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昏昏欲睡,等待我,等待
大火,而我
看见了你,被你的美所撼动
被你的美所撼动
震撼
——威廉·卡罗斯·威廉斯,《帕特森》
我穿着生日服降生
医生打了我的臀
说:你将是个特别的孩子
亲爱的小娃儿。
——悉尼·希米恩,《我的小娃儿》
第十三章 末日大战
威廉最早到。他坐在阅览室门口进来的扶手椅上,看迈克接待那天晚上的最后几名读者——一名老妇人抱着好几本平装本怪诞小说,一名男子拿着一本讲述美国南北战争的历史巨著,还有一个瘦巴巴的小伙子想要借一本塑料封面一角贴着“限借七日”标签的小说。威廉发现那本小说是他的最新作品,却一点也不意外或惊喜。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惊喜的年龄,而意外只不过是信以为真但终究是梦的现实。
一位漂亮女孩穿着用金色大别针别住的苏格兰裙(天哪,威廉心想,我好久没有看到这种裙子了,难道又开始流行了?),将零钱投进复印机里,复印抽印本,一边望着柜台后方的大摆钟。所有声音都如图书馆该有的一样柔和,一样舒服:鞋底和鞋跟轻轻踩在红黑两色油毡地板上的吱嘎声、时钟单调的嘀嗒声,还有仿佛猫咪喵呜叫的影印声。
年轻女孩影印完毕,开始整理印好的纸页。拿着威廉·邓布洛小说的男孩走到她面前。
“玛丽,你把影印好的东西放在桌上就好,”迈克说,“我会处理。”
她露出感激的微笑:“谢谢你,汉伦先生。”
“晚安,玛丽。晚安,比利。你们两个赶快回家吧。”
“小心点,否则妖怪就会……来抓你!”瘦小子比利一边唱着,一边占有似的搂住女孩的纤腰。
“呃,我想妖怪不会要你们这两个丑八怪的,”迈克说,“但还是小心点。”
“我们会的,汉伦先生。”玛丽认真回答,轻轻捶了男孩肩膀一拳。“走啦,丑八怪。”她说完咯咯笑了起来,瞬间便从一个还算迷人的美丽高中女生变成充满活力又不笨拙的十一岁女孩,就像当年的贝弗莉·马什……两人走过他面前,威廉被她的美丽深深撼动……同时觉得恐惧。他很想上前告诉那个男孩,叮咛他走有路灯的马路回家,听见有人说话不要转头张望。
先生,溜滑板怎么可能小心,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说,威廉露出大人才有的遗憾微笑。
他看见男孩帮女孩开门,两人走进连廊,身体贴得更近了。威廉敢用比利夹在腋下的那本小说的版税打赌,那男孩会在推开大门之前偷吻女孩。不吻就是笨蛋,比利小子,威廉心想,平安送她回家吧。老天保佑,好好送她回家!
迈克喊道:“我马上就好,威老大,等我把东西归档。”
威廉点点头,跷起二郎腿,腿上的纸袋沙沙作响。袋子里有一瓶波旁酒,威廉发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喝过酒。这里如果没有冰块,至少有水。不过以他现在的状态,水也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他想起靠在迈克家车库墙边的银仔,接着很自然想起他们(除了迈克)在荒原相遇的那一天。每个人都重述了自己的遭遇:门廊下的麻风病人、走在冰面上的木乃伊、排水管里的血、死在储水塔里的男孩、会动的相片,还有在荒凉的街道上追赶小男孩的狼人。
他现在想起来了,七月四日前一天,他们走到荒原的更里面。那天镇上很热,但坎都斯齐格河东岸的树丛里却很凉爽。他想起不远处有一根水泥涵管,发出的嗡鸣声很像女孩刚才操作的复印机。威廉想起那个声音,还有其他伙伴讲完自己的遭遇之后一起看着他的神情。
他们希望他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行动,但他根本不晓得。不知道的感觉让他绝望。
他看着迈克巨大的影子映在阅览室的深色板墙上,忽然恍然大悟:他当时会不晓得怎么办,是因为七月三日下午碰面时,他们还没到齐。到齐是后来的事儿,在垃圾场后方的砾石坑。从那里可以轻松爬出荒原,要到堪萨斯街或梅里特街都很容易,其实就在现在的州际高架桥附近。那个砾石坑没有名字,已经存在很久了,边缘很容易崩塌,长满杂草和灌木,但还是弹药充足,绝对够打一场石头大战。
但在此之前,在坎都斯齐格河边,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他们希望他说什么?他想说什么?他想起自己环顾他们的脸庞——本、贝弗莉、埃迪、斯坦利、理查德。他想起那个音乐。小理查德。“呼啪、隆啪……”
音乐。轻轻的。还有他眼中的光芒。他想起那光芒,因为理查德靠着最低矮的树枝,并且将晶体管收音机挂在树枝上。他们虽然在树荫底下,但阳光还是照在坎都斯齐格河上,反射到收音机的镀铬表面上,再照进他的眼里。
“把收、收音机拿、拿开,理、理查德,”威廉说,“我快被弄、弄瞎了。”
“没问题,威老大。”理查德立刻答应,将收音机拿下来,完全没耍嘴皮子,而且还把收音机关了。但威廉希望他没关,因为这让寂静变得非常明显,只剩河水潺潺和排水设备的低鸣声。他们全都望着他,他很想叫他们看别的地方。他们以为他是谁?怪胎吗?
但他当然不能那么做,因为他们都在等他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他们发现了可怕的事儿,需要他告诉他们该怎么办。为什么是我?他很想对他们大吼,但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被推上这个位子了。因为他是出点子的人,因为他弟弟被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夺走了。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是威老大,即使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当上这个角色。
他瞄了贝弗莉一眼,随即仓皇避开她眼中镇定的信任。看着贝弗莉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腹中骚动着。
最后,他总算开口说:“我们不、不能报、报警。”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大声、太冲了。“也不、不能找爸、爸爸妈妈,除非……”他满怀希望地看着理查德,“你爸、爸妈呢,四眼田鸡?他们感、感觉还蛮、蛮正常的。”
“天老爷啊,”理查德用土豆管家的声音说,“你显然对我的父母亲一无所知,他们——”
“好好讲,理查德。”坐在本身旁的埃迪说。他会坐在本身旁,纯粹是因为本的影子够大,能让他遮阴。他的脸庞看来瘦小、憔悴而又担忧,像个老头儿。他右手抓着哮喘喷剂。
“他们觉得我该进柏丘了。”理查德说。他这天戴着旧眼镜,因为他前一天拿着开心果冰淇淋从德里冰淇淋店离开时,被亨利·鲍尔斯的朋友加德·杰格麦尔从后面偷袭了。那家伙比理查德重了三四十斤,双手交握一拳打在理查德的背上,一边大吼:“抓到了,换你当鬼!”理查德摔到水沟里,眼镜和冰淇淋都掉了。他母亲火冒三丈,完全不相信他的解释。
“我看根本就是你在胡闹,”她说,“说真的,理查德,你以为我们家有一棵眼镜树吗?旧的弄坏了,只要到那棵树上再摘一副就好?”
“可是,妈,是别人推我。他跑到我背后,那个大块头推我——”理查德快哭了。他母亲不相信他,比被加德·杰格麦尔推进水沟更让他难过。那家伙笨得要命,家里根本懒得让他上暑假班。
“我不要再听你胡扯了,”玛吉·托齐尔冷冷地说,“改天看到你爸连续三天熬夜加班累得像条狗的时候,你最好多想一想,理查德。想想你干的好事儿。”
“可是,妈——”
“我说别再讲了。”她语气又凶又坚决,更糟的是还带着哽咽。她走出房间,不久就听见电视机的音量开得非常大。理查德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坐在餐桌旁。
想起这段往事让理查德又摇了摇头:“我家人是还好,但他们绝对不可能相信这种事儿。”
“那有、有其、其他人吗?”
威廉多年后想起来,他们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一个不存在的人似的。
“谁?”斯坦利疑心地问,“我想不到还有谁能信任。”
“我、我也是。”威廉困扰地说。六人陷入沉默,威廉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如果有人问他,本·汉斯科姆一定会说窝囊废俱乐部中,亨利·鲍尔斯最恨的人就是他,因为他害他从堪萨斯街跌到荒原,因为他和理查德、贝弗莉在阿拉丁电影院顺利脱逃,更重要的是他不让亨利抄考卷,害他必须暑假补课,惹得人称疯子巴奇的他父亲勃然大怒。
如果有人问他,理查德·托齐尔一定会说亨利最恨的人是他,因为他在佛里斯百货骗过了亨利和他两个爪牙。
斯坦利·乌里斯会说亨利最讨厌他,因为他是犹太人(斯坦利三年级时,亨利五年级,有一回用雪洗斯坦利的脸,把他洗到流血,让他又痛又怕,歇斯底里地尖叫)。
威廉·邓布洛认为亨利最憎恨他,因为他很瘦,因为他口吃,因为他喜欢穿得整整齐齐(德里小学四月职业日那天,威廉打了领带出席,亨利大喊:“你、你们看那、那个操他妈、妈的娘、娘娘腔!”那天还没结束,威廉的领带已经被人扯掉,扔到宪章街的行道树上)。
亨利确实痛恨他们四个,但在七月三日那一天,高居亨利憎恶排行榜第一名的孩子却不是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而是一个叫迈克·汉伦,住在鲍尔斯农场四百米外的黑人男孩。
亨利的父亲,奥斯卡·“巴奇”·鲍尔斯,人如其名,百分之百是个疯子。他将自己家计、身体和心理的困难全都怪罪给汉伦家,尤其是迈克的父亲。他老是告诉自己的儿子和新朋友,是威尔·汉伦害他关进郡监狱的,因为那一年汉伦家的鸡突然全数暴毙。“谁不晓得他是为了诈领保险金,”鲍尔斯一边说,一边使出船长比尔·彭斯
在本保上将酒吧里的挑衅眼神看着大家,仿佛在说:谁敢插嘴试试看,“他找了几个朋友串供,害我只好把车卖了。”
“谁帮他撒谎,爸爸?”亨利八岁那年曾经愤愤不平地问。他告诉自己,长大之后要将这些浑蛋揪出来,全身涂满蜂蜜放到蚁丘上,就像毕朱电影院周六下午放映的西部电影一样。
由于亨利百听不厌(但要是你问鲍尔斯,他会说儿子本来就该这样),鲍尔斯便拼命灌输仇恨与冤屈给儿子。他告诉亨利,虽然黑人大多很笨,但有些黑人很狡猾,而且骨子里都憎恨白人,想要占白种女人便宜。他说,也许汉伦觊觎的不只是保险金。也许他将鸡群暴毙怪在鲍尔斯头上,是因为鲍尔斯的鸡产量在这条路上高居第二。总之,事情是那家伙干的,绝对错不了,而且他之后又到城里找了一票同情黑鬼的白人帮他串供,威胁鲍尔斯花钱赔偿,否则就要送他进州立监狱。“这还不够明显吗?”鲍尔斯会对着瞪大双眼默默聆听,脖子脏兮兮的儿子说,“这还不明显吗?我为了国家去打日本鬼子,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是,但郡里只有他一个黑人。”
鸡群暴毙事件之后,不幸接踵而来——拖拉机故障了,耙子在北边农田耕作时坏了,他脖子烫伤发炎生疮,切除后又再次感染,最后只好开刀。与此同时,那个黑鬼却用脏钱和他削价竞争,抢走他的客人。
面对一连串指控,亨利耳中只听见两个字,就是黑鬼、黑鬼、黑鬼。一切都是黑鬼的错。黑鬼有美丽的白色房子,家里有两层楼,还有油炉,而鲍尔斯一家住的房子却比防水纸糊成的小屋好不了多少。鲍尔斯务农挣不够钱,只好去当伐木工人,这是黑鬼的错。他们家的井在一九五六年干涸了,也是黑鬼的错。
那一年亨利十岁。汉伦家养了一条狗叫“奇普先生”,亨利开始喂它炖骨头和土豆片,让狗每次听见他喊它,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等它习惯了亨利和亨利喂的食物后,亨利有一天喂它吃撒了杀虫药的汉堡。他存了三星期的钱到卡斯特罗超市买肉,杀虫药则是从家里后院小屋拿的。
奇普先生只吃了一半就停了。“再吃啊,把它吃完,黑鬼狗。”亨利说。奇普先生摇动尾巴。亨利从一开始就叫它“黑鬼狗”,所以狗以为这是它的另一个名字。毒药发作后,亨利拿出一条晒衣绳,将奇普先生拴在桦树上,让它不能逃回家,接着便坐在阳光晒暖的扁平大石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狗死掉。狗过了很久才翘辫子,但亨利觉得很值得。断气前,奇普先生开始抽搐,绿色的唾沫从嘴边滴落。
“怎么样,黑鬼狗?”亨利问,狗转动垂死的眼珠看着亨利,试着摇动尾巴,“喜欢今天的午餐吗,你这个狗屎蛋?”
奇普先生断气后,亨利解开晒衣绳,回家跟父亲说自己做了什么。鲍尔斯那时已经疯得非常厉害,一年后差点把妻子打死,逼得她离家出走。亨利也很害怕父亲,有时甚至恨他入骨,但又很爱他。那天下午讲完自己的作为后,他觉得自己终于发现如何讨父亲欢心了,因为父亲拍拍他的背(力道大得差点让亨利摔倒),带他到起居室,赏了他一瓶啤酒。那是亨利头一回喝啤酒。从此之后,啤酒的滋味总会唤起美好的感觉,唤起胜利感和爱。
“干得很好。”亨利的疯子老爸说。他们互敲棕色啤酒瓶,开始痛饮。就亨利所知,那一家黑鬼始终不晓得狗是谁杀的,但他想他们心里有数。他希望他们最好心里有数。
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之前只是见过迈克——城里就他一个黑人小孩,要是没见过才有鬼——不过仅此而已,因为迈克没有念德里小学。他母亲是虔诚的浸信会信徒,把他送到内波特街教会学校念书,除了地理、阅读和算术之外,还得上《圣经》导读,学习“无神时代的十诫意义”之类的主题,分成小组讨论日常道德难题,例如看到好友在店里偷东西或听见老师渎神时,应该怎么办。
迈克觉得教会学校还不坏。他偶尔会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也许是和同龄的孩子互动吧——但他愿意等到高中再说。想到未来让他有一点焦虑,因为他的皮肤是棕黑色的。不过据他观察,城里人对他父母亲都很好,因此他觉得自己只要与人为善,别人也会对他好。
唯一的例外,当然就是亨利·鲍尔斯。
虽然他极力掩饰,但他一直很怕亨利。一九五八年,迈克长得瘦而结实,个子比斯坦利·乌里斯高,但还比不上威廉·邓布洛。他身手敏捷,让他不止一次躲过亨利的魔掌,何况两人上的是不同的学校,加上年龄差距,因此很少面对面接触。迈克努力保持距离,因此说来讽刺,虽然亨利在德里最讨厌的人就是迈克·汉伦,但迈克却比窝囊废俱乐部的孩子更少被欺负。
哦,他当然不是毫发无伤。毒死小狗的来年春天,亨利有一天躲进树丛,在迈克走路进城去图书馆的途中偷袭他。三月底天气温和,很适合骑脚踏车,但那时威奇汉街过了鲍尔斯家之后还是泥巴路,因此泥泞得很,骑车很不方便。
“哈喽,黑鬼。”亨利从树丛里冒出来,笑着对迈克说。
迈克后退半步,紧张地左右张望一眼,想找机会逃跑。他知道只要想办法绕过亨利,就能靠速度赢过对方。亨利虽然又高又壮,但动作缓慢,又不灵活。
“我想的是柏油娃,”亨利朝个头比他小的迈克逼近,“你还不够黑,但我可以搞定。”
迈克瞄了左边一眼,身体朝左边一晃。亨利上钩了,整个人朝左边扑去,快得来不及刹车。迈克靠着天生神速,身体利落一转便朝右边冲(高二那年,他进了美式足球校队担任后卫,要不是高三撞断腿,他肯定能打破校队的得分纪录)。要不是泥巴误事,他早就轻松闪过亨利了。泥巴很滑,迈克滑倒,膝盖跪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亨利已经扑了上来。
“黑鬼黑鬼黑鬼!”亨利将迈克压倒,发出宗教狂喜般的叫声。迈克感觉泥巴渗入他衬衫的背部和裤子,钻进他鞋子里。但他没有哭。直到亨利将泥巴抹在他脸上,塞住鼻孔,他才开始落泪。
“这下你变黑了!”亨利兴奋地大吼,将泥巴抹到迈克的头发上,“这下你真的变黑了!”他撩起迈克的府绸夹克和T恤,将泥巴抹在他身上,直到肚脐眼。“现在你和半夜的矿井一样黑了!”亨利发出胜利的怒吼,将泥巴灌进迈克的耳中,接着站起来,双手叉腰叫嚣道:“你们家的狗是我杀的,小鬼!”但迈克耳朵塞着泥巴,又在啜泣,所以没有听见。
亨利踹了一团泥巴到迈克身上,接着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回家了。过了一会儿,迈克站起来,也开始朝家里走,一边啜泣着。
他母亲当然气坏了。她要威尔·汉伦打电话给波顿警长,叫他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鲍尔斯家抓人。“他之前就找过迈克麻烦。”迈克听见母亲说道。他坐在浴缸里,父母亲在厨房。他已经换过一缸水了,因为他才刚踩进浴缸坐下来,热水就变黑了。母亲气得讲起得州方言,用迈克几乎听不懂的浓重口音对父亲大吼:“用法律制裁他,威尔·汉伦!他欺负狗,又欺负小孩!用法律治他,听到没有?”
威尔听到了,但没有照做。等她总算冷静下来(那时已经是晚上,迈克也睡着两小时了),威尔重新跟她分析了一次人生现实。波顿警长和苏利文不一样。要是鸡群暴毙事件发生的时候,波顿是警长,他绝对拿不到两百美元赔偿金,只能乖乖认命。有些人会挺你,有些人不会。波顿是后者。老实讲,他根本是软脚虾。
“那小孩之前的确找过迈克麻烦,”他对杰西卡说,“但不算频繁,因为迈克对亨利·鲍尔斯很小心。有了这次经验,迈克会更当心。”
“你是说你打算就这样罢手?”
“我猜鲍尔斯跟他儿子说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威尔说,“导致他儿子恨透了我们一家三口,而且他还说痛恨黑鬼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就这么简单。我没办法改变我们的儿子是黑鬼的事实,也无法向你保证亨利·鲍尔斯是最后一个因为他的肤色而找他麻烦的人。他这辈子都得面对这一点,就像我,还有你也是。你让他去上的那所基督教小学,有个老师告诉他们黑人比不上白人,因为挪亚酒醉赤身裸体,他儿子含盯着他看,另外两个儿子则转头避开,所以含的子孙世世代代只能当伐木工和挑水夫。迈克说老师讲到这段故事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他。”
杰西卡神情哀戚,默默看着丈夫,两行泪水从脸颊缓缓滑落:“难道真的没办法摆脱吗?”
威尔的回答很温和,但无可转圜。在那个年代,妻子完全信任丈夫,而杰西卡没有理由怀疑威尔骗她。
“没有。我们永远摆脱不了黑鬼这两个字,不管是现在,抑或是你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来自缅因州乡下的黑鬼还是黑鬼。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之所以回到德里,就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牢牢记住我是黑鬼。不过,我还是会跟那孩子谈一谈。”
隔天早上,威尔把迈克从谷仓里叫了出来。他坐在犁轭上,拍了拍旁边要儿子坐下。
“你最好离亨利·鲍尔斯远一点。”他说。
迈克点点头。
“他父亲是个疯子。”
迈克又点点头。城里的人也这么说,而他见过鲍尔斯先生几次,更加强了几分可信度。
“不是有一点疯,”威尔点了一根手卷烟,看着儿子说,“他离丧心病狂大概只差三步远吧。从战场上回来就是这样了。”
“我觉得亨利也疯了。”迈克说,声音很低,但很坚决。这让威尔更下定决心……不过,即使他一生坎坷,差点被活活烧死在一个叫作黑点的狗屁鸟地方,他还是很难相信亨利那样的小孩会那么疯狂。
“唉,他听太多他父亲的疯话了,不过那很自然。”威尔说,但他儿子的感觉比较对。不管是父亲的潜移默化,或某种内在因素的影响,亨利·鲍尔斯确实正缓缓走向疯癫之路。
“我也不希望你逃一辈子,”他父亲说,“但因为你是黑鬼,所以注定会多灾多难,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爸爸。”迈克说。他想起同学鲍勃·高提耶曾经跟他说黑鬼不可能是骂人的话,因为他父亲天天在讲。不仅如此,黑鬼其实是夸人的话。因为只要电视《周五打斗夜》里的拳手受到重击而没有倒地,他老爸就会说:“那家伙脑袋硬得跟黑鬼一样。”如果有人拼命工作(也就是高提耶先生眼中那些做牛做马的人),他就会说:“那人干活和黑鬼一样。”鲍勃说:“而且我父亲和你爸一样是虔诚的基督徒。”鲍勃穿着二手滑雪衣,白皙瑟缩的脸庞包在掉毛的兜帽里。迈克看见他一脸认真,心里没有半点愤怒,而是悲伤得想哭。他看见鲍勃神情真诚和善,但他只觉得寂寞、疏离,在他和鲍伯之间有着震耳欲聋的空无。
“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威尔摸摸儿子的头发说,“重点是你必须小心选择自己的态度,必须问自己是不是值得为了亨利·鲍尔斯惹麻烦。他值得你这么做吗?”
“不值得,”迈克说,“我想不值得。”他过了很久才改变主意。正确的时间是一九五八年七月三日。
当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贝尔齐·哈金斯、彼得·戈登和脑袋有一点问题的高中生斯蒂夫·萨德勒(大家都叫他麋鹿,那是漫画《阿奇》里的一个角色)追着气喘吁吁的迈克·汉伦,从调车场一路追赶到八百米外的荒原时,威廉和窝囊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还坐在坎都斯齐格河边,思考那个可怕的问题。
后来,威廉终于打破沉默说:“我知、知道它、它在哪、哪里,”
“在下水道里。”斯坦利说。这时忽然传出滋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埃迪将喷剂放回腿上,露出歉疚的笑容。
威廉点点头:“几、几天前、前的晚上,我问过我、我爸下水、水道的事儿。”
“这一带原本全是沼泽,”扎克对儿子说,“最早的居民在沼泽最泥泞的地方设立了现在的镇中心,从中央街和主大街钻入地底直到贝西公园才出来的那段运河,其实只是碰巧成了坎都斯齐格河的排水渠道。渠道通常是干的,但春天雪融或洪水来的时候就很重要……”他顿了一下,可能想起去年秋天夺走他幼子性命的那场洪水。“因为有泵。”他把话说完。
“泵?”威廉问,下意识地将头转开,因为他结结巴巴发爆破音的时候,弄得口沫四溅。
“抽水泵,”他父亲说,“在荒原那里,突出地面约一米左右的那些水泥管里头。”
“本、本说那、那是莫洛、洛克洞。”威廉笑着说。
扎克也笑了……但不像往常那么灿烂。他们父子俩在工作间,扎克心不在焉地转着椅子的木楯。“其实那叫水窝泵,孩子,”他说,“那些水泥管大约三米深,当坡度减缓或微升时,就会抽吸污水和漂流物。那些设备都很老旧了,早就该更新了,但只要这个议题被搬上预算会议的台面,政府就会喊穷。我下去帮机器重装电线不晓得多少次,里面的秽物都堆到我膝盖了……但你听这些做什么呢,威廉?还是去看电视吧,我记得今天晚上有《糖脚》
。”
“我想、想听。”威廉说,不只因为他推断出德里地底下藏着很可怕的东西,还有别的原因。
“你为什么想知道排水泵的事儿?”扎克问。
“学、学校报、报告。”威廉瞎掰道。
“学校放假了。”
“下、下学年。”
“唉,这个题目很无聊,”扎克说,“你老师可能会读到睡着,给你不及格。好吧,这条是坎都斯齐格河——”他在覆着薄薄一层木屑的带锯床上画了一条直线,“这里是荒原。镇中心地势比住宅区低,也就是比堪萨斯街、老岬区和西百老汇一带低,所以镇中心的污水多半得用泵抽送到河里,住宅区的废水则会自行流入荒原,这样你懂吗?”
“我、我懂。”威廉说着挨近父亲,肩膀贴着他的手臂,好看清楚他画的图。
“他们迟早会停止将废水抽进河里,到时就不需要泵了。不过泵目前还在……你那个好朋友都叫它什么?”
“莫洛克洞。”威廉说,完全没有口吃。但他自己和父亲都没有察觉。
“对,泵就在莫洛克洞里头,而且运作正常,除非下大雨或河水暴涨。因为重力排水道和泵下水道虽然是两个系统,但其实交错在一起,你懂吗?”扎克画了一串X,从代表坎都斯齐格河的那条直线向外辐射。威廉点点头。“反正你只要记得一件事,就是水会往它可以去的地方流。只要水位高涨,就会灌进排水沟和下水道。一旦水位高过泵,泵就会短路,我就倒霉了,因为我得修理它们。”
“爸爸,下水、水道和排、排水沟有多、多大?”
“你是说口径吗?”
威廉点点头。
“主排水沟的直径可能有近两米,住宅区的次排水沟则是一米左右,我想有可能稍微大一点。相信我,威廉,告诉你那些朋友也无妨:绝对不要走进那些管子里,无论好玩、冒险或其他什么原因都不行。”
“为什么?”
“因为大约从一八八五年起,历任十几届镇政府都不断修建排水系统。大萧条时期,公共工程局也修筑了全套次级和三级排水系统。那个年代公共工程经费很多。但修筑计划负责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丧生了,五年后,水利局发现蓝图几乎全都不见了。快八斤重的蓝图就这么在一九三七年到一九五〇年之间凭空消失了。我想说的是,没有人知道那些该死的排水沟和下水道的路线,也没人知道设计原理。
“没事儿的时候,没有人在乎。但只要出状况,德里水利局就有三四个倒霉虫得去找出哪个泵淹水,哪里阻塞了。他们都会带午餐下去。那里又暗又臭,还有老鼠。这些都是远离那里的好理由,但最重要的是你们可能会迷路,之前就发生过这种事。”
在德里地底迷路,迷失在下水道里,在黑暗中迷路。威廉想到就觉得太凄惨、太可怕,忍不住沉默了半晌。接着他说:“可是,难道他们从、从来没有派人下去绘制——”
“我得把暗销做完。”扎克突然说了一句,接着便转身离开,“你回屋里去看电视吧。”
“可、可是,爸、爸爸——”
“去吧,威廉。”扎克说。威廉再度感觉到父亲的冷酷,就像晚餐时父亲兀自翻阅电子期刊(他希望明年升职)、母亲读英国悬疑小说(从马什、塞耶斯、殷内斯到阿林厄姆,一本接一本读个没完)的那种冷酷,让吃饭成为一场折磨,让威廉食之无味,感觉就像品尝没有放进炉子里解冻的食物。有时吃完饭后,他会回房躺在床上,双手抱着发疼的肚子,心里想: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这句话是他母亲在乔治死前两年教威廉念的,但乔治死后,他愈来愈常想起它,仿佛护身咒似的。白天他会走到母亲身边念这句话给她听,没有打结或口吃,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这时,冷酷便会散去,她会眼神发亮,抱着他说:“太棒了,威廉!你真是好孩子!你真是好孩子!”
他当然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些,而是将之深藏心中,任谁都无法逼他开口,酷刑毒打也不会招认。那句话是他母亲随口教他的。某个周六早上,他和乔治正在看盖伊·麦迪逊和安迪·狄凡主演的《希考克历险记》,母亲临时想到就教他说了。要是他能轻松说出那句话,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而睡美人也能从冰冷的梦境中回到温暖的世界,得到王子的爱了。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七月三日那天,他也没有将这些告诉好友,只将父亲说的关于德里下水道和排水系统的事儿告诉他们。他是个天生善于编造事物的孩子,有时甚至比说实话还容易。他大大改动了父子对话的地点,跟他们说他和老爸坐在电视机前面,喝着咖啡一边聊天。
“你爸准你喝咖啡?”埃迪问。
“当、当然。”威廉说。
“哇,”埃迪说,“我妈绝对不会让我喝咖啡,她说里头有咖啡因,很危险。”他顿一下又说,“但她自己喝得很凶。”
“我想喝咖啡就喝咖啡,我爸不会管,”贝弗莉说,“但他要是知道我抽烟,一定会杀了我。”
“你怎么确定它在排水沟里呢?”理查德问。他看看威廉,看看斯坦利,然后又看着威廉。
“因、因为所、所有东西都、都回到那、那里,”威廉说,“贝、贝弗莉听、听到的声、声音来自排、排水管,还有、有血。小丑追、追我们的时、时候,橘色的扣、扣子在下、下水道、道边。还有乔、乔治——”
“那不是小丑,威老大,”理查德说,“我之前就跟你说了。我知道很离谱,但我们看到的是狼人。”他看着其他伙伴,一副为自己辩驳的样子,“我对天发誓,我亲眼看到的。”
威廉说:“那、那是你看、看到的。”
“啊?”
威廉说:“你还、还不明、明白吗?你看、看到狼、狼人,因为你、你在电影院看、看了那部蠢、蠢电影。”
“我不懂。”
“我想我懂了。”本默默地说。
“我到图、图书馆查、查了,”威廉说,“我觉得它是葛、葛拉——”他停顿片刻,喉咙紧绷,接着一口气说出来,“葛拉魔。”
“葛拉莫?”埃迪不确定地问。
“葛、葛拉魔,”威廉字正腔圆说了一遍,接着说他在百科全书中读到一则相关条目,还在一本叫作《黑夜真相》的书里读到一章。他说葛拉魔是盖尔语中给在德里出没的怪物的称号,其他种族和文化在不同时期则用不同的名称来叫它。大平原印第安人称它为蛮尼托,它有时会以狮子、麋鹿或老鹰的形象出现。他们相信蛮尼托的魂灵可以进入人体,让他们能将云朵塑造成他们的住处所代表的动物的形状。喜马拉雅人称它为塔勒斯或泰勒斯,意思是能够读取人心,然后变成某人最害怕的事物的邪恶魔法。中欧人称它为埃拉克,是伍德拉克(吸血鬼)的兄弟。法国人称它为变形怪,可以变形成任何东西,包括狼、羊、老鹰,甚至虫子。
“那些文章教你怎么打败葛拉魔了吗?”贝弗莉问。
威廉点点头,但表情不怎么乐观:“喜、喜马拉雅人有一、一种驱、驱魔仪式能、能对付、付它,但很、很恐怖。”
其他孩子看着他,不想听又不得不听。
“那、那个仪、仪式叫作Chüd。”威廉说完开始解释,假如你是喜马拉雅人的圣者,就得追捕塔勒斯。塔勒斯伸出舌头,你也伸出舌头,两个人舌头相叠,然后互相咬住,眼睛盯着眼睛,像钉在一起一样。
“哦,我觉得我快吐了。”贝弗莉在地上打着滚说。本怯生生地轻拍她的背,随即转头看有没有人在看他。没有,其他孩子都入神地看着威廉。
“然后呢?”埃迪问。
“呃,”威廉说,“听、听起来很、很离谱,但书、书上说接、接下来你就、就讲笑、笑话和谜、谜语。”
“什么?”斯坦利问。
威廉点点头,露出记者那种想让人知道(但不会直说)他只是实话实说而非瞎编的神情。“没、没错,塔、塔勒斯先、先说,然、然后你、你说,就这、这样轮、轮流。”
贝弗莉坐起身子,膝盖抵着胸口,双手抱着小腿说:“两个人的舌头缠在一起要怎么说话?我不懂。”
理查德立刻吐出舌头,用手指抓住,然后开始说:“我爸在粪坑干活!”虽然这个笑话很蠢,但所有人都笑了。
“可、可能是心、心电感、感应,”威廉说,“总、总之,如果人、人先笑、笑出声,即使很、很——”
“很痛?”斯坦利问。
威廉点点头:“那塔勒斯就、就会杀了他,把、把他吃了。吃掉他、他的灵、灵魂吧。但要是人让、让塔、塔勒斯先笑,它就得、得消失一、一百年。”
“那本书提到这种怪物是从哪里来的吗?”本问。
威廉摇摇头。
“你相信书上说的吗?”斯坦利问,感觉很想一笑置之,却没有道德和心理上的勇气那么做。
威廉耸耸肩:“我几、几乎信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这说明了很多事情,”埃迪缓缓说道,“小丑、麻风病人、狼人……”他转头看着斯坦利,“还有那些死掉的小孩,我想。”
“听起来这是专门为了理查德·托齐尔安排的工作,”理查德用新闻播报员的声音说,“笑话和谜语大王,能讲一千个笑话和六千个谜语。”
“要是派你去,我们就完了,”本说,“而且会死得又慢又痛苦。”所有人又笑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斯坦利问,但威廉还是摇头……虽然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数。斯坦利站起来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我屁股坐得好痛。”
“我喜欢这里,”贝弗莉说,“这里很阴凉、很舒服。”她看了斯坦利一眼,“但我猜你想做一点孩子气的事儿,例如去垃圾场用石头砸瓶子。”
“我想用石头砸瓶子,”理查德站到斯坦利身边说,“请叫我詹姆斯·迪恩,宝贝。”他竖起领子,开始像《无因的反叛》里的詹姆斯·迪恩一样昂首阔步。“他们伤害我,”他抓着胸膛,目光忧郁地说,“你知道,我的父母,学校,这个社——会,都是压力,宝贝,是——”
“是狗屁。”贝弗莉叹了一口气说。
“我有鞭炮。”斯坦利说完便从后口袋拿出一盒黑猫牌爆竹,所有人立刻忘了葛拉魔、蛮尼托和理查德模仿得很烂的詹姆斯·迪恩,连威廉都大吃一惊。
“天、天哪,斯、斯坦,你哪里来、来的鞭、鞭炮?”
“从一个和我去同一个犹太教堂的胖小孩那里拿的,”斯坦利说,“我用几本超人和小露露漫画跟他换的。”
“我们去放鞭炮吧!”理查德兴奋地大喊,感觉像中风一样,“我们去放炮吧,斯坦!我保证不会跟别人说你和你老爸杀了耶稣,怎么样?我会跟他们说你的鼻子很小,斯坦!我会跟他们说你没割包皮!”
贝弗莉听了尖声大笑,差点笑到中风,忍不住用手捂脸。威廉笑了,埃迪笑了,没多久连斯坦利都笑了。笑声飘过坎都斯齐格河清浅的辽阔河面,带着夏日的气氛,和河面倒映的阳光一样灿烂。他们完全没发现左边光秃秃的蔷薇和黑莓树丛里,有一双橘色眼眸正盯着他们。树丛在岸边绵延将近十米,中央有一个莫洛克洞,那双眼睛就是从突出的水泥管里往外望的,每一只眼睛的直径超过半米。
七月三日那天,迈克会被亨利·鲍尔斯和他的阴沉手下缠住,是因为隔天就是美国国庆节。迈克在教会小学的乐队担任长号手,国庆节当天会参加年度的假日游行,演奏《共和国战歌》《基督精兵前进》和《美哉美利坚》。迈克非常期待这一天,已经期待一个多月了。因为脚踏车的链条坏了,所以他走路到学校进行最后一次排练。排练两点半才开始,但他一点就出门了,因为他想先擦拭放在音乐教室里的长号,希望把它擦得闪闪发亮。虽然他吹奏长号的技巧不比理查德的模仿好到哪里去,但他很喜欢这个乐器,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吹半小时的苏萨进行曲、圣歌或爱国歌曲,就能让他开心起来。迈克在卡其衬衫口袋里塞了一罐铜蜡,牛仔裤后口袋塞了两三条干净的破布,心里完全没有想到亨利·鲍尔斯。
他走到内波特街的教会小学附近。要是他回头,肯定会立刻改变主意,因为亨利、维克多、贝尔齐、彼得·戈登和“麋鹿”萨德勒就走在他后头。要是他们晚五分钟离开鲍尔斯家,迈克就会越过山头,他们就不会看见他,而那场石头大战和后续发生的一切可能都会改变,甚至不会发生。
然而多年以后,迈克却主张那年夏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就算有运气和自由意志的成分,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也微不足道。他已经在重逢午餐会上向同伴提到不少可疑的巧合,但至少有一件事他没有察觉。那就是斯坦利拿出黑猫牌鞭炮,让窝囊废俱乐部决定散会,一起到垃圾场去放鞭炮;而维克多和贝尔齐一行人会去鲍尔斯家,也是因为亨利有冲天炮、红球爆竹和M-80(几年后,持有M-80变成了联邦重罪)。这群少年打算到调车场的煤坑施放亨利的宝藏。
这群小鬼很少去鲍尔斯家的农场,连贝尔齐也一样。不只因为亨利的疯子老爸,也因为去了总是得帮亨利干活,从拔草、捡没完没了的石头、搬木头、挑水、捆扎干草到收割当季的作物(豆子、小黄瓜、西红柿或马铃薯),什么都做。他们不是讨厌干活,但他们自己家里事情也很多,没必要为亨利的怪老爸卖命,更何况他时常六亲不认,见人就打(克里斯有一回拖着一篮西红柿到路边的摊位,结果打翻了,被亨利的老爸拿着木柴痛打一顿)。被人用木棍打已经够糟了,更糟的是疯子巴奇还一边大喊:“我要杀光你们这些日本鬼子!杀光你们这些日本鬼子!”
贝尔齐·哈金斯笨归笨,但他两年前对维克多说过一句话说得很好:“我才不跟疯子搅和。”维克多听了点头直笑。
然而,鞭炮就像海妖塞壬的歌声一样令人无法抗拒。
那天早上,亨利九点打电话给维克多,约他出门。他说:“好吧,亨利,我们下午一点左右在煤坑见,你说如何?”
“你下午一点到煤坑肯定看不到我,”亨利说,“我有太多杂务要干。你三点到的话,我会在,不过你就等着第一发M-80朝你屁眼射吧,维克多。”
维克多迟疑片刻,答应到鲍尔斯家帮忙。
其他伙伴也来了,五个大男孩在鲍尔斯家的农场拼命干活,中午刚过就把所有差事做完了。亨利问父亲可不可以出去玩,他老爸只朝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鲍尔斯坐在后阳台的摇椅上,牛奶瓶装着苹果酒摆在椅子边,飞歌收音机放在阳台栏杆上(那天下午,红袜队预定和华盛顿议员队交手,不疯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会不寒而栗),腿上摆着一把日本武士刀,他说是他在塔拉瓦岛从一个快死的日本鬼子身上拔出来的纪念品(其实是他在火奴鲁鲁用六瓶百威啤酒和三根排挡杆换来的)。他那阵子只要一喝酒就会拿出武士刀,包括亨利在内的所有小孩都觉得他迟早会拿来砍人,因此看到刀子摆在他腿上,觉得最好离他远一点。
他们刚走到马路上,亨利就看见迈克·汉伦在前面。“是那个黑鬼!”他说,眼睛就像想到圣诞老人就要来的小孩一样闪闪发亮。
“黑鬼?”贝尔齐·哈金斯一脸困惑——他很少见到汉伦家的人——接着他突然眼睛一亮说,“哦,那个黑鬼啊!我们去抓他,亨利!”
贝尔齐大步前进,其他人也跟上去,但亨利一把抓住贝尔齐,将他拉了回来。说到追逐迈克·汉伦这件事,亨利比他们都有经验。他知道说得简单,做起来难,那黑人小鬼可会跑的。
“他没看到我们,我们只要快步追上去就好,缩短距离。”
他们这么做了。从路人的眼光来看应该很有趣,他们五个走路的样子就像参加奥运竞走比赛似的,“麋鹿”萨德勒的啤酒肚在德里高中的T恤里上下晃动,贝尔齐汗流满面,脸一下就红了。但他们和迈克愈来愈近,一百八十米、一百三十米、九十米,而小黑鬼始终没回头。他们听见他在吹口哨。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亨利?”维克多低声问道。他好像很感兴趣,其实是很担心。他最近愈来愈担心亨利。他不介意亨利叫他们痛揍汉伦家的小鬼一顿,甚至扯掉他的衬衫,将他的裤子和内衣裤扔到树上,但维克多不确定这样就能满足亨利。他们今年和那群绰号“小狗屎蛋”的小学生已经有过几次不愉快的接触。亨利之前都能压制他们、吓坏他们,但从三月以来他就一直吃瘪。亨利和他的死党追过其中一个小鬼,四眼田鸡托齐尔,他们一路追进佛里斯百货,以为他插翅难飞,没想到却让他逃掉了。再来是学校结业式那天,汉斯科姆家的那个小鬼——
维克多不愿再想下去。
他的担心很简单:亨利可能会玩过头。维克多不愿去想“过头”可能是什么……但他不安的心情一直让他想到这个问题。
“我们抓住那小子,把他拖到煤坑去,”亨利说,“我想在他鞋子里塞鞭炮,让他跳舞。”
“你不会用M-80对吧,亨利?”
假如亨利想用M-80,维克多就会溜之大吉。M-80塞进鞋子里会把那小黑鬼的脚炸掉,这么做太过头了。
“我只有四个M-80。”亨利说。他眼睛一直盯着迈克·汉伦。他们和他的距离已经只剩六十八米,而且他声音压得很低:“你以为我会浪费两个在那该死的黑鬼身上吗?”
“不会,亨利,当然不会。”
“我们在他的平底鞋里塞两根黑猫就好,”亨利说,“接着把他扒光,把衣服丢到荒原里。他去捡的时候,说不定会被毒藤刺伤。”
“我们还要把他扔进煤坑滚一滚,”贝尔齐说,黯然的眼睛忽然一亮,“好吗,亨利,这样够酷吧?”
“酷毙了。”亨利漫不经心地答道。维克多不是很喜欢他的语气。“我们把那个小子推进煤坑,就像上次我把他推进泥巴里一样。然后……”亨利咧嘴微笑,露出才十二岁就开始蛀烂的牙齿,“然后我有事情要告诉他,我觉得他上一回没听清楚。”
“你说了什么,亨利?”彼得问他。彼得·戈登很兴奋,似乎很感兴趣。他是德里“好家庭”出身的孩子,住在西百老汇,再过两年就会被送到葛洛顿的预科学校——起码七月三日那天他是这么认为的。他比维克多·克里斯聪明,但和亨利混得不够久,还不晓得亨利坏到什么程度。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亨利说,“现在给我闭嘴,我们离他很近了。”
他们离迈克不到二十三米。亨利正准备下令要大家一拥而上,“麋鹿”萨德勒却放了一炮。他前一天晚上吃了三盘炖豆,这一声屁几乎和猎枪一样响。
迈克回头了。亨利看见他瞪大眼睛。
迈克呆立半秒,随即转身开始逃命。
窝囊废俱乐部穿越荒原上的竹林,依序是威廉、理查德、贝弗莉(穿着蓝牛仔裤和白色无袖上衣,脚踩便鞋,身段姣好地走在理查德后面)、本(努力让自己别喘得太大声。虽然气温二十七摄氏度,他还是穿着松垮的运动外套)和斯坦利。埃迪走在最后,喷剂的喷嘴从他裤子右前口袋露了出来。
威廉每回走到荒原的这一带,常常会想象自己正在“丛林狩猎”,这会儿也不例外。竹林又高又白,遮住了他们的来路。地面又黑又湿,走起来咯吱作响,还有很多地方积水,必须避开或跳过去,免得泥巴跑进鞋子里。水洼有如彩虹般五颜六色,色泽诡异而黯淡。空气里有一股恶臭,一半来自垃圾场,一半来自腐烂的植物。
再过一个弯就到坎都斯齐格河了。威廉停下来,转身对理查德说:“前、前面有老、老虎。”
理查德点点头,回头低声对贝弗莉说:“有老虎。”
贝弗莉对本说:“有老虎。”
“会吃人的那种?”本问,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喘气。
“它身上都是血。”贝弗莉说。
“会吃人的老虎。”本在斯坦利耳边说,斯坦利将话传给埃迪,埃迪瘦削的脸庞闪现出强烈的兴奋。
他们躲进竹林,离开环绕竹林的黑土小径。老虎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都看见了。庞然大物,可能有四百斤,肌肉动作优雅而有力,斑纹毛皮光滑如丝。他们几乎看见它的绿色眼眸,还有它上回生吃俾格米战士在口鼻留下的斑斑血迹。
竹叶轻轻骚动,声音悦耳而又古怪,随即恢复寂静。可能是夏日微风……也可能是非洲虎正朝荒原靠近老岬区的那一侧走去。
“老虎走了。”威廉说完长吐一口气,走回小径上,其他人也走出竹林。
只有理查德身上有武器。他掏出一支握把贴着胶带的玩具枪。“要不是你刚才挡到我,威老大,我就能一枪打中它了。”他恨恨地说,用枪管推了推鼻梁上的旧眼镜。
“这、这里有水、水牛,”威廉说,“不能冒、冒险惊动它、它们。你可不、不想被它、它们踩过去、去吧?”
“哦。”理查德被说服了。
威廉做出“走吧”的手势,大家再度走回小径。小径愈往竹林尽头愈窄,最后他们走出竹林,来到坎都斯齐格河的岸边,只见几块垫脚石在河水中央,绵延到对岸。本之前教他们怎么放垫脚石:先拿一块大石头扔进河里,接着踩在第一块石头上,将第二块石头扔进河里,然后踩着第二块石头,将第三块石头扔进河里,依此类推,这样过河就不会把脚弄湿(这时节的河水不到三十厘米深,而且有不少茶色的沙洲)。这个方法简单得很,连婴儿都会,但直到本告诉他们怎么做,他们才恍然大悟。本很擅长这种东西,而且说明的时候不会让你觉得自己是笨蛋。
他们鱼贯走下河岸,踏到他们之前放的石块上。
“威廉!”贝弗莉着急地大喊。
威廉立刻停下来。他不敢回头,伸出双手维持平衡,河水在他四周潺潺流动。“怎么了?”
“河里有食人鱼,我前两天看到它们吃掉一整头牛。那头牛掉进河里一分钟,就只剩下骨头了。别摔下去!”
“好,”威廉说,“大家小心点。”
他们摇摇晃晃过河。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走到河中间时,一辆货运火车从河岸飞驰而过。汽笛声忽然响起,吓得他差点失去平衡。他看着闪亮的河面,在那有如飞箭射入他眼里的反光里,他似乎真的看见了食人鱼在游动。埃迪很确定那些鱼不是威廉“丛林狩猎”的想象。他看见的鱼很像过大的金鱼,有着类似鲇鱼或鲈鱼的丑陋下颌,锯齿般的牙齿突出厚唇之外,和金鱼一样是橘色的,就像马戏团小丑衣服上的绒毛纽扣。
它们在浅浅的河水里围成一圈,龇牙咧嘴。
埃迪挥舞双臂,他心想,我就要摔下去了,我就要摔下去被它们生吃了……
就在这时,斯坦利牢牢抓住他的手臂,让他重新站稳。
“好险,”斯坦利说,“要是摔下去,你妈又要给你好看了。”
埃迪根本没想到他母亲。其他人已经走到对岸,正在数火车有几节车厢。埃迪慌乱地看了斯坦利一眼,又低头注视河水,只有一个薯片包装袋从他眼前悠悠漂过,就这样。他抬头望着斯坦利。
“斯坦利,我刚才看见——”
“什么?”
埃迪摇摇头。“没什么,”他说,“我只是有一点
(但它们在那里它们在那里它们会把我活活吃掉)
紧张,我猜是老虎的关系。继续走吧。”
坎都斯齐格河的西岸——邻接老岬区那一岸——在雨季和春天雪融时总是泥泞不堪,但德里已经至少两周没有下雨,河岸一反常态显得龟裂发光,几根水泥涵管突出地面,在地上留下阴森的影子。十八米外,一根涵管伸到坎都斯齐格河面上,一股看来很恶心的棕色水流涓涓灌入河中。
本轻声说:“这里让人毛毛的。”其他人点头同意。
威廉带他们走过干涸的河岸边,然后再次进入浓密的灌木丛中。灌木丛里虫子和沙蚤钻来钻去,不时听得见鸟儿振翅高飞。一只松鼠从他们面前跑过,五分钟后,他们爬上垃圾场后方的低矮山脊,一只大老鼠从威廉眼前走过。它沿着秘密通道在荒野小宇宙里穿梭,胡须里还夹着一小张玻璃纸。
垃圾场的味道愈来愈强、愈来愈臭,一道黑烟袅袅升向天空。地面(除了他们走的小径)仍然杂草丛生,开始出现散落的垃圾。威廉戏称这些垃圾是垃圾场头皮屑,理查德听了很开心,差点笑得流眼泪。“你应该写下来,威老大,”他说,“说得真好。”
树枝上卡着废纸,有如廉价三角旗迎风飘扬。杂草和灌木丛间有一堆废锡罐,映着夏阳闪着银光,还有一个碎啤酒瓶反光更刺眼。贝弗莉看见一个洋娃娃,塑料皮肤像煮过似的粉红发亮。她捡起洋娃娃,随即尖叫一声放开它,因为它发霉的裙子底下有一群灰白色的甲虫蠕动着,往下爬到它腐烂的腿上。贝弗莉在牛仔裤上抹了抹手指。
他们爬到山脊上,俯瞰垃圾场。
“可恶。”威廉双手插进口袋骂了一句,其他人围在他身边。
垃圾场北端正在烧垃圾,但管理员(他叫阿曼多·法齐奥,单身,朋友都叫他曼迪,是德里小学清洁工的哥哥)在他们这一边,正在修理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D-9推土机。他用这台机器将垃圾推成一堆,方便焚烧。他没穿衬衫,一台大收音机摆在推土机驾驶座上方的帆布伞下,正在广播红袜队和议员队的赛前活动。
“现在不能下去。”本附和道。曼迪·法齐奥人不坏,但只要看到小孩跑来垃圾场,就会把他们赶走,因为这里有老鼠,因为他会定期洒毒药抑制老鼠的数量,因为小孩可能割伤、摔倒或烧伤……但最重要的是,他认为垃圾场不是小孩该来的地方。“你们就不能乖一点吗?”每当他看见小孩子拿着点二二手枪来这里射击罐子(或老鼠和海鸥)或幻想“垃圾堆寻宝”时,就会这样对他们大吼。这里还找得到能玩的玩具、修理一下可以给俱乐部用的椅子或显像管完好无缺的报废电视——显像管被石头砸碎会爆炸,很好看。“你们这群小鬼就不能乖一点吗?”曼迪会这么咆哮(不是因为生气,而是他耳背又没有佩戴助听器),“老师在学校没有教你们乖乖听话吗?乖小孩不会到垃圾场来玩!去公园!去图书馆!去活动中心玩迷你曲棍球!乖一点!”
“没错,”理查德说,“看来垃圾场没戏唱了。”
他们在山脊坐了一会儿,看曼迪修理推土机,希望他会放弃,但其实不太相信他会离开。曼迪带了收音机,就表示他打算待一下午。真是可恶,威廉心想,没有比垃圾场更适合放鞭炮的地方了。他们可以把鞭炮放在锡罐底下,看鞭炮将罐子炸到空中,也可以点燃引信,将爆竹扔进瓶子里,然后拔腿就跑。瓶子通常会破,但也不一定。
“真希望我们有M-80,”理查德叹了口气说,完全不晓得自己的脑袋很快就会被M-80打中了。
“我妈说人应该知足常乐。”埃迪一本正经地说,其他人都笑了。
笑声止歇后,他们又都看着威廉。
威廉想了一下,说:“我知、知道一、一个地方,荒原尽、尽头靠调、调车场那边有、有一个旧的砾、砾石坑。”
“对!”斯坦利说着站起来,“我知道那里!你真是天才,威廉!”
“那里回声很大。”贝弗莉赞同道。
“好啊,那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六人(差一个就是神奇数字了)沿着环绕垃圾场的山脊走,曼迪抬头瞄了一眼,看见他们的剪影映着天空,有如突袭的印第安人。他本来想吼他们——荒原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但还是回头继续工作。至少他们没来垃圾场捣蛋。
迈克·汉伦马不停蹄地跑过教会小学,在内波特街上狂奔,朝德里火车站调车场跑去。教会小学的清洁工在,但杰德隆先生太老了,而且比曼迪·法齐奥还要耳背。再说他夏天喜欢躲在地下室的锅炉旁边(锅炉夏天不运转),腿上摆着德里《新闻报》,躺在破旧的躺椅上打盹。等他听见迈克猛力敲门,大喊要他让他进去,亨利·鲍尔斯早就追上来,把迈克的头扭断了。
所以迈克继续跑。
但不是毫无方向:他试着调整速度,控制呼吸,没有使尽全力。亨利、贝尔齐和萨德勒不是问题。他们就算体力充沛,跑起来也像受伤的野牛。彼得·戈登和维克多·克里斯的速度就快多了。迈克跑过威廉和理查德遇见小丑(或狼人)的那间屋子时,回头瞄了一眼,惊觉彼得·戈登就快追上他了。彼得咧嘴笑——障碍赛跑或马球选手的笑,笑得雀跃得意。迈克想,要是看见他们抓到我之后怎么对付我,他还笑得出来吗……难道他觉得他们只会说“逮到你了”,然后就放我走了吗?
调车场大门的告示出现在眼前——私人产业,非请莫入——迈克不得不尽全力冲刺。现在还不会痛——他呼吸急促,但还在可控范围内——但他知道再这样跑下去迟早会开始难受。
大门半开着。迈克趁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和彼得的距离又拉开了。维克多落后彼得大约十步,其他人则在四五十米之外。虽然只是匆匆回望,他依然看见亨利脸上怒气冲冲。
迈克敏捷地穿过大门开口,随即一个转身将门关好。他听见大门咔嗒锁上。不久之后,彼得·戈登冲到铁丝网边,维克多也随后赶到。彼得脸上的笑容没了,变成一脸挫败。他开始寻找门闩,但当然找不到,因为门闩在里面。
这时,他竟然喊道:“小鬼,快点把门打开,这样不公平!”
“五个追一个,”迈克气喘吁吁说,“你这样也叫公平?”
“公平点。”彼得又说了一次,好像没听到迈克说什么似的。
迈克看了维克多一眼,发现他目光纠结。他正想开口,其他人赶上来了。
“开门啊,黑鬼!”亨利咆哮道,一边疯狂摇晃铁丝网。彼得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力,满脸惊诧望着他。“开门!快开门!”
