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妹妹-第十一章 一起走过海德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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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一起走过海德公园

    趁他跟花店老板说话的当儿,我给卡莎发了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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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四

    这是春日里阳光明媚的一天,不过我还是乘坐地铁去了皇家检察署的办公室,而不是穿越公园,这样才能一直待在人多的地方。

    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很高兴可以跟往常一样进入拥挤的电梯里,不过我同样很担心,因为在里面我的寻呼机和手机都没有信号,卡莎就没办法联系上我了。

    我一到三楼,便检查它们有没有信号。我并没有将昨晚看到有人在窗户旁边的事告诉她,不想吓着她。也没有承认别的可能性,不仅是我的身体状态,就连我的精神状态也出了问题。我知道我的身体一向都不大好,但从没想过精神也会出状况。也许那人只是幻觉,不过也可能是我精神方面出了问题才能看到他。也许我得恢复起来,精神才不会出现差池。比起惧怕那个人,我更害怕自己变得疯癫,因为不管是谁,疯狂会荒诞地摧毁一个人的内心。 我知道你当时肯定也非常害怕。所以我能明白,让你神志不清的是五氯苯酚,而不是你精神上的缺陷或疾病。

    也许我也被人下了五氯苯酚。这样的念头有没有在你脑海中闪过?也许那个跟踪我的恶魔也是我脑中的幻觉。但没人给我下过毒,我只在皇家检察署的办公室、“郊狼”酒吧和公寓里待过,这些地方不会有人伤害我的。

    我不打算将在窗户旁边看到凶手的事情告诉莱特先生,现在还不行,也不会把担心自己变疯的事情告诉他。我不跟他说,他才会把我当成正常人,我才会以同样的态度对待自己。他期待我是个心智完全正常的人,所以我必须迎合他的想法。而且,至少在跟他相处的几个钟头里,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那就索性等到这天结束的时候再告诉他。

    这天早晨,莱特先生的办公室不再明亮,周围有些暗黑的色调,我用力眨了眨眼。跟他说话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儿模糊,要努力才能回忆。但莱特先生说今天就能完成所有的笔录了,所以我得加把劲。

    莱特先生似乎并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常。也许是我擅长伪装吧,抑或是他的心思全都放在最后一部分笔录上。这会儿,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们上一次的访谈。

    “哈蒂·西姆告诉你给她注射和实行剖宫产的人戴着面具?”

    “是的。我问她是不是同一个人,她说是的。但她也不记得了,声音、头发的颜色和身高都不记得了。她试图抹去这段经历,我不能怪她。”

    “你觉得给苔丝接生的是同一个人吗?”

    “是的。而且我确定就是这个人杀了她,但我需要更多证据才能去找警方。”

    “你是说反转的证据吗?”莱特先生问。

    “是的。我得证明他戴面具就是掩饰身份。我还没找出给苔丝接生的人是谁——我觉得肯定是特意安排的。但也许我能找到给苔丝和哈蒂注射的人是谁。”

    我从哈蒂位于奥奇斯威克的家到达圣安妮医院时,已经很晚了,过了午夜。但我不能耽搁,得赶紧找出真相。等我摸着夜色到达病房时,才意识到现在不是问人的好时机。但我已经按响了产房的蜂鸣器,是一个我不认识的护士开的门。她怀疑地看着我,想必是担心婴儿被偷。

    “我能跟高级助产士谈谈吗?她好像叫克蕾西达。”

    “她现在在家里,是一小时前轮的班。她明天会来上班。”

    可我没办法等到那时候。

    “威廉·桑德斯在吗?”我问。

    “你是他的病人吗?”

    “不是,”我犹豫了一会儿,“是他朋友。”

    这时我听到婴儿的哭声传来,跟着,哭声此起彼伏。有个蜂鸣器响了。那名年轻的护士一脸苦相,看得出来,她压力不小。

    “好吧。他在值班室。右边第三个房间。”

    我敲响房门,那名护士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随即走了进去。房间内有些昏暗,只是过道里有盏灯。威廉突然醒了,整个人完全清醒了,以为有人传唤,要处理一个十万火急的病人。

    “你来这儿干什么,碧儿?”

    只有你这么叫过我,像是你把我们亲密的关系借了一部分给他。他下了床,我看到他从头到脚都穿着蓝色的制服。刚才垫在枕头上的皮肤有些凌乱。我这才发现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

    “你知道是谁给囊性纤维症的孕妇注射的吗?”我问。

    “不知道。你要我帮你查查吗?”

    “好。”我回答得很干脆。

    “好的。”他看起来很认真,可谓一丝不苟,我很感激他能认真对待我的问题,“你知道除了你妹妹还有别人吗?”

    我点点头。

    “你能写下来吗?”

    我在包里手忙脚乱地翻找着,然后把她们的名字写了下来,他在一旁等着,接过我手里的纸。“现在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吗?”

    “因为不管是谁,他在注射、接生的时候都戴着面具。”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意识到,不管我认为这件事情是多么的十万火急,他都不会觉得这是要紧事的。

    “医护人员戴面具很常见,特别是在妇产科。”他说,“生小孩是很脏的,到处都是体液,医护人员当然得穿上保护装备。”

    他一定看到我脸上露出怀疑或是失望的神色。

    “的确是惯例,至少在这家医院是这样的,”他继续说,“约翰内斯堡有很多艾滋病感染者,医护人员被感染的概率非常高。我们会定期检查,以免感染我们医院的病人,但反过来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并不知道进来的妇女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感染了病毒。”

    “可基因治疗呢?注射的时候怎么说?”我问,“这种情况没有体液吧?为什么还要戴着面具呢?”

    “也许是医生习惯了,防患于未然吧。”

    我之前觉得他总能在别人身上发现最好的一面,这样的性格颇为讨喜,让我想起了你,但现在却觉得这性格着实令人恼火。

    “你宁愿为他人开脱,也不愿认为有人谋杀了我妹妹,而凶手就是戴着面具隐藏身份的?”

    “碧儿……”

    “我没有什么闲工夫去做选择题,丑恶的暴力是我唯一能接受的选项。”我从他身边往后退了一步,“你是不是也戴着面具?”

    “是的,我经常戴。看起来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不过……”

    我打断他的话:“是你吗?”

    “什么?”

    他盯着我,我不敢迎上他的目光。“你觉得是我杀了她?”他问,声音里透着惊愕和受伤。在这种毫无意义的言语上起冲突自然是我错了。

    “对不起,”我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有人杀了她,而我却不知道他是谁。知道有这么个人。我可能见过他,甚至跟他说过话,却仍然不知道他是谁,手头上没有任何证据。”

    他牵着我的手,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颤抖。

    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我的掌心,动作是那样的轻柔,起初我觉得他在向我表达爱慕。过了一会儿,我已经确定无疑,真的不敢相信。

    我将手抽了出来。他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声音仍很友善:“我不太擅长打赌,对吗?”此刻我仍然有些惊魂未定,但还是在受宠若惊的情绪中往门边走去。

    为什么我离开房间时还心存幻想?因为即使我不考虑他已为人夫的事实——我当然明白这是无法逾越的羁绊——我知道这也并不是我想要的长期或者稳定的关系。那只是一刹那的激情,再无别的,之后,我将背上沉重的感情包袱。也许只是因为他叫我碧儿这个名字——只有你曾这样叫过我,这么多年来这个名字会一直提醒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它不允许我做出这样的事情。

    所以我关上身后的门,在那根绷得紧紧的道德准绳上摇摇晃晃,却不曾倒下。倒不是因为我洁身自好,而是因为我再次选择了安全,而不是贪图一时的欢愉。

    我在医院附近的路上等夜班巴士,想起他抱着我的时候是多么的有力,手指拂过我的掌心时是多么的轻柔。我想象他拥抱着我,感觉他体温时的场景,如今,我却孤零零的,身处寒冷的黑暗中,后悔离开的决定,为自己的瞻前顾后懊悔。

    我甚至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倏然听到几英尺外的地方有人。那里有两条没有路灯的巷子通往大路,也许有人潜伏在一辆停着的车后面。我刚才没放在心上,并没有注意公路上,甚至人行道上连一辆车都没有。不管是谁在窥视我,现在就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儿。

    这时,我看到一辆黑色的出租车,连车灯都没有亮,我赶紧招了一下手,希望车能停下来,结果,那车还真停了,司机还责怪我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在外面。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让他载我回家。那人等到我安全地进入公寓后才驾车离去。

    莱特先生关切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身体有多虚弱,我感到口干舌燥,喝光了他的秘书留给我的水。莱特先生问我要不要继续,我说可以。因为我发现跟他在一起让人感到安心,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公寓里。

