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妹妹-第六章 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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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办公室里太热了,从窗户倾泻进来的阳光令房间的温度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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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

    星期六早上大约八点半,估摸这个时候很多人还没起床,人行道上几乎空无一人。我驾车来到皇家检察署大楼时,前台只有一个接待,着装也不正式,我走进电梯,发现电梯里面也没人。我上到三楼,暗恋莱特先生的秘书小姐今天也不在,所以,我径直经过接待处,朝莱特先生的办公室走去。

    我看到他已经把咖啡和矿泉水替我一字排开放在那里。

    “你确定自己好些了吗,真的可以继续吗?”他问。

    “当然。我现在感觉就挺好的。”

    他让磁带呼呼地转起来。但他仍然关切地看着我,我想从昨天开始,他准是把我当成了一个远比他想象的要脆弱得多的人。

    “我们能从尸检报告开始吗?你问警方要过复印件。”

    “可以。两天后尸检报告寄到了我手上。”

    莱特先生面前就有一份尸检报告,紧要的部分用黄色的笔标记出来了。我知道黄色部分的内容,等会儿就会告诉你,但有一句话原本没有用黄色高亮标记出来,却刻在我的记忆里。在尸检报告的开头,病理学家“以灵魂和良知”立下重誓。你的尸体并非是以冰冷的科学方法分析的,而是采用一种更人性化的古老方法。

    伦敦切尔西和威斯敏斯特医院法医科

    我,医学学士露丝玛丽·迪德科特,在此以我的灵魂和良知保证,二〇一〇年一月三十日,在切尔西和威斯敏斯特医院停尸间,在验尸官保罗·刘易斯-史蒂文森先生的要求下,解剖了苔丝·赫明(二十一岁),家住伦敦切普斯托路三十五号,尸体由伦敦警察厅的芬伯勒警探确认,以下报告真实有效。

    这是一具白种高加索女性尸体,身形偏瘦,身高五英尺七英寸。有证据显示死前两天曾经分娩。

    右膝和右肘有两处旧伤,是幼年时期留下的。

    右手手腕和前臂有一道长达十厘米、深四厘米的新伤,前臂骨间肌肉被切断,伤及桡动脉。左手手腕和前臂有一道较小的伤口,长五厘米、深两厘米,以及一道较大的伤口,长六厘米、深四厘米,尺动脉被切断。这些伤口均是由尸体旁边发现的五英寸长剔骨刀造成的。

    除了这些伤口,我没有找到任何淤伤、疤痕或者别的痕迹。

    没有证据表明死者在最近有过性行为。

    血液和尸体组织的采样均已完成,并已提交公共验证科相关人员进行分析。

    我估计该年轻女子死于解剖前六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三日。

    从解剖判断,我的结论是,该名年轻女子的死因是手腕和前臂动脉被割破后大量出血。

    二〇一〇年一月三十日 伦敦

    这份报告我看了不下百次,但“剔骨刀”三个字跟我第一次见到时一样,仍是那样的恶毒,难怪那把家用的赛巴迪刀有点儿钝了。

    “公共验证人员的结果也附在里面吗?”莱特先生问(里面还有血液和尸体组织检验的结果,是最初的尸检报告完成后在另一间实验室做的)。

    “有,附在后面,上面还有前一天的日期,所以应该是刚完成不久。但我看不懂,都是医学术语,不是给外行人看的。幸好我有个医生朋友。”

    “是克里斯蒂娜·塞特尔吗?”