“我不开。”迈克轻声说。
“开门!”贝尔齐大吼,“开门哪,你这个黑皮鬼!”
迈克从门边退开,心脏在胸膛里猛跳。他从来不曾这么害怕、这么不安。他们贴着铁丝网站成一排朝他咆哮,用他没听过的话骂他:黑猪、乌骨鸡、黑桃、黑莓、小黑奴等等。他没发现亨利伸手到口袋里拿东西,用拇指指甲点了一根火柴。他只见到一个红色圆球飞越铁丝网,让他本能地后缩。樱桃炸弹在他左边炸开,顿时尘土飞扬。
爆炸声让所有人沉默下来。迈克隔着铁丝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他们也愣愣望着他。彼得·戈登看来完全吓坏了,就连贝尔齐也一脸惊讶。
他们开始怕他了,迈克忽然这么想。他心里出现一个新的声音,之前可能未曾出现过,大人的令人不安的声音:他们害怕了,但那依然阻止不了他们。你得快逃,迈克,不然就要出事儿了。他们之中可能有人不希望出事儿,例如维克多或彼得·戈登,但还是阻止不了,因为亨利会让它发生,所以逃吧,快点逃。
他又往后退了两三步。亨利·鲍尔斯说:“黑鬼,你家的狗是我杀的!”
迈克僵住了,肚子仿佛被保龄球打到似的。他望着亨利·鲍尔斯的眼睛,发现亨利说的是实话,奇普先生真的是他杀的。
迈克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永恒的真理。他看着亨利沾着汗水的发狂双眼和气得发黑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头一回明白了许多事情,而亨利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得多,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已。迈克发现世事险恶,而明白这一点比世事险恶更让他难过,他终于破口大骂:“你这个白皮狗杂种!”
亨利气得尖叫,狠狠捶打铁丝网,猴子似的用恐怖的蛮力爬上围篱。迈克迟疑片刻,想确定心里那个大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对,是真的。因为其他人犹豫了半秒钟,也开始跟着爬铁丝网。
眼前是三组并排的轨道。迈克越过第一组,球鞋踩在轨道之间弄得煤渣四溅。他绊到第二组轨道上,跌倒在地,脚踝一阵剧痛,但还是爬起来继续跑。亨利从围篱顶端跳下来,迈克听见他落地“啪”的一声。“我来抓你了,黑鬼!”亨利咆哮道。
迈克推断荒原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只要逃到那儿,就能躲进浓密的灌木或竹林里头……万一情势危急,他还能钻进排水涵管躲一躲。
他是能这么做……但他胸中燃起一把怒火,完全压抑了理性。他可以理解亨利为何一有机会就不放过他,但奇普先生呢……他何必杀害奇普先生?我的狗又不是黑鬼,你这个白皮狗杂种,迈克边跑边想,不解的怒火愈烧愈旺。
他又听见一个声音,这回是他父亲。我不希望你逃一辈子……重点是你得小心选择自己的态度,必须问自己为了亨利·鲍尔斯惹麻烦是不是值得……
迈克从调车场直线跑向半圆形库房,库房后方又是一道铁丝网,隔开调车场和荒原。他原本打算硬爬围篱,想办法翻过去,但临时决定改变方向,突然右转朝砾石坑跑去。
一九三五年以前,这个砾石坑一直充当煤坑使用,途经德里的火车都在此补充燃料。之后煤炭被柴油取代,柴油又被电力取代。燃煤时代结束(剩下的燃煤很多都被人偷去当作暖炉的燃料了),一名承包商几年后在这里开采砾石,但于一九五五年被捕,从此砾石坑就废弃了。不过,坑洞周围还是有铁道环绕一圈再通回调车场,只是铁轨早已生锈黯淡,木桩腐朽,缝隙长满杂草。砾石坑里也是杂草蔓生,跟秋麒麟和低垂的向日葵抢夺地盘。除了植物,砾石坑里还有许多当年俗称“渣渣”的煤块。
迈克一边朝砾石坑跑,一边脱下衬衫。他跑到坑缘回头看,发现亨利才要越过铁轨,几名死党跑在他身边。应该还好。
迈克将衬衫当成布袋,火速抓了五六把煤块装进去,接着跑回围篱边,双臂甩动衬衫。他没有翻越围篱,而是背对它,将衬衫里的煤块抖出来,弯身拾起两个煤块。
亨利没有注意到煤块,只看见小黑鬼被堵在围篱边。他高声咆哮,朝迈克扑了过去。
“浑蛋,我要为我的狗报仇!”迈克大吼一声,没发现自己在哭。他猛力扔出一块煤炭,煤炭直射而去,正中亨利的额头,发出砰的巨响,再弹到空中。亨利跪倒在地,双手抱头,鲜血立刻从他指间流出,仿佛法师的魔术。
其他人都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亨利哀号着站起身来,双手依然抱着脑袋。迈克又扔了一个煤块,亨利侧身闪过,开始朝迈克逼近。迈克扔出第三块煤炭,亨利松开抱着头的一只手,轻轻一挥就将煤块打到一边。他咧嘴笑了。
“哦,等着瞧吧,”他说,“等着——哎,天哪!”亨利还想往下说,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喉音。
因为迈克又扔了一块煤炭,正中亨利的喉咙,让他再度跪倒。彼得·戈登看着目瞪口呆,萨德勒皱起眉头,仿佛遇上数学难题似的。
“你们几个还在等什么?”亨利勉强挤出一句。鲜血从他指间渗出,他的声音听来沙哑而陌生,“抓住他!抓住那个小兔崽子!”
迈克没等他们反应,立刻扔下衬衫跳上铁丝网。他挣扎往上,忽然感觉一只脚被一双粗手抓住。他低头望去,只见亨利·鲍尔斯表情狰狞,脸上抹满鲜血和煤渣。迈克猛力抽脚,鞋子落在亨利手中。他大脚一蹬,朝亨利的脸踹过去,听见东西碎裂的声响。亨利再次尖叫,颠簸后退,双手改捂喷血的鼻子。
另一只手(贝尔齐,哈金斯的手)抓住迈克的牛仔裤管,但立刻被他挣脱。迈克一脚刚跨过围篱,侧脸忽然被某个东西用力击中。一股热流沿着他的脸颊流下。又一个东西击中他的臀部,然后是他的上臂和大腿。他们正在用他搜集的弹药攻击他。
他双脚腾空,两手抓着铁丝网,随即松手跃下,在地上滚了两圈。这里的下坡长满灌木,迈克的眼睛和性命或许就是这些灌木救的。亨利再次靠近铁丝网,将一枚M-80往上抛过围篱。鞭炮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余音回荡,草地上出现一大块光秃的地面。
迈克耳鸣嗡嗡,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来到荒原边的长草区,伸手抹了抹脸颊,发现手上沾了鲜血。但他并不担心。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会毫发无伤。
亨利又扔了一枚樱桃炸弹,但迈克看到炸弹飞来,很轻松就躲开了。
“抓住他!”亨利怒吼一句,开始爬铁丝网。
“呃,亨利,我不知道——”彼得·戈登觉得太过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野蛮的场面。不该有人流血的,起码自己的队友不该见红,尤其局势明明站在他们这一边。
“你最好知道,”亨利爬到一半回头对彼得·戈登说。他像只臃肿的人形蜘蛛攀在铁丝网上,双眼狠狠瞪着彼得,眼角四周都是血。迈克刚才那一脚踢断了他的鼻子,但亨利浑然不觉。“你最好知道,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你他妈的浑球!”
其他人开始爬铁丝网,彼得和维克多意兴阑珊,贝尔齐和“麋鹿”则和往常一样兴奋盲从。
迈克不再多看,转身钻进灌木丛中。亨利在他身后咆哮:“我一定会找到你,黑鬼,你逃不掉的!”
爆炸声传来时,窝囊废俱乐部一行人正在砾石坑的另一端。这里自从三年前运走最后一批砾石之后,只剩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坑洞。所有人围着斯坦利,欣赏他带来的黑猫牌鞭炮,突然听见轰天巨响。埃迪吓了一跳——他还没从刚才见到食人鱼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他不知道食人鱼到底长什么样,但他敢说绝不会是长着牙齿的特大号金鱼。
“冷静一点,埃迪小子,”理查德用“酷酷中国佬”的声音说,“不过是其他小鬼放鞭炮而已。”
“你学、学得太、太逊了,理、理查德。”威廉说,其他人都笑了。
“我还在努力,威老大,”理查德说,“我觉得等我变厉害了,你一定会爱上我的。”说完,他对着空中做出娇羞亲吻的动作,威廉朝他比了中指。本和埃迪并肩站着,咧嘴微笑。
“哦,我这么年轻,而你如此苍老,”斯坦利忽然模仿歌手保罗·安卡的语气说了一句,声音像得出奇,“别人这样告诉我——”
“这小子会唱歌!”理查德用“小黑鬼”的声音说,“天老爷啊,这小子会唱歌!”接着又用电影旁白员的声音说,“请帮我签名,孩子,签在这条虚线上方。”他伸手揽住斯坦利的肩膀,对他灿烂微笑,“我们要让你留长头发,孩子,再给你一把吉他,还要——”
威廉打了理查德手臂两下,动作又快又轻。所有人想到放鞭炮都很兴奋。
“打开吧,斯坦,”贝弗莉说,“我有火柴。”
他们再度围在斯坦利身边,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鞭炮的包装盒。黑色卷标上写着看不懂的中文字和英文警示语。理查德看了呵呵笑。警示语写着:“引信点燃后,请勿握在手中。”
“原来如此,”理查德说,“我以前点燃鞭炮之后都会拿着,还以为是拔肉刺的好方法呢!”
斯坦利近乎虔诚地缓缓拆开红色玻璃纸,露出里面的鞭炮,将蓝红绿三色鞭炮捧在手心。引信绞在一起,看起来很像中国清朝人的辫子。
“我来解——”斯坦利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更响的爆炸声,回音缓缓飘过荒原上方。黑压压的一群海鸥从垃圾场的东边飞起,不停地尖叫哀鸣。这回他们全都吓了一跳。斯坦利的爆竹掉到地上,他连忙捡了起来。
“是炸药吗?”贝弗莉紧张地问道。她看着威廉,威廉仰头睁大了眼睛。她觉得此刻的威廉真是英俊到了极点——但他脑袋的姿势太警觉、太紧绷,就像闻到火药味的雄鹿。
“我猜那是M-80,”本低声说,“去年七月四日,我在公园看到一群高中生带了两个M-80。他们放了一个到铁制的垃圾桶里,爆炸声就像这样。”
“垃圾桶有没有破一个洞,干草堆?”理查德问。
“没有,但垃圾桶一边被炸凸了,看起来就像有东西往外撞似的。那些高中生立刻逃走了。”
“刚才这一声比之前的更近。”埃迪说。他也看着威廉。
“你们到底要不要放鞭炮?”斯坦利问道。他已经解开十几条引信,将剩下的鞭炮用蜡纸仔细包好,留着之后用。
“当然要。”理查德说。
“收、收起来。”
其他人疑惑地看着威廉,表情有一点惊恐,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他断然的语气。
“鞭炮收、收起来,”威廉又说了一次,扭曲着脸努力把话说完,“就要出、出事儿了。”
埃迪舔了舔嘴唇,理查德用拇指将汗湿鼻梁上的眼镜推高,本下意识地靠到贝弗莉身边。
斯坦利正想开口说话,就听见另一声比较小的爆炸。是樱桃炸弹。
“石、石头。”威廉说。
“你说什么,威廉?”斯坦利问。
“石、石头,弹、弹药。”威廉说完开始捡拾石块放进口袋里,直到口袋塞满为止。其他人看着他,好像他疯了一样……埃迪感觉额头渗出汗水,忽然觉得自己知道霍乱发作是什么感觉了。他和威廉遇到本(不过他和其他人一样,已经不把他当成本,而是干草堆了)那天,他也有类似的感觉。就是亨利·鲍尔斯轻松打得他流鼻血那天。但这一回感觉更糟,感觉就像荒原要被原子弹轰炸一样糟。
本开始捡石头,接着是理查德。他动作匆忙,不再说话,眼镜从鼻梁上一路滑落,咔嚓一声掉在砾石地上。他将眼镜随便一折,收进衬衫口袋里。
“你为什么要捡石头?”贝弗莉问,声音很微弱,非常紧绷。
“我也不晓得。”理查德说,手上还是不停捡着石头。
“贝弗莉,你最好,呃,回垃圾场那边待一下。”本说。他两手都是石头。
“少来,”贝弗莉说,“你少来这一套,本·汉斯科姆。”说完她也弯腰开始捡石块。
斯坦利看着伙伴像发疯的农夫一样拼命捡石头,他默默沉思片刻,接着也开始照做,双唇拘泥地抿成一条细线。
埃迪发现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的喉咙开始缩得像个针孔。
该死的,别现在发作,他忽然想,朋友们正需要我,就像贝说的,少来!
他也开始捡石头。
亨利·鲍尔斯个头太大、性子太急,一般情况很少机灵敏捷,但现在不是一般情况。他痛得发疯,气得抓狂,让他成为无须大脑的肉体超人。他不再思考,心如夏末黄昏的野火,像玫瑰一样红,像烟一样黑。他像追着红旗的斗牛般咬住迈克·汉伦不放。迈克沿着大坑边缘通往垃圾场的小径跑,但亨利才不管什么小径,拨开灌木和蔷薇树丛朝迈克直扑而去,完全无视尖刺在身上划出许多小伤口,也不在乎柔软的树枝打在脸、手和脖子上。他只在乎拉近和黑鬼的距离。他右手拿M-80,左手拿火柴。逮到黑鬼之后,他要用火柴点燃引信,将鞭炮塞进黑鬼的裤裆里。
迈克知道亨利愈来愈近,其他人也快追上来了。他努力加速,心里很害怕,只能靠微薄的意志力克制惊慌的情绪。他之前绊到铁轨上扭伤了脚踝,伤势比他想的严重,这会儿只能一拐一拐地跑。亨利在他身后披荆斩棘,感觉就像被恶犬或疯熊追逐一样可怕。
小径前方豁然开朗,迈克连跑带摔掉进砾石坑,一路滚到坑底。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半才发现坑里有其他小孩,一共六个站成一排,脸上表情非常奇怪。事后回想,他才明白那奇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好像知道他会来,正在等他。
“救命!”迈克一跛一跛走向他们,勉强挤出一句。他下意识地对着红发的高个男孩说:“那些……那些很壮的家伙——”
就在这时,亨利冲进了砾石坑。他看见他们六个,不由得停了下来,神情有些犹豫,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自己的手下,于是又转头看着那群窝囊废(迈克气喘吁吁站在威廉·邓布洛身边,微微靠后),咧嘴笑了。
“我认得你,小子,”亨利对威廉说,接着瞄了理查德一眼,“还有你。你的眼镜咧,四眼田鸡?”理查德还来不及开口,亨利已经看见本了,“哎呀,他妈的,犹太佬和小胖呆也在啊!这是你女朋友吗,胖子?”
本身体一缩,仿佛被人戳了一下。
这时,彼得·戈登追上亨利,维克多也来了,站在亨利身旁。贝尔齐和“麋鹿”萨德勒最后才到,分别站在彼得和维克多旁边。两群孩子像是列队似的面对面站着。
亨利的声音还是像公牛一样,气喘吁吁说:“我和你们很多人都有过节,不过这笔账可以改天再算。我只要那个黑鬼,你们这群小浑蛋给我闪一边去。”
“没错!”贝尔齐趁机帮腔。
“他杀了我的狗!”迈克大喊,声音凄厉沙哑,“他自己说的!”
“你现在给我过来,”亨利说,“我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迈克浑身发抖,但没有移动。
威廉用清晰温和的语气说:“荒、荒原是我、我们的地盘,你、你们滚吧。”
亨利瞪大眼睛,仿佛被人突然赏了一巴掌。
“谁赶我走?”他问,“你吗,小瘪三?”
“我、我们,”威廉回答,“我、我们受、受够你了,鲍、鲍尔斯,快给我、我滚吧。”
“你这个口吃怪胎。”亨利说完便低头冲了过来。
威廉握着一大把石头,其他人也是,除了迈克和贝弗莉。贝弗莉手上只有一颗石头。威廉开始朝亨利丢石头,动作不快,但很用力又很准。第一颗石头没有打到,第二颗击中亨利的肩膀。要是第三颗没有命中,威廉很可能就会被亨利扑倒在地了,但他没有失手,石头击中亨利俯冲而来的脑袋。
亨利措手不及,痛得大叫……接着又连中四发。理查德·托齐尔丢了一颗小的打中他胸口,埃迪的石头打到他的肩胛骨反弹,斯坦利打中他的小腿,贝弗莉手上唯一的石头则正中他的腹部。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忽然空中开始枪林弹雨。亨利往后坐倒,脸上再度出现不知所措而痛苦的神情。“快点,你们几个!”他大吼,“快来帮我!”
“冲、冲啊!”威廉低声下令,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就率先冲了出去。
其他人跟着冲锋,不只朝亨利也朝他的党羽扔石头。那群恶少手忙脚乱在地上寻找石头,但还没收集到足够的弹药,就已经被乱石轰炸了。本的石头扫过彼得·戈登的颧骨划出一道血痕,让他痛得大叫。他倒退几步停下来,迟疑地回扔了一两颗石头……接着转身就逃。他受够了,西百老汇不来这一套。
亨利疯狂地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头,幸好都是小石子。他朝贝弗莉扔了一颗比较大的石头,割伤了她的手臂。贝弗莉哀号一声。
本激动咆哮,朝亨利·鲍尔斯扑了过去。亨利虽然转头看到本,却来不及闪躲,被他撞得失去了平衡。本体重一百三十多斤,直逼一百四十斤,亨利根本不是对手。他不是被撞倒,而是整个人飞了出去,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往后滑行。本再度飞扑,耳朵忽然微微感到温热的痛楚,原来是贝尔齐·哈金斯用高尔夫球大小的石头打中了他的耳朵。
亨利摇摇晃晃跪坐起来,但本已经冲到他面前,狠狠踢了他一脚,鞋底扎扎实实踹在他左边屁股上。亨利重重翻倒在地,鼓着眼睛瞪着本。
“你不能对女孩丢石头!”本大吼。从小到大,他不记得自己这么气愤过,“你不能——”
忽然间,他看见亨利手里闪出火光。亨利点燃火柴,放到M-80粗粗的引信上,将鞭炮朝本的脸上扔来。本想也不想就顺手一挥,好像拿着羽毛球拍挥舞一样,将M-80拍了回去。亨利看见鞭炮飞过来,立刻瞪大眼睛翻身滚开。鞭炮随即爆炸,熏黑了他的衬衫,还炸破几处。
没多久,本被“麋鹿”萨德勒打中跪在地上,牙齿咬到舌头流血了。他头晕目眩,转头眨眼,只见麋鹿朝他奔来。但麋鹿还没走到本跪坐的地方,威廉就从背后偷袭,朝他猛扔石头。萨德勒回头咆哮。
“你竟然从背后偷袭我,懦夫!”萨德勒大叫,“他妈的卑鄙小人!”
他正想朝威廉冲去,没想到理查德也对他丢起石头。理查德才不管萨德勒认为怎么做是懦夫的行为。他曾经看过他们五个人追一个吓坏的小孩,那可是一点也不像亚瑟王或圆桌武士。理查德不停地攻击,一枚“炮弹”划破萨德勒的左边眉毛,他发出一声惨叫。
埃迪和斯坦利·乌里斯前来帮威廉和理查德助阵,贝弗莉也来了。她一边手臂虽然在流血,眼中却燃着怒火。乱石纷飞,贝尔齐·哈金斯被打中了肘部,痛得跳上跳下,不停按揉手肘。亨利站起来,衬衫背部被炸烂了,肌肤却奇迹似的毫发无伤。他还来不及转身,本·汉斯科姆一颗石头打在他后脑勺上,他再度跪倒在地。
那天对窝囊废俱乐部杀伤力最大的是维克多,不仅因为他是快速球好手,更因为他从感情上来说最置身事外。这一点说来讽刺,但确实如此。他愈待就愈不想待。石头大战可能让人重伤,头破血流,嘴开牙裂,甚至失去一只眼睛。不过,遇上了就是遇上了。他打算好好反击。
这份冷静为他多争取到了三十秒,捡了一把够大的石头。他趁窝囊废俱乐部调整战线时,对准埃迪丢了一颗石头。石头击中埃迪的下巴,埃迪哭着倒在地上,鲜血开始涌出。本转身想要扶他,但埃迪已经站了起来,鲜血衬着他苍白的肌肤显得格外鲜艳而恐怖。他眯起眼睛。
维克多朝理查德进攻,石头重重打在他胸口。理查德报以石块,但维克多轻松闪过,侧手朝威廉·邓布洛扔了一块石头。威廉头往后猛仰,但躲得不够快,脸颊被石块划开一个大口子。
威廉转身对着维克多,两人四目相望。维克多看着结巴小鬼,被他的眼神弄得不寒而栗。不知怎的,他嘴边竟然浮现“我收回来!”几个字……只是这种话不应该对小毛头说,除非你不在意死党把你看扁了,觉得你比狗还不如。
威廉开始朝维克多走去,维克多也朝威廉逼近。两人仿佛心电感应似的,一边走向对方,一边开始互丢石头。两人周围的打斗少了,因为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们,就连亨利也转头观战。
维克多左闪右躲,威廉却毫不闪避。维克多扔的石头打在威廉的胸膛、肩膀和腹部,还有一个扫过他的耳朵。但威廉显然不为所动,只是不停扔出石头,一个接着一个,力道大得足以致命。第三颗石头击中了维克多的膝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维克多闷哼一声。他已经弹尽粮绝,但威廉手上还有一颗石头,又白又滑,闪着结晶的光芒,状如鸭蛋,也和鸭蛋差不多大。维克多·克里斯觉得应该很硬。
威廉离他不到一米五远。
“你立、立刻给、给我滚蛋,”他说,“否则我、我就砸得你、你脑袋开花,我说、说到做、做到。”
维克多凝视威廉的双眼,知道他是认真的,便不发一语转身离开,朝彼得刚才逃跑的方向走去。
贝尔齐和萨德勒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是好。麋鹿的嘴角还淌着血,贝尔齐的头皮也在流血,一直流到脸颊。
亨利的嘴动了动,但没出声。
威廉转头看着亨利。“滚出、出去。”他说。
“要是我不走呢?”亨利还想嘴硬,但威廉在他眼中看到的却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很怕,而且会离开。威廉应该感到高兴,甚至得意,但他只觉得疲惫。
“你要、要是不走,”威廉说,“我、我们就夹、夹杀你,我想我、我们六个应该能、能让你住、住院。”
“七个,”迈克说着加入他们,两手各拿着一颗垒球大小的石块,“不信你试试看,鲍尔斯,我乐意奉陪。”
“操你妈的黑鬼!”亨利声嘶力竭,嗓音颤抖,就要哭出来了。贝尔齐和萨德勒听了斗志全失,两人往后退开,松手放掉握着的石头。贝尔齐看了看四周,仿佛不晓得置身何处。
“滚出我们的地盘。”贝弗莉说。
“闭嘴,贱货,”亨利说,“你——”四块石头同时飞来,砸中亨利身上四个地方。他大声尖叫,在杂草地上手忙脚乱地往后退,残破的衬衫迎风翻飞。面对这群神情凶恶、稚气却又老成的小孩,他回头看了看惊慌的贝尔齐和萨德勒。没有援手,没有人想帮忙。麋鹿尴尬地将头撇开。
亨利哭着站起来,被踢断的鼻子一吸一吸的。“我会杀了你们!”他说,接着忽然转头就跑,一下子就不见了。
“滚、滚吧,”威廉对贝尔齐说,“离、离开这里,别再回、回来了,荒、荒原是我、我们的地盘。”
“小子,你会后悔惹毛亨利的,”贝尔齐说,“走吧,麇鹿。”
两人低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个孩子零落地站成半圆形,身上都挂彩了。石头大战持续不到四分钟,但对威廉来说,却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样久,而且没有暂停。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打破了沉默。他呼吸困难,声嘶力竭地喘着气。本朝埃迪走去,感觉他来荒原之前吃的那三块奶油蛋糕和四块巧克力蛋糕开始在肚子里作怪。他跑过埃迪面前,冲进灌木丛里呕吐,尽量压低声音,不让人听见。
理查德和贝弗莉走到埃迪身边,贝弗莉伸手搂住埃迪的瘦腰,理查德从埃迪的口袋里掏出喷剂。“吸一口,小埃。”他说完摁了一下,埃迪猛吸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埃迪总算开口说:“谢了。”
本从灌木丛里走了回来,满脸通红地用手抹着嘴。贝弗莉走到他面前,双手牵着他的手。
“谢谢你帮我。”她说。
本看着肮脏的球鞋,点点头说:“随时效劳。”
六个孩子转头看着迈克,黑皮肤的迈克,眼神小心谨慎,若有所思。迈克见过这种好奇——他从小到大一直在面对这种目光——他直率地回望他们。
威廉的目光转向理查德,理查德也看着他。威廉感觉自己听见咔嗒一声,仿佛某个未知的机器安上了最后一个零件。我们到齐了,威廉心想。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正确,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他当然没必要说,因为他已经从理查德、本、埃迪、贝弗莉和斯坦利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们都知道了。
我们到齐了,哦,老天保佑,事情真的开始了,老天保佑。
“你叫什么名字?”贝弗莉问。
“迈克·汉伦。”
“你想跟我们一起放鞭炮吗?”斯坦利问。迈克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笑容就是回答。
第十四章 相簿
结果威廉不是唯一带酒来的,所有人都带了。
威廉带了波旁酒,贝弗莉是伏特加和一罐橙汁,理查德是半打啤酒,本·汉斯科姆是野火鸡,迈克在职员休息室的小冰箱里也有半打啤酒。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最晚到,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纸袋。
“袋子里是什么,小埃?”理查德问,“拉雷斯还是酷艾德?”
埃迪紧张地笑了笑,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和一罐梅子汁。
所有人惊讶不语,理查德低声说:“赶快去叫医生,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终于疯了。”
“杜松子酒加梅子汁对身体很好。”埃迪反驳道……接着所有人哈哈大笑,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反复回荡,在连接主图书馆和儿童图书馆的玻璃长廊里缭绕。
“好样的,”笑得流眼泪的本擦了擦眼睛说,“好样的,埃迪,我敢说效果一定很棒。”
埃迪笑着在纸杯里倒了四分之三杯的梅子汁,然后认真倒了两杯盖的杜松子酒。
“哦,埃迪,我真爱你。”贝弗莉说。埃迪抬头看她,有一点惊讶但还是带着微笑。她看看桌子又看看其他人,说:“我爱你们大家。”
威廉说:“我、我们也爱你,贝。”
“没错,”本说,“我们爱你。”他眼睛微微张大,笑了出来,“我想我们还是爱着彼此……你们知道这有多难得吗?”
所有人沉默下来。迈克发现理查德又戴起眼镜,但他一点也不惊讶。
“隐形眼镜让我眼睛很痛,只好摘下来。”理查德匆匆解释。迈克说:“也许我们该开始谈正事儿了。”
所有人又看着威廉,就像当年在砾石坑一样。迈克想:需要领袖的时候,他们就找威廉,需要向导就找埃迪。谈正事儿,这是什么句子?我要告诉他们从以前到现在遇害的儿童都没有被性侵,甚至不算分尸,而是身体某部分被吃了吗?我要跟他们说我准备了七顶矿工头盔,就是前面装有强力头灯的那种,就摆在我家里,其中一顶还是为斯坦利·乌里斯准备的吗?只不过他这一回像我们以前常说的不出席了。还是该叫他们回家好好睡一觉,因为明天或明晚一切就要彻底结束了——不是它死,就是我们完蛋?
也许根本什么都不必说,因为理由已经讲出来了:他们还爱着彼此。无论过去二十七年发生了多少改变,他们还是奇迹似的爱着彼此。迈克心想,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剩下的事情,就只是将工作做完,追上进度,将过去连接到现在,让经验形成某种半吊子的转轮。没错,迈克想,就是这样。今晚的工作就是做转轮,然后看它明天会不会转……就像当年我们将那群大孩子赶出砾石坑和荒原那样。
“你还记得其余的事儿吗?”迈克问理查德。
理查德灌了一口啤酒,摇摇头说:“我记得你跟我们说了那只鸟的事儿……再就是烟洞。”他脸上露出微笑说,“那是晚上我和贝、小本走来这里的路上想到的。那次的惊恐秀真他妈的精彩——”
“哔哔,理查德。”贝弗莉笑着说。
“啧,你知道的,”理查德依然面带微笑,将眼镜推高,动作让人忍不住想起当年的他。他朝迈克眨眨眼说:“那次只有你和我,对吧,迈克?”
迈克扑哧一笑,点了点头。
“斯嘉丽小姐!斯嘉丽小姐!”理查德用小黑奴的声音说,“烟房里有一点点热啊,斯嘉丽小姐!”
威廉笑着说:“又是本·汉斯科姆的建筑和工程杰作。”
贝弗莉点头说:“迈克,我们在挖俱乐部的时候,你带你父亲的相簿来了。”
“哦,天哪!”威廉忽然坐起身子说,“那些相片——”
理查德严肃地点点头:“和乔治房间里发生的事儿一样,只不过那次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本说:“我想起那一枚银币怎么了。”
所有人转头看着他。
“我来这里之前,把其他三枚银币给我一个朋友了,”本轻声说,“给他的孩子们。我记得还有一枚银币,但忘记它到哪里去了,刚刚才想起来。”他转头看着威廉说,“我们用它做了一颗弹头,对吧?你、我和理查德。我们本来打算做子弹——”
“你很有把握做得出来,”理查德说,“结果——”
“我们慌、慌了。”威廉缓缓点头。回忆自动浮现,他又听见咔嗒一声,声音很轻,但很清楚。我们正在接近,他心想。
“我们回到内波特街,”理查德说,“我们所有人。”
“你救了我一命,威老大。”本忽然说。威廉摇摇头。“真的是你。”本坚持道。这回威廉不再摇头,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救过他,只是他不记得过程了……而且真的是他吗?他心想会不会是贝弗莉……但回忆还没回来,起码现在还没有。
“停一下,”迈克说,“我冰箱里有半打啤酒。”
“喝我的就好。”理查德说。
“汉伦不喝白人的啤酒,”迈克说,“尤其是你的,贱嘴。”
“哔哔,迈克。”理查德严肃地说,迈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走去拿啤酒。
他打开休息室的灯,房里新漆的油漆还没干,摆着几张寒酸的椅子和一张亟须擦拭的塞雷斯桌,布告栏贴满旧通知、薪资单、排班表和几张发黄的《纽约客》漫画,边缘都翘起来了。他打开小冰箱,顿时一股震惊传遍全身,冰寒彻骨,就像二月的严寒,让人感觉四月永远不会来。几十个蓝色和橘色气球从冰箱里蜂拥而出——除夕派对用的气球。迈克被恐惧淹没,心慌意乱地想,现在正需要盖伊·隆巴多吹奏《友谊地久天长》。气球扫过他的脸庞,朝天花板飘去。他很想尖叫却喊不出来。他看见气球后方是什么,看见它在他的啤酒旁边藏了什么,仿佛是它留了点心给他们,让这群无用的朋友一边品尝,一边将无用的故事说完,然后回到旅馆床上,在这个已经不再是家的故乡度过一晚。
迈克后退一步,双手捂脸遮住视线。他撞到椅子差点跌倒,便把手放开。那个东西还在,斯坦利·乌里斯的头颅,就摆在半打百威淡啤酒旁边,不是大人的头颅,而是十一岁小孩的脑袋。头颅的嘴张着,发出无声的呐喊,但迈克没有看到牙齿或舌头,因为那嘴里塞满了羽毛。羽毛是浅棕色的,大得出奇。迈克很清楚羽毛是哪一只鸟掉的。没错,就是它。他一九五八年五月见过那只鸟,同年八月初,他们所有人都见到了。多年后,他去探视垂死的父亲,发现父亲也见过那只鸟一次,就在他逃离黑点酒吧大火那天。斯坦利的断颈滴着鲜血,在冰箱底层形成一摊半凝的血渍,在冰箱灯光下无所顾忌地发出暗红宝石般的光芒。
“啊……啊……啊……”迈克勉强挤出声音,但讲不出话来。这时,头颅睁开眼睛,眼眸银白发亮,是小丑潘尼歪斯。只见那双眼珠转向迈克,塞满羽毛的嘴巴开始嚅动,似乎想要说话,想要诉说有如希腊神谕的预言。
我还是加入你吧,迈克,因为你没有我是赢不了的。你很清楚你需要我的帮助才能赢,对吧?要是我全部现身,你或许还有机会,但我实在受不了我那美国脑袋绷得好紧,你懂吗,小伙子?你们六个人只能缅怀往事,然后白白送死。所以我想我还是先露个头,劝阻你们。露个头,懂吗,迈克?懂吗,老朋友?懂吗,他妈的黑鬼人渣?
你不存在!迈克尖叫,但听不见声音。他就像音量转到最低的电视机。
那头颅竟然朝他眨了眨眼,感觉怪诞到了极点。
我当然存在,跟雨滴一样真实。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迈克。你们六个人想做的事儿,就像让没有起降装置的飞机降落一样。不能降落,何必起飞,不是吗?反过来也是一样,不能起飞,何必降落。你们永远想不出正确的谜题和笑话,永远没办法让我笑,迈克。你们都忘了如何将尖叫倒转过来。哔哔,迈克,你说什么?记得那只鸟吗?不过就是麻雀,但还真可怕,对吧?大得像谷仓,和你们小时候怕得要死的日本蠢电影里的怪物一样大。你们之前知道怎么把它赶出家门口,但那是过去式了。相信我,迈克。你要是懂得用脑袋,就会赶紧离开,逃离德里,现在就闪。要是不懂,就会像这家伙一样。今天的每日人生指南就是有脑堪用直须用,老兄。
说完,那头颅往前一滚(嘴巴里的羽毛发出可怕的压折声),滚出冰箱,砰一声落在地上,有如恐怖的保龄球朝他滚来。头颅面带笑容,沾血的头发不停地变换位置,在地上留下黏稠的血迹和解体的羽毛,含着羽毛的嘴巴不停嚅动。
迈克慌忙后退,伸直双手试图阻挡。那头颅大叫,哔哔,迈克!哔哔,哔哔,哔哔他妈的哔哔!
忽然砰的一声:廉价香槟的塑料瓶塞弹开的声音。头颅消失了(很真实,迈克虚弱地想,这声音一点也不超自然,只不过是空气灌入突然抽空的空间里发出的声响……很真实,哦,天哪,很真实)。血滴犹如一张薄网往上飘扬,随即四溅飞落。不过,休息室不需要清理。卡罗尔明天什么都看不到,就算她得挤过气球到炉子前泡咖啡也不会看到。多方便哪,他尖声笑了笑。
他抬头一望,气球果然还在。蓝色气球写着:黑鬼滚出德里。橘色气球写着:窝囊废就是窝囊废。但斯坦利·乌里斯先走了一步。
不能降落,何必起飞,会说话的头颅这么说道,不能起飞,何必降落。后半句让迈克想起他准备的头盔。真的吗?他忽然想起石头大战之后他再次回到荒原的那一天。七月六日,他参加国庆节游行的两天后……他首次亲眼看见小丑潘尼歪斯的两天后。那天他在荒原听了其他伙伴的故事,也说了自己的故事。回家之后,他问父亲可不可以看他的相簿。
他为什么七月六日会去荒原?难道他晓得会遇见他们?似乎如此。他不只知道他们会在那里,而且晓得他们会在哪里。他记得他们那阵子一直在提俱乐部的事情,但他觉得他们之所以讨论俱乐部,是因为有另外一件事他们不晓得从何谈起。
迈克抬头望着气球,心却不在上头,而是努力回想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热得不行的一天。他忽然觉得想起那天的经过很重要,能让他想起所有细节和他当时的心理状态。
因为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在那之前,他们一直说要杀了它,但没有人采取行动,也没有人拟定计划;迈克加入后,命运之轮便开始转动了。那天稍晚,威廉、理查德和本一起到图书馆,开始认真研究威廉前一天、前一周或前一个月发现的事情。一切都开始——
“迈克?”和其他人待在阅览室里的理查德喊道,“你死在里面了吗?”
差一点,迈克看着气球、血迹和冰箱里的羽毛这么想。
他喊道:“我想你们最好进来看一下。”
他听见椅子刮地和他们的低语声,听见理查德说:“天哪,怎么回事?”同时听见理查德在他的回忆里说了另一句话。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找什么,甚至明白自己为何一直想不起来。那天他走到荒原最暗、灌木最密的最深处,走到那块空地时,其他人的反应是……毫无反应。既不惊讶,也没问他怎么找到他们,好像根本没什么。他记得本在吃奶油蛋糕卷,贝弗莉和理查德在抽烟,威廉双手枕头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埃迪和斯坦利一脸怀疑地看着地上用绳子圈成的、边长大约一米半的正方形。
既不吃惊,也没发问,完全不当一回事。他就这么出现,然后被接受了,感觉就像他们一直在等他,只是自己不晓得。
在回忆中,迈克听见理查德用小黑奴的声音说:“天哪,克劳蒂小姐,那个小黑鬼又来了!老天保佑,我不晓得他来荒原这里做什么!威老大,你瞧他的卷卷头!”威廉根本没有转头,依然望着夏日的大朵白云飘过天空。他正全神贯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理查德毫不介意,继续说道:“看到这小子的卷卷头,我就觉得需要来一杯薄荷酒!最好在阳台上喝,那里凉一点——”
“哔哔,理查德。”本含着满嘴蛋糕说,贝弗莉笑了。
“嗨!”迈克犹豫地说。他心跳得有点快,但还是决定这么做。他欠他们一句谢谢,而他父亲说欠人东西就要还,而且愈快愈好,因为愈拖利息愈高。
斯坦利转头对他说了一声“嗨”,接着又回头看着空地中央的方形绳圈:“本,你确定这个会管用吗?”
“会的,”本说,接着又说,“嗨,迈克。”
“想抽烟吗?”贝弗莉说,“我还有两根。”
“不了,谢谢,”迈克深呼吸一口气,说,“我要再次谢谢你们那天帮了我,那些人打算狠狠修理我,很抱歉你们有人因此受伤了。”
威廉挥手表示无所谓。“没、没关系,他们一、一整年都在找、找我们的麻、麻烦。”他起身看着迈克,忽然两眼发亮,兴致盎然地问,“我可、可以问你一、一件事吗?”
“可以吧。”迈克说着提心吊胆地坐下来。他听过这种开场白,邓布洛家的小孩一定会问他身为黑人小孩是什么感觉。
没想到威廉却说:“拉、拉尔森两、两年前在世、世界大赛投出了无、无安打比赛,你觉、觉得是运、运气吗?”
理查德吸了一大口烟,呛得不停咳嗽,贝弗莉好心地拍拍他的背:“你才刚开始抽烟,理查德,很快就会抓到诀窍了。”
“我觉得它会塌掉,本,”埃迪担心地看着方形绳圈说,“我不晓得被活埋算不算酷。”
“你不会被活埋的,”本回答,“万一真的被活埋,记得咬着该死的喷剂,等人把你拖出来。”
斯坦利·乌里斯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他手肘撑地往后仰,抬头望着天空大笑,直到埃迪踹了他小腿一脚,笑声才停止。
“是运气,”迈克说,“我觉得要投出无安打比赛,运气比球技重要。”
“我、我也觉得。”威廉说。迈克等着他往下问,但威廉似乎满意了。他躺回地上,双手抱头,继续望着天上的浮云。
“你们在做什么?”迈克看着地上的方形绳圈问。
“哦,这是干草堆的本周大计划,”理查德说,“他上次让荒原淹大水,干得很漂亮,但这一回更厉害。这个月是地下俱乐部开挖月,下个月——”
“你不、不要再损、损本了,”威廉说,眼睛依然望着天空,“俱、俱乐部会盖、盖得很好的。”
“拜托,威廉,我只是开玩笑。”
“你有、有时玩笑开、开得太过、过头了,理、理查德。”
理查德乖乖被骂。
“我不懂。”迈克说。
“哦,其实很简单,”本说,“他们想搭树屋,树屋虽然不难盖,但人常会摔下来跌断骨头——”
“咔啦……咔啦……借几根骨头给我。”斯坦利说完又笑了。其他人费解地望着他。斯坦利没什么幽默感,刚才这一段又很古怪。
“先生,您疯啦,”理查德模仿西班牙人说,“我猜是太热和蟑螂的缘故。”
“总之,”本说,“我们打算在围起来的这块地上往下挖一米半,但是不能再往下挖,否则我想会挖到地下水。这一带的地下水离地表很近。接下来我们要在壁面做支撑,以防坍塌。”他刻意看着埃迪,但埃迪还是一脸担忧。
“然后呢?”迈克很感兴趣地问。
“我们要把顶端盖住。”
“啊?”
“我们用板子把洞口盖住,然后装一个活门当出入口,甚至装窗户——”
“我们需、需要铰链。”威廉依然看着浮云说。
“雷诺五金行就有。”本说。
“你、你们都、都有零用、用钱。”威廉说。
“我有五美元,”贝弗莉说,“当保姆存的。”
理查德立刻爬到她跟前,用小狗般的眼神看着她说:“我爱你,贝,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们可以住在松木平房——”
“住在什么?”贝弗莉问。本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们两人,眼神带着焦虑、好奇和专注。
“松木平房,”理查德说,“只要五块钱就够了,甜心,你、我和宝宝三个人——”
贝弗莉笑了,红着脸躲开他。
“费用大、大家平分,”威廉说,“这样才、才叫俱乐、乐部。”
“我们用板子盖住坑洞后,”本继续说,“就涂上强力黏着剂——名叫黏得牢——再把草皮铺回去,甚至撒一些松针,这样别人——像亨利·鲍尔斯之类的人——就算从上头走过也不会发现我们在下面。”
“这是你想出来的?”迈克说,“哇,真了不起!”
本笑了。这回轮到他脸红了。
威廉忽然坐起来看着迈克说:“你、你想帮、帮忙吗?”
“呃……当然想,”迈克说,“应该很好玩。”
其他人交换眼神。迈克不仅感觉到,还看到了。我们有七个人,迈克这么想,忽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冷战。
“你们什么时候动工?”
“很、很快。”威廉回答。迈克知道(真的知道)威廉说的不只是本的地下俱乐部。本也晓得,还有理查德、贝弗莉和埃迪也是。斯坦利·乌里斯收起笑容。“我们很、很快就会开、开工。”
所有人沉默了下来。迈克忽然察觉两点:他们有一件事很想说出来,很想告诉他……但他不太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本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手乱画,头发遮住了脸,理查德啃着咬得乱七八糟的指甲,只有威廉直直望着迈克。
“有什么问题吗?”迈克不安地问。
威廉缓缓说道:“我、我们是俱、俱乐部,你要、要愿意的话,可、可以加入,但、但是必须保、保守我、我们的秘密。”
“你是说这个地方吗?”迈克比刚才更不安了,“嗯,当然不——”
“小子,我们还有另一个秘密。”理查德说。他还是没看着迈克。“威老大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们有比挖地下俱乐部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说得没错。”本附和道。
这时忽然传出一声气喘,吓了迈克一跳。原来只是埃迪发作了。埃迪一脸歉然地望着迈克,耸耸肩,然后点点头。
“好了,”迈克说,“别再卖关子了,告诉我吧。”
威廉看着其他人说:“有谁不、不想让他加、加入俱乐、乐部的?”
没有人说话或举手。
又是漫长的沉默,但这回威廉没有开口。最后是贝弗莉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迈克。
“那些遇害的小孩,”她说,“我们知道是谁杀的,而且凶手不是人类。”
他们逐一道来:冰上的小丑、门廊下的麻风病人、排水管里的血和声音,还有死在储水塔的那些男孩。理查德说了他和威廉回到内波特街遇到的怪事,威廉最后开口,讲述了会动的学校相片和他把手伸进另一张相片里的经过。他说它杀了他弟弟乔治,窝囊废俱乐部决定杀了这头怪物……不管它究竟是什么。
那天回家之后,迈克心想,他听完那些故事应该觉得不相信,觉得恐惧,应该头也不回转身就跑,逃得愈快愈好才对,告诉自己遇到六个不喜欢黑人的白人小孩,或是碰到六个货真价实的疯子,而且他们的疯狂还是互相传染的,就像同班同学彼此传染了感冒一样。
但他没有逃跑。因为他虽然害怕,却也有一股奇异的安慰感。除了安慰,还有另一种感觉,比安慰更原始,就是“回家”的感觉。听完威廉的故事,他心中再次浮现那个念头:我们有七个人。
他张开嘴,但不确定自己会说什么。
“我见过那个小丑。”他说。
“什么?”理查德和斯坦利同时问,贝弗莉也迅速转过头来,马尾从左肩甩到右肩。
“我在国庆节那天看到了他。”迈克缓缓说道,但主要是对着威廉说。威廉眼神锐利,全神贯注望着迈克,示意他讲下去。“没错,就是七月四日那天……”他顿了一下,心想:可是我认得他。我认得他,因为那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也不是我头一回看到……有问题的东西。
他想起那只鸟。这是他五月以来首次想起它(除了晚上做噩梦之外)。他当时以为自己快发疯了。原来他没有疯,真是令人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可怕。他舔了舔嘴唇。
“说啊,”贝弗莉不耐地说,“快往下说。”
“呃,事情是这样的,我去参加游行,然后——”
“我看到你了,”埃迪说,“你吹萨克斯。”
“呃,我吹长号,”迈克说,“我是内波特教会小学乐队的。总之,我看见了那个小丑,他在镇上一个三岔路口发气球给小孩,外表就像本和威廉形容的那样,银西装、橘纽扣、白花花的脸和血盆大口。我不晓得那是涂了唇膏或化了妆,但看起来很像血。”
其他人点点头,都兴奋了起来,只有威廉依然紧盯着迈克。“头、头发是橘、橘色,一撮一、一撮的?”他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将自己的头发也弄成一撮撮的。
迈克点点头。
“看到他那个样子……把我吓坏了。我才看着他,他忽然转头朝我挥手,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或感觉之类的,这一点……呃,让我更害怕。我不晓得为什么,但他真的把我吓惨了,让我一时吹不了长号。我口干舌燥,觉得……”迈克匆匆瞄了贝弗莉一眼。他已经全部想起来了。他想起阳光忽然刺眼地照在他的铜管乐器和车子上,想起音乐太吵,天空太蓝,小丑举起戴着白手套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抓着满满的气球)缓缓挥动,血盆大口太红、太大,仿佛倒过来的尖叫口型。他想起自己的睾丸开始紧缩,肠子松弛发热,好像突然拉了一坨大便在裤子里。但他不能在贝弗莉面前说这些。这种事不能对着女孩子说,就算那个女孩你可以当着她的面说“贱人”或“浑蛋”之类的字眼,还是不能讲。“觉得很害怕。”他把话讲完,觉得很弱,不知该如何收尾。但他们纷纷点头,仿佛都能理解,他忽然觉得一股莫大的解脱感传遍了全身。那小丑看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微笑,缓缓挥舞戴着白手套的手……那比亨利·鲍尔斯那群小鬼追他还要可怕,可怕几百倍。
“我们继续往前走,”迈克接着说,“乐队走上主大街时,我又看到他在发气球给小孩,只是很多小孩都不想拿,有些还在哭。我不晓得他怎么能这么快就到那里。我心想一定有两个小丑,你知道,穿得一模一样,是一组的。但他转头再度朝我挥手,我知道是他,是同一个家伙。”
“他不是人类。”理查德说。贝弗莉打了个冷战,威廉伸手搂了搂她,贝弗莉感激地回望他。
“他朝我挥手……然后眨眨眼睛,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或是……他可能知道我认得他。”
威廉放下搂着贝弗莉肩膀的手:“你认、认得他?”
“应该是吧,”迈克说,“但我得先看一样东西才能确定。我父亲有几张相片……是他收集的……听着,你们常在这里玩,对吧?”
“那还用说,”本回答,“不然我们干吗盖俱乐部?”
迈克点点头:“我会回去确定,看我说得对不对。对的话,我下次可以把相片带来。”
“老、老相片?”威廉问。
“对。”
“还、还有呢?”威廉问。
迈克欲言又止。他犹疑地打量了他们一圈,接着说:“你们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不是疯了就是在说谎。”
“你觉、觉得我们疯、疯了吗?”
迈克摇摇头。
“我们当然没疯,”埃迪说,“我虽然问题多多,但脑袋一点也没秀逗。我不认为我疯了。”
“没有,”迈克说,“我不认为你们疯了。”
“那好,我们也、也不认为你、你疯……发、发神经。”威廉说。
迈克看了他们一眼,清了清喉咙说:“我看见一只鸟,两三个月前,我看见一只鸟。”
斯坦利看着迈克:“什么样的鸟?”
迈克很勉强地说:“看起来像麻雀,算吧,但也像知更鸟,襟毛是橘色的。”
“嗯,那只鸟有什么特别的?”本问道,“德里鸟很多。”但他心里却七上八下。他看着斯坦利,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储水塔的遭遇,还有他如何靠着大喊鸟的名字阻止了原本会发生的事情。这时,迈克又开口了,让他顿时忘了这些思绪。
“那只鸟比活动屋还大。”迈克说。
他看着他们震惊的神情,等他们笑出声来,可是没有。斯坦利好像被人用砖头砸到一样,脸色白得像十一月的惨白阳光。
“我发誓是真的,”迈克说,“那只鸟非常大,就像恐怖电影里头的史前巨鸟一样。”
“没错,就像《脑瘫巨人》那部片子。”理查德说。他觉得那部电影里的鸟很假,但它飞到纽约上空时,他还是激动得将爆米花从阿拉丁电影院的二楼看台上撒了下去。幸好电影已经快完了,否则福克斯沃斯先生一定会赶他出去。不过就像威廉说的,这种事儿本来就有输有赢。
“但它不像史前的鸟,”迈克说,“也不像希腊或罗马神话里的那种鸟。”
“你说鹏、鹏鸟?”威廉说。
“嗯,应该是吧,反正也不像那种鸟。它就是知更鸟和麻雀的混种,两种最常见的鸟。”他说完就笑了,笑得有点夸张。
“你在哪、哪里——”威廉问。
“快点说。”贝弗莉讲得更直接。于是迈克整理思绪,继续往下说。他一边说一边看着他们的表情愈来愈关切和害怕,但没有丝毫不相信或嘲弄,忽然觉得胸口如释重负。就像本看到木乃伊、埃迪遇到麻风病人和斯坦利看见溺死的男孩一样,迈克看到的东西绝对会让一般成年人发疯,不只害怕,还有巨大的不真实感,无法解释,没办法用理性说明或视而不见。以利亚被神的爱照耀,脸被烤黑了,迈克在书上这么读到。但以利亚当时已经很老了,也许差别就在这里。《圣经》里不是还有另一个家伙,还只是个孩子,真的和天使打成了平手吗?
他看到它,然后继续过日子。他将回忆纳入自己对世界的看法里。他还年轻,因此对这个世界很有包容度。但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是留在他心里的幽暗角落,挥之不去。有时在梦中,他会拼命逃离那只怪鸟,闪躲它凌空罩着他的身影。有些梦他记得,有些忘了,但阴影确实存在,自己会动。
直到他跟他们说了,发现自己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记得那么多、受妨碍的程度那么大,日常生活几乎摆脱不掉,无论帮父亲干活、上学、骑车、帮母亲跑腿或放学回家等《美国舞台秀》的黑人团体上台,它都一直纠缠着他。直到说出来,他才发现这是那天清晨在运河边之后,他头一回让自己仔细回想它。那天清晨,他看见草地上有奇怪的痕迹……还有血。
迈克说了他在钢铁厂废墟遇到那只鸟,还有他躲到烟囱里闪避它的经过。后来三名窝囊废俱乐部成员——本、理查德和威廉——到德里图书馆去,本和理查德左顾右盼,不停留意鲍尔斯一帮人的身影,威廉却始终望着人行道,皱眉沉思。迈克说完之后待了一小时左右才离开,说他父亲要他四点回去帮忙摘豆子。贝弗莉说她要去买菜,帮父亲做晚餐,埃迪和斯坦利也有事情。但在分道扬镳之前,他们已经开始挖掘将会成为(如果本是对的)地下俱乐部的坑洞。威廉觉得(他想其他人也这么觉得)破土几乎带有象征意义:他们正式行动了。无论他们身为同伙(身为一个共同体)要做什么,都正式开始了。
他们经过德里社区中心,而图书馆就在眼前。长方形的图书馆石造大楼在榆树林荫下安适地伫立着。这些百岁高龄的榆树后来饱受荷兰榆树病所苦,变得又细又瘦。本问威廉相不相信迈克·汉伦说的事。
“嗯,”威廉说,“我相、相信他说的是、是真的。很扯,但真、真有其事。你觉、觉得呢,理、理查德?”
理查德点点头:“嗯,我不想相信,但我猜是真的,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们还记得他怎么形容那只鸟的舌头吧?”
威廉和本点点头。那只鸟舌头上有橘色的脓包。
“就是那个,”理查德说,“和漫画里的坏蛋一样,例如《超人》里的雷克斯和《蝙蝠侠》里的小丑,它也会留下标记。”
威廉点头沉思。它确实像漫画里的坏蛋。是因为他们那样看它?因为他们那样想它?嗯,有可能。它是很小孩的东西,但它似乎就靠这个壮大——小孩子的玩意儿。
他们穿过马路,走到图书馆这一边。
“我问斯、斯坦有没、没有听过那、那种鸟,”威廉说,“不、不必那、那么大,但要、要——”
“要真的有那种鸟?”理查德说。
威廉点点头:“他说在南、南美或非、非洲可能有、有那种鸟,但、但在这、这里没有。”
“也就是说他不相信迈克说的?”本问。
“他相、相信。”威廉说,接着转述了斯坦利的说法。他陪斯坦利去推脚踏车的时候,斯坦利认为迈克说出他的经历之前,不可能有人见过那只鸟。也许看到过别的鸟,但不可能是那一只,因为那只鸟是迈克·汉伦自己的心魔。不过……不过那只鸟已经成为窝囊废俱乐部共有的财产了,不是吗?现在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见到它了,顶多外表不尽相同,例如威廉见到乌鸦,理查德看到老鹰,贝弗莉见到金雕,等等。总之,它现在可能会以鸟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威廉告诉斯坦利,假如他说得没错,那就表示他们也可能看到麻风病人、木乃伊,甚至死掉的男孩。
“因此我们如果要采取行动,最好快一点,”斯坦利说,“它知道……”
“知道什、什么?”威廉厉声问,“知道我、我们知道的一、一切?”
