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小时不懂,只觉碧海青天的清凉,到现在才惊觉“夜夜心”背后的那份寥落与孤凄。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汉文帝,无非是想求长生。汉武帝建承露盘,亦是求长生,世间哪人不求长生?倒是那得长生的人,转而要求的,又是真爱了。就像《大话西游》里的紫霞仙子说的,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长生不老也不会开心。
那么,嫦娥是真的应当后悔了。后羿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射手,一个多么英俊的郎君,一个多么深情的丈夫,一个多么专一的爱人。一边是爱人,一边是长生,她飞升仙界,脚踩祥云,却没有想到,日后只能独守寂寞广寒宫,下望尘寰,爱人已经影踪不见,空虚的怀抱里面,只有玉兔那一丝微弱稀薄的温暖。夜夜都是碧海青天,夜夜都是相思无限,这样的长生不是幸运,是酷刑。容颜永远不会老去,心永远不会停止跳动,永远无法遗忘掉当年的爱人的容颜,永远无法抹杀当年你侬我侬的深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要死”这样的想法都已经成为不可能。
越活,越心痛。
“情”这个字,就是如此:得,伤神;失,也伤神。
而凡尘俗世,更是逃不脱这个怪圈,得,也伤人,失,也伤人。
记得那年去周庄,细雨蒙蒙,戏台子上唱着昆曲,台下一片空板凳,雨丝飞溅,台上人郎情妾意,唱得婉转。躲在远远的茶亭里面,半倚着亭栏,心里伤感。当年花部和雅部一阵厮杀,雅部不敌,含恨退场,至此固守江南一隅,让花部席卷了大半壁江山。好比两个情敌争夺一个情郎,一个远避他乡,一个独占胜场。
远避他乡的那一个,算是狠狠受了伤。
若以徐志摩为中心,好比一片大好江山,那么,花部好比林徽因,雅部好比张幼仪,比方总不算确切,意思殊无大差别。
从照片来看,张幼仪大眼浓眉,多些温柔敦厚之气,少了些灵秀俏皮。虽然据传闻,徐志摩第一次见到她的照片,嘴角一撇,鄙夷称之为“乡下土包子”。不过,她也是出身江苏宝山一个大户人家,张幼仪的二哥张君劢,在中国现代史上颇有影响,是当时有名的政治家和哲学家,创立了民社党;而四哥张嘉趝也非常人,曾任中国银行总裁,是“政学系”的重要人物。只不过她没有接受过西方教育,也没有受到现代思潮影响,所以仍旧遵循传统的“三纲五常”,甚至“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才会被徐志摩鄙视。好比一朵中国传统文化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花,被一只被现代文明气息浸染过的蜻蜓嫌弃,虽蜻蜓风流无限,吸取众多赞誉的目光,可被冷落的花却是无辜的。
张幼仪生于一九〇〇年,小徐志摩四岁。在她十四岁那年,徐志摩十八岁,正是年少丰华,才气大发。张嘉趝奉命视察杭州一中,看到了徐志摩的考卷,颇为赞赏,主动向徐家求亲,以二妹相许。而徐家在张家向徐志摩求亲的时候,虽当时已是江南富商,家里办的有电灯厂、蚕丝厂、布厂、徐裕丰酱园、裕通钱庄,不过基本上属于有钱无势。徐志摩的父亲一见能和既有政治地位又有经济实力的张家联姻,自然一口答应。
于是,志摩成了幼仪的夫,同时,也成了她的“天”。出嫁前,母亲谆谆告诫:在婆家只能说“是”,不能说“不”。以前读过一篇妙文,所谓爱情,好比一碗阳春面和一碗酸辣面,虽然阳春面清新,暖肠胃,却终究不及酸辣面刺激味蕾,“逼”人回味。于是,张幼仪就实实地成了徐志摩的一碗没滋没味的阳春面。
幼仪幼时被母亲缠足,二哥心疼她疼从而制止,显然母亲也是“三从四德”的典范,却极听儿子的话,于是让她成为张家第一个天足的女人,可是,她的思想却被母亲缠了起来,于是,一个在古代称得上“沉默寡言、举止端庄、秀外慧中”的难得贤惠妻子,却成了徐志摩心里背时悖晦的老古董。
张幼仪还有理财的本事,协助公公打理生意,就便是这一点,在热情奔放的诗人丈夫眼里,也成了罪,被视为呆板无趣、僵硬乏味。
他们二人哪,好比一个是水,一个是火,不是相生,而是相克。
而徽因与志摩,却好比一个是黄鸟,一个是柳条;一个是唐诗,一个是宋词;一个是春水,一个是春花,交缠掩映,无限春光。