    “你觉得那个人和跟踪苔丝的是同一个人吗?”莱特先生问。

    “是的。但我只是感觉有人在窥探我,我想我还听到什么声音了,因为我很警觉,可实际上我并没有看到人。”

    他建议我们买份三明治,去公园里吃个工作餐。我觉得肯定是因为我身体状况不佳,话都说不利索了,所以他希望在外面休息一下能让我清醒点儿。于是,他拿起录音机,我之前从没注意到那玩意儿是便携式的。

    我们来到圣詹姆斯公园,那里就像《欢乐满人间》

    里的场景,百花齐放,到处都是含苞待放的花蕾,湛蓝的天空上飘荡着如同芝士蛋糕一样的白云。草地上四处都是上班族,他们将公园变成了没有海的海滩。我们肩并肩走过小径,想找一处没那么拥挤的地方。他友善地看着我,让我感觉暖暖的,不知他是否也能感受到我的暖意。

    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双人童车朝我们走过来,我们只得站成一列为她让道。他不在我旁边的时候,我好几次感觉是那样的失落,像是那种暖暖的感觉从我身体的左侧悄悄地溜走。让我好似侧身躺在冰冷的混凝土上,寒意直入骨髓,心脏怦怦地跳动,却无法动弹。我像是在慌乱中将故事情节按了快进键,但等他回到我身旁时,我们又并肩向前走,我这才恢复了常态。

    我们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莱特先生为我铺开毯子,我们坐了下来。早上我留意到了这湛蓝的天空,中午他便跟我到公园一起野炊,这让我有些触动。

    他打开录音机,等一群十几岁的孩子走过我才继续讲道:“我进屋的时候卡莎醒来了,也有可能她一直在等我。我问她是否记得给她注射的医生。”

    她用你的便袍裹着身子。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问,“有问题吗?”

    “他戴着面具吗?所以你才认不出他?”

    “是的,戴着面具。出什么事了,贝亚特?”

    她的手下意识地摸着隆起的肚子,我不能吓她。

    “没事。真的。”

    但这次她很机敏,没这么容易搪塞过去:“你上回来我家的时候说苔丝的孩子没有生病,没有得囊性纤维症,你还叫米奇去检测。”

    我先前不知道其实她都明白。可能自那以后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只不过没有问我而已,也许她在想如果真出什么事的话,她相信我一定会告诉她。

    “是的。都是真的。我想查出更多的线索,但这些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和你的孩子都很健康,保管生龙活虎的。”

    听到“生龙活虎”这个词,她冲我笑了,这个习语是她最近才学的,不过她笑得有些勉强,似乎在提醒我。

    我抱了她一下:“你不会有事的,你和你的孩子都会平平安安的,我保证。”

    我没办法帮助你和泽维尔,但我会帮助她。没有人能伤害她和她的孩子。

    几个孩子在不远处打垒球,我想,听录音带的人会听到公园的背景音,以及周围的欢声笑语。“第二天你就收到罗森教授的电子邮件了?”莱特先生问。

    “是的。星期六上午十点十五分收到的。”

    我正赶去上班,可以吃个“周末早午餐”,这是贝蒂娜新出的点子。

    “我发现是用私人邮件给我寄来的,”我继续说,“而不是他以前用的克拉姆医疗公司的账号。”

    莱特先生低头看了一眼邮件的副本。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

    收件人:碧翠斯·赫明的iPhone客户端

    我刚从美国巡讲回来,现在回你的信。出差的时候我不带手机(我的家人有酒店的电话,如果有什么要紧事,他们可以用那个电话联系我)。说我治疗婴儿的方法有危险,真是荒唐至极。我的治疗方法安全,是将健康的基因植入体内,用最安全的方法将病人治愈。

    阿弗雷德·罗森剑桥大学文学硕士、哲学硕士、博士

    寄件人:碧翠斯·赫明的iPhone客户端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你能解释一下圣安妮医院的医生在接生和基因注射的时候为什么都戴着面具吗?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

    收件人:碧翠斯·赫明的iPhone客户端

    医生在接生的时候显然会穿戴必要的防护措施,但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如果你关心这个问题,建议你去问妇产科的医生。

    至于注射,不管是谁在治疗,我想他肯定对我的染色体治疗的方法完全误解了。染色体不像病毒,没有传染的危险,不用采取这样的防护措施。也许是他谨小慎微惯了?不过,我在你妹妹的葬礼上说过我会回答你的问题,所以这件事情我会调查的。不过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信息,我真的很怀疑。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可是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要帮助我。

    贝蒂娜提出的早午餐计划大获成功,到了十二点,“郊狼”酒吧就人满为患了。我看到威廉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想引起我的注意,我对他的到来明显感到惊讶,他冲我笑了笑。

    “我们医院的高级助产士克蕾西达说你在这里工作,希望不会打扰你。”

    我记得曾给过他你的公寓和“郊狼”俱乐部的联系地址,这样他找到病历本后就可以联系我。

    贝蒂娜冲我咧嘴一笑,接过我手里的饮料单,好让我跟威廉说话。有大帅哥来找我,她端出一副不足为奇的样子让我很是不解。我来到酒吧的尽头,他跟了上来。“我没找到是谁给苔丝和另外一个女人注射的,她们的病历本像是离奇地失踪了,对不起,我不该打包票说帮你找。”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不可能找到,你生产泽维尔的时候要几小时,连你生产的时候到底哪些人在你身边都无人知晓,而给你注射可以很快完成,也不是什么能引人注意的要紧事,连病历本都没有,要他找到那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威廉继续说,“所以我又去基因门诊帮你打听了一下。也许可以帮上点儿小忙。我给你带来些东西。”

    他把一摞医院的病历本递给我,像是将一束花送到我手上——“一些零零碎碎的证据,碧儿。”

    我发现是米奇的病历本。

    “迈克尔·弗拉纳根是卡莎·列夫斯基的男友,”威廉说,我这才意识到平常我很少跟他提起我跟卡莎的友谊,“他不是囊性纤维症基因的携带者。”

    看来米奇自己去检测了,显然还没将结果告诉卡莎。我想他应该同埃米利奥一样相信——或者宁愿相信——他不是孩子的父亲。我能想象他看到这个结果后肯定会长吁一口气,想起了他破口大骂,将我扫地出门的话,把卡莎当成了欺骗他的荡妇。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的。

    我没有吭声,也没表现得很激动,威廉以为我没有明白。“只有父母双方都携带囊性纤维症的基因,孩子才会得这种病,这个父亲身上没有囊性纤维症的基因,所以他的孩子不可能得病。我不是很清楚囊性纤维症的治疗是怎么回事,但显然搞错了,这些病历本就可以证明。”他再次误解了我的沉默,“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从一开始就应该支持你。但你可以把这份证词拿给警察吧?要不我去?”

    “没用的。”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我。

    “卡莎只是之前跟他同居过,她这种人很容易被人误解。警方会认为她把孩子的父亲弄错了,可能不是迈克尔·弗拉纳根,或者认为她从一开始就没讲实话。就像他们对我妹妹那样。”

    “这个……未必吧。”

    可是我真的确定事情会按这种套路发展,因为我本人就曾对卡莎怀有偏见。我知道海恩斯探长也会这么看她,跟我先前一样,觉得这个女孩到处鬼混,这样的女人极易被人误解,或者提到孩子父亲是谁的话题时,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这时,威廉的寻呼机响了,在酒吧嘈杂的说话声和觥筹交错的声音中,这个声音显得十分突兀:“抱歉,我得走了。”

    我记得他在二十分钟之内必须回到医院。

    “你赶得及吗?”

    “没问题。我骑自行车来的。”

    他离开后,我看到贝蒂娜再次咧着大嘴冲我笑,我也冲她笑了笑。因为他带来的这些零碎的证据虽然没多大用处,但让我信心增强了不少,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我这边。

    贝蒂娜很早就让我回家了,像是回馈我对她微笑的礼物。

    我回家后,发现卡莎正跪着擦洗厨房的地板。

    “你这是干什么?”