    “是的。”

    “我这里有一份她的证词。”

    我意识到有很多人在处理你的案子,这份证词也是许多人共同完成的。

    去美国后,我跟许多中学和大学的老朋友都失去了联系。但自从你死后,那些老朋友不是打来电话就是给我写信,用母亲的话说简直就是“齐刷刷出现了”。克里斯蒂娜·塞特尔就是其中一个,她现在是查令十字街医院的医生(她跟我说纳菲尔德的A级生物学课程都是为从事科学工作的人准备的)。总之,克里斯蒂娜写了一封吊唁信给我,她写得一手漂亮的斜体字,与当年上学时候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感觉暖暖的。跟别的许多信一样,在信的末尾她也写道:“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事,尽管开口。”我决定接受她的好意,便给她打了电话。

    克里斯蒂娜认真地听我说了那个奇怪的要求。她说她只是一个住院医师,而且是儿科,并不是病理学医生,说她没资格解释尸检结果。我以为她不想掺和这样的事,但在挂电话前,她要我把报告传真给她。两天后,她给我打电话,要我跟她见一面,喝上一杯。她找两个病理学方面的朋友跟她一起看的报告。

    我跟托德说要去见克里斯蒂娜,他总算松了口气,觉得我打算拜访老友,终于愿意过正常的生活了。

    我走进克里斯蒂娜选择的小酒馆,最大限度地感受到了正常生活带来的冲击,自从你死后我就没在公共场所出现过,喧嚣的说话声、响亮的笑声,给我的感觉是那样的脆弱。这时,我看到克里斯蒂娜在向我挥手,我很快消除了疑虑,一方面是因为她看起来和学生时代一样,一头漂亮的黑发,厚厚的眼镜片依旧不那么讨喜,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在僻静的地方找了个包厢,跟其他人隔着一段距离(克里斯蒂娜还是跟以前一样,总会先把事情打点好)。我想她应该不大记得你了,毕竟她念六年级的时候,你才刚到寄宿学校,但她坚持认为她记得很清楚:“当然清楚啦,她十一岁的时候在学校里都那么酷。”

    “我不知道你说的酷到底是……”

    “噢,当然不是贬义啦,不是说她太冷酷,或者不合群之类的。我是说她很特别,所以我对她的印象很深刻。她总是面带微笑,那孩子真是挺酷的,脸上成天挂着笑,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人。”她停下不说了,声音里透着些许犹豫,“她肯定很难相处……”

    我不知道是因为多管闲事还是出于对结果的关心,还是决定直入主题:“你能帮我解释一下那份报告吗?”

    她从公文包里拿出报告和笔记本。她拿出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一袋扑热息痛药片和一本宝宝的布书。克里斯蒂娜的眼镜和笔迹可能一直没变,但她的生活显然变了。她低头看着笔记本:“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我朋友詹姆斯是个高级病理学家,所以他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但他担心卷入这起事件中,病理学家经常要面临诉讼,还要被媒体骚扰。他不想被举证。”

    “当然。”

    “你主修的是英语、化学和生物学对吗,小赫?”许久以前的称呼,像是被岁月尘封,我一时没想起她在叫我。“是的。”

    “后来学的是生物化学吗?”

    “不是,其实我后来拿的是英国文学学位。”

    “那我把报告说得通俗点儿,简单地说,苔丝死后身体里含有三种药物成分。”她低头看着笔记本,并没有觉察我的反应。但我非常震惊。

    “是哪三种药?”

    “一种叫卡麦角林,是一种抑制乳汁分泌的药物。”

    之前西蒙跟我说过这种药物,现在再度听到,让我想起一件痛苦万分的事,我不敢再往下想,便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另外两种呢?”

    “第二种是镇静剂。她服用的量相当大。但因为被发现的时候苔丝已经服用镇静剂好几天了,收集血样的时候……”她突然不说了,看起来像是很难过一样,然后才鼓起勇气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说,因为血样的采集晚了几天,很难准确测量镇静剂的实际含量。詹姆斯说这样的话只能凭他的专业知识去猜测了。”

    “结果呢……”

    “她服用的量远大于正常剂量。他觉得虽然不足以致命,却足以让她昏昏欲睡。”

    这就解释了你没有任何挣扎迹象的原因,凶手先给你下了药。等你发现的时候是不是太晚了?克里斯蒂娜继续照着她那手写得漂亮的斜体字读道:“第三种药叫五氯苯酚,简称PCP。是一种强致幻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作为麻醉剂使用,但因病人有精神病征反应停用了。”

    我吃惊不小,下意识地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道:“致幻药?”

