他母亲吃得剩下不到一半,连脑子都吃光了。有一天晚上熄灯之后,吉米悄悄对亨利说:“所以我现在比以前聪明一倍。”

    在吉米后方一边唱歌一边疯狂除草的,是法国佬班尼·博利厄。他老是在同一排豆畦上除草。班尼是萤火虫,意思是他喜欢纵火。他一边除草,一边反复哼着门户乐队的同一句歌词:“燃烧的夜、燃烧的夜、燃烧的夜、燃烧——”

    听久了只会让人发疯。

    班尼后面是富兰克林·德克鲁兹,强暴过五十名以上的妇女,最后光着屁股在班戈的高地公园落网。受害女性的年纪从三岁到八十一岁都有。那家伙不是很特别。富兰克林后面(但离他很远)是艾伦·韦斯顿,他有一半时间都愣愣望着锄头。福格蒂、阿德勒和孔茨都试过手握硬币捶人那招,想逼韦斯顿加快动作。某天,孔茨可能下手稍微重了一点,弄得艾伦·韦斯顿不只鼻子流血,连耳朵也开始出血,到了晚上更全身痉挛。虽然不严重,可是艾伦从此之后便愈来愈常遁入自己的黑暗世界中,现在更回天乏术,几乎完全与世隔绝。艾伦后面是——

    “你是要自己动手,还是要我帮你啊,亨利!”福格蒂朝他咆哮。亨利又开始除草。他可不想全身痉挛,和艾伦·韦斯顿同样下场。

    声音很快又出现了,但这一回变成其他人,变成当年让他摊上这一切的那几个小孩,从鬼魅般的月亮上对他说话。

    你连胖小孩都追不到,鲍尔斯,其中一个小孩低语道,我现在很有钱,而你在除草,哈哈哈,蠢猪!

    鲍鲍、鲍尔斯,你谁、谁都抓、抓不到!你进、进去之、之后读、读过什么好书吗?我可、可是写、写了好、好几本!我现、现在很、很有钱,而你却、却在柏、柏丘!哈哈哈,你这头蠢猪!

    “闭嘴!”亨利低声反驳,加快手上的动作,连新生的豆苗也跟着杂草给一起锄掉了。汗水有如眼泪从他双颊流下,“我们本来抓得到,本来抓得到的。”

    我们让你去坐牢了,蠢猪,另一个声音笑着说,你追我没追到,我现在也变得很有钱了。干得好,大白痴!

    “闭嘴!”亨利喃喃自语,锄头愈动愈快,“给我闭嘴!”

    你想把手伸进我的内裤里吗,亨利?另一个声音挑逗说,可惜了!我跟每个人都睡过。我就是妓女,但我现在也是有钱人了,而且我们又聚在一起了,又要睡在一起了,可是你没办法。就算我让你做,你也不行了,因为你举不起来了,哈哈哈哈,亨利,你真是太可笑了——

    亨利疯狂除草,弄得杂草、泥土和豆苗四溅。从鬼魅般的月亮传来的鬼魅之声变得非常嘹亮,在他脑海中回荡。福格蒂大吼着朝他跑来,但亨利没听见,因为那些声音。

    你连黑鬼都抓不到,对吧?另一个鬼魅之声奚落道,我们在那场石头大战中杀了你们!他妈的把你们赶尽杀绝!哈哈,蠢猪!你真是太可笑了!

    所有声音混在一起,笑他、骂他白痴,问他喜不喜欢在红区接受的电击治疗,喜不喜欢柏、柏丘。他们又问又笑,又笑又问,亨利扔下锄头,开始朝鬼魅月亮尖叫。他起初只是气愤咆哮,但这时月亮忽然变了,变成小丑的脸,一张脸蜡黄死白,眼睛是两个大黑洞,血盆大口狞笑着,神情既邪恶又纯真,令人难以忍受。亨利不再怒吼,而是惊惶尖叫。小丑的声音从鬼魅般的月亮上传来,对他说,你必须回去,亨利。你得回去完成任务,回到德里将他们全都杀了。为了我,为了——

    这时,福格蒂已经站在亨利身旁对他咆哮了将近两分钟(其他受刑人拿着有如漫画阴茎的锄头排排站着,不像感兴趣,而是近乎深思,仿佛他们都晓得这是安排好的,是神秘事件的一部分,亨利·鲍尔斯在西花园忽然神经紧张不只是技术问题)。他吼烦了,抓起硬币朝亨利结实揍了一拳。亨利有如砖块应声倒地,小丑的声音也随着他堕入那恐怖的黑暗,不停哼唱:杀光他们,亨利,杀光他们,杀光光,杀光光。

    亨利·鲍尔斯睁眼躺着。

    月落了,他心里满是感激。深夜的月亮比较真实,不那么鬼魅。亨利觉得自己要是看见小丑的可怕脸庞出现在空中,飘浮在山丘、田野和森林之上,一定会吓死。

    他侧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灯。唐老鸭烧坏之后,夜灯换成跳波卡舞的米老鼠和米妮,之后再换成《芝麻街》的牢骚王奥斯卡,去年底换成福滋熊。他是用烧坏的夜灯来计算入狱时间的,不是咖啡匙。

    五月三十日深夜两点零四分,夜灯烧坏了。但亨利只低哼一声,就这样,因为孔茨今晚在蓝区门口站岗。孔茨是最恶劣的家伙,比福格蒂还坏,而亨利下午才被福格蒂痛打一顿,打得转头都有困难。

    其他受刑人睡在他身旁。班尼·博利厄裹着约束衣熟睡着。除草结束后,他获准到康乐室看《急诊室的春天》回放,但傍晚六点左右开始不停自慰,同时尖叫“燃烧的夜!燃烧的夜!燃烧的夜!”戒护员帮他注射镇静剂,不过只维持了大约四小时,之后他又发作了。晚上十一点左右,阿米替林药效退了,他再度疯狂自慰,搞到两手都是血,一边尖叫“燃烧的夜!”于是他们再次为他注射镇静剂,并且穿上约束衣。现在他沉睡着,憔悴的小脸在微光下和亚里士多德一样严肃。

    亨利听见大大小小的打呼、梦呓和放屁声。他听见吉米·唐林的呼吸声,就算隔着五张床,他也不会听错。唐林的呼吸又快又浅,总是让亨利想起缝纫机。他听见窸窣声从门外传来,是孔茨在走道看电视。他知道孔茨一定在看三十八频道的深夜电影,一边喝得州司机一边吃午餐。孔茨喜欢花生酱和百慕大洋葱三明治。亨利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心想:谁说疯子都被关起来了?

    这回声音不是来自月亮。

    而是床下。

    亨利立刻认出了那个声音。是维克多·克里斯,二十七年前在德里地底下被扭断脑袋的小鬼。是一个像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干的。亨利不仅亲眼所见,接着更看见那怪物目光一转,用水汪汪的黄色大眼瞪着他。没错,弗兰肯斯坦杀了维克多,还杀了贝尔齐。但这会儿维克多又出现了,有如五十年代的黑白节目回放,那时总统还是秃头,别克汽车还是圆窗。

    事情发生了,声音再度出现,但亨利发现自己非常冷静、毫不惧怕,甚至松了一口气。

    “亨利。”维克多说。

    “维克多!”亨利高喊,“你在底下做什么?”

    班尼·博利厄哼了一声,在梦中念念有词,吉米的缝纫机呼吸声停了,走道上的电视机音量关小,亨利·鲍尔斯可以想象孔茨正侧着脑袋,一手抓着音量钮,另一手摸着凸起的口袋——里面是一串硬币。

    “你不用那么大声,亨利,”维克多说,“你想的我都听得见,其他人不会听到。”

    “你想干什么,维克多?”亨利问。

    亨利等了很久都没听见回答,心想维克多可能离开了。门外,孔茨的电视音量再度调高。这时,床下传来刮擦声,只见一个黑影从床下挣扎着爬上来,弄得弹簧发出轻微的吱嘎声。维克多抬头看他,咧嘴笑了。亨利不安地报以微笑。眼前的维克多看起来有点像当年的杀人怪物,脖子上一圈绳索勒痕,可能是头和颈部的缝合线。他的眼睛是诡异的灰绿色,角膜似乎浮在某种黏稠物质上。

    维克多还是十二岁。

    “你想干什么,我就想干什么,”他说,“我要找他们算账。”

    算账,亨利·鲍尔斯呢喃道。

    “但你得先逃出这里,”维克多说,“你得回德里。我需要你,亨利,我们都需要你。”

