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天亮的时刻
想来你那里应该比这儿冷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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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小时过去了,他应该就快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吞下了多少安眠药,但那个晚上筋疲力尽的麻木吞噬着我温暖的身体和清醒的头脑。我的意识断断续续的,身处一团漆黑的环境中我又怎能分辨得出?但如果真是如此,我在非自然力量的驱使下睡过去的时候,仍在跟你说话,也许那是我的想象力最活跃的时候。
现在我完全清醒了,所有的感官都紧张起来,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身体也战战兢兢的,肯定是肾上腺素在作祟,生成的“战或逃”反应
释放出大量的激素,足以让暂停的心脏重新启动,这股力量如此强大,让我猛然清醒过来。
我想动来着,但身体仍然被药物麻醉,而且绑得也太紧了。此刻,我感觉到黑暗几乎变成了固态,不似童话书中的天鹅绒那般光滑、柔和,而是带着恐怖的尖刺,如果你去戳一戳它,便能感觉到它的参差不齐,邪恶潜伏其中。我躺在混凝土地上的时候,能听见离我的脸几英寸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动,是老鼠,还是昆虫?我的听觉已经失灵。双颊感觉生疼,肯定是脸被摁在了凹凸不平的混凝土地板上。
如果不是肾上腺素让我保持清醒,而是我正常地恢复了意识,又会怎样?也许是我没有吞下那么多药,也许是我吃了大剂量的药仍然莫名其妙地挺过来了。
但这没什么区别。即便我的身体没有摄入致命的剂量,但我全身都被绑着,口也被堵着,威廉会回来的。他会发现我还活着,然后就会用刀杀了我。
所以在他回来之前,我必须把事情跟你说清楚,从母亲最先给我打电话把你失踪的事告诉我,到此刻威廉把我留在这里等死,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跟你说的那样。但最终的结局会跟你的一样,也会在这幢建筑物里,将来也无人知晓。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些,也许只是我太热爱生命,不愿让它这样悄无声息地逝去。我无法奢求从此以后就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但至少希望有一个公正的结局。我已经让这个我设想的安全的未来尽量真实,所有的细节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担心你在等待芬伯勒警探前来救我,但我跟你讲述我们在卡卢西奥餐厅吃饭的实情时,我想你肯定会浑身打战。那只是一张安慰的毯子,顶多只能躺在上面做白日梦,而不必躺在冰冷的混凝土地上,我没什么值得你钦佩的,也缺乏勇气,但我知道你会明白的。
而且我想你在刚才就已经猜到了,根本没有什么莱特先生,律师只是我杜撰出来的,这样我才能参与到公正的结局中,会有所谓的审判和裁决,而且还可以让我严格地按照时间顺序来陈述可靠的事实。我需要有个人来帮我理解事情的始末和个中缘由,这还可以防止我发疯。我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死去对我这么重要,但事实本就如此,我特别渴望这种状态。我知道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我写给你的信只不过是心底无声的呐喊、愤怒的绝望,我会溺死在当中。
在我向你讲述我们的故事时,我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善良、极有耐心的人,为了让他能够感同身受,把他设计成一个遭遇丧亲之痛的人。也许我从来没意识到我还把他当成了我的忏悔牧师,而且在他知晓我所有的事情后,在我幻想的未来,他仍会爱我。在这漫长的几小时里,他比笼罩在我周围的黑暗更加真实,而不仅仅是在绝望之中虚构的人,他有自己的个性和奇思妙想,这样我就可以迎合他,而不用让他总是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或者只会解决我的需要。在我的设计中,他的作用并非在于帮我完成点画作品,让我把事实的真相拼凑起来,而是在于我为自己设定了一面镜子,让我第一次好好看清楚自己。