“唔,要是它知道,我们就毁了,”斯坦利答道,“但你可以确定它知道我们知道它。我猜它会设法对付我们。我们昨天提到的事,你还在考虑吗?”
“嗯。”
“可惜我没办法跟你一起去。”
“本、本和理、理查德会跟、跟我去。本很、很聪明,理、理查德也是,只要他不、不搞笑。”
此刻三人站在图书馆外,理查德问威廉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威廉跟他们说了,不过讲得很慢,免得口吃得太厉害。他已经盘算了整整两周,但直到迈克提及那只鸟的事,他的想法才确定下来。
想赶走一只鸟的话,该怎么做?
嗯,一枪毙了它就行了。
想赶走一头怪物的话,该怎么做?
嗯,根据电影演的,用银子弹射它就行了。
本和理查德耐着性子听完,理查德问:“你要怎么弄到银子弹啊,威老大?邮购吗?”
“真、真好笑,我、我们要自、自己做。”
“怎么做?”
“我猜这就是我们来图书馆的理由了。”本说。
理查德点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锐利,若有所思……不过威廉觉得他其实不太相信。威廉自己也很怀疑,但理查德的眼神起码没说他很蠢,这是好事。
“你打算用你爸的手枪吗?”理查德问,“就是我们带去内波特街的那把。”
“对。”威廉说。
“就算我们有办法做银子弹,”理查德说,“银要从哪里来?”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本轻声说。
“呃……好吧,”理查德说,“我们就让干草堆伤脑筋吧。然后呢?再去内波特街一趟?”
威廉点点头:“再、再去内、内波特街,操他、他妈的把它、它脑袋轰掉。”
他们三人又站了一会儿,严肃地互看一眼,接着才走进图书馆。
“哎哟喂呀,又是那个黑小子!”理查德用爱尔兰警察的声音说。
又过了一星期,到了七月中旬,地下俱乐部已经接近完工了。
“日正当中好啊,汉伦先生!今天天气肯定好得很,套句我老爸的话,好到马铃薯长不完——”
“我没记错的话,理查德,日正当中指的是中午,”本从洞里探头说,“而那已经是两小时前了。”他和理查德一直在做坑洞内壁的支撑工程,本把套头运动衫脱了,因为那天很热,干的活又费力。他的T恤汗湿一片,贴着胸膛和小腹。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但迈克猜他只要听见贝弗莉来了,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钻回运动衫里。
“别这么吹毛求疵,把自己搞得像斯坦一样。”理查德说。他五分钟前就爬出坑洞,因为他跟本说抽烟时间到了。
“我还以为你说你没有烟。”本说。
“我是没烟,”理查德说,“但时间到了就是到了。”
迈克将父亲的相簿夹在腋下。“其他人呢?”他问。他知道威廉一定在附近,因为他才将自己的脚踏车停在桥下,银仔的旁边。
“威廉和埃迪半小时前去垃圾场了,去拯救更多板子,”理查德说,“斯坦和贝到雷诺五金行买铰链。我不知道干草堆这家伙在底下做什么工——哈哈,听懂了吗?在底下做什么工——但好像做了等于没做。我们得找人盯着他才行,你知道。对了,你如果还是想加入,就得交两毛三分钱,买铰链用的。”
迈克将相簿从右边腋下换到左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硬币,数了两毛三分(身上只剩一毛钱)交给理查德,接着走到洞口往下看。
地洞已经不是洞了,四面早就轧得平平整整,挡板也架起来了。虽然用的板子各式各样,但本、威廉和斯坦利运用扎克的工具(威廉费尽心思确保所有工具每晚都会归还,而且状态完好,归于原位)将板子裁成相同的大小。本和贝弗莉在挡板之间钉上横柱。尽管如此,埃迪还是有一点紧张,但他就是那样。他们在坑洞一侧小心摆着草皮,之后要粘在洞口上方。
“看来你们心里很有数。”迈克说。
“当然,”本说完指着相簿,“那是什么?”
“我父亲的相簿,”迈克说,“他收藏了许多德里的老照片和剪报,这是他的嗜好。我两天前翻了一遍——我说过我之前就见过那个小丑,果然没错,就在这本相簿里,所以我就把它带来了。”他不好意思承认他是偷拿的,没有经过父亲同意。他不晓得问了会有什么后果,因此便趁父亲在田里种马铃薯、母亲在后院晾衣服时,像小偷一样把相簿带出门。“我想你们应该看一眼。”
“嗯,那就瞧瞧吧。”理查德说。
“我想等大家到齐了再看,可能更好。”
“好吧。”理查德其实不怎么想看德里的相片,不管是这本相簿或其他相簿都一样,因为乔治房间发生的那件事。他问:“你想帮我和本把剩下的支撑做完吗?”
“那还用说。”迈克小心翼翼地将相簿放在离洞口很远的地方,免得被泼出来的泥土弄脏,然后接过本的铲子。
“挖这里,”本指着一处对迈克说,“往下挖半米左右,然后我会贴着内壁插一块板子,让你把土填回去。”
“好方法,兄弟。”理查德坐在坑洞边,穿着球鞋的双脚晃呀晃的,一脸英明睿智地说。
“你怎么了?”迈克问。
“我脚生骨刺了。”理查德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你和威廉的计划进行得如何?”迈克慢慢脱下衬衫,开始挖土。天气很热,即使在荒原也是。灌木丛里,蟋蟀懒洋洋地鸣叫着,有如夏日的时钟。
“呃……还可以吧,”理查德说,迈克觉得他对本使了个眼色,“我想。”
“怎么不开收音机,理查德?”本问。他将一块板子插到迈克挖好的土沟里,用手扶着。理查德的收音机用带子固定在老地方——附近灌木丛的粗枝上。
“电池没电了,”理查德说,“你把我最后那两毛五拿去买铰链了,记得吗?你真狠,干草堆,太狠了。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竟然这样对我。再说,这里只收得到WABI电台,但他们专播很娘的摇滚乐。”
“啊?”迈克说。
“干草堆认为汤米·桑兹和白潘唱的是摇滚乐,”理查德说,“我说他有病。猫王唱的才是摇滚乐,还有厄尼·杜伊和卡尔·柏金斯、鲍比·达林、巴迪·霍利。‘哇哦,佩姬……我的佩姬·苏——’”
“拜托,理查德。”本说。
“还有,”迈克倚着圆锹说,“胖子多米诺、查克·贝瑞、小理查德、弗兰基·莱蒙和青少年乐队、汉克·贝拉德和午夜人、贸易船乐队、艾斯利兄弟、鸡冠乐队、心弦乐队、斯提克·马基——”
本和理查德听得目瞪口呆,迈克笑了。
“我从小理查德之后就跟不上了。”理查德说,他喜欢小理查德,但他那年夏天的秘密摇滚英雄是杰利·李·刘易斯。有一天杰利·李到《美国舞台秀》表演,理查德的母亲正好走进起居室,看见杰利·李爬到钢琴上倒着弹琴,头发垂到脸上,高唱《高中机密》。理查德觉得他母亲看了都快昏倒了,虽然没有真的昏过去,但她有了精神创伤,那天晚餐竟然说要送儿子去参加军事夏令营。理查德甩甩头,让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开始唱:“来吧,宝贝,所有猫儿都在高中摇滚——”
本在坑洞里摇摇晃晃,捧着啤酒肚假装呕吐。迈克捏着鼻子,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怎么了?”理查德问,“我是说,你们在难过什么?这首歌很棒啊!我认为它真的很棒!”
“哦,老天,”迈克说,笑得几乎讲不出话来,“太帅了,实在太帅了。”
“黑鬼就是没品位,”理查德说,“我想连《圣经》都这么说过。”
“哟妈妈。”迈克说,笑得更凶了。理查德一脸困惑,认真问他“哟妈妈”是什么意思,迈克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你是觉得我在嫉妒,”理查德说,“觉得我很想变成黑鬼吧。”
本也跌坐在地哈哈大笑,笑得眼睛凸出,整个人都在震动摇晃,有点吓人。“别再说了,理查德,”他勉强挤出一句,“不然我就尿裤子了。你再不闭嘴,我一定会、会死——”
“我才不想当黑鬼咧,”理查德说,“谁想穿着粉红色裤子住在波士顿,比萨一次只买一片?我想当犹太人,和斯坦利一样。我想开当铺,卖弹簧刀、塑料狗屎和二手吉他给客人。”
本和迈克真的笑得声嘶力竭,声音在青翠蓊郁、误名为荒原的山谷中回荡,让鸟儿惊得飞走,松鼠僵住不动。他们的笑声年轻、洪亮、活泼、精力充沛、单纯而奔放。声音所及之处,几乎所有生物都响应了。然而,从涵管流出落入坎都斯齐格河上游的东西却不是活物。前一天下午突然一场大雷雨(不过地下俱乐部没怎么受损,因此打从一开挖,本每天晚上都会用一块破防雨布遮住洞口。防雨布是埃迪从沃利温泉酒吧后面偷的,虽然有油漆味,但很管用),让德里下水道里泛滥了两三个小时。就是这波泄洪将这个令人不悦的皮囊送到阳光下,让苍蝇循迹而至。
那个“东西”是九岁的吉米·库伦,脸上五官只剩鼻子,整张脸模糊一片,无法辨识,皮肉上黑点处处,应该只有斯坦利·乌里斯看得出来那是鸟嘴的啄痕,非常大的鸟嘴。
河水流过吉米·库伦泥泞的斜纹长裤。他双手发白,有如死鱼般漂着,同样布满啄痕,只比脸稍好一点,佩斯利花呢衬衫有如肾脏胀胀缩缩、胀胀缩缩。
威廉和埃迪抱着从垃圾场找来的板子,踩着垫脚石过河,离尸体不到三十六米。他们听见理查德、本和迈克的笑声,也跟着露出微笑。两人没有看到吉米·库伦,从浮尸旁匆匆走过,想快点知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埃迪和威廉来到空地时,他们还在笑。两人抱着木板满头大汗,就连平常脸色苍白的埃迪,脸色也红润了一些。他们将新木板扔在快用光的木板堆上,本从洞里爬出来检查。
“干得好,”他说,“哇,太棒了!”
威廉瘫坐在地上:“我可、可以心脏病发、发了吗?还是得等、等一下?”
“等一下。”本随口应了一句。他这天带了新工具来荒原,正小心处理新的板子,去掉上头的钉子与螺丝。他发现其中一块裂了,便丢到一旁,接着敲敲另一块木板,发现至少三处发出闷响,于是也把它扔了。埃迪坐在土堆上看他做事。本用榔头一端拔出一枚锈铁钉,埃迪立刻将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钉子像被人踩到的小动物一样发出不悦的尖叫。
“被生锈的钉子割到手可能会得破伤风。”埃迪提醒本。
“啊?”理查德说,“什么破嗓风?听起来像妇女病。”
“大笨鸟,”埃迪说,“是破伤风,不是破嗓风,又叫牙关紧闭症。铁锈里有一种病菌,懂吗?你要是被割伤了,病菌可能会跑进你身体里,呃,恶搞你的神经。”埃迪脸色更红了,又匆匆吸了一口喷剂。
“牙关紧闭症,天哪,”理查德震惊地说,“听起来很可怕。”
“那还用说。你的下颌会咬死,没办法张嘴,更别说吃饭了,所以只好在脸颊上开一个洞,用管子喂流质食物。”
“哦,天哪!”迈克在洞里站起来说。他瞪大眼睛,棕色的脸庞将眼白衬托得格外白。
“我妈告诉我,”埃迪说,“接下来喉咙也会被封住,再也没办法吃东西,最后就会死掉。”
所有人默默想象那可怕的场景。
“而且没有药医。”埃迪补上一句。
又是一阵沉默。
“所以,”埃迪匆匆说道,“我一向很留意锈铁钉一类的烂东西,不然就得去打针,那很痛的。”
“那你为什么还跟威廉一起去垃圾场,搬了这堆垃圾回来?”理查德问。
埃迪看着低头凝视坑洞的威廉,眼神里的崇拜与爱慕就足以回答一切。他柔声回答:“有些事情就算危险还是得做。这是我从我母亲之外学到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又沉默下来,但没有不自在。接着本开始继续拔锈铁钉,不久迈克·汉伦也加入了。
理查德的收音机已经发不出声音了(除非理查德拿到零用钱或有人找他除草),迎着微风在树枝上轻轻摇摆。威廉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古怪,古怪却又完美,他们七人这年夏天竟然齐聚一堂。他知道有些小孩会去拜访亲戚,有些小孩会去加州迪士尼乐园或鳕鱼角度假,还有一个小鬼要去一个听起来很远、很无聊的地方,名字很怪而又很有趣,叫作格施塔德。有些小孩会去教会夏令营、童军营或有钱小孩的夏令营,学习游泳和打高尔夫,还有打网球被对方杀球时要说“嘿,好球!”而不是“操你妈的”。还有一些家长就是会带小孩出去。威廉可以理解。他知道有些小孩很想离开,害怕今年夏天在德里出没的恶魔,但他觉得害怕的家长人数更多。那些原本打算在城里休假的人,忽然改变主意决定离开。
(格施塔德?在瑞典吗?还是阿根廷?西班牙?)
感觉就像一九五六年的小儿麻痹恐慌,四名儿童到欧布莱恩纪念游泳池戏水,结果就染病了。当时的大人——在威廉心中,这两个字就是爸妈的同义词——就和现在一样,忽然决定离开更好,更安全,能离开就离开。威廉能理解离开的想法,也觉得“格施塔德”很吸引人,然而比起欲望,吸引力不算什么。格施塔德是离开,德里是欲望。
他看着本和迈克拔掉旧板子上的旧铁钉,埃迪走到灌木丛里小便(他有一回对威廉说,有尿就要赶快放,免得让肾脏负荷过重,但也得小心毒藤蔓,因为没有谁想让自己的小鸡鸡被刺到),心想:我们没有一个人离开。我们都在德里,没有参加夏令营,没有拜访亲戚或度假,没有离开。都在这里,一个也不少。
“那里有一扇门。”埃迪拉上拉链走回来,一边说道。
“你最好甩干净了,”理查德说,“不然的话,你可能会得癌症。我妈是这么告诉我的。”
埃迪一脸惊讶,微微担忧,接着看见理查德咧嘴微笑,便赏了他一个“这小孩就是长不大”的眼神,说:“门太大了,我们搬不动,但威廉说如果我们全都去搬,应该扛得过来。”
“当然,你不可能完全甩干净,”理查德继续说,“你想知道我曾经听一个聪明人说了什么吗,小埃?”
“不想,”埃迪说,“而且你不要再叫我小埃。我是认真的。我不叫你小鬼,就像我不会说‘有口香糖吗,小鬼?’之类的话。所以我不懂你为什么——”
“那个聪明人,”理查德说,“这样告诉我:‘不管你怎么甩,怎么抖,总会有两滴滴在裤子里。’这就是世界上那么多人得癌症的原因,亲爱的埃迪。”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得癌症,是因为有一堆像你和贝弗莉·马什那样的傻蛋,整天烟不离手。”埃迪说。
“贝弗莉不是傻蛋,”本严词说道,“你讲话注意一点,贱嘴。”
“哔哔,你们几、几个,”威廉心不在焉地说,“说、说到贝、贝弗莉,她、她很强、强壮,可以帮我、我们搬、搬门。”
本问门是什么做的。
“桃花心、心木吧,我、我想。”
“竟然有人会丢桃花心木门?”本问,语气充满惊讶,但不是不相信。
“什么东西都有人丢,”迈克说,“那也能叫垃圾场?我每回去那里就难过,难过毙了。”
“没错,”本附和说,“很多东西其实很容易修,而且中国和南美有很多人穷得什么都没有,我母亲是这么说的。”
“缅因州就有人穷得什么都没有,孩子。”理查德严肃地说。
“这、这是什、什么?”威廉发现迈克带来的相簿,开口问道。迈克交代前因后果,说他等斯坦利和贝弗莉回来就会让大家看小丑的相片。
威廉和理查德互看一眼。
“怎么了?”迈克问,“你们在你弟弟房间就是遇到这种事吗,威廉?”
“嗯。”威廉只应了一句,就不肯多说了。
他们轮流挖洞,直到斯坦利和贝弗莉回来。两人手上各有一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铰链。迈克开始说明,本像裁缝一样盘腿坐着,在两块长条木板上安装可以开合的无玻璃窗板。可能只有威廉注意到本的手指动得多么轻松迅速、娴熟老练,有如外科医生,让他看得赞佩不已。
“我爸说,里面有些相片已经一百年了,”迈克将相簿放在腿上,对他们说,“都是他在旧货店里或别人家院子里办的拍卖会上找到的,有些是买的,有些是用别的东西交换的,有些是立体镜——就是一张长卡上有两张相同的相片,用一个类似望远镜的东西看,两张相片就会合成一张,只是变得立体,就像《黑湖妖潭》或《恐怖蜡像馆》。”
“他为什么喜欢老相片?”贝弗莉问。她穿着一件普通的李维斯牛仔裤,但裤脚做了一点修改,很有意思。最后十厘米用鲜艳的佩斯利涡旋花纹花呢布装饰,很有水手服的感觉。
“对啊,”埃迪说,“德里通常都很无聊。”
“呃,我不确定原因,但我想是因为他不是本地人,”迈克怯生生地说,“这里对他——我不晓得——对他像是新的地方。感觉就像,你知道,电影放映中途走进电影院——”
“没、没错,你会很、很想看到开、开头。”威廉说。
“对啊,”迈克说,“德里有很多故事,我还蛮喜欢的。我想有一部分和那个东西有关,就是你们口中的它。”
他看着威廉,威廉点点头,眼神若有所思。
“所以,国庆节游行结束后,我就拿出这本相簿来翻,因为我知道我见过那个小丑,我知道,你们看。”
他打开相簿翻到某一页,递给坐在他右边的本。
“别、别碰!”威廉大喊,焦急的语气吓了大家一跳。理查德发现他握起之前伸进乔治的相簿被割伤的手,防卫似的紧握着。
“威廉说得没错,”理查德说,那一本正经的低沉语气非常有说服力,“小心一点。就像斯坦说的,假如我们看过,你们也可能会看到。”
“感觉到。”威廉严肃地说。
他们传阅相簿,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捧着边缘,仿佛它是渗出硝化甘油的老炸药。
相簿回到迈克手上,他翻到前几页。
“爸爸说这张画的日期不确定,但可能是十八世纪初期或中叶画的,”他说,“他帮一个男的修理带锯,换回一箱旧书和图片。这是其中一张。他说这张画可能值四十美元以上。”
他说的是一幅木刻画,和大张明信片尺寸相当。轮到威廉看时,他发现相簿的相片是有塑料护膜挡着的,不禁松了一口气。他着迷地看着,心想:看到了。我看到他了——或者该说它。真的看见了,这就是敌人的长相。
画里的家伙穿得很滑稽,在泥泞的街上抛接特大号的保龄球瓶。街道两旁房舍不多,外加几间小屋,威廉推测是店家或交易站之类的。除了运河,相片里的景象完全不像德里。运河就在那儿,两岸整齐铺着鹅卵石。背景上方,威廉看见一队骡子走在曳船小径上,拖着一艘驳船。
滑稽家伙身旁围了五六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戴着牧童的草帽,另一个手里拿着棍子和大铁圈。不是现在伍华兹商店搭配滚铁圈贩卖的棍子,而是树枝。威廉看见棍子上有圆形的切痕,是小树枝被人用刀或斧头砍掉的痕迹。那东西不是亚洲人制造的,他心想,要是他早生四五代,那个男孩很可能就是他。
那个滑稽的家伙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没有化妆(但威廉觉得他整张脸都像化妆画出来的),头上寸草不生,只有耳朵上方各有一撮头发,像长角一样。威廉一眼就认出他是那个小丑。两百多年前了,他想,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恐惧、愤怒和兴奋。二十七年后的现在,他坐在德里图书馆回想自己初次翻阅迈克父亲相簿的往事,突然明白自己当时的感觉就和猎人初见老虎足迹时的感受一样。两百年前……那么久了,天晓得还要多久。他不禁好奇潘尼歪斯的魂灵到底在德里出没了多久,但他发现自己并不想深究这一点。
“给我,威廉!”理查德说,但威廉还是拿着相簿,愣愣地望着那幅木刻画,相信它很快就会开始动:滑稽家伙拋的保龄球瓶(假如真是保龄球瓶的话)会开始上上下下,小孩会笑着鼓掌(也许不是全都笑着鼓掌,有些小孩子可能会尖叫着逃跑),拖着驳船的骡子队伍会走出画框之外。
但一切都没发生。他将相簿递给理查德。
相簿回到迈克手中,他又翻找了几页。“喏,”他说,“这一张是一八五六年画的,林肯当选总统的四年前。”
他们再度传阅相簿。这一幅是彩色画,有点像漫画,内容是一群醉汉站在沙龙前方,一名留着络腮胡的胖政客一手拿着满是泡沫的啤酒,站在两个酒桶上的板子上激动发言,板子被他的体重压得很弯。几个头戴软帽的女人站在另一边嫌恶地看着这群可笑放纵的男人。底下的图说写着:州议员加纳表示,德里政治黑暗。
“我爸说这种漫画在南北战争二十年前很流行,”迈克说,“当时的人称之为愚人卡,经常当卡片寄给别人,我想跟《疯狂》杂志很像吧。”
“讽、讽刺画。”威廉说。
“没错,”迈克说,“但你们看底下角落。”
这幅画和《疯狂》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细节和第二笑点很多,很像讽漫大师莫特·德鲁克在《疯狂》里的电影嘲讽画。画里一个胖子笑着痛灌一条斑点狗啤酒,一个女人跌坐在泥巴里,两个街头顽童将硫黄火柴偷塞进一脸有钱样的生意人的鞋里,一个女孩攀在榆树上踮脚旋转,露出内裤。但这些细节虽然令人眼花缭乱,却没有人需要迈克指出小丑在哪里。那家伙穿着鲜艳的格子鼓手装加背心,正在和一群喝醉的伐木工玩“猜豌豆”的游戏。他对着其中一名工人眨眼,从那工人目瞪口呆的神情看来,应该猜错了核桃壳。鼓手小丑从那工人手中接过一枚硬币。
“又是他,”本说,“应该……过了一百年了吧?”
“差不多,”迈克说,“这张是一八九一年。”
他指着一张德里《新闻报》头版的剪报,标题高呼:庆贺!钢铁厂再开。副题写道:镇上居民蜂拥参加庆祝餐会。附图是基奇纳钢铁厂剪彩仪式的木刻画,画风让威廉想起母亲挂在厨房里的柯里尔与艾夫斯印刷品,只是精致度差了许多。一名身穿晨礼服和高顶帽的男子握着大剪刀摆在彩带上方,现场大约有五百人出席。小丑(他们的小丑)出现在左边,正在翻筋斗给一群小孩看。画家画出他倒立的模样,笑容也倒过来变成了尖叫。
威廉赶紧将相簿递给理查德。
下一张是相片。威尔·汉伦在下方写道:一九三三年,德里,法案撤销。虽然这群孩子都没听过禁酒法令和撤销的经过,但相片表达得清清楚楚。相片里是地狱半亩地的沃利温泉酒吧,挤满了穿着开领白衬衫、硬草帽、伐木工衬衫、T恤或全套西装的男人,手里都拿着酒杯或酒瓶欢呼胜利。窗户上贴着两大张标语,一张写着:欢迎大麦约翰归来!另一张写着:今晚啤酒免费!小丑穿得有如超级花花公子(白鞋、鞋套和黑帮裤),站在雷奥轿车的车身侧踏板上用女人的高跟鞋喝香槟。
“一九四五年。”迈克说。
又是《新闻报》的剪报。标题是:日本投降——战争结束!谢天谢地!相片是游行队伍在主大街上蛇行庆祝,朝一里坡前进。小丑在背景里,穿着橘纽扣的银西装,冻结在报纸相片的墨点中,似乎表示(起码威廉这么觉得)事情还没结束,没有人投降,也没有人战胜。一切都将成空,这是铁律,他们最后仍将失去一切。
威廉浑身发冷,口干舌燥,心里满是恐惧。
忽然间,墨点消失了,相片开始出现动作。
“这就是——”迈克开口说。
“你、你们看,”威廉说,声音有如半融的冰块滑出嘴巴,“你、你们快过、过来看。”
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哦,天哪!”贝弗莉深受震撼,低呼了一声。
“就是它!”理查德差点叫出来,兴奋得捶了威廉的背一下。他转头发现埃迪脸色发白紧绷,斯坦利·乌里斯一脸木然。“我们在乔治房间就是看到这个!我们就是看到——”
“嘘,”本说,“注意听。”接着近乎哽咽地说,“你可以听见——天哪,你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
四下静寂,只有夏日微风徐徐吹过。他们全都发现自己听见了。乐队正在演奏进行曲,因为距离……或时间……或什么而变得小声模糊,群众的欢呼声则像出自频率不准的广播电台。还有啪啪声,一样很微弱,很像模糊的弹指声。
“鞭炮,”贝弗莉用颤抖的双手揉着眼睛,低声说,“是鞭炮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望着相片,瞪大的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庞。
游行队伍摇摇摆摆朝他们走来,但就在逼近相片表面、仿佛就要走出相片来到十三年后的世界时,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沿着某条不可知的曲线飘然远去。首先是参加过一战的老兵,瓜皮帽下的脸庞老得出奇,手上的标语写着:德里海外军人协会欢迎英勇子弟兵回国。再是童子军、基瓦尼俱乐部、国内护士团、德里基督教乐队,接着是德里二战退伍军人,最后是德里高中乐队。队伍鱼贯前进,纸片和彩带从街道两旁的商业大楼二、三楼窗口撒落。小丑在一旁蹦蹦跳跳,劈腿、侧翻、模仿狙击手和敬礼。威廉头一回发现路人纷纷回避小丑,但不是因为看见他,而是像吹到冷风或闻到臭味一样。
只有小孩看得到他,全都慌忙躲开。
本伸手想碰相片,就像威廉在乔治的房间那样。
“不、不要碰!”威廉大喊。
“应该没关系,威廉,”本说,“你看。”他将手放在相片的塑料护膜上,放了一会儿之后收手说,“但要是把护膜撕掉——”
贝弗莉忽然尖叫一声。本刚一缩手,小丑就停止耍宝朝他们冲来,张开血盆大口冷笑,口中念念有词。威廉吓得往后缩,但仍捧着相簿,心想它很快便会消失,就像刚才游行的乐队、男童军和载着一九四五年的德里小姐的敞篷凯迪拉克一样。
但小丑没有消失,没有沿着似乎区分过去与现在的那条界线移动,而是以迅速可怕而又优雅的动作跳到相片左前方的路灯上,猴子似的往上爬。一转眼,它的脸庞已经贴在威尔·汉伦贴在相簿内页的塑料硬膜上。贝弗莉又尖叫了一声,这回连埃迪也叫了,只是声音又弱又喘。胶膜凸了一块——事后所有人都承认看到了。威廉看见小丑的红球鼻子扁了,就像压在玻璃上那样。
“杀光你们!”小丑大笑尖叫,“敢阻止我,我就杀光你们!先让你们发疯,然后全部杀光!你们阻止不了我的!我是姜饼人!我是狼人!”
说完小丑真的成了狼人,银西装领子上一张狼脸瞪着他们,露出白色的獠牙。
“你们阻止不了我,我是麻风鬼!”
它又变成麻风病人,着魔的脸庞皮肤剥落,爬满烂疮,一双要死不活的眼睛盯着他们。
“你们阻止不了我,我是木乃伊!”
麻风病人的脸立刻老化,浮现龟裂的皱纹。老旧的绷带从表皮之下窜出,固着在脸上。本转头不看,脸色和凝乳一样白,一只手贴着颈部和耳朵。
“你们阻止不了我,我是溺死的小孩!”
“不要!”斯坦利尖叫,铁青的脸上两只眼睛瞪得好大。惊颜,威廉脑海中迸出这两个字。十二年后,他将这个词写进了小说里,完全忘了它来自何处,直接就用了,就像某个正确的词在正确的时间出现,有如外层空间
(另一个世界)
掉下来的礼物。绝妙好词有时就是这样来的。
斯坦利将相簿抢过来狠狠合上,双手紧紧压住,手腕和前臂青筋暴露。他环顾伙伴,眼神近乎疯狂。“不,”他匆匆说道,“不、不、不!”
威廉忽然发现自己更担心斯坦利一直说不,而非担心小丑。他明白这正是小丑希望他们产生的反应,因为……
因为它或许很怕我们……从遥远的过去直到现在头一回感到害怕。
他抓住斯坦利的肩膀,用力摇了他两次。斯坦利牙齿打战,相簿从他手中落了下来。迈克拾起相簿急忙摆到一旁,刚才的景象让他不想再碰它。但相簿毕竟是他父亲的,而他直觉明白父亲永远不会看见他方才看到的一切。
“不。”斯坦利轻声说。
“是真的。”威廉说。
“不。”斯坦利又说了一次。
“是真的,我、我们都——”
“不!”
“都看、看见了,斯坦。”威廉说完看着其他人。
“没错。”本说。
“对。”理查德说。
“没错,”迈克说,“天哪,我真的看到了。”
“对。”贝弗莉说。
“没错。”埃迪努力撑开迅速紧缩的喉咙,勉强挤出一句。
威廉看着斯坦利,用眼神要斯坦利看着他。“别、别让它唬、唬过你,”他对斯坦利说,“你也看、看到了。”
“我不想看到!”斯坦利哭着说,眉毛上的汗水闪着油光。
“但你看、看到了。”
斯坦利逐一看向其他人,双手拂过短发,抖着声音长叹一声,眼神也似乎恢复神志,不再带着让威廉担忧的疯狂。
“没错,”他说,“没错,好吧,我看到了。你满意了吧?我看到了。”
威廉心想:我们还在一起,它没能阻止我们。我们还是能杀了它,还是能……只要鼓起勇气。
威廉环顾伙伴,发现每个人的眼神都和斯坦利一样歇斯底里,虽然没那么糟,但确实存在。
“对。”他向斯坦利微笑说。过了一会儿,斯坦利报以微笑,惊慌失措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我很满、满意,你这、这个白、白痴。”
“哔哔,蠢蛋。”斯坦利说,所有人都笑了,笑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不过总比笑不出来好,威廉心想。
“好、好了,”他说,因为总得有人开口,“我、我们继续把、把俱乐部完、完成吧,如何?”
他看见他们露出感激的眼神,心里颇为他们高兴……但他们的感激不仅消不去他心头的恐惧,反而让他很想憎恨他们。他难道永远不能显露恐惧,免得打断凝聚他们的脆弱联结吗?但这么想其实不公平,不是吗?因为他其实是在利用他们——利用他们的友谊,让他们冒生命危险——替他死去的弟弟报仇。就这样吗?当然不是,因为乔治已经死了,就算血债真能血还,威廉觉得也是为了仍然在世的人。但这会让他变成什么?一个挥舞锡剑,幻想成为亚瑟王的自私小鬼吗?
哦,天哪,他在心里哀怨道,如果长大就得想这种事,那我永远不要长大。
他的决心依然不变,但这是个痛苦的决定。
很痛苦。
第十五章 烟洞
理查德·托齐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虽然已经戴了二十年的隐形眼镜,这个动作还是让他感觉很熟悉),一边听迈克回想当年在钢铁厂看见怪鸟的往事,还有他父亲的相簿和会动的相片,一边惊讶地发现房里的气氛因为迈克的回忆而起了变化。
他觉得一股疯狂、兴奋的情绪正在房里酝酿。过去两年,他吸过九次或十次的可卡因,大多在派对上——身为热门电台主持人,一个人在家是不会想吸这种玩意儿的——此刻的感觉有点像,但不尽相同。现在的感觉更纯粹,更像静脉注射海洛因得到的快感。他想他小时候的感觉就像这样,每天都很亢奋,最后觉得自己天生如此。要是那时想过这件事,想过自己拥有源源不绝的精力(他不记得自己想过),一定会以为生命就是这样,永远都会如此,就像他眼睛的颜色和讨厌的锤状趾一样,永远跟着他。
呃,结果并非如此。童年取之不尽,以为永远用不完的活力,却在十八到二十四岁之间流失了,被其他的东西所取代。也许是“目标”“成就”,或是国际青年商会用过的任何名词,总之沉闷得多,和吸可卡因的快感一样假。流失的过程很不明显,不是砰的一声突然消失。理查德心想,或许这样才真的可怕。人为何不是突然就不是小孩了?就像上头写着刮胡膏广告的小丑气球一样轰地爆炸消失?你体内的那个小孩有如撒了气的轮胎,是慢慢流失的,直到你有一天看着镜子,才发现镜子里的人长大了。你还是可以穿牛仔裤,继续参加斯普林斯汀和鲍勃·塞格的演唱会,染头发,但镜子里出现的还是大人的脸。这一切就像牙仙子造访一样,都在睡梦中发生。
不,他想,不是牙仙子,是增龄仙子。
这个念头中的愚蠢、无谓使他放声大笑,笑到贝弗莉以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没什么。”他挥挥手说,“只是在想我自己的事情。”
然而,现在那股活力又回来了。不是全部,还没有,但确实回来了。而且不只是他,他可以感觉那股活力弥漫在房里。中午在购物中心吃了那一顿恐怖午餐之后,他头一回觉得迈克没事了。他之前走进图书馆,看见跟本和埃迪坐在一起的迈克,心里大吃一惊:这个人就要疯了,随时可能自杀。但那神情已经消失了,不是减弱,是完全不见了。迈克回忆怪鸟和相簿时,理查德亲眼看见最后一丝抑郁从他脸上消失。迈克恢复活力了。其他人也是,一切都写在他们脸上、声音和动作里。
埃迪又调了一杯杜松子酒加梅子汁,威廉喝完波旁酒,迈克再灌一瓶啤酒,贝弗莉看了一眼威廉绑在缩微胶卷摄影机上的气球,匆匆喝完第三杯螺丝起子。他们都喝得很急,但没有人醉。理查德不晓得那股活力来自何处,但绝对不是出自酒精。
黑鬼滚出德里:蓝色
窝囊废就是窝囊废,但斯坦利·乌里斯先走一步:橘色
老天,理查德开了另一罐啤酒,心想:它能随心所欲变成各种怪物,从他们的恐惧中汲取力量还不够糟吗?竟然还变成男扮女装的罗德尼·丹杰菲尔德
。
埃迪打破沉默问:“你们觉得它对我们现在做的事情知道多少?”
“它在这里,对吧?”本问。
“我不认为那代表什么。”理查德说。
威廉点点头说:“那些都是幻象。我不确定那代表它看得见我们,或知道我们想做什么,就像打开电视可以看见新闻主播,但他看不见你。”
“那些气球不是幻觉,”贝弗莉用拇指比了比背后说,“是真的。”
“你错了,”理查德说,所有人都转头看他,“那些幻觉是真的,那不用说,那些——”
忽然间,另一种感觉也回来了,一种新的感觉,力道强得让他双手捂住耳朵,眼镜下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哦,天哪!”他大喊一声,双手慌乱抓住桌子想站起来,但随即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撞倒了啤酒罐。他伸手扶起罐子,一口喝完剩下的酒。他看着迈克,其他人一脸惊诧,担忧地望着他。
“灼热感!”他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说,“我眼睛的灼热感!迈克!我眼睛里的灼热感——”
迈克点头微笑。
“理、理查德,”威廉问,“你在说什、什么?”
但理查德几乎没听见。回忆有如巨浪席卷了他,让他忽冷忽热。他忽然能理解回忆为何一次只来一个。要是他一次记起所有事情,那力道就会像人拿着猎枪朝他太阳穴开枪一样,会让他脑袋开花,只不过开花的是他的心灵。
“我们看见它来了,”他对迈克说,“我们看见它来了,对不对?我和你……还是只有我?”他抓起迈克放在桌上的手,“你那时也看到了吗,迈克?还是只有我?你有看到吗?那场森林大火?陨石坑?”
“我看到了,”迈克摁了摁理查德的手,轻声答道。理查德闭上眼睛,觉得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如释重负过,这种感觉温暖而又强烈。他有一回搭飞机从洛杉矶到旧金山,没想到飞机滑出跑道,幸好立刻就停住了,没有人伤亡,只有几件行李从头顶置物柜掉落。那次都没有现在感觉那么轻松。他滑下黄色逃生滑梯,还帮一位女士离开飞机。那位女士撞到藏在长草地里的吊床扭伤了脚,笑说:“真不敢相信我没死,真不敢相信,真的。”于是理查德一手招呼奋勇跑向离机乘客的消防队员,一手搀着那位女士说:“好吧,那你死了,你已经死了,这样感觉好一点了吗?”说完两人都笑了,如释重负地笑……但此刻的感觉更强烈。
“你们在讲什么啊?”埃迪看着理查德和迈克问。
理查德看着迈克,但迈克摇摇头:“你先说吧,理查德,我留到晚上说。”
“你们其他人可能不知道或是忘记了,因为你们先走了,”理查德说,“但我和迈克,我们是留在烟洞里最后走的两个印第安人。”
“烟洞。”威廉陷入沉思,目光缥缈而悠远。
“我眼睛的灼热感,”理查德说,“而且还戴着隐形眼镜。我头一回感觉到这种痛,是迈克打电话到加州找我的时候。我当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但现在记起来了。那是烟,二十七年前的烟。”他转头看着迈克,“你会说这是心理作祟吗?身心互感?还是潜意识?”
“我不会这么说,”迈克轻声回答,“我会说你的感觉就和看到那些气球一样真实,就和我在冰箱里看到人头、埃迪看到托尼·崔克的尸体一样真实。跟他们解释一下吧,理查德。”
理查德说:“事情发生在迈克拿他父亲的相簿给我们看的四五天后,大概是七月中旬吧,我想。地下俱乐部已经完成了,可是……烟洞那件事是你的主意,干草堆,是你从你那些书里看来的。”
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理查德心想,那天是阴天,没有风,似乎就要打雷了,和一个月后他们在河中围成一圈让斯坦利用可乐瓶碎片划破他们的手那天一样。风纹丝不动,仿佛正等着看好戏。威廉后来说,情况会急转直下就是因为这一点,因为没有风。
七月十七日,对,就是那天。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七日,暑假开始、窝囊废俱乐部核心成员(威廉、埃迪和本)在荒原邂逅的一个月后。让我把二十七年前的气象预报找出来,理查德想,但我不用读就可以告诉你们,因为我是读心大师理查德·托齐尔:“炎热、潮湿、可能下雷阵雨,并请留意会在烟洞里看到的东西。”
吉米·库伦的尸体两天前被人发现,内尔警官前一天才又到荒原,不过他坐在俱乐部上方却浑然不觉,因为他们已经加了顶盖。本亲自监督他们仔细涂上黏着剂,然后把草皮铺回去,除非趴下来用手和膝盖四处压,否则绝不会发现地下有暗室。本设计的俱乐部就和水坝一样大获成功,只是这一回内尔警官看不见。
他一板一眼仔细讯问他们,将答复记在黑色小册子里,但他们能说的非常有限——起码关于吉米能说的不多——内尔先生再次警告他们不要单独来荒原玩,之后就离开了。理查德推想,如果德里警方认为库伦家的小鬼(或其他遇害儿童)是在荒原被杀的,内尔警官一定会直接叫他们离开。但他们知道不是,因为下水道和排水系统才是尸体最后的去处。
内尔警官十六日来,没错,那天也又热又湿,但天气很晴朗。十七日才是阴天。
“你到底要不要说啊,理查德。”贝弗莉问。她浅浅含笑,丰润的双唇漾着浅粉色的光泽,眼睛闪闪发亮。
“我只是在想要从哪里说起。”理查德说完摘下眼镜,用衬衫擦拭,忽然灵光一闪,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了:就从地面在他和威廉脚下裂开讲起。他当然知道俱乐部,威廉和其他人也知道,但看到地上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还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他记得威廉骑着银仔载他到堪萨斯街,将车藏在桥下的老地方。他记得他们俩沿着小径走到荒原的空地,途中因为灌木丛太浓密而不时绕道。那时是盛夏,而荒原那一年又格外蓊郁。他记得自己不停地挥手驱赶在他们耳边嗡嗡叫、令他们抓狂的蚊子,甚至想起威廉说(哦,回忆全都回来了,清晰得宛如昨日,仿佛现在):“等、等一下,理、理查德,你脖子后、后面有一、一只大的。”
“天哪!”理查德说。他讨厌蚊子,它们根本就是小吸血鬼,“赶快解决它,威老大。”
威廉狠狠拍了理查德脖子一下。
“哎哟!”
“看、看到没?”
威廉将手伸到理查德面前,只见残缺不全的蚊子尸体粘在一摊形状不规则的血渍中央。那是我的血,理查德心想,为了你和其他人流的血。“恶心。”他说。
“别、别担心,”威廉说,“这个小、小浑球已、已经没戏、戏唱了。”
他们继续前行,不停打蚊子,挥手驱赶被他们的汗臭味吸引来的小虫子。多年以后,科学家说汗臭其实是“费洛蒙”——谁管它是什么。
“威廉,你什么时候才要告诉其他人银子弹的事?”快到空地时,理查德开口问道。他口中的其他人指的是贝弗莉、埃迪、迈克和斯坦利,不过他想斯坦利已经知道他们到图书馆的目的了。斯坦利很精明,理查德有时觉得他太过精明了。迈克带父亲的相簿到荒原那天,斯坦利差点就不行了。其实,理查德当时觉得他们再也不会见到斯坦利了,窝囊废俱乐部会变成六人帮(他非常喜欢“六人帮”这个词,每次都不忘强调第一音节
),但斯坦利隔天就回来了,这让理查德更加敬佩他。“你今天会说吗?”
“今、今天不、不会。”威廉说。
“你觉得没有用,对吧?”
威廉耸耸肩。在奥黛拉·菲利普斯出现前,理查德可能是最了解威廉·邓布洛的人。他很好奇要是威廉没有语言障碍,不知道能说出多少事情:做银子弹是小男生的玩意儿,是漫画里的故事……换句话说,根本是胡扯。危险的胡扯。对,他们会试试看,本·汉斯科姆甚至有办法让子弹射出去。没错,这一套在电影里行得通,但……
“怎么样?”
“我、我有个主、主意,”威廉说,“更简、简单,但贝弗莉必、必须——”
“贝弗莉必须怎样?”
“算、算了。”
威廉不肯再说。
他们来到空地。仔细看会发现那里的草有一点乱,有被使用过的痕迹,从叶子和松针刻意散落在草皮上的样子来看,甚至有一点人工。威廉拾起一个巧克力夹心饼盒——十之八九是本的——随手放进口袋。
两个男孩走到空地中央……只听见铰链吱嘎作响,一块长二十五厘米、宽七八厘米的地面应声掀起,露出一个黑洞。一双眼睛从洞里望出来,让理查德不寒而栗。其实那只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眼睛。一周后,埃迪会住院,而他会去医院探望他。但这会儿,埃迪用空洞的声音说:“是谁踩在我的桥上?”
洞里传来咯咯笑的声音,还有手电筒亮光一闪。
理查德蹲下来,假装捻捻胡髭,用墨西哥叛军头目的声音说:“这里是墨西哥骑警队,先生。”
“干吗?”贝弗莉在下面问,“让我们看看你的警徽。”
“警卫?”理查德开心高喊,“我们才不需要狗屁警卫呢!”
“去死吧,叛徒。”埃迪说完将暗门关上,里面又是一阵笑声。
“立刻举手出来投降!”威廉用大人的低沉语气命令道,接着开始在俱乐部的草皮顶盖上来回踱步。他看见地面因为他来回踩踏而跳动,但幅度微小得几乎看不出来。这地方盖得很好。“你们没机会了!”他大吼,想象自己是《洛城警探》里的乔·弗莱迪,“给我滚出来,浑蛋!不然我们就杀下去了!”
他开始蹦蹦跳跳,让下面的人知道他是玩真的。地底下传来尖叫和笑声。威廉笑了,浑然不觉理查德正用睿智的目光看着他。不是用孩子看孩子,而是大人看孩子的那种。
他不知道自己并非一直结巴,理查德心想。
“让他们进来吧,本,不然屋顶就要踩烂了。”贝弗莉说。不一会儿,地上一道暗门像潜水艇的舱门一样掀开了。本探出头来,满脸通红。理查德立刻知道他刚才一定坐在贝弗莉身边。
威廉和理查德钻进暗门里,本将门关上。所有人又到齐了。他们背靠壁板、收起双脚挤在一起。本的手电筒亮着,让他们的脸庞隐约可见。
“有什、什么进、进展?”威廉问。
“没什么,”本说。他果然坐在贝弗莉身旁,不仅满脸通红,还洋溢着幸福的神釆。“我们才刚——”
“告诉他们,本,”埃迪插话说,“跟他们说那个故事,看他们怎么想。”
“你忘了你的哮喘吗?”斯坦利用“总得有人冷静一点”的语气对埃迪说。
理查德双手交握,抱着膝盖坐在迈克和本中间。洞里很凉爽,很隐秘。随着手电筒的光束照过每一个人的脸,他暂时忘了刚才在上头让他大为震惊的事。“你们在说什么?”
“哦,本刚才跟我们说了一个印第安人的仪式,”贝弗莉说,“但斯坦说得没错,你可能会哮喘发作,埃迪。”
“也许不会,”埃迪说,听来(理查德必须承认)只有一点点不安,“我通常只有太激动的时候才会发作,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试试看。”
“试、试什么?”威廉问他。
“烟洞仪式。”埃迪说。
“那是什、什么?”
本的手电筒往上照,理查德顺着光线看了过去。本开始解释,光线在木头屋顶上漫无目的移动着,横过裂痕处处的桃花心木门。他们七个人三天前才从垃圾场将门扛回来,就是吉米·库伦尸体被人发现的前一天。吉米是个安静的小男生,也戴眼镜。对于他,理查德只记得他喜欢在雨天玩拼字游戏。他再也不能玩拼字游戏了,理查德心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光线很暗,没有人看见他发抖,但迈克·汉伦和他贴着肩膀,好奇地瞄了他一眼。
“呃,我上周在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本说,“书名叫《大平原的鬼魂》,主要讲的是一百五十年前住在美国西部的印第安部落,例如帕攸族、波尼族、奥托族、奇欧瓦族和卡曼契族。那本书真的很棒,我很想去他们住过的地方,爱荷华、内布拉斯加、科罗拉多、犹他……”
“废话少说,快讲烟洞仪式!”贝弗莉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说。
“是,”本说,“没问题。”理查德相信就算贝弗莉说的是“本,把毒药喝下去,好吗?”本也会答应。
“几乎所有印第安部落都有一个特殊的仪式,而我们的俱乐部让我联想到这个仪式。每当他们遇到重大决定,例如要不要跟着水牛群迁徙,要不要寻找干净水源或要不要对抗敌人,他们就会在地上挖一个大洞,用树枝盖好,只在顶端留一个通风口。”
“烟、烟洞。”威廉说。
“威老大,你脑袋就是动得这么快,真厉害,”理查德认真说道,“你应该去参加‘二十一’,我敢说你一定能打败查尔斯·范多伦。”
威廉作势打他,理查德往后闪,脑袋狠狠撞在支撑的壁板上。
“哎哟!”
“你活、活该。”威廉说。
“我砍了你,狗娘养的家伙,”理查德说,“我们不需要臭——”
“你们两个别闹了好不好?”贝弗莉说,接着用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本说,“真有意思。”理查德相信干草堆的耳朵很快就会冒烟了。
“好吧,本、本,”威廉说,“继、继续吧。”
“没问题。”本说,声音有点像被呛到。他只好清了清喉咙再继续,“烟洞完成之后,印第安人会在里面生火,而且不用枯枝,这样才会起烟。接着所有勇士下到烟雾弥漫的洞里,围坐在火前。书上说这是宗教仪式,但也是比赛,你们知道吗?通常过了半天左右,大部分勇士都会受不了烟雾而离开,只有两三个人留下来。这两三个人就会看到预象。”
“是啦,要是我连吸五六小时的烟,可能也看得到预象。”迈克说,所有人都笑了。
“预象会告诉部落的人该怎么做。”本说,“我不晓得是真是假,但书上说预象通常都是对的。”
洞穴里一阵沉默。理查德看了威廉一眼。他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威廉。他又感觉本说的不只是你在书上读到、很想尝试的新奇玩意儿,例如化学实验或魔术之类的。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本可能最清楚这一点。这就是他们应该做的事。
他们会看到预象……通常都是对的。
理查德心想,我敢说要是问他,干草堆一定会说书是自己掉进他手里的,仿佛要他打开才读,然后将烟洞仪式告诉我们。因为眼前就是一个部落,不是吗?没错,就是我们。没错,我猜我们是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又想,这些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吗?打从本建议不做树屋,改做地下俱乐部开始,这些都是注定的吗?当中有多少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又有多少是上天安排好的?
某种程度上,“注定”的想法应该令人放心才对。某个比你强大、比你聪明的东西在替你思考,就像大人替小孩安排三餐,帮小孩买衣服、规划时间一样,那感觉蛮好的。理查德相信将他们聚在一起的力量选择本做信差,告诉他们烟洞的事。这力量不是杀害小孩的那股力量,而是正好相反,是为了对抗
(唉,你就直说了吧)
它。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喜欢无法掌控自己行为、被安排、被驱使的感觉。
所有人都看着威廉,等他开口。
“看、看来,”威廉说,“那、那主意真、真不错。”
贝弗莉轻叹一声,斯坦利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就这样。
“真的不、不错,”威廉低头看着双手又说了一次。也许是本手电筒的光线令人不安,也许只是幻觉,但理查德觉得威廉虽然面带微笑,看起来却有一分苍白和十分惊恐。“也许我、我们可以让预、预象告诉我、我们,该怎、怎么解决我、我们的问题。”
要说预象,理查德心想,也只有威廉看得见了。但他错了。
“呃,”本说,“这方法可能只对印第安人管用,但我想试试无妨。”
“是,我们搞不好会被烟熏晕,死在这里,”斯坦利闷闷地说,“什么试试无妨。”
“你不想参加吗,斯坦?”埃迪问。
“呃,其实我想参加,”斯坦利叹了口气说,“我觉得你们快要把我逼疯了,知道吗?”他看着威廉说,“什么时候做?”
威廉说:“嗯,择、择日不如撞、撞日,就现、现在吧?”
所有人惊诧沉默,陷入沉思。接着理查德站起来,伸直手臂将暗门推开,透进一缕夏日沉静的阳光。
“我带了小斧头来,”本跟着理查德走了出去,“谁要来帮我砍树枝?”
最后所有人都上去帮忙了。
他们花了约一小时做准备,砍了四五把小嫩枝回到空地,由本削掉细枝和叶子。“这些树枝是会起烟,”本说,“但我实在不晓得管不管用。”
贝弗莉和理查德到坎都斯齐格河边捡了几块大石头,用埃迪的夹克(他妈总是要他带着,就算天气很热也不例外。外头可能会下雨,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说,带了夹克身体就不会淋湿了)充当吊带,将石头扛回空地。途中,理查德说:“你不能下去,贝,因为你是女孩子。小本说只有勇士能进入烟洞,女人家不行。”
贝弗莉停下脚步看着理查德,被逗乐了,但又有些生气。一绺头发从她马尾松脱了垂到额头,贝弗莉收起下唇轻轻将头发吹开。
“我随时可以把你撂倒,理查德,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那又怎么样,斯嘉丽小姐?”理查德瞪着眼睛望着她,“你依然是个女孩,而且永远都是!绝对不可能是印第安勇士!”
“那我就当女武士,”贝弗莉说,“我们现在到底是要把这些石头搬回空地,还是让我挑几块石头砸烂你的破脑袋?”
“手下留情啊,斯嘉丽小姐,别把我的脑袋打破!”理查德尖叫道。贝弗莉哈哈大笑,笑到忘了抓住埃迪的夹克,石头全掉了出来。她一边捡石头,一边臭骂理查德。理查德模仿各种声音尖叫,插科打诨,心里暗想她真漂亮。
理查德开玩笑说贝弗莉是女孩,所以不能进烟洞,但威廉显然是认真的。
贝弗莉双手叉腰站在威廉面前,气得涨红了脸说:“结巴威,你把那句话给我吞回去!我也要参加,难道我不是窝囊废俱乐部的人?”
威廉好言相劝说:“不、不是的,贝,你应该知、知道,总得有、有人守在上、上头。”
“为什么?”
威廉很想解释,但嘴巴就是不听使唤。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埃迪。
“斯坦之前说过,”埃迪平静地说,“就是烟的事情。威廉说那很有可能发生——我们可能会被浓烟熏昏,死在里面。威廉说房屋失火的时候,很多人就是这样死的。不是被烧死,而是被烟呛死。他们——”
贝弗莉转头看着埃迪:“好吧,所以他希望有人守在上头以防万一?”
埃迪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嗯,那他怎么不挑你?你有哮喘啊!”
埃迪无话可说,于是她又看着威廉。其他人手插口袋站在一旁,低头看着球鞋不敢说话。
“因为我是女孩,对吧?这才是原因,对不对?因为我是女孩?”
威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她默默看着威廉,双唇颤抖,理查德觉得她就要哭了,没想到她会大发雷霆。
“去,操你妈的!”她转身看着其他人,双眼发出辐射般炽热的怒火,所有人都被瞪得倒退一步,“你们要是都这么想,我就操你们全部!”接着她又回头看着威廉,嘴巴开始像机关枪一样骂个不停:“这不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也不是拔河、枪战或捉迷藏。你很清楚这一点,威廉。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烟洞是其中一部分,你不能只因为我是女孩,就把我排除在外,听懂了没有?你最好让我参加,否则我立刻走人。我说走就走,永远不会回来,听懂了没有?”
她闭上嘴巴。威廉看着她,似乎找回了往常的镇定,但理查德很害怕。他觉得他们得胜的机会,找出杀害乔治·邓布洛和其他小孩的杀手,揪出它并杀了它的机会就要化为泡影了。七,理查德想,七是神奇数字。必须有七个人才行,事情就应该这样。
某处传来鸟儿的鸣唱声。停了,然后又开始唱。
“好、好吧。”威廉说。理查德松了一口气。“但有人得留、留在上、上头。谁愿、愿意?”