    他们伤不了你,亨利说,明白自己指的不只维克多一人。

    “如果他们半信半疑,就伤不了我,”维克多说,“但现在情况不妙,亨利。我们那时也不觉得他们赢得了我们,但那个胖小子在荒原摆脱了你,看完电影那天,我们也让他、贱嘴和小母狗逃了。还有那场混战,他们救了那个小黑鬼——”

    别提那件事!亨利朝维克多大吼,以前当老大的独裁蛮横又回来了,但很快就消了下去,觉得维克多会伤害他——维克多当然做得到,因为他是鬼——不过维克多只是咧嘴微笑。

    “我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半信半疑,”他说,“但你活着,亨利。不管他们相信不相信,还是半信半疑,你都能逮到他们,一个个杀死他们或一次赶尽杀绝。你能找他们算账。”

    算账,亨利复诵道,接着再次狐疑地看着维克多。但我出不去啊,维克多,窗户有铁丝网,今晚又是孔茨值夜。他是最凶的。或许明天晚上吧……

    “别担心孔茨。”维克多站起来说。亨利发现他依然穿着那天的牛仔裤,沾满干掉的下水道污泥。“我会解决他。”维克多伸出手说。

    亨利迟疑片刻才握住维克多的手,一起朝房门和电视机的声响走去。两人快到门边时,吃掉母亲大脑的吉米·唐林忽然醒了。他看见亨利的访客,不禁瞪大眼睛。是他母亲。她的衬衣只露出不到一厘米,和往常一样,但头的上半部却不见了。她转动红得吓人的双眼看着他,咧嘴微笑,吉米看见她发黄的大门牙上沾着口红,便放声尖叫:“不要,妈!不要,妈!不要,妈!”

    电视声立刻消失,其他人还没动静,孔茨已经推门而入说:“好啊,王八蛋,准备领死吧,我受够了!”

    “不要,妈!不要,妈!拜托,妈!不要,妈——”

    孔茨冲进房里,先看见高个儿鲍尔斯,看见他穿着病人服,挺着大肚子,松垮的肌肉映着走道的灯光就像一坨面团,看起来很滑稽。接着他朝左看,随即发出凄厉至极的尖叫。只见亨利身旁站着一个身穿银色小丑服的家伙,可能有两米半高,胸前一排橘色绒毛球,脚上套着大得可笑的鞋子,但面孔不是人或小丑,而是杜宾犬,约翰·孔茨在这世上唯一害怕的动物。它双眼血红,口鼻和丝绸一样光滑,咧嘴露出巨大的白色獠牙。

    孔茨手指发软,一串硬币从手中落到地上,滚到角落。隔天,一觉熟睡到早上的班尼·博利厄发现了那串硬币,便藏到置物柜里。那一把零钱让他享用了一个月的手卷香烟。

    小丑摇摇晃晃朝他走来。孔茨倒抽一口气,放声尖叫。

    “马戏团时间到了!”小丑咆哮道,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落在孔茨肩上。

    只是手套里的感觉不是手,而是动物的利爪。

    那天过得实在太慢了,而凯·麦考尔已经是第三次打电话了。

    这回她比前两次更进一步,等到对方接起电话,话筒里传出爱尔兰警察的热情声音说“这里是第六街分局,我是奥班农警官,请问您有何贵干?”时,她才挂断电话。

    噢,你做得很好。天哪,真的很好。等到第八或第九回,你就会有足够的勇气报上姓名了。

    虽然她才吃了达而丰,还是到厨房调了一杯汽水威士忌。她想起年轻时在大学咖啡馆听到的一首民谣的歌词——满脑子威士忌和满肚子杜松子酒/医生说会要了我的命,但没说时间——便粗声笑了。吧台顶端是镜子,她看见自己的倒影,笑声戛然而止。

    这女人是谁?

    一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这个被打的女人是谁?

    鼻子活像在酒馆里泡了三十年的酒鬼,肿得很夸张。

    这个挨揍的女人是谁?看起来就像怕够了或被逼疯了,终于鼓起勇气起身寻求庇护,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伤害她们的男人的女人。

    一边脸颊道道伤痕。

    她是谁,凯宝贝?

    一只手缠着吊腕带。

    谁?是你吗?可能吗?

    “让我们欢迎……美国小姐。”她唱道,想让声音显得凶狠、愤世嫉俗。头几个字还可以,但到了第七个字就开始颤抖,第八个字就不行了。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凶狠,而是充满恐惧。她自己知道。她以前也害怕过,不过总是能克服,但她想这回需要很久才能平复。

    稍早,她在八百米外的慈光会医院,一名急诊室医生帮她疗伤,那医生相当年轻,而且长得还不赖。要不是发生这件事,她可能闲来无事(或没那么闲来无事)会想约他回家,来场马拉松性爱。但她现在一点欲望也没有。疼痛不会引发欲望,恐惧也不会。

    医生名叫格芬,看诊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但她不介意。他拿了一个白色小纸杯到洗手台装了半杯水,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将水和烟递给她。

    她拿了一根烟,医生替她点火,但追着烟头一两次才点着,因为她的手在发抖。他将火柴扔进另一个纸杯里。滋。

    “真是好习惯,”他说,“对吧?”

    “口欲滞留。”凯回答。

    他点点头,两人陷入沉默。他一直看着她。她感觉他在等她哭,这让她很恼火,因为她觉得自己真的可能落泪。她讨厌别人猜到她的感受,尤其是男人。

    后来,他开口说:“男朋友干的?”

    “我不想谈。”

    “嗯。”他吸了口烟,注视着她。

    “你母亲难道没有教你盯着人看很不礼貌吗?”

    凯很想装狠,结果却像求情:别再看了,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模样,我自己看得到。另一个想法随之而起,她觉得她朋友贝弗莉一定也有过同样的感受,而且不止一次。最惨的暴力发生在心里,那种感觉或许可以称之为灵内出血。她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更糟的是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她觉得怯懦,那是一种凄惨的感觉。

    “我只说一次。”格芬说,他的嗓音低沉悦耳,“我在急诊室值勤——或者说蹲点——的时候,每周会遇到二十几个被打的女人,实习医生也一样。所以,你听着,电话在那边桌上,这里是十美分,你打电话给第六街分局,报上你的姓名和地址,跟他们描述事情经过、动手的人是谁。等你讲完,我就拿出档案柜里的波旁酒——你应该知道,纯粹医疗之用——我们喝一点。因为我觉得,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会打女人的男人就和得了梅毒的老鼠一样低等。”

    凯虚弱地笑了。“谢谢你的好意,”她说,“但我现在不想喝。”

    “嗯,”他说,“那你回家记得好好审视镜子里的自己,麦考尔小姐,因为不管动手的人是谁,他真的很狠。”

    听到这里,凯哭了。她忍不住。

    那天她平安送走贝弗莉之后,中午汤姆·罗根打电话来,想知道她有没有见到他太太。他语气很镇定、很理性,一点也不焦躁。凯跟他说她已经将近两周没有见到贝弗莉了。汤姆道谢之后就挂上了电话。

    下午一点左右,她正在书房写作,门铃响了。她走到门边。

    “哪位?”

    “克雷金花店,小姐。”门外的人尖声说。她竟然蠢到没有发现那是汤姆装的拙劣的假音,竟然相信汤姆会轻易放弃,竟然没有拴着门链就开了门。

    汤姆冲进屋里,她只说了“你给我滚出——”他的拳头就忽然飞来,狠狠打中她的右眼,逼得她闭起眼睛,痛得直冲脑门。她踉跄着退到走廊,双手乱抓想要稳住身子,结果让插着一朵玫瑰的精致花瓶砸在瓷砖上摔得粉碎,还撞倒了晾衣架。她摔倒在地,汤姆关上前门朝她走来。

    “滚出去!”她朝汤姆大吼。

    “你跟我说她去了哪里,我就走。”汤姆踏上走廊朝她逼近。她隐约察觉汤姆有点狼狈——其实是非常狼狈——心里忽然一阵狂喜。不管汤姆对贝弗莉做了什么,贝弗莉都加倍奉还了。能让他吃瘪已经很厉害了,更何况他现在看起来还是需要住院的样子。

    但他的表情也很狰狞,怒气冲天。

    凯挣扎着站起来往后退,两眼就像见到逃出囚笼的野兽一样盯着汤姆。

    “我跟你说我没有见到她,这是真的,”她说,“现在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报警了。”

    “你见过她。”汤姆说。他咧开肿胀的双唇想微笑,她看见他牙齿参差不齐得很怪,门牙还裂了,“我打电话跟你说不知道贝去哪里了,你说你已经两周没见到她了,但你什么问题都没问,连一句骂人的话也没有,而你明明恨我到了极点,我清楚得很。所以,她在哪里,你这个贱货?跟我说啊。”

    凯转身朝走廊尽头跑,想冲进起居室拉上桃花心木推拉门,扣上门闩。她抢先一步赶到,但还来不及把门关上,他已经将身体卡在中间,随即猛力一冲挤了进来。她再度转身逃跑,他抓住她的裙子狠狠一扯,结果直接扯破直到腰际。这条裙子是你老婆做的,你这个浑球,她心慌意乱地想,一边扭身挣扎。

    “她在哪里?”