    克里斯蒂娜以为我不懂,耐心地解释道:“就是一种可以致人产生幻觉的药,通俗地说好比梦游的那种体验。有点儿像麦角酸二乙基酰胺

    ,但比这种药更危险。詹姆斯说也很难判定这种药她到底服用了多大的剂量,也不知道她死前多久服用的,因为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而且因为这种药会残留在肌肉和脂肪组织中,可能对神经系统有很大的影响,所以即使停止服药仍会产生影响,这种复杂的因素也应该考虑进去。”

    刚才我只觉得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科学术语,最后我才听懂她说什么。“你是说苔丝生前服用的这些药能让她产生幻觉?”我问。

    “是的。”

    看来尼克尔斯医生说得没错,但你的幻觉不是因为产后抑郁症带来的精神失常造成的。

    “都是他一手设计的。是他让苔丝精神出了问题。”

    “碧翠斯……”

    克里斯蒂娜的褐色眼睛在她那厚厚的镜片下显得格外大,满是同情心。“想想我是多么爱自己的孩子,换作我是苔丝,真不敢相信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不会选择自杀的,即使有过这样的念头也不会。她绝不会这么做的。特别是里奥死后。她绝不会碰毒品的。”

    我们陷入了沉默,酒吧里的噪声不合时宜地传入了包厢内。

    “你最了解她,小赫。”

    “是的。”

    她冲我笑了笑,对我言辞凿凿的回答深信不疑,这样肯定的回答饱含着沉甸甸的血缘关系。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克 里斯蒂娜。”

    她是第一个为我提供切实帮助的人。要是没有她,我不会知道镇静剂和致幻剂的事。但我同样感谢她尊重我的意见,并且保留自己的意见。年少时同班六年,我怀疑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但在酒馆的门外,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互相道别。

    “她还向你介绍了五氯苯酚的其他信息吗?”莱特先生问。

    “没有,在网上搜索就可以。我发现这种药可以导致行为异常,让受害者产生幻觉,让人害怕。”

    你有没有察觉到精神在饱受折磨?如果没有,你觉得当时发生什么事了?

    “要是受害者已经患有心理创伤,这种伤害将是毁灭性的。”

    你当时已经很伤心,凶手正好抓住了这一弱点,他知道药效会更明显。

    “有网站谴责美国军方在阿布格莱布事件

    和引渡案中使用了五氯苯酚。这种药物产生的幻觉显然相当可怕。”

    哪种情况对你来说更可怕,是产生了幻觉,还是觉得自己疯了?

    “你把情况跟警方说了吗?”莱特先生问。

    “是的,我给芬伯勒警探留了言。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第二天早上他给我回电话说要见我。”

    “我真不敢相信你又叫那个可怜的家伙过来了,亲爱的。”托德在泡茶,并将饼干摆了出来,像是只要这样做就能化解我叫芬伯勒警探前来所造成的不便了。

    “我得让他了解那几种药的事。”

    “警方早就知道了,亲爱的。”

    “他们不知道。”

    托德在盘子里的奶油夹心饼干里加了点儿波旁威士忌,将黄色和棕色的饼干整齐地摆放好。他对这件事的厌烦明明白白地体现在整齐摆放的饼干上。

    “警方知道。他们会得出完全相同的结论。”

    他转身,把烧开水的平底锅从火炉搁架上拿开。昨晚,我跟他说毒品的事儿时,他一直没吭声,反而质问我为何不把跟克里斯蒂娜见面的真正目的告诉他。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妹妹连个水壶都没有。”