理查德以为斯坦利或埃迪一定会马上举手,但埃迪毫无反应,斯坦利则是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表情若有所思。迈克像电影《黑色九月》里的主角斯蒂夫·麦克奎因一样手指插着腰带,动也不动,只有眼睛骨碌碌转。
“快、快点。”威廉说。理查德明白大家都不再装模作样了。贝弗莉慷慨陈词和威廉一脸严肃,让所有人卸下了伪装。这是整件事的一部分,或许就跟他和威廉之前到内波特街29号探险一样危险。他们都知道……可是没有人退缩。理查德忽然为他们感到骄傲,也很骄傲和他们在一起。当了这么久的局外人,他终于成为局内人了。他不晓得他们还算不算窝囊废,但他知道他们在一起。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理查德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猛力擦拭镜片。
“我知道该怎么办。”贝弗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正面的相片小到得用放大镜才看得清楚,全是那年的莱茵歌德啤酒小姐候选人。贝弗莉点了一根火柴,然后吹熄,接着又抽了六根火柴。她转身背对他们,然后转回来,一手握拳露出七根火柴尾巴。“挑一根吧,”她将火柴递到威廉面前说,“谁挑到烧过的火柴就留在上头,负责把晕倒的人拖出来。”
威廉平静地望着她说:“你真、真的要这、这样?”
她对他微笑,神采飞扬:“没错,大笨猪,我就是要这样,你呢?”
“我爱、爱你,贝。”他说,贝弗莉脸上立刻燃起两片红晕。
但威廉似乎没有发觉。他仔细研究露出她拳外的火柴尾巴,过了很久终于选了一根。火柴头是蓝色的,没有烧过。贝弗莉转向本,将剩下的六根火柴递到他面前。
“我也爱你。”本哑着嗓子说,双颊红得发紫,看起来好像就要中风了。但没有人笑他。荒原深处,那只鸟又开始鸣唱。斯坦一定知道那是什么鸟,理查德心不在焉地想。
“谢谢你。”贝弗莉微笑着说。本挑了一根火柴,是没烧过的。
下一个是埃迪。埃迪笑了,笑得很害羞,但甜得不可思议,又脆弱得几乎令人心碎。“我想我也爱你,贝。”他说,接着随便抽了一根火柴。是蓝色的。
贝弗莉将剩下的四根火柴递到理查德面前。
“我好爱你,斯嘉丽小姐。”理查德尖着嗓子说,同时用双唇做出夸张的亲吻动作。但贝弗莉只是望着他微微一笑。理查德忽然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真的很爱你,贝,”他说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很酷。”
“谢谢你。”她说。
他挑了一根火柴低头一看。一定是烧过的。结果不是。
贝弗莉将火柴递到斯坦利面前。
“我爱你。”斯坦利说完从她拳头里抽了一根火柴。没烧过的。
“剩下你和我了,迈克。”她说,将仅剩的两根火柴递到他面前。
迈克向前一步。“我对你的认识还不到爱,”他说,“但我仍然爱你。我想你可以教我妈妈怎么吼人。”
所有人都笑了。迈克抽了一根火柴,也是没烧过的。
“看来还、还是你了,贝。”威廉说。
贝弗莉一脸厌恶,气自己白忙一场。她将手张开。
剩下那根火柴也是蓝色的,没有烧过。
“你作、作弊。”威廉骂她。
“我没有,”她不是气愤反驳——不然就很可疑——而是大吃一惊,“我对天发誓,真的没有。”
她张开手掌给他们看,所有人都看见她掌心有淡淡的煤渣。
“威廉,我用我妈妈的名字发誓,我真的没有。”
威廉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虽然没有人说,但所有人都将火柴交给他。斯坦利和埃迪开始趴在地上找那根烧过的火柴,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我没有作弊。”贝弗莉又说了一次,没有特别对着谁。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理查德问。
“我、我们全都下、下去,”威廉说,“因为事、事情就应、应该这样。”
“万一我们都昏倒了呢?”埃迪问。
威廉又看了贝弗莉一眼:“如果贝没有说、说谎,而她确、确实没有,我们就不、不会昏、昏倒。”
“你怎么知道?”斯坦利问。
“我就、就是知、知道。”
鸟又开始鸣唱。
本和理查德先到洞里,其他人将石头传下去。理查德将石头传给本,本将石头放在泥土地面,摆成一个小圈。“好了,”他说,“石头够多了。”
其他人下到洞里,每人手上都抓着一把用本的小斧头砍来的嫩枝。威廉最后下来,将暗门关上,打开狭长的气窗。“这、这个,”他说,“这个就、就是我们的烟、烟洞。我、我们有火、火种吗?”
“你可以用这个,”迈克从后口袋掏出一本破旧的《阿奇》漫画说,“我已经看完了。”
威廉将漫画一页页撕开,动作慢而认真。其他人靠墙围坐,膝盖贴膝盖,肩膀贴肩膀,一言不发地看着威廉,气氛紧张、浓烈而又厚重。
威廉将细枝和嫩枝放在纸上,看着贝弗莉说:“你、你有火、火柴。”
贝弗莉点了一根,黑暗中亮起一小撮黄色火焰。“这烂东西可能点不起来。”她语气不稳地说。她将火在纸上点了几处,直到快烧到手指了,才将火柴扔进柴堆中央。
柴堆燃起熊熊火焰,噼啪作响,所有人大大松了口气。那一刻,理查德完全相信本讲的印第安人的故事,心想当时的景象一定和现在一样。在那古老的年代,白人依然只存在于传说和耳语中,印第安人依然逐水牛而居,而水牛多得铺天盖地,奔跑时地表为之震动。理查德可以想象他们(奇欧瓦人、波尼人或什么族的)在烟洞里膝盖贴膝盖,肩膀贴肩膀,看着火焰摇晃,有如热疮沉入嫩枝之间,听着潮湿的木头发出微弱而平稳的嘶嘶声,等待预象降临。
是啊,坐在这里要相信这些一点也不难……他看着其他人一脸严肃地审视火焰和烧黑的纸页,知道他们也相信烟洞的故事。
嫩枝着火了,俱乐部开始浓烟密布,白得就像周六午场电影里的棉花状烟雾,从窗口飘出去一些,但由于外头没风,没有空气对流,因此烟雾几乎都留在洞里,辛辣得让眼睛刺痛、喉咙紧绷。理查德听见埃迪咳嗽了两声,声音和木板撞击一样平,之后就没声音了。他不应该下来的,理查德心想……但某个东西显然不这么想。
威廉又扔了一把嫩枝到冒烟的火里,用不同于平常的轻细声音说:“有谁看到预、预象了吗?”
“我看见我们逃出去了。”斯坦利·乌里斯说。贝弗莉笑了,但马上又咳又呛。
理查德仰头靠墙,望着上方雾白色长方形的烟洞,想起三月那天看到的保罗·班扬雕像……但那只是错觉、幻象。
(预象)
“我快被烟熏死了,”本说,“天哪!”
“那就出去啊。”理查德低声说,眼睛依然望着烟洞。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少了九斤,而且敢说俱乐部变大了。绝对没错。他左腿刚才还压着本·汉斯科姆的右腿,右臂被威廉·邓布洛消瘦的肩膀顶着,这会儿却谁也没碰谁。他懒洋洋地左右望了一眼,确定自己没看错。真的没有。本在他左边,离他有近半米,威廉离他更远。
“亲朋好友们,这地方变大了。”他说完深吸一口气,开始猛烈咳嗽。那感觉很痛,痛彻胸口,就像感冒或着凉咳嗽一样难受。他以为咳嗽不会停了,他会咳到别人不得不将他拖出去为止。假如他们还行的话,他想,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无从怕起。
忽然间,他感觉威廉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咳嗽就停了。
“你不知道你不是一直都会——”理查德说。他又看着烟洞,而不是威廉。它看来好亮!就算闭上眼睛,他依然看见那发光的长方形在黑暗中飘浮,只不过不是亮白,而是亮绿色。
“什、什么意、意思?”威廉问。
“结巴。”他说,发现有人也在咳嗽,但不确定是谁,“应该学模仿的人是你才对,不是我,威老大。你——”
咳嗽声变大了。俱乐部忽然大放光明,光线来得太突然、太亮,理查德忍不住眯起眼睛,勉强看见斯坦利·乌里斯手忙脚乱往外爬。
“对不起,”斯坦利边咳边挤出一句,“对不起,我实在没——”
“没关系,”理查德听见自己说,“这里不需要很逊的家伙。”他感觉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人。
暗门随即关上,但进来的新鲜空气已经让他脑袋清醒了一点。本还没移过来坐在斯坦利留下的空位,理查德已经感到本的腿压到他了。他刚才怎么会觉得俱乐部变大了?
迈克·汉伦又扔了一些嫩枝到火里。理查德再次浅浅呼吸,看着烟洞。他感觉不到时间,但除了浓烟之外,他隐约察觉俱乐部愈来愈热。
他左右环顾其他伙伴,只见浓烟和白茫茫的日光将他们吞噬了大半,几乎不见身影。贝弗莉闭眼仰头靠着壁板,双手放在膝上,眼泪从脸颊滑到耳朵。威廉盘腿坐着,下巴抵着胸口。本——
本突然站起来,暗门再度被推开。
“本也走了。”迈克说。他像个印第安人坐在理查德对面,眼睛和鼬鼠一样红彤彤的。
一股凉意再度袭来,浓烟袅袅窜出洞外,空气顿时新鲜不少。本不停地咳嗽和干呕,斯坦利帮他爬了出去。两人还没关上暗门,埃迪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脸色死白,眼窝发黑,颧骨浮现瘀青般的斑点,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虚弱地抓住暗门边缘,要不是本和斯坦利及时抓住他的双手,他一定会摔倒。
“抱歉。”埃迪勉强说了一句,声音又尖又细。两人将他拉了出去,暗门再度砰地关上。
洞里安静了许久。浓烟不断增加,弥漫了整个洞穴。应该是起大雾了,华生,理查德想。他幻想自己是福尔摩斯(长得很像贝索·拉斯彭,而且是黑白的)在贝克街走动,死对头莫里亚蒂教授就在附近,一辆豪华马车在等着,好戏正要开始。
这个想象太生动、太具体,仿佛真有其事,不像他平常爱做的白日梦(第九局满垒时,替波士顿红袜队击出满贯全垒打:打击出去,球还在飞……出去了!全垒打!托齐尔……打破贝比鲁斯的纪录!),而是近乎真实。
他还剩一点神志,心想要是贝索·拉斯彭版的福尔摩斯就是预象的话,那预象根本没那么神。
当然,除非躲在暗处的不是莫里亚蒂,是它——那个它——货真价实。它——
暗门又开了,这回是贝弗莉挣扎着往门外爬。她一手捂嘴,不停干咳,本伸手抓她,斯坦利架住她另一只胳膊,拉着她半爬半滑离开了俱乐部。
“这、这里变、变大了。”威廉说。
理查德环顾四周,看见火在石圈里燃烧,不停地吐出浓烟。迈克盘腿坐定,有如桃花心木刻成的雕像,隔着火用浓烟熏红的眼睛看着他。只不过迈克离他足足有十八米远,而威廉则在他右边更远的地方。俱乐部现在至少有宴会厅那么大。
“没关系,”迈克说,“就快来了,那个。”
“对、对,”威廉说,“可、可是我……我——”
威廉开始咳嗽。他试着压住,但愈咳愈厉害,声音又干又抖。理查德隐约见到他摇晃着起身朝暗门奔去,将门推开。
威廉走了,被其他人拖了上去。
“看来只剩你和我了,老迈克,”理查德说,说完也开始咳嗽,“我还以为一定是威廉——”
咳嗽愈来愈糟。理查德弯身干咳,喘不过气,脑袋鼓胀抽痛有如充血的芜菁,眼镜下的眼睛不停流泪。
他听见迈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受不了就上去吧,理查德,别昏倒了,别死在这里。”
他伸出一只手,朝迈克挥了挥
(很逊的家伙)
表示没必要。他慢慢控制住咳嗽。迈克说得没错,就快来了,很快。他想等到那时候。
他又仰头注视烟洞。刚才的咳嗽让他轻飘飘的,好像浮在空中,感觉很愉快。他一边浅浅呼吸,一边想:我以后要成为摇滚明星,没错,我会变得很有名,录唱片和专辑,还拍电影。我会有黑色的运动外套、白鞋和黄色的凯迪拉克。我回德里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为我疯狂,就连鲍尔斯也是。我戴眼镜又怎样?巴迪·霍利也戴眼镜呀。我会跳舞跳到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我会成为第一个来自缅因州的摇滚巨星,我会——
思绪飘走了,但没关系。他发现自己不用再浅浅呼吸,肺部已经适应了,想吸多少烟都无所谓。说不定他是金星来的人。
迈克又扔了一些嫩枝到火里。理查德不甘示弱,也扔了一把进去。
“你感觉怎么样,理查德?”迈克问。
理查德微笑说:“愈来愈好,快到顶了。你呢?”
迈克点点头,报以微笑:“我还好。你会不会一直想到很好笑的事情?”
“会啊,我刚才先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后来又觉得自己的舞技和多维尔乐队一样好。你眼睛红得很夸张,你知道吗?”
“你也一样。我们就像关在笼子里的两只鼬鼠,真的。”
“是吗?”
“是啊。”
“你要说还好吗?”
“嗯,那你要说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迈克。”
“哦,好。”
两人相视而笑,理查德又仰头看着烟洞,很快又开始飘忽。不……不是飘忽,是飘浮。他在往上飘,就像
(我们都在下面飘着)
气球。
“你、你们还、还好吗?”
威廉的声音飘进烟洞。来自金星,很担忧。理查德觉得自己重重落回地面。
“很好,”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感觉很远、很愤怒,“很好,我们已经说很好了。安静点,威廉,让我们看,我们要说我们看到了
(世界)
景象。”
俱乐部愈来愈大,地面也变成擦亮的木头地板,浓烟如雾,看不到火。地板!天老爷啊!和米高梅狂想歌舞剧里的宴会厅地板一样大。迈克在对面看着他,身影几乎隐没在烟雾中。
你来吗,迈克?
我就在你旁边,理查德。
你还是想说还好吗?
是啊……但握着我的手……你能握住吗?
应该可以。
理查德伸出手,虽然迈克在大房间的另一端,他还是感觉迈克强壮的棕色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哦,真好,那触碰的感觉——在渴望中感到舒适,在舒适中感到渴望,在烟雾中发现实体,在实体中发现烟雾,感觉真不赖。
他仰头注视又小又白的烟洞,感觉更远了,非常远,有如金星的光芒。
开始了。他开始飘浮。来吧,他心想。他开始在烟、雾、雾气(管它是什么)中加速往上。
他们不在里面了。
两人站在荒原中央,天色将近黄昏。
他知道是荒原没错,但景物不同。植物更浓密、深幽,散发着原始的香气,有些植物他从来没见过。理查德发现自己将几株巨蕨误认成了树。他听见流水声,但声音大得不寻常,不像坎都斯齐格河的悠缓潺潺,而是他想象中科罗拉多河流经大峡谷的浩浩荡荡。
还有温度也不一样,很热。缅因州的夏天当然也热,而且潮湿,有时夜里躺在床上不动都会觉得浑身发黏,但此刻湿热的程度远远超过他以往的经历。地面上覆着一层雾气,浓密似烟,包围着他的双脚,闻起来微微刺鼻,很像焚烧嫩枝的味道。
他和迈克不约而同朝水声走去。两人推开陌生的树丛,绳索般粗细的藤蔓有如蛛网吊床挂在树木之间。理查德听见动物踩断枝叶的声响,听起来比鹿大。
他驻足良久,身子转圈看了一周,打量地平线。他知道储水塔的位置,但那根白色厚圆柱不在那里,内波特街尾连接调车场的铁路桥架和老岬区的住宅小区也不见了踪影。老岬区所在的区域变成了荒烟蔓草,长满巨蕨和松树,零星突出几块砂岩和低矮的岩壁。
天上传来拍击声,两人低头闪避,一群蝙蝠扑翅而过。理查德不曾见过这么大的蝙蝠,吓得他惊慌失措,比他听见狼人就在后头、而威廉还在拼命踩动银仔更可怕。这地方的寂静和陌生很吓人,但和荒原的惊人相似更令人害怕。
不用怕,他告诉自己,记得这只是一场梦或预象,随你怎么说。我和老迈克其实还在俱乐部,被烟熏得七荤八素。威老大在上头很快就会紧张,因为我们没有回应。他和本会下来拉我们出去。现在就像康威·特维蒂说的,相信就好。
但他看见一只蝙蝠翅膀破了,遮不住朦胧的日光。经过一株巨蕨下时,他发现一只肥大的黄甲虫在绿色的复叶上踽踽爬行,留下一道暗痕,黑色的小虱子在它身上嗡嗡跳动。假如这真的是梦,也是他从小到大做过的最清楚的梦。
他们继续朝水声走,隔着及膝的浓雾,理查德分不清脚有没有着地。他们来到雾气和陆地的尽头,理查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坎都斯齐格河,但又确实是。河水滚滚流过狭长的水道,切过同一块岩石。他看见那块易碎的页岩刻满岁月的痕迹,红橙相间。没有垫脚石可以过河,得用绳桥才行,一旦坠桥就会立刻被河水卷走。水声轰轰有如愚怒的嘶吼,看得理查德目瞪口呆。一只银粉色的鱼跃出水面,划出高得离谱的弧线,攻击河上聚集如云的小虫,随即落回水中,正好让理查德看了个清楚,他发现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种鱼,连书上也没有写过。
鸟儿成群地横越天空,发出刺耳的叫声。不是一二十只,而是几乎遮天蔽日。又有动物踩过树丛,紧接着又有几只。理查德心脏猛跳,打得胸口发疼。他转身发现一头像是羚羊的动物闪过,朝东南奔去。
要出事了,动物们都知道。
鸟群慢慢远去,应该是往南飞。又一只动物和他们擦肩而过……然后又一只。接着四下里再度恢复沉寂,只剩奔流的河水声。寂静似乎在等待着,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氛,让理查德不太舒服。他觉得颈背的寒毛慢慢竖起,便伸手想去牵迈克的手。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他对迈克大喊,你明白吗?
知道啊!迈克回吼道,我明白啊!这是以前,理查德,以前!
理查德点点头。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以前,所有人都住在森林里的以前。他们在天晓得几千年前的荒原,比冰河期还早,早得难以想象,当时的新英格兰就像现在的南非,一派热带景象……如果“现在”还有意义的话。他再度环顾四周,神情紧张,仿佛随时会看到雷龙扬起吊车般的脖颈低头看着他们,嘴里都是泥巴,被拔起的植物从它嘴边滑落,或是一只剑齿虎从树丛间走出来。
但四下一片静寂,仿佛五到十分钟后,天上将响起恐怖的雷鸣,紫色云层不断堆积,天光变成诡异的黄紫色,有如瘀青,风完全停止,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异味,闻起来像过度充电的汽车电池。
我们在以前。或许一百万年前、一千万年前,甚至八千万年前。我们在以前,而事情就要发生了。我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但一定会发生,而我很害怕我想要结束想要回去威廉求求你威廉拜托啦我们出去我们好像掉进画里了拜托求求你救我们——
迈克摁了摁他的手,理查德发觉寂静消失了,空气中传来持续的轻微震动——他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的——压迫他紧绷的耳鼓,震动传递声波的小骨。声音愈来愈大,没有音调,没有
(太初有言有言有世界有)
旋律、没有灵魂。他伸手去抓身旁的树,张开手掌贴着树干的弧面,感觉里头也在震动。他感觉脚下也在颤动,从脚踝传到小腿、膝盖,将他的肌腱变成了音叉。
震颤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震动来自天上。理查德不想抬头,却忍不住仰头去看。太阳有如熔化的钱币,嵌在低垂的乌云中央,周围镶着一圈雾气。地上植物青葱一片,是完全寂静的荒原。理查德觉得自己知道预象是什么了:他们即将目睹它的到来。
震动开始出声——破碎、渐强、颤抖的怒吼。理查德捂住耳朵尖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迈克·汉伦在他身旁,和他一样捂耳尖叫,理查德看到他的鼻子微微出血。
一团火球照亮了西方天空,朝他们直直扑来,从一道细长的光芒变成辽阔而不祥的光河。只见一个燃烧的物体穿透云层坠落而下,一股热风随之袭来,灼热而又带着烟雾,令人窒息。那物体大得惊人,有如起火的大火柴头,亮得让人几乎无法逼视。几道电光从物体四周窜出,有如甩动的长鞭,发出阵阵雷鸣。
是宇宙飞船!理查德大喊一声,跪在地上捂住眼睛。哦,天哪,是宇宙飞船!但他相信(后来也费尽唇舌这么告诉其他伙伴)那东西虽然可能来自太空,却不是宇宙飞船。无论它是什么,都是来自某个遥远的星球或星系,而若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宇宙飞船,可能也只是因为他脑海中没有其他词汇能够形容眼前之所见。
这时,空中传来爆炸声——轰然巨响之后是一道强力冲击波,将两人震倒。这回轮到迈克抓紧理查德的手。又是一声爆炸。理查德睁开眼睛,发现一道火光和烟柱蹿向天空。
是它!他朝迈克大喊,既兴奋又惧怕。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从来没被感觉淹没过,以前没有,之后也没有。是它!是它!是它!
迈克勉强站起来,两人沿着年轻的坎都斯齐格河的河岸跑,浑然不觉自己就在坠落地点附近。迈克绊了一跤,膝盖跪地,接着理查德也跌倒了,擦破小腿和裤子。一阵强风将森林大火的味道吹到他们面前。烟雾愈来愈浓,理查德隐约察觉跑的不是只有他和迈克,动物也在逃命,躲避浓烟、大火和死亡。说不定在躲它,一个大驾光临的外来客。
理查德开始咳嗽。他听见身旁的迈克也在咳。烟愈来愈浓,抹去了绿、灰、红和所有颜色。迈克再度跌倒,理查德没抓住他的手。他东摸西找就是找不到。
迈克!他一边咳嗽,一边惊慌大吼,迈克,你在哪里?迈克!迈克!
但迈克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
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
(啪!)
“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你还好吗?”
理查德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贝弗莉跪在他身旁,用手帕帮他擦嘴。其他人——威廉、埃迪、斯坦利和本——站在她旁边,神情严肃而恐惧。理查德的脸颊痛得要命。他想对贝弗莉说话,却只能嘎嘎出声。他想清喉咙,却差点呕吐,喉咙和肺部仿佛都盖满了烟。
最后他总算挤出一句:“你刚才是不是打了我一巴掌,贝弗莉?”
“我只能想到这么做。”她说。
“靠。”理查德呢喃道。
“我以为你不行了,真的。”贝弗莉说完忽然哭了起来。
理查德笨拙地拍拍她的肩,威廉伸手轻触她的颈后,她立刻伸手握着威廉的手摁了一摁。
理查德挣扎着坐起来,感觉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恢复平衡。他看见迈克神情茫然地靠在附近的树旁,面如死灰。
“我吐了吗?”他问贝弗莉。
她哭着点点头。
他哑着嗓子,用支离破碎的声音模仿爱尔兰警察说:“没喷到你吧,亲爱的?”
贝弗莉破涕为笑,摇摇头说:“我让你侧躺,怕你……怕、怕你被呕吐物噎、噎到。”她说完又开始哭。
“这不、不公平,”威廉说,依然握着她的手,“结、结巴的人是、是我才、才对。”
“说得好,威老大。”理查德说。他试着站起来,却重重坐回地上,脑袋依然天旋地转。他开始咳嗽,便赶紧转头,知道自己又要吐了,随即吐出一团绿色泡沫和唾液的混合物。他闭紧双眼沙哑地说:“谁想来点零食啊?”
“屁啦!”本大吼,一脸嫌恶却又忍不住笑了。
“我觉得这应该是呕吐物,”理查德说,但眼睛没有睁开,“屁通常从另一个地方出来,起码我是这样,但你我就不知道了,干草堆。”过了很久,他总算睁开眼睛,看见俱乐部在十八米外,气窗和暗门都大开着,冒出白烟,但已经很稀薄了。
理查德终于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又要呕吐或昏倒了,或者两个一起来。“靠。”他嘀咕一声,感觉天地再度翻腾旋转。感觉过去之后,他走到迈克身边。迈克的眼睛依然红得像鼬鼠,而从他裤脚湿了一片看来,想必肠胃也才刚坐了一趟云霄飞车。
“就一个白人小孩来说,你表现得算不错了。”迈克沙哑地说,在理查德肩上虚弱地捶了一拳。
理查德无言以对——这真是稀罕。
威廉走了过来,其他人跟在后头。
“是你拉我们出来的?”理查德问。
“我和本、本,因为你、你们在尖、尖叫,两个都、都是,但——”他转头看本。
本说:“一定是烟的缘故,威廉。”但他的语气一点也不确定。
理查德淡淡地说:“你想的和我一样吗?”
威廉耸耸肩说:“我、我想什、什么,理、理查德?”
迈克替他回答:“我们一开始不在里面,对吧?你们听见我们尖叫所以下去,但我们起先不在里面。”
“洞里都是烟,”本说,“听见你们叫成那样,真的很恐怖,但你们的叫声……感觉……呃……”
“感、感觉很、很遥远。”威廉说。接着他开始叙述,口吃得很厉害,说他和本下到俱乐部,却看不到理查德和迈克。两人在洞里惊慌寻找,生怕晚一步他们就会被浓烟毒死。最后威廉终于摸到一只手,理查德的手,他死命一拉才将好友从黑暗中拖出来,但理查德的意识只剩四分之一。他转头发现本已经将迈克推出暗门,两人坐在洞口,都在咳嗽。
本边听边点头。
“我一直东抓西抓,你知道吗?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手伸在前面,像是要握手一样。是你抓住我的,迈克,真是做得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你们两个这样说,好像俱乐部非常大一样,”理查德说,“什么在里头跌跌撞撞兜圈子。俱乐部每一面只有一米半。”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看着威廉。威廉皱着眉头,全神贯注。
“是、是很大,”他说,“不、不是吗,本、本?”
本耸耸肩:“感觉确实很大,除非是烟搞鬼。”
“不是烟,”理查德说,“事发之前,我是说我们离开之前,我记得觉得地洞变得和宴会厅一样大,像音乐剧里看到的那样,例如《七对佳偶》。迈克就在对面墙边,我却几乎看不见。”
“你们离开之前?”贝弗莉问。
“呃……我是说……就像……”
她抓住理查德的胳膊。“发生了,对吧?真的发生了!你们看到预象了,就像本在书上看到的那样!”她脸庞发亮,“真的发生了!”
理查德低头看看自己,接着望向迈克。迈克的灯芯绒裤破了一边膝盖,而他的裤子两边膝盖都破了。他看见自己裤子破洞里的膝盖在流血。
“假如我看到的是预象,那我绝不想再来一次,”他说,“我不晓得那位仁兄怎么样,但我下去的时候,裤子可没破洞。老天,我这条裤子几乎是全新的,我老妈一定会杀了我。”
“你们遇到什么?”本和埃迪异口同声问。
理查德和迈克对看一眼,理查德说:“贝,你有烟吗?”
她有两根,用面巾纸包着。理查德拿了一根叼在嘴里,贝弗莉帮他点燃,他吸了一口开始剧烈咳嗽,只好把烟还给她。“没办法,”他说,“抱歉。”
“是过去。”迈克说。
“去你的,”理查德说,“才不是过去,是远古以前。”
“好啦,对,我们在荒原,但坎都斯齐格河的流速非常快,而且很深,他妈的原始。抱歉,贝,我只是实话实说。而且河里有鱼,鲑鱼吧,我想。”
“我爸、爸爸说,坎、坎都斯齐格、格河已经很、很久没、没鱼了,因、因为污水的、的关系。”
“那是很久以前了,”理查德看着他们,没有把握地说,“我想至少一百万年以上。”
众人震惊无言。过了一会儿,贝弗莉才打破沉默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理查德觉得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感觉又像要吐了。“我们看到它来了,”最后他总算挤出一句,“我想是这样。”
“天哪,”斯坦利喃喃道,“哦,天哪!”
埃迪哧的一声摁下喷剂,同时猛力吸气。
“它从天而降,”迈克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那种东西。它像一团火球熊熊燃烧,几乎没办法直视,而且不停地放电和打雷。那声音……”他摇摇头,望着理查德,“感觉就像世界末日来了。它坠落地面,引发了森林大火,之后就结束了。”
“是宇宙飞船吗?”本问。
“对。”理查德说。“不是。”迈克说。
两人互看一眼。
“呃,我想是吧。”迈克说,但理查德却改口:“不是,其实不是宇宙飞船,你知道,但——”
两人又闭上嘴巴,其他人一脸困惑地望着他们。
“你来说吧,”理查德对迈克说,“我想我们讲的是一样的东西,可是他们听不懂。”
迈克捂嘴咳嗽,接着抬起头来近乎歉然地望着他们说:“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跟你们说。”
“试、试试看。”威廉催促他。
“它从天而降,”迈克重复理查德的说法,“但它不是宇宙飞船,也不是陨石,而是……呃……像《圣经》里说的约柜,只是约柜里是圣灵……但里面那东西不是。你感觉到它,看它降临,你知道它来意不善,知道它是邪恶的。”
他看着其他人。
理查德点点头说:“它来自……外面。我有那种感觉,它来自外面。”
“什么的外面,理查德?”埃迪问。
“一切的外面,”理查德回答,“它坠地之后……留下一个大洞,没有人见过那么大的洞,连大山都变成了甜甜圈,就落在现在的德里镇中心。”
他看着他们:“你们懂吗?”
迈克说:“它一直在这里,从太初开始……在人类出现之前,顶多除了非洲,那里可能已经有人在树上荡来荡去或住在洞穴里。它坠地留下的坑洞消失了,冰河可能将谷地切得更深,改变了附近的地貌,将坑洞填平……但它还是在,可能蛰伏着,等待冰融,等候人类到来。”
“所以它才会利用污水管和下水道,”理查德接话说,“那些地方对它来说就像是高速公路。”
“你们没有看到它的模样?”斯坦利·乌里斯忽然问道,声音有点沙哑。
两人摇摇头。
“我们有办法打败它吗?”埃迪打破沉默问,“打败那种东西?”
没有人回答。
第十六章 埃迪的骨折
理查德说完时,所有人都在点头。埃迪也一样,和他们一起回忆当年,但左臂忽然窜出一阵刺痛。不,不是窜出,是切穿,感觉就像有人用他的骨头磨利生锈的锯子。他苦着脸伸手到运动外套的口袋,在瓶瓶罐罐之间摸索,最后掏出一罐止痛药。他灌了一口梅汁杜松子酒,吞了两颗药。左臂已经断断续续痛了一天,他起先不以为意,心想只是潮湿引发的液囊炎,但理查德故事说到一半时,他忽然记起另一件事,让他明白疼痛的真正原因。我们已经离开回忆巷,开上长岛高速公路了,他心想。
五年前某次定期健康检查(埃迪每六周就检查一次)之后,医生平铺直叙地对他说:“埃迪,你有一个旧骨折……你小时候是不是从树上摔下来过?”
“应该吧。”埃迪说,懒得告诉罗宾斯医生说他母亲要是知道他爬树,绝对会脑出血而死。其实他已经不记得手臂是怎么骨折的了,原因似乎不太重要(不过,埃迪现在觉得他当时那么漠然其实很怪,毕竟他是打喷嚏或粪便颜色稍有变化都会大惊小怪的人)。但那是旧伤,恼人,发生在他几乎毫无记忆、也懒得去回想的童年,就算雨天长途开车也只会有一点疼,两颗阿司匹林就能搞定,没什么。
但这会儿疼痛可不是有点恼人,而是疯子在磨锈铁锯,用骨头奏乐,而他记得自己在医院就是这种感受,尤其事发后的头三四天晚上。夏日炎炎,他躺在病床上汗流浃背,等护士拿药丸过来,泪水静静顺着他的脸颊流到耳窝,好像有疯子在他体内磨锯子。
如果这就是回忆巷,埃迪心想,那我宁愿让脑袋灌肠,治好心灵结石。
他忽然脱口而出:“是亨利·鲍尔斯把我手臂打断的,你们还记得吧?”
迈克点点头说:“那是在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失踪前不久,但我不记得确切的日期了。”
“我记得,”埃迪淡淡地说,“是七月二十日,霍克斯泰特家的小孩是……呃……二十三日失踪的?”
“二十二日。”贝弗莉·罗根说,但她没讲自己为何如此确定:因为她看见它带走了帕特里克。她也没说自己当时和现在都认为帕特里克是疯子,甚至比亨利·鲍尔斯更疯狂。她会说的,但现在轮到埃迪开口,下一个才是她。她猜接下来是本,由他叙述七月经历的最高潮……他们始终不太敢做的银子弹。她觉得要是真做了,那才是梦魇一场,但她心里那股疯狂的兴奋却挥之不去。她上回觉得这么年轻是什么时候了?她几乎坐不住。
“七月二十日,”埃迪将喷剂放在桌上,从一只手滚到另一只手,一边沉吟,“烟洞事件的三四天后。后来我打着石膏过完那个夏天,还记得吗?”
理查德拍了一下额头,这是他以前的招牌动作。威廉觉得既有趣又不安,感觉理查德就像是“海狸”克利弗。“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们去内波特街那间房子的时候,你还打着石膏对吧?后来……在暗处……”理查德说到这里开始陷入迷惘,微微摇头。
“怎、怎么样,理、理查德?”威廉问。
“我还想不起来,”理查德坦承,“你呢?”威廉缓缓摇头。
“帕特里克那天和他们在一起,”埃迪说,“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也许他是彼得·戈登的替代品。我猜石头大战之后,鲍尔斯就不想再看到彼得了。”
“他们都死了,对吧?”贝弗莉轻声问道,“从吉米·库伦之后,遇害的都是亨利·鲍尔斯的朋友……或他之前的朋友。”
“除了鲍尔斯,”迈克瞄了瞄系在缩微胶卷机上的气球说,“他在柏丘,一间位于奥古斯塔的私人精神疗养院。”
威廉说:“他们打断你手臂的经、经过呢,埃、埃迪?”
“你的口吃变严重了,威老大。”埃迪认真地说,接着一口把饮料喝完。
“别管它,”威廉说,“说、说吧。”
“说吧。”贝弗莉也说,同时伸手轻轻碰了他的手臂。又是一阵剧痛。
“好吧,”埃迪说。他又倒了一杯梅汁杜松子酒,打量半晌之后说:“那是我出院两天后,你们拿着银滚珠到我家来。你还记得吗,威廉?”
威廉点点头。
埃迪看着贝弗莉:“威廉问你到时愿不愿意开枪……因为你眼力最好。我记得你说不愿意……因为你会太害怕。你还告诉我们一件事,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好像——”埃迪伸出舌头,用手拨了拨舌尖,仿佛有东西粘着似的。理查德和本都笑了,“好像跟霍克斯泰特有关?”
“没错,”贝弗莉说,“你说完了我会跟你们说,你先讲吧。”
“事情发生在那之后。你们离开后,我妈到我房间来,我们大吵了一架。她不准我和你们继续往来,我差一点就答应了——她很有一套,很会对付人,你知道……”
威廉又点了点头。他想起卡斯普布拉克太太,一个身材壮硕的女人,有着一张很奇特的脸,能同时展现麻木、愤怒、可怜和害怕的神情,仿佛精神分裂似的。
“没错,我差一点就被说服了,”埃迪说,“但鲍尔斯弄断我手臂那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真把我震到了。”
他轻笑一声,心想:把我震到了,是啦……你就只能挤出这句话?如果不能说出内心真正的感受,讲话又有什么用?要是在书里或电影里,鲍尔斯弄断我手臂那天发生的事一定会改变我的一生,改变一切……要是在书里或电影里,那件事情一定会让我自由,我在德里旅馆的房间里不会有一只装满药丸的手提箱,我不会娶米拉,现在手上也不会拿着这个该死的喷剂。要是在书里或电影里。因为——
忽然间,埃迪的喷剂在桌上滚了起来。所有人都看见了。喷剂滚动发出干干的咔嗒声,有点像响葫芦,有点像骨头……有点像笑声。喷剂滚向理查德和本之间,滚到桌子边缘,滑了出去,落到地上。理查德惊慌之下伸手去抓,威廉厉声大喊:“别、别碰!”
“你们看气球!”本大吼,所有人转头去看。
只见绑在缩微胶卷机上的两颗气球都浮现一行字:哮喘药导致癌症!底下是咧嘴微笑的骷髅头。
砰砰两声,气球破了。
埃迪口干舌燥,胸口浮现熟悉的窒息感,像被门闩锁住似的。
威廉回头看着他说:“是谁、谁告诉你、你的,讲了什、什么?”
埃迪舔舔嘴唇,伸手想拿喷剂,但又不太敢。谁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他想起那一天,七月二十日,想起那天很热,母亲给了他一张支票,该签的地方都签好了,只差金额没填,还有一美元现金给他——是他的零用钱。
“基恩先生,”他说,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无力,“是基恩先生。”
“他的确称不上是全德里最好心的人。”迈克说,但埃迪沉浸在回忆之中,几乎没听见他说什么。
没错,那天很热,但中央街药店里很凉,木头吊扇在压锡天花板下晃晃悠悠地转动,药粉和药剂混合的味道令人心安。这里卖的是健康——埃迪的母亲没有明说,但埃迪很清楚她坚信不疑,而他毫不怀疑母亲在这一点(和其他事情)上可能错了。
是基恩先生毁了这一切,他此刻心想,感觉既愉悦又愤怒。
他记得自己站在漫画架旁随意转动架子,想看有没有新的蝙蝠侠、少年超人或他最爱的橡胶超人漫画。他已经将母亲列的单子(其他母亲派孩子去杂货店,埃迪的母亲则是差他去药店)和支票交给基恩先生。他会取药,在支票上填好金额,开收据给埃迪,让他母亲付款。这已经是标准程序了。他母亲除了三种处方药,还要一罐巨力多营养补充剂。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儿子:“埃迪,这里面有很多铁,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铁。”另外就是他的维生素、一罐史威特儿童专用营养剂……当然还有哮喘喷剂。
总是这样。之后他会到卡斯特罗超市,用他的一块钱买两条糖果棒和一瓶百事可乐。他会一边吃糖果、喝可乐,一边咔啷咔啷把玩着口袋里的零钱回家。然而那天不同,因为他最后进了医院,这点绝对不同。但打从基恩先生叫他开始,事情的进展就不同了。基恩先生没有将收据和装着药的白色大纸袋交给埃迪,吩咐他把收据收到口袋里免得弄丢,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跟我到办公室一下,埃迪,我想和你谈谈。”
埃迪眨眨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有一点害怕,心想基恩先生是不是怀疑他在店里偷东西。药店门口有一个标语,他每次进门前都会看一眼。黑色大字像是指控人似的,他敢说理查德·托齐尔就算没戴眼镜也看得见:偷窃不酷、不帅,更不厉害!偷窃是犯罪,违者必送法办!
埃迪从来没偷过东西,但那标语总是让他心生罪恶感,让他觉得基恩先生比他更了解自己,知道他自己也不晓得的那一面。
这时,基恩先生又说:“要不要来点冰激凌汽水?”埃迪更困惑了。
“呃——”
“哦,我请客,我总是会留一瓶在办公室里。汽水能帮你补充热量,除非你在控制体重,但我想你和我都没必要。我太太说我看起来像根竹竿,而你的朋友里面,只有汉斯科姆需要注意体重。你想喝什么口味的,埃迪?”
“呃,我母亲要我拿完药立刻回——”
“我觉得你喜欢巧克力口味的。巧克力可以吗?”基恩先生眼睛闪着光,可是感觉很干,很像照在沙漠云母结晶上的光,至少埃迪是这么想的,他是西部作家麦克斯·布兰德和艾奇·乔斯林的书迷。
“好。”埃迪屈服了。基恩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那动作让埃迪相当不安。他感觉基恩先生很紧张,却又暗自欣喜。他不想跟基恩先生到办公室。汽水不是重点,绝对不是。埃迪觉得无论基恩先生想说什么,都不会是好事。
说不定他要说我得了癌症之类的,埃迪胡思乱想,小孩的癌症:血癌。天哪!
啧,别傻了,他自言自语,在心里模仿结巴威的声音。埃迪之前的偶像是周六早上主演《牧野骑士》的贾克·马赫尼,现在已经变成了结巴威。威老大虽然话说不清楚,却好像永远成竹在胸。拜托,这家伙是药剂师,不是医生。但埃迪还是很紧张。
基恩先生已经掀起柜台的隔门,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呼唤埃迪。埃迪跟着他,但很勉强。
女店员露比坐在收银台边,正在读《银幕》杂志。“露比,可以帮我们拿两瓶冰激凌汽水吗?”基恩先生喊她,“一瓶巧克力,一瓶咖啡。”
“没问题。”露比说。她用口香糖的锡箔纸夹在杂志里,随即站了起来。
“拿到办公室。”
“好。”
“走吧,孩子,我又不会咬你。”基恩先生不仅这么说,还眨了眨眼睛。埃迪完全没想到。
埃迪从来没有到过药店后面。他兴味盎然地看着架上的瓶瓶罐罐和药丸。要不是基恩先生在,他一定会流连忘返,打量基恩先生的研钵、研杵、天平、砝码和装满胶囊的金鱼缸。但基恩先生推着他走进办公室,将门紧紧关上。埃迪听见门咔嗒一声,顿时胸口一紧,努力压抑心里的不祥感。新的喷剂和他母亲买的东西摆在一起,只要基恩先生一走,他就能好好吸上一口了。
一瓶甘草糖摆在基恩先生的书桌一角。他递给埃迪。
“我不吃,谢谢您。”埃迪彬彬有礼地说。
基恩先生在转椅上坐下,拿了一块甘草糖,接着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东西,放在甘草糖的高瓶子边。这下埃迪真的紧张了。是哮喘喷剂。基恩先生靠着旋转椅往后仰,脑袋就快碰到墙上的日历了。日历上的相片还是药丸,写着施贵宝。然后——
就在基恩先生开口前,那梦魇般的一刻,埃迪想起小时候在鞋店的遭遇,想起母亲看到他将脚伸进X光机时尖叫一声。埃迪心想基恩先生会说:“埃迪,百分之九十的医生认为哮喘药会导致癌症,就像鞋店里的X光机一样。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可能已经得了。”
但基恩先生说的话太特别了,让埃迪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像个呆子般坐在基恩先生对面的直木椅上。
“已经很久了。”
埃迪张开嘴巴,然后合上。
“你多大了,埃迪?十一岁对吧?”
“是的,基恩先生。”埃迪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呼吸开始变浅,虽然还没有像茶壶那样嘶嘶叫(这时理查德就会说:快把埃迪关上!他就要煮开啦!),但随时可能发生。他渴望地看着基恩先生书桌上的喷剂,因为好像该讲点什么,所以他说:“我十一月就满十二岁了。”
基恩先生点点头,接着像电视广告里的药剂师一样往前倾,双手交握,头顶上的日光灯管发出强光,照得他的眼镜闪闪发亮。“你知道安慰剂吗,埃迪?”
埃迪神情紧张,只能尽量乱猜:“就是让牛挤得出牛奶的东西,是吗?”
基恩先生笑了,身体往后仰。“不是。”他说。埃迪满脸通红,一路红到他的小平头的发根。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开始出现嘶声。“安慰剂是——”
这时有人敲门,轻轻连敲两下,接着露比不经同意就进来了,两手各拿着一只旧式的冰激凌汽水杯。“你一定是喝巧克力口味。”她对埃迪说,并朝他咧嘴笑了。埃迪努力挤出笑容,但他这辈子从来没对冰激凌汽水这么不感兴趣过。他心里的恐惧既模糊又明确,就像穿着内裤坐在汉多尔医生的诊疗台上等医生进来,知道母亲在候诊室里一个人占去大半张沙发,眼睛像读圣歌一样紧贴着书本(诸如诺曼·文森特·皮尔的《正面思考的力量》或贾维斯医生的《佛蒙特民俗医疗》之类的书)一样。他身无寸缕,觉得自己被医生和母亲困在中间,毫无招架之力。
露比离开办公室,埃迪吸了一口汽水,但几乎没尝。
门关上之后,基恩先生再度露出云母反光般的干笑:“轻松点,埃迪,我不会咬你或伤害你。”
埃迪点点头,因为基恩先生是大人,而大人说什么你都应该接受(母亲是这么教他的),但他心想:唉,这种屁话我听多了。医生总是一边这么说,一边打开消毒器,让房里飘着刺鼻骇人的酒精味,刺激他的鼻子。打针的味道,屁话的感觉,两个其实是同一回事:他们说只会有一点痛,几乎没有感觉,最后一定痛得要命。
他又心不在焉地吸了一口汽水,但还是没用:他喉咙愈收愈紧,他需要全部通道才能呼吸。他看了看摆在吸墨纸中央的喷剂,很想开口要,但不太敢。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怪念头:说不定基恩先生知道他想要喷剂,但不敢开口,说不定基恩先生在
(虐待)
捉弄他。这念头真的很蠢,对吧?大人(尤其从事医疗的大人)不会这样捉弄小孩的,不是吗?当然不会。他根本不应该这么想,因为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动摇他所认知的世界。
但喷剂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那么近而又那么遥不可及,仿佛沙漠中有一个人快渴死了,水却在他够不着的地方一样。喷剂就在那里,在书桌上,基恩先生晶亮微笑的眼神底下。
埃迪真希望他人在荒原,和伙伴们在一起。有个怪物,很可怕的怪物躲在他出生长大的城镇地底,在排水管和下水道里游走,想到这一点就令人害怕。和怪物打架,对付它,感觉更可怕……但他此刻坐在这里,恐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怎么对抗一个跟你说不会痛但你知道一定会痛的大人?对付一个问你怪问题和说一些怪话(例如“已经很久了”)的大人?
这不是他在想的事,但埃迪忽然发现了一个童年时代的真理:大人才是真正的怪物。这想法没什么,不是恍然大悟,也不必敲锣打鼓。念头一闪而过,马上就被另一个更强而有力的想法淹没了:我要喷剂,然后离开这里。
“轻松点,”基恩先生又说了一次,“埃迪,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矜持了,随时都很紧绷。就拿你的哮喘来说吧,你看这里。”
基恩先生拉开抽屉,在里头翻找一阵,拿出了一个气球,接着使劲扩展扁平的胸膛(领带像一艘窄船在微浪中起伏)不停吹气,将气球吹大。气球上写着:中央街药店,处方药、成药和人工造口手术后的补品。基恩先生捏住气球开口,递到埃迪面前说:“假设这是肺脏,你的肺。当然我应该吹两个才对,但其他气球都在圣诞节后的打折期间送完了——”
“基恩先生,可以把喷剂给我吗?”埃迪的头开始胀了,感觉气管愈缩愈紧,心跳加速,额头都是汗珠。他的巧克力冰激凌汽水摆在基恩先生的桌子一角,樱桃缓缓沉入鲜奶油中。
“再一会儿,”基恩先生说,“注意听,埃迪,因为我想帮你。也该有人伸出援手了。既然汉多尔医生办不到,只好由我出马了。你的肺脏就像这颗气球,只是周围包着一层肌肉。这些肌肉就像操作风箱的手臂一样,你了解吗?健康的人体内,这些肌肉能够帮助肺部轻松胀缩,但要是那个人太僵硬、太紧绷,肌肉就会压迫肺部,而不是协助它,你看!”
基恩用长满肝斑的干扁手掌抓住气球捏了一下。气球在他手指四周凸起,盖住他的手指。埃迪打了个哆嗦,心想气球随时会爆炸。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止了。他弯腰向前去拿吸墨纸上的喷剂,肩膀撞到装着冰激凌汽水的沉甸甸的杯子。杯子翻落桌下,在地板上砸了个炸弹开花。
但埃迪几乎没听见,他掀开喷剂的盖子,将喷嘴塞进嘴里猛摁一下,发出撕裂沙哑的吸气声。每回遇到这种情形,他的脑袋就会惊慌失措,不停想着:妈妈我没办法呼吸了我快窒息了天哪求求你我没办法呼吸了求求你我还不想死还不想死哦求求你——
接着喷雾会在肿胀的喉道凝聚,他又能呼吸了。
“对不起,”他几乎是哭着说,“对不起,我把杯子打破了……我会清理干净,然后赔你钱……求求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好吗?对不起,基恩先生,但我刚才真的没办法呼吸——”
门又轻敲两声,露比探头进来:“还好——”
“没事,”基恩先生厉声说,“你走吧!”
“算我多管闲事!”露比翻了翻白眼,就关门离开了。
埃迪的呼吸又开始嘶喘。他又摁了一次喷剂,然后再次胡言乱语地道歉,直到看见基恩先生对他微笑——那特别的干笑——他才停下来。基恩先生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气球在书桌上。埃迪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试着留住那个念头,可惜力不从心。基恩先生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埃迪哮喘发作比他喝到一半的咖啡汽水还要可口。
“别担心,”他说,“露比晚点会处理。老实讲,我很高兴你打破杯子,因为这样一来只要你答应我不跟你母亲说我找你说话,我就不跟你母亲说你打破了玻璃杯。”
“哦,一言为定。”埃迪立刻答应。
“好,那我们就讲定啰,”基恩先生说,“你现在好多了,对吧?”
埃迪点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呃……因为我吸了喷剂。”他说。他用迟疑的眼神看着基恩先生,就像他在学校里被卡西女士叫起来问问题,而他给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一样。
“但你其实没有用药,”基恩先生说,“你喷的是安慰剂。埃迪,安慰剂就是看起来像药,尝起来像药,但其实不是药的东西。安慰剂不是药,因为它不含化学成分,但它也可以说是药,只不过是很特别的一种药,是治脑袋的药。”基恩先生露出微笑,“你懂我的意思吗,埃迪?治脑袋的药。”
埃迪听得懂,没问题。基恩先生的意思是他发疯了。但他嚅动麻痹的双唇说:“我不懂。”
“让我告诉你一个小故事,”基恩先生说,“一九五四年,德保罗大学对胃溃疡病人做了一系列医学实验。一百名患者拿到药丸,实验者告诉他们药丸对治疗胃溃疡有帮助,但其中五十名病人拿到的其实是安慰剂……是裹上粉红糖衣的巧克力。”基恩先生尖声轻笑,好像讲的是恶作剧,而不是实验一样,“结果九十名病人说他们觉得病情明显好转,八十一名患者真的好转了。你觉得呢?这样的实验告诉了你什么,埃迪?”
“我不知道。”埃迪嗫嚅着说。
基恩先生严肃地拍拍头说:“大部分疾病都来自这里,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干这行已经很久、很久了,早在德保罗大学那些博士做研究之前,我就知道安慰剂的力量了。会拿到安慰剂的通常是老人。那些老先生和老太太去看医生,深信自己得了心脏病、癌症、糖尿病之类的大病,其实常是子虚乌有。他们不舒服是因为老了,就这样。但医生能怎么办呢?说他们是主发条磨损的手表?去!怎么可能?医生太爱钱了。”基恩先生脸上依然挂着笑,但多了几分嘲讽。
埃迪只是枯坐着,等基恩先生把话讲完,把话讲完,把话讲完。那句话一直在他心中回荡:你没有用药。
“医生没告诉他们服用的是安慰剂,我也没说。何必呢?有时候,老人拿来的处方笺上头就直接写明了:安慰剂或二十五粒蓝天。皮尔森大夫以前就是这么开的。”
基恩先生浅笑一声,吸了一口咖啡汽水。
“结果出了什么问题吗?”他问埃迪。但埃迪只是呆坐着,于是他自己回答:“没有!完全没有!
“起码……通常没有。
“安慰剂是老人的福音。至于其他病人,那些得了癌症、退化性心脏病或我们还不了解的怪病的人,甚至像你这样的孩子,埃迪,只要能让患者好过一点,用安慰剂又怎么样?你受到伤害了吗,埃迪?”
“没有。”埃迪回答。他低头望着洒了一地的巧克力冰淇淋、汽水、鲜奶油和碎玻璃,还有那颗酒酿樱桃,仿佛犯罪现场的血迹遗落在一片狼藉中,控诉着罪行。埃迪看着地上的脏乱,觉得胸口又紧了起来。
“那我们就是同伴了,想法都一样!五年前,维农·梅特兰得了食道癌,一种非常、非常痛的癌症,医生试过各种方法都减轻不了他的疼痛。有一天,我带了一罐糖片到他的病房。他是我的老朋友,你知道。我说:‘老兄,这罐止痛药很特别,是实验阶段的新药。医生不知道我给了你,所以小心点,别出卖我。这药可能没用,但我觉得应该有效。除非痛得受不了,否则千万别乱吃,而且一天别吃超过一颗。’他噙着泪水向我道谢。泪水,埃迪!结果真的有效!没错!我只给了他糖片,他却几乎完全不痛了……因为痛的地方是这里。”
基恩先生又严肃地拍拍头。
埃迪说:“我的药也很有用。”
“我知道,”基恩先生说,露出大人那种志得意满、令人讨厌的微笑,“它对你的胸口有用,是因为它对你的脑袋有用。埃迪,你的喷剂其实只是在水里加了一点樟脑油,让它尝起来有药味而已。”
“不可能。”埃迪说。他的呼吸又开始沙哑了。
基恩先生喝了汽水,舀了几口融化的冰激凌,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擦干净。埃迪又摁了一次喷剂。
“我想回家了。”埃迪说。
“让我讲完,好吗?”
“不要,我要回家了。你已经拿到钱了,我要回家!”
“让我说完。”基恩先生呵斥道,埃迪立刻坐回座位。大人有时真的很讨厌,非常讨厌。
“问题在于你的主治医生汉多尔太软弱,而你母亲又坚信你生病了,结果让你进退两难,埃迪。”
“我没有疯。”埃迪喃喃自语,声音好像从硬壳里破出来的。
基恩先生的椅子吱嘎一声,仿佛一只大蟋蟀。“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疯!”埃迪大吼,随即满脸通红,一副可怜样。
基恩先生面带微笑,那种“随便你”的微笑: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
“我想说的是,埃迪,你身体没有病。你的肺没哮喘,是你的心有哮喘。”
“你是说我疯了。”
基恩先生弯腰向前,双手交握,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我不晓得,”他柔声说,“你疯了吗?”