    凯抬手一巴掌扫过去,打得他头往后仰,左脸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抓住她的头发,拿她的脑袋撞他的拳头。她感觉鼻子好像爆开了。她放声尖叫,吸了口气再度尖叫,然后开始咳血。她吓得魂飞魄散。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恐惧到这种程度。这狗娘养的疯子打算宰了她。

    她不停尖叫,他挥拳猛击她的腹部,让她呼吸不过来,只能喘息。她开始又咳又喘,惊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她在哪里?”

    凯摇头喘息着说:“我没……没有见到她。警察……你会去坐牢的……浑蛋……”

    汤姆将她从地上抓起来,她觉得肩膀里有东西碎了,痛得想吐。他抓着她转过身来,一直抓着她的手臂,将她的胳膊扭到背后。凯咬着下唇,在心里发誓绝对不再尖叫。

    “她在哪里?”

    凯摇头不语。

    他又猛扯她的手臂,用力地发出哼声。他温暖的呼吸打在她耳边,她觉得自己的右拳打在左肩胛骨上,肩膀里的东西碎得更厉害了,忍不住大声哀号。

    “她在哪里?”

    “……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

    他放开她,朝她猛力一推。凯摔到地上,啜泣哽咽,鲜血和鼻涕从鼻子里流了出来。她听见悦耳的撞击声,回头只见汤姆打破另一只花瓶(沃特福德的水晶花瓶)的顶端,手里抓着花瓶残骸弯腰凑到她面前,尖锐的瓶颈离她的脸只有几厘米。她仿佛被人催眠似的,愣愣望着瓶颈。

    “我告诉你,”他说,声音微微带着轻喘,喷出燥热的气息,“你最好跟我说她去哪里了,否则就等着到地板上捡自己的脸吧。你只有三秒钟,也许更少,因为我生气的时候,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我的脸,凯想到这点,终于决定屈服了……或者说认输了。她想到这个怪物用水晶花瓶的裂口划开她的脸,就觉得可怕。

    “她回家了,”她啜泣着说,“回老家德里去了。德里,在缅因州。”

    “她怎么去?”

    “先搭巴、巴士到密尔瓦基,然后坐飞机。”

    “那个死婊子!”汤姆怒吼一声,站起身来,在房里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双手抓头,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他妈的贱货、婊子、不要脸的母狗!”他抓起一个精致的男女做爱木雕(她二十二岁就买下它了)扔进壁炉里,瞪大双眼默默站着,好像见到鬼一样,接着又转身看她。他从运动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凯傻愣愣地发现是一本平装小说,封面近乎全黑,只有红色花体字拼出的书名和几个年轻人站在河边峭壁上的图案。《暗流》。

    “这个浑蛋是谁?”

    “啊?什么?”

    “邓布洛。谁是邓布洛?”他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小说,接着突然用书赏了她一巴掌。她的脸一阵剧痛,随即是热辣辣的感觉,像燃烧的煤炭一样,“他是谁?”

    她开始明白了。

    “他们是朋友,小时候认识的,一起在德里长大。”

    他又用书甩了她一巴掌,这回用另一面。

    “别这样,”她啜泣道,“别这样,汤姆。”

    他抓了一张有着优雅纺锤椅脚的古董美式扶手椅,椅背向前坐了下来,用狰狞的脸庞望着她。

    “听着,”他说,“听你汤姆叔叔说的话,知道吗,臭婊子?”

    凯点点头。她尝到带着铜味的血暖暖地在她喉间,肩膀像是着火了似的,心里暗自祈祷只是脱臼,没有骨折。但这不是最糟的。我的脸,他打算划破我的脸——

    “你要是敢报警,跟他们说我来过这里,我一定会否认,你他妈的也没办法证明,因为今天女佣休假,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当然啦,他们也有可能逮捕我,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对吧?”

    她发现自己又在点头,好像脑袋被人绑了线似的。

    “不用说,我一定会被保释,然后回到这里。到时他们就会在餐桌上看到你的奶子,在金鱼缸里发现你的眼睛,听懂没有?明白汤姆叔叔在说什么了吗?”

    凯又哭了。绑在她头上的那条线还在起作用,让她频频点头。

    “为什么?”

    “什么?我……我不……”

    “清醒一点,拜托!她为什么要回德里?”

    “我不知道!”凯几乎是在尖叫。

    他在她面前晃了晃破花瓶。

    “我不知道,”她放低音量说,“求求你,她没告诉我,求求你别伤害我。”

    他将花瓶扔到垃圾桶里,站了起来。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和步履蹒跚的大熊一样垂头丧气。

    她立刻跟在后头把门锁上,接着冲进厨房将另一扇门锁好。喘息片刻后,她一跛一跛地上楼(虽然肚子很痛,她还是尽量加快)将阳台的落地门锁上——谁晓得他之后会不会爬柱子上来。他虽然伤得不轻,却是疯狗一条。

    她走到电话旁,但手才刚放到话筒上,就想起他说的话。

    我一定会被保释,然后回到这里……在餐桌上看到你的奶子,在金鱼缸里发现你的眼睛。

    她将手从话筒上抽回来。

    她走进浴室,对着镜子注视滴血红肿的鼻子和黑眼圈。她没有落泪,她心里的羞辱和恐惧太深,让她哭不出来。哦,贝,我尽力了,她心想,可是我的脸……他说他会划破我的脸……

    医药柜里有达而丰和安定。她犹豫不决该吃哪一个,最后决定各吃一颗。接着她到慈光会医院就诊,遇见了这位格芬医生。她现在只想将全世界的男人赶出地球表面,除了他之外。

    然后她回家,一跛一跛地回家。

    她走到卧室窗边往外看,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东岸应该入夜了——缅因州可能快七点了。

    要不要报警可以之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警告贝弗莉。

    真希望你跟我说过会住在哪里,亲爱的贝弗莉,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不过,我想你那时也不知道。

    虽然她两年前就戒了烟,但还是在书桌抽屉里摆了一包帕尔马斯烟,以备不时之需。她掏出一根烟点上,皱起眉头。她上一回抽这包烟是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左右,尝起来都馊了,比伊利诺伊州参议院的平等权利修正案还旧。但凯照抽不误。她一只眼被烟熏得半闭,另一只眼只能睁开一半——汤姆·罗根的功劳。

    她吃力地支使左手——那浑球让她的右手臂脱臼了——打电话到缅因州查号台,询问德里所有旅馆和汽车旅馆的名称和电话号码。

    “小姐,您可能要等好一阵子。”查号台服务员半信半疑地说。

    “小姐,会比你想得还要久,”凯说,“因为我得用平常不习惯的手写字,我的右手休假去了。”

    “依照规定——”

    “听着,”凯说,但语气并不凶,“我是从芝加哥打来的,想找一个刚逃离丈夫回德里的女性朋友。德里是她的出生地。她先生知道她去哪里了。他把我痛打一顿,逼我把消息告诉他。那家伙是个变态,她得知道他去找她了。”

    服务员很久没有说话,接着改用比较有人情味的语气说:“我觉得你更需要德里警察局的电话号码。”

    “好,那个号码我也要,但我真的得警告她,”凯说,“还有……”她想起汤姆割伤的脸颊、额头和太阳穴的肿起,还有跛脚和肿得离谱的嘴唇,“只要她知道他去找她了,应该就行了。”

    又是漫长的沉默。

    “小姐,你还在听吗?”凯问。

    “阿灵顿汽车旅馆,”服务员说,“643-8146。贝西公园饭店,648-4083。班扬汽车旅馆——”

    “稍微慢一点,好吗?”凯说,忙着记下来。她想找烟灰缸,可是没看到,便把烟摁熄在桌垫上,“好了,请继续。”

    “克拉伦登饭店——”

    她还算幸运,才打到第五通就找到贝弗莉下榻的德里旅馆。可惜好运只有一半,因为贝弗莉外出了。她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交代请贝弗莉一回来立刻打电话,无论多晚都要回电。

    柜台人员重述一次她的留言。凯上楼再吞了一颗安定,接着躺在床上等睡意来临,但就是等不到。她凝视黑暗,药物的效应让她飘飘然。对不起,贝,他提到我的脸……我就是没办法。快点回电,贝,拜托。还有,当心你嫁的那条疯狗。