    她抬头看着我,脸上布满了汗珠:“他们说干活对孩子有益,可以让孩子保持正确的姿势。”你的公寓越来越像她的了,尽管房间里破破烂烂、锈迹斑斑,到处都是污渍,但现在都闪着微光。“我跟你说过,我本来就挺喜欢清洗东西的。”

    卡莎告诉我,小时候她母亲在工厂轮班,放学后,她就会洗洗涮涮,等到母亲回家后,房子里也就焕然一新了。卡莎做家务是给母亲的礼物。

    我没有把米奇不是囊性纤维症基因携带者的事告诉她,也没有告诉她哈蒂的孩子已经死了。昨晚,我还想着要保护她,可现在我却背叛了她对我的信任。我实在不知道哪种做法是正确的。

    “给,”我说着给了她几张车票,“我有点儿东西给你。”

    她接过车票,有些糊涂。

    “我买不起到波兰的机票,所以买了些汽车票,你的孩子还有六星期就到预产期了。这是我们两个的票,孩子是免费的。”

    我想她应该会带孩子去波兰见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叔叔婶婶、舅舅姑父、堂亲表亲什么的。她亲戚众多,将来照顾她的人也很多。而我的父母亲都是独生子女,根本没什么亲戚可指望的。我们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的家族早就衰落了。

    卡莎盯着车票,出奇地安静。

    “我还给你买了弹性袜,因为我做医生的朋友说你得当心点儿,别得血栓症。”“血栓”这个单词我说的是波兰语“zakrzepica”,之前我查过字典。她脸上的表情让我看不懂,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强势了。

    “我倒不必跟你的家人待在一起。但我真觉得让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应该走那么远的路。”

    她亲吻了我,不过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我把找到米奇的病历本的事告诉莱特先生了。

    “我想他们选择没什么钱的单身女孩,是因为她们的话很难取信于人。”春日的阳光没能让我清醒,反而让我睡意更浓。这会儿,我已经向莱特先生讲完米奇病历本的事了。

    现在该把事情连贯起来说了。

    “然后我把去波兰的车票交给卡莎,她哭了。”

    我的逻辑有些混乱,都不知道哪些事情跟案件相关了。

    “那天晚上我才明白她是多么勇敢。一直以来我以为她很天真,而且并不成熟,其实她充满勇气,当时她站起来反对米奇、支持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她因为这事还挨了一顿打。”

    她脸上的淤伤和胳膊上的伤痕就是她勇气的明证。而且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她脸上总是洋溢着热情的笑。跟你一样,她天生就能从一些小事上找到快乐的因子,善于从生活中淘到金子,而且每天都有收获。

    可是她丢三落四的毛病又该怎么解释呢?这并非不成熟的表现,我倒是常能找到自己的东西在哪儿,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很成熟。想象一下,如果你在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只会拣那些描写美好世界的词语学习,不曾理会那些阴暗的词语,还用那些美好的词语描绘你所处的世界。我觉得这并不是天真,而是非常乐观。

    隔天早晨,我知道我必须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自从你出事后,我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照顾好别人呢?

    “我刚准备告诉她,可她正给波兰的亲戚打电话,说要带孩子见他们。这时我又收到罗森教授的电邮,说要见我。我离开公寓的时候卡莎仍在打电话。”

    我应约前去跟他见面。尽管是星期天,但克拉姆医疗公司大楼的入口处仍然熙来攘往。我以为他会陪我去他的办公室,但他领着我上了他的车。上车后他锁上车门。示威者仍在那里,不过距离有点儿远,我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罗森教授竭力想保持冷静,可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圣安妮医院按照我提供的囊性纤维症实验数据给活跃的病毒载体基因做了排列。”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要么就会乱成一锅粥,”他说,我想他应该从来没用过“一锅粥”这样的表达方式,他极少会用这样的词汇,“要么就是圣安妮医院在实验一种不同的基因,需要活跃的病毒载体,只是用我的囊性纤维症的治疗做幌子。”

    “你的意思是说囊性纤维症的治疗被剽窃?”

    “也可以这样说吧,应该是的。如果你觉得整件事这么有戏剧性的话。”

    他本来想轻描淡写地讲述这件事,并没能奏效。

    “剽窃的目的何在?”我问。

    “我猜想如果他们真的在做非法实验,那就是用来增强基因的,英国不允许用人体做这种实验。”

    “怎么增强?”

    “我也不大清楚,比如蓝眼睛、高智商、肌肉强健这类特征……实在太荒唐了,不管这种基因是什么,都需要活跃的病毒载体进行传输。”

    陈述事实时,他仍以科学家的身份在讲述,但在这些言语的背后,他的情绪显然十分激动,看得出他非常生气。

    “你知道圣安妮医院进行囊性纤维症治疗时负责注射工作的是谁吗?”我问。

    “我接触不到这类信息。在克拉姆公司我们也被限制在自己的狭小范围内。这跟大学不同,公司不会有什么思想和信息的交流。所以,我不知道医生的名字。不过,如果我是那人,肯定会在真的患有囊性纤维症的人或者胎儿身上进行治疗,同时实验我的非法基因。不过也许是那人太不谨慎了,也许是没有足够的病人。”他突然停下来,我能看出他非常愤怒,似乎痛心疾首,“有人想让孩子在某些方面更加完美,但健康就已经很完美了,健康就已经很完美了。”我看到他在颤抖。

    我在想你是不是也发现了治疗方式被剽窃了,而且还发现了剽窃者的身份,这才导致了杀身之祸。

    “你一定要告诉警方。”

    他摇摇头,没有看我的眼睛。

    “可是你必须告诉他们啊。”

    “这还只是我的推测。”

    他通过汽车的风挡玻璃看着外面,像是我们正在开车,而不是藏身其中。“我先得找到证据,做这种实验就是流氓行径,该受到谴责。一旦找到证据,我才能捍卫我的囊性纤维症治疗方案。等到警方调查清楚了,估摸还要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也许这项研究永远都不会恢复了。”

    “但囊性纤维症的治疗应该一点儿都不会受影响,而且……”

    他打断我的话:“要是这件事情被媒体发现了,以他们的敏锐和智商,那就不会只是导致婴儿死亡的非法实验事件了,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别的事情,到时候我的囊性纤维症治疗方案都会受到牵连。”

    “我不相信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是吗?大多数人信息闭塞,文化层次不高,他们哪里知道基因增强和基因治疗之间的区别。”

    “可这也太荒唐了。”

    他再次打断我的话:“很多人什么都不懂,只会诋毁儿科医生,甚至攻击他们,因为他们觉得儿科医生跟恋童癖者没什么两样,所以,他们会觉得囊性纤维症治疗就是歪门邪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明白其中的区别。”

    “既然你对调查的结果不闻不问,那为什么一开始还要去调查呢?”我问。

    “我去调查是因为我答应过要回答你的问题。”他看着我,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我让他掺和进来这件事儿让他很是生气,“我以为不会有什么结果。”

    “既然你不帮我,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去警局了?”我问。

    他看起来很不自在,明显很紧张,试图将皱巴巴的灰色裤腿捋平,却怎么也没办法弄平整。

    “病毒载体顺序的事儿也可能是个误会,也许是电脑出了故障。这种管理不善引起的故障时有发生,确实让人头疼。”

    “你打算用这段话跟警方解释?”

    “这是最可信的解释。没错,我就打算这么跟他们说。”

    “看来他们是不会相信我说的。”

    沉默如同一块玻璃横亘在我们之间。

    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到底哪个更重要,给婴儿治病还是你的名声?”

    他打开车门,转身对我说:“如果你弟弟还是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你要我怎么做?”

    我的确犹豫了,但也只是犹豫了一小会儿:“我希望你跟警方说真话,然后拼命挽救你的治疗方案。”

    他离开车子,既没想等我,也没想锁好车门。

    那个留着爆炸头的女人认出了他,冲他大声喊道:“亵渎上帝者自有天收!”

    “如果上帝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他的分内事,我们也就不用麻烦了。”他反唇相讥。女人不甘示弱地朝他吐口水。

    那个扎着马尾辫的示威者喊道:“拒绝人造婴儿!”

    他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回到大楼里。

    我并没有觉得罗森教授有多坏,但他生性软弱、自私,他只是没办法将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地位拱手相让。但他对自己的不作为有套精神上的托词:用现在的大环境为自己开脱——囊性纤维症的治疗非常重要。你我都清楚这点。

    我来到地铁站时,突然意识到罗森教授向我透露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我问他是否知道圣安妮医院在治疗囊性纤维症时注射的医生是谁。他说他并不知情,他没办法接触这类信息。但他还提到那人会选择病人。“在真正患有囊性纤维症的病人身上进行实验的同时又在进行违法实验。”换言之,给病人注射的人跟在圣安妮医院进行囊性纤维症治疗的是同一个人。如果负责挑选病人的也是这个人,那整件事就算水落石出了。找出圣安妮医院负责囊性纤维症治疗的人,可比找到那个注射的人要容易得多。

    外面天气不错,天空呈现出一片纯净的蓝色。上班的人都纷纷回去工作了。我记得以前在圣玛丽学校,碰上天气炎热的日子,我们就会到外面上课,孩子们和老师都假装对书本感兴趣,可心思全在美妙的夏日上,那一刻,我一度忘记了身上的寒意。

    “你觉得罗森教授是故意跟你说的吗?”莱特先生问。

    “是的。那人很聪明,学究气十足,不会这么口无遮拦。我觉得他是想减轻自己良心上的不安,才隐晦地透露这个珍贵的信息,我觉得现在该是我发挥聪明才智找出事情真相的时候了。也许是我们在交谈的时候,他良心发现。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只需找到圣安妮医院负责治疗的人就可以了。”