“你骗人!”埃迪大喊。他胸口那么紧,没想到竟然能喊得这么大声。他想起威廉,想起他会如何面对这么夸张的指控。不管有没有口吃,威廉都知道该说什么。“你是大骗子!我有哮喘!真的有!”
“没错,”基恩先生说,脸上的干笑变成了骷髅般的狞笑,“但喷剂是谁开给你的?”
埃迪的脑袋天旋地转。哦,他好想吐,真的好想吐。
“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五四年——真巧,德保罗大学的研究也是那一年开始——汉多尔医生开始开氢氧(HydrOx)喷剂给你。HydrOx是氢和氧的缩写,也就是水的两个元素。从那时起,我一直隐瞒到现在,但我不想再瞒下去了。你的药对你的心理比对你的身体更有效。你会哮喘是紧张导致的横隔膜收缩,因为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亲。
“其实你没病。”
房里一阵可怕的沉寂。
埃迪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片混沌,心想基恩先生说的会不会是实话,可是如此一来,有些结果他实在无法接受。但基恩先生有什么理由说谎呢?尤其是这么严肃的事?
基恩先生端坐着,脸上依然挂着沙漠一般灿烂、干枯而又无情的笑。
我有哮喘,真的有。我和威廉在荒原盖水坝那天,亨利·鲍尔斯打断了我的鼻子,我差点就死了。难道我要跟自己说,一切都是……我脑袋编出来的?
但他有什么理由说谎?(直到多年后,埃迪才在图书馆里问了更可怕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他隐约听到基恩先生说:“我一直在观察你,埃迪。我会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年龄够大,听得懂了,而且我发现你终于交了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对吧?”
“对。”埃迪说。
基恩先生将椅子后仰(又发出蟋蟀叫的声音),似眨似无地半闭上一只眼睛。“我敢说你母亲应该不怎么喜欢他们,对吧?”
“她很喜欢他们。”埃迪说,心里想起母亲批评理查德·托齐尔的话(他嘴巴不干净……而且我闻过他嘴巴的味道,埃迪……我想他抽烟),她轻蔑地说别借钱给斯坦利·乌里斯,因为他是犹太人,还有她表明讨厌威廉·邓布洛和“那个小胖子”。
他又说了一次:“非常喜欢。”
“是吗?”基恩先生说,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嗯,不管她对或不对,你起码交到了朋友。你或许应该找他们谈谈你的问题,这个……这个心理上的软弱,看他们怎么说。”
埃迪没有回答。他已经不想跟基恩先生说话了,感觉这样比较保险。而且他怕自己要是不赶紧离开,很快就会哭了。
“好吧!”基恩先生起身说,“我想差不多了,埃迪。假如我说的话让你感觉不舒服,我向你道歉。我只是尽自己的责任,我——”
基恩先生话还没说完,埃迪已经抓着喷剂和装药的白色袋子跑了。他一脚踩到了地板上的冰激凌,滑了一下,差点跌倒。他拔腿狂奔,不顾气喘吁吁,拼命逃离药店。露比拿着电影杂志看他一路跑出去,惊得目瞪口呆。
埃迪感觉基恩先生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仓皇逃离,身形瘦削,衣着整洁,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沙漠般的干笑。
埃迪在堪萨斯街、主大街和中央街的三岔路口暂停片刻,坐在公车站旁的矮石墙上又吸了一大口喷剂。药味让他的喉咙恢复了黏稠状态。
(只是在水里加一点樟脑油)
他觉得如果再用喷剂,可能就要吐胆汁了。
他将喷剂塞进口袋,看着车子来来往往,分别朝主大街和一里坡驶去。他试着不去思考。阳光照在他头上又亮又烫,每辆经过的车子都闪亮得刺眼,让他的太阳穴开始作痛。他没办法生基恩先生的气,但他很为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感到难过,非常难过。他心想威廉·邓布洛绝不会自怜自艾,但埃迪就是无法克制。
他这会儿只想遵照基恩先生的建议,到荒原找朋友,向他们坦白一切,看他们怎么说、怎么回答。但他不能这样做,母亲正在等他把药拿回家,
(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亲)
他要是不回去
(你母亲坚信你生病了)
麻烦就大了。她一定会以为他去找威廉、理查德或那个“犹太小孩”(她老是这么称呼斯坦利,却又坚称她没偏见,只是“有话直说”——她每次要讲难听的话,就会这么讲)。他心慌意乱地站在街角,无望地想理出头绪。他知道母亲要是知道他还有一个朋友是黑人,一个是女孩——而且是开始长胸部的女孩子——她会说什么。
他开始缓缓朝一里坡走去,顶着酷暑辛苦上坡。人行道热得仿佛能煎蛋。埃迪发觉他这辈子头一回希望快点开学,升上新的年级,认识新老师,让这个可怕的夏天立刻结束。
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离威廉·邓布洛二十七年后找回银仔的店面不远。他从口袋里拿出喷剂。氢氧喷雾,标签上写着:需要时即可使用。
他又发现一件事。需要时即可使用。他还是孩子,还年幼无知(他母亲“有话直说”时,就会这么告诉他),但连孩子也知道没有人会拿药给孩子,跟他说“需要时即可使用”。因为孩子一定会照做,想吃就吃,最后丢了小命。埃迪心想,就算阿司匹林也可能吃死人。
一名老妇人挽着购物篮下坡朝主大街走去,但埃迪盯着喷剂,浑然不觉老妇人经过他身旁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一时有股冲动想将塑料喷罐扔进水沟,甚至丢进搅碎机里,那样更好。没错,就这么办!把它送给它,送到它的地下通道和下水管里任它处置。来口安慰剂吧,千面怪胎!埃迪狂笑一声,差点就照做了。但习惯终究占了上风。他将喷剂放回裤子右前口袋,继续往上走。贝西公园的游园车不时从他身边经过,但他对喇叭和柴油引擎声几乎充耳不闻,也不晓得自己就快发现什么才叫受伤了——伤得很重的那种受伤。
二十五分钟后,埃迪一手拿着百事可乐,另一手拿着两根糖果棒走出卡斯特罗超市,没想到却倒霉地遇上了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麋鹿”萨德勒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四人蹲在小店旁的碎石地上,埃迪起初以为他们在闲聊,后来才发现他们在凑钱,放在维克多的棒球衫上,他们的暑修课本杂乱地堆在一旁。
换作平常,埃迪会立刻溜回超市,问葛德洛先生能不能让他从后门离开。然而那天不是平常日,埃迪只是僵住不动,一手还抓着挂有锡制香烟广告牌(云斯顿香烟,好烟就该如此。二十根好烟给您二十次美好经验。广告牌上的仆役小童大喊:召唤菲利普·莫里斯)的店门,另一手抓着白色药袋和超市的牛皮纸袋。
维克多·克里斯看见了他,便用手肘顶了顶亨利。亨利抬起头,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也是。麋鹿反应比较迟钝,又多数了五秒钟的零钱,才因为伙伴们忽然沉默而抬起头来。
亨利起身拍掉连身牛仔裤膝盖上的碎石,贴着绷带的鼻子用木条固定着,因此讲话带着雾号般的鼻音。“竟然是石头战士啊,”亨利说,“稀客稀客。你的伙伴呢,浑球?还在超市里吗?”
埃迪傻愣愣地摇头,接着才发现自己又错了。
亨利笑得更开心了。“好吧,没关系,”他说,“我不介意你找我单挑。放马过来吧,浑球。”
维克多和亨利走在一起,帕特里克跟在后头,露出猪一般的傻笑(这个笑容埃迪在学校就看多了),麋鹿才刚要起身。
“来吧,蠢蛋,”亨利说,“我们来谈谈那天的石头大战。我们好好聊一聊,怎么样?”
现在躲回超市已经太迟了,但店里至少有一个大人。埃迪才刚往回走,亨利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他一把抓住。他猛力拉扯埃迪的手臂,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埃迪的手抓不住纱门,整个人被拖下台阶,要不是维克多双手插进他腋下抓住他,他一定会倒栽葱摔到碎石地上。维克多将埃迪甩出去,他的身体转了两圈才勉强维持住平衡。四个少年离他三米多,亨利面带微笑站在最前面,后脑勺有一束头发翘着。
帕特里克站在亨利左后方。他一直像个游魂一样,埃迪从来没见过他和其他小孩在一起,直到现在。他很胖,经常系着带扣是红衣骑士的皮带,但老是被小腹微微盖住。他的脸很圆,而且通常和冰激凌一样白,但现在稍微晒黑了一点,尤其鼻子最严重,正在脱皮,一路延伸到双颊,像两只翅膀一样。他在学校喜欢用绿色塑料尺拍苍蝇,将死苍蝇收进铅笔盒里。有时下课,他会拿着自己的收藏到操场给新生看,张开肥厚的双唇微笑,灰绿色的眼眸严肃而又若有所思。展示死苍蝇的时候,无论其他学生说什么,他都不会开口。他现在脸上就是同样的表情。
“你好啊,石头战士,”亨利向前逼近,“身上有石头吗?”
“别过来。”埃迪颤抖着说。
“‘别过来。’”亨利模仿他,挥舞双手假装很害怕的样子。维克多笑了。“要是我不听呢,你要怎么办,石头战士?啊?”说完他大手一伸,速度奇快,狠狠甩了埃迪一巴掌,发出枪响般的声音。埃迪头往后仰,泪水涌出左眼。
“我朋友在里面。”埃迪说。
“‘我朋友在里面。’”帕特里克尖着嗓子说,“哦!哦!”说完开始绕向埃迪右边。
埃迪跟着他转,亨利再度出手,埃迪另一边脸颊立刻又辣又烫。
不能哭,他心想,他们就想要你哭,但你不能哭埃迪,威廉不会这样,威廉不会哭,你也不能——
维克多往前一步,朝埃迪胸口狠狠推了一把。埃迪往后踉跄半步,整个人摔在蹲在他脚后方的帕特里克身上,随即重重撞到碎石地上,擦伤了手臂,胸中空气呼啸而出。
不一会儿,亨利·鲍尔斯跨到埃迪身上,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臂,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
“带石头了吗,石头战士?”亨利低头朝他大吼。埃迪的手被亨利压得很痛,又喘不过气,但都比不上亨利眼中的疯狂令他害怕。亨利疯了。帕特里克在一旁哧哧偷笑。
“你想丢石头吗?我就给你石头!拿去,石头在这里!”
亨利抓起一把碎石,压到埃迪脸上,在他皮肤上摩擦,划破了他的脸颊、眼皮和嘴唇。埃迪开口尖叫。
“你想要石头吗?我就给你石头,石头战士!你想要石头吗?给你呀!给你!给你!”
碎石灌进埃迪嘴里,刮破他的牙龈,摩擦着他的牙齿。他觉得自己补过的牙冒出火花,于是尖叫一声,将碎石啐了出来。
“还想要石头吗?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点?例如——”
“住手!你们几个!住手!就是你,小鬼!放开他!马上放手,听见了没有?放开他!”
埃迪睁开哭得半肿的眼睛,看见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亨利的衬衫领子和他连身牛仔裤的右边肩带,猛力一拉将亨利拉开。亨利摔到碎石地上,但立刻就站了起来。埃迪的动作就没那么快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体的功能似乎临时发生故障了。他拼命喘气,从嘴里吐出几颗带血的碎石头。
是葛德洛先生。他套着白色围裙,火冒三丈,虽然亨利比他高了七八厘米,可能比他重四十多斤,但他毫无惧色,因为他是大人,而亨利只是小孩。但埃迪想,这回可能不一样。葛德洛先生不懂,他不知道亨利是疯子。
“你们滚,”葛德洛先生说。他站到身材粗壮、一脸愠怒的亨利面前,“你们给我滚,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讨厌欺负人,尤其是四个欺负一个。你们的母亲会怎么想?”
他用愤怒的目光扫视四名恶少,麋鹿和维克多低头看着球鞋,不敢吭声,帕特里克瞪着灰绿色的眼眸望着葛德洛先生,眼神还是一样空洞。葛德洛先生再次瞪着亨利:“你们立刻骑上脚踏车——”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亨利狠狠推了一下。
“你做什么——”葛德洛先生说。
亨利的身影逼到他面前。“进去。”他说。
“你——”葛德洛先生说,但这回他自己闭上了嘴。埃迪看出葛德洛先生终于明白了,看到了亨利眼中的疯狂。他慌忙起身,围裙翻飞,匆匆走上台阶,踩到倒数第二阶时还滑了一跤,单膝撞上台阶。虽然他立刻起身,但那一跤已经让他的大人威严荡然无存。
他走到台阶顶端转身说:“我要报警!”
亨利作势冲上去,葛德洛先生本能地后退了。埃迪知道没戏唱了。虽然不可思议,难以想象,但他真的失去唯一的靠山了。该闪人了。
正当亨利站在台阶下方瞪着葛德洛先生,而其他人目瞪口呆,没料到亨利竟然击退了大人的权威时,埃迪觉得机会来了。他立刻转身站起来,开始逃命。
他跑过半条街时,亨利转身发现了他,目光喷着火大吼:“抓住他!”
埃迪不顾哮喘,死命地跑,他都忘了自己的球鞋有没有着地。他和他们有一段距离,大约十五米,这让他一时有点飘飘然,以为自己能躲过一劫。
但就在他安然逃到堪萨斯街之前,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小孩忽然骑出车道,闯到埃迪面前。埃迪试着闪身,但他跑得太急,只能从小鬼的头上跳过去(这小孩名叫理查德·科旺,长大结婚之后生了个儿子,取名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后来溺死在马桶,被马桶里一股黑烟变成的不可思议的怪物啃得尸体不全),至少试试看。
他一脚勾到三轮车的后座,就是胆子大一点的小孩会踩在上头,把三轮车当成滑板车骑的地方。理查德·科旺(他儿子二十七年后被它所杀)纹丝不动,埃迪却飞了出去,肩膀撞到人行道上,整个人弹起来又跌回地上滑行了三米,膝盖和手肘都磨破了。他正想起身,亨利·鲍尔斯已经冲过来给他一记重击,将他打倒在地。埃迪的鼻子和水泥地面擦了一下,鲜血直流。
亨利有如伞兵般迅速翻身,立刻站起来抓住埃迪的后颈和右腕,肿胀骨折的鼻子哼哼喷气,又热又湿。
“想要石头吗,石头战士?废话!他妈的!”他将埃迪的手腕扭到背后,埃迪痛得大叫。“石头战士要石头,对吧,石头战士?”说完又将埃迪的手腕扭得更高,埃迪大声哀号。他隐约感觉其他人靠了过来,三轮车上的小孩开始号啕大哭。活该,小鬼,他心想。虽然满脸泪水,虽然又痛又怕,但他还是忍不住发出驴子叫声般的大笑。
“你觉得很好玩是吧?”亨利问,语气忽然从愤怒变成吃惊,“你觉得很好玩是吗?”亨利的声音是不是有一点害怕?埃迪多年后觉得没错,对,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害怕。
埃迪试着挣脱亨利的手。他浑身是汗,差点就挣脱了。或许正因为如此,亨利又将埃迪的手往上扭,而且这回更用力。埃迪只听见手臂咔吧一声,发出冬树被沉沉冰雪压断时的声响。骨折的疼痛既强又烈,埃迪凄声惨叫,但声音仿佛来自远方。他感觉颜色从眼前消失。亨利松开他的手腕使劲一推,他感觉自己好像飘浮着,过了很久才摔到地上,人行道的每一个缝隙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欣赏了七月阳光照在云母碎片上发出的亮光,发现人行道上还留着粉红色粉笔画的跳房子痕迹。他觉得方格子似乎变成了乌龟,慢慢游走了。
他可能昏了过去,但当骨折的手臂撞上地面时,他立刻被剧烈、恐怖、热辣辣的疼痛给唤醒了。他感到断骨撞在一起,彼此摩擦。他咬到舌头,身上又多了一个地方开始流血。他翻身仰躺,发现亨利、维克多、麋鹿和帕特里克站在他身边,感觉高高在上,远得不可思议,有如俯瞰墓穴的扶棺人。
“你喜欢这样是吧,石头战士?”亨利问,声音仿佛从远方穿破疼痛传到埃迪耳中,“你喜欢刚才的动作,对不对?喜欢胡搞瞎搞是吗?”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哧哧笑了。
“你爸爸疯了,”埃迪听见自己说,“你也疯了。”
亨利的笑容霎时消失,仿佛被人甩了一巴掌。他抬脚准备踹人……这时警笛声忽然划破午后沉闷的炎热。亨利停下动作,维克多和麋鹿紧张地左右张望。
“亨利,我们最好闪人了。”麋鹿说。
“你们不闪,我可要闪了。”维克多说。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就像小丑的气球一样飘着。维克多转身朝图书馆走去,离开马路躲进麦卡伦公园。
亨利迟疑片刻,或许希望警车是为了别的事,他可以继续教训埃迪。但警笛声再度响起,而且愈来愈近。“小鬼,算你好运。”他说了一句,接着就和麋鹿一起跟着维克多跑了。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还不想走。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买一送一。”说完深吸一口气,吐了一大坨绿色浓痰在埃迪满是汗水和血的脸上。啪!“别马上吃完,”他露出令人发毛的乖戾笑容说,“留一点以后享用。”
说完他就缓缓转身离开了。
埃迪想用没断的手把痰抹掉,但这么一点小动作还是让他痛不欲生。
你去药店之前,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卡斯特罗大道上,手臂断了,脸上是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浓痰吧?你连百事可乐都没喝成。生活真是充满惊喜,对吧?
他竟然又笑了。尽管笑得很虚弱,还让断臂发疼,但感觉依然很棒。而且还有一件事,就是他没哮喘,呼吸很正常,起码现在如此。这也是好事一件。埃迪根本没机会拿喷剂,一次也没有。
警笛声已经很近了,不停嗡鸣着。埃迪闭上眼,感觉眼皮闪着红光,接着一道身影罩住他,遮去了红光。是骑三轮车的小孩。
“你还好吗?”他问。
“我看起来像是还好的样子吗?”埃迪问。
“你看起来糟透了。”小孩说完便踩着三轮车离开了,嘴里还一边唱着《小山谷里的农夫》。
埃迪咯咯笑了。警车来了,他听见刹车声。虽然内尔先生只是巡逻警察,埃迪还是隐隐希望车里坐的是他。
你到底在笑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晓得除了疼痛之外,他为何还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也许因为他还活着,只是断了一条手臂而已,并不算太坏。他当时这么觉得,但多年后的此刻,他坐在德里图书馆里,面前摆着梅汁杜松子酒,喷剂近在手边,他却跟其他人说他觉得不止如此,他的年龄已经大到感觉得出来,只是没办法说个明白。
我想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感受到真正的疼痛,他会这么对其他人说,但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没有被疼痛杀死,反而……给了我一个比较的基准,让我发现人可以活在痛苦中,即使疼痛,却依然能活下去。
埃迪虚弱地转头向右,看见黑色的费尔斯通大轮胎、刺眼的镀铬轮圈盖和闪烁的蓝光。接着他听见内尔先生的声音,浓浓的爱尔兰腔,口音重得不得了,很像理查德·托齐尔模仿的爱尔兰警察,而不是内尔先生本人……但或许是距离的关系,让他有这种感觉。“天老爷呀,这是卡斯普布拉克家的男海!”
埃迪昏了过去。
他昏迷了很久,只醒来过一次。
那是在救护车上,他短暂苏醒过来,看见内尔先生坐在对面,一边从小棕瓶子倒饮料喝,一边在读平装本的《索命密使》。封面的女孩胸前宏伟,埃迪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胸部。他将目光从内尔先生移向前座的司机身上。司机回头看了埃迪一眼,脸上露出邪恶的狞笑。他的皮肤涂满白色油彩和爽身粉,眼睛和新的硬币一样亮。是潘尼歪斯。
“内尔先生。”埃迪呢喃道。
内尔先生抬头微笑:“小伙子,感觉怎么样?”
“……司机……那个司机……”
“是啊,我们马上就到了,”内尔先生说着将小棕瓶递给埃迪,“喝一点吧,你会好过一些。”
埃迪喝了一口,感觉像吞火一样。他忍不住咳嗽,弄痛了手臂。他往前座看,又看见那个司机,但已经不是小丑,而是个理小平头的家伙。
他又昏厥了过去。
过了很久,他在急诊室里,护士用冰凉的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血、泥巴、鼻涕和石头。虽然很痛,但感觉很棒。他听见母亲在外头大呼小叫,他很想拜托护士不要让她进来,但就是发不出声音。
“……万一他快死了,我要知道状况!”他母亲咆哮道,“听到没?我有权利知道,也有权利看他!我可以告你,知道吗?我认识律师,很多律师!我有几个好朋友都是律师!”
“别说话。”护士对埃迪说。护士很年轻,他感觉她的乳房压着他的手臂,让他忽然产生疯狂的幻觉,觉得护士就是贝弗莉·马什。他又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母亲已经在病房里了,正对着汉多尔医生噼里啪啦讲个不停。索尼娅身形肥硕,套着弹力长筒袜的双腿有如树干,却光滑得出奇。她脸色苍白,泛着一点一点的潮红。
“妈……”埃迪勉强挤出声音,“……没事……我没事……”
“才怪,才怪。”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泫然欲泣,紧绞双手。埃迪听见她指关节拗得咔啦作响。他一看见她,见到她神情慌张,知道自己乱跑伤了她,就觉得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他想叫她放轻松,免得心脏病发,但就是做不到。他喉咙太干了。“你才不是没事。你出了很严重的意外,非常严重,但你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埃迪,你会没事的,就算要把书上所有专家通通找来也无所谓。哦,埃迪……埃迪……你可怜的手臂……”
她开始抽泣,发出鸭叫般的声音。埃迪发现刚才帮他擦脸的护士看着他母亲,脸上没有太多同情。
面对这场闹剧,汉多尔医生只是不停地结巴着说:“索尼娅……拜托,索尼娅……索尼娅……”他骨瘦如柴,看起来无精打采,嘴上的小胡子长得不太好,又没修齐,搞得左边比右边长。埃迪想起基恩先生早上对他说的话,不禁为汉多尔医生感到难过。
最后,汉多尔医生总算鼓起勇气挤出一句:“索尼娅,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得请你出去了。”
她转身看着他,他倒退一步。“我才不出去!你敢再说一次看看!躺在这里的是我儿子!是我儿子痛得躺在病床上!”
埃迪开口把大家吓了一跳:“妈,我要你出去。如果他们晚点要做的事会让我尖叫,我猜应该会,那我想你最好出去。”
索尼娅一脸惊讶地转头看他……显然深受打击。他看见她受伤的神情,感觉胸口又不由得缩紧。“我绝不出去!”她大喊,“你怎么能这样说,埃迪!你已经胡言乱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一定是这样!”
“我不知道一定是哪样,也不在乎,”护士说,“我只知道我们应该帮你儿子治疗手臂,而不是在这里干耗。”
“难道你认为——”索尼娅开口说,声音和号角一样尖。她只要极度不安就会这样。
“拜托,索尼娅,”汉多尔医生说,“别在这里吵架,让我们治疗埃迪。”
索尼娅退开了,但却怒目圆睁,有如小熊受到威胁的母熊,向护士示意这笔账稍后再算,甚至会告上法庭。接着她目光转为迷茫,狠劲不再,起码藏了起来。她抓起儿子没有受伤的手用力摁了一下,痛得埃迪身子一缩。
“你伤得很重,但很快就会痊愈的,”她说,“很快,我向你保证。”
“当然,妈,”埃迪喘息说,“可以拿喷剂给我吗?”
“没问题。”索尼娅说完傲然看了护士一眼,仿佛摆脱了诬赖似的。“我儿子有哮喘,”她说,“很严重,但他应付得很好。”
“嗯。”护士冷冷地说。
母亲抓着喷剂让他吸气。过了一会儿,汉多尔先生触诊埃迪的手臂,虽然动作已经尽量放轻,还是让埃迪痛得要命。他很想尖叫,但却咬牙忍住,生怕自己一叫会让母亲跟着尖叫。汗水有如清澈的露珠布满他的额头。
“你弄痛他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说,“我知道!你没必要这样!快住手!你没必要弄痛他!他很脆弱,受不了那种痛!”
埃迪发现护士气冲冲地盯着汉多尔医生疲惫担忧的眼睛,他看见两人无声对话:医生,把那女人请出去。他眼神低垂:没办法,我不敢。
疼痛让他恍然大悟(但埃迪其实不想常有这种体悟,代价太高了)。在医生和护士的沉默对话之间,他接受了基恩先生所说的一切。他的氢氧喷雾其实只是加料的清水,紧绷的不是他的喉咙、胸口或肺部,而是他的脑袋。他迟早必须面对这个事实。
他看着母亲。疼痛让他看得很清楚:她裙子上的每一朵花、腋下的汗渍(即使塞了垫子还是湿透了)和拖着脚走路在鞋上留下的刮痕。他发现她的眼睛摆在脸上显得好小,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双眼睛好像猛兽,很像爬出内波特街29号地下室的麻风病人。我来了,没关系……你逃也没用的,埃迪……
汉多尔先生双手轻轻握住埃迪的断臂用力一摁,疼痛立刻暴增。
埃迪晕了过去。
他们给他喝了一点东西,汉多尔医生将断臂接好。埃迪听见医生跟他母亲说是旁弯骨折,和一般儿童骨折差不多。“小孩从树上摔下来也是这样。”他说,但埃迪听见母亲愤怒反驳:“埃迪又不爬树!我要知道事实!他伤得多重?”
护士喂他吃了一颗药。他再次感觉她的乳房压着他的肩膀,沉沉的很舒服,让他心怀感激。他记得自己虽然昏昏沉沉,还是看见护士一脸愤怒,便说:她不是麻风病人,千万别这么想,她是因为爱我才想吃掉我。但也许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护士依然怒不可遏。
他隐约记得自己坐着轮椅,被人推到走廊,母亲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声音慢慢消失:“你说什么?探病时间?少跟我说什么探病时间,他是我儿子!”
慢慢消失。他很高兴母亲慢慢消失,高兴自己慢慢消失。疼痛没了,也带走了清明的神志。他不想思考,只想飘离。他感觉右臂非常沉重,心想他们是不是为他上了石膏。他看不出来。他隐约听见收音机的声音从其他病房传来,看见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有如鬼魂般在宽阔的大厅游荡,还有非常热……好热。他被人推回病房时,看见夕阳仿佛一碗愤怒的橘色鲜血,心里胡乱地想:好像小丑的纽扣。
“来吧,埃迪,你可以站起来。”某人说。他发现是真的。他钻进冰凉舒爽的棉被里,那人告诉他晚上可能会痛,但只有疼得厉害时才可以叫人来给他止痛药。埃迪问他能不能喝水。水来了,还附上一根可以弯折的吸管。水很凉很好喝,他一饮而尽。
晚上果然很痛,而且痛得很频繁。他醒着躺在床上,左手握着呼叫钮,但始终没有按下。外头狂风暴雨,闪电照得天空蓝白一片。埃迪转头避开窗户,唯恐看见狞笑的怪物脸庞浮现在电光之间。
后来他又睡了,而且做了一个梦。他看见威廉、本、理查德、斯坦利、迈克和贝弗莉——他的伙伴们——骑车到医院(威廉用银仔带着理查德)看他。他很惊讶贝弗莉竟然穿了裙子,很可爱的裙子,国家地理杂志才有的加勒比海绿。他不记得见过贝弗莉穿裙子,印象中她只穿牛仔裤、五分裤或女孩们说的“学校衣服”:裙子和衬衫,通常是圆领白衬衫和棕色百褶裙,裙摆在小腿肚附近,免得露出膝盖的伤疤。
梦里,他们在下午两点的探病时间出现在医院。他母亲从十一点就在医院等候,朝他们大吼大叫,弄得所有人都转头看她。
你们要是以为我会放你们进去,那就大错特错了!她朝他们咆哮。这时,一直坐在候诊室(但躲在角落里,用《看》周刊遮着脸直到刚才)的小丑忽然跳起来,快速拍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做出鼓掌的动作。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又是侧翻又是后空翻。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还在呵斥埃迪的窝囊同伴,让他们一个个躲到了威廉背后,只有威廉纹丝不动,虽然脸色苍白,但神情镇定,双手深深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或许不想让其他人和自己看到他的手在发抖)。只有埃迪看见小丑……不过,一个原本在母亲怀中睡得又香又甜的小婴儿忽然醒来,开始号啕大哭。
你们造的孽已经够多了!埃迪的母亲吼道,我知道那些小鬼是谁!他们在学校惹了很多麻烦,甚至惹上警察!他们看你们不顺眼,不代表他也该跟着倒霉。我跟他说了,他也同意。他要我请你们离开,他不想再跟你们来往了,也不想再见到你们任何一个。他不想和你们做朋友!哪个都一样!我就知道会出事,结果你们看看!我的埃迪住院了!他这么娇弱……
小丑蹦蹦跳跳,一会儿劈腿一会儿单手倒立,脸上的笑容变得非常真实。埃迪在梦中心想这就是小丑的计谋,想挑拨他们、拆散他们,不让他们有任何集体行动的机会。小丑欣喜若狂,在空中翻滚两圈,滑稽地亲了他母亲脸颊一下。
那、那些坏小、小孩——威廉开口说。
你少回嘴!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尖叫道,你少回嘴!我已经说他不想再理你了,永远!
这时,一名实习医生跑进候诊室,要埃迪的母亲立刻安静下来,否则就得离开医院。小丑开始变淡、消失,形体也开始改变。埃迪看见麻风病人、木乃伊、大鸟、狼人和吸血鬼。吸血鬼的牙齿是吉列刮胡刀,像嘉年华迷宫里的镜子一样错乱。埃迪看见弗兰肯斯坦、宛如嘴巴般开开合合的贝壳和几十几百种其他的恐怖妖怪。但在小丑完全消失之前,埃迪看见了最可怕的景象:他母亲的脸。
不要!他想尖叫,不要!不要!不是她!不是我妈!
然而,没有人转头,也没人听见。在梦境逝去前,埃迪发现一个冰冷而又恶心的事实,就是他们听不见他说话。他已经死了。它杀了他。他成了幽魂。
索尼娅赶走了埃迪口中的朋友,赢得一场五味杂陈的胜利,但隔天下午(六月二十一日),成功的感觉在她踏进埃迪的病房时就几乎瞬间消逝了。她不太明白胜利感为何匆匆淡去,而且被莫名的恐惧所取代。是儿子苍白的脸庞让她察觉到这一点。他脸上没有痛苦和焦虑,而是她不曾见过的神情。很锐利的神情,锐利、警醒而镇定。
和埃迪的梦境不同,他母亲和朋友的冲突并非发生在候诊室。她知道他们会来医院——是这群“朋友”教他抽烟,完全不顾他有哮喘;是他们蛊惑他,让他每晚开口闭口都是他们;是他们害他手臂断了。这一些她都和隔壁的范普瑞特太太说了。“够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厉声说,“应该有话直说了。”范普瑞特太太皮肤很糟,又是应声虫,无论索尼娅说什么她都几乎赞同,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没想到这回竟然蠢到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那天清晨很凉,是七月第一周,两人在外头晾衣服。范普瑞特太太说,我觉得你该高兴他交到了朋友才对,而且他和其他孩子在一起不是更安全吗,卡斯普布拉克太大?城里发生那么多事,那么多可怜的孩子遇害,你难道不觉得吗?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其实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直到事后才想出一堆答案,有些还很刻薄)。那天晚上,范普瑞特太太打电话给她,有点紧张地问她要不要和平常一样相偕去圣玛丽教堂玩豆子宾果游戏,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只冷冷回说她想在家跷脚休息。
啧,范普瑞特太太这下应该满意了吧。她希望范普瑞特太太这下能明白德里的真正威胁不是杀死六个小孩和婴儿的性变态。你瞧她儿子,浑身伤痛地躺在德里医院的病床上,右手臂或许再也不能用了。这不是不可能的事;甚至骨头碎片都有可能从血管流到心脏,让他心脏被刺穿而死。哦,天哪,神绝不会允许这种事,但她听人说过,表示神有可能让它发生。在某些情况下。
因此她一直在家庭医院阴凉的长廊上守着,知道他们一定会出现。她铁了心肠要终结这段“友谊”,和这段让她儿子断了手臂、躺在病床上受苦的同志情谊彻底做个了断。
他们果然来了,和她猜的一样,而且其中一个还是黑人,把她吓坏了。索尼娅不是讨厌黑人,她觉得他们有资格搭巴士南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可以在白人的午餐店吃饭,看电影不应该被限制在黑人区,除非他们骚扰白人
(妇女)
同胞。但她同样深信所谓的“物以类聚”:黑人就该和黑人厮混,别跟其他人搅和。鹩哥和鹩哥一起,不跟青鸟或夜莺凑对。她的信条是人应该各安其位,因此看见迈克·汉伦和其他人一起骑车出现,她的决心如同愤怒和绝望一样更加强烈。她厌恶地想,仿佛埃迪就在身边,听得到她在想什么:你没跟我说你有一个“朋友”是黑鬼。
二十分钟后,她走进病房,看见儿子手臂吊在胸前,上了一大块石膏(她光看就觉得心痛),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赶走他们了。虽然邓布洛家的小孩口吃得厉害,但只有他敢回嘴。至于那个女孩,不管她是谁家的小孩,索尼娅都觉得那双气冲冲瞪着她的翠绿眼眸闪着淫荡(你在下主大街或更糟的地方才见得到那种眼神),但她起码知道闭上嘴巴。要是她敢开口,索尼娅肯定会教训她,跟她说只有什么样的女孩才会和男孩厮混。她知道大家怎么称呼这种女孩,而她绝对不想让儿子和这样的女孩牵扯在一起,无论以后或现在。
其他小孩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和她预料的差不多。她把话说完之后,那群孩子就骑车离开了。邓布洛家的小孩跨上看来很不安全的大车,载着托齐尔家的小孩走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在心里打了个哆嗦,不晓得她的埃迪冒着断手断脚断颈的生命危险,坐过多少次那辆脚踏车。
她昂首返回医院,心想:我是为了你而做的,埃迪。我知道你起初可能会有点失望,这很正常。但家长比小孩更清楚什么对孩子好。神创造父母亲就是为了带领、指导……和保护孩子。失望过后,他就会懂的。就算她心里松了口气,那也是为了埃迪,而非自己。帮儿子摆脱了坏朋友,当然应该松一口气。
只是当她见到埃迪,心里的轻松忽然抹上一丝不安。她以为他还在睡觉,可是并没有。他没有因为吃药而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心理软弱,反而清醒警觉,和他平常温和怯懦的眼神完全不同。埃迪和本一样(只是索尼娅并不晓得)习惯匆匆看人一眼,确定对方的情绪,然后又匆匆将视线移开。但他这会儿却紧盯着她(可能是吃药的关系,她心想,一定是,我待会儿要去找汉多尔医生问个清楚),反而让她想转开视线。他好像在等着我,她心想,而她应该为此开心才对——乖乖等候母亲的小孩是神最好的礼物——
“你把我朋友赶走了。”埃迪语气平淡,不带怀疑或质问。
索尼娅打了个哆嗦,几乎是罪恶感使然。而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显然带着罪恶感:他怎么会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她立刻火冒三丈,气自己(也气他)竟然觉得歉疚。于是她对他微笑。
“今天怎么样,埃迪?”
这样回答才对。显然有人——某个愚蠢的实习护士,或是昨天那个无能而又充满敌意的护士——走漏消息了。某人。
“感觉怎么样?”埃迪没有回答,于是她又问了一次。就她所知的医疗情报,骨折不会影响听力,但她觉得不无可能。任何事都有可能。
埃迪依然沉默不答。
她往前一步,痛恨心中浮现的怯懦和不知所措。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她在埃迪面前从来不曾怯懦和不知所措。她还很愤怒,虽然怒火才刚冒上来,但他有什么资格让她这样?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
“我和汉多尔医生谈过了,他向我保证你会完全复原的。”她轻快地说,一边在病床旁的直背木椅上坐了下来,“当然,要是有任何状况,我们就去波特兰找专家,甚至波士顿。”她露出微笑,仿佛这是天大的恩惠,但埃迪没有笑,而且还是没搭话。
“埃迪,你听见了吗?”
“你把我朋友赶走了。”他又说了一次。
她卸下伪装,只说了一声“对”就没再多讲。想玩游戏就玩吧。她直直回望着埃迪。
这时,怪事发生了。很可怕的事。埃迪的眼睛似乎……似乎变大了。灰眼眸中的斑点似乎在动,有如狂奔的暴雨乌云。她忽然察觉埃迪没有“不爽”,也不焦躁,完全没有。他很生她的气……索尼娅忽然很害怕,因为房里似乎有其他人。她低下眼睛,慌忙打开皮包,开始找面巾纸。
“对,我把他们赶走了。”她回答,发现自己的声音够大,也够坚决……只要不看他就没事,“你受了重伤,埃迪,除了母亲之外最好别有其他访客,而且你也不需要那种访客,根本不需要。要不是他们,你现在应该在家里看电视或在车库做肥皂箱赛车。”
埃迪一直梦想自己能做一辆肥皂箱赛车到班戈参加比赛,赢了就可以免费到俄亥俄州阿克伦市参加全国大赛。索尼娅乐观其成,只要她儿子用橙子木箱和咻咻火车车轮做出赛车的梦不要改变,始终是一场梦就行。她当然不会让儿子操作这么危险的机具,德里不行,班戈不行,阿克伦更不可能,因为(埃迪跟她说过)他得搭飞机去,然后坐着没有刹车的橙子木箱滑下斜坡,简直跟自杀没有两样。但就像她母亲常说的,不知道就不会受伤(她母亲还喜欢讲“实话实说,后患不多”,但索尼娅和大部分人一样,只记得她想记得的事)。
“我的手臂不是我朋友弄断的,”埃迪说,语气依然平淡,“我昨晚跟汉多尔医生说了,早上内尔警官来,我也跟他说了。弄断我手臂的是亨利·鲍尔斯,虽然还有别的小孩,但动手的是他。要是我和我朋友在一起,就不会出事了。出事是因为我落单了。”
索尼娅想起范普瑞特太太的话,和朋友在一起比较安全什么的,立刻怒火中烧。她猛然抬头:“你很清楚那不是重点!你到底在想什么,埃迪?你以为你妈是三岁小孩吗?你是这样想的吗?我很清楚鲍尔斯家的小孩为何弄断你的手臂。那个爱尔兰警官也到家里来过。那个小鬼弄断你的手臂,因为你和你‘朋友’不知道怎么惹到他了。要是你乖乖听话,一开始就和他们保持距离,还会发生这种事吗?”
“不对——我觉得要是没有他们,情况会更严重。”埃迪说。
“埃迪,你不会真的这样想吧?”
“我是说真的。”他回答。她忽然感觉那股力量脱离了他,有如大浪一般从他体内窜出。“妈,威廉和其他朋友还会再来,我知道。这回你不准赶走他们,也不准对他们说什么。他们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只因为害怕孤独就把我朋友赶走。”
她愣愣地望着埃迪,整个人吓坏了,泪水夺眶而出,簌簌流下脸颊,弄湿了脸上的脂粉。“我看你以后都会这样跟我讲话了,”她哽咽着说,“你的‘朋友’可能就是这样跟爸妈说话的,我看你是和他们学的。”
泪水让她觉得安全了一些。她只要落泪,埃迪通常也会跟着哭。有人可能会说这么做很低级,但只要能保护儿子,任何手段都不能算低级,不是吗?索尼娅如此觉得。
她噙着泪水抬起头来,心里很悲伤,觉得被人剥夺与背叛……却又信心十足,埃迪不可能挡得住这一波泪水和悲伤。他脸上的冷酷严厉会消失,甚至会开始稍微哮喘,呼吸嘶哑。这就是征兆,总是这样,表示战争结束了,她再度获胜……当然是为他而胜,向来如此。
但她见他神情完全没变,甚至更阴沉,这让她大惊失色,连哽咽都忘了。他脸上带着一丝悲伤,却更令人害怕。她感觉那是大人的悲伤,而只要想到埃迪长大成人,她就会惊慌失措。就像她偶尔想到万一埃迪不肯去念德里商学院或缅因州立大学班戈分校,没办法每天回家,或他遇到一个女孩,两人陷入热恋,甚至打算结婚,她也是一样惊惶。每当这些梦魇般的陌生想法浮现,她心中的惊弓之鸟就会哭喊:到时我该何去何从?那样的生活有我容身之处吗?埃迪,我爱你!我爱你!我照顾你,爱你!你不会煮饭,也不会换床单或洗内衣裤!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是为了你学的!因为我爱你!
他也这么说了:“妈,我爱你,但我也爱我的朋友。我想……我想是你把自己弄哭的。”
“埃迪,你伤得我好重。”她低声说道,眼里涌出新的一波、两波泪水,爬满苍白的脸庞。就算方才的眼泪是算计好的,这回也不是了。她是坚强的女人,看着丈夫下葬而没有崩溃,在一职难求的就业市场找到工作,独立抚养儿子,必要时还为他挺身而出。埃迪五岁那年得了支气管炎,躺在床上发高烧,不停喘息咳嗽,呼吸困难。当时她痛哭流涕,心想他一定过不了难关。从那之后,这是她多年来头一回克制不住流下未经算计的眼泪。她会哭,是因为埃迪脸上那陌生的大人表情。她为他感到害怕,却也很怕他,惧怕他周身的气场……那气场似乎在要求她什么。
“别让我在你和我朋友之间做选择,妈,”埃迪说,语气不稳而紧绷,却依然沉着,“因为那不公平。”
“他们是坏朋友,埃迪!”她大喊,声音几近疯狂,“我很清楚,我心里感觉得到,他们只会带给你痛苦和遗憾!”最可怕的是她真的感觉到了。她在邓布洛家小孩的眼神中直觉感受到了。那孩子手插口袋站在她面前,红发在阳光下有如烈焰一般。他的目光非常严肃、奇特而疏离……就像埃迪一样。
而他当时散发的气场,不就和埃迪现在一样?甚至更强?她觉得是。
“妈——”
她忽然起身,差点撞倒直背椅。“我傍晚再来,”她说,“我知道是惊吓、意外和疼痛让你讲话变成这样。你……你……”她心中一片混乱,找不到原本要说的话,“你出了一场很严重的意外,但你会没事的。你会明白我是对的,埃迪。他们是坏朋友,和我们是不同类的人。你自己仔细想想,从以前到现在妈妈有没有说错过。你想一想,然后……然后……”
我在躲!她绝望地想,心里难过而又受伤。我竟然在躲自己的儿子!哦,神哪,不要这样对我!
“妈。”
她差点夺门而出。她好怕他,没错,他已经不是埃迪了。她感觉他身体里还有别人,他的“朋友”和某个在他朋友之上的东西。她很怕那东西会朝她扑来。她觉得埃迪仿佛被某个东西控制住了,某种可怕的燥热,就像他五岁罹患支气管炎差点丧命时一样。
她停下脚步,手依然握着门把,不敢听他要讲什么……但他还是说了。他的话完全出人意料,让她一时无法意会。等她终于懂了,受到的冲击就像水泥不堪重负,裂开了一般,她觉得自己就要昏倒了。
埃迪说:“基恩先生说我的哮喘药只是清水。”
“什么?他说什么?”她目光炯炯地望着埃迪。
“喷剂是清水,只是加了一点东西让它的味道像药。他说是安慰剂。”
“他骗人!根本是在说谎!基恩先生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啧,我想德里还有其他药店,我们可以——”
“我思考过了,”埃迪说,语气温柔而又坚决,目光一直盯着她,“我想他没有说谎。”
“埃迪,我告诉你,他在说谎!”惊弓之鸟又回来了。
“我认为,”埃迪说,“他说的一定是实话,否则喷剂瓶上应该有警告,例如服用太多会致命或起码让人不适,甚至——”
“埃迪,我不想听!”她双手捂住耳朵大喊,“你……你……你现在不正常,就这样!”
“即使不是处方药,走进药店就能买,也会有用药说明,”埃迪继续说,语气依然平静,灰色眼眸望着她,让她无法垂下目光或回避,“就算是维克斯咳嗽糖浆……或你的巨力多也一样。”
他停了下来。索尼娅放下双手,举着太吃力了,她感觉手很沉。
“我觉得……你一定知情,妈。”
“埃迪!”她几乎是哭着说的。
“因为,”埃迪往下说,仿佛她根本没开口,他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因为家人应该知道药的轻重。我每天用喷剂五六次,要是你觉得对我不好,例如有害健康,就绝不会让我那样做,因为你的职责就是保护我。我知道,因为你总是这么说。所以……你知情吗?你知道喷剂只是水吗?”
索尼娅沉默不语,双唇颤抖,整张脸似乎都在抖动。她已经不哭了,过度的惊恐让她哭不出来。
“因为如果你知情,”埃迪仍然皱着眉,“要是你知情,我想知道原因。其他事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不理解我的母亲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水是药……或我这里有毛病——”他指着胸口,“但就像基恩先生说的,其实是这里——”他指着脑袋说。
她本来想说明一切,想静静地、合理地说个清楚,跟他说他五岁那年,她以为他会死,而她两年前才失去丈夫,失去他会让她发疯。她发现唯有关爱和提高警觉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就像照顾花园一样勤于施肥、除草,偶尔还要——没错——修剪,再痛也得做。她想跟他说,有时小孩感觉自己有病比真的病了还好——尤其像埃迪这么脆弱的孩子。最后她要告诉埃迪,让他知道医生的愚蠢有多可怕,而爱的力量又多么神奇。她会跟他说她知道他有哮喘,医生怎么说或给他什么都不重要。她会跟他说,就算药剂师恶意胡搞也阻挡不了药物发挥功效。她会告诉他说,埃迪,是你母亲的爱让药有效,只要你需要我这么做,让我这么做,我就能继续做到。这是神赋予母爱的大能。求求你,埃迪,我的心肝宝贝,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太害怕了。“不过,也许我们没必要谈,”埃迪自顾自地往下说,“基恩先生可能只是开玩笑。大人有时候……你也知道,大人有时候喜欢开小孩的玩笑,因为小孩几乎什么都信。这么做很恶劣,但大人有时就会这么做。”
“没错,”索尼娅·卡斯普布拉克急忙附和,“大人喜欢开小孩玩笑,有时候很蠢……很恶劣……而且……而且……”
“因此我以后得多提防威廉和其他朋友,”埃迪说,“而且继续用喷剂,这样可能更好,对吧?”
她这才惊觉(但已经太迟了)自己上钩了,被精心而残忍地诱入了圈套。埃迪这么做几近勒索,但她又能如何?她很想问他怎么能如此摆弄人、工于心计。她忍不住开口……但随即闭上,因为以他现在的状态,他很可能会回答。
但她晓得一件事。没错,非常肯定:她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爱管闲事的帕克·基恩的药店半步。
埃迪开口了,语气意外羞怯,打断了她的思绪:“妈?”
她抬头看他,发现埃迪回来了。只有埃迪。她开心上前。
“你可以抱抱我吗,妈?”
她抱住他,但很小心,免得弄痛他的断臂(或让不安好心的骨头碎片在血管里乱窜,跑进心脏——哪个母亲会用爱杀死自己的孩子?)。埃迪抱住她。
对埃迪来说,母亲离开的时间刚刚好。他一边和母亲对峙,一边觉得呼吸愈来愈急促,在肺和喉咙里不断累积,有如死水般又酸又咸,仿佛要将他毒死。
但他一直忍着,直到门在母亲身后咔嚓关上,他才开始吁吁喘息。酸腐的空气有如发热的火钳,在埃迪紧绷的气管里上下戳动。他伸手去抓喷剂,右臂随之剧痛,但他不在乎。他吸了一大口喷剂,将樟脑味深深灌入胸中,心想:就算是安慰剂也无所谓,只要有效就好。
埃迪倒在枕头上,闭起眼睛呼气吸气。从母亲进入病房到现在,他总算能自在呼吸了。他很害怕,非常怕。他对她说的那些话,还有他说话的态度,既是他又不是他。有东西在他体内作用,操控他。某种力量……他母亲也感觉到了。他从她的眼神和颤抖的嘴唇看得出来。他不觉得那力量是邪恶的,但力量之大却令他恐惧,感觉就像搭上游乐园的云霄飞车,虽然发现很危险,但无论中途发生什么,都得等到结束才能下车。
没办法回头了,埃迪心想,觉得石膏的重量让骨折的手臂又热又痒,唯有做个了结,我们才能回家。可是天哪,我好怕,好怕好怕。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准她叫他和朋友断绝往来,但他怎么也不能说实话:因为我无法单独面对。
他哭了一会儿,接着沉入不安稳的梦乡。他梦见黑暗之中有机器在响——水泵之类的机器——转个不停。
那天晚上又是风雨欲来,威廉和其他窝囊废俱乐部成员再次现身医院。埃迪见到他们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再出现。
那一整天都很热——事后大家都同意那年夏天特别热,而七月第三周又是最热的一周——下午四点开始乌云密布,紫黑色云层大得惊人,饱含水汽和雷电。路人行色匆匆,略显不安,一只眼不时看向天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傍晚会下大雨,希望雨水能带走滞闷的湿气。德里的公园和游乐场每逢夏天总是门可罗雀,那天到了六点更是空空荡荡。天色昏黄,雨还没下,秋千静止不动,也没有影子。天空不时响起巨雷。除此之外,在威廉他们来访前,就只有一条狂吠的狗和外主大街的车声传入埃迪耳中。
威廉第一个进门,再就是理查德,接着是贝弗莉和斯坦利,然后是迈克,本殿后。他穿着白色圆领运动衫,神情不自在到了极点。
他们神情严肃地走到埃迪床边,连理查德脸上都没有笑容。
他们的脸,埃迪看得入迷,心想,天哪,他们的脸!
他在他们眼中看见他母亲下午在他眼中看到的东西:一种力量和无助的奇异结合。暴雨来临之前的昏黄光线照在他们的皮肤上,让他们的脸有如鬼魅,遥远而又阴暗。
我们正在跨越,埃迪心想,进入新的世界——我们正在两者的交界,但另一边有些什么?而我们又要去哪里?哪里呢?
“嗨,埃、埃迪,”威廉说,“你还好、好吗?”
“我还好,威老大。”埃迪说。他试着微笑。
“我猜你昨天一定很不好受吧。”迈克说,声音夹杂着雷鸣。埃迪的病房没有开灯,床头灯也没亮,他们的身影在混浊的日光下忽隐忽现。埃迪心想,同样的光正笼罩着德里,斜长而镇定地洒在麦卡伦公园,慵懒而朦胧地穿透亲吻桥顶棚的破洞,同时让流经荒原的坎都斯齐格河的辽阔河面变成一片烟熏玻璃。乌云不断堆积,他想起德里小学停着不动的跷跷板,想着昏黄的日光与静谧,仿佛整座城市都沉入梦乡……或死了。
“是啊,”他说,“真够受的。”
“我爸、爸妈后、后天晚上要、要去看、看电影,”威廉说,“那、那天有、有新片上、上映。我们到、到时就来、来做,我说银、银——”
“银弹珠。”理查德说。
“我以为——”
“那样比较好,”本轻声说,“尽管我还是觉得我们做得出银弹头,但光是觉得还不够。假如我们是大人——”
“对啦,只要长大什么都好办,”贝弗莉说,“大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是吧?大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永远不会错。”她笑了,但笑声有点粗,而且紧张,“威廉叫我射它,你相信吗,埃迪?以后请叫我神枪手。”
“我听不懂你们在讲什么。”埃迪说,但他觉得他懂——反正有一点概念。
本开始解释。他有几枚银币,他们会熔掉一枚,做出两颗比轴承滚珠稍小的银珠子。要是狼人真的躲在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里,贝弗莉就会用威廉的弹弓赏它脑袋一颗银珠子。狼人再见!要是他们猜得没错,那有着千种面貌的怪物也会跟着再见。
埃迪的表情一定变了,因为理查德点头笑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老弟。当他说想用弹弓,而不是他老爸的枪时,我还以为他脑袋坏掉了。但今天下午——”理查德忽然停下来清了清喉咙。他本来想说“今天下午被你妈赶走之后”,但显然不适合。“今天下午我们去了一趟垃圾场,威廉带了弹弓,你看,”他说着从后口袋掏出一个压扁的菠萝罐头,中间破了一个直径大约五厘米的洞,“这是贝弗莉用一块石头打的,在离罐头六米远的地方。我觉得跟点三八手枪的效果没有两样。贱嘴先生很满意。当他说满意,就是真的满意。”
“要我干掉罐子没问题,”贝弗莉说,“但换成别的东西……而且是活的……枪手应该你当才对,威廉,真的。”
“不、不行,”威廉回答,“我、我们轮、轮流试过,你、你也看、看到结、结果了。”
“结果怎么样?”埃迪问。
威廉开始解释,讲得很慢,断断续续。但贝弗莉只是抿紧双唇望向窗外,抿得都发白了。她说不上来,但心里感觉到的不只是害怕。今天发生的事情还让她非常难堪。傍晚来医院的途中,她又再次激动地主张应该试着做银弹头……不是因为她比威廉或理查德更相信银弹头有用,而是——万一那间房子真的有什么——武器可以换到
(威廉)
其他人手上。
但事实胜于雄辩。他们轮流用弹弓和十颗石头射击六米外的罐头,理查德十发只中了一发(命中的那一发还只是擦到边),本两发,威廉四发,迈克五发。
贝弗莉只是随便射射,好像根本没瞄准,却有九发命中红心,第十发也擦到了罐头边。
“但我、我们得、得先做子、子弹。”
“后天晚上如何?我那时应该出院了。”埃迪说。母亲一定会反对……但他想她应该不会太坚持,在今天下午那件事之后。
“你手臂痛吗?”贝弗莉问。她穿了粉红裙子(不是他梦中见到的那一件,她可能下午穿了,就是母亲赶走他们的时候),上头贴着自己绣的小花,外加丝质或尼龙的长袜,看起来既成熟又稚嫩,有如扮成大人的女孩,表情遥远,像在做梦。埃迪心想:我猜她睡着了就是这种表情。
“不怎么痛。”他说。
他们聊了一会儿,间或被雷鸣打断。埃迪没有问他们稍早来医院时的事,他们也没提起。理查德拿出溜溜球让它“睡着”一两次,接着又收回口袋里。
谈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其间一段空当,埃迪忽然听见咔嗒一声,吓得他左右张望。只见威廉手中拿着一样东西,埃迪以为那是刀,顿时觉得心跳紧张加速。但斯坦利开灯之后,房里不再黑暗,埃迪发现只是一支圆珠笔。灯光下他们看起来很正常、很真实,就只是他的朋友。
“我觉得我们应该在你的石膏上签名。”威廉说,眼睛盯着埃迪。
不对,埃迪忽然明白了。他心中一凛:这是约定。是约定对吧,威老大?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他很害怕……随即觉得丢脸,生起自己的气来。如果他今年夏天之前折断手臂,谁会在石膏上签名?除了他母亲还有谁?汉多尔医生吧,或许还有住在黑文的阿姨。
他们是他的朋友。母亲错了,他们不是坏朋友。他心想,也许没有所谓好朋友或坏朋友的分别,朋友就是朋友。当你受到伤害,他们会站在你这一边,让你不会那么孤单。也许朋友永远需要你害怕他们、期盼他们,为他们而活,甚至为他们而死。没有好朋友,也没有坏朋友,只有你想要、需要携手同行的人,定居在你心中的人。
“好啊,”埃迪说,声音有一点沙哑,“好吧,这主意很不赖,威老大。”
于是威廉弯腰向前,在包着埃迪断臂的凹凸不平的石膏上郑重签名,字迹又大又圆。理查德签得龙飞凤舞。本的字细细长长,和他的身材完全相反,而且微往后斜。迈克·汉伦的字又大又丑,因为他是左撇子,石膏的角度写字很不方便;他签在埃迪的手肘上,签完还在名字外头画了一个圈。贝弗莉凑到埃迪面前,埃迪闻到浅浅的花香,应该是她搽的香水。她用漂亮的斜体字签了名。斯坦利是最后一个,他的字又小又密,写在埃迪手腕上。
签完后,所有人都退后一步,仿佛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医院外再度响起闷雷,闪电断断续续,光影掠过医院的木头外墙。
“就这样?”埃迪问。
威廉点点头说:“可、可以的、的话,后、后天晚、晚饭之后到、到我家集、集合,好、好吗?”