    贝弗莉嫁的那条疯狗比她懂得转机之道,选择从奥黑尔机场出发,那里是美国航空交通的枢纽。他在机上读了《暗流》封底的作者简介,读了好几遍。简介写道威廉·邓布洛是新英格兰人,另著有三本小说(还不忘提醒读者三本小说都有平装本),和演员妻子奥黛拉·菲利普斯定居在加州,目前正在撰写新的作品。汤姆注意到《暗流》平装本是一九七六年出版的,表示这家伙这些年来写了不少小说。

    奥黛拉·菲利普斯……他在电影里看到过她,对吧?他很少注意女明星——汤姆爱看的是犯罪电影,是追逐或怪物——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她长得很像贝弗莉:红色长发、绿色眼眸和坚挺的双峰。

    他稍微坐直身子,用书本轻拍大腿,努力忽视头部和嘴里的疼痛。没错,他很确定,奥黛拉就是那个红发翘乳的女人。他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某部电影里看到过她,大约一年后又在恐怖片《墓园之月》里见到了她。贝弗莉和他一起去看那部电影,走出电影院时,他提到那女明星很像她。“我不觉得,”贝弗莉说,“我更高,她更漂亮,头发颜色也更深。”就这样,他之后便不再想起这件事,直到现在。

    他和演员妻子奥黛拉·菲利普斯……

    汤姆懂点心理学,结婚这么多年,他就是凭着这些伎俩操控妻子。他感到一丝烦人的不悦。与其说想法,不如说是一个感觉。问题就出在贝弗莉和这个叫作邓布洛的家伙是青梅竹马,而他娶的老婆(虽然贝弗莉并不觉得)长得非常像汤姆·罗根的妻子。

    邓布洛和贝弗莉小时候到底玩过哪些把戏?邮局游戏?转瓶子?

    还是什么?

    汤姆坐在座位上,用书轻拍大腿,觉得太阳穴开始跳动。

    他在班戈国际机场降落,向租车公司的柜台询问,服务小姐(有些身穿黄色制服,有些穿着红色或爱尔兰绿的制服)紧张地看着他满是伤痕、凶神恶煞的脸,用更紧张的语气向他道歉,说车子都租完了。

    汤姆走到报摊买了一份当地报纸,翻到广告版开始找,完全无视过往旅人的目光。他挑了其中三则,打到第二通电话就中奖了。

    “我在报上看到你有一辆七六年的福特LTD要卖,开价一千四百美元。”

    “对啊,没错。”

    “听着,”汤姆摸了摸外套口袋里的皮夹,鼓鼓的都是现金,总共六千美元,“你把车开到机场来,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车。你给我车子、交易契约和行驶证,我给你现金。”

    想卖福特车的老兄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得留着车牌。”

    “当然,没问题。”

    “我怎么认出你呢?你是——”

    “我姓巴尔。”汤姆说。他正好看见大厅对面的广告牌写着巴尔港航空给您新英格兰和全世界!“我会在航站楼尾端的出口等你。你一眼就会认出我来,因为我的脸不是很好看。我昨天和老婆去滑雪,结果重重摔了一跤。不过我想我算幸运的,只有脸伤,没有骨折。”

    “天哪,真不幸,巴尔先生。”

    “会好的,你只要把车开来机场就行了,兄弟。”

    说完他挂上电话,走到出口,踏进温暖芳香的五月夜色中。

    十分钟后,那家伙开着福特车穿越晚春暮霭出现了。还是个小鬼头。两人完成交易,小鬼草草写了一张契约给他,汤姆随便收进大衣口袋里,接着看那小子将缅因州的车牌取下。

    小伙子忙完后,汤姆说:“我出三美元买你的螺丝刀。”

    小伙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接着耸耸肩将螺丝刀递给汤姆,接过他手上的三美元。不关我的事,他耸肩说。汤姆心想,对极了,小兄弟。汤姆看他搭上出租车,然后才坐进福特车里。

    那辆车烂透了。传动系统吱嘎乱响,车身摇摇欲坠,到处发出怪声,刹车又不灵光。但无所谓。他开到长期停车场,取票入内,将车停在一辆看来停了很久的斯巴鲁旁,用小伙子的螺丝刀拆下斯巴鲁的车牌,挂到福特车上,一边工作一边哼歌。

    晚上十点,他已经开上2号公路往东,将缅因州地图摊开放在前座上。他发现车内的收音机不管用,便静静开车。没什么区别,反正他有很多事情要想,例如逮到贝弗莉之后要怎么“好好”对付她。

    他心里很确定,非常确定,贝弗莉离他不远了。

    而且在抽烟。

    哦,亲爱的,你惹错对象了,竟然惹上汤姆·罗根。老实讲,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怎么处置你。

    福特车在夜幕下奔驰,追逐自己的远光灯。汤姆抵达新港时,很清楚自己到了哪里。他在大街上发现一间药妆店还开着,便进去买了一条骆驼牌香烟。老板祝他晚安,他也祝老板晚安。

    他将烟扔到前座,继续出发。他缓缓驶上7号公路,一边寻找出口。找到了,3号公路,一个路标上写着黑文三十四公里,德里二十四公里。

    他驶入辅路,开始让福特车加速。他看了看那条烟,脸上微微一笑,伤痕处处的肿胀脸庞映着仪表板的绿光,显得诡异而残忍。

    我带了香烟给你,贝,汤姆想。车子驶在成排的松树和杉木之间,以大约一百公里的时速朝德里前进。没错,一整条,都给你。亲爱的,等我见到你,我会让你把每一根烟吃下去。要是那个叫邓布洛的需要好好调教一番,也可以安排。没问题的,贝,一点问题也没有。

    自从那贱人偷袭他又逃之夭夭之后,汤姆第一次觉得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奥黛拉搭乘英航的头等舱直飞缅因。她傍晚六点十分从希思罗机场起飞,之后便一直追着太阳跑。太阳赢了,而且一直领先,不过无所谓。凭着一点天赐的好运,她找到了这架从伦敦到洛杉矶的英航23号航班,中途在一处加油……就是班戈国际机场。

    这天简直像一场疯狂的噩梦。不用说,《阁楼》的制片弗雷迪·费尔斯通急着要找威廉。另外,原本要代替奥黛拉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女特技演员也出了状况。看来特技演员也有工会,而这位女替身已经做满一周的工时上限了。工会要求弗雷迪签署加薪合约,不然就另请高明。问题是他们找不到和奥黛拉体形相近的女替身。弗雷迪告诉工会领袖,既然如此,他们只好找男人当替身了,反正摔落楼梯又不需要胸罩和内裤。他们有红色假发,还有假乳房和臀垫,必要时在屁股垫东西也行。

    这不成,老兄,工会领袖说,由男人担任女人的替身违反工会规定,这是性别歧视。

    在电影圈里,弗雷迪的脾气是出了名的。讲到这里,他已经火冒三丈,叫工会领袖(一个体臭令人无法忍受的胖子)滚一边去。工会领袖警告他最好闭嘴,不然《阁楼》就别想再有特技演员了,说完又用拇指和食指做出“给小费”的动作,让弗雷迪大为光火。工会领袖虽然人高马大,可是皮松肉软,而弗雷迪只要有机会就玩美式足球,还曾经当板球投手拿下一百分,身材高大又结实。他将工会领袖轰出去,回到办公室思考,二十分钟后出来大喊要找威廉,希望威廉重写,将摔倒的戏删掉。奥黛拉只好跟他说威廉已经离开英国了。

    “什么?”弗雷迪说,惊讶得合不拢嘴。他看着奥黛拉,好像她疯了,“你说什么?”

    “我说,他被人叫回美国了。”

    弗雷迪好像想抓她,让奥黛拉吓得往后缩。弗雷迪低头看了看双手,接着手插口袋望着她。

    “对不起,弗雷迪,”她低声说,“真的很抱歉。”

    她起身走到炉边,从加热板上拿起咖啡壶倒了一杯,发现自己的手微微发抖。她坐回座位,听见弗雷迪的大嗓门从扩音器传出来,要所有人回家或去酒吧,今天停拍一日。奥黛拉听了心头一惊。一天停拍至少损失一万英镑。

    弗雷迪切掉对讲机,起身倒了一杯咖啡,接着坐回座位,掏出一包锡尔卡烟递给奥黛拉。

    奥黛拉摇摇头。

    弗雷迪点起一根烟,隔着烟雾眯眼看她:“事情很严重,对吧?”

    “对。”奥黛拉说,尽量保持镇定。

    “出了什么事儿?”