可惜春光总会变秋光。一场文在骨上、刻在心头的康桥之恋,好比春水萦绕了一阵子青山,到最后春水只顾杳然去,青山转瞬变黄山。
暮雪千山,浪花白头,有缘人相会也不过一霎,却惹来了一世的心伤,却又是不得不离开。因为徽因晓得,她和徐志摩,爱便爱了,可是若要在一起,便是逆天。现在时人对于“婚外恋”“小三”的话题已经见怪不怪,甚至乐此不疲,好比泥猪癞狗在烂泥塘里打滚,舒服得直哼哼,丝毫不觉自身的龌龊、猥琐和卑劣,但是徽因不肯。她冰雪聪明,绝不肯因自身行为不端被悠悠众口把清誉撕裂,是以清洁如雪,宁可银牙咬碎,强忍离殇。
停驻原地的那个人,心空了,夜静枭啼。
没有哪一个人拥有一颗空洞的、可以让穿堂风畅通无阻地穿过的心还能够淡然处之。所以徐志摩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的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2|她,最爱他
灵魂是一种很玄的事。接触到一种很玄的理论,说的是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并不是身体包着灵魂,而是灵魂如同空气,并无边界,它包着人们的身体。也许几个人共用一个灵魂,所以有的时候,真的会有一见钟情这回事,那是因为,这两个人虽然有着不同的身体,却共用着同一个灵魂;而有的时候,虽然未必一见钟情,却惺惺相惜,渐次熟悉,渐至无法分离,也是因为有着同一个灵魂的缘故。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猜想,徐志摩前世与林徽因,便是渊源极深,此生便也共用一个灵魂,所以才会如此投契,他对徽因,如珠、如玉、如宝、如金。
那么,他与张幼仪的前生,又是怎样的一个约定?两个人是不是曾经如寇、如敌、如仇、如恨?今生缠夹在一起,本意是想结为夫妻,把前世纠缠化解,相亲相爱;却是难逃前生命定,志摩待幼仪,仍旧如寇、如敌、如仇、如恨,于是才逼幼仪离婚,恢复成自由身,从此蛟龙摆尾入海去,与发妻做了陌路人。
一九二二年三月,徐志摩终于与张幼仪离婚。他自由了。却是林徽因与梁思成虽未定聘,却是婚事“已有成言”,春消息晚了半步,从此柳丝摇漾在别家院。
我无意为徐志摩解脱,也不肯说他是为了解脱身陷封建包办婚姻家庭中的两个人的悲剧,才与张幼仪分了手。一个旧式的、以夫为纲的女子,好比老式八仙桌上摆着的一个老式提梁的茶壶,比不过美人耸肩瓶里插着的一枝桃花。她自认是败了,没有人知道暗夜里她有没有抛洒过珠泪,有没有觉得心口被插了一把荆棘,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耐受下她所受的委屈,也不知道她是怎样让自己变得更坚强起来。她甚至在离婚后都没有说过徐志摩一句不好的话,纵使志摩对她百般苛待。
然而,谁也不能说这个世界到底是谁亏负了谁,谁又拯救了谁。按理幼仪的同意离婚拯救了徐志摩,可未必又没有救了自己。
离了婚好比死过一次的张幼仪,从此,开始过自己当过的日子。此后的每一年、一月、一日、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不必再委屈自己。
离婚之后,张幼仪仍旧按月收到徐父汇寄的二百美金,她凭此雇了保姆,自己学习德文,并进入裴斯塔洛齐学院,专攻幼儿教育——一个爱孩子的单身母亲,也是一个苦命的母亲,一九二五年,三岁的彼得死于腹膜炎。一周后,徐志摩抵达柏林,见到张幼仪。这是这对怨偶离婚之后,第一次见面。彼时的徐志摩已经如蜂儿又爱上另一朵花,他正在热烈追求陆小曼,而他的孩子的母亲却因为丧子之痛,既瘦小,又憔悴。
许是少了牵绊,少了纠缠,少了爱恨情仇,心得到自由,徐志摩对于张幼仪不再如寇如仇,能够进行客观的评价,他写信给陆小曼,说:“C(张幼仪)是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他却不知道,一个曾经被抛弃过的女人,一个又禁受丧子之痛的母亲,还有什么害怕失去的呢?当至宝被夺、被毁,心中已一无恐惧,自是“什么都不怕”,张幼仪自言:“在去德国之前,我什么都怕,到德国之后,我无所畏惧。”因为最害怕失去的已经失去,实在没有什么再值得害怕的。而这“什么都不怕”里面,又包含着怎样的泪水和哀痛?