    这时门铃响了。

    托德给芬伯勒警探开了门,然后去接母亲了。本来计划叫母亲过来一起收拾你的东西,我好想借着收拾东西的机会逼迫自己对这件事情做个了结。是的,我知道,“了结”一词是美国人的用法,但我找不到英国人有这样一个对等的词。母亲会叫我“面对现实”。

    芬伯勒警探坐在你的沙发上,在我向他复述克里斯蒂娜告诉我的事情时,他礼貌地拿起一块饼干吃着。

    “我们已经知道镇静剂和五氯苯酚的事了。”

    我吃了一惊。托德的猜测竟然是对的。

    “你先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觉得你和你妈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不想给你们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这些毒品恰好证明了苔丝是自杀的。”

    “你是说她是自愿服用的?”

    “没有证据显示她是被人强迫服用的,而且打算自杀的人服用镇静剂的情况十分常见。”

    “可那样的剂量不足以让她送命,是吗?”

    “是的,可也许苔丝并不知道。毕竟,她以前没有服用过,对吗?”

    “是的,她没有用过。这次也不会主动服用,她肯定是受人诱骗的。”我试图改变他脸上镇静、同情的表情,“你就不明白吗?凶手给她下了镇静剂,杀她的时候她就不会挣扎了,所以她的尸体才没有受伤的痕迹。”

    但我仍然没能改变他的表情,或是观点。

    “或者是她服用了较大的剂量,但还不足以致死。”

    九岁那年在阅读理解课上,一位充满爱心的老师引导我们从课本里找出正确的答案。

    “那五氯苯酚呢?”我问,认为芬伯勒警探肯定没法解释你体内的这种药物了。

    “我跟负责麻醉剂的检验员聊过,”芬伯勒警探说,“他告诉我毒贩将这种药伪装,代替LSD卖了好几年了。这玩意儿有一大串别名:公猪、臭氧、疯子、天使粉,苔丝的毒贩可能……”

    我打断他的话:“你觉得苔丝还会有‘毒贩’?”

    “对不起。我是说提供五氯苯酚或者卖五氯苯酚给苔丝的人。他可能不会跟苔丝说给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跟苔丝的精神科医生尼克尔斯先生聊过……”

    我再次打断他的话:“苔丝不会碰毒品的,不管什么样的毒品都不会,她厌恶这些东西。即使在学校的时候,她的朋友抽烟、抽大麻的时候,她也绝不会沾。她把健康看成天赐的礼物——里奥没有这样的福分——她没有权利糟践自己的身体。”

    芬伯勒警探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思考我的观点。

    “可现在她已经不再是中小学生了,不会有学生时代的焦虑了,对吗?我不是说她想吸毒,或者说她以前碰过毒品,但如果她想用毒品让自己从悲痛中逃离出来,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记得他还说你怀上泽维尔后,如同生活在地狱里,你孤零零地生活在那里,连我也不能陪伴你。我想起了自己为了缓解几小时的痛苦,也曾很想服用安眠药。

    但我最终并没有服用。

    “你知道你也有可能服用五氯苯酚吗?”我问,“鼻吸、注射,或者吞咽都有可能呢?可能有人趁她没注意的时候把药放在她的饮料里。”

    “碧翠斯……”

    “尼克尔斯医生说她产生幻觉的推断是错误的,那并不是因为产后抑郁症造成的。”

    “是的。但我想跟你说的是,我跟尼克尔斯医生谈过了五氯苯酚的事,虽然致幻的原因不一样,但她脑子的状况却是一样的。我们对结果表示遗憾。但服用五氯苯酚自残或者自杀的做法并不罕见,麻醉科的检验员说这种情况十分常见。”我试图打断他的话,但他得出了所谓的逻辑推断,“所有的事实都指向同样的结论。”

    “验尸官也相信这个论断?一个从没有过吸毒史的人会主动服用强致幻药?他甚至都不怀疑?”