    她真的很喜欢弗雷迪,也真的信任他,因此便一五一十将她知道的事情都跟他说了。弗雷迪听得很认真,很严肃。其实没什么好讲的,她说完后,剧组人员还没有走完,还听得见关门和发动车子的声音。

    弗雷迪望着窗外沉默半晌,接着转头看着她说:“他应该是精神崩溃了吧。”

    奥黛拉摇摇头。“不对,不是这样。他不是。”她吞了吞口水说,“你得亲眼看到才晓得。”

    弗雷迪不自然地笑了笑:“你知道,男人很少会把小时候的承诺当一回事儿,而且你也读过威廉的小说,知道里面经常提到童年,都写得很好,非常详尽。说他忘了小时候发生的所有事情,根本是个笑话。”

    “他手上的疤,”奥黛拉说,“之前没有,今天早上才出现。”

    “胡扯!是你直到今天早上才注意到。”

    她无助地耸耸肩:“要是之前就有,我一定会发现。”

    她看得出来他也不相信这一点。

    “现在该怎么办?”弗雷迪问,但她只能摇头。弗雷迪用第一根烟的烟尾点了另一根烟。“我可以搞定工会领袖,”他说,“靠我可能不行,因为现在要他再派替身给我,除非我下地狱。我会叫泰迪·罗兰德去他办公室。泰迪虽然是同志,但那一张嘴连树上的鸟都哄得下来。问题是之后呢?我们只剩四周可以拍摄,你老公却跑到马萨诸塞——”

    “缅因——”

    他挥挥手:“管它哪一州。重点是少了他,你还能专心吗?”

    “我——”

    他弯腰向前:“我很喜欢你,奥黛拉,真的。我也喜欢威廉,即使他给我捅出这么大的乱子。我想会有办法的。假如剧本需要改,我可以自己来。反正我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儿……要是修改的结果他不满意,那也是他的错。我可以没有威廉,但不能没有你。你不能跑回美国去找你老公,我需要你全力投入。你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要你想一想。只要你挺身而出,做好分内的事儿,我们或许就能蒙过一阵子,甚至撑到杀青。我的性格可能很坏,但我不是会记仇的人,也不会跟你说要是你走人,我会让你永远在这一行混不下去。但你得知道,万一你被人传说难搞,下场可能就是这样。我知道我讲得很直白,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她淡淡地说。老实讲,她其实不在乎。她心里只惦着威廉。弗雷迪是个好人,但他没办法了解。无论人好不好,他分析了那么多,想的都是这部电影怎么办。他没有看到威廉的眼神……也没听到他口吃。

    “很好,”他起身说,“跟我一起到兔子与猎犬酒吧坐坐吧,我想我们都需要喝一杯。”

    她摇摇头:“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喝酒。我要回家把事情想清楚。”

    “我帮你叫车。”他说。

    “不用了,我搭火车回去。”

    他一只手放在话筒上,直直地望着她。“我想你打算去找他,”他说,“而我认为这是天大的错误,小姑娘。他现在可能心慌意乱,但毕竟是个沉稳的人。他会搞定的,然后就会回来了。他要是希望你一起去,绝对会跟你说。”

    “我还没打定主意。”她说,但知道自己早就决定了,早在清晨出租车来接她之前就决定好了。

    “小心点,亲爱的,”弗雷迪说,“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儿。”

    她觉得他在用自己的人格鞭打她,逼她就范,承诺把工作做好,被动等待威廉回来……或再次消失在他曾经走出的黑暗过去里。

    她走到他面前,轻轻吻了他的脸颊:“再见了,弗雷迪。”

    回家之后,她打电话给英国航空公司,跟办事员说她想去缅因州一个叫作德里的小镇。办事员默默查询电脑……接着告诉她一个仿佛来自天堂的好消息,英航23号航班会在班戈停留,离德里不到八十公里。

    “需要我为您订位吗,小姐?”

    奥黛拉闭上眼睛,看见弗雷迪那粗犷、和善而又诚挚的脸,听见他说:小心点,亲爱的,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儿。

    弗雷迪不想她离开,威廉也不想,那她的心为什么一直喊着她非去不可?她闭上眼睛。天哪,我觉得好混乱——

    “小姐,您还在吗?”

    “帮我订位。”奥黛拉说完就迟疑了。小心点,亲爱的……也许她该睡一觉,让自己离疯狂远一点。她开始在皮包里翻找美国运通卡,“明天的航班,最好是头等舱,没有也无所谓。”反正要是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取消。也许我真的会取消。也许我明天起床就清醒了,知道该怎么做了。

    但今早醒来她一点也不清醒,她的心一直大声叫她走,夜里也不停地做着疯狂的噩梦。所以她打电话给弗雷迪,不是因为想打,而是觉得为了他必须打。不过效果有限——虽然词不达意,但她努力让他明白她觉得威廉可能很需要她——弗雷迪轻轻挂上电话。他只说了一声喂,听完之后就咔嗒一声将电话挂了。

    不过,奥黛拉觉得那一声咔嗒已经说明了一切。

    飞机于美国东部时间七点零九分降落在班戈。奥黛拉是唯一下机的乘客,其他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可能心想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下机,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奥黛拉很想告诉他们,我是来找我先生的,就这么简单。他回到这里附近的一个小镇,因为童年死党打电话来,提醒他当年做了一个他已经忘得差不多的承诺,还让他想起自己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想起的死去的弟弟。噢,那通电话还让他又开始口吃……让他双手的掌心出现奇怪的白疤。

    她想,这时登机桥上的海关人员就会鸣哨,叫白袍人出动。

    她拿了行李——只有一件,在输送带上显得很孤单——走到租车公司柜台前。汤姆·罗根一小时后也来到同一个地方。不过她的运气比他好,全美租车公司还有一辆达特森汽车。

    柜台小姐填好表格,让奥黛拉签名。

    “我就觉得是您,”柜台小姐说了一句,接着又腼腆地说,“我可以请您帮我签名吗?”

    奥黛拉照办了,在一张租车表格背面签下名字,心想:好好享受吧,小姑娘。要是弗雷迪·费尔斯通说得没错,这张纸五年后就不值钱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才到美国十五分钟,就已经开始用美国人的方式思考了,想想还真有意思。

    她拿了地图。柜台小姐还因为见到明星而说不出话来,勉强帮她标出到德里的最佳路线。

    十分钟后,奥黛拉已经上路了。她每到一个路口,就提醒自己别一时忘了,把车开到左边车道,否则就要开出马路了。

    开着开着,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

    出于命运的安排或某种巧合(其实这种巧合在德里比其他地方更常发生),汤姆住在外杰克逊街的科拉饭店,奥黛拉则住在假日饭店。两家汽车旅馆就在隔壁,停车场只隔着一条水泥人行道,而奥黛拉租来的达特森汽车和汤姆买下的福特车就这么对向停着,车头对着车头。两人都睡了,奥黛拉静静侧身熟睡,汤姆·罗根则是仰面朝天,肿胀的双唇随着沉重的鼾声掀动着。

    亨利那天都在躲躲藏藏,躲在9号公路旁的树丛里。他时而打盹,时而躺着看警车有如猎犬般从他眼前经过。那群窝囊废在餐厅吃午饭,他则是听着月亮上传来的声音。

    入夜之后,他从路旁走出来,开始伸大拇指搭便车。

    过了一会儿,某个笨蛋来了,开门让他上车。

    德里:插曲之三

    鸟儿俯冲到人行道上——

    不晓得我看见了——

    它将一只蚯蚓咬成两半

    然后生吞了。

    ——艾米莉·狄金森,《飞到人行道上的鸟》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七日

    黑点酒吧的大火发生在一九三〇年深秋。我认为,那场火(我父亲幸运地死里逃生)是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连续谋杀和失踪案的结束,就像基奇纳钢铁厂爆炸是再往前二十五年那一个周期的结束一样。每一个周期似乎都需要一场大屠杀作为终结,以平息背后的可怕力量……让它再沉睡二十五年左右。

    然而,每个周期不仅需要大屠杀作终结,似乎也需要同等的事件来引发。

    这让我留意到了布拉德利帮。

    他们是在运河街、主大街和堪萨斯街的三岔路口被击毙的——事实上,离威廉和理查德一九五八年六月看到的那张会动的相片里的场景不远——发生在黑点大火的十三个月前,一九二九年十月……过了不久,美国股市就崩盘了。

    许多德里居民选择遗忘黑点酒吧的大火,不是说自己出城造访亲戚,就是那天下午在打盹,直到晚上听广播新闻才晓得出事了,甚至当着你的面说谎,假装没这回事儿。

    根据警察日志,苏利文警长当天根本不在城里(我当然记得,艾洛修斯·内尔坐在班戈市鲍尔森赡养院露台的椅子上对我说,那是我第一年当警察,我理应记得。他到西缅因去猎鸟了。等他回来,尸体已经装好抬走了,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但在一本讲述黑帮的书《血字与恶徒》里有一张太平间的相片,一个男人站在艾尔·布拉德利满是弹孔的尸体旁咧嘴微笑。那家伙如果不是苏利文警长,肯定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后来我总算从基恩先生那里听到事件的真实经过,至少我这么认为。诺伯特·基恩是中央街药店的老板,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七五年在那里开店。他虽然乐意与我交谈,但和贝蒂·里普森的父亲一样要我关上录音机,他才肯把故事告诉我。其实录音无妨,我还能听见他细薄的声音。如果德里是一个合唱团,他只是另一个孤独的声音。

    “没理由不告诉你,”他说,“反正没人愿意写出来,就算写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他递给我一个旧式的药罐,“要吃甘草糖吗?我记得你喜欢红色的,迈克。”

    我拿了一颗:“苏利文警长那天在场吗?”