我还在他身边安排了一位暗恋他的秘书,涂着指甲油,给他送去水仙花,还有咖啡机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将这些编织成一条普通的绳子,在我跌落恐怖的悬崖时,在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因为恐惧恶心、颤抖的时候,这些是我需要抓住的东西。
我把他的办公室安排得格外明亮,永远都开着灯,永远都很温暖。
我的寻呼机响起,我本想捂着耳朵不去听它,却因为手被反绑着无法做到。那玩意儿整晚都在叫,我想每隔二十分钟都会叫一次吧,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保持完全清醒的状态有多久了。帮不了卡莎让我心急如焚。我听外面的树发出声响,树叶的沙沙声、树枝的咔嚓声不绝于耳。我从没想过树也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但没有听到脚步声,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肯定是因为卡莎在生孩子,他一直跟她待在一块,现在仍然如此。但我老想这事儿的话,准会发疯的。所以我竭力说服自己,威廉被叫去医院还有许多别的理由。他是医生,寻呼机会响个不停。他所在的医院每年要接生五千个婴儿,他可能是因为别人被叫走的。
也许芬伯勒警探也针对死因的“质疑”进行了调查——他之前就答应过,也许他已经逮捕了威廉,现在已经在找我的路上了,这并不是我在痴心妄想,他是个勤勉、正派的警察。
也许罗森教授现在已经良心发现,冒着将来名誉扫地的危险,也许他会赌上囊性纤维症治疗和科研成果的风险去警局告发。他可能确实想做些好事弥补自己。他的抱负,包括名誉、荣耀甚至对金钱的渴望跟威廉相比更具人性,后者对权力贪得无厌。他的确来参加你的葬礼了,也想努力发现真相,尽管他之前有了结果也没采取行动。所以我宁愿相信罗森教授,尽管虚荣心非常强,但他本质上是个好人,我宁愿看到他身上最好的一面。
也许他们中的一个已经开车去抓捕威廉,抑或正在营救我的路上。如果我拼命集中精神,能听到寂静的夜里遥远的地方发出的警笛声吗?
我听见树叶低语、树干低吟的声音,却没有听见救我的警笛声。
但我允许自己做最后一个白日梦,保留最后一丝希望。卡莎并没有在生小孩,而是跟平常一样,上完英文课后正在回家的路上,今天她学了不少正能量的英语单词,准备告诉我。威廉不知道她现在跟我一起生活,也不知道你死了后,我变得非常细心体贴。只要我不在家,她联系不上我的手机和寻呼机,就知道我出事了。虽然我设想的空中楼阁很自私,但我必须告诉她,她的孩子需要呼吸才能活下来。所以,我想象着她会去找警察,叫他们四处找我。她以前明知道会挨打也曾站出来支持我。所以,她在海恩斯探长面前绝不会变成一个懦夫。
我能听见鸟叫声。那一瞬间,我觉得那就是鸟儿在黎明的合唱,已是清晨。但现在仍旧是黑夜,鸟儿肯定弄错了。不过更有可能是我想象的,可能是镇静剂的作用,让我听到了鸟鸣。我记得阿米亚斯跟我说过鸟儿唱歌的顺序,先是画眉,然后是知更鸟、鹪鹩、苍头燕雀、柳莺,然后才是歌鸫。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城市里的鸟不会彼此唱歌了,还用我和托德进行类比。我希望把这个也写在给你的信中。我跟你说过我研究过更多的鸟鸣声吗?我发现,不管是不是天黑,不管有没有浓密的植被,鸟鸣声总能穿过或者绕过这些物体,甚至在遥远的地方都能被听见。
苔丝,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像你一样飞翔。我第一次尝试,或者说我以为自己在飞翔的时候,却被五花大绑,扔在这混凝土地板上。所以,就算这是飞翔,那我也是啪嗒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可令人惊讶的是,我并没有摔坏,更没有支离破碎。但恐惧让我反应迟钝,浑身战栗,恶心得想吐。此刻我并没有再感到不安全。因为我在调查你死因的过程中,发现我跟你不同。如果出现奇迹,我还是能重获自由的,而且我的幻想都会兑现:威廉被绳之以法,卡莎和她的孩子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坐在去波兰的长途汽车上。到时候,我紧紧抓住的山峰将倾斜过来,最后平卧在地上,我再也不需要立足点和安全绳,因为我可以在上面行走、奔跑、翩翩起舞,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让山翻转过来的力量不是我对你的悲伤,而是爱。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在高处,在充满光亮的地方。是女孩的声音,想来是我太思念你而产生的幻听。
你知道在遥远的太空上也会有鸟鸣声吗?高能量的电子被地球上的辐射带捕获,落在地球上后,无线电波发出宛如鸟鸣一样的声音。你觉得这是十七世纪的诗人听到的声音、是宇宙的乐律吗?你现在待的地方能听得见吗?