    我的腿像是完全麻木了,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站起来。

    “我打了个电话给威廉,他说他会找出来囊性纤维症治疗的负责人,然后告诉我,希望今天就能搞定。然后我又给卡莎打电话,可她的手机占线,估计她还在跟她的家人通话,不过,到现在她手机的通话额度应该已经用光了,肯定是他们打过来的。我知道她会和波兰一些教会的朋友见面,所以我想索性还是等她回来后再告诉她得了,那时,我也知道幕后指使的人是谁了,到时候她也安全了。”

    这期间,我按照之前的约定去彼得舍姆苗圃跟母亲见面,为你的花园挑选植物。我很高兴有这样的事情让我可以分心,我得做点儿什么才好,而不是待在公寓里干等威廉的电话。

    卡莎最近一直在跟我唠叨,责怪我不把花放在厕所里祭奠你。

    她说我用爱的“odciskpalca”同恶魔对抗(我查了odciskpalca这个词,最接近的意思是“指纹”,这个解释倒挺有意思的)。但别人这么做可以,我却不能,我必须找到那个恶魔,当面质问他,而不是拿着花去祭奠。

    经历数星期阴冷潮湿的天气后,早春第一个温暖、干爽的天气出现了,苗圃里的山茶花、报春花和郁金香争奇斗艳。我吻了母亲,她紧紧地抱着我。我们在温室的顶棚下走过,像是穿越了时空,来到一个古色古香的花园中。

    母亲在检查植物的耐霜性以及开花次数,我却心事重重,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调查,今天凶手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这是我来伦敦后第一次觉得很热,我脱下了那件厚外套,露出了里面的衣服。

    “这些衣服挺难看的,碧翠斯。”

    “是苔丝的。”

    “我想也是。你现在没钱了吗?”

    “是没钱了。不对,还有些吧,不过算是压在那套公寓上了,得卖了才行。”

    我得承认,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穿你的衣服。我从纽约带来的衣服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而且我觉得穿你的衣服更舒服。穿死去妹妹的衣服应该感觉怪怪的,有种特别肃穆的感觉,不过我脑海中只会出现这样的画面:我穿着你的旧衣服引得你乐不可支,因为我可是那种必须穿最新潮衣服的人。

    “你调查清楚了吗?”母亲问我。这是她第一次问我这样的问题。

    “还没有。不过我想会查清楚的。快了。”

    母亲伸手抚摩着一株早开的铁线莲的花瓣:“她应该会喜欢这种花。”

    母亲突然沉默下来,一种悲伤的情绪倏然掠过她的身体,她看起来像是不堪忍受似的。我想伸手抱住她,却没能够着。最后,我终于抓住她,良久她才转过身来。

    “那段时间她肯定饱受恐惧的折磨,而我却不在她身边。”

    “她是成年人了,你也不能永远陪着她。”

    母亲簌簌而下的眼泪似是在尖声呐喊:“我应该去陪她的。”

    我想起了小时候害怕的情景,想起了母亲穿着沙沙作响的睡衣,想起了面霜的味道,听到那样的声音、闻到那样的气味就能驱走我的恐惧,多希望她当时能陪在你左右。

    我紧紧地抱着她,希望尽量说出让母亲信服的话。

    “她并不知道害怕,我向你保证,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人在她的饮料中下了镇静剂,所以她不会害怕,死得很安详。”

    我终于像你一样,学会先考虑爱,再顾忌事实。

    我们继续在温室里走着,看着那些植物,母亲似乎从它们身上找到了慰藉。

    “既然你这么快就能查出真相,想来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吧。”她说。

    母亲居然认为经历了这件事后我仍会离开她,我有些心痛。

    “不。我会留下来,再也不走了。阿米亚斯说我可以住在他的公寓里,我想可以省不少房租吧。”

    我的决定倒不是一点儿自私的因素都没有,我老早就决定去上建筑师的培训课了,其实也用不着说老早就决定了,因为我现在仍然想做建筑师,等到案子审判结束后,我就会付诸行动的。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收我,也不知道去哪里筹钱,同时我还要照顾卡莎和她的孩子,但我还是想试试。我有数学头脑,痴迷于细节分析,这些都有助于我发挥建筑方面的特长。我还会尽量发掘出同你一样的创造力。谁知道呢?也许我尚未激发出来的艺术潜能正在身体里休眠,被紧紧地包裹在缠绕的染色体下,等着合适的时机焕发出生命。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威廉发来的短信,叫我马上跟他见面。我回了短信,把公寓的地址告诉他。等待水落石出的滋味真不好受。

    “你要走了吗?”母亲问。

    “嗯,马上得走了。对不起。”

    她捋了捋我的头发:“你还没去剪头发呢。”

    “我知道。”

    她冲我微微一笑,仍然抚摩着我的头发:“你还真像她。”

    我回到家中时,威廉已经在台阶底下等我。他抬头看着我,面色苍白,平日里率真的表情因焦虑而眉头紧锁。

    “我已经找出圣安妮医院是谁在负责囊性纤维症的治疗了,能进去吗?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在……”他平素极有分寸的声音急促、颤抖。我打开门,他跟我进入屋内。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听见时钟在寂静中敲了两下。

    “是雨果·尼克尔斯。”

    我还没来得及提出任何问题,威廉转身对着我,声音仍然急促。

    “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拿没有得囊性纤维症的婴儿做实验?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真的不明白。”

    “圣安妮医院的囊性纤维症治疗被剽窃了,”我回答道,“是为了测试另外的基因……”

    “天哪,你是怎么发现的?”

    “罗森教授告诉我的。”

    “他报警了吗?”

    “没有。”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那就让我去跟警方说吧,去揭发雨果。我真希望这事由别人去。”

    “这也不算搬弄是非吧?”

    “不是,当然不是,对不起。”

    可我仍然不明白:“他不是精神病学家吗,为什么会研究基因治疗实验呢?”

    “他在没当医生之前是帝国医学院的一名研究员。这事我跟你说过对吗?”

    我点点头。

    “他研究的是遗传学。”威廉继续解释。

    “这个你可没说过。”

    “我哪里想得到,天哪,我从没想过与这事儿还有关联。”

    “这么说对你挺不公平的,对不起。”

    我记得威廉曾跟我说过传言尼克尔斯医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说他“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但我当时觉得这种坊间传闻并不可信,总觉得他邋遢得要命。我还记得我对尼克尔斯医生的印象,意识到我将他从嫌疑犯的名单中剔除真是不可救药,不是因为他不可能进行暴力犯罪,更不是觉得他没有动机,而是我在心底里就认定他是个正人君子。

    威廉坐下来,他的表情有些紧张,双手在沙发的扶手上敲打:“几年前我跟他聊过。他告诉我他发现了一组基因,有家公司从他那里买了去。”

    “你知道是哪家公司吗?”

    “不知道。我都不记得他有没有提到过公司的名字,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但他说的话我倒是记得,因为他的情绪非常激动,跟平常相比举止很反常。”他再次语速加快,动作急促,显得很生气,“他说那是他毕生追求的事业,不仅如此,他还说将他发现的基因注入人体内是他人生的目标,说什么要在未来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未来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重复了一句,想到你的未来戛然而止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威廉以为我没听明白:“意思是说他要将基因注入生殖细胞里,这样就可以遗传给后代。他说要‘提升人类的素质’。不过,尽管这项实验在动物身上进展顺利,但并不允许在人类身上进行。他被告知这是基因增强,用在人身上是非法的。”

    “他发现的那组基因是什么?”我问。

    “他说可以提高智商。”

    威廉说他当时并不相信他,因为这样的实验结果太非同凡响了,会取得惊人的成果,说什么他还太年轻,不过我没有仔细听。只记得我上次造访克拉姆医疗公司的事。

    我记得他们用恐惧的程度来测量智商的高低。

    “我当时觉得他说得太玄乎了,”威廉继续道,“至少是添油加醋得太过了。我的意思是说,他的研究要是真那么厉害的话,为什么还要进入无聊的医院医学领域呢?不过他成为临床医生肯定是特意为之,等着时机在人体身上进行基因实验。”

    我进入花园,像是需要更多的空间来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我不想独自思忖这些,幸好有威廉做伴。

    “所以他必须销毁苔丝的病历本,”威廉说,“然后捏造事实,隐藏婴儿死亡的真正原因,这样一来,婴儿的死亡就跟治疗没有关系了,其实他还真就逃脱了惩罚。天哪,我总感觉像是在跟电视上的人或者和不相干的东西说话。我的天哪,我可是在跟雨果说话,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挺了解他的,我本来还挺喜欢他的。”

    自从你的尸体被发现后,我还没用这么陌生的语言交谈过。现在我才明白你以前的词汇量并不足以描绘你所受的遭遇。

    我看着一小块地,母亲和我决定在上面为你种上冬季开花的铁线莲。

    “可这事肯定还有别的人参与吧?”我说,“苔丝生孩子的时候他不可能在场吧。”

    “所有医生都接受过半年的产科培训,雨果知道怎么接生。”

    “那肯定会有人留意吧?精神科医生去接生,肯定有人……”

    “产科病房里人来人往,我们医院又特别缺人。只要在病房发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真要谢天谢地了,他会赶紧去参与别的急诊。许多医生都是临时代班的,我们医院百分之六十的助产士都是代理机构请的,所以她们谁也不认识谁。”他转身看着我,脸上焦急又严峻。

    “他不是还戴着面具吗,碧儿,你不记得了吗?”