    基恩先生笑了笑,拿了一颗甘草糖说:“你很想知道,对吧?”

    “是啊。”我嚼着红色的甘草糖说。我小时候常将零钱放在柜台上,递给当年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基恩先生。糖果的滋味就和从前一样好。

    “你那时年纪太小,不会记得鲍比·汤姆森一九五一年季后赛为巨人队击出的那支全垒打,”基恩先生说,“你应该才四岁。几年后,报纸有一篇报道提到那场比赛,说纽约大约有一百万人宣称自己那天就坐在场边观战。”基恩先生嚼着甘草糖,嘴角流出一点黑色的唾沫。他用手帕仔细抹掉口水。我们就坐在药店后方的办公室,因为诺伯特·基恩虽然八十五岁高龄,已经退休十年了,却仍然在为经营药店的孙子管账。

    “布拉德利帮的事情完全相反!”他高声说道,虽然脸上带着笑,却不开心,而是愤世嫉俗,冷冷地回忆着,“那时德里的人口大约两万,主大街和运河街的柏油路已经铺好四年,但堪萨斯街还没铺,每到夏天便尘土飞扬,三月和十一月则是泥泞一片。每年六月和七月四日,市长就会对一里坡的居民灌迷汤,说政府会帮堪萨斯街铺柏油,但一直到一九四二年才兑现……我刚才说到哪里?”

    “当时德里的居民大约两万。”我立刻接口说。

    “噢,对呀。嗯,那两万名居民当中,可能一半都过世了,甚至更多。五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而德里的人又很容易早死。可能是空气的缘故。不过,那些活下来的人,我认为会承认布拉德利帮闹事那天自己在城里的人可能不到十个。我猜卖肉的巴奇·罗登可能会老实说。他有其中一辆车的相片,就挂在他切肉的地方的墙上。从相片里你很难看出来那是车子。夏洛特·利托菲尔德要是心情好,可能会透露一两件事儿。她目前在教高中,当时应该不超过十岁或十二岁,但我敢打赌她记得很多。卡尔·斯诺……奥布里·斯达西……艾本·斯坦普尼尔……还有那个在沃利酒吧彻夜喝酒,画好笑图画的家伙——我记得他叫皮克曼——他们会记得他叫什么。他们那天都在……”

    他没有把话说完,默默看着手里的甘草糖罐。我很想戳他叫他讲下去,但还是忍住了。

    半晌之后,他说:“大多数人都会撒谎,我是说,就像那些谎称自己亲眼看见鲍比·汤姆森击出全垒打的人一样。但后者说谎是因为希望自己在现场,前者撒谎却是因为希望自己那天不在德里。你懂我的意思吗,小子?”

    我点点头。

    “你真的想听下去?”基恩先生问我,“你看起来有点紧张,迈克先生。”

    “我不想听,”我说,“但我想我最好还是听下去。”

    “好吧。”基恩先生温和地说。那天是我的回忆日。他之前递甘草糖罐给我,让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爸妈常听的一个广播节目:《寻人大王基恩先生》。

    “警长那天也在德里。他本来要去猎鸟,但拉尔·梅琴跟他说艾尔·布拉德利下午会来之后,他马上改变了主意。”

    “梅琴怎么会知道?”我问。

    “呃,这件事也很有意思。”基恩先生说,脸上再次出现嘲讽的笑容,“布拉德利从来不是联邦调查局的头号公敌,但他们还是想逮住他——从一九二八年左右开始,我想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艾尔·布拉德利和他弟弟乔治在美国中西部抢了六七家银行,还绑架了一名银行家要求赎金。但赎金付了——三万美元,这在当时是大数目——银行家还是惨遭撕票。

    “当时美国中西部开始扫荡帮派分子,于是艾尔、乔治和他们的手下便往东北移动,朝德里这里发展。他们在新港市边缘租了一间大农舍,离现在的鲁林农场不远。

    “那是一九二九年,时值盛夏,可能是七月或八月,甚至九月初……我不晓得确切的时间。他们一共八个人——艾尔·布拉德利、乔治·布拉德利、乔·康克林和他弟弟卡尔,还有一个叫作阿瑟·马洛伊的爱尔兰佬,大伙儿都叫他‘爬行耶稣’,因为他虽然近视,却只有必要时才会戴眼镜。帕特里克·科迪,来自芝加哥的年轻人,据说是杀人魔,但长得俊俏挺拔。另外还有两个女人,凯蒂·唐纳修和玛丽·豪瑟。凯蒂是乔治·布拉德利的老婆,玛丽则是科迪的女人,但根据后来的传闻,她有时也和其他人睡。

    “他们躲到这里,以为既然远离印第安纳州就不用怕了,其实完全搞错了。

    “他们低调了一阵子,接着就无聊了,决定再度出马。他们武器充足,但弹药有点不够,于是便在十月七日坐着两辆车来德里。帕特里克·科迪和两个女人上街买东西,其他人则跑到梅琴的体育用品店。凯蒂·唐纳修在佛里斯百货买了一件洋装,两天后就穿着那件衣服丧命。

    “拉尔·梅琴在店里接待了那些人。他后来死于一九五九年,因为太胖了,以前就是。但他的眼睛可没问题。他说他一眼就看出进来的人是艾尔·布拉德利。他觉得他也认出了其他人,但直到马洛伊戴上眼镜好看清楚玻璃柜里陈列的刀子,他才确定是他。

    “艾尔·布拉德利走到他面前说:‘我们想买一点子弹。’

    “‘嘿,’拉尔·梅琴说,‘那你们来对地方了。’

    “布拉德利递给他一张纸,拉尔拿起来读了。那张纸现在找不到了,起码据我所知是不见了,但拉尔说他看完之后全身的血都凉了。他们要点三八口径子弹五百发、点四五子弹八百发、点五〇子弹六十发——那种子弹根本已经停产了,还要装有猎鹿弹和猎鸟弹的猎枪子弹、点二二短枪和长枪子弹各一千发,外加——听好了——一万六千发点四五口径的机关枪子弹。”

    “天哪!”我说。

    基恩先生又露出嘲讽的微笑,将甘草糖罐递给我。我先摇头拒绝,但还是拿了一颗。

    “‘这笔订单还真了不得啊!’拉尔说。

    “‘拜托,艾尔,’爬行耶稣马洛伊说,‘我早就跟你说在这种小地方拿不到我们要的东西的。我们去班戈吧。那里也不会有那么多弹药,但起码值得去走走。’

    “‘等一下,’拉尔说,语气镇定到了极点,‘这么好的买卖,我可不想让给班戈的那个犹太佬。我现在就能给你们点二二口径的子弹,还有猎枪子弹,外加点三八和点四五口径的子弹各一百发。剩下的——’拉尔半闭眼睛,手指轻敲下巴,好像在计算时间,‘我后天给你,如何?’

    “布拉德利笑得合不拢嘴,大赞好极了。卡尔·康克林说他还是想去班戈,但被其他人否决了。‘如果你没把握准时交货,最好现在就说,’艾尔·布拉德利对拉尔说,‘因为我平常是个好人,但生起气来可是没有人敢惹我,听懂没有?’

    “‘我知道,’拉尔说,‘我会把弹药都准备好的。请问您是——’

    “‘瑞德,’布拉德利说,‘理查德·瑞德,敬请指教。’

    “他伸出手,拉尔笑着和他握手:‘很高兴认识您,瑞德先生。’

    “接着,布拉德利问他什么时候过来取货,拉尔·梅琴立刻回答说两点如何?那几名歹徒说好,接着就闪人了。拉尔目送他们离开,看见他们在人行道上跟科迪和两个女的碰头。拉尔也认出科迪来了。

    “所以,”基恩先生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你觉得拉尔怎么做了?报警吗?”