我又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在鸟鸣声之外,依稀能听得见。
我想黑暗正在渐渐变成灰暗的颜色。
鸟儿仍在歌唱,越发清晰了。
我听见了人的声音,是一群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想这肯定也是我想象的。如果不是,那我一定要回应才对,但我的嘴被堵住了,即便没被堵住我也喊不出来。起先,我尽量把唾液都吐出来了,因为害怕安眠药会溶解在里面,但后来我的嘴变得干干的,像是里面全是盐,我于是想象莱特先生的秘书不停地在给我端水。
“贝亚特!”
她尖声呼叫我的名字,在一群男人的声音中清晰可闻。是卡莎,错不了,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真切。她没有生孩子,威廉也没跟她在一起。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想大声笑出来,但堵着的嘴自然笑不出来,我能感觉到眼泪温暖了我冰冷的面颊。
威廉猜得没错,他说警方以为我会自杀,所以卡莎报警说我失踪了,他们才会觉得事态严重,也许正如他所料,他们猜测我会选择在这里自杀。或许是我发给卡莎的那个短信“odcisk palca”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我隐约能看到混凝土地板上的一块污渍,天真的变亮了,肯定是黎明降临了。
“贝亚特!”她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的寻呼机再次响起。我不需要回电话了,因为我知道这是归航的信号,他们会循声找到我。看来卡莎整夜都在呼我,不是因为她要生产了需要我的陪伴,而是因为她担心我。这是镜子的最后一块碎片。因为这段时间一直是她在照顾我,不是吗?那晚她需要一隅安身之所的时候来到我的公寓,但她留下来是因为我悲伤、孤独、痛苦,需要照顾。那晚,她用伤痕累累的手臂安慰我,自从你死后,那是我睡得最香的一个晚上。我不想跳舞的时候,她会变着法儿地让我跳舞,我不想笑的时候,她会想方设法让我笑,她逼着我去感觉除却悲伤、愤怒之外的情感,哪怕只是一瞬间。
你也是如此。单是柠檬的香味就能让我想起你照顾我的情景。我在里奥的葬礼上牵着你的手,但你却将我的手抓得更牢。苔丝,是你让我劫后余生,让我不停地想你,跟你说话,是你在帮我呼吸。
我能听见远处警笛声嘶鸣,声音越来越近。你说得对,这是文明社会照顾市民的声音。
在我等待被救援的过程中,我知道虽然我失去了亲人,却没有因为你的死而被抛弃。因为你是我妹妹,我们同在每个纤维组织中。这些纤维组织都是清晰可见的,两股DNA缠绕在身体每个细胞的双螺旋结构上,这就是我们姐妹关系的明证。还有别的东西将我们联系在一块儿,即便是最厉害的电子显微镜也看不出来。我想着我们是怎样被这些事情联系的:里奥的死、父亲的离开、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课了却找不到作业本的慌张、去斯凯岛度假、圣诞节的习惯(五点过十分才可以打开长筒袜最上面的地方,四点五十分之前只能摸,在此之前只能看,而在午夜之前连看都不能看)……我们被无数记忆联系着,这些记忆沉淀在你身上,已经不再是记忆,而是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女孩骑着自行车,焦糖色的头发在风中翻飞,她埋葬了小兔子,用极具冲击力的色彩画出五彩缤纷的画,她爱朋友,不开心的时候会给我打电话,揶揄我,她活在当下,告诉我怎样才是享受生活,因为你是我妹妹,这些也都成为我的一部分,如果能回到两个月前,让我喊出你的名字,我愿意付出一切,苔丝。
想来你那里应该比这儿冷得多吧。大雪会淹没树的声音吗?那里也是天寒地冻、万籁俱寂吗?我的外套能让你感到温暖吗?我希望你死的时候能感觉到我对你的爱。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门开了。
在黑暗中经历数小时的阴森恐怖,说过的千言万语,到头来却只剩下这几句——
对不起。
我爱你。
永远爱你。
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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