    “可是,我觉得肯定还有人……”

    威廉摇摇头:“我们都忙晕了。大家互相信任,因为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忌别的事情。我们都挺单纯的,觉得所有的同事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尽心照料病人,让他们健健康康的。”

    他身体僵硬,紧抓着我的手:“他居然也骗了我,亏我还一直把他当朋友。”

    尽管坐在羊毛毯上,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我仍然直打冷战。

    “我意识到他的身份简直太完美了,”我说,“要说把人逼疯,再逼得人自杀,谁能有精神病医生这么便利?而且他们见面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我也只有他的一面之词。”

    “你当时认为是他逼迫苔丝自杀的吗?”

    “是的。可尽管饱受精神折磨,几近崩溃,她仍然没有自杀,后来他就把她杀了。”

    难怪尼克尔斯说什么也要揽下对苔丝产后抑郁症误诊的责任,比起谋杀罪名,因为工作失职造成颜面尽失实在算不上什么。

    莱特先生看了一眼笔记,我记得他早就记录下来了:“你说你从没怀疑过尼克尔斯会给苔丝播放《摇篮曲》?”

    “是的,我说过,我觉得他没有动机。”我停顿了一会儿,“因为我觉得他虽然是个颓废的人,却也是个正人君子,还勇于承认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我仍在颤抖。莱特先生脱下外套,披在我的肩膀上。

    “我认为苔丝肯定发现了他剽窃囊性纤维症治疗方案的事,他才痛下杀手。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这句话听起来是那样的干净利落,如同完成最后一块拼图,严丝合缝。

    我们沉默无言,站在你那个方寸大小的后花园里,我看见一度枯死的细枝上长出了好几厘米长的绿芽,还有几朵细小的花蕾,万物复苏,含苞待放的花蕾到夏天便会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我们最好告诉警方,”威廉说,“要我帮你吗,还是你自己来?”

    “他们更愿意相信你的话。你没有老是报假案,精神状况也没问题。”

    “好。警察叫什么名字?”

    “可以找海恩斯探长。如果找不到他,还可以找芬伯勒警探。”

    他拿起手机:“这事儿还真没有这么容易。”他说着拨通了我给他的号码,说是找海恩斯探长。

    威廉把刚才的话又跟海恩斯探长说了一遍,我真想破口大骂尼克尔斯医生,想一拳一拳地揍他,真想亲手杀了他。这种感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释放出来后,我的愤怒最后终于宣泄出来,将一切抛诸脑后,觉得真是一种解脱,好比久握着一枚手榴弹,现在终于可以拔掉保险栓,将这枚一直威胁你、想要毁灭你的东西扔出去,身上背负的压力和紧张也随之一扫而空。

    威廉挂断电话:“他说叫我们去警局,但希望我们给他一小时请一些重要的人物参与此案。”

    “你是说他也叫你去吗?”

    “对不起,碧儿,现在真相马上就要揭晓了,我们胜利在望。”

    “只要我们把真相说出来,肯定能赢。”

    “我觉得咱俩都应该去,很高兴我们还有点儿时间。”

    他伸手拨开我眼角的一缕头发。

    吻了我。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能否不那么矜持,或者说能否扯掉你束缚在我身上的那根道德准绳?

    我转身朝公寓走去。

    他跟在我后面,我转身吻了他,竭尽所能紧紧地抓住这一刻,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谁知道这样的机会会不会稍纵即逝。如果非要说你的死亡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珍惜当下,不要虚耗时光。我终于明白了珍视当下的圣礼的意义,因为舍此之外你别无其他。

    他褪去我的衣服,我也将旧我一并褪去,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他面前。他也没将那枚婚戒挂在脖子上,他赤裸着胸膛。我冰冷的皮肤能感觉他身体的温度,我的安全绳也慢慢滑落。

    莱特先生从购物袋中拿出一瓶葡萄酒,又从办公室的饮水机处拿了两个塑料杯,我想他向来都是这么体贴入微,做起事情来很有条理。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一饮而尽,没有来得及品评酒的味道。他也没有说什么,先前他也没有对我和威廉发生性关系的行为做出评论,他不会轻易评判他人,这点我很喜欢。

    我们一起躺在你的床上,春日淡淡的阳光透过地下室的窗户照射进来。我靠在他身上,喝下他为我泡的茶,想尽可能长地留下这一刻。他贴在我身上,我仍能感觉他皮肤的温暖,但我知道,我们必须起床重新进入现实的世界。我想起了约翰·多恩责骂太阳那个忙碌的老傻瓜,害得他与情人分离

    ,惊奇地发现他的诗跟我的心境完全契合。

    过了一会儿,酒精发挥作用了,我终于能感觉到自己温暖的身体。

    “威廉进入洗手间,看着里面的柜子。发现里面有一瓶带医院标签的药瓶,是五氯苯酚。那瓶药一直放在那里。他说许多药在外面都是非法的,但医生可以以给病人治病为由开药。”

    “标签上写了哪位医生开的药吗?”

    “没有,但他说警方可以通过医院药房的记录轻而易举地查到开药的人就是尼克尔斯医生。我觉得自己真蠢,以为禁药会被藏起来,而不是无遮无拦地放在外面。那瓶药一直都放在那里。”

    对不起,我又开始反复说同样的话了。我的精神有些不集中。

    “后来呢……”他问。

    笔录马上就要接近尾声了,所以我又抖擞精神继续说:

    “我们一起离开公寓,威廉之前锁在马路对面栏杆上的自行车,竟然被人偷了,不过锁链却留了下来,他把锁链带上,开玩笑说顺便报警说自行车失窃了。”

    我们决定经过海德公园去警局,而不是走那条令人生厌的大马路。公园门口有个露天花店。威廉建议在你死的地方献一束花,我们便过去买了一些。

    趁他跟花店老板说话的当儿,我给卡莎发了条短信:odcisk palca,我知道她会明白我终于印上了爱的指印。

    威廉捧着两束水仙花,转身对着我。

    “你跟我说过这是苔丝最喜欢的花。因为水仙花里的黄色基因可以治疗孩子的视力问题。”

    我很高兴,也很惊讶他还记得这些。

    他揽着我,我们一起走过公园,我仿佛听见你在揶揄我。我得向你承认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其实我当然知道这种关系不可能维持太久,他是有妇之夫,而且我还知道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倒不会为这段关系感到骄傲,但我不再守着过去的我,不再幻想,这确实让我感到一种解脱。我们一同走过公园,希望在我内心萌芽,我决心任由其生长。因为我已经对你的遭遇了然于心,终于可以向前看了,也敢于畅想那个没有你的未来。我记得差不多两个月前来过这里,我坐在雪地里,在一片毫无生机、光秃秃的树林里哭泣。如今,公园里有人在打球,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有人在这里野炊,郁郁葱葱的植物是那样的生机盎然。同样的地方,景象却是天壤之别。

    我们来到那间公厕,我将包装水仙花的玻璃纸撕掉,让它看上去更像是从家中采摘的。我将花放在门口,某个记忆——或许是从未想到过的记忆——不期而遇地在我脑中闪过。

    “可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她喜欢水仙花,也没跟你说过她喜欢水仙花的原因。”

    “你当然说过,所以我才选的水仙花。”

    “不。我只跟阿米亚斯和我妈说过,没告诉过你。”

    我在他面前很少说起你的事,甚至很少说跟自己有关的事。

    “肯定是苔丝告诉你的。”

    他拿着给你的水仙花,一步步向我逼近:“碧儿。”

    “别这么叫我。”我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去。

    他离我更近了,一把将我推到里面。

    他关上身后的门,拿出一把刀对着我的喉咙。

    我不再说话了,身体因肾上腺素而颤抖着。没错,他给海恩斯探长打电话的事是假的,八成是他从某部肥皂剧里学到的点子,我记得里奥还在的时候,医生会一直待在病房里。也许是因为我太绝望了,也许是因为我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太多。莱特先生很体贴,没有指出我轻信他人的荒唐事。