    “我想他没有报警,”我说,“根据之后发生的事情来看,应该是这样。换成是我,我就算断了腿也会打电话。”

    “也许你会,也许你不会。”基恩先生依然目光炯炯,露出嘲讽的微笑,让我打了个哆嗦,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他也知道我晓得。沉重的事物一旦开始滚动就无法停止,要在平坦的地面上滚动够久才能让动能消失。挡在前面只会被碾过去……而且它还是不会停。

    “也许你会,也许你不会。”基恩先生又说了一次,“但我可以跟你说拉尔·梅琴怎么做。那一天和隔天,只要他认识的人(男人)走进店里,他就会告诉对方,说他知道是谁在新港和德里交界的森林里猎鹿、猎松鸡。是布拉德利那一票人。他很有把握,因为他认出他们了。他说布拉德利和他的手下明天会来拿剩下的货,说他答应布拉德利给他所需的弹药,而且他打算信守承诺。”

    “有多少?”我问。我觉得自己被他闪闪发亮的眼神催眠了。忽然间,后房里干燥的气味——药物、药粉、曼秀雷敦、维克斯伤风膏和诺比舒咳止咳糖浆的味道——突然令人窒息……但我宁可憋气至死,也不想离开。

    “你是问拉尔跟多少人说了?”基恩先生问。

    我点点头。

    “我不确定,”基恩先生说,“我又没有守在那里算。我想就他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吧。”

    “他可以信任的人。”我喃喃自语,声音有点干。

    “是呀,”基恩先生说,“德里人嘛,你知道,有种的人不多。”他说完这个老笑话就笑了。

    “布拉德利帮造访拉尔隔天,我十点左右去他店里找他帮忙,看我送洗的底片好了没——那时梅琴还卖相机和冲印相片——但拿到相片后,我又跟他说我也想买温切斯特猎枪的子弹。

    “‘小子,你也想打几枪是吧?’拉尔将子弹递给我,一边问道。

    “‘是啊,说不定还能解决几个浑蛋呢。’我说,说完我和他都笑了。”基恩先生笑着猛拍他细瘦的大腿,仿佛这依然是他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他弯腰向前,拍了拍我的膝盖说:“小伙子,我想说的是,话很快就传开了。德里很小,你知道。只要讲给对的人听,话就会传出去……懂吗?要不要再来一颗甘草糖?”

    我伸出麻痹的手指拿了一颗。

    “愈吃愈胖。”基恩先生说完呵呵笑了。他忽然显得老态龙钟……老到极点,双光镜滑下消瘦的鼻梁,脸颊的皮肤又紧又薄,挤不出皱纹。

    “隔天我带着手枪到我店里,鲍勃·坦纳——我之后的助手都没有他勤快——也带了他老爸的猎枪来。十一点左右,格里高利·科尔进来买汽水,腰带上就插着一把柯尔特点四五手枪!

    “‘可别打到自己的鸟蛋啊,格里。’我说。

    “我大老远从米尔福德的森林里赶过来,而且他妈的还宿醉,’格里高利说,‘我猜日落之前应该可以打掉某人的鸟蛋吧。’

    “下午一点半左右,我在店门口挂上写着马上回来,请稍待的告示牌,然后带着手枪走到店后头的理查德巷。我问鲍勃·坦纳要不要一起来,他说他最好先把艾默森太太的药搞定,然后再和我会合。‘留个活口给我,基恩先生。’他说,但我说我不敢保证。

    “运河街上几乎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车,只偶尔有货车经过。我看见杰克·潘奈特过马路,两手各拿着一支步枪。他遇见安迪·克里斯,两人一起走到战争纪念碑遗址所在地的长椅旁,你知道,就是运河潜入地底那里。

    “佩蒂·凡内斯、艾尔·内尔和吉米·戈登都坐在法院外的台阶上,从篮子里拿三明治和水果吃,交换彼此喜欢的食物,就像学校里的小孩一样。他们身上都带着武器。吉米·戈登那把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春田老枪看起来比他个头还大。

    “我看见一个小孩朝一里坡走,应该是扎克·邓布洛吧,就是你死党——后来成为作家的那位——的父亲。基督科学书屋的肯尼·波顿在窗边说:‘你最好赶快离开,孩子,这里就要枪战了。’扎克看了他一眼,立刻拔腿就跑。

    “附近到处都是男人,带着枪站在门口,坐在台阶上或看着窗外。格里高利·科尔坐在门口,点四五手枪放在腿上,二十多发子弹有如玩具兵摆在他身旁。布鲁斯·杰格麦尔和瑞典佬奥拉夫·特拉门尼斯站在毕朱电影院门口遮檐的阴影底下。”

    基恩先生看着我,但穿透了我。他的目光不再尖锐,而是带着回忆的迷蒙,有如想起生命最快乐的时光一般温柔。或许是他击出了第一个全垒打,钓到了第一条大得值得留下的鳟鱼或第一次躺在女人身旁。

    “我记得我听见风声,小子,”他梦呓般说,“我记得听见风声和法院的钟敲了两下。鲍勃·坦纳走到我身后,我紧张得差点轰掉他的脑袋。

    “他向我点点头,接着便穿过马路走到凡诺克干货店,身后拖着影子。

    “你心想两点十分了,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两点十五、两点二十,你一定以为大家都会如鸟兽散了,对吧?可是没有。大家都待着没走,因为——”

    “因为你们知道他们一定会来,对吧?”

    他眼睛一亮,有如听到学生的答案很满意的老师。“没错!”他说,“我们都知道。没有人说,也不需要说。没有人说‘好吧,我们就等到二十分,要是他们还没来,我就得回去工作了’之类的话。所有人都按兵不动。两点二十五分左右,那两辆车出现在一里坡,从路口拐了过来。两辆车一红一深蓝,康克林兄弟、帕特里克·科迪和玛丽·豪瑟坐雪佛兰,布拉德利兄弟、马洛伊和凯蒂·唐纳修坐在凯迪拉克La Salle上。

    “他们顺利经过路口,但艾尔·布拉德利忽然猛踩刹车,让后头的科迪差一点儿撞上他。街上太静了,艾尔立刻察觉事有蹊跷。他是头野兽,而四年鼬鼠般的逃亡生活让他变得非常警觉。

    “他打开车门,站在踏板上左右张望一番,接着朝科迪做了个撤退的手势。科迪问说:‘怎么了,老大?’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只听见他们说了这句话。我还记得看见阳光一闪,是小镜子的反光。豪瑟那小妞正往鼻子上扑粉。

    “就在这时,拉尔·梅琴和他的帮手毕夫·马洛从店里跑出来。‘手举起来,布拉德利,你们被包围了!’拉尔大吼。布拉德利还来不及转头,拉尔就开始扫射了。起初没打中,但不久便击中布拉德利的肩膀。弹孔立刻冒出鲜血,布拉德利抓住车门边钻进车里,打挡倒车。所有人开始疯狂开枪。

    “枪战大约四五分钟就结束了,但感觉很久、很久。佩蒂、艾尔和吉米坐在法院台阶上没有起身,直接朝雪佛兰车尾扫射。我看见鲍勃·坦纳单膝跪地,拿着老步枪不断上膛滥射。杰格麦尔和特拉门尼斯在电影院遮檐下对着凯迪拉克的左边车身开枪,格里高利·科尔站在水沟里,双手握着点四五自动手枪,飞快扣动扳机。

    “街上大概有五六十人同时射击。拉尔·梅琴事后在他店面砖墙上挖出三十六个弹壳,而那时枪战已经过了三天,几乎所有人都用袖珍刀挖走一颗弹壳当作纪念品了。枪战最激烈的时候,感觉就像马恩河会战一样,梅琴店面的窗户都被枪击震碎了。

    “布拉德利将车子掉转一百八十度,虽然动作很快,但等他转完圈,四个轮胎都被子弹打爆了,车头灯被击碎,风挡玻璃也没了。爬行耶稣马洛伊和乔治·布拉德利在后座窗边向外开枪,我看见一发子弹击中马洛伊的脖子,打出一个大洞。他又开了两枪,随即双臂瘫软,整个人摔出车窗外。

    “科迪想要掉转车头,结果撞上凯迪拉克的车尾。走到这一步,孩子,他们已经没戏唱了。雪佛兰的前挡板和凯迪拉克的后挡板卡在一起动弹不得,他们不可能驾车逃逸了。

    “乔·康克林从后座出来,站在路口中央,双手各拿着一把手枪,开始疯狂滥射,朝杰克·潘奈特和安迪·克里斯开枪。两人从长椅摔落到草地上,安迪不停大喊:‘我中枪了!我中枪了!’其实他几乎毫发未伤,他们俩都是。