埃迪点点头,事情就这样定了。
之后大家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阵,包括那年七月德里的热门话题,亦即理查德·麦克林棍棒殴打继子多尔希致死案,以及多尔希胞兄爱德华·科克兰的失踪案。麦克林在证人席上又撑了两天才崩溃,痛哭自首,但窝囊废俱乐部一致认为科克兰的失踪可能和他无关。那孩子要么离家出走……要么就是被它逮着了。
他们大约七点十五分离开,雨还没开始下。埃迪的母亲到医院看完他又回去了(见到儿子手臂石膏上的签名,她吓坏了,但比不上埃迪坚持隔天出院更让她惊慌。她一直认为儿子要在医院彻底静养一周以上,她说这样断骨才会“接合”),雨还是没下。直到她走后很久,雨都没来。
最后乌云散去,德里一滴雨都没下。空气依然潮湿,当晚许多人都睡在门廊和草坪上,或裹着睡袋在后院过夜。
大雨隔天才来,就在贝弗莉目睹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凄惨遭遇后不久。
第十七章 另一个失踪者: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之死
埃迪说完之后又倒了一杯酒,手微微颤抖。他看着贝弗莉说:“你看到它了,对吧?你们在我石膏上签名的隔天,你看到它杀了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
其他人听了都竖起耳朵。
贝弗莉将红云般的秀发往后拨,露出了白得吓人的脸。她又掏出一根烟——最后一根——接着拿出打火机,但手很不稳,似乎怎么也无法将火焰对准烟头。不久,威廉主动伸手,轻轻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腕,将火焰对准。贝弗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
“对,”她说,“我看见了。”
她打了个冷战。
“他疯、疯了。”威廉说。他心想:亨利那年夏天竟然会放过帕特里克,让他逍遥自在……光凭这一点就颇值得玩味了,不是吗?要么亨利魅力不再,要么就是他自己疯过头了,所以觉得帕特里克根本没什么。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亨利愈来愈……什么?恶化?这么说对吗?是,根据他的遭遇和下场,我想这么说没错。
不只如此,威廉心想,但他只剩模糊的印象。他、理查德和贝弗莉有一天一起去了崔克兄弟货运站,大概是八月初吧,暑期课程就快结束,亨利又要恶虎出闸了。维克多是不是也在?而且很惊惶?对,没错。那时,一切已经接近尾声,事情的发展愈来愈快。现在想来,威廉觉得德里的每一个小孩都感觉到了,尤其是窝囊废俱乐部和亨利那一票人。但那是后话。
“没错,你说对了,”贝弗莉淡淡地说,“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疯了。学校里没有女生愿意坐在他前面,否则做算术或写作文的时候,常常会有一只手忽然摸过来……轻得像羽毛,但温温肉肉的,而且都是汗。”她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响了一声。其他人围坐桌前,一脸严肃地望着她,“有时是腰侧,有时是胸部,虽然我们都还没怎么发育,但帕特里克好像不在乎。
“你会感觉……他摸你,于是闪躲、回头,结果看见帕特里克咧开橡胶般的厚唇对你笑。他的铅笔盒——”
“里头都是苍蝇。”理查德忽然接口说,“没错,他会用一把绿尺杀死苍蝇,然后收进铅笔盒里。我甚至记得那个铅笔盒的样子。红色盒身,白色波纹状的塑料盒盖,滑动式的。”
埃迪点头赞同。
“你会闪开,但他会对你微笑,甚至打开铅笔盒让你看那些死苍蝇,”贝弗莉往下说,“最糟、最可怕的是他从不说话,只会冲着你笑。道格拉斯太太知道这件事,格蕾塔·鲍伊告密的,我想萨莉·米勒也说过一次。可是……我觉得道格拉斯太太也很怕他。”
本将椅子后仰,双手交握放在颈后。她还是不敢相信他变得这么瘦。“我想你猜得没错。”他说。
“他、他怎、怎么了,贝、贝弗莉?”威廉问。
她又咽了咽口水,试着反抗那天在荒原见到的那股梦魇般的力量。她想起自己将溜冰鞋绑在一起挂在肩上,一边膝盖刺痛得要命,因为刚才在圣克里斯宾巷摔了一跤。圣克里斯宾巷也是紧邻荒原的死巷,两旁绿树成行,尽头是陡坡,下去就是荒原。她记得(哦,这些回忆不来则已,一来就是无比清晰和强烈)自己穿着牛仔短裤——真的很短,只比内裤下缘长一点。她一年前才开始注意自己的身体——严格说是六个月前,她身材开始出现曲线,更有女人味。镜子当然是促成她在意身体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理由,而是她父亲那阵子似乎更严厉了,更常祭出巴掌,甚至拳头。他似乎骚动不安,有如一头困兽,让她和他在一起时愈来愈紧张,愈来愈提高警觉。那感觉就像他们之间产生了一股气味,是她独自在家时没有的,也是之前他们两人相处时没有的——直到今年夏天,尤其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而且他也察觉了,应该吧,因为随着天气愈来愈热,贝弗莉愈来愈少见到他,或许因为他有保龄球比赛,还有帮朋友乔·谭莫利修车……但她觉得那股味道也是原因之一。两人都无意那么做,但味道就是存在,阻止不了,就像七月不可能不流汗一样。
几百几千只鸟同时飞下屋顶、电话线和电视天线的画面再度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还有毒藤蔓。”她脱口而出。
“你说什、什么?”威廉问。
“和毒藤蔓有关,”她看着威廉,缓缓说道,“但不对,只是感觉像毒藤蔓。迈克——?”
“没关系,”迈克说,“记忆会回来的,跟我们说你记得的就好,贝。”
我记得那条牛仔短裤,她想对他们说,它颜色褪得很厉害,紧紧包住我的臀部,一边口袋塞着半包好彩香烟,另一边是牛眼牌弹弓。
“你还记得那个弹弓吗?”她问理查德,但所有人都点头了。
“威廉把它交给我,”她说,“我不想要,可是……他……”她朝威廉微笑,但笑得有一点苍白,“没有人能拒绝威老大,就这样。所以我就收下了,所以那天才会一个人出门,为了去练习。我还是觉得自己到时候会不敢用,但……但我那天却用了,因为非用不可。我杀了其中一个……杀了它的一部分。那很恐怖,就算现在回想还是快受不了。其中之一抓了我,你们看。”
她举起手臂往外翻,让他们看见上臂最光滑的地方,看见那个皱疤,感觉就像哈瓦纳雪茄烫到留下的痕迹。疤痕有一点凹陷,让迈克·汉伦看了脊背发寒。他早就猜到事情是这样了,只是从来不曾亲耳听过,就像他没听埃迪说过他和基恩先生被迫交心的往事一样。
“你说对了一件事,理查德,”贝弗莉说,“那个弹弓真的很恐怖。我很怕它,却又很喜欢它。”
理查德笑了,朝她背上拍了一下:“去,我早就知道了,你这个蠢蛋。”
“真的吗?你知道?”
“是啊,当然,”他说,“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贝。”
“我是说,它看起来像玩具,却是真枪实弹,真的可以打穿东西。”
“你那时也是用它打穿了某个东西。”本推论道。
贝弗莉点点头。
“你打的是帕特里克——”
“不是,当然不是!”贝弗莉说,“是另一个……等等。”她摁熄烟,喝了点饮料,试着镇定下来,最后总算办到了。呃……其实没有,但她感觉今天最多就是这样了。“我在溜冰,你知道,后来摔了一跤,狠狠擦伤了。于是我决定到荒原去练习。我先到地下俱乐部看你们在不在,结果不在,只有烟味,你们还记得那里的烟味过了多久才散吗?”
其他人都点头笑了。
“我们其实一直没把烟味去掉,是吧?”本说。
“于是我就转去垃圾场,”贝弗莉继续说,“因为我们之前在那里……练靶,我记得你们是这么说的,而且我知道那里有很多东西可以练习,甚至还有老鼠可打。”她停了下来。只见她额头微微渗出汗水,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其实我最想打老鼠,射活的东西,但不想打海鸥——我知道我不敢——但老鼠……我想试试看,看自己办不办得到。
“我很高兴自己没走老岬区,而是从堪萨斯街过来,因为老岬区的铁路堤防没什么地方可躲。要是我走那里,就会被他们看到,谁晓得会发生什么。”
“谁、谁会看、看到你?”
“他们,”贝弗莉回答,“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贝尔齐·哈金斯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他们在垃圾场,而且——”
她忽然像小女孩般哧哧笑了,笑得双颊潮红、眼眶泛泪,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讨厌啦,贝,”理查德说,“有好笑的别自己笑。”
“嗯,是很好笑没错,”贝弗莉说,“但我想他们要是知道我看到了,可能会杀了我。”
“我想起来了!”本大喊一声,也开始呵呵笑,“我记得你跟我们说过!”
贝弗莉笑得花枝乱颤地说:“他们脱了裤子在放屁,看会不会烧起来。”
所有人忽然一阵沉默,接着哄堂大笑。笑声在图书馆里不断回荡。
贝弗莉思忖该如何开头,告诉他们帕特里克的遇害经过。她脑海中最先浮现自己从堪萨斯街走到垃圾场,感觉很像走入诡异的小行星群。堪萨斯街有一条辙痕累累的泥土小径通往垃圾场。那条小径其实是马路,甚至还有名字,叫作老莱姆巷。德里只有这条小路直通荒原,垃圾车都走这里。但贝弗莉没有走老莱姆巷,而是绕道而行。自从埃迪手臂断了之后,她就格外谨慎,尤其一个人的时候——她想他们都是。
她走过浓密的矮灌木丛,避开叶子鲜红油亮的毒藤蔓,闻到垃圾场带着烟味的腐臭气息,听见海鸥嘎嘎叫。透过枝叶的缝隙,她看见老莱姆巷在她左手边。
其他人看着她,等她往下说。贝弗莉看了看烟盒,发现已经空了。理查德扔了一根烟给她,什么都没说。
她点起烟,看了他们一眼,说:“从堪萨斯街走到垃圾场,感觉有点像进入小行星群,由垃圾组成的小行星群。起初空空如也,只有草丛长在走起来像海绵的地上,接着开始出现垃圾,可能是生锈的王子牌意大利面酱罐头,或是索卡汽水瓶,里头爬满被残留的冰激凌汽水或桦树啤酒的甜味吸引来的蚂蚁。再就是卡在树上的铝箔,映着阳光闪闪发亮,还有弹簧床垫(要是你没看路,还可能被绊倒)或野狗叼来啃完又扔掉的骨头。
贝弗莉觉得垃圾场其实不坏,甚至挺有意思的。讨厌的是垃圾七零八落,像是小行星群一样,不只看了不舒服,还感觉毛毛的。
她已经快走到了。树木愈来愈高,大多数是枞树,灌木丛也愈来愈稀疏。海鸥盘旋嘶鸣,像尖叫又像牢骚。空气脏兮兮的,飘着焚烧味。
贝弗莉发现右边有一台生锈的亚马纳冰箱斜靠在云杉上。她瞄了一眼,隐约想起她小学三年级时,州警曾经到班上来,跟他们说废冰箱很危险,小孩可能钻进去玩捉迷藏,结果在里面窒息而死。问题是谁会钻进又老又脏的——
她听见有人大喊,吓了一跳。接着是笑声,她听见就笑了。原来他们在这里。他们受不了烟味,所以离开地下俱乐部跑到这里来,可能正在用石头砸瓶子,或只是在垃圾堆里挖宝。
她稍微加速,完全忘了膝盖的严重擦伤,一心只想见到他们……见到他,很想知道同是红发的他见到她时,会不会露出那古怪的可爱笑容。她知道自己还太年轻,还没资格去爱,有的只是“迷恋”,但她就是爱着威廉。她加快脚步,挂在肩上的溜冰鞋沉沉摇晃,弹弓的弹簧轻轻拍打左臀,发出温柔的声响。
就在快走到时,她才发现那群人不是她的伙伴,而是鲍尔斯他们。
她已经走出周围的灌木丛,垃圾堆最僻静的角落还在六十米外。高耸的垃圾堆闪闪发亮,旁边是陡峭的碎石坑,曼迪·法齐奥的推土机停在左侧,而她前方不远处是报废车组成的荒漠。这些车到了月底就会被压扁,送到波特兰当废铁卖掉,但这会儿还有十几辆车,有些没有轮胎,有些侧立着,还有一两辆宛如死狗一般车底朝天。所有废车排成两行,中间到处是垃圾。贝弗莉走了过去,感觉很像来自未来的朋克新娘。她一边走,一边无聊地想能不能用弹弓打车窗玻璃。她的牛仔短裤一边口袋鼓鼓的,塞满练习用的小轴承滚珠。
说话声和笑声在报废车的另一边,靠近左方,在垃圾堆边缘。贝弗莉绕过最后一辆车,是斯蒂贝克轿车,车子前半段完全不见了。她原本想大声打招呼,但话到嘴边就停了,举起的手也没直接收回身侧,而是像枯萎了一般,缓缓垂下。
她先是无比尴尬,心想:哦,天哪,他们怎么都没穿衣服?
接着才发现他们是谁,害怕不已。她僵在只剩半个车身的斯蒂贝克轿车前方,影子钉在她矮筒运动鞋的鞋跟边。那一刻她完全暴露在他们面前,要是蹲成一圈的四人有任何一个抬起头来,绝对会看到她,看见一个比同龄女孩略高一点的女孩,肩上挂着溜冰鞋,双腿修长灵巧,一边膝盖还流着血,脸红心跳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
在她一个箭步躲回轿车后方前,贝弗莉发现他们其实并未光着身子,而是穿着衬衫,将裤子和内裤脱到脚跟,好像要大号一样(她因为太过惊讶,脑袋自动转为婴儿时期的用语)。问题是谁看过四个男生同时上大号的?
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后,她第一个念头是拔腿就跑,而且愈快愈好。她心跳剧烈,肌肉涨满了肾上腺素。她左右张望,审视刚才走来没注意的周遭环境,因为她以为谈笑的是她朋友。她左边那一排报废车其实很空,不像压碎机来将旧车压成闪亮废铁时的那一周,车子几乎车门挨着车门挤成一堆。从刚才走到这里,她已经多次暴露在那群男孩面前。要是她原路撤退,还是会露出行踪,可能被他们发现。
此外,她虽然觉得丢脸,却忍不住好奇: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靠到斯蒂贝克轿车旁往外窥探。
亨利和维克多·克里斯算是面向她,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在亨利左边,贝尔齐·哈金斯则背对着她。她发现贝尔齐的屁股特别大,毛特别多,歇斯底里的笑声忽然冲上她的喉咙,有如冲出瓶口的姜汁汽水,逼得她立刻双手捂嘴,再度退到车子后方,努力压住笑声。
你得快离开,贝弗莉,要是被他们逮到——
她回头注视那两排报废车,双手依然捂在嘴上。这条通道大约三米宽,满地罐头,玻璃碎片星罗棋布,杂草处处,要是她不小心弄出声响,很可能被他们听见……尤其是他们正专心做着的怪事被打断的话。她想到自己刚才来的时候那么漫不经心,不禁脊背一凉。再说……
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她又偷看了一眼,这回看到更多东西。他们身边散落着纸和书,是课本,看来他们刚上完暑修课。德里多数小孩都戏称那是蠢蛋课或补考课。另外,由于亨利和维克多面向她,所以她还看见了他们的那个。这是她头一回看见男生的那个,之前只在布伦达·艾洛史密斯去年带来的小书上看过,但那些相片印刷模糊,其实看不到什么。贝弗莉发现他们的那个像根管子垂在两腿间,亨利的小而无毛,维克多的却很大,而且上方长满一丛细细的黑毛。
威廉也有那个,她心想,接着忽然全身发烫,一道热气如巨浪般席卷了她,让她头晕目眩,恶心想吐。那一刻,她的感觉和本·汉斯科姆在学期末那天的感觉很像。他看见她脚踝上的足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于是……但贝弗莉同时感到恐惧,本却没有。
她再次回头往后看,感觉两排车子之间通往荒原的通道更长了。她不敢乱动,要是那群男孩发现她看见他们的那个,很可能会伤害她,而且不是稍微警告,而是心狠手辣。
贝尔齐·哈金斯突然放了个响屁,吓了贝弗莉一跳。亨利大喊:“将近一米,真有你的,贝尔齐!有一米!对吧,维克多?”
维克多点头同意,所有人哈哈大笑。
贝弗莉又探头看了一眼。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已经转身半站了起来,屁股几乎正对着亨利。亨利手上拿着一个银色发亮的东西,贝弗莉定睛细瞧了一会儿,才看出那是打火机。
“你不是说屁快来了?”亨利说。
“是啊,”帕特里克说,“来了我会告诉你。预备……预备,要来啰!就是……现在!”
亨利点燃打火机,一声巨响也同时窜出。绝对是屁,错不了的。贝弗莉不可能听错,因为她在家里已经听过太多次了,尤其是周六晚上吃了豆子和香肠之后,她父亲总是会放几个响屁。帕特里克放屁,亨利点火的瞬间,贝弗莉看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景象。只见一股蓝色火焰仿佛从帕特里克的屁股窜出来,宛如刚打开煤气炉时的火苗。
男孩再次轰然爆笑,贝弗莉躲回报废的斯蒂贝克轿车后方,努力压抑住呵呵笑的冲动。她在笑,但不是因为有趣。这件事是很好玩没错,但她想笑却是因为强烈的反感与一丝惊恐,因为她不晓得如何面对自己眼见的一切。看到他们的那个当然有关系,但不是全部的原因,甚至不是主要的原因。她早就知道男生有那个,就像她知道女生有那个,她刚才的遭遇顶多算亲眼证实。但他们做的事情太怪、太可笑又太原始了,让她除了止不住笑,还感到一丝急切,想探索自己的核心。
停,她心想,仿佛这就是回答,停下来,免得被他们听见,快点停住,贝!
但她就是停不住,只能让声带不动作,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吐气声。她双手紧紧捂嘴,脸颊红得像苹果,眼眶泛出泪光。
“哎哟,痛死了!”维克多大吼。
“将近四米!”亨利高呼,“我发誓,维克多,他妈的有将近四米!我用我妈的名字发誓!”
“我才不管到底有几米,你弄痛我的屁股了!”维克多咆哮道,那几个男孩又大笑起来。贝弗莉躲在车后,再次努力忍着笑,脑海中浮现她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强恩·哈尔参与出演。故事讲一个丛林部落有一个秘密仪式,外人看到了就会被抓来献祭,献给巨大的石头神像。想到那个仪式非但没让她止住笑声,反而更疯狂,已经不是在笑,而是在无声地嘶吼了。她肚子剧痛,泪流满面。
亨利、维克多、贝尔齐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在炎炎七月午后的垃圾场里,点火烧彼此放的屁,起因在于雷娜·戴文波特。
亨利很清楚大吃炖豆会有什么结果。他小时候(还穿着短裤靠在父亲膝盖旁)学过一首打油诗,表达得最好:豆子豆子真神奇,愈吃愈会放臭屁!愈放心情愈愉快,等着再吃下一餐!
雷娜·戴文波特和他父亲已经眉来眼去八年了。她年近四十,又肥又胖,经常蓬头垢面。亨利想不到有谁会想压在雷娜身上,但他猜她和他父亲每隔一阵子就会上床。
雷娜最自豪的就是煮豆子。她总是周六晚上泡豆子,周日一整天用小火慢炖。亨利觉得味道还好——反正都是送到嘴巴里咀嚼的东西——但连吃八年之后,再美味的东西也会让人倒胃口。
并且雷娜煮豆子不是只煮一点,而是分量惊人。她星期日傍晚开着那辆老旧的绿色迪索托轿车(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裸体的橡胶娃娃,看来就像世上最小的私刑受害者)来访时,炖豆子通常就摆在前座,装在四五十升的镀锌铁桶里热腾腾冒气。他们三人当晚会吃炖豆(雷娜一直吹嘘自己的厨艺;鲍尔斯会一边嘀咕抱怨,一边用面包将汤汁抹干净,如果电台在转播球赛,他就会叫雷娜闭嘴;而亨利只会埋头猛吃,偶尔望着窗外胡思乱想——毒死迈克·汉伦的狗奇普先生,就是他周日边吃豆子边想出来的主意),而鲍尔斯隔天还会热一大堆吃。周二和周三,亨利会用特百惠保鲜盒装满炖豆带到学校,但到了周四或周五,亨利或他爸爸都吃不下去了,屋子里的两间卧房就算开着窗户,一样飘着浓浓的臭屁味。鲍尔斯会拿出剩下的炖豆,和馊水混在一起给家里的两头猪(毕普和鲍普)当食物。到了周日,雷娜又会带着一桶冒着热气的炖豆来,同样的事情又会再来一遍。
那天早上,亨利带了一堆家里剩的炖豆,四人中午坐在操场一棵大榆树的阴影底下将豆子全部吃完,吃到肚子差点爆开。
提议到垃圾场来的人是帕特里克,因为这里周间午后非常安静。他们到的时候,吃下肚子的炖豆已经开始发威了。
贝弗莉一点一点稳住自己。她知道自己最好离开,撤退终究比逗留安全。那群男孩正全神贯注,就算被他们听见了,她也领先一段距离(她还在心底决定,要是遇到不测,拿出弹弓射几发应该能吓退他们)。
她正要悄悄溜走时,忽然听见维克多说:“亨利,我得走了,我老爸要我下午帮他摘玉米。”
“管他呢,”亨利说,“他自己摘就好。”
“不行,他已经对我很不爽了,因为前两天那件事。”
“操,他连玩笑都开不起吗?”
贝弗莉立刻竖起耳朵,心想他们在讲弄断埃迪手臂的事。
“不行,我得走了。”
“我猜是因为他屁股痛。”帕特里克说。
“你讲话注意点,贱胚,”维克多说,“免得满嘴是屁。”
“我也得走了。”贝尔齐说。
“你爸也要你帮忙摘玉米?”亨利愤愤地问道。他有可能在开玩笑,因为贝尔齐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不是,但我找到一份工作,晚上得去送《每周购物》杂志。”
“《每周购物》是什么垃圾?”亨利说,语气除了愤怒,还加上不安。
“是工作,”贝尔齐笨拙而又耐心地说,“我在赚钱。”
亨利嗤之以鼻,贝弗莉又冒险偷瞄了一眼,只见维克多和贝尔齐站了起来,开始系皮带,亨利和帕特里克依然脱了裤子蹲着,打火机在亨利手里闪闪发光。
“你该不会也想溜吧?”亨利问帕特里克。
“不会。”帕特里克说。
“你不用去摘玉米或做什么狗屁工作吧?”
“不用。”帕特里克说。
“呃,”贝尔齐犹豫地说,“改天见了,亨利。”
“当然。”亨利说完朝贝尔齐沾满泥土的工作鞋边啐了一口。
维克多和贝尔齐开始朝报废车区走来……而且是朝斯蒂贝克车的方向,贝弗莉还蹲在后头。她起先只是缩起身子,像只兔子般吓得不能动弹,但随即便向车子的左边绕,钻进斯蒂贝克车和一辆没有门的报废福特车之间。她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一眼,听维克多和贝尔齐逐渐走近。她迟疑片刻,嘴巴和棉花一样干,背部冒汗发痒,脑海中愣愣地想象自己和埃迪一样打上石膏,让窝囊废俱乐部其他成员在上头签名的景象。接着她钻进福特车里,蜷伏在肮脏的脚踏垫上,尽量缩起身子。福特车里热得快沸腾了,而且飘着浓浓的灰尘、腐坏的内装和陈年鼠粪的臭味,她拼了命才忍住不打喷嚏或咳嗽。她听见维克多和贝尔齐低声交谈,从她身边走过,扬长而去。
她用手捂住口鼻,匆匆、悄悄地打了三次喷嚏。
她觉得可以走了,只要小心一点就好。最好先爬到福特的驾驶座,然后再溜回两排报废车之间逃走即可。她觉得自己做得到,但刚才差点被发现让她丧失了勇气,觉得待在车子里更安全,起码不要立刻行动。而且既然维克多和贝尔齐离开了,剩下那两人说不定很快就会走了,她就能溜回地下俱乐部了。她已经不想练靶了。
再说,她很想小便。
拜托,她心想,拜托快点走,快点站起来走掉,求求你们!
不久,她听见帕特里克大呼小叫,又笑又哀号。
“一米八!”亨利大吼,“简直跟喷灯一样!”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贝弗莉感觉背后汗水直流,阳光穿透福特破裂的风挡玻璃照在她颈后,她的膀胱快爆炸了。
贝弗莉虽然很不舒服,还是忍不住昏昏欲睡。这时,亨利忽然大吼一声,让她差点跟着大叫。“他妈的,霍克斯泰特!你烧到我屁股啦!你到底会不会用打火机?”
“一米八,”帕特里克呵呵笑着说(光是听那声音就让贝弗莉脊背发凉,仿佛看见色拉里有虫爬出来一样恶心),“足足一米八,而且是亮蓝色,足足一米八,我不骗你!”
“还给我。”亨利嘀咕道。
拜托,快一点,你们这两头蠢猪,快点离开,快!
帕特里克又说了什么,但声音太低,贝弗莉差点没听到。幸好那个炙热的午后平静无风,否则她一定听不见。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亨利问。
“你看就是了,”帕特里克顿了一下,“感觉很好。”
“什么东西?”亨利又问。
之后就没声音了。
我不想看,我不想看他们在做什么。再说他们可能会看见我,很有可能,因为你的好运已经用完了,小姐。所以待着别动,不要偷看……
但她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理智。那两人的沉默很不寻常,有一点可怕。她缓缓抬起头,找到可以透过破碎模糊的风挡玻璃看到东西的位置。她根本不用担心会被看到,那两人正全神贯注,专心看着帕特里克在做的事。贝弗莉不晓得自己见到的景象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很龌龊……她没想到帕特里克会那样做,她之前只觉得帕特里克很怪,如此而已。
帕特里克一手放在亨利两腿之间,轻轻拍打亨利的那个,一手摆在自己双腿之间搓揉自己的那个。其实不能叫搓揉,而是……挤压、拉扯,让它摆动。
他在干什么?贝弗莉害怕地想。
她不晓得,不太确定,但被吓坏了。她觉得自从浴室排水管喷血之后,她从来没这么恐惧过。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大喊,要是她被他们发现了,不管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那两人可能不只会伤害她,还会杀了她。
但她还是无法将目光转开。
她发现帕特里克的那个变长了,但没长太多,还是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垂在两腿之间。但亨利的那个却变化惊人,变得又硬又挺,几乎抵到肚脐。帕特里克的手上上下下,时而摁压,时而用手指搔弄亨利下体下方的那个奇怪的囊袋。
那是他的卵蛋,贝弗莉心想,男生必须一直带着它们走吗?天哪,换成我一定会疯掉!接着她心里浮现一个声音:威廉也有。她想象自己握着威廉的卵蛋,单手捧着,体会那触感……热辣辣的感觉再度袭遍她全身,让她脸红心跳。
亨利像被催眠似的,愣愣望着帕特里克的手。打火机搁在旁边的碎石坡上,映着午后艳阳发出灼热的光芒。
“你要我放进嘴里吗?”帕特里克问,肥厚丰满的双唇弯成满足的笑容。
“啊?”亨利问,仿佛从熟睡中惊醒一般。
“想要的话,我可以放进嘴里,我不介——”
亨利扬起一只手,但只挥了一半,不算一拳。帕特里克被打趴在地上,脑袋重重撞到碎石子上。贝弗莉立刻蹲下,心脏在胸膛猛跳,咬紧牙关忍住低呼。但亨利击倒帕特里克之后一个转身,正好撞见贝弗莉退回前座隆起的驱动轴上,两人的目光似乎交会了片刻。
神啊求求你让他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看不见,她拼命祈祷,神啊我求求你对不起我偷看了。神啊求求你。
没有声音,静得令人害怕。贝弗莉的上衣都是汗水,粘着身体,晒黑的手臂上爬满小珍珠般的汗滴,闪闪发光,鼓胀的膀胱痛得厉害。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尿裤子了。她默默等待亨利愤怒的脸庞出现在前座车门的位置,深信他一定会出现。他怎么可能没看到她?他会把她拖出去,伤害她。他会——
贝弗莉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新的念头,比之前更可怕。她再次强忍尿意,痛得就快抽筋了。他会不会用那个对她做什么?会不会放进她的某处?没错,她知道那个该放进哪里。但她之前只是知道,现在却突然成了可能的现实。万一亨利真的把那个放进她体内,她一定会疯掉。
千万不要,神哪,求求你千万别让他看见我,求求你,好不好?
这时,亨利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接近了许多,她的恐惧立刻拔高:“我可不搞同志那一套。”
帕特里克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你喜欢哪。”
“才怪!”亨利咆哮,“你要是敢跟别人说,我就杀了你,他妈的娘炮。”
“你明明硬了。”帕特里克说,感觉好像在笑。贝弗莉虽然很怕亨利·鲍尔斯,却不意外帕特里克的反应。帕特里克是疯子,说不定比亨利更疯,那么疯的人什么都不怕。“我看到了。”
踩踏碎石的声音——愈来愈近。贝弗莉抬头瞪大眼睛,隔着福特车的老旧风挡玻璃,她看见亨利的后脑勺。他正盯着帕特里克,但只要他回头——
“要是你敢告诉别人,我就说你吸人鸡巴,”亨利说,“然后杀了你。”
“你唬不住我的,亨利,”帕特里克咯咯笑着说,“但如果你肯给我一美元,也许我就不说。”
亨利局促不安,微微转身。贝弗莉看见他四分之一的侧面,而非只是后脑勺。神哪,求求你求求你,她慌乱恳求,膀胱比刚才鼓胀得更凶了。
“你要是敢说,”亨利说,语气低沉而慎重,“我就跟大家说你对那些猫做了什么好事,还有狗。我也会告诉他们冰箱的事。你知道结果会怎样吗,霍克斯泰特?他们会来把你抓走,送进他妈的疯人院。”
帕特里克没说话。
亨利用手指敲打贝弗莉藏身的福特车车顶:“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帕特里克闷闷不乐地说,而且有一点害怕。接着他大喊:“你明明很喜欢!你硬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
“是,我猜你一定见过不少,他妈的死同志!别忘了冰箱的事,你的冰箱!还有,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我绝对打得你满地找牙。”
帕特里克没再说话。
亨利走了。贝弗莉转头见他从福特的驾驶座旁走过,只要往左看一点点,就会发现她了,但他没有。不久,她听见他朝维克多和贝尔齐离开的方向走了。
只剩下帕特里克。
贝弗莉等着,但垃圾场毫无动静。五分钟过去了,她快尿出来了,顶多再忍个两三分钟。可是帕特里克不晓得在哪里,让她很难受。
她又从风挡玻璃往外窥探,发现他呆坐在原地。亨利忘了拿走打火机。帕特里克已经将课本收回小帆布书包里,像报童一样将书包挂在脖子上,但裤子和内裤还脱到脚踝边。他手里玩着打火机,不停擦动转轮点火。夏日炎炎,火焰几乎看不见。他拿着打火机开开关关,似乎着魔了,嘴角一条血丝流到下巴,嘴唇右边也肿了一块,却好像浑然不觉。贝弗莉又是一阵恶心。帕特里克真的疯了,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想躲开一个人过。
贝弗莉小心挪动身子,往后爬过福特的驱动轴挤到方向盘下方,双脚伸向地板爬到后座,接着匆匆朝原路往回跑。她跑到两排报废车尽头的松树林时,回头看了一眼,但没见到人影,只有垃圾场在阳光下昏昏欲睡。她感觉胸口和肚子的紧绷消失了,只剩尿急,难过得令人反胃。
她匆匆沿着小径跑了一段,随即钻进右边的灌木丛里。背后的枝叶还来不及围拢,贝弗莉已经脱下短裤,四下打量一圈,确定没有毒藤蔓,接着便蹲下来小解,一手抓着一根粗树干维持平衡。
小解完,她正要穿上短裤,忽然听见脚步声从垃圾场走来。隔着灌木,贝弗莉只看到蓝牛仔裤和褪色方格花呢校服忽隐忽现。是帕特里克。她立刻蹲下,等他从她面前经过,走回堪萨斯街。她对现在的位置放心多了。这里很隐秘,而且她不用再憋尿了,帕特里克又沉浸在自己的疯狂世界里。等他离开,她就要原路折回地下俱乐部去。
但帕特里克没有继续走,反而站在几乎正对贝弗莉的地方,愣愣望着生锈的亚马纳冰箱。
顺着视线,贝弗莉可以轻松观察帕特里克的举动,而不用担心被看见。既然松了口气,她又开始好奇了。就算帕特里克发现她,她也有把握不让他追上。帕特里克虽然没本那么胖,但也很笨重。不过,她还是从后口袋掏出弹弓,将五六颗铁珠放进旧上衣的口袋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再疯,膝盖被扎扎实实打中应该也会退避三舍吧。
她现在想起冰箱的事了。垃圾场有许多废弃冰箱,但她忽然想到只有这台冰箱没被法齐奥拆掉。既没用剪钳撬出闭锁系统,也没拆走冰箱的门。
帕特里克开始低声哼唱,在老旧生锈的冰箱前前后摇摆。贝弗莉忽然脊背发凉,因为帕特里克感觉就像恐怖电影里召唤地窖僵尸的家伙。
他在干吗?
要是她知道他想做什么,知道他做完仪式打开生锈报废的亚马纳冰箱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一定会转身就逃,逃得愈快愈好。
没有人知道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到底有多疯,连迈克·汉伦也没概念。帕特里克那年十二岁,是油漆销售员的儿子,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九六二年死于乳腺癌,也就是帕特里克被藏身德里地下的黑暗怪物吞噬的四年后。虽然帕特里克智商达到了正常值的下限,小学却重读了两次,分别是一年级和三年级。他那年去上暑修,免得重念一次五年级。老师发现他不爱读书(不少老师在成绩单的导师评语中提到这一点),而且很麻烦(但没有老师写进评语,因为德里小学成绩单评语栏只有六行,而他们的感觉太模糊,太啰唆,就算用六十行也说不清楚,何况是短短六行)。要是帕特里克晚生十年,辅导老师可能会送他去见儿童心理学家,进而发现在他迟钝苍白的脸庞底下,潜藏着惊人的深度。但也可能不会发现,因为智商测验的低分远远无法显示他的精明。
帕特里克有反社会人格,到了一九五八年炎夏七月更成为彻底的心理变态,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认为其他人(其实是所有生物)是“真实”的。他认为自己确实存在,甚至全宇宙只有他存在,但存在不代表真实。他没有痛觉,也不会感觉受伤(他对自己被亨利打伤嘴巴无动于衷就是证明)。然而,尽管他发现真实丝毫不具意义,却完全能掌握“规则”的概念。虽然老师们都觉得他很怪(他的五年级导师道格拉斯太太和三年级导师威姆斯太太都知道他有一个装满苍蝇的铅笔盒,即使知道有问题,但两人各自还有二十和二十八名学生,而且有自己的事情要操心),却不曾遇到严重的管教问题。尽管他考试可能会交白卷(或者只画了一个大大的、漂亮的问号),而且道格拉斯太太发现最好让他离女学生远一点,因为他会乱摸乱碰,但他很安静,有时甚至静得像一块黏土,只是被捏成了男孩的形状。帕特里克很容易被忽略,他只是静静当个笨学生。尤其当班上有亨利·鲍尔斯和维克多·克里斯这样的学生,老是惹是生非、粗鲁无礼,不是偷牛奶钱,就是破坏校园;或是不幸有叫作伊丽莎白·泰勒的女学生,除了患有癫痫,有限的脑细胞还只能部分运作,必须提醒她别在操场掀裙子让人看她的新内裤。相比之下,帕特里克很不起眼。换句话说,德里小学就像一场典型的混乱的教育嘉年华,一个有着太多场地的马戏团,就算潘尼歪斯出现也不会有人注意。帕特里克的老师(还有他的父母)当然不曾怀疑,帕特里克五岁那年杀了弟弟埃弗里。
帕特里克的母亲从医院带回埃弗里时,他一点也不喜欢。他爸妈有两个、五个或五十个孩子,他都不在意,至少他起先这么告诉自己,只要他们不打乱他的作息就好。但他发现埃弗里会。三餐变晚了,婴儿夜里会哭,把他吵醒,爸妈似乎老是待在婴儿床边,他常常得不到他们的注意。帕特里克很少害怕,但那回他吓到了。他心想,如果爸妈当年将他从医院带回来,他是“真实的”,那么埃弗里也可能是“真实的”。说不定等埃弗里长大能走了,能帮爸爸到门口拿德里《新闻报》,帮妈妈递盘子端面包,他们会决定把帕特里克送走。他不担心爸妈更爱埃弗里(虽然他觉得确实如此,而且他的感觉可能是对的),只在乎三件事:埃弗里来了之后,规则就被打破或改变了;埃弗里可能是真实的;爸妈可能为了埃弗里而抛弃他。
一月的某天下午两点半左右,帕特里克上完幼儿园下午班之后,回家走进埃弗里的房间。屋外开始下雪,强风呼啸着扫过麦卡伦公园,震得楼上结霜的抗风玻璃嘎嘎作响。帕特里克的母亲在卧房小憩,因为埃弗里昨晚闹了一晚上。父亲还在上班。埃弗里趴着睡,头侧向一边。
帕特里克一张圆脸面无表情,伸手将埃弗里的脑袋向下压进枕头里。埃弗里闷叫一声,将头转回侧边。帕特里克看到了,愣愣地若有所思。黄靴子上的雪融了,滴到地板上。大约过了五分钟(反应快不是帕特里克的强项),他又将埃弗里的脑袋压进枕头里,而且摁了一会儿。埃弗里在他手下扭动挣扎,但力气很微弱。帕特里克松开手,埃弗里又侧过脑袋,轻轻发出一声哀号,接着又睡着了。强风震得窗户摇晃,帕特里克静静等候,想看刚才的哀号有没有吵醒他母亲。没有。
帕特里克狂喜不已,世界从来不曾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的情感功能严重残缺,而那一瞬间,他的感觉就像打了药暂时看见颜色的色盲或脑袋被一巴掌打醒的毒虫一样新鲜。这是全新的体验,他从来不晓得有这种感受。
他放轻动作,又将埃弗里的脸压入枕头里。埃弗里再度挣扎,但帕特里克这回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往下压。小婴儿开始不断闷叫,帕特里克知道他醒了。他隐约觉得要是现在松手,小家伙可能会告诉母亲。于是他继续摁。小婴儿挣扎着,帕特里克不放手。小婴儿放屁,扭动愈来愈弱,他还是不放手。最后小婴儿不再动弹,但帕特里克又摁了五分钟,兴奋到达顶点开始消散:药效退了,世界再度黑白一片,狂喜变回熟悉的呆滞。
帕特里克下楼拿了一盘饼干,又倒了一杯牛奶。半小时后,他母亲下楼说她实在太累了,连他回来都没听见(妈,你不会再这么累了,帕特里克心想,别担心,我已经搞定了)。她在他身旁坐下,拿了一块饼干吃,问他今天上课怎么样。他说还好,接着拿出他画的树和房子给她看,只见画纸上全是黑色和棕色蜡笔画的涂鸦,一圈一圈的。母亲说他画得很好。帕特里克每天都会带着黑色和棕色蜡笔画的圆圈回家,有时说是火鸡,有时说是圣诞树或小男生。他母亲总是说他画得很好……只是在她心底深处,连她自己也摸不透的地方,她会很担心。帕特里克老是画着相同的黑色和棕色圆圈,那一团团漆黑里有着令人隐隐不安的东西。
帕特里克的母亲到五点才发现埃弗里死了。她以为他只是睡得很熟。帕特里克那时正在看《兔子斗士》。家里陷入一阵骚乱,但他的眼睛从头到尾一直盯着那台七英寸电视。隔壁的亨利太太上门时,电视在播《旋转鸟》(他母亲抱着婴儿的尸体在厨房门边尖叫,深信冷风会让婴儿活过来。帕特里克觉得冷了,便从楼下衣柜拿了一件毛衣)。霍克斯泰特先生下班回家时,电视正在播本·汉斯科姆最爱看的《高速公路巡警》。医生来的时候,《科幻小说剧场》才刚开始,主持人是杜鲁门·布拉德利。帕特里克一边听杜鲁门说“谁晓得宇宙里还有哪些怪东西”,一边听母亲在父亲怀里挣扎尖叫。医生发现帕特里克异常冷静,目光中毫无疑问,以为他太过惊吓,便叫帕特里克吃药。帕特里克无所谓,便乖乖吃了。
医生诊断为婴儿猝死症。几年后开始有人怀疑,除了一般的婴儿死亡症状,是否真的有这种病。但当时医生只是照章行事,便让婴儿下葬了。尘埃落定之后,帕特里克很高兴三餐时间又恢复了正常。
那天下午和傍晚,家里慌成一团:屋里人来人往,德里医院救护车的红色灯影在墙上闪烁,霍克斯泰特太太号哭尖叫,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混乱中,只有帕特里克的父亲最接近真相。尸体运走后,他呆立在空了的婴儿床边,站了二十五分钟,不敢相信发生了这种事。他低头发现硬木地板上有两道痕迹,是帕特里克黄雨靴上融化的雪留下的。他看着那两道痕迹,一个可怕的念头有如深邃矿坑里的毒气窜进脑海。他缓缓伸手捂住嘴巴,眼睛瞪大,脑中出现一幅景象。但影像还来不及成形,他已经匆匆走出房间,将门啪地关上,力道大得震裂了门框,掉下几块碎片。
他什么都没问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之后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但若是遇到了,他应该还是会做。他不觉得罪孽深重,也没做过噩梦。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慢慢察觉自己万一被逮到会有什么下场。这世界是有规矩的,只要你不服从或被人发现破坏规矩,日子就会不好过,可能会被绑上电椅。
但帕特里克想起那兴奋的感觉,如此缤纷生动,实在太强烈、太美好,很难完全割舍。于是他开始杀苍蝇,起先只用母亲的苍蝇拍,后来发现用塑料尺杀更有效率。他还发现了粘蝇纸的乐趣,只要两分钱就能在卡斯特罗超市买到长长的一条。帕特里克有时甚至会在车库里守候两小时,看苍蝇粘到上面,挣扎着想脱身,看得嘴巴张开,迷茫的眼眸闪着罕见的兴奋,汗水流满圆脸和粗壮的身躯。帕特里克也杀甲虫,但会先捉它们。他有时会从母亲的针插上偷一根长针,刺穿金龟子的身体,跷着脚在花园里看它缓缓死去,神情就像读到一本精彩的故事书。他有一回在下主大街发现一只被车碾过的猫,在水沟里奄奄一息,便坐在那里看着它。后来一名老妇人打扫经过,看见他用脚踢那只被车轧过的喵喵惨叫的猫,便用扫帚打他,朝他大吼:快回家!你这孩子怎么搞的,疯了吗?帕特里克回家了。他不气老妇人,因为他破坏规矩被她发现了,就只是这样。
去年(迈克·汉伦和其他人知道了一定不会惊讶,事情就发生在乔治·邓布洛遇害当天),帕特里克邂逅了那台生锈的亚马纳冰箱,就在垃圾场外环那一圈有如小行星群的垃圾堆里。
和贝弗莉一样,他也听人警告过这类废弃家电很危险,每年大约有三千多万个蠢小孩把自己闷死在里面。帕特里克注视了冰箱很久,愣愣发着呆。兴奋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往都强,只比不上闷死埃弗里那一次。兴奋回来了,因为在他冷酷却狂烈的心灵废墟里浮现了一个点子。
鲁斯家和霍克斯泰特家住在同一条街,相隔三栋房子。他们家的猫巴比一周后不见了。鲁斯家的小孩生来就有巴比陪伴,因此不仅在家附近仔细找它,甚至还凑钱在德里《新闻报》寻人栏登了启事,却毫无所获。但就算他们那天遇到帕特里克,看见他身上那件飘着樟脑丸味的冬季大衣(一九五七年秋天洪水才刚退去,德里就陷入了严寒)比平常鼓胀许多——因为抱着一个纸箱——他们可能也不会多想什么。
恩斯特龙家和霍克斯泰特家相隔一条街,两栋屋子几乎背对背。感恩节前十天左右,他们家的小柯克犬不见了。接下来六到八个月,陆续有人家走失了家里的猫或狗,当然都是帕特里克干的,至于地狱半亩地一带的十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就更不用说了。
抓来的猫和狗,他一只一只放进生锈的亚马纳冰箱里。每送进一只动物,他的心就会在胸腔里狂跳,眼里闪着热辣辣水汪汪的兴奋,希望曼迪·法奇奥哪一天会用大铁锤敲开冰箱的门枢或栓扣。但曼迪始终没有碰那台冰箱,或许他根本不晓得它的存在,也可能是帕特里克的念力将法齐奥挡开……甚至是其他力量在搞鬼。
恩斯特龙家的狗撑得最久。虽然气温低到零下,帕特里克第三次回去看它时,那条柯克犬依然活着,只是气息奄奄(当他将它从纸箱里拿出来放进冰箱时,它还猛摇尾巴,舔他的手)。它被关进冰箱的隔天,帕特里克回垃圾场看它,差点被它逃掉。他几乎跑出垃圾场才追上它,扑上去抓住它的后腿。那条狗用小小的尖牙咬了帕特里克几口,但他毫不在意,随它乱咬。他将狗塞回冰箱,下体硬得发胀。他不是第一次这样。
隔天,小狗又试着逃脱,但动作慢了许多。帕特里克将它拖回冰箱里,猛力关上生锈的门,用身体抵着。他听见狗在抓门,听见它闷叫。“乖狗狗,”霍克斯泰特说。他眼睛紧闭,呼吸急促,“你真乖。”第三天开门时,狗只转动眼睛看着帕特里克的脸,侧腹急促起伏,幅度又轻又浅。隔天帕特里克再去,小狗已经死了,口鼻布满唾沫,都凝固成块了。帕特里克将狗拖出冷冻刑房,冻僵的尸体让他想起椰子棒冰,忍不住哈哈大笑,将狗扔进灌木丛里。
今年夏天牺牲者很少(帕特里克几乎不曾想起它们,就算想到,也只当成“受试动物”)。他的存在真实与否姑且不论,自我防卫机制倒是发展得很好,直觉更是锐利。他觉得自己被怀疑了,但不确定是谁。恩斯特龙先生吗?有可能。今年春天在A&P超市,恩斯特龙先生曾经转头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很久。他来买烟,帕特里克来买面包。还是约瑟夫太太?也有可能。她有时会拿望远镜坐在起居室窗边往外看,霍克斯泰特太太称她是“爱打听的看门狗”。还是贾库巴先生?他的车子后保险杆上有美国动物保护协会的标签。内尔警官?还是另有其人?帕特里克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有人怀疑他,而他从不违逆直觉。他之前在半亩地的残破公寓区抓了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但只捉很瘦或生病的,仅此而已。
不过,他发现垃圾场附近的那台冰箱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于是他上课无聊就开始画冰箱,夜里也偶尔会梦见它。他梦里的亚马纳冰箱可能有二十米高,是刷白的墓穴,凛冽月光下的沉重地窖。冰箱的门会为他而开,里面有许多双超级大眼瞪着他,让他全身冷汗,惊醒过来。但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完全放弃冰箱带来的乐趣。
今天他终于发现谁起疑了。是鲍尔斯。想到亨利·鲍尔斯握有冷冻刑房的秘密就让他感到未曾有过的惊慌。虽然他惊慌的程度其实不高,而且不是恐惧,只是心里不安,但还是觉得很压迫、不舒服。亨利知道了,知道帕特里克有时会破坏规矩。
最新罹难者是一只鸽子。两天前他在杰克逊街发现它被车撞了,飞不动了。帕特里克回家到车库拿了箱子,将鸽子装进去。鸽子啄了他的手背好几次,留下浅浅的血印,但帕特里克不在乎。隔天他检查冰箱,鸽子已经死透了,不过他当时没有拿出来。现在亨利扬言说出去,他觉得最好立刻将尸体处理掉,甚至拿桶水和几块破布来将冰箱擦干净。里头味道不是很好闻。万一亨利叫内尔先生来看,很可能会嗅出里头死过什么东西——应该说很多东西。
万一他说出去,帕特里克站在松树林间,望着生锈的亚马纳冰箱心想,我就跟别人说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手臂是他弄断的。当然,大家可能早就知道了,但却无法证明,因为他们都供称他们那天在亨利家玩,亨利的疯子老爸也附和他们的说辞。但如果他说出去,那我也说,一报还一报。
别管这个了,他现在得赶快把死鸟处理掉。他决定让冰箱的门开着,然后拿水和抹布来将冰箱擦干净。很好。
帕特里克将门打开,也开启了他的死期。
他起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他无法理解,想不出前因后果,只是侧着头瞪大眼睛,愣愣望着那东西。
鸽子只剩下骨头,羽毛散落在四周,完全看不到肉,可是左右却有十几个肉色物体,有如巨大的意大利贝壳面,粘在冰箱内壁、冷冻机下侧和置物架上悬垂摇晃。帕特里克看见它们缓缓移动、拍动,仿佛被风吹拂着,只是冰箱里没风。帕特里克皱起眉头。
忽然间,其中一个肉色物体伸出昆虫般的翅膀。帕特里克还来不及反应,那东西已经从冰箱飞来,啪的一声撞上他的左臂。帕特里克感到一阵灼热,随即消逝,左臂又恢复正常……但那个贝壳状的东西却从白色变成粉红,接着突然吓人地变成了深红色。
虽然帕特里克很少害怕一般的东西(你很难惧怕不“真实”的事物),但有一样东西让他深恶痛绝。他七岁那年,在八月一个温暖的白天到布鲁斯特湖玩水,上岸后发现腹部和双腿吸了四五只水蛭。他吓得尖叫,叫到喉咙都哑了,直到父亲将水蛭拿掉,他才安静下来。
他忽然灵光一闪,发现那东西是某种诡异的会飞的水蛭,寄生在冰箱里。
帕特里克开始尖叫,拍打手臂上的东西。那东西已经胀到了网球大小,被打三下之后就破了,发出恶心的“噗”声。鲜血(他的血)从他手肘流到手腕,可是那东西果冻般的无眼头部还是死咬着他,看起来像鸟头,前端像鸟嘴,但不平也不尖,而是钝管状,有如蚊子的口器,咬进他的手臂里。
帕特里克一边尖叫一边用手指夹住那东西,想把它扯掉。口器出来了,留下一个硬币大小、不痛不痒的伤口,随即涌出水状的鲜血和脓一般的黄白色黏液。
那东西虽然破了,却依然在他指间扭动、索求。
帕特里克将它甩开,转过身……只见更多肉球从冰箱里飞了出来。他急忙伸手去抓冰箱的门把,但它们不断扑向他,落在他手掌、手臂和脖子上。一个肉球落在他额头上,帕特里克伸手去抓,发现手上也粘了四个,正微微颤抖,身躯从粉红变成了红色。
被肉球咬住不痛……但有一种可怕的吸吮感。帕特里克尖叫扭动,用爬着水蛭的双手拍头和脖子,心里哭喊:这不是真实的,是噩梦。别担心,这不是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而,从水蛭留下的伤口喷出的血感觉很真实,它们的振翅声感觉很真实……他心中的惊恐感觉也很真实。
一只水蛭钻进他的衬衫,停在胸口上。他疯狂地将它拍掉,看见血从它刚才吸住的地方流出来。这时,另一只水蛭落在他右眼上。帕特里克闭起眼睛,但甩不掉它。他感到一阵灼热,那东西的口器戳穿他的眼皮,开始吸他眼球里的汁液。帕特里克觉得眼珠子愈缩愈小,于是又张口尖叫,结果一只水蛭正好落进他嘴里,停在舌头上。
几乎没有感觉痛楚。
帕特里克跌跌撞撞地沿着小径走向报废车区,全身上下都是寄生虫,有些吸饱了血像气球一样爆开了,比较大的更是每只都吸掉他近二百四十毫升的血。他感觉嘴里的水蛭不断膨胀,于是他张开嘴,心里只想着不能让它在嘴里爆炸,绝对不行,不可以。
但它还是爆开了。帕特里克像呕吐一样,吐出一大坨鲜血和水蛭尸块,随即摔倒在碎石地上,开始不停翻滚尖叫。但他的叫声愈来愈弱,仿佛消逝在远方。
在昏迷之前,帕特里克看见最后一辆报废车后方走出一个人影。他起先以为是男的,可能是曼迪·法齐奥,他就要得救了。但人影愈走愈近,他看见那人的脸庞像熔化的蜡一样,有时凝固了会现出轮廓,看来像某种东西——或人——然后又熔化了,仿佛无法决定想变成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似的。
“哈啰,再见。”一个泡泡似的声音从那坨变来变去的蜡油里传出来。帕特里克又试着尖叫。他不想死。他是唯一“真实”的人,不应该死。他死了,世界上其他人也会跟着死。
那个人形物抓住他爬满水蛭的双臂,开始将他朝荒原拖。他的书包沾了血,拖在身后一跳一跳的,背带依然缠在脖子上。帕特里克还想尖叫,但失去了意识。
他只醒来过一次,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恶臭、到处滴水、有如地狱的地方,黑得没有半点光线,完全没有。它准备开始吃他。
贝弗莉起初还不晓得自己目睹了什么,出了什么事……只看见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开始扭动、挣扎和尖叫。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一只手拿着弹弓,另一只手握着两颗轴承滚珠。她听见帕特里克在小径上跌跌撞撞,死命呐喊。那一刻,贝弗莉就和长大后的她一样美。要是本·汉斯科姆在那里,心脏可能会受不了。
她身体站得笔直,头向左偏,睁大双眼,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尾端系着红色的天鹅绒小蝴蝶结,是她在达利商店用一毛钱买的。她的姿态像猫儿一样完全专注。她迈出左脚,身体半转,仿佛要朝帕特里克追去,褪色短裤的裤脚往上撩,露出黄色棉内裤的下缘。尽管腿上有疤痕、瘀青和污泥,肌肉的线条却是光滑而美丽。
这是圈套。他看见你了,但晓得可能追不上你,所以就设陷阱诱你出来。不要过去,贝!