此后,她说着流利的外语,在异国他乡过着属于她的日子,这张当初看起来略有些木讷的脸,越往后看,越看出来淡定、平和,甚至我在她一张大约四五十岁的照片的脸上,看到了一圈淡定的佛光。在那样“将暮未暮”的岁月,那样回望前尘却平静如常的表情。我却只愿意揭开那层平静的面纱,还原一个被辜负和被伤害的妻子的伤痛。
没有办法。
我不是徐志摩。
我是一个同样曾经遭受过背叛与辜负的女人。这一点说起来很丢人,但是却是实情。一个禀性要强的女性,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人心是美好的,却被硬生生挖开一角,强迫看到华服下面包着的败絮,面具下面的鬼脸,那样的胆裂心寒,偏偏又不欲人知,夜半的哭声只有自己听见,也只肯让自己听见,真真如裂帛一般,把心撕碎成了一片一片。
那样的苦,那样的难。
一九五三年,孀居守节逾三十年的张幼仪在香港与医生苏纪之结婚,婚前她特地写信到美国征求儿子的意见,尚自秉承幼训“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说:“因为我是个寡妇,理应听我儿子的话。”儿子回信:“生我抚我,鞠我育我……综母生平,殊少欢愉,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一九六七年,张幼仪六十七岁,和苏医生一起到英国的康桥、德国的柏林,此番故地重游,不知做何感想,站在当年和徐志摩居住过的小屋外,却是没办法相信自己曾那么年轻过。
是的,最好的时光,最深长的爱恋,都给了这个短命的诗人。
有这样一种理论,说的是“平行宇宙”这个概念,每个人其实都不是只在此时、此地、此生来过这一次,而是作为一个灵魂,转世投生过无数次,而且还不是线性的时间观念。好比说孙悟空拔一把猴毛,变无数仙身,每个人都活过了和正在活着无数种的可能。
那么,有被徐志摩冷待、嫌弃,被逼离婚的张幼仪,便在平行宇宙里面,有一个爱她的、善待她的、给她幸福的徐志摩,而她,则必将如花儿生长在不同的土壤,开出另一番不同的模样。她会是低眉顺耳的,温柔似水的,遇事全无主见的,一切听凭夫君做主的,贤惠的,满足的,标标准准的,小女人。
至于哪一种结局更好,不是当事人,谁也说不清。
而她对徐志摩的感情,还是用她自己的话来作答:
“你总是问我,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作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是的,说不定她最爱他。
3|他,再次出现
看戏。《牡丹亭》。
杜丽娘爱上柳梦梅,自言为“痴情慕色”,于是一梦而亡。
不由慨叹,汤显祖的文笔确够毒够辣,直直戳到人的心里去,对这份生生死死的爱情一点都不加粉饰,其因由就直接给出了四个字:“痴情,慕色。”痴慕的,不过就是两个字而已:一个是情,一个是色。
所以我们常说爱上的未必是哪一个人,不过是爱上了爱情本身。我们又常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说到底,爱上了别人,恰便似临水照镜,爱上的不过是灵魂深处的自己。自己看自己,哪里有不美、不好的呢?
而这样的爱,很难说是缘是劫。好比花开一定会有花谢,六出花飘挡不住阳光融化、春水潺潺、繁星如沸,到头来也落一个夜静山空,甚至虎也不啸、猿亦不啼,寂寞如同雪水,渗进每一寸骨缝,每一寸发丝。
可是,那正在爱的时候,是何等的美好,好比鹤顶红、罂粟花,有着致命的毒和吸引力。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要见到那另一个“自己”,把所有的时光都投在长相厮守里。在爱中,体味着爱人和被爱的销魂滋味,汉阳草色、晴川历历,哪里都有着无限的美。爱人的绵绵情话可以饱腹,即使不说话,也能感觉到刻骨的爱与相思——是的,相思。哪怕面对面站在一起,仍旧在思念不已,那样一种既甜蜜又痛楚的滋味,让人心悸,如饮毒汁。
《玻璃之城》里,港生为了读书,在巴黎过得无比艰难,韵文想去看他,拼命努力地挣钱,才能存够打三分钟电话的钱,然后打给港生。港生不说话,她在那端无奈地说:“港生,你别不说话呀,你不说话是浪费钱哪!”