    “乔·康克林将手上两支枪的子弹都打完了才中枪。他的外套向后甩,裤子像被看不见的缝纫女工扯动似的往上拉,头上的稻草帽飞掉了,露出他中分的头发。他将一支枪夹在腋下,想帮另一支枪装子弹,结果被某人从下方射中了双腿,应声倒地。肯尼·波顿事后宣称是他击毙乔的,但没办法证实,任何人都有可能。

    “乔的弟弟卡尔跟着走出来。乔倒下不久,他也头部中弹,有如一吨砖头似的重重倒在地上。

    “玛丽·豪瑟走出车外,可能想投降吧,我不晓得。她的右手仍然拿着帮鼻子扑粉的化妆镜。我记得她在尖叫,但几乎听不见,因为周围枪林弹雨。化妆镜从她手中弹开,玛丽想躲回车里,可是臀部中了一枪,但还是勉强挣扎着爬回车内。

    “艾尔·布拉德利拼命掉转车头,最后总算让车子挣脱了。他开了三米左右保险杆才掉下来。

    “所有人拼命开枪,车窗都被击碎了,一块挡泥板掉在马路上。马洛伊的尸体挂在车外,但布拉德利兄弟还活着。乔治从后座开枪,他的老婆死在他身旁,一只眼睛被打穿了。

    “艾尔·布拉德利将车开到大路口,接着便冲上人行道停住了。他离开车子,开始朝运河街跑,结果被打成了蜂窝。

    “帕特里克·科迪从雪佛兰下来,似乎打算投降,没想到却从腋下的枪套里掏出一把点三八手枪。他似乎开了三枪,毫无目标地乱射,接着衬衫便起火撕裂了。他身体贴着雪佛兰的车身往下滑,跌坐在脚踏板上。他又开了一枪,据我所知只有那一枪打到了人。子弹击中某个东西,反弹擦过格里高利·科尔的手背。后来科尔每回喝醉就会炫耀手上的伤疤,直到有人——可能是艾尔·内尔——将他拉到一旁,跟他说最好别再讲布拉德利帮的事情,他才不再提起。

    “玛丽·豪瑟再次下车,这回肯定想投降,因为她高举双手。我想当时没有人想杀她,但车外枪林弹雨,她走出来正好遇上。

    “乔治·布拉德利逃到战争纪念碑旁的长椅边,被人用猎枪打爆了脑袋,倒在地上一命呜呼,裤子都尿湿了……”

    我从罐子里又拿了一颗甘草糖,几乎没察觉自己在做什么。

    “所有人继续朝车子开枪,过了一分钟左右才放慢下来,”基恩先生说,“男人一旦杀得兴起,就很难平复。这时,我转头看见苏利文警长站在法院台阶上,内尔他们后面,拿着瑞明顿步枪朝被打烂的雪佛兰猛射。别相信其他人说的,说警长当时不在现场。我诺伯特·基恩在这里告诉你,他当然在。

    “停火之后,那两辆车已经不成形了,变成两堆废铁,碎玻璃散落一地。大家开始朝车子走去,没有人开口,四下只听得见风声和鞋子踩到碎玻璃的声音。就在这时,有人开始拍照了。记住一件事,孩子,只要有人开始拍照,就表示事情结束了。”

    基恩先生看着我,椅子前后摇晃,拖鞋轻轻敲着地板。

    “德里《新闻报》的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我只能这么说。针对那天的事件,报纸头条只写着“州警和联邦探员联手,激战击毙布拉德利帮成员”,副标题是“地方警力提供支持”。

    “那还用说,”基恩先生开心地笑着说,“我亲眼看见《新闻报》发行人麦克·劳克林朝乔·康克林打了两轮子弹。”

    “天哪!”我呢喃道。

    “还要吃甘草糖吗,孩子?”

    “够了,”我舔舔嘴唇说,“基恩先生,事情闹得这么……这么大,怎么可能盖得下去?”

    “不是掩盖,”他说,似乎很意外我会这么说,“只是没有什么人提起,而且老实讲,有谁在乎?那天中枪的又不是总统或第一夫人。这就跟打死疯狗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干掉它们,就会被它们干掉。”

    “那两个女的呢?”

    “都是婊子,”他漠然地说,“再说,这件事发生在德里,又不是纽约或芝加哥。发生在哪里就和发生了什么一样重要,孩子。这就是洛杉矶地震死了十二个人会上头条,中东某个蛮荒国家有人杀死三千个人不会被人知道的原因。”

    再说,这件事发生在德里。

    我之前就听过这说法,我想要是再往下问,应该还会听到……不断听到。他们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在对智障讲话。就像你问他们为什么人走路会贴在地上,他们回答“因为重力”一样,仿佛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自然法则。当然,最糟的是,我真的了解。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诺伯特·基恩。

    “枪战开始之后,您看到过任何您不认识的人吗?”

    基恩先生的答案来得飞快,让我体温瞬间降了十摄氏度,起码我这么感觉。“你是说小丑吗?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孩子?”

    “哦,我听人家说的。”我说。

    “我只瞄到他一眼。枪战升温之后,我就很投入了,只四下张望过一次,看见他就站在毕朱电影院的遮檐底下,在那些瑞典佬身后。”基恩先生说,“他穿得完全不像小丑,身上一件农夫围兜,底下是棉质衬衫,不过脸和小丑一样上了白色油彩,还有一张血盆大口,加上一撮一撮的假发,你知道,橘色的,感觉很滑稽。

    “拉尔·梅琴从来没见过那家伙,但毕夫见过。只是毕夫一定糊涂了,因为他以为小丑是在左边公寓的某扇窗户后头,可是我问吉米·戈登——他后来死在珍珠港,你知道,和船一起沉的,我记得是加利福尼亚号——他却说小丑站在战争纪念碑后面。”

    基恩先生摇摇头,微微一笑。

    “人遇到大事的反应有时很可笑,他们事后记得的事情有时更可笑。你会听到十六个版本,没有两个完全吻合,例如小丑拿的枪——”

    “枪?”我问,“他也开枪了?”

    “是呀,”基恩先生回答,“我记得瞄到他的时候,他手上好像拿着温切斯特连发猎枪,但我后来才察觉应该是我自己这么觉得,因为我拿的正是温切斯特猎枪。毕夫·马洛以为小丑拿的是瑞明顿,因为他拿的是瑞明顿。我问吉米,吉米说小丑拿的是老式春田枪。很有趣吧,嗯?”

    “是很有趣,”我勉强挤出回答,“基恩先生……你们难道不会好奇一个小丑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吗?尤其还穿着农夫的围兜?”

    “那还用说,”基恩先生说,“出现小丑是没什么,你知道,但我们当然觉得很好奇。大多数人认为那家伙想插一脚,但不想被人认出来。也许是镇议员,例如霍斯特·米勒,甚至是崔斯·纳格勒,当时的镇长。也可能是专业人士,不想暴露身份,例如医生或律师。穿成那样,就算是我老爸我也不认得。”

    他说完轻轻一笑,我问他笑什么。

    “也可能他真的是小丑,”他回答,“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埃斯蒂乡村市集的时间比现在早得多。布拉德利帮丧命时,正好是市集的最高峰。市集有小丑,也许其中一个听说我们这里有好玩的,就决定来凑热闹。”

    他朝我干笑一声。

    “我差不多说完了,”他说,“但我想再告诉你一件事,因为你看起来真的很感兴趣,而且听得很专注。这件事是毕夫·马洛十六年后说的。我们在班戈的派洛特酒吧喝啤酒,他忽然就讲出来了。他说小丑几乎整个人从窗户探出来,他不敢相信他竟然没摔出来。小丑不只探出头、肩膀和手臂,毕夫说他连膝盖都在窗外,整个人悬在半空中,一边往下射击布拉德利帮的车,一边咧开血盆大口狂笑。根据毕夫的说法,‘他简直就像盒子里蹦出来吓人的小丑。’”

    “好像飘在空中一样。”我说。

    “是呀,”基恩先生说,“毕夫还说了一件事,说那件事在枪战之后困扰了他好几个星期,他很想告诉别人,但就是到了嘴边说出不来,宛如停在皮肤上的蚊子或飞蠓。他说他有一天晚上起床小便的时候,终于明白那家伙是什么了。他一边对着马桶撒尿,一边胡思乱想,忽然想到枪战发生在下午两点二十五分,太阳当空,但小丑却没有影子,完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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