但她又觉得帕特里克的尖叫声不对劲,夹杂了太多痛苦与恐惧。她真希望刚才看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更希望当初选另一条路到荒原,就能躲过这场疯狂的闹剧了。
帕特里克的尖叫声停了。不久,贝弗莉听见有人说话,但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的想象,因为她听见父亲说:“哈喽,再见。”她父亲那天根本不在德里,早上八点就出发去布朗斯威克了。他和乔·谭莫利要去那里开一辆雪佛兰卡车。她摇摇头,仿佛想将声音赶走。声音不再出现,果然是她的想象。
她离开树丛走上小径,打算一看见帕特里克朝她冲来就转身逃跑。她的反射神经和猫的胡须一样敏锐。她往小径前方望去,忽然瞪大眼睛。小径上有血,而且很多。
假血,她还是不肯相信,只要四毛九就能在达利商店买到。小心点,贝!
她跪下来,用手指匆匆沾了一下血,仔细检视。不是假血。
她的左手忽然一阵灼热,就在手肘下方。她低头一看,起初以为是芒刺。但不是芒刺,芒刺不会抽搐和鼓动。那东西是活的。这时,她发现它在咬她。贝弗莉用右手背狠狠一拍,将它打碎,鲜血四溅。她后退一步,以为解决了,正准备尖叫……才发现还没结束。那东西没有轮廓的头部还在她手上,口鼻咬进她的肉里。
贝弗莉厉声尖叫,心里充满恐惧与厌恶。她抓起那东西,拔出它的口器,只见那口器像一把小匕首,正滴着血。她现在知道小径上的血是怎么来的了。她的目光自然飘向一个地方,没错,就是冰箱。
冰箱的门已经关上,但还有几只怪虫在外头,正在冰箱生锈的白瓷表面上缓缓爬行。贝弗莉看着它们,其中一只忽然张开苍蝇翅膀般的薄膜双翼,朝她嗡嗡飞来。
贝弗莉想也不想便将一颗滚珠放到弹弓皮块里,拉紧弹簧。她左臂的肌肉缓缓伸展,刚才被那东西咬破的伤口顿时冒出血来。不过她还是放手一搏,将弹弓瞄准飞来的怪虫。
弹弓啪的一声,滚珠射了出去,在蒙蒙日光下有如一道电光。贝弗莉心里想,可恶!没打中!她事后告诉其他窝囊废俱乐部的伙伴,她知道自己没打中,就好像保龄球选手球一离手就知道不会全倒一样。但她看见滚珠转弯了,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但她感觉很明确,它真的转弯了。滚珠击中飞来的怪虫,将它打得稀巴烂,黄色的汁液洒了一地。
贝弗莉缓缓退后,双眼圆睁,嘴唇颤抖,脸色吓得铁青,目光一直定在废弃冰箱前方,等着看有没有其他东西嗅到或感觉到她。但那些怪虫只是缓缓地爬上爬下,有如被寒冷拖慢脚步的秋蝇。
她转身就跑。
惊慌压迫着她的思绪,但她不肯屈服。她左手抓着弹弓,不时回头观望。小径依然血迹斑斑,路上和两旁的灌木叶上都是亮红色的斑点,仿佛是帕特里克一边逃跑一边织上的。
贝弗莉冲回报废车区,发现前方有一摊更大的血渍,正缓缓渗入碎石地。地表看来有扰动的痕迹,粉白碎石上有几道深色的土痕,仿佛有人挣扎。两道相隔不到一米的凹痕从这里向外延伸。
贝弗莉停下来喘气。她低头检视手臂,很高兴发现血终于流得慢了,只剩前臂前端和手掌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但她开始感觉到疼,轻微持续的阵痛,很像看完牙医一小时后麻醉药退了时的感觉。
她又往后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没有,便又回头看着报废车区延伸出去的那两道凹痕,看它们从垃圾堆一路延伸到荒原。
那些东西在冰箱里,爬满了他全身——肯定是,瞧瞧那么多血。他撑到这里,然后
(哈喽,再见)
发生了别的事情。是什么事呢?
她很怕自己其实知道。那些水蛭是它的一部分,将帕特里克硬拖到另一部分的它那里,就像惊惶的小牛被推入导槽滑进屠宰场一样。
快离开!快走,贝!
但她却循着凹痕前进,汗涔涔的手紧握着弹弓。
至少去找其他人来!
我会的……等等就会去了。
她继续跟着凹痕走。地面开始下斜变软。她再次走进树丛中,一只蝉大声鸣叫片刻,随即安静无声。蚊子停在她沾血的手臂上,贝弗莉挥手驱赶,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前面地上有东西,她拾起来一看,发现是手工钱包,小孩在活动中心工艺课上常做的那种玩意儿。只是贝弗莉一眼就明白做的人没什么天分,不仅塑料缝线松脱了,放钞票的地方也开口了。她在放零钱的地方发现一枚两毛五的硬币,此外钱包里就只有一张借书证,持有人是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她立刻将钱包和里面的东西扔了,手指在短裤上抹了抹。
走了四十五米后,她发现一只运动鞋。灌木丛太密了,看不见凹痕,但你不用是猎犬也能继续跟下去,因为鲜血洒得、滴得到处都是。
小径崎岖陡峭,贝弗莉踩空过一次,滑了一跤,被植物的刺刮伤了,大腿多了几道血痕。她呼吸急促,汗湿的头发黏糊糊的,纠结贴着头皮。血迹在荒原中划出一道不明显的路线,坎都斯齐格河就在附近。
帕特里克的另一只运动鞋孤零零地躺在小径上,鞋带沾满了血。
贝弗莉半拉弹弓,朝河边走去。凹痕又看得到了,不过比刚才浅——因为没穿鞋子,她心想。
她绕过最后一道弯,河水出现在眼前。凹痕沿着河岸往下,最后通向一根水泥涵管,也就是泵水站。凹痕到那里就停了,涵管的铁盖微微掀开一条缝。
她站在涵管上往下看,忽然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浑厚可怕的笑声。
贝弗莉受不了了。潜藏已久的惊慌突袭而至,贝弗莉转身就跑,朝空地和地下俱乐部狂奔。灌木丛的枝干不停地抽打着她,她举起带血的左臂遮住脸庞。
我也有事情要担心啊,爸爸,她心慌意乱地想,非常担心。
四小时后,窝囊废俱乐部成员(除了埃迪)全都蹲在贝弗莉刚才偷看帕特里克打开冰箱的灌木丛里。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里再度飘着雨水的味道。威廉双手抓着一条长晒衣绳的尾端。他们六人凑钱买了这条绳子,还有给贝弗莉用的强生牌急救包。威廉已经小心翼翼地帮她裹了纱布,盖住她手臂上的伤口。
“跟爸、爸妈说、说你溜冰的时、时候滑、滑倒了。”他说。
“我的溜冰鞋!”贝弗莉绝望大喊。她完全忘了溜冰鞋。
“在那里。”本指着地上说。溜冰鞋就堆在不远处,威廉他们还来不及说要帮她拿,贝弗莉已经冲过去拿了回来。她想起自己是在小便前将鞋扔到一旁的,她可不想让他们靠近那儿。
威廉已经将晒衣绳另一端绑在亚马纳冰箱的门把上。他们刚才全都小心翼翼地走到冰箱前,准备一有动静就拔腿快逃。贝弗莉想将弹弓还给威廉,但他坚持要她留着。一切都原封不动。虽然冰箱前的小径血迹斑斑,但怪虫都不见了,或许全飞走了。
“就算找波顿警长、内尔警官和一百名警察来这里也没用。”斯坦利恨恨地说。
“没错,他们什么屁都看不见,”理查德附和道,“你手臂还好吧,贝?”
“很痛。”她顿了一下,看看威廉又看看理查德,然后目光又回到威廉身上,“我爸爸妈妈会看到那东西在我手臂上咬了一个洞吗?”
“我、我想不、不会,”威廉说,“准、准备好跑、跑啰,我要绑、绑绳子、子啰。”
他将晒衣绳另一端绑在冰箱生锈的镀铬把手上,像拆弹小组一样谨慎。他打了一个祖母结,接着开始往后退,一边松绳。
走了一段后,威廉朝其他伙伴微笑,但笑得很勉强。“呼,”他说,“真高、高兴结、结束了。”
他们和冰箱拉开一段安全(希望如此)距离,威廉要他们准备逃。这时正上方忽然响起一声轰雷,吓了他们一跳。雨点开始落下了。
威廉使劲儿一扯晒衣绳,祖母结应声从冰箱把手上松开,但在松开之前还是将门拉开了。只见橘色绒毛扣子从里头蜂拥而出,有如雪崩似的。斯坦利·乌里斯痛苦呻吟一声,其他伙伴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雨开始大了,天上雷声轰隆不断,他们吓得缩起身子。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冰箱门整个打开,理查德最先看到,忍不住尖叫起来,发出尖锐而受伤的声音。威廉则发出愤怒而又恐惧的叫声,其他伙伴则是默不作声。
冰箱内壁用尚未干涸的鲜血写了几个字:
现在放弃否则杀光你们
你们的朋友潘尼歪斯留
冰雹夹带大雨而来,冰箱门随风上下颤动,血写的字开始被水冲散,变得又湿又脏,和恐怖电影海报的大字一样可怕。
贝弗莉没注意到威廉站起来了。等她发现,威廉已经穿过小径朝冰箱走去。他挥舞双拳,雨水在他脸上流淌,将他的衬衫粘在背上。
“我、我们会、会杀、杀了你!”威廉大吼。雷声崩裂轰鸣,闪电亮得贝弗莉几乎可以闻到。噼啪声从不远处传来,有树倒了。
“威廉,快回来!”理查德大喊,“快回来,兄弟!”他正想起身,就被本抓了回来。
“你杀了我弟弟乔治!狗娘养的!浑蛋!下三烂的家伙!有种就现身啊!有种就出来!”
冰雹倾盆而落,即使有树丛挡着,还是打得他们又刺又痛。贝弗莉伸手遮脸,看见本淌满雨水的脸上出现了几道红印子。
“威廉快回来!”她着急尖叫,但声音被另一道雷鸣淹没了。乌云低垂在荒原上方,轰鸣声从云下扫过。
“他妈的,有种就立刻出来!”
威廉疯狂地踢了从冰箱落到地上的那堆绒毛扣子一脚,接着转身走回他们身边。他低头不语,冰雹像雪一般铺满地面,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他绊到树丛跌倒了,幸亏斯坦利及时抓住他,他才没摔进荆棘里。他在哭。
“没关系的,威廉。”本说,同时笨拙地伸手搂了他。
“是啊,”理查德说,“别担心,我们不会临阵脱逃的。”他转头看了其他人一眼,目光仿佛跳出湿淋淋的脸庞似的,“有谁想退出的?”
所有人都摇头。
威廉揩揩眼泪,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湿透了,看起来像一群刚渡完河的小狗。“其、其实它、它怕、怕我们,”他说,“我感、感觉得、得到,我发、发誓我真、真的感、感觉得到。”
贝弗莉认真地点点头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帮、帮我,”威廉说,“求、求求你、你们,帮、帮帮我。”
“没问题。”贝弗莉说着将威廉搂在怀里。她没想到自己做得那么轻松,没想到他那么瘦。她感觉他的心在衬衫底下跳动,感觉两人心跳相贴。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如此甜蜜、如此强烈的接触。
理查德张开双臂抱住他们两人,将头靠在贝弗莉肩上。本也一样,从另一边抱住他们。斯坦利·乌里斯搂住理查德和本。迈克迟疑片刻,接着一手搂住贝弗莉的腰,一手抱住威廉颤抖的肩膀。他们就这样站着紧紧相拥。冰雹变成倾盆大雨,大得像一道气墙。闪电在天空漫步,雷鸣轰隆交谈。没有人开口。贝弗莉紧闭双眼,所有人站在雨中缩成一团,抱在一起,听雨水打在灌木上。多年以后,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雨声,还有他们的沉默和埃迪没有来的淡淡遗憾。她就记得这些。
她记得自己感觉无比年轻、无比强壮。
第十八章 牛眼弹弓
“好了,干草堆,”理查德说,“换你了。红发姑娘已经把自己的烟和我的烟都抽光了,时间也晚了。”
本抬头瞄了时钟一眼。没错,已经晚了,将近子夜。只能再讲一段往事了,他心想,十二点前再讲一个,帮大家暖暖身子。该讲哪一段呢?不过,这当然只是玩笑,而且不怎么好笑,因为只剩一段往事可讲。起码他只记得那一段,就是银弹头的事:七月二十三日晚上,他们在扎克·邓布洛的工作间做弹头,二十五日用到。
“我也有疤,”他说,“你们还记得吗?”
贝弗莉和埃迪摇摇头,威廉和理查德点头。迈克默默坐着,脸色疲惫,但双眼清醒警觉。
本起身解开工作衫的扣子,将衣服拉开,露出H形的旧疤。疤痕断断续续,因为刚有疤时,他的小腹还很大,但形状依然清晰可辨。
H那一横中间还有一条疤痕垂直往下,看起来清楚多了,很像白色活结切断后悬落的绳须。
贝弗莉伸手捂嘴说:“是狼人!在那间屋子里!哦,天哪!”说完便转头望向窗外,仿佛看见它在暗处徘徊似的。
“没错,”本说,“你们知道有趣的地方在哪里吗?这一道疤是两天前才出现的。亨利划伤我的疤痕一直都在,我很确定,因为我在赫明顿让一位朋友看过。他叫瑞奇·李,在酒吧当酒保。可是这道疤——”他笑了笑,但听不出笑意。他扣上扣子,“它就这么重新出现了。”
“就像我们手上的疤。”
本扣好工作衫,迈克说:“没错,就是狼人。我们那一回全都看到它化身为狼人。”
“因为理、理查德就、就是那、那样看、看到它的,”威廉低声说,“对吧,不、不是吗?”
“没错。”迈克说。
“我们那时很亲近,对吧?”贝弗莉说,声音带着轻柔的赞叹,“亲近得能够读到彼此的心思。”
“大毛怪差点就拿你的肠子当松紧带了,小本。”理查德说。他说这话时没有半点笑容。他推了推修补过的眼镜,脸色苍白憔悴,仿佛鬼魅。
“威廉救了你一命,”埃迪忽然说,“我是说,贝弗莉救了我们大家,但要不是你,威廉——”
“没错,”本附和道,“真的是,威老大,我那时就像在迷宫一样。”
威廉指指那张空椅子说:“斯坦利·乌里斯帮过我,结果付出了代价,说不定正因此才丧命。”
本,汉斯科姆摇摇头说:“别这么说,威廉。”
“但事、事实如此。如果你、你有错,那我、我也有错,我、我们所、所有人都有、有错,因为我、我们没有收、收手。就算帕特里克出事,还有冰、冰箱上写的、的字,我们还是没停手。我想我、我的错最、最大,因为我、我希望大、大家继续,因为乔、乔治,说不定是因、因为我认为只要干掉杀、杀死乔治的东西,我爸、爸妈就会再、再、再——”
“再爱你?”贝弗莉温柔地问。
“对,当然。但我不、不认为我们谁、谁有错,小本。斯坦利的个、个性就是那、那样。”
“他无法面对。”埃迪说。他想起基恩先生跟他说了喷剂的真相,但他到现在仍然抛不下那玩意儿。他心想自己或许能戒掉“感觉生病”、认定自己没办法健康过活的习惯。但事后想想,也许正是这个习惯救了他一命。
“他那天很棒,”本说,“斯坦利和他的鸟。”
所有人都呵呵笑了,转头望着留给斯坦利的椅子。要是世界不这么疯狂,好人最后都会得胜,斯坦利这会儿就该坐在那张椅子上。我想念他,本想,真的好想他!他说:“你还记得那天吗,理查德?你跟斯坦利说你听说他杀了耶稣,他冷冷回说:‘应该是我爸吧。”
“我还记得。”理查德说,声音几不可闻。他从后口袋掏出手帕,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将眼镜戴回去,收起手帕,低头看着双手说:“你还在等什么,干吗还不说,小本?”
“很难过对吧?”
“是啊,”理查德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懂他在讲什么,“那还用说,一定会难过的。”
本看了大伙儿一眼,点点头说:“好吧,十二点之前再讲一段往事,帮大家暖暖身子。威廉和理查德想到子弹的点子——”
“不对,”理查德反驳,“是威廉先想到的,也是他最先紧张的。”
“我只是开始担、担心——”
“其实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本说,“那年七月我们在图书馆耗了很久,想找出银子弹的做法。原料我有,我爸有四枚银币。但威廉开始紧张,担心我们要是没打中,被那怪物掐住脖子,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后来,我们发现贝很会用他的弹弓,就决定将其中一枚银币做成弹头。我们准备好材料,所有人一起到威廉家。埃迪,你也在——”
“我跟我妈说我们要一起玩大富翁,”埃迪说,“我手臂真的很痛,但我非走不可。我母亲气坏了。我走在人行道上只要听见有人在后面,就会立刻转头,生怕是鲍尔斯。这对疼痛一点帮助也没有。”
威廉咧嘴笑了:“我们只是站在一旁,看本做弹头。我觉得本真的做得出银、银子弹。”
“啧,我可不确定。”本说,其实他到现在依然胸有成竹。他记得屋外天色渐渐变暗(邓布洛先生答应开车送他们回家),蟋蟀在草丛中鸣叫,萤火虫开始在窗外闪烁。威廉没忘了在饭厅摆好大富翁的道具,弄成好像已经玩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
他记得那些,以及洒在扎克工作台上的洁净黄光。他记得威廉说:“我、我们得小、小心,别把这里弄得一、一团糟,我爸会、会——”他连说了好几个“气”,最后总算挤出“气死”两个字。
理查德做出用手擦脸的动作:“结巴威,有没有毛巾让我擦口水?”
威廉作势打他,理查德缩起身子,用小黑奴的声音尖叫。
本懒得理他们。他看着威廉将工具和器材一个个放到灯光下,暗自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这么好的工作台。不过,他的心思还是放在接下来的工作上,虽然没有制作银子弹那么困难,但还是得小心。粗心不是借口。没有人教过他或对他说过,但他就是知道。
威廉坚持本做弹头,就像他硬将弹弓交给贝弗莉一样。这些事可以讨论,他们也讨论过了,但直到二十七年后的现在,本开口诉说往事时,他才发现当时竟然没有人质疑银子弹或银弹头能不能阻止怪物——唯一的证据顶多是一千部恐怖电影吧。
“好了,”本说。他摁了摁指关节,看着威廉说,“你有模型吗?”
“哦!”威廉吓了一小跳,“在这、这里。”他伸手到裤口袋掏出手帕,放在工作台上将它打开。里头是两颗颜色昏暗的铁球,球上各有一个小洞。这两颗铁球就是轴承钢珠的铸模。
自从决定改做弹头不做子弹之后,威廉和理查德就回去图书馆查数据,看轴承钢珠是怎么做的。“你们几个小不点儿还真忙!”斯塔雷特太太说,“上星期是子弹,这星期是滚珠!现在可是暑假!”
“我们喜欢锻炼脑袋,”理查德说,“对吧,威廉?”
“没、没错。”
他们发现只要有模子,制作滚珠其实不难,问题是去哪里弄模子。不过,很有技巧地问了扎克·邓布洛两三个问题之后,事情就解决了……德里只有一家器械行买得到这种模子,就是基奇纳精密仪器店。知道答案后,窝囊废俱乐部的伙伴都不是很惊讶。经营仪器店的基奇纳先生,是基奇纳钢铁厂创办人兄弟的玄侄孙。
威廉和理查德拿着伙伴们临时凑出来的现金——十元五毛九——将钱放在威廉的口袋里一起去了仪器店。威廉问卡尔·基奇纳,两个直径五厘米的滚珠铸模要多少钱,外表像老酒鬼、味道像马毯的卡尔反问道,两个小鬼要买铸模做什么。理查德让威廉回答。他知道这样比较容易成功。小孩会取笑威廉口吃,大人却会不好意思,这招有时真的很好用。
威廉解释到一半——他和理查德在路上编了理由——卡尔就挥手要他别说了,跟他们说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价钱:一个模子五毛钱。
威廉掏出一张一美元钞票,不敢相信他们这么好运。
“别指望我给你们袋子,”卡尔·基奇纳说,他瞪着一双红眼瞅着他们,目光充满轻蔑,一副看透世事(而且还看透两次)的样子,“除非消费五美元以上,否则别想拿到袋子。”
“没、没关系,老、老板。”威廉说。
“还有别在外头鬼混,”卡尔说,“你们两个都需要剪头发了。”
到了店外,威廉说:“你有、有没有发、发现,理、理查德,除了糖、漫画书和电、电影票之、之外,小孩子买任、任何东西,大人都、都会先问、问你为、为什么?”
“当然。”理查德说。
“为、为什么?怎、怎么会这、这样?”
“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很危险。”
“真、真的吗?你这、这么认、认为?”
“是啊,”理查德说,说完咯咯笑了,“我们就鬼混一下吧,怎么样?把领子竖起来,对别人冷笑,而且把头发留长。”
“去、去你的。”威廉说。
“好的,”本仔细看了模子,将它们放到台上说,“很好。现在——”
他们让出一点空间,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他,就像对车子一窍不通的人看到技师来修他的车一样。不过,本没注意他们的神情,他的心思完全在眼前的工作上。
“把弹壳给我,”他说,“还有喷灯。”
威廉将一片切割过的迫击炮弹壳递给本。那是扎克在巴顿将军麾下渡河进入德国五天后捡的纪念品,曾经被他拿来当成烟灰缸,那时威廉很小,乔治还在用尿布。后来扎克戒了烟,弹壳也不见了踪影,威廉一周前才在车库找到它。
本将弹壳放进扎克的老虎钳里夹紧,从贝弗莉手上接过喷灯,接着伸手到口袋拿出一枚银币,将它丢进自制的坩埚里。银币掉进坩埚,发出一声闷响。
“银币是你爸爸给你的,对吧?”贝弗莉问。
“对,”本说,“但我已经不太记得他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
他微笑看着她说:“对。”
她报以微笑,本觉得夫复何求。要是她再对他微笑一次,就算要他做出足以杀死一票狼人的银弹珠,他也甘愿。他匆匆撇开目光说:“好,开工了,没问题的,简单得很,对吧?”
其他伙伴迟疑地点点头。
多年以后,本重述往事,心想:现在的小孩随随便便就能买到丙烷喷灯……不然也能在父亲的工作间里找到一把。
不过,一九五八年还不是这样。扎克·邓布洛家里有丙烷灯,这一点让贝弗莉很紧张。本看得出她很紧张,想跟她说别担心,但怕自己的声音会发抖。
“别担心。”他对站在贝弗莉身旁的斯坦利说。
“啊?”斯坦利看着他,眨眨眼说。
“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啊。”
“哦,我以为你很担心。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很安全。我只是怕你,呃,怕你担心。”
“你还好吗,小本?”
“我很好,”本呢喃道,“把火柴给我,理查德。”
理查德给他一盒火柴,本扭开气槽阀门,在喷嘴下方点了一根。只听见砰的一声,喷嘴里蹿出一道橘蓝色的明亮火焰。本将火焰调成蓝色,开始加热弹壳底部。
“漏斗呢?”他问威廉。
“在这、这里。”威廉将本刚才做的漏斗递给他。漏斗底端的开口和铸模口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本量也没量就做到了,让威廉大开眼界——简直不敢置信——却不知该怎么表达才不会让本难堪。
本全神贯注,反而能和贝弗莉说话——就像外科医生对护士讲话一样冷淡而精确。
“贝,你手最稳,请把漏斗插进洞里。拿一只手套戴上,免得烫伤。”
威廉拿了一只他父亲的工作手套给贝弗莉。她将锡漏斗插进铸模,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喷灯火焰嘶嘶作响,感觉很大声。所有人看着火焰,眼睛眯得像是闭上一样。
“等、等一下,”威廉忽然说道,随即冲进屋里,一分钟后拿了一副廉价玳瑁墨镜回来。那副墨镜已经在厨房抽屉闷了一年多,“你最、最好戴、戴上这个,害、干草堆。”
本咧嘴微笑,接过墨镜戴上。
“哇,大明星哟!”理查德说,“是法比安、弗兰基、艾瓦伦,还是《美国舞台秀》里的意大利佬?”
“去你的,贱嘴。”本说,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说他是法比安或其他大明星怎么想怎么怪。火焰忽然一抖,本立刻收起笑容,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个点上。
两分钟后,他将喷灯递给埃迪。埃迪小心翼翼地用没受伤的手握着。“好了,”本对威廉说,“给我一只手套,快点,快!”
威廉将手套递给他。本戴上手套捧起弹壳,另一手转动老虎钳的把手。
“拿稳了,贝。”
“我好了,不用再等了。”贝弗莉回答。
本将弹壳往漏斗倾斜,其他伙伴看着银浆从弹壳流向漏斗。本倒得很准,没有一滴外漏。他忽然觉得兴奋,所有东西似乎都放大了,闪着强烈的白光。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又肥又胖的本·汉斯科姆,穿着运动套衫遮掩小腹和奶子,而是雷神托尔,在诸神的锻冶场制造雷电。
但感觉一下子就消逝了。
“好了,”他说,“我现在要重新热银,你们找一根图钉或什么的塞进漏斗的开口,免得银渣凝固在那里。”
斯坦利照做了。
本又用老虎钳夹住弹壳,从埃迪手中接过喷灯。
“好了,”他说,“下一个。”接着便开始干活。
十分钟后,大功告成。
“接下来呢?”迈克问。
“接下来我们玩一小时大富翁,”本说,“等银在铸模里冷却,然后我会用凿子沿着接合线把模子撬开,就搞定了。”
理查德不安地看了看表面裂开的天美时表。这只表虽然挨了几次重击,却还是照常运转。“威廉,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最快也、也要十、十点或十、十点半了,”威廉说,“今、今天是两、两片连映,在阿、阿、阿——”
“阿拉丁电影院。”斯坦利说。
“对,之后他们会去吃比、比萨,几乎每次都、都会去。”
“所以我们时间很多。”本说。
威廉点点头。
“那就进屋里吧,”贝弗莉说,“我想打电话回家,我答应他们会打。我打的时候,你们都别讲话。我爸以为我去活动中心,他会去那里接我回家。”
“要是他决定提早去那里接你呢?”迈克问。
“那样的话,”贝弗莉说,“我就惨了。”
本心想,我会保护你,贝弗莉。他心里浮现一个短暂的白日梦,结局甜蜜得令他颤抖:贝弗莉的父亲开始教训她,吼她(即使在想象中,他也想不到艾尔·马什有多可怕),本挺身挡在她面前,要马什住口。
你想自找麻烦的话,胖小子,就尽量保护我女儿试试。
汉斯科姆通常是个沉默的书呆子,但要是被惹毛了,可会变成一头恶虎。他正经八百地对艾尔·马什说,你想教训她,得先过我这一关。
马什往前走……但汉斯科姆眼中的严厉让他停下了脚步。
你会后悔的,马什呢喃道,但显然败下阵来了。他终究是只纸老虎。
会吗?汉斯科姆露出加利·库柏的帅气微笑说,贝弗莉的父亲夹着尾巴离开了。
你是怎么了,本?贝弗莉喊道,但眼里满是星星,你看起来像是想杀了他!
杀了他?汉斯科姆说,唇边依然挂着加利·库柏的微笑。不可能的,宝贝儿,你爸爸虽然是个讨厌鬼,但毕竟是你父亲。我也许会凶他,但那是因为他不应该那样对你说话,让我有点失控了,你知道吗?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吻他(嘴唇!吻他的唇!),哽咽地说,我爱你,本!他感觉到她微微隆起的乳房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本微微颤抖,使劲儿将这愉悦而出奇清晰的遐想抛开。理查德站在门口问他要不要来,他忽然发觉工作间只剩他一个人了。
“要啊,”他小小吓了一跳,“当然要。”
本从门前走过,理查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老了,干草堆。”本咧嘴微笑,伸手绕过理查德脖子,匆匆勒了他一下。
贝弗莉的爸爸没问题。她母亲在电话里说他很晚才收工回家,刚才坐在电视机前睡着了,之后勉强醒来上床去睡了。
“有人送你回家吗,贝?”
“有,威廉·邓布洛的爸爸会送我们回家。”
马什太太忽然警觉:“你该不会在约会吧,贝?”
“没有,当然不是。”贝弗莉说。她站在幽暗的前厅,其他人在饭厅,围坐在大富翁前。她目光穿过连接前厅和饭厅的拱门,心想,但我希望我是。“男生最恶心了。不过他们这里有一张登记表,每天晚上轮流由一位家长送所有小孩回家。”只有这一点是真的,其他都是瞒天大谎。即使房里很暗,她还是感觉自己面红耳赤。
“好吧,”她母亲回答,“我只是想确定。要是你老爸发现你小小年纪就开始约会,绝对会大发雷霆。”接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我也一样。”
“我知道。”贝弗莉说,两眼依然望着饭厅。她真的知道,但她此刻却跟六个男孩子在一起,不是一个,而且没有家长在场。她发现本一脸焦虑地看着她,便朝他挤出一个微笑。本脸红了,但还是报以微笑。
“你有女生朋友也在那里吗?”
我哪来的女生朋友,妈妈?
“有啊,派蒂·奥哈拉在这里,还有艾莉·盖格,我想。她正在楼下玩推圆盘游戏。”她竟然轻轻松松就撒了谎,让她觉得很可耻。她真希望和她讲电话的是父亲,这样她就会害怕而不是羞愧了。她想自己终究不是什么好女孩。
“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贝,”她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小心一点,报上说可能又出事了,一个男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失踪了。你认识那孩子吗,贝?”
她闭上眼睛,随即睁开:“不认识,妈妈。”
“嗯……那就再见啰。”
“再见。”
她回到饭厅桌前,所有伙伴玩了一小时大富翁。斯坦利是大赢家。
“犹太人很会赚钱,”斯坦利一边说,一边在大西洋路盖了一间旅馆,在温特诺尔大道盖了两间温室,“大家都晓得。”
“耶稣基督啊,让我变成犹太人吧。”本忽然开口说道,所有人都笑了。本已经快破产了。
贝弗莉不时抬眼偷瞄威廉,观察他干净的手、湛蓝的眼眸和漂亮的红发。他伸手推动小银鞋造型的棋子,贝弗莉心想,要是他牵我的手,我可能会开心死。她心中顿时闪过一道温暖的光,让她低下头对着自己的手傻笑。
那天晚上的结局一点也不精彩。本从扎克的架子上拿了一把凿子,凿尖对准铸模的接合线用铁锤敲。模子一下子就开了,两颗银球滚了出来。其中一个隐约看得到数字“925”,另一个有波浪般的条纹,贝弗莉觉得很像自由女神像的头发。所有人默默看了银珠子一会儿,斯坦利拿起一颗说:“真小。”
“大卫对抗巨人歌利亚的时候,他弹弓里的石头也很小,”迈克说,“我觉得这两颗银球很有力。”
“做、做好了、了吗?”威廉问。
“做好了,”本说,“拿去。”他将另一颗珠子扔给威廉。威廉吓了一跳,差点没接到。
所有人将珠子传着看,细细打量,赞叹珠子的圆润、重量和真实感。最后珠子回到本手上,他一手拿着望向威廉说:“接下来呢?”
“把珠子交、交给贝、贝。”
“我不要!”
他看着她,虽然和颜悦色,但神情坚决:“贝、贝,这件事我、我们已经、经讨论过、过了,而且——”
“我会做,”她说,“时机到了,我会射死那些该死的怪物。假如它们真的出现的话。我可能会害死你们,但我会做。可是我不要把银珠子带回家,因为可能被我
(爸爸)
爸妈发现,我就惨了。”
“你难道没地方藏东西吗?”理查德问,“拜托,我就有四五个。”
“我有,”贝弗莉说。她的弹簧床底部有一个小裂口,她有时会将烟和漫画书藏在那里,最近还多了电影和时尚杂志,“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放在那里。你留着吧,威廉,反正时机到来之前就放在你那里。”
“好吧。”威廉温和地说。这时,车道忽然灯光通明,“天、天哪,他们竟、竟然早回、回来了,我们快、快闪。”
他们刚在饭厅桌前坐定,莎伦·邓布洛就推门进来了。
理查德翻了翻白眼,做出擦拭额头汗水的动作,其他伙伴都开心地笑了。理查德耍宝耍得好。
不久,莎伦走进饭厅说:“你爸爸在车里等你朋友,威廉。”
“好、好的,妈,”威廉说,“我、我们正好快、快结束了。”
“谁是赢家?”莎伦问,一双笑容灿烂的眼眸望着威廉的朋友们。那女孩长大以后一定很漂亮,她心想。她猜再过一两年,要是儿子的聚会不再只有男生,还有女孩子出席,那就得当心了。不过,现在担心性的问题还太早了。
“斯、斯坦赢、赢了,”威廉说,“犹、犹太人很、很会赚、赚钱。”
“威廉!”莎伦大叫,吓得满脸通红……但孩子们却哄堂大笑,连斯坦利也笑得合不拢嘴。她惊诧地看着他们,从讶异变成了恐惧,但她事后什么也没有对丈夫说。房里飘着一种感觉,有如静电一般,只是更强大、更可怕。她觉得自己要是去碰任何一个孩子,就会被电昏。他们怎么了?她心慌地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威廉向斯坦利道歉(但眼里依然闪着恶作剧的光彩),斯坦利说没关系,大伙儿不时会开他玩笑。莎伦一头雾水,说不出话来。
直到那群孩子离开,她那令人困惑的口吃儿子回房关灯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是窝囊废俱乐部和它正面对决的日子。本·汉斯科姆的肠子差点被它拿去当点心。那天炎热,潮湿又沉闷,本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酷暑的最后一天,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天气又凉又阴。
他们早上十点左右抵达内波特街29号。威廉用银仔载理查德,本骑着蓝令自行车,大屁股压在松垮垮的座椅上。贝弗莉骑施文牌淑女车,红发用绿带子扎在脑后,迎风呼啸。迈克一个人来,大约过了五分钟,斯坦利和埃迪也一起出现了。
“你、你的手、手臂怎么、么样,埃、埃迪?”
“哦,还不坏,只有睡觉时压到会痛。东西带了吗?”
银仔置物篮里有一个帆布包。威廉拿出来打开了,将弹弓交给贝弗莉。贝弗莉脸臭臭地接了过去,但没有说什么。帆布包里还有一个喉糖锡盒子,威廉打开让他们看那两颗银弹头。所有人围成一圈,在似乎只剩杂草能长的光秃草坪上默默望着两颗银珠子。威廉、理查德和埃迪之前见过这栋房子,其他人没有,因此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
那些窗子看起来像眼睛,斯坦利想,一边伸手到后口袋摸了摸那本平装书寻求好运。他几乎到哪里都会带着它:韩迪的《北美鸟类指南》。那些窗子看起来像肮脏的瞎眼。
好臭,贝弗莉心想,我闻得到,但不是用鼻子,不算是。
迈克想,这好像在基奇纳钢铁厂的废墟,感觉一样……仿佛在呼唤我们进去。
这就是它另一个藏身处,本想,就像莫洛克洞,它从这里进出。而且它知道我们来了,正在等我们进去。
“你、你们还是想、想做吗?”威廉问。
他们回头看他,脸色苍白而严肃。没有人说不。埃迪慌忙从口袋掏出喷剂吸了长长一口。
“我也要。”理查德说。
埃迪一脸诧异地望着他,等他开玩笑。
理查德伸出手说:“兄弟,我没开玩笑,我能吸一口吗?”
埃迪耸了耸没受伤的肩膀,动作很不协调。他将喷剂递给理查德,理查德摁下按钮深吸了一口喷剂。“我就需要这个。”他说着将喷剂还给埃迪,轻轻咳嗽,但眼神很清醒。
“我也要,”斯坦利说,“可以吗?”
于是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喷剂回到埃迪手上,他将它收回后口袋,露出喷嘴。所有人再次转头望着屋子。
“这条街上还有人住吗?”贝弗莉低声问。
“这一头没有,”迈克说,“不过之前有。一群游民在这里待过一阵子,之后就搭货车走了。”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斯坦利说,“所以很安全,起码大部分人不用怕。”说完他看着威廉,“你觉得有大人看得到它吗,威廉?”
“我不、不晓得,”威廉说,“应、应该有。”
“真希望我们能遇到,”理查德闷闷地说,“这种事实在不适合小孩子,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威廉知道。《哈迪男孩》里的老爸永远会出面为两个儿子解围,《瑞克的科学探险》里的父亲也一样。妈的,就连《魔女南希》的爸爸都会及时出现,拯救被坏人绑住扔进矿坑的女儿。
理查德望着封住的房子和它剥落的油漆、肮脏的窗户及阴暗的门廊说:“我们应该找个大人的。”说完疲惫地叹了口气。本忽然觉得大家的决心动摇了。
威廉说:“你、你们过来看、看这个。”
他们绕到门廊左侧,挡墙被扯掉的地方。悬钩子和野化的玫瑰还在……被埃迪遇上的那个麻风鬼碰到的植物仍然枯黑一片。
“那些植物被它一碰就变成这样?”贝弗莉惊惶地问道。
威廉点点头:“你们确定要、要进去吗?”
没有人回答。他们都不确定,即使知道没有他们,威廉还是会进去,他们依旧不确定。此外,威廉的脸上有几分羞愧,因为就像他之前说的,乔治不是他们的弟弟。
但还有其他小孩,本心想,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克莱门茨家的小男孩、埃迪·科克兰(可能)、维罗妮卡·格罗根……甚至包括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它专杀小孩,妈的,小孩!
“我会,威老大。”他说。
“妈的,我也会。”贝弗莉说。
“当然,”理查德说,“你以为我们会让你一个人爽吗,结巴男?”
威廉看着他们,喉咙抽动,最后只点了点头。他将锡盒递给贝弗莉。
“你确定吗,威廉?”
“我确、确定。”
贝弗莉点点头,肩上的重任让她恐惧,威廉的信任使她沉醉。她打开盒子拿出银珠子,放了一颗到牛仔裤的右前口袋,另一颗塞进装弹弓的橡皮罩里,用手握着杯罩。她感觉银弹头紧紧握在手里,起初很冰,愈来愈暖。
“走吧,”她说,声音有点颤抖,“免得我退缩了。”
威廉点点头,接着厉色看着埃迪:“你可、可以吗,埃、埃迪?”
埃迪点点头:“当然可以。上回只有我一个人,这次我有朋友一起,对吧?”他看着他们,微微挤出笑容,表情害羞、胆怯而又很美丽。
理查德拍拍他的背,用西班牙人的腔调说:“没错,先生。要是有人敢偷您的喷剂,我们会宰了他,而且会慢慢宰。”
“太可怕了,理查德。”贝弗莉呵呵笑说。
“先到门、门廊下,”威廉说,“你、你们都跟、跟在我、我后面,然后进、进地窖。”
“要是你第一个进去,结果那东西扑上你,我该怎么办?”贝弗莉问,“打穿你吗?”
“必、必要的话,”威廉说,“但我建、建议你先试着避、避开我。”
理查德哈哈大笑。
“就、就算搜遍整、整个地方,我们也、也要做,”威廉耸耸肩,“也、也许什么都、都不、不会发现。”
“你这么觉得?”迈克问。
“不,”威廉答得简略,“它在这、这里。”
本觉得威廉说得对。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感觉笼罩在有毒的结界里。它无影无踪……但感觉得到。他舔舔嘴唇。
“准、准备好了?”威廉问他们。
他们转头看他。“准备好了。”理查德说。
“那、那就走、走吧,”威廉说,“跟、跟紧一点,贝、贝。”说完他跪在地上,爬过枯萎的玫瑰丛,钻进门廊下。
他们的顺序如下:威廉、贝弗莉、本、埃迪、理查德、斯坦利和迈克。门廊底下的枯叶沙沙作响,发出酸腐味。本皱了皱鼻子,他闻到过叶子发出这种味道吗?应该没有。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不悦的念头:他们闻到的是他想象中木乃伊发现者打开棺木时闻到的味道:灰尘和陈年刺鼻的单宁酸。
威廉已经将头伸进地窖的破窗向里头窥探了。贝弗莉趴在他身旁问:“看到什么了吗?”
威廉摇摇头说:“但这不、不表示它不在里、里面。你看那、那个煤堆,上回我和理、理查德就是从那、那里爬出、出来的。”
本从两人中间望过去,看到了煤堆。他现在很兴奋,也很害怕,不过他喜欢兴奋,下意识察觉可以利用它。看见煤堆有一点像见到之前只在书本上读到或听人提过的伟大地标。
威廉转身钻进窗户里,贝弗莉将弹弓交给本,让他的手握住橡皮罩和里头的银珠子。“我一下去就给我,”她说,“马上。”
“没问题。”
她轻松敏捷地从窗户溜了下去,上衣下摆从牛仔裤腰钻出来,露出平坦白皙的小腹,让本(或许还有别人)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将弹弓递给她,碰到她的双手,心中一动。
“好了,我拿到了,下来吧。”
本转身,开始努力挤过窗户,结果卡住了。他早该知道会有这种下场,躲不掉的。他的屁股被地窖的方窗卡住,动弹不得。本试着抽身,随即惊慌地发现他是可以脱身,但裤子很可能被扯掉,甚至连内裤也会被拉到膝盖,届时他的超级大屁股就会对着心爱的人的脸了。
“快点!”埃迪说。
本双手猛力一顶,虽然起先没动静,但屁股很快就挤过窗户了。他的牛仔裤全挤到胯下,压迫着他的睾丸,让他痛得要命。窗户上缘勾住他的衬衫,将衬衫撩到他的锁骨。现在轮到小腹卡住了。
“吸气,干草堆,”理查德歇斯底里地笑着说,“你最好快吸气,不然我们就得请迈克回去拿他爸的起重链把你拖出来了。”
“哔哔,理查德。”本咬牙切齿地说。他拼命收小腹,身体跟着移动了一点点,但很快又卡住了。
他使劲撇头,对抗心里的害怕和幽闭恐惧症。他满脸通红,爬满汗水,鼻子里是浓浓的腐叶味,让他想吐。“威廉,你们可不可以拉我一下?”
他感觉威廉和贝弗莉各抓住他一边脚踝。他又收紧小腹,过了一会儿便笨拙地挤过窗户了。威廉抓住他,两人差点跌倒。本不敢看贝弗莉,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
“你还、还好吗,兄、兄弟?”
“嗯。”
威廉颤抖着笑了,贝弗莉也是。本跟着笑了,但直到多年后,他才稍微看出哪里好笑。
“嘿!”理查德在上面喊,“埃迪需要帮忙,好吗?”
“好、好的。”威廉和本在窗户下方站好位置,埃迪背朝下滑了下来。威廉抱住他大腿接近膝盖的地方。
“小心一点,”埃迪用紧张的语气抱怨道,“我很脆弱。”
“先生,大家都很脆弱。”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
本抱住埃迪的腰,小心不去碰到石膏和吊带。他和威廉像抬尸体一样将埃迪拖过窗户。不过,埃迪只哀号了一次。
“埃、埃迪?”
“嗯,”埃迪说,“没关系,没什么。”但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呼吸也很急促,瞪大眼睛环顾地窖。
威廉再次后退。贝弗莉站在他身旁,手里抓着弹弓的握把和橡皮罩,目光不停来回逡巡,随时准备射击。理查德也下来了,接着是斯坦利和迈克。三人动作都很平顺优雅,让本又羡又妒。所有伙伴都下来了。威廉和理查德一个月前才在这里看见过它。
地窖里很暗,但不黑。微弱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画出几摊光影。本感觉地窖很大,太大了,仿佛自己出现了视错觉。肮脏的椽柱在天花板纵横交错,壁炉的通风管生锈了,几块肮脏的白布一条条一片片挂在水管上。那味道也在,肮脏发黄的味道。本心想:对,它在这里没错。
威廉开始朝楼梯走,其他人紧随在后。他走到楼梯边停住,朝底下瞄了一眼,随即伸脚钩了一样东西出来。所有人默默看着那东西。是一只沾满土和灰尘的白色小丑手套。
“上、上楼。”他说。
他们上楼走进肮脏的厨房,塑料地板凹凹凸凸,中央摆着一张直背椅,整间房就只有这一件家具,看起来孤零零的。角落里有几只空酒瓶。本看见贮藏室里还有酒瓶。他闻到酒味(主要是红酒)和烟臭味。这两种味道最重,不过那个气味也在,而且愈来愈浓。
贝弗莉走到壁橱前打开其中一个,一只棕黑色的挪威鼠跌了出来,差点落在她脸上,吓得她发出刺耳的尖叫。老鼠啪的一声摔在流理台上,睁着黑眼珠看了他们一眼。贝弗莉还在尖叫,举起弹弓拉开弹簧。
“不行!”威廉大吼。
贝弗莉转头看他,脸色苍白惊恐,接着点点头放下手臂。银弹没射出去,不过本觉得只差一点点。贝弗莉缓缓后退,结果撞到本,吓了一跳。本一手搂住她,搂得紧紧的。
老鼠跑过流理台,跳到地上,跑进贮藏室不见了。
“它要我射它,”贝弗莉声音虚弱地说,“让我浪费一半的弹药。”
“没错,”威廉说,“就、就有点像、像联邦调、调查局在匡、匡蒂科的训、训练场,让你在假、假造的街上射、射击冒出来的目、目标。要是你、你打中无、无辜的路人,而不、不是坏人,就会丢、丢分。”
“我做不到,威廉,”贝弗莉说,“我会失误,你拿去。”她递出弹弓,可是威廉摇摇头。
“你非、非得做,贝、贝。”
另一个壁橱传出哀鸣声。
理查德走到壁橱前。
“别太靠近!”斯坦利高喊,“里面可能——”
理查德打开壁橱一看,脸上出现恶心嫌恶的神情,猛力将门关上,死板的回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
“老鼠窝,”理查德听起来像是要吐了,“我没见过那么大的老鼠窝……可能没有人见过,”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说,“里面有几百只。”他看着他们,一边嘴角微微抽搐,“它们的尾巴……全都缠在一起,威廉,纠成一团。”他皱起眉头,“像蛇一样。”
所有人看着壁橱的门,哀鸣声很小,但听得见。本看见威廉一脸苍白,威廉后方的迈克脸色死灰,心想,老鼠,大家都怕老鼠。它也知道这一点。
“走、走吧,”威廉说,“这、这条内波特、特街真、真是其乐无、无穷。”
他们走到前厅,灰泥的腐臭味和陈年尿臊味混在一起,很不好闻。窗户的玻璃非常肮脏,但他们还是看得见自己的脚踏车在窗外街上。贝弗莉和本的脚踏车靠脚架站着,威廉的银仔靠着一棵枯萎的枫树。本觉得他们的车好像离他们有一千六百公里远,宛如倒拿望远镜看到的景象。街道荒芜,柏油路一块一块的,湿热的天空颜色黯淡,行走侧线的火车头不停发出呜呜声……他觉得这些景物都有如梦境与幻觉,只有臭味弥漫、阴影处处的污秽门厅真的存在。
角落里有一堆棕色碎玻璃,是莱恩金啤酒瓶的碎片。
另一个角落比较潮湿、鼓胀,有一本文摘版大小的裸女书。封面女郎弯身趴在椅子上,裙子撩起,露出网袜顶端和黑色底裤。本不觉得相片特别性感,即使贝弗莉也看到了,他也不觉得难堪。湿气已经让封面女郎肌肤泛黄,纸页皱褶也成了她脸上的皱纹,挑逗的眼神变得邪淫而死气沉沉。
(事隔多年,本重述往事,贝弗莉忽然惊呼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他们不像听故事,而是重新经历一遍。“是她,”贝弗莉大喊道,“是克什太太,是她!”)
本看着封面,那年轻/年老的女郎忽然向他眨眼,用猥亵而诱惑的姿态朝他扭了扭屁股。
本虽然全身是汗,却不寒而栗,立刻转开目光。
威廉推开左手边的门,其他伙伴跟着他走进房间。这个房间很像库房,之前可能是客厅。天花板的吊灯上挂着一条皱巴巴的绿色长裤。本觉得这里和地窖一样大得不合常理,几乎和一节火车一样长。这栋房子从外面看起来很小,但客厅竟然这么长——
哦,那是因为在外面,他心里忽然浮现一个陌生的声音,语气滑稽尖锐。本立刻察觉那是潘尼歪斯。潘尼歪斯正透过某个疯狂的心灵频道对他说话。东西从外面看比实际上小,对吧,本?
“走开。”他低声说。
理查德转头看他,脸色依然紧绷苍白:“你说什么?”
本摇摇头,那声音不见了。这很重要,很好,不过
(外面)
他明白了。这栋房子非常特别,是一个据点,德里有不少这种地方,甚至很多,让它进出这个世界。这栋腐臭的房子什么都不对,不只看起来太大,角度也是错的,看上去完全错乱。本站在客厅和门厅之间,其他伙伴正离他而去,相隔的距离感觉有贝西公园那么大……但他们虽然离他愈来愈远,身影却愈来愈大,地板也像是斜的,而且——
迈克转身喊道:“本!”本看见他神情疑惧,“快跟上,你快不见了!”但他几乎听不到最后一个字。那最后一个字就和其他伙伴一样,有如一列快车扬长而去。
本忽然很害怕,拔腿就跑。门在背后关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尖叫……背后似乎有东西扫过,擦过他的衬衫。他回头张望,什么都没看到,但他还是相信刚才后面有东西。
他追上其他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绝对跑了八百多米……但当他回头一看,却发现客厅另一头的墙离他顶多三米。
迈克用力抓住他肩膀,抓得他都疼了。
“你吓死我了。”他说。理查德、斯坦利和埃迪困惑地看着迈克。“他刚才看起来好小,”迈克说,“好像离我们有两千米远。”
“威廉!”
威廉回过头来。
“我们千万不能走散,”本气喘吁吁说,“这个地方……很像嘉年华里的迷宫之类的,很容易走丢。我觉得它想让我们迷路,拆散我们。”
威廉抿着嘴唇看了他一会儿。“好吧,”他说,“我、我们大、大家跟紧一、一点,不、不要走、走散。”
所有人点点头,害怕地聚拢在大厅门外。斯坦利伸手紧紧握住后口袋里的鸟类指南,埃迪一手抓着喷剂握紧放松、握紧放松,好像体重九十多斤的瘦皮猴在用网球锻炼肌肉。
威廉开门,走进另一个走廊。这条走道比较窄,壁纸是玫瑰和戴绿帽子的森林妖精,已经一片片剥落,像枯叶粘在浮肿的灰泥墙上。天花板上一圈圈陈年水渍有如发黄的年轮。光线照进肮脏的窗户,在大厅尽头洒下斑驳的亮光。
忽然间,走道似乎变长了。天花板不断上升,有如诡异的火箭从他们眼前消失无踪,门跟着天花板变高,像太妃糖一样拉长。森林妖精的脸也变长了,显得很陌生,眼睛有如流血的黑洞。
斯坦利尖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
“这、这不是真、真的!”威廉大吼。
“是真的!”斯坦利回吼,双手握拳压着眼睛,“是真的,你知道是真实的!天哪,我快疯了,这真疯狂,太疯狂了——”
“你、你看!”威廉朝斯坦利大喊,朝其他人大喊。本头晕目眩,看见威廉弯腰蹲下,然后猛然起身出拳。他左拳没有打到东西,什么都没打到,却发出沉沉的爆裂声。灰泥碎屑从已经没有天花板的地方迸射四溅……接着,天花板又出现了,走廊也变回走廊,狭长低矮肮脏的走廊,墙壁不再延伸到无限远。威廉按住流血的手看着他们,手上沾满面粉般的碎屑,天花板上一个拳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松软的灰泥上。
“不、不是真的,”他对斯坦利说,对所有人说,“是假、假的。就像万圣、圣节面、面具一样。”
“那是你。”斯坦利闷闷说道,神情惊恐慌张。他左右张望,好像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本原本对威廉的胜利欣喜若狂,但看着斯坦利,闻到他毛孔散发的酸臭味,却又让他再度恐惧了起来。斯坦利快崩溃了,很快就会歇斯底里,甚至尖叫,到时该怎么办?
“那是你,”斯坦利又说了一次,“换成我,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你有弟弟,威廉,而我没有。”他环顾四周——先回头看客厅。客厅弥漫着阴暗的棕色空气,又浓又浊,几乎看不到刚才进来的门。门又亮又暗,透露着肮脏又彻底的疯狂。森林妖精在腐朽壁纸上的玫瑰丛下蹦蹦跳跳。阳光打在大厅尽头的窗上闪闪发亮,本知道他们如果走去那里,就会看到死苍蝇……更多碎玻璃……然后呢?地板会裂开,让他们坠入死寂的黑暗,被张牙舞爪的手指抓进深渊?斯坦利说得没错。天哪,他们怎么会两手空空,只拿了两枚破银弹和不中用的弹弓就闯进它的巢穴?