钱用完了,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她还握着电话不肯放,说:“等我存够了钱,我再打给你。”
这就是爱。哪怕艰辛,仍旧甜蜜;哪怕粗朴,仍旧秀丽。茶无好茶,饭无好饭,饮水即饱,因为有“情”。
可惜到最后,不知道多少的情,都如落花随了流水。而《诗经》里的那个“抱布贸丝”骗得美人归的氓,对于爱人的辜负,以及心意的浪费,让人觉得可耻、可惜。今天的相逢,竟然是来日离别的伏笔;今日的甜蜜,竟然是来日背叛的起章;今日的春风得意,竟然预示着来日的劳燕分飞;今日的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竟然隐含着分剖两半,你仍是你,我仍是我。雁来雁去,月圆月缺,花开花谢,叶落叶飞。世上事,总逃不过一个由圆满到缺憾的轮回。
林徽因和徐志摩演绎了一场康桥之恋,一幅凄美画幅的画中人,一个长衫儒雅,一个白衣飘飘。而我们,不过是那赏画的人,纵使指甲掐入掌心,心里呐喊着“不要走,不要走,不要分离”,他们照旧会分离,全然不管会不会有人从旁替他们叹息。这,便是命运的轨迹。
看客们的意见,实在是无足轻重,可是我们仍旧是挂心,仿佛看着一场津津有味的戏,一个女主角,三个男主角。若为这场戏起一个恶俗的知音体的名字,那么应当是“冰清玉洁的女主角哇,你的心到底属于谁”。
是的,到底属于谁呢?才气纵横的徐志摩?稳重扎实的梁思成?执着深情的金岳霖?恐怕林徽因终其一生,也未必明白自己到底更加钟情钟意于谁。
世上事,真是说不得“钟情”和“专情”这么两个词,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待到淡了,又如云如水,如响渐逝。而赏花的人,也许爱牡丹、爱芍药、爱郁金香,凡是花,都爱。世人若是原本便是灵魂包着身体,那么一个大大的灵魂,未必只包着两个身体,会不会包着三个身体,包着四个身体?那么,一个人会不会凭着一颗心,同时喜欢着A、喜欢着B、喜欢着C、喜欢着D?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喜往前看,一种人喜追思往昔。我喜往前看,哪怕是平时再熟悉至极的景致,一旦改变,马上便忘了它的昔日容颜。就这一点,我觉得林徽因也有些类似。她冷静、理智,云消水逝,她把过往藏起,好比她的心里有一个精致的橱柜,里面珍藏着昔日的言笑、昔日的温存、昔日的四目相对、昔日的执手相看,当昔日真的成为昔日,她把这些珍而重之地封存起来,锁上,甚至扔掉钥匙,然后面对生活在自己面前展开的一幅新的画卷,把自己化身成一根金丝银线,在接踵而至的时光里,继续精心织绣自己的日子,无一笔马虎,无一笔苟且。
林徽因,是一个活得很认真的人。
而在她未来的日子里,以前曾经见过一面的大哥哥梁思成,再次出现。
当初的林徽因,如乳莺初试啼声,虽然美丽,终归青涩有余,此时经历了一场爱情的调理,好比一朵鲜花经历了风的吹拂、露的滋润,懂得爱情的女孩,眼里自带风情,让梁思成对她再见倾心,爱慕顿起。
世上事最怕的是一个巧事,多少祸事由一个“巧”字得来;世上事又最喜的是一个“巧”字,多少喜事如树头花,也赶在“巧”字上头开。巧的是梁思成对林徽因倾了心的爱,巧的也是两家的长辈其实早有联姻的想法,好比有根的花、有根的水,好风好水一夜之间可以催得众花开。所以,难保思成此时想的不是:这个才是我的妻。
当然,相识未久,友尚未及,更且不要说恋人满与不满,所以他看不到林徽因眼中偶然流露出的落寞与哀伤——即便是熟,又能怎样?就算是友,又能怎样?林徽因肯把伤痛展览在人前吗?她的灵慧、她的净洁、她的隐忍与要强,她多年良好家教造就的温婉,她游历国内与海外凝成的对人对世界的独特的看法与智慧,这些,就形成了林徽因这样一个人。