    “没有。事实上,他还告诉我……”芬伯勒警探停了下来,想着用什么方式表达更好。

    “告诉你什么?他到底是怎么说我妹妹的?”

    芬伯勒警探沉默下来。

    “你不觉得我有权利知道吗?”

    “是的,你有权利。他说苔丝是学生,还是个艺术生,又生活在伦敦,如果苔丝那么……他反而会更惊讶。”

    他声音渐弱,但我替他把那个词说出来了:“洁身自好?”

    “是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所以你没有洁身自好,这个词跟所有不良品行一样在二十一世纪只是个司空见惯的词。我从信封里拿出电话单。

    “你说苔丝的孩子死了的时候不想告诉我,你错了。她想说来着——她曾一次一次地打电话给我,却没能联系上我。即便把这些电话视为‘求救’的信号,那也是向我求救。因为我们的关系十分亲近。我真的了解她,她不会吸毒,也不会自杀。”

    他沉默不语。

    “她向我求助,我却令她失望了,但她的的确确向我求助了。”

    “是这样的。”

    我想我看到他脸上的情绪一闪而过,并不仅仅是同情。

    芬伯勒警探离开一个半小时后,托德把母亲接到了公寓。暖气似乎彻底没了,她也没把外套脱下来。

    她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起居室里清晰可见:“好啦,我们现在就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吧。我带来了气泡膜和别的打包材料。”也许她希望活泼的语调能让我们忘却你的死亡带来的混沌气氛。公平地说,死亡的确叫人无比压抑。所有你来不及带走的东西都会被分类整理,收拾好,在生者的世界里重新分配。这让我想起某个空荡荡的机场,行李传送带自顾自地转动着,上面有你的衣服、画、书、隐形眼镜和奶奶的钟,只有我和母亲来认领。

    母亲一边裁剪气泡膜,一边语带责备地说:“托德说你又叫芬伯勒警探来见面了?”

    “是的。”我踟蹰片刻后说,“她的身体里发现了毒品。”

    “托德已经跟我说了,我们都知道她已经变了个人,碧翠斯。天知道她有多少想要逃离的事。”

    母亲没有给我辩驳的机会,她径直进了起居室,想在午饭前好好收拾一番。

    我拿出埃米利奥为你画的裸体画,赶紧包好。一是不想让母亲看到,其实我自己也不想看。没错,我向来是个正经女人,但这不是理由。想到停尸间里你那张煞白的脸,我真的无法忍受看到你栩栩如生的身体跃然画布上。我包画的时候在想,埃米利奥最有杀人动机。因为你可能毁掉他的职业生涯,让他的婚姻亮起红灯。没错,他妻子已经知道你们外遇的事,可他并不知道妻子知情,也许早就准备了另一套说辞。但你怀孕后他知道纸再也包不住火了,如果他杀了你是为了保护他的婚姻和事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等到你的孩子出生后再下手。

    我把那些裸体画都包起来后,又用气泡膜把你的另一张画包好,我既没有看画,也没有留心画里欢快的色彩,但我记得你四岁那年,开心地用小手指挤破气泡膜的情形——“啪!”

    母亲进来看着成堆的画布:“她到底有什么能耐,准备用这些玩意儿做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但艺术学院希望学生办个展览。三星期后就要展出了,他们想给苔丝专门安排一个展览。”

    “他们几天前给我打过电话,我欣然同意了。”

    “他们不准备给她钱,是吧?”母亲问,“我是说她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想当画家。”

    “你是说装潢师?”母亲吃惊地问。

    “不是,现在这个词用来指艺术家。”

    “这才是正确的说法,”你说,顺带揶揄我过时的词汇量,“现在流行歌星叫艺术家,艺术家叫画家,画家叫装潢师。”

    “只有幼儿园的孩子才会成天画画,”母亲继续说,“我对普通中等教育证书倒不是很在意。不过,让她不去学这些真正的科目休息一下也未尝不是好事,但要是把画画叫作进一步深造那就好笑了。”

    “她只是不想辜负自己的天赋。”

    好吧,我知道这么说的确有点儿底气不足。

    “真是幼稚,”母亲生气地说,“这不是荒废学业吗?”