他看见斯坦利的惊惶传染到他们身上,有如焚风助长了野火一般。惊惶在埃迪眼中扩大,贝弗莉张口喘息,理查德双手扶高眼镜,左右张望看背后有没有恶魔跟上。
他们浑身颤抖,只想逃跑,早就忘记威廉曾警告他们要紧跟在一起。惊惶有如狂风在他们的耳间呼啸。本仿佛置身梦中,听见图书馆员戴维斯小姐对幼童们朗读童书:是谁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桥啊?他看见那群孩子、那群小宝宝弯腰向前,神情专注严肃,眼里闪着对童话始终不灭的着迷:怪物会被击败吗……还是它能大快朵颐?
“我什么都没有,”斯坦利·乌里斯哭号道。他似乎变得很小,小得几乎像是人形文字,能掉进走廊厚木地板的缝隙里,“你有弟弟,我什么都没有!”
“你、你有啊。”威廉吼了回去。他抓住斯坦利,本觉得威廉一定会狠狠揍斯坦利一拳,不禁在心里呻吟:不要,威廉,那是亨利的方式。你要是揍人,它现在就会杀光我们!
但威廉没有打斯坦利,而是猛力将他转成背对他,从他牛仔裤后口袋掏出那本平装书。
“还给我!”斯坦利尖叫,开始哭泣。其他人吓呆了,从威廉身旁退开。威廉的双眼仿佛真的着了火似的,额头闪亮如灯,抓着那本书对着斯坦利,有如高举十字架面对吸血鬼的教士。
“你、你有鸟、鸟、鸟——”
威廉仰起头,颈部青筋暴露,喉结有如埋在喉咙里的箭头。本看着他,心里对他的这位好友充满了恐惧与同情,却也有强烈的如释重负感。他是不是怀疑威廉?其他人是不是也一样?哦,威廉,说吧!求求你,难道你说不出口?
威廉真的说出口了:“你有鸟、鸟、鸟啊!你有、有鸟!”
他将书朝斯坦利一丢,斯坦利接住书,愣愣地望着威廉,脸上闪着泪水。他紧紧抓着书,握得手指发白。威廉看了他一眼,接着望向其他伙伴。
“走、走吧。”他又说了一次。
“鸟有用吗?”斯坦利问,声音虚弱而又沙哑。
“储水塔那次不是很有用吗?”贝弗莉问他。
斯坦利看着她,露出不确定的表情。
理查德拍拍他的肩膀。“拜托,斯坦,”他说,“你到底是人还是老鼠啊?”
“我当然是人,”斯坦利声音颤抖,用左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据我所知,老鼠不会尿裤子。”
所有人都笑了,本发誓他觉得房子往后退,逃离笑声。迈克转身,像是发现什么似的说:“那个大房间,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个,你们看!”
其他伙伴转头一看,发现客厅已经近乎全黑。不是被烟或气体遮蔽,而是彻底的黑,近乎凝固。空气中的光被抽干了,他们觉得黑暗似乎在翻腾折曲,仿佛就要化成脸庞。
“走、走吧。”
他们转身背对黑暗,穿过大厅。尽头有三道门,两道有肮脏的白瓷门把,一道没门把,只剩一个洞。威廉握住第一道门的门把一转,将门推开。贝弗莉挤到门边,举起弹弓。
本往后退,发现其他人也一样,都像受惊的鹌鹑般躲到威廉身后。门里是一间卧房,只有一张布满污渍的床垫。弹簧早就和床垫分家了,只在泛黄的床面上留下鬼影般的锈迹。房间只有一扇窗,窗外的向日葵不停地点头。
“这里没有什——”威廉话还没说完,床垫就开始规律胀缩,接着忽然从中间裂开,流出黏稠的黑色液体,弄脏了床垫,滴到地板,朝门口流过来,仿佛伸出长长的卷须。
“快点关门,威廉!”理查德大喊,“他妈的快关门!”
威廉猛力关门,转头看着他们点了点头。“下一道门。”他说。但他的手才碰到第二道门的门把(这道门在狭长大厅的正对面),就听见廉价木头做成的门后传来刺耳的尖叫。
听见那尖锐的非人类的叫声,连威廉都退避三舍。本觉得再听下去他可能会发疯,脑海中浮现一只躲在门后的巨无霸蟋蟀,就像电影里因被辐射到而变大的怪虫——例如《末日的开始》《黑毒蝎》或那部描述洛杉矶下水道蚂蚁的片子。就算那只可怕的皱纹怪撞破门板,开始用毛茸茸的节足抚摸他,他也逃不了。埃迪站在他旁边,他发觉埃迪气喘如牛。
叫声愈来愈尖锐,但始终像是昆虫的嘶鸣。威廉又后退一步,脸上毫无血色,双眼圆睁,紧抿的嘴唇在鼻子下方有如一条细长的紫疤。
“射它,贝弗莉!”本听见自己喊道,“从门缝射它,免得它逮到我们!”阳光穿透肮脏的窗户洒在大厅的尽头,感觉又热又沉。
贝弗莉做梦似的举起弹弓,嘶鸣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但她还没拉动橡皮筋,迈克就叫了:“不要!不要!别射,贝!天哪,真是该死!”没想到他说完竟然笑了,随即挤到前面,抓住门把一转,将门推开。门挣脱膨胀的侧柱,嘎的一声开了。“是鹿鸣器!只是鹿鸣器,就这样,只是吓唬人的!”
眼前的房间和盒子一样空。地板上有一个斯特诺燃料罐,上下两面都切掉了。罐子侧面凿了洞,一条蜡绳穿洞而过,紧紧绑在罐子中央。虽然房里没有风,唯一的窗户关着,还钉了木板,只让一点光线透过,但嘶鸣声显然来自那个罐子。
迈克走到罐子旁狠狠朝它踹一脚。罐子滚到远处角落,嘶鸣声停了。
“只是鹿鸣器而已,”他对伙伴说,仿佛是他的错,“没什么,我们经常放在稻草人上,是很普通的把戏,但我不是乌鸦。”迈克收起笑容看着威廉,脸上只剩浅浅的笑意,“我还是很怕它,我想我们都是,但它也怕我们。老实说,我觉得它很怕我们。”
威廉点点头。“我也这、这样觉、觉得。”他说。
他们走到大厅尽头的门前,本看威廉把一根手指伸进原本是门把的洞里,立刻明白这就是终点,这扇门后不再是唬人的东西了。臭味更重了,两股对立的力量在他们四周翻腾的感觉也更强了。他瞄了埃迪一眼,见他一手绑着吊带,没有受伤的手抓着喷剂。贝弗莉在他另一边,他看了看她,发现她脸色苍白,有如握着许愿骨一样抓着弹弓。本想:如果要逃,我会保护你,贝弗莉,我发誓我会全力以赴。
贝弗莉可能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因为她回头对他紧张地一笑。他也对她微笑。
威廉将门拉开,门枢发出闷响,随即恢复沉默。是浴室……但有地方不对劲。本起初的感觉是,有人在这里打破了什么。不是酒瓶……是什么?
白色碎片散落一地,发出不祥的光芒。本明白了。真是疯了。他笑了出来,理查德也是。
“有人一定放了一个大响屁。”埃迪说,迈克呵呵笑了,点点头。斯坦利浅浅一笑,只有威廉和贝弗莉一脸认真。
散落一地的白色碎片是陶瓷,因为马桶爆开了。水箱有如醉汉般斜躺在水洼里。它之所以没事,是因为马桶在一个角落,而水箱在斜对面。
所有人踩过碎陶瓷,紧跟在威廉和贝弗莉后面。本想,不管它是什么,可怜的马桶都是它弄爆的。他想象亨利扔了两三枚M-80进去,盖上马桶盖拔腿就跑。除了炸药,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破坏力这么惊人。几块碎片比较大,但少得可怜,大多数是吹箭大小的尖锐银色碎渣。壁纸(和大厅一样是森林妖精和玫瑰丛)坑坑洞洞,四面都是。看起来很像弹孔,但本知道是陶瓷,被爆炸的力道推着刺入墙中。
浴室里还有一个浴缸,缸脚之间堆积着多年尘垢。本往缸内瞄了一眼,发现里头铺着一层干裂的沙砾,生锈的莲蓬头俯瞰下方。上方是洗手台和置物柜,柜门没关,里面的架子空空如也,只剩几个锈黄色的圆圈,是之前药罐留下的。
“要是我就不会太靠近,威老大!”理查德厉声说,本四下张望。
威廉走向地上的排水孔,马桶之前的位置。他弯腰凑近……接着转身看着其他伙伴。
“我听、听得见水、水泵声,和在荒、荒原一、一样。”
贝弗莉走近威廉,本跟在后面。没错,他也听到了,那持续的轰隆声,只是经过水管的反射,那回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机器,而是活物发出的声音。
“它就是从、从这里来、来的。”威廉说。他仍然脸色死白,但眼里却闪耀着兴奋,“那天它、它就是从这、这里来的,它每次都、都是从这、这里来的!排、排水孔!”
理查德点点头说:“我们当时在地窖,但它不在那里——它从楼梯下来,因为它是从这里来的。”
“这是它弄的?”贝弗莉问。
“我、我想它当、当时很、很急吧。”威廉认真地说。
本看着排水管。它直径约一米,和矿坑一样黑,陶瓷内壁藏污纳垢,粘着他不想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轰隆声从管里飘上来,令人昏昏欲睡……忽然间,他看见一个东西。不是用肉眼看见的,起码一开始不是,而是深藏心底的那只眼睛。
它正朝他们扑来,和特快车一样风驰电掣,塞满漆黑的管子。此刻的它是原本的样貌,虽然还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上来之后,它就会根据他们的心灵而变化形体。它来了,从地表下的恶臭洞窟和黑暗巢穴直扑而来,黄绿色的眼睛闪着野兽般的凶光。来了,来了,它来了。
接着,他看见它的眼睛从暗处出现。起初有如闪光,随即显现轮廓:闪亮而又恶毒。除了机器的轰隆声,他还听见一个新的声音——呜呜呜……一股恶臭从排水管的破烂开口窜了出来,本跌坐在地上,不停咳嗽作呕。
“它来了!”他尖叫,“威廉,我看到它了,它来了!”
贝弗莉举起弹弓说:“好极了。”
排水管爆出一样东西,本此刻努力回想,只记得当时看见一个银橘色的飘忽身影,但很扎实,一点也不虚幻。他感觉还有一个身影,真实而绝对的身影,跟在它身后……但他的眼睛捕捉不到,看不清楚。
理查德跌跌撞撞往后退,脸上写满惊恐,不停尖叫:“狼人,威廉!是狼人!少年狼人!”忽然间,那身影幻化成实体,对本如此,对所有人也是。
狼人神色自若地站在排水孔上方,两只毛脚分别站在马桶之前所在的位置,皱起口鼻,黄白色唾沫从齿间流出。它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双臂朝贝弗莉扫来,高中外套的袖口往上撩起,露出毛茸茸的手臂,身上的气味炙热、原始而又充满杀气。
贝弗莉尖叫一声,本抓住她上衣背后猛力一拉,差点将袖子扯落。只差那么半秒钟,狼人的爪子从她面前扫过。贝弗莉跌靠墙边,银弹珠从弹弓橡皮罩里掉了出来,在空中闪闪发光,但迈克的动作比电光还快,一把抓住银弹珠递回给她。
“射它,亲爱的,”他说,声音无比镇定,近乎平静,“现在就射。”
狼人仰头向天高声怒吼,接着变成令人胆寒的咆哮。
咆哮又变成了狂笑。威廉转头看贝弗莉,狼人朝威廉扑来。本将威廉往旁边一推,将他推倒在地上。
“射它,贝!”理查德大叫,“快点射啊!”
狼人扑了上来。无论当时或回忆往事的现在,本心里都很确定,狼人很清楚谁是他们这群孩子中的老大。它要抓的是威廉。贝弗莉拉弓发射,银弹珠飞了出去。这回又偏了,没有命中,差了近半米,只在浴缸上方的壁纸上打出一个洞。威廉的手臂撒满陶瓷碎屑,还有多处流血,破口大骂。
狼人突然转头,用闪闪发亮的眼睛打量贝弗莉。贝弗莉慌忙在口袋里寻找另一颗银弹珠,本想也不想便站到她前面。她穿的牛仔裤太紧了,但不是为了引人遐思,而是像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冰箱事件那天她穿的短裤一样,都是去年的衣服,但她还在穿。她手指摸到珠子,但它滑开了。她又试了一次,这回总算抓到了。她钩着珠子,将口袋翻出来,十四枚硬币、两张阿拉丁电影院的票根和几撮棉絮掉到地上。
狼人冲向本,他站在贝弗莉前面保护她……却也挡住了她的攻击范围。它仰头咬牙,有如杀气腾腾的野兽。本不顾一切地朝它扑去。现在的他无法恐惧,心中只有清醒的愤怒、困惑和时间突然中止的感觉。他双手抓住狼人粗糙纠结的头发——毛皮,他心想,我抓到了它的毛皮——感觉到厚实的头骨,接着按住狼人的头死命一推。虽然他块头很大,却完全没用。要不是他踉跄后退,撞到墙上,那东西早就用牙齿把他的喉咙咬开了。
狼人扑了上来,不停咆哮,黄绿色的眼眸闪着凶光,身上飘着污水和其他东西的臭味,粗野难闻,像烂掉的榛果。它举起一只巨掌,本拼命闪开,巨掌的巨爪在壁纸上划出几道无血伤口,凿入底下的松软灰泥。本隐约听见理查德喊了什么,埃迪吼着叫贝弗莉射它、射它,可是贝弗莉没有动作。她只剩一次机会。但那不重要,她希望一次就搞定了。她眼前的世界头一回变得如此清晰冷酷,所有东西都突出明确,她日后再也没见过如此清晰的三维世界。她看见每个颜色、每个角度、每段距离。恐惧消失了。她有如猎人,感受到对确凿和臻于圆满的单纯渴求,脉搏变慢,之前歇斯底里握着弹弓颤抖的手也放松了,再度变得稳定自然。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从来不曾如此饱满。她隐约听见噗噗声,但无所谓,管它是什么声音。她往左移,将弹弓的橡皮筋拉成长长的V形,等候狼人的庞然大头落入准星范围中。
狼人的爪子再度扫来,本试着闪躲,但转眼间已经落入它的掌中。它将本往前甩,仿佛当他是破布娃娃。它张开血盆大口。
“浑蛋——”
本用拇指戳进狼人的眼睛,狼人高声哀号,爪尖划破他的运动衫。本猛缩小腹,但爪子还是在他身上划了一道又辣又痛的伤口。鲜血迸出,洒在裤子、运动鞋和地板上。狼人将他扔向浴缸。本脑袋撞了一下,眼冒金星,挣扎着想坐起来,发现腿间全都是血。
狼人猛然转身,本眼前的世界依然清楚得离谱,他看见它穿着褪色的李维斯牛仔裤,缝线都绷开了,一条粘着干涸鼻涕的红色大方巾,就是列车员常带的那种,从一边后口袋露了出来。而它身上那件黑橘两色高中外套上写着“德里高中谋杀队”,底下是名字“潘尼歪斯”,中央是背号“13”。
它再度扑向威廉。威廉已经站起来背靠着墙,定定望着它。
“射它,贝弗莉!”理查德再次大叫。
“哗哔,理查德。”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仿佛来自两千公里外。狼人的脑袋突然出现在准星里,她将橡皮罩对准它一只眼睛,松手发射。她两只手都没颤抖,动作就和所有人到垃圾场试射罐子分出高下那天一样平顺自然。
电光火石间,本想:哦,贝弗莉,要是你再失手我们就完了,我不想死在这么脏的浴缸里,但我出不去。她没有失手。一只圆洞(不是绿色,是死黑)忽然出现在狼人口鼻上端。贝弗莉瞄准右眼,只偏了不到一厘米。
狼人尖声哀号,声音听起来像人一样,夹杂着惊讶、痛苦、恐惧与愤怒,震得本耳鸣。接着那个圆洞消失了,被泉涌的鲜血遮住。不是流,而是有如高压水柱般从伤口喷出,弄湿了威廉的脸庞和头发。没关系,本心慌意乱地想,别担心,威廉,反正出去没有人看得见,如果出得去的话。
威廉和贝弗莉逼近狼人,理查德在他们后面歇斯底里地大喊:“再射它,贝!杀了它!”
“没错,杀了它!”埃迪附和道。
“杀了它!”威廉大吼,嘴角颤抖向下扁成弓形。他头发里有一道泛黄的灰泥碎屑,“杀了它,贝弗莉,别让它逃走!”
没子弹了,本慌张地想,我们没子弹了,你们还在说什么?杀了它?但当他看到贝弗莉,他就明白了。就算他的心之前还没向着她,这会儿也爱上她了。贝弗莉再度拉起弹弓,手指包住橡皮罩,不让人看到里面是空的。
“杀了它!”本大吼,手忙脚乱地翻出浴缸。他的牛仔裤和内裤都被血浸湿了,黏着皮肤。他不晓得自己伤得到底重不重。刚才只是一阵灼热,之后就不怎么痛了,但血显然流了不少。
狼人眨着绿色眼眸,目光犹疑、痛苦,鲜血大量喷上外套前襟。
威廉·邓布洛笑了,笑得很温和,甚至可爱……但眼中却没有笑意。“你不该第一个就找上我弟弟的,”他说,“送这个浑球上西天吧,贝弗莉。”
怪物眼中的怀疑消失了——它信以为真了。它扭动柔软的身躯,优雅地转身潜回排水管里。它的形体也跟着改变。德里高中外套融入毛皮里,颜色也消失了,头骨不断变长,仿佛用蜡做成的,开始变软、融化。它的外形变了。本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了它的真面目,让他心脏瞬间冻僵,气喘吁吁。
“我要杀光你们!”排水管里传出怒吼,声音粗嘎野蛮,完全不像人,“杀光你们……杀光你们……杀光你们……”声音愈来愈深、愈来愈远、愈来愈弱,最后终于消失在泵的隆隆低鸣声中。
屋子似乎重重砰的一声静止下来,其实不然。本发现屋子竟然在缩小,回复原本的正常尺寸。它刚才不知施了什么魔法,让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变大,现在魔力消失了,房子有如橡皮筋啪地弹回原状,变回平淡无奇的房子,飘着潮气和一点腐臭味,没有家具摆设,只有酒鬼和流浪汉偶尔来这里喝酒聊天,睡觉躲雨。
它走了。
它走之后,房子忽然静得刺耳。
“我、我们得快、快点离、离开。”威廉说完走到本身旁,本挣扎着想站起来,威廉抓住他伸出来的手。贝弗莉站在排水孔附近低头看着自己,方才的冷酷瞬间消逝,让她肌肤回温,仿佛套入一只温暖的长袜。之前她吸的那口气一定很深。刚才的噗噗声来自她上衣的扣子,因为她的扣子全掉光了,一个不剩。上衣敞开,露出她小小的乳房。贝弗莉赶紧拉上衣服。
“理、理查德,”威廉说,“来帮我拉、拉本,他太、太、太——”
理查德过来帮忙,斯坦利和迈克也来了。四人合力将本扶了起来。埃迪走到贝弗莉身边,伸出没受伤的手笨拙地搂住她的肩膀。“做得好。”他说。贝弗莉号啕大哭。
本摇摇晃晃地跨了两大步,靠在墙上,免得又跌倒。他感到头重脚轻,世界时而黑白,时而彩色,觉得自己就要吐了。
这时,威廉伸手搂住他,感觉强壮又令人安心。
“伤、伤得多、多重,干、干草堆?”
本强迫自己低头检视腹部。他发现只是两个小动作——低头和拉开运动衫的裂口——竟比刚才进这栋房子需要更大的勇气。他以为会看到自己一半的内脏掉出来,像松垮下垂的乳房,却发现伤口已经不再血流如注,只剩缓缓细流。狼人抓出的伤口又长又深,但似乎不会致命。
理查德走了过来,看见伤口歪歪斜斜,从本的胸口往下愈来愈细,一路划到上腹部。他抬头认真看着本说:“它差一点就把你开膛破肚了,你知道吗,干草堆?”
“真的是。”本说。
他和理查德意味深长地互望了一眼,接着同时歇斯底里爆笑出声,喷得对方脸上都是口水。理查德将本搂在怀里,用力拍他的背说:“我们赢了,干草堆!我们干掉它了!”
“我、我们没、没有干掉它,”威廉严肃地说,“我、我们只是运、运气好。趁它还、还没回心转、转意之、之前,我、我们快、快走吧。”
“走去哪里?”迈克问。
“荒、荒原。”威廉说。
贝弗莉走到他们面前。她依然紧抓上衣,双颊鲜红:“地下俱乐部吗?”
威廉点点头。
“谁可以借我一件衣服?”贝弗莉问,脸红到了极点。威廉低头瞄了她一眼,脸庞瞬间恢复血色。他匆匆转开目光,但本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顿时充满郁闷与嫉妒。因为那一瞬间,威廉察觉了之前只有本察觉的事。
其他人也看到了,纷纷转头避开。理查德朝手背咳嗽,斯坦利脸红了,迈克·汉伦倒退一两步,仿佛真的看见她手掌下的乳房,被那小巧白皙的微微隆起吓到似的。
贝弗莉仰头,将纠结的头发往后甩。虽然还是脸红,但神情很可爱。
“没办法,我是女孩儿,”她说,“也没办法阻止胸部变大……到底有谁能借我一件衣服?”
“当、当然,”威廉说。他脱下白色T恤,露出瘦弱的胸膛,肋骨清晰可见,肩膀晒得黑黑的,长满雀斑,“拿、拿去。”
“谢谢,威廉。”她说。两人四目相对,周围热得冒烟,但威廉这回没有移开目光。他直直望着贝弗莉,眼神非常像大人。
“不、不客气。”他说。
祝福你,威老大,本心想,转头避开两人的凝视。他很受伤,就算吸血鬼和狼人也伤不了他那么深。但他又觉得郎才女貌。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词,不过已经有了那个概念。看他们互相凝视,就像趁她松开手换穿威廉的T恤时,偷看她裸露的乳房一样错到极点。但即使如此,你还是不可能像我一样爱她,永远不可能。
威廉的T恤几乎盖到了她的膝盖。若非底下还有牛仔裤,她看起来就像只穿着连身衬衣一样。
“走、走吧,”威廉又说了一次,“我不晓、晓得你们怎、怎么样,但我觉、觉得今天真、真够累的。”
他们都是。
他们在地下俱乐部待了一个小时,窗户和门都开着。俱乐部里很凉,而且他们运气好,荒原那天很安静。他们默默坐着,没什么交谈,各自沉浸在思绪里。理查德和贝弗莉轮流抽一根万宝路烟,埃迪拿起喷剂匆匆吸了一口,迈克打了好几次喷嚏,频频道歉,说他着凉了。
“您只会着这种道,先生。”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语气还算和善。
本一直希望刚才在内波特街发生的疯狂插曲只是一场梦。它会过去,会消失无踪的,就像噩梦那样。虽然醒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十五分钟后你连梦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结果不然。当时发生的一切,从他奋力挤进地窖窗户到威廉用厨房的椅子破窗而出,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记忆里。那不是梦。他胸膛和腹部的干涸伤口也不是梦,不管他母亲看不看得见都一样。
最后,贝弗莉站起来说:“我得回家了,我想趁妈妈回来之前换好衣服。要是她看见我穿着男生的衣服,绝对会杀了我。”
“她会宰了您,女士,”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而且慢慢宰。”
“哔哔,理查德。”
威廉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我会把衣服还你,威廉。”
威廉点点头,挥手表示没关系。
“没穿衣服回家,你会怎么样吗?”
“不、不会,反正他、他们很少注、注意我。”
贝弗莉咬着丰满的下唇点点头。这么一个十一岁女孩,个子高高的,除了美丽之外,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威廉?”
“我不、不知道。”
“事情还没完,对吧?”
威廉摇摇头。
本说:“它会更想逮到我们。”
“再做银弹珠吗?”贝弗莉问他。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忍受她注视他。贝,我爱你……就让我保留这一点吧。你可以爱威廉,爱全世界,想爱什么就爱,但请让我爱你,让我继续爱你,我想这就够了。
“我不晓得,”本说,“我们是可以再做,但是……”他耸耸肩,没有把话说完。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就是说不出口——说他觉得像怪兽电影,但又不同。他看到的木乃伊和电影里的不一样……让人确定它的真实性。狼人也是——他能做证,因为他和狼人近距离接触过,近得令人手脚发软,而这是任何电影(甚至3D电影)都做不到的。他曾经将手伸进它铁丝般纠结的毛发中,在它的绿色眼眸里看见浅橘色的微小火光(像毛球一样!)。这些事情都……呃……都是梦境成真。而梦境一旦成真,就会脱离做梦者的控制,成为自由的致命怪物,能独立行动。银弹珠有用,是因为他们七人都相信它有用。但他们没有杀死它。下回它以新的面貌接近他们时,银弹珠将威力不再。
本看着贝弗莉,心想:威力啊威力。他已经没事了。贝弗莉再次望着威廉,两人四目相对,沉浸在对方眼中。虽然只有片刻,本却觉得好久好久。
说到底,一切都和力量有关。我爱贝弗莉·马什,所以她对我有影响力。她爱威廉·邓布洛,所以他对她有影响力。但我想威廉会爱上她的。也许因为她的脸庞、她说“没办法,我是女孩”时的表情,也许因为瞥见她的乳房,甚至只因为(光线角度对了)她的眼眸和长相。都无所谓。但只要他爱上她,她就会开始对他有影响力。就像超人很有力量,除了遇到克里普顿石之外。蝙蝠侠也很有力量,只是不能飞,也不能看穿墙壁。我母亲对我有影响力,她要工作,她的老板对她有影响力。人人都有力量……或许只有小孩和婴儿例外。
但他马上想到,连小孩和婴儿也有力量。他们能一直哭,哭到你非得做点什么让他们停止落泪为止。
“本?”贝弗莉回头看着他说,“你的舌头被猫吃掉了吗?”
“啊?没有,我只是在想力量这件事,关于银弹珠的威力。”
威廉紧盯着他。
“我在想银弹珠的力量来自哪里。”本说。
“这、这、这——”威廉才开口就停了下来,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真的得走了,”贝弗莉说,“改天见喽?”
“当然,明天见,”斯坦利说,“我们明天要打断埃迪的另一只手。”
所有人都笑了。埃迪拿起喷剂,假装要丢斯坦利。
“那就再见啰。”贝弗莉说完便爬出俱乐部走了。
本看着威廉,发现他刚才没有笑,脸上依然是沉思的神情。本知道你得喊他两三次,他才会回应。他知道威廉在想什么。他自己接下来几天也会想着同样的问题。当然不会一直想。他还得帮母亲晾衣服、收衣服,在荒原玩枪和捉迷藏,而八月头四天大雨不断,他们七人会在理查德·托齐尔家大玩掷骰子游戏:设路障,拼命将别人送回原点,用各种方法掷骰子,任凭雨在屋外稀里哗啦。他母亲会说她觉得帕特·尼克松是美国最美的女人,但他认为是玛丽莲·梦露(他觉得贝弗莉很像玛丽莲·梦露,只有头发不像),这会让她花容失色。他会大吃特吃香蕉小蛋糕、巧克力夹心派和巧克力夹心饼,坐在后院读《幸运星与水星月亮》。与此同时,他胸口和腹部的伤口也会愈合成疤,开始发痒。因为生活不会停下脚步,而在十一岁这个年纪,即使聪明灵敏如他,对发生的事件也不会感觉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他能接受内波特街的遭遇,因为这世界本来就充满了惊奇。
但某些特别的时刻,他还是会将问题拿出来思索:银的力量、弹珠的力量——那种力量到底来自何处?力量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如何取得?怎么使用?
他觉得,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就取决于这些问题。有一天晚上,雨水规律地打在屋顶和窗上,像催眠曲一样让他昏昏欲睡。忽然间,他想到还有一个问题。或许这才是唯一的问题。它是有形体的,他差点就看到了。见到形体就可以揭开秘密。力量也是如此吗?可能是。力量不是和它一样,都有改变形体的能力吗?婴儿半夜哭泣、原子弹、银弹珠、贝弗莉和威廉彼此凝望,都是那样。
所以,力量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两个星期,什么事都没发生。
德里:插曲之四
你会输的,
不可能都是你赢。
你会输的,我不是说了?
我知道,漂亮宝贝,
我知道麻烦就要来了。
——约翰·李·胡克,《你会输的》
一九八五年四月六日
我说,各位朋友邻居,我今晚喝醉了,烂醉如泥。我从沃利酒吧开始喝,猛灌纯麦威士忌,后来又去中央街,在酒铺关门前半小时买了第五瓶。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朝狂饮明朝愁。此时此刻,一个醉醺醺的黑人坐在已经闭馆的图书馆里,面对这本册子,左边摆着一瓶老肯塔基威士忌。我母亲常说“实话实说,去妖除魔”。但她忘了告诉我,你有时就是拿魔鬼没辙。爱尔兰人知道这一点,但那是废话,因为他们是白种黑人。而且谁晓得,说不定他们比我们还厉害。
就来谈喝酒和魔鬼吧。各位记得《金银岛》吗?本保酒吧的老船长?“咱们会干掉他们的,兄弟!”我猜那个蠢老头真的相信这句话。几杯朗姆酒或威士忌下肚,你什么都会信。
喝酒和魔鬼,好的。
我有时很好奇,要是我将深夜写的这些东西出版,点出一些德里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还能待多久。图书馆有理事会,共十一名理事,其中一位是七十岁的作家,两年前中风,目前经常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在每次聚会的议程表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少人看过他从鼻毛浓密的鼻孔里挖出又大又干的鼻屎块,小心翼翼地放进耳朵,好像要仔细保存似的)。还有一位作风强势的女理事,和医生丈夫从纽约搬来这里,经常滔滔不绝埋怨德里太乡下,没有人了解犹太经验,还有得到波士顿才能买到像样的裙子。这个得了厌食症的大小姐上回直接跟我交谈,没通过中间人,已经是大约一年半前的理事会圣诞晚宴了。她喝了一堆杜松子酒,问我德里有没有人了解黑人经验。我也喝了很多杜松子酒。我说:“葛拉德里女士,犹太人或许神秘到家,但黑人是无人不晓。”她听完呛到了,身体猛然一转,裙摆飘飘,露出了底裤(可惜没什么好看,如果是卡罗尔·丹纳小姐就好了),我和她最后一次的非正式谈话便结束了。损失不大就是了。
其他理事会成员都是伐木巨子的后代。他们支持图书馆,纯粹出于世代相传的补偿心态。他们当年强暴树木,现在照顾木浆做成的书本,就像花花公子年过四十,决定抚养年少轻狂时留下的私生子一样。他们的祖父和曾祖父在德里和班戈以北播种、育树,再用斧头和钩梃强暴嫩绿的新木,砍劈、削剪、剥皮,毫不留情。他们从克里夫兰担任总统开始,破开大片森林的处女膜,到威尔逊总统中风时,森林已经开垦殆尽。这些穿着蕾丝的恶棍强暴了森林,在森林里播下残株与杂木,让德里摇身一变,从死寂的造船小镇变成蓬勃兴旺、酒吧从不打烊、娼妓彻夜干活的地方。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伐木工人埃格伯特·梭罗古德告诉我,他曾经在贝克街的一个小房间里上了一个瘦巴巴的妓女(贝克街已经不存在了,过去欢腾喧闹的街道如今成了中产阶级公寓住宅区)。
“我把小兄弟塞进去时,才发现她躺在一摊精液里,大概有两厘米深,刚刚凝固不久。我说:‘姑娘,你难道不擦身体吗?’她低头看了一眼说:‘你要是想继续,我就换床单。我想壁橱里还有两条。九点、十点那时候,我还知道我躺在什么上头,但到了半夜,我已经麻到极点了,就算运到艾尔斯沃斯也不会有感觉。’”
这就是德里二十世纪头二十年的景况:繁荣热闹、酗酒狂嫖。从四月冰融到十一月结冰,佩诺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齐格河漂满了原木。到了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硬木也少了,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大萧条期间寿终正寝。少数伐木巨子因为将钱存在纽约和波士顿的银行,勉强撑过难关,却让德里的经济自生——或自灭。他们退居西百老汇的豪宅中,将小孩送到新罕布什尔、麻省或纽约的私立学校,靠利息和政治人脉过活。
梭罗古德在沾满精液的床上和廉价妓女共度春宵的七十多年后,巨子们留下的光秃秃的野生林地,遍布在佩诺布斯科特河和阿鲁斯图克郡,以及雄踞西百老汇两条街的维多利亚式宅邸……当然还有我这间图书馆。但只要我出版任何有关白礼军团、黑点酒吧大火、布拉德利帮枪战……或克劳德·赫鲁和银币酒吧事件的文字,这些家住西百老汇的大好人就会立刻将“我的图书馆”从我手中夺走。
银币这家啤酒屋,一九〇五年九月发生了美国历史上最诡异的屠杀案。德里现在还有几名耆老宣称记得当年的事件,但我只相信梭罗古德的说辞。事发当时,他十八岁。
梭罗古德目前住在包尔森赡养院,牙齿全掉光了,讲话有浓浓的圣约翰谷下东法语腔,如果把他的话听写下来,可能只有老缅因人才读得懂。我之前在这本胡言乱语册里提到缅因大学的民俗学者桑迪·埃夫斯,是他帮我将录音翻译成英文。
据梭罗古德说,克劳德·赫鲁是“几女森的间种,乙只言紧会响约光下得木妈言紧乙央顶着泥”。
(翻译:妓女生的贱种,一只眼睛会像月光下的母马眼睛一样盯着你。)
梭罗古德说他(和所有跟克劳德·赫鲁共事过的人都)认为那家伙和偷鸡的狗一样机灵……因此他会在银币大开杀戒简直不可思议,不像他会做的事。直到案发之前,德里的伐木工人一直认为赫鲁顶多只会在森林里放放野火。
一九〇五年的夏天漫长而炎热,发生了许多场野火。其中最大的一场就是赫鲁引发的。他事后承认,他那天只是点了一根蜡烛放进火种和木片堆里,没想到却烧掉了黑文镇大银针森林约八万平方米的原始硬木,浓烟的味道连坐在四十公里之外德里一里坡的马车里都闻得到。
那年春天有人提议组织工会,四名伐木工人参与筹划(其实找不到人,缅因州工人当年全是反工会分子,现在大部分还是),克劳德·赫鲁便是其中之一。他可能觉得工会活动能让他有机会说大话,在贝克街和交易街开怀畅饮。赫鲁和另外三名伐木工人自称“筹划者”,伐木巨子称他们是“滋事分子”,并且在门罗、黑文镇、桑姆纳农场和米利诺基特伐木区的伙房外张贴告示警告伐木工人,只要谈及工会就立刻开除。
同年五月,特拉普汉诺奇发生罢工,虽然很快就被反罢工者和保安官(这一点其实很怪,因为当时有将近三十名“保安官”挥舞斧柄敲人脑袋,但在那一天之前,特拉普汉诺奇只有一名保安官,而且根据一九〇〇年的人口普查,当地居民也只有七十九人)破坏,但赫鲁和其余的筹划者还是认为罢工大获成功,因此便到德里买醉庆祝,进行更多“筹划”……或“滋事”,看你站在哪一边。总之,筹划一定很耗水分,他们造访了地狱半亩地的大多数酒吧,最后在银币酒吧落脚。四人勾肩搭背,喝到快尿失禁,从工会歌唱到通俗小调,像是《母亲从天堂望着我》——我觉得做母亲的从天堂看到儿子这副德行,应该只想转头不看吧。
梭罗古德说,赫鲁加入工会运动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戴维·哈特韦尔。哈特韦尔是主要的“筹划者”和“滋事分子”,而赫鲁爱上了他。不只赫鲁,参与工会运动的男人几乎都爱哈特韦尔,爱得又深又激情。那是一种骄傲的爱恋,唯有具备神一般吸引力的男人,才能让他们如此着迷。“戴威·哈特伟尔邹鲁由冯,干绝犬失届有乙半疏于他,领一半和他水豁不融。”梭罗古德说。
(翻译:戴维·哈特韦尔走路有风,感觉全世界有一半属于他,另一半和他水火不容。)
赫鲁跟着哈特韦尔一头栽进“筹划”大业,就算哈特韦尔决定到布鲁尔或巴斯造船,到佛蒙特州盖七柱桥或将小马快递带回西部,他也会紧紧跟随。赫鲁狡猾而又苛刻,我想这样的人在小说里一定是大坏人,没有半点长处。但就算一个人一辈子不受信任也不信任人,被社会遗弃又自我放逐(当个窝囊废),他还是能找到一个朋友、爱人或家人,愿意让他生死与共,就像忠狗对待它的主人。赫鲁和哈特韦尔似乎就是这样。
总之,那天四人住进了布伦特伍德艾姆斯旅馆。当时的伐木工人都称呼那里是“漂狗”。旅馆后来倒了,绰号的由来也随之湮灭。四人住进旅馆,却没有人退房,其中一人(安迪·德列塞普)下落不明。根据传闻,他可能到朴次茅斯享清福了,但我很怀疑。另外两名“滋事分子”安塞尔·比克福德和戴维·哈特韦尔被人发现面朝下漂浮在坎都斯齐格河上。比克福德的头不见了,被人用伐木用的双人锯硬生生砍断了。哈特韦尔的双腿不翼而飞,发现尸体的人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恐惧的表情。哈特韦尔的嘴和双颊塞得鼓鼓的,发现者将他翻过来撬开双唇,七根脚趾立刻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在泥巴上。有些人猜另外三根脚趾是工伤失去的,也有人认为被他死前吞下去了。
两人的衬衫背上都钉了一张纸,写着“工会”两个字。
自始至终,克劳德·赫鲁都没有因为一九〇五年九月九日深夜发生的银币酒吧事件而受审,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五月那晚只有他一个人幸免于难。我们只能假设他一个人生活久了,和野狗一样很懂得抽身之道,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就闪。但他为什么没带着哈特韦尔?还是他被其他“煽动者”带到森林里了?他们可能想将他留到最后,结果他趁哈特韦尔在黑暗中惨叫(但随即因为嘴巴被塞了脚趾而声音模糊)吓走野鸟时逃之夭夭。没有人知道真相如何,也永远无法确知,但我觉得我刚才提的这个说法是对的。
从此之后,克劳德·赫鲁成了幽灵般的人。他常走进圣约翰谷伐木区,和其他工人一起在伙房前排队领炖肉吃,吃完走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不是工人。每隔几周,他就会到温特波特一间酒吧大谈工会的事,誓言揪出杀人凶手,为朋友报仇。他反复提到三个名字:汉密尔顿·崔克、威廉·米勒和理查德·鲍伊,这三人都住在德里,在西百老汇拥有复折圆顶山形墙邸宅,房子至今还在。多年后的黑点酒吧纵火案,这三人和他们的孩子都是嫌犯。
有人想逮住克劳德·赫鲁,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六月几场野火之后。但他虽然经常被人瞧见,却总是溜得很快,对危险有着动物般的直觉。就我目前找到的资料,警方不曾对他发出半张拘捕令,也没有碰他。也许当局担心用纵火案把赫鲁送上法庭,他不晓得会抖出什么来。
总之,那年酷暑,德里和黑文附近的森林野火不断,小孩陆续失踪,斗殴案和谋杀案也比平常频繁。一股恐惧的气氛笼罩着德里,就和飘向一里坡的浓烟一样闻得到,也摸得着。
大雨终于在九月一日来到,而且下了整整一周。德里镇中心汪洋一片,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西百老汇的地势比镇中心高,肯定有不少住户松了一口气。既然那个疯子这么爱躲,就让他在林子里窝一整个冬天吧,他们可能是这么说的。今年夏天他已经没戏唱了,只要明年六月树根干了之前逮到他就好。
接下来就是九月九日。事发原因我无法解释,梭罗古德也无法解释,据我所知没有人能解释。我只能陈述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银币酒吧挤满了痛饮啤酒的伐木工人。酒吧外天色渐渐变暗,显得迷蒙而漆黑。坎都斯齐格河水面高涨,闪着黯淡的银光,所有河道都是满水位。据埃格伯特·梭罗古德说,当时“狂风大作,风从尼库奉传进去,吹得尼屁古裂开”。街道泥泞不堪,酒吧里有一桌人在玩牌,是威廉·米勒手下的工人。米勒是GS&WM铁路的股东,也是拥有数百万亩原木林的伐木业巨子。那晚在银币酒吧玩牌的包括临时伐木工和铁路警卫,都爱惹是生非,其中两人还坐过牢。待过监狱的是廷克·麦卡奇恩和弗罗伊德·考尔德伍德,至于其他的人,包括莱思罗普·朗兹(绰号艾尔·卡图克,这个绰号的由来和漂狗旅馆一样没人知道),“丑呆”大卫·格雷尼尔和埃迪·金。金留着胡子,眼镜和肚子一样凸。那两个半月一直有人盯着克劳德,他们可能就是其中几个。五月哈特韦尔和比克福德遇害当时,这些人好像小小狂欢了一下。但只是好像,没有半点儿证据。
梭罗古德说,酒吧很挤,塞了几十个大男人,喝酒吃菜,啤酒和汤汁滴在布满木屑的泥土地板上,滴得到处都是。
酒吧的门开了,克劳德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伐木用的双刃斧。他走到吧台前,用手肘挤出一个位子,梭罗古德站在他左边,他说克劳德闻起来就像炖臭鼬。酒保帮克劳德倒了一杯啤酒,用碗装了两颗水煮蛋,再给他一个盐罐。克劳德递了一张两美元钞票给酒保,将找回的零钱——一美元八毛五——收回伐木外套的口袋里。他在蛋上撒了盐吃了,接着在啤酒里撒盐,喝完后打了个酒嗝。
“外头空间比较大吧,克劳德。”梭罗古德说,好像他不晓得那年夏天缅因州有半数执法人员都等着逮赫鲁似的。
“你说得没错。”赫鲁说,只不过他来自加拿大,所以听起来比较像“尼索得没搓”。
他又点了杯啤酒,喝完又打了嗝。酒吧依然人声鼎沸。有几个人喊他,克劳德向他们点头挥手,但脸上没有笑容。梭罗古德说赫鲁看起来半梦半醒。打牌的家伙还在玩儿,艾尔·卡图克正在发牌。没有人想到要提醒那几个家伙,跟他们说赫鲁在酒吧里……但他们的桌子离吧台不超过六米,又有不止一个人喊了克劳德,实在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继续打牌,没有意识到他的杀机,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赫鲁喝完第二杯啤酒后向梭罗古德打了个招呼,扛起他的双刃斧离开了。他走向威廉·米勒等人的牌桌,开始砍人。
弗罗伊德·考尔德伍德刚倒了一杯纯麦威士忌,正准备将酒瓶放回桌上,赫鲁竟然突然出现,斧头一挥砍断了他抓着酒瓶的手。那手和身体断开,露出湿淋淋的软骨和剁断的血管,但手指起先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接着手才像死蜘蛛般落在桌上,鲜血从断腕迸射而出。
吧台有人点酒,还有一个家伙问酒保琼西是不是还在染头发。“我从来没染过头发。”琼西没好气地说。他很以头发为自豪。
“我在马寇特尼酒吧遇到一个妓女,她说你那里的毛白得像雪一样。”那家伙又说。
“她撒谎。”琼西答道。
“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瞧瞧。”名叫弗克兰的伐木工人说。赫鲁来之前,梭罗古德和他喝过几轮啤酒。他这话引来了更多笑声。
他们背后传来考尔德伍德的尖叫声。吧台边有几个人匆匆瞄了一眼,正好看到赫鲁将斧头砍进廷克·麦卡奇恩的脑袋里。廷克个头很高,胡子由黑转白。被砍时他正要起身,只见他血流满面地坐回原位,赫鲁拔出斧头,廷克又开始站起来。赫鲁斜举斧头朝他背上一砍,梭罗古德说他听见砰的一声,很像一堆衣服扔在地毯上的声音。廷克扑倒在桌上,牌从手里掉了出来。
牌桌旁的其他人咆哮大叫。考尔德伍德右手腕不停出血,他一边尖叫,一边用左手去捡自己的右掌。“丑呆”格雷尼尔有枪(梭罗古德称之为怀枪,因为用枪套收在肩膀附近),却怎么也掏不出来。埃迪·金想要起身,却连人带椅往后摔了出去。他还来不及站起来,赫鲁已经跨立在他身上,斧头在他头上挥舞。金高声尖叫,高举双手试图阻挡。
“求求你,克劳德,我上个月才刚结婚!”金哀号道。
赫鲁大斧一挥,斧头几乎整个埋进金的啤酒肚里,鲜血喷到银币酒吧的梁柱天花板上。金在地上匍匐前进,赫鲁有如劈砍软木的伐木工人,熟练地前后拉动斧刃,让它挣脱束缚,从金身上拔出来。接着他又将斧头高高举起往下猛砍。金不再尖叫,但克劳德·赫鲁还没放过他,他开始将金剁成碎片,好像要做引火木一样。
吧台边的顾客已经聊起今年冬天会是如何了。来自帕米拉的农夫弗农·斯坦奇菲尔德预测是暖冬,他的座右铭是“秋天大雨、冬天无雪”。在德里诺格勒路拥有农地的艾尔菲·诺格勒(他种豆子和甜菜的地方如今已经没了,变成长十四公里的六车道州际公路)看法不同,他猜今年会是寒冬。他说今年毛毛虫身上环圈很多,他还看过八圈的,破了之前的纪录。某甲说今年会霜冻,某乙说会泥泞不堪,大伙儿立刻想起一九〇一年的暴风雪。琼西分送啤酒和水煮蛋。在他们身后,尖叫声还在继续,血流成河。
问到这里,我关掉录音机,问梭罗古德说:“怎么会这样?你是说你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知道但不理会?”
梭罗古德缩起下巴,抵着沾满食物的背心的第一颗扣子。他眉头紧锁,狭小、拥挤而又飘着药味的房间陷入冗长的沉默,后来我忍不住了,正想再问他一次,梭罗古德答道:“我们知道,但感觉没什么。就好像政治,没错,就是那样。就好像镇上的事情,最好交给懂政治的人去搞,给懂镇上事务的人去干,工人别插手最好。”
“你是说一切都是命,只是不好意思直说?”我忽然问道。这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我完全不认为老迈迟缓又不识字的梭罗古德会回答……但他却回答了,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嗯,”他说,“可能吧。”
吧台边的男人继续聊天气,克劳德·赫鲁继续砍人。“丑呆”格雷尼尔总算将怀枪掏出来了。克劳德再度劈向破碎得不成人形的金。格雷尼尔的子弹打在斧头上,发出火光和锵的一声。
艾尔·卡图克站起来,开始往后退。他手里还拿着牌,但牌从最下面一张开始不断滑落地面。克劳德紧跟不舍,艾尔·卡图克伸出双手,“丑呆”格雷尼尔又开了一枪,但离克劳德超过三米。
“住手,克劳德。”艾尔·卡图克说。梭罗古德说他好像想挤出笑容。“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从来不和他们厮混。”
克劳德只低吼一声。
“我在米利诺基特,”艾尔·卡图克说,声音愈来愈像尖叫,“我用我母亲的名字发誓,我那时在米利诺基特!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人……”
克劳德举起滴着血的斧头,卡图克将剩下的牌扔到克劳德脸上。斧头刷的一声往下砍,艾尔·卡图克侧身闪躲,斧刃砍进银币酒吧的木板后墙里。艾尔·卡图克想要逃,克劳德拔出斧头,放在两只脚踝之间。艾尔·卡图克在地上爬行,“丑呆”格雷尼尔又朝克劳德开了一枪,正中他的大腿。
艾尔·卡图克披头散发,慌张地朝酒吧门口爬去。克劳德口中喃喃自语,一边咆哮一边再次挥动斧头。只见艾尔·卡图克的头颅滚过布满木屑的地板,舌头从齿间挤出来,感觉很诡异。头颅滚到一个名叫瓦尔尼的伐木工人脚边停了下来。瓦尔尼已经在银币酒吧待了快一天,醉得搞不清自己在陆地或海上。他看也不看就将头颅踢开,一边吆喝着要琼西再帮他倒一杯啤酒来。
艾尔·卡图克又爬了将近一米,鲜血从他脖子喷射而出,接着他才发现自己死了,终于倒地不起。现在只剩“丑呆”格雷尼尔了。克劳德转身向他,但丑呆已经跑进厕所,将门锁上了。
克劳德一边狂砍,一边咆哮怒骂,胡言乱语,嘴角不停滴着口水。他闯进厕所里头,发现“丑呆”不见了,但又冷又透风的厕所没有窗户。克劳德低着头呆立了半晌,强壮的双臂沾满鲜血。接着他大吼一声,掀开茅坑的盖子,正好瞥见“丑呆”的靴子消失在外屋墙底的破挡板后。“丑呆”在大雨滂沱的交易街上狂奔,从头到脚沾满粪便,哀号着他就要被杀了。他躲过一劫,没在银币酒吧屠杀案中丧命。那群人只有他生还,但他的粪遁法却从此沦为笑柄。被人笑了三个月后,他永远离开了德里。
“把门关上,克劳德,粪坑臭死了。”梭罗古德说。克劳德乖乖地将斧头扔到地上,走回纸牌散落一地的桌边,将埃迪·金的断腿踢开。他坐下来,双手抱头,就这样待着。其他人继续喝酒聊天。五分钟后,酒吧来了几个人,包括三四名警员(带头的是拉尔·梅琴的父亲的父亲,他一看见现场血肉模糊,就心脏病发被送到史拉特医生的诊所去了)。克劳德·赫鲁被人带走,温驯得像一头绵羊,似乎没有睡醒。
那天晚上,屠杀案的消息传遍了交易街和贝克街的酒吧。带着酒疯的正义怒火不断飙升,酒吧关门时,已经有七十多人集结逼向监狱和法庭。他们手拿火炬及灯笼,有人带枪,有人带斧头,还有人带钩梃。
郡警长隔天中午才会从班戈轮值到德里。拉尔·梅琴的父亲心脏病发躺在史拉特医生的诊所里。两名警员在办公室里玩克里比奇牌,听说暴徒来了立刻溜之大吉。一班醉汉破门而入,将克劳德·赫鲁从牢房里拖出来。他没有什么反抗,看起来脑袋空空,头昏眼花。
他们将克劳德扛在肩上,像扛着美式足球英雄一样走过运河街,再将他吊死在运河边一棵老榆树上。“他已经神志不清,只踹了两下就嗝屁了。”梭罗古德说道。就镇史记载,缅因州这一带只发生过这一次私刑。不用说,《新闻报》当然没报道。克劳德在银币酒吧大开杀戒时,许多人事不关己继续喝酒,后来却把克劳德吊死了。他们的心情一到半夜就变了。
我问了梭罗古德最后一个问题:那天他见到了不认识的人吗?让他觉得陌生、古怪、有趣的人?说不定像个小丑?他可能下午在吧台边喝酒,深夜趁着酒酣耳热鼓动大伙儿将谈话变成私刑,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可能有吧。”梭罗古德说。谈到这里,他已经累得频频点头,准备午睡了,“事情发生太久了,先生,太久太久了。”
“但你还记得。”我说。
“我记得自己心想班戈那天一定有游园会之类的,”他说,“我当时在血桶酒吧喝酒,离银币酒吧只有六家店。那里有个家伙……蛮滑稽的……不停地空翻和翻筋斗……耍杯子……表演把戏……将四枚硬币放到额头上,硬币没掉下来……很滑稽,你知道……”
他干瘦的下巴又抵到胸口,感觉就要在我面前睡着了。他嘴角浮现唾沫,嘴巴四周和女士零钱包一样皱。
“那之后我又见过他几次,”梭罗古德说,“我想可能是他那天晚上太开心了……于是决定留下来。”
“没错,他已经待很久了。”我说。
梭罗古德只是虚弱地哼了一声,便在窗边椅子上睡着了。窗台摆了一排药,看起来像一群老兵。我关掉录音机,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他就像来自一八九〇年的古怪时空旅人,回忆那个还没有汽车、电灯、飞机与亚利桑那州的时代。潘尼歪斯也在,带领他们完成一场庸俗的杀戮——在德里的悠久历史中,这只是另一场庸俗的杀戮。一九〇五年的屠杀案开启了一段恐怖时期,来年复活节的基奇纳钢铁厂大爆炸便是其中之一。
这让我想到一些有趣的问题,而且据我所知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例如,它到底吃什么?我知道有些小孩被吃了,因为身上有咬痕,不过也许是我们让它这么做的。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只要在森林里被怪物抓到,一定会被它吃掉。这可能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坏的结局。但怪物其实靠信念维生,对吧?我很难抗拒以下这个结论:食物或许是生命的来源,但力量的来源却是信念。而说到信念,有谁比得上小孩子?
问题是,孩子会长大。在教堂,力量是经由定期仪式来巩固和更新的,而在德里似乎也是如此。孩子长大之后不是失去相信的力量,就是灵性和想象力残缺,难道这便是它的自卫之道?
没错,我想这就是关键。要是我打了电话,他们会想起多少?又会相信多少?是让他们彻底终结惊恐,还是害他们被杀?他们被召唤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最新这一周期的每一桩命案都是召唤。我们曾经两次差点杀死它,最后逼它躲进城镇底下的渠道和恶臭房间里。但我想它还知道另一个关键:它可能长生不老(或几乎不会死),但我们会死。信念能让我们成为怪物杀手,也是力量的来源,但它只要等信念的力量消退就好。二十七年。也许只是它睡上一觉的时间,就像我们睡午觉一样短,让它精神百倍。它醒来还是原本的它,但我们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岁月。我们的视野变窄了,对魔力的信念(这信念让魔力成为可能)也黯淡了,就像跋涉一整天后的新鞋一样。
它为何要召唤我们?何不让我们自生自灭?我想是因为我们差点杀死它,因为我们让它害怕,因为它想复仇。
现在。现在我们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牙仙、糖果屋和桥底下的怪兽,于是它又准备好面对我们了。回来吧,它说,回来吧,让我们在德里做个了断。带着弹弓、弹珠或溜溜球回来吧!我们来玩一场!回来吧,让我看你们是否还记得最简单的事,还懂不懂当个孩子,因信念而安全,同时害怕黑暗。
最后这一件事,我可以拿一千分。我怕黑,怕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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