    那些少年不再大声叫喊着玩垒球了,而是放起了喧嚣的音乐。公园里也没有正在野炊的上班族,取而代之的也是一群带着学龄前儿童的母亲。他们也不再嘶叫,而是扯着嗓子高声尖叫,快活得差点儿流出了眼泪,这样的场景一直在反复出现,声音如水银般飘忽不定。我想让孩子的声音更大声一点儿、笑声更喧嚣一点儿、音乐声开到最大。我希望公园里人满为患,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想让阳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他关上厕所的门,将门用自行车锁链锁得紧紧的。他压根儿就没将自行车停在栏杆那里,对吗?光亮从肮脏、破裂的窗户射进来后似乎也变得污秽不堪,像是投下一个阴暗的噩梦。外面公园里的声音——孩子的笑声、哭声,CD播放机的音乐声——都被湿漉漉的砖墙隔开了。没错,今天我同莱特先生在公园的情景跟那天出奇地相似,不过也许公园里的声音日复一日大抵如此吧。置身于冰冷、恐怖的建筑物里,我也希望孩子们的声音更大点儿、笑声更喧闹些、音乐开到最大的音量。也许是因为抱着只要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就有可能听到我的尖叫声的侥幸心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喊出声,他就会用那把刀让我永远沉默。所以我只能选择在死亡的时候聆听生命的慰藉。

    “是你杀了她,对吗?”我问。

    如果我足够聪明,就会给他个台阶下,假装我以为他把我推进公厕是因为他有怪癖有性虐待倾向,因为如果我一旦指控他,他还会放我出去吗?不过,不管我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他都不可能放过我。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想法,怎么跟劫持你的人做朋友(这个临时抱佛脚的想法到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大家认为普通人会有这样的本事?),但现在我显然想这么做。可惜我已经没办法跟他做朋友,因为他之前是我的情人,我们的关系无法再进一步。

    “苔丝的死跟我没关系。”

    那一瞬间,我也这么认为,觉得我误会他了。事情仍然会按照我之前深信不疑的套路发展,我们一起去警局,然后尼克尔斯医生将被绳之以法。但在刀和锁链的威逼下,我实在没办法自欺欺人。

    “我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不是我预谋的。我只是一个医生,从没想过杀害任何人。你能体会我现在的感觉吗?简直像在人间地狱中煎熬。”

    “那现在就收手吧。求你了。”

    他沉默不语,恐惧刺入我的皮肤,令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毛直竖——本能地为我提供毫无意义的保护。

    “你是她的医生?”

    我得继续让他说话,倒不是因为我觉得会有人来救我,我只是想多活那么一会儿,即便跟这个男人在这么个地方,生命也是宝贵的。

    而且我也必须弄清楚这件事。

    “是的。她在怀孕期间一直是我在给她做检查。”

    你从未提及过他的名字,只说是某个“医生”,我也从来没问。我有很多工作要忙,无暇他顾。

    “给泽维尔接生的也是你?”我问。

    “是的。”

    我想起了你那幅噩梦般的画,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藏在暗处,阴森恐怖。

    “那天她在公园见到我的时候很放松,”威廉继续说,“还对我微笑。我……”

    我打断他的话:“可她害怕你。”

    “她怕的是给她接生的人,不是我。”

    “但她肯定认出你来了,不是吗?即便你戴着面具她也认识,她至少认得你的声音。如果她怀孕期间都是你在给她做检查,那她一定认得你……”

    他仍旧没说话,我现在才意识到他这副样子才让人胆战心惊。

    “你没跟她说话。她分娩的时候,你都没跟她说话,即便她的孩子死了的时候,你也没跟她说话。”

    “我大约每隔二十分钟都会去安慰她。我跟你说过,我一直对她很好。”

    那个时候他脱下了面具,摇身一变成了那个悉心呵护你的人,你一直误会他了。我以前也是。

    “我建议由我来帮她找人,”他继续说,“于是她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了我。”

    你以为我知道,以为我一直都了解这些情况。

    莱特先生关切地看着我:“你的脸很苍白。”

    “我知道。”

    我感觉自己里里外外都一片空白,“苍白无力”恰能形容我现在的心境,一个在光亮的世界浑身苍白的人,自然毫无存在感。

    我能听见外面的人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的声响,身在厕所里的我对他们而言是隐形的。他解下领带,将我的手反绑在后面。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叫她苔丝。”

    我仍然要让他继续说话,这是我能活下去的唯一途径,而且有些情况我还得搞清楚。

    “是的,我真是太鲁莽了,”他回答道,“看来我并不擅长掩饰身份,对吗?一点儿也不擅长阴谋诡计,或是撒谎。”

    可他却是个中高手,从一开始就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引导我们的谈话方向,不露声色地化解问题。比如我问你的病历本在哪儿的时候,比如问他谁负责圣安妮医院囊性纤维症治疗的时候,他都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为了防止他的说辞没那么让人信服,他甚至还找好了借口。

    “天哪,我总感觉像是在跟电视上的人或者不相干的东西说话。”

    其实他就是在模仿。

    “我没有刻意设计这一切。有个流氓从她的窗户里扔了一块石头进来,可那不是我。她却觉得那人袭击的目标就是她。”

    他用麻绳将我的双腿绑住。

    “《摇篮曲》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很恐慌,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去做了。那张CD在产后病房里,我把它带回家,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拿它做什么,自己也没想明白。我根本没想过她会把《摇篮曲》录到磁带上,都什么年代了,谁家里还会有放磁带的答录机啊?大家都从电话供应商里购买应答服务了吧。”

    他每天都在日常琐事和杀人的巨大恐惧中徘徊,犯下的滔天恶行也融入了日常的琐事中。

    “你知道米奇的病历本没什么用,因为谁也不会相信卡莎。”

    “你最大的失策是把她男友的病历拿给警方,这样做也太蠢了。”

    “但是你想要我信任你。”

    “那是你要步步逼近我,迫使我这么做,让我无从选择。”

    可是他在向我出示米奇的病历本之前我一直都很信任他,我缺乏安全感的性格让他有机可乘。我以为我对他的怀疑只是我对长相帅气的男人天生不信任,而从没真正怀疑他就是杀你的凶手,所以我一早就把他排除了,总觉得在整件事情中,他的出现只跟我相关,跟你没有关系。

    我想的时间太长,我不能让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

    “发现基因组合的研究员根本不是尼克尔斯医生,而是你对吗?”

    “是的。雨果是个好人,却不怎么聪明。”

    他对尼克尔斯医生的那番吹嘘根本就是在故意骗我,我现在才知道他老早就给尼克尔斯医生布了一个局,精心设计,把所有的罪恶都往他身上推,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到他头上了。而这个恶毒的计划是他处心积虑设计的。

    “帝国医学院以及那个荒谬的道德委员会不允许在人身上实验。”威廉继续说,“他们都是井底之蛙,也没有胆量去研究。想想看,提高智商的基因意味着什么?后来克拉姆医疗公司找到我,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人类身上实验。”

    “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

    “不。他们骗了我。让我失望了,我……”

    “你还真相信吗?克拉姆医疗公司的董事很聪明,我看过他们的传记。他们精明得很,可以找替罪羊来替他们卖命,一旦出乱子就有人替他们背黑锅。”

    他摇摇头,但我看得出来,我刚才触及他的痛处了。我看到机会了,得赶紧把握住:“基因增强,这才是真正的生财之道,不是吗?一旦合法,到时候肯定赚得盆满钵满。克拉姆公司想捷足先登,而且已经虎视眈眈了。”

    “可他们并不知道。”

    “他们一直在耍你,威廉。”

    但我却犯了个错,因为害怕,我没表现出该有的老练,反而伤到了他的自尊,让他再次火冒三丈。他本来随意地将刀拿在手上,现在却紧紧地攥着那把刀。

    “跟我说说人体实验的事吧,后来怎样了?”

    他仍然将刀紧紧地握在手里,但指关节不再煞白,看来没那么用力了。他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手电,看来他应该是做足了准备:刀、手电筒、自行车锁链,简直是童子军之旅拙劣的翻版,可笑至极。也不知道他还带来些什么东西。

    莱特先生握紧我的手,我特别感激他这样的举动,这次我表现得还算友善。

    “他跟我说他的智商基因能排列出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不仅会影响记忆力,还会影响肺功能。也就是说婴儿出生的时候有可能不能呼吸。”

    对不起,苔丝。

    “他还说如果婴儿在出生后马上插入管子,帮助他们呼吸一会儿,就会活下来了。”

    他将我放在地板上,我是往左侧躺下的,混凝土的湿冷渗入我的体内。我想动,但四肢是那样的沉重。他肯定在给我泡的茶里下药了。我只能继续说话以延长生命。

    “但你没有帮婴儿呼吸,对吗?泽维尔和哈蒂的孩子都是如此。”

    “这不是我的错,是罕见的呼吸紊乱导致的,其他人肯定会提出疑问的。我需要时间一个人静静。将来不会有问题的。不少人围在我身边,没有给我私人空间。”

    “所以关于婴儿致死的原因你没说实话?”