    母亲气得要命。

    我还没告诉母亲我准备安排泽维尔跟你葬在一起的事,怕她反对,但我也不能老这么拖着。

    “妈,我真的觉得她想让泽维尔……”

    母亲打断我的话:“泽维尔?”

    “是她的孩子,她想……”

    “她用了里奥的名字?”

    她的声音很是惊骇,对不起。

    她回到起居室,将衣服塞到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面。

    “妈,苔丝不希望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她什么东西都会循环利用。”

    “这些衣服谁都穿不了。”

    “她提到过一个旧衣服回收站,我到时看看……”

    但是母亲已经转身,把衣橱最下面的抽屉拉了出来,从绵纸里拿出一件很小的开司米羊毛衫,转身面对我,轻声说:

    “好漂亮。”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间公寓时,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面发现这些精致的婴儿用品时同样十分惊讶。

    “谁给她的?”母亲问。

    “我不知道。阿米亚斯倒说过她有段时间疯狂买东西。”

    “可她用什么钱买啊?难道是孩子的父亲给她的钱?”

    我鼓起勇气,她有权知道这个:“他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

    母亲定是察觉出了我的疑惑,声音也不再变得轻柔:“你曾经跟我说,‘在她的棺材上刻个红色的“A”’,苔丝未婚先育,所以,这么个‘红字’就是她通奸的象征,所以这个A只能当成孩子父亲的缩写。”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后,她的语气更加强硬了。

    “你以为我不明白里面的关系,对吗?”

    “对不起,这事真的很难说出口。”

    “你们这些女孩自以为有本事就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了,以为我只会惦记三星期后那堆乏味晚餐的菜单。”

    “我只是从来没见你看过书而已。”

    她仍然拿着泽维尔那件小羊毛衫,摩挲着衣服说:“我以前看书的,你爸爸要睡觉了,我还会开着床头灯熬夜看。这事让他挺生气的,但我就是忍不住,像是得了强迫症一样。后来里奥病了,我就再也没时间看书了。我发现书里有很多鸡毛蒜皮的内容,谁会在乎别人的风流韵事,谁会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就是为了看日出是什么样子的?”

    她放下那件小羊毛衫,继续将你的衣服塞进垃圾袋。她连衣架都没取下来,钩子一下把并不结实的黑色塑料袋戳破了。我看着她笨拙的动作中饱含痛苦,不由得想起了学校里的窑,我们用托盘将柔软的陶土罐放进里面,烘烤得越来越硬,最后那些做得不好的陶瓷都会变成碎片。你的死让母亲像掉了魂似的。我看着她把垃圾袋扎好,打了个结,我知道她终于能够面对你死亡的事实,悲痛如同窑,会将她烤得粉碎。

    一小时后,我把母亲送到车站。回来后,我把她先前疯狂塞进垃圾袋里的衣服放回衣橱,把奶奶的钟重新放到壁炉架上。就连你的洗漱用品也都原封未动地放在洗手间的柜子里,我的则放在洗漱袋里,搁在一张凳子上。谁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也许真正的原因是这段时间一直待在你的公寓里,这意味着我可以避免将你打包带走。

    我终于把你的画都包好了,这些画都是为你的展览准备的,我并没有什么顾虑。最后只留下了四幅画,噩梦般的画布上用浓重的水粉颜料画着一个戴面具的男子弯腰对着一个女人,男人张开血盆大口,女人做尖叫状。她手臂里的东西是画布里唯一的白色,我想应该是个婴儿,而且我想这幅画是在五氯苯酚发挥药效后画的,那是你通往饱受折磨的地狱之路留下的视觉印象。

    我看到画上留有我的泪痕,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留下的。那时我只会流泪,但现在我知道有人在伤害你,我的眼泪已经风干化成了仇恨。我一定要找出凶手。

    办公室里太热了,从窗户倾泻进来的阳光令房间的温度更高了,让人昏昏欲睡,我将咖啡一饮而尽,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

    “后来你又去了西蒙的住处?”莱特先生问。

    他肯定在同时查证我跟他说的其他证人的证词,确保时间线能够吻合。

    “是的。”

    “去问他有关毒品的事?”