    “我不能冒险让别人质疑。”

    “我呢?你肯定没有想过设计我自杀的场景,对吗?像之前对我妹妹做的那样?因为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警方肯定会怀疑的。”

    “设计?你想多了。我早告诉过你,这些事情都不是我一早计划好的。被你看出来只是因为我犯了错,不是吗?在研究和实验上我会一丝不苟地设计,但在这档子事上却不会。我都是被逼的。我还给她们钱了,却懒得去想这样做可能让人生疑。我从没想过她们还会有交流。”

    “那你为什么要给她们钱?”

    “完全只是出于好心。我想让她们吃些好的,为胎儿提供最佳的生长条件。这些钱本应该花在食物上,而不是买那些该死的衣服。”

    我不敢问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者还有多少人。我不想因知道太多而被杀。但有几件事我必须搞清楚。

    “你为什么会选择苔丝?因为她单身又没钱吗?”

    “还因为她是天主教徒。信奉天主教的女人即便知道胎儿有问题也不会流产。”

    “哈蒂也是天主教徒?”

    “菲律宾人很多都是天主教徒。哈蒂·西姆在表格上填了这个,提醒你一下,她没有填父亲的名字,而是填了宗教信仰。”

    “她的孩子得了囊性纤维症吗?”

    “是的。只要有机会治疗囊性纤维症,我也会不失时机地测试我的基因。但符合所有标准的婴儿真的太少了。”

    “比如泽维尔?”

    他没有吭声。

    “苔丝发现你的实验了吗?这是你痛下杀手的原因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接下来的语气近乎自怨自艾。我觉得他是真的希望我能理解。

    “还有一个我始料未及的后果。我的基因进入孕妇的卵巢后,所有的卵子都会发生同样的基因变异,如果她们继续生小孩,婴儿的肺部会出现同样的问题。按照常理推断,她们再生孩子的时候我不会在场了。她们会搬家,搬到别的地方。到头来肯定会有人发现真相,所以我才给哈蒂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但苔丝分娩的时候太快了,她到达医院的时候,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没时间做剖宫产,更别说做紧急子宫切除手术了。”

    你什么都没发现。

    他杀了你,是因为你活着就是对他不利的证据。

    我们周围的人渐渐离开公园,绿色的草地变得灰暗,夜幕降临,空气渐凉。我感到冰冷刺骨,莱特先生紧握着我的手,我只能靠他的手取暖。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暗示他是不是为了钱。他勃然大怒,告诉我他的动机根本不是贪婪,也不是因为道德败坏。他说他卖不出那组基因,因为实验是非法的。追名逐利也不是他的动机。他没法出版实验成果。”

    “那他告诉你原因了吗?”

    “是的。”

    我会在这个空气清爽、灰绿色的公园里告诉你。我们谁也不必回到那个公厕里听他说。

    “他说科学拥有宗教宣扬的那种力量,但科学不是迷信和虚假的东西,而是真实的,是可以验证的。他说奇迹不会发生在十五世纪的教堂里,而会发生在实验室和医院里。他说特别护理中心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瘸子做完髋关节置换手术后可以重新走路,瞎子做完激光手术后可以重见光明,他告诉我新千年会有新的神祇出现,他们拥有可以验证的真正力量,这些神祇就是能增强人类素质的科学家。他说他的基因总有一天能进入基因库,到时候人类本身将变得更强大,谁也阻挡不了。”

    他将手电直接照在我的脸上,我没办法看清他的样子。我仍然想动,但他在我的茶里下了太多药,以至于我的身体无法对脑部发出的命令做出反应。

    “你那天跟踪她进了公园吗?”

    我很怕听他说到这个,但我必须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那个男孩离开后,她坐在长凳上,开始冒着雪在长凳上写信。这事情很不寻常,你不觉得吗?”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像是这样的谈话再正常不过。我随即意识到我可能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听他讲述这个故事的人——那也是我们的故事。

    “我等了一会儿,确定那个男孩不会回来了。大约过了十分钟,她看到了我,心情很放松,这些我跟你说过吧?她面带微笑。我们的关系不错。我带来了一壶热巧克力,给了她一杯。”

    灰色的公园渐渐变暗,变成了三色堇那种淡淡的紫黑色。

    “他告诉我热巧克力里加了很多镇静剂,给她下完药,他就把她拖进了厕所里。”

    我感觉筋疲力尽,说话有些迟缓。我想象着这几个丑陋的字慢慢说出口的样子。

    “然后杀了她。”

    我会告诉你他是怎么说的,虽然会让你很痛苦,但你有权知道。不,痛苦这个词完全用错了地方。单单想起他的声音,我就感到异常恐惧,好比我只是个五岁的小孩,独自待在黑黢黢的地方,凶手在使劲捶门,却无人帮我。

    “医生动刀是件很容易的事,不过也并非天生就会。第一次用刀割破皮肤时,感觉像是在侵害别人。皮肤是最大的人体器官,将整个身体完好无损地包裹起来,而你却要故意伤害它。但有了第一次之后,就不会觉得这是一种伤害行为了,因为你知道这是进行外科手术的一个步骤。切割皮肤也不再是暴力或是侵犯他人的行为,而是治病救人的必要步骤。”

    莱特先生温暖的手将我攥得更紧了。

    我的腿变得麻木。

    怦怦怦,我听见心脏在混凝土地板上猛烈跳动的声音,这是我看着他时身体唯一保持警觉的部分。跟着,令人惊讶的是,我看见他把刀放入了外套口袋里。

    乐观情绪迅速在我麻木的身体里升温。

    他帮我坐了起来。

    他跟我说不会用刀子杀我,因为跟刀相比,服用过剂量的药不会那么引人怀疑。

    我没办法重复他的原话。我做不到。

    他说他已经在茶里给我下了足够剂量的镇静剂,会让我没办法挣扎或是逃脱。现在他要给我致命的剂量,还向我保证说死的时候会很平静,不会有什么痛苦,他言语中的虚情假意令人作呕,因为他只是想让自己心安罢了。

    他说他本来也带来了镇静剂,但现在用不上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是托德从美国给我带来的安眠药,是我的医生开的处方药,他肯定是在洗手间的柜子里发现的。自行车锁链、手电筒、刀,以及这瓶安眠药,说明这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有预谋的杀人比临时起意的杀人可恶得多。他在想夺我性命之前早就不安好心了。

    暮色渐浓,带来了夜的寒意。公园的大门即将关闭,最后几个少年也要收拾东西走了。孩子们已经回家沐浴,准备睡觉,但我和莱特先生留了下来,还没有结束。不知何故,他们也没让我们离开,也许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们在这儿。我很感激,因为要继续说下去,不留后续。

    我的腿完全失去了知觉,我担心到时莱特先生要像消防员一样背我离开公园,也许他会叫辆救护车来送我走。

    但我必须先把故事讲完。

    我苦苦哀求。你当时也是这么做的吗?想来你肯定也求他了。我想你肯定跟我一样也曾渴望活下来。但当然并不管用,这么做只会激怒他。他拧开安眠药的瓶盖,我聚集身体残留的力气,想尽量说服他。

    “如果警察在这里发现我,发现我跟苔丝死在同一个地方,他们肯定会怀疑的。到时候他们也会质疑苔丝的死。在这里杀我是不是太愚蠢了?”

    他脸上愤怒的表情一度消失了,也不再拧瓶盖,尽管毫无希望,但我仍然赢得了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然后他笑了笑,仿佛既是在向我保证,又是让自己安心:“我无须担心这个。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警方知道苔丝死后你的精神状态,觉得你的精神有些错乱了,不是吗?即便警方想不到这点,任何精神病医生都会告诉他们,是你主动选择在这里自杀的。你想在你妹妹死去的地方自杀。”

    他说完取下安眠药的瓶盖。

    “毕竟,如果从逻辑上进行分析,哪个脑子正常的凶手会选择在同一幢建筑物里结束另一人的生命?”