    我按响西蒙家的门铃,是一位清洁女工开的门,我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再次被房子的奢华震撼。在你的公寓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对物质财富的感觉也没那么迟钝了。西蒙坐在厨房的早餐桌前,他见到我时一脸的惊讶,随即变得厌烦。他那张娃娃脸上的胡须仍然没有刮,但我觉得这跟他的耳洞一样,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苔丝给孩子买东西的钱是你给她的吗?”我问。进屋之前我甚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却觉得这个问题挺合适的。

    “你不请自来,这是要干什么?”

    “你的门是开着的,我还要问你几个问题。”

    “我没给她钱,我倒是想给她钱来着,但她没有接受。”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被羞辱了一样,所以这话还是可信的。

    “那你知道是谁给她的钱?”

    “不知道。”

    “在公园那里她是不是很困?”

    “天哪,你这是问的什么问题?”

    “我只是想问你,你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不是想睡觉?”

    “没有。如果真有什么不正常的话,她只是有点儿神经质。”看来是西蒙离开后,他才给你吃的镇静剂。

    “她是不是产生幻觉了?”我问。

    “我以为你不相信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呢!”他奚落道。

    “到底有没有?”

    “你是说除了以为看到林子里有个男人这事儿?”

    我没有回答,他语带讽刺,十分恶心:“不是这事,就是有什么异常举动?”

    “他们在她的血液里发现了镇静剂和五氯苯酚,那玩意儿也叫疯子、天使粉……”

    他打断我的话,立即斩钉截铁地说:“不是,一定搞错了,苔丝不喜欢这些,她绝不会碰毒品的。”

    “但是你带去了,是吗?”

    “你想说什么?”

    “也许你想给她点儿东西,让她感觉舒服些,比如在饮料里加点儿你觉得对她有帮助的东西?”

    “我没在她的饮料里加东西,也没给她钱。我现在要你马上离开,要不还真不知道会捅出什么娄子来。”他试图模仿某位更有威严的男人,也许是他的父亲。

    我走进大厅,经过一个开着门的卧室,瞥见里墙上挂着一张你的照片,头发松散地披在后面。我进入卧室看着那张照片。那里显然是西蒙的房间,他的衣服整齐地叠在那里,外套挂在木质挂衣架上,房间可谓一尘不染。

    一面墙上工整地写着一条标语:女人这个物种。下面便是你的照片,有好几十张,用蓝色橡皮胶贴在墙上。所有的照片中你都背对着镜头。西蒙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打量着我的脸。

    “你知道我爱她。”

    但这些照片让我想起贝基亚岛的居民,他们认为照片会把人的灵魂窃去。西蒙的语气颇为自负:“这是我的毕业作品,我选择了单一主题的新闻摄影。我的导师认为这是年度最具创造力、最令人兴奋的作品。”

    可他为何不拍你的脸?

    他定是猜到我的想法了:“我不想这个项目只关乎某个特定人,所以不能让她的身份被认出来,希望她是个普通的女子。”

    或许这就是他一直在观察你、跟踪你,而又没被发现的原因?

    西蒙仍然是一副自鸣得意的语气。“女人这个物种”是一首诗的头一句,第二句是“比男人更加致命”。

    我感觉嘴里像着了火,说出话来也带着火星:“这首诗是关于母亲保护孩子的。所以才说女人比男人更加致命。女人更有勇气。吉卜林给男人贴上了懦弱的标签。‘与良知做斗争。’”

    发现我知道吉卜林的诗句,或者与之相关的诗句,西蒙大为惊愕,也许你也会吃惊。但我确实在剑桥念过英国文学,不记得了吗?我也曾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不过这也只是我对语法结构的科学分析,而不是了解文字背后的意义才理解这句话的。

    我从墙上拿下一张你的照片,然后把照片一张张地都撕了下来。西蒙想要阻止我,但我仍然把所有的照片都撕了下来,这样他就没法再偷窥你了。然后我便拿着照片离开了他的公寓,西蒙在后面气急败坏地抗议说年末考评需要这些照片,大骂我是个小偷,至于别的什么我就没听见了,因为我重重地把身后的门一摔就走了。

    我把照片放在大腿上,开车回家时,我在想西蒙到底跟踪了你多少次才拍下这些照片。那天你在公园离开他之后,他有没有跟踪你?我停下车,仔细看着那些照片。照片全是你的背影,背景也从夏天变成了秋天,再变成了冬天,你的衣服则从T恤变成了夹克,后又变成了厚厚的外套。他肯定跟踪你数月之久,但我并没有发现你在白雪皑皑的公园里的照片。

    我记得贝基亚岛上的居民会将照片做成巫毒娃娃,用来诅咒,他们认为照片跟受害人的头发和血一样有效。

    我回家后,发现厨房的盒子里装着一个新水壶,听见托德在卧室里弄出动静,走进去一看,发现他要将某张“精神错乱的画”撕烂,但画布很坚实,扯也扯不烂。

    “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玩意儿没办法塞进垃圾袋里,我不能就这么把它们扔进垃圾堆里。”他转身看着我,“放在家里可不行,它已经把你害得够惨了。”

    “可我必须留着它们。”

    “为什么?”

    “因为……”我的底气明显不足。

    “因为什么?”

    我本想说这是她精神扭曲的证据,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就你的死因能引发争吵,因为吵起来我们必然会分手。因为我不想比现在还孤独。

    “你将在西蒙家里发现照片的事告诉警方了吗?”莱特先生问。

    “没有。他们已经开始怀疑苔丝是被谋杀的了,可能不仅仅只是怀疑,但我觉得那些照片并不能说服他们改变主意。”

    我并没有提及贝基亚岛居民和巫毒娃娃的事。

    “我知道西蒙辩称说这些照片是用来完成艺术学位的,”我继续说,“他有借口解释跟踪她的事。”

    莱特先生看了看表:“我十分钟后要去见个人,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没告诉我去见什么人,但既然是星期六下午要见的人,肯定很重要。也许他察觉到我累了,其实我一直觉得特别累,但跟你的遭遇相比,我没有资格抱怨。

    “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我们明天再录吧?”他问。

    “没问题。”我说。但星期天仍然工作显然不正常。

    他肯定猜出了我的想法:“你的陈述对嫌疑人的定罪非常重要。我希望在你的记忆仍然鲜活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记录下来。”

    这么说好比我的记忆力是个冰箱,里面放着许多有用的信息,眼看就要在放置果蔬的抽屉里腐烂。但这并不公平。其实是莱特先生发现我的身体状况远比他想象中糟糕。他敏锐地察觉到如果我的身体机能慢慢下降,我的精神,特别是我的记忆力也会随之下降。他做得对,欲速则不达。

    我现在在一辆拥挤的公交车上,被挤得贴在车窗上。雾气弥漫的玻璃上有一小块透明的地方,透过它我瞥见公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我以前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本想学习建筑,而不是英国文学,对吧?学了三星期后,我才发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选择。我那精于计算的头脑和缺乏安全感的个性需要更加实在的东西,而不是玄之又玄的诗歌,但我不敢将英国文学的课程换成建筑学,害怕在建筑学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样做风险太大。但每次看到漂亮的建筑物,我都会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勇气去做出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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