    “结束生命。”他将丧心病狂的杀戮行为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像是在帮人安乐死,而非谋杀。

    他将安眠药倒在手心里,我在想,谁会怀疑我的自杀,谁又能保证我的精神没有问题?是那个我在他面前拼命唱《摇篮曲》的尼克尔斯医生吗?即便他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认为我不会自杀,那也有可能怀疑他自己的诊断,就像他之前对你做的那样,责怪自己没能看出你的症状。海恩斯探长吗?他早就觉得我的情绪过于激动,不可理喻,而且我也怀疑芬伯勒警探——即便他愿意——也没办法说服他。还有托德,他认为我“总也没办法接受既定的事实”,其他人也会同意这样的看法,即使他们出于好心,没有当面跟我说。但他们也都认为自从你死后,我的情绪波动很大,失去了理智,心情沮丧,有可能自杀。而几个月前的我还很理智,也很传统,绝不会服用过量的药在这样的地方自杀。他们只会怀疑之前的我,而不会怀疑现在的我。

    至于母亲,我跟她说过很快就会弄清事实的真相,我知道她会告诉警方。但我也知道他们不会信她的,或者说不会相信我跟她说的话。我想一段时间过后,母亲也不会相信的,因为她宁愿选择承受我自杀令其蒙羞的事实,而不愿相信我曾饱受恐惧的折磨。想到她将承受极大的痛苦悼念我,却无人安慰她,我实在难以忍受。

    他把空瓶子放进外套口袋,然后告诉我尸检报告上会显示我把所有的药都吃了,因为这样才能看得出是我主动服用的。我不想听他的声音,但那个声音却不甘沉默,强行冲击我的耳膜。

    “如果不是自愿的,谁能强迫一个人吞下所有的药?”

    他拿刀对准我的喉咙,黑暗中,我温暖的皮肤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

    “我本不是这样的人,这简直像个噩梦,我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我想他是希望我能同情他。

    他将手里的药放到我嘴边,药是满的,也就是说至少有十二颗。这种药的剂量是每二十四小时吃一颗,超过剂量就会有危险。我记得看过药瓶上的标签,知道十二颗药足够让我死好几回了。我记得托德应该跟我说过要我吃一颗,但我拒绝了,因为我得保持清醒,因为我不允许自己因为药的作用在几小时内处于无意识的状态,尽管我巴不得这样。因为我知道服用安眠药是懦夫的行为,只能让人短暂地解脱,我想反复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将药塞进我嘴里的时候,这就是我心里想的话,但我的舌头自然无法阻止他。

    跟着,他将矿泉水瓶塞进我的嘴里,叫我喝下。

    天已经黑了,犹如乡村的暗夜。我想起了所有夜间活动的动物,人们回家后它们全都出来了。我想起了我们那本童话书,晚上,泰迪熊会在公园里玩。

    “第三只小熊出来了,从滑梯滑了下来。”

    “碧翠斯……”

    莱特先生一直在帮我,鼓励我,引导我把笔录说完。他仍然紧握着我的手,但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反正我将药抵在了牙帮和面颊内侧,水只将一颗药,也许是两颗冲进了我的喉咙里。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药都会被我的唾液溶解。我想将药吐出来,但他手电的光全都照在我的脸上。”

    “后来呢?”

    “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是苔丝写给我的。肯定是她临死前在公园的长凳上写的。”

    我不再说了,簌簌而下的眼泪滴在了草地上,也许滴在了莱特先生的身上,黑暗中我已分不清楚。

    “他用手电照着那封信,读给我听。也就是手电的光没再照在我身上了。我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将头垂至膝盖处,把药吐在大腿上,落在我外套的褶皱处,没有发出声音。”

    我知道你给我写了什么,但当时我听到的是威廉而不是你的声音。是他的声音把你的恐惧、绝望和悲伤告诉我的。这是杀害你的凶手告诉我,你走过街道、穿过公园,因为太害怕,你不敢待在公寓里,你曾对着冬日昏暗的天空,向你不再信任的上帝大声叫喊,叫他把孩子还给你。你以为做出这样的举动会证明你疯了。是杀害你的凶手告诉我,你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过来,没有给你打电话,没有回你的电话。是杀害你的凶手告诉我,你相信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念出你的信时,声音违背了你在字里行间对我的信任。但在信的末尾,他的声音下面暗含你柔声细语的呼唤:

    “此时此刻,我真的好需要你,求你了,碧儿。”

    你的话让我泪流满面,泪水刺痛了我的脸。

    “他把那封信放进口袋里,之后可能会销毁吧。我也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要留着,还读给我听。”但我想这可能像我之前跟莱特先生相处时那样,极度渴望跟某个人分享自己的愧疚。

    “此时此刻,我真的好需要你,求你了,碧儿。”

    他想让我跟他一样,从某种程度上也要担下这份罪责。

    “后来呢?”莱特先生问,他得不停引导我,确保我将所有的细节都回忆出来。不过马上要结束了。

    “他关掉我的电话,放在门边,这样我就拿不到了。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我的围巾——他肯定是从公寓里带来的——紧紧地绑着我的嘴,让我出不了声。”

    他用围巾堵我嘴巴的时候,恐慌的想法充斥着我的脑袋,各种想法互相冲撞,就像第六大道上的车辆一样,一时间车头顶着车尾,互相撞击,无法逃离,有些想法只能通过尖叫释放出来,有的需要哭出来,还有的只能压抑在脑海里。我的大多数想法都变成了原始的本能,以前我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体会有这么强大的思考能力,难怪要这么残忍地将其堵住。并不是因为我无法呼救——在这个荒凉的公园里,身处这么一幢空荡荡的建筑物里,谁又能听得见呢?而是因为我不能尖叫、不能哭泣,也不能呻吟。

    “然后他的寻呼机响了。他用手机给医院打电话,说马上到。我想如果他再不走的话就会引起怀疑了。”

    “碧翠斯?”

    “我担心是因为卡莎要生了,他这才离开。”

    黑暗中,莱特先生的手让人感觉很坚实。他的指关节在我柔软的手掌里,让我分外安心。

    “他检查了堵在我嘴里的毛巾,以及手腕和腿上绑的结。他说他还会回来,把这些东西都拿掉,这样等我被发现的时候谁也不会怀疑了。不过他仍然不知道我把大多数药都吐了出来。但我知道,如果等他回来时我仍然活着,他会用刀杀了我,就像他当初对苔丝做的那样。”

    “如果你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吞了多少药,也不知道唾液溶解了多少安眠药,不知道药的分量是否致命。”

    我尽量将精神集中在莱特先生紧握着我的手上。

    “他离开了。几分钟后,我的寻呼机响了。他关掉了我的电话,却不知道我还有个寻呼机。我想是卡莎因为一些小事情呼我。毕竟,她的孩子还有三星期才到预产期。”

    没错,跟你一样,她的预产期也提前了三星期。

    莱特先生摩挲着我的手指,温柔的动作让我想哭。

    “后来呢?”他问。

    “他把手电也拿走了。我从来没在完全漆黑的地方待过。”

    我独自待在黑黢黢的地方,那里如同沥青一般漆黑——那是焦油做成的沥青。

    黑暗闻起来有股腐烂的气味,恶臭味令人害怕。那味道将我的嘴和鼻子封得死死的,涌入我的口鼻中,令我窒息,我想起了你在斯凯岛度假时的情景,从海里冒出来时,溅出水花,双颊绯红。“我没事!只不过是海水涌错了方向!”我吸了一口气,浓密的黑暗呛到了我的肺。

    我看到黑暗在挪动,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大怪兽,满满地占据整幢建筑物,在外面的黑夜中蔓延开来,天空不是它的皮肤,不能将它裹住。我感觉它要拽着我进入无尽的恐惧中——远离光亮、生命、爱和希望。

    我想起了母亲,穿着沙沙作响的睡袍,散发着面霜的香味,朝我们的床边走来,但有关她的记忆被我尘封在童年,无法点亮这里的黑暗。

    我等着莱特先生继续引导我讲下去。但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已经讲到了最后。

    结束了。

    我试着动了动手臂,它们却被领带绑得紧紧的。右手的手指也被紧紧地扣在左手上。我在想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是右撇子,所以右手才会这么不舒服。

    我独自一人待在黑黢黢的地方,躺在混凝土地板上。

    我的喉咙干得要命。冰冷的混凝土渗入麻木的身体,直钻骨髓。

    我开始给你写信,我亲爱的妹妹。我假装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那是我最安全的时候,我急不可待地要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

    亲爱的苔丝:

    我愿意付出一切,只盼着此时此刻能与你相守,紧握你的双手、凝视你的脸庞、倾听你的细语。区区信纸,寥寥数言,如何抵得过亲手触摸、亲眼得见和亲耳聆听的感觉?只是,我们早已习惯以文字来交流了,对吗?自从我上了寄宿学校,我们便再也不能一起玩,一起大笑,喁喁诉说我们的秘密,我们能做的,只有写信。

    我回想起寄宿学校的时候,想起了你用隐形墨水给我写的第一封信,此后,姐妹的亲情散发着柠檬的香味。

    当我想起你、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又能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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