这个人,值得人为她情伤。所以徐志摩会对林徽因说:“如果有一天我获得了你的爱,那么我飘零的生命就有了归宿,只有爱才可以让我匆匆行进的脚步停下,让我在你的身边停留一小时吧,你知道忧伤正像锯子锯着我的灵魂。”
4|一切大局已定
张爱玲与胡兰成订一生之约,白头之愿,说唯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是多少夫妻爱人一生最奢侈的企盼。世人爱“静好”、爱“安稳”,却是一颗心动荡如波,把摇落在水波里的月影也动荡得七零八落;一个人妄想左右逢源,双美甚至多美兼并,把安稳时光也如水银的镜,打碎在地,露出尖角,扎痛人心。林徽因恰是仙子,亦是尘世中人,爱的也便是这八个字的意境,可是她却知道,有的人天生适合安稳,有的人天性如同水银,滴溜溜随处滚动,徐志摩,给不了别人静好,也给不了别人安稳。甚至他也给不了自己静好,给不了自己安稳。这一点,徐志摩是一个典型中的典型,就算是死,他也给自己选择了一个轰轰烈烈的触山而亡,如同一首乐曲正奏行到半途,戛然而止,演奏者仓促退场,只给世人留下一个促狭的袅袅余音。
对这一点的认知,再没有谁比林徽因更清明。徐志摩的爱情,适合别人和他一同燃烧灵魂,却不适合别人同他一起步入安稳。他和她,一个热情,一个理性,一个如火,一个似水,这两个人的命运其实是相克,不是相生。所以林徽因凭着直觉选择了转身,至于此后这段爱情瞬间风化成尘,却不是她所能操心的事了。
不过,爱,也是真的爱。这份心痛不见得会比别的人少几分,只是林徽因从来不说,我们就不用去问。世上事总归是要用新事压过旧事,用黎明盖过黑夜,用新人忘却旧人。梁思成的出现,如同药,可以疗愈林徽因的心痛。所以此时纵使徽因不如思成对她的心动,她却也未曾拒绝,因梁思成如同急苦之时的一帖清凉药剂。
所以,梁思成约她去北海公园,她便同他一起去游玩;约她一起逛太庙,于是太庙留下了他们二人的身影;当思成参加音乐演出,林徽因也去清华学堂赏鉴。梁思成如竿青竹,不失挺秀,略失厚重,可是他的学识、心性、思智,都是稳重可靠的学者型。这样的人,给得起别人一个岁月的静好、现世的安稳。所以,林徽因的心也便由潮湿的雨笼雾罩之下逐渐挣脱,从朦胧暧昧的一钩新月里逐渐焕出笑颜。徐志摩的脸,在她的心中,由浓逐渐转淡。
遗憾不遗憾?
凡是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最怕的不是失恋,是失恋之后,残酷的时光把旧日恋人的容颜给掩埋,把刻骨铭心的爱情给磨得经稀纬断,那样似乎自己也是死了一次一样。有的时候,甚至更多时候,对于过往,以及过往的恋人,不是不能忘,而是不敢忘、不肯忘,怕忘了,便是意味着此前的一切都没有了,自己的一段生命曾经是白活,是不值得。
所以,大家爱看《牡丹亭》,爱看那种生生死死的爱情。“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那小立生恨的人,哪怕心字成灰,也要念念不释地怅恨下去、怀想下去,期盼下去,因为若是连“恨”也烟消云散,如滴水逝入大海,徒留下无限空虚的光阴,那么,自己这份“小立”的情怀,又还有哪里可以安排?
所以,哪怕梦总归会醒,爱终归会淡,世人也愿意让这场梦做得久一些,爱,来得浓一些、再浓一些。所以,对志摩的感情渐转渐淡,徽因的心里未必就感觉不到遗憾。只是,她的理性救了她,她很明白这一切都是势出必然。
但是,同样一件事落在徐志摩的身上,就很难办。
因为徐志摩是诗人,他的心一旦燃烧,便不肯让它熄灭。他不肯轻易把这份情缘归结为做了一场华美的梦,也不肯把这个梦写成诗之后,就当梦已做醒。
所以,徐志摩回来了。
一九二二年九月,徐志摩乘船回国,十月份抵达上海,不久即北上来到北京。
此时,他再无“家事”拖累,可谓无家一身轻,唯一所想,便是寻找可以让自己猛烈燃烧一回的爱情。而爱情的载体,林徽因是人选中的第一人。这一点,和现时现世那些抛妻弃子追求自由和爱情的男人,其实并无多少区别,我也并不会因为他是一个杰出的诗人就对他过分偏爱,笔下加以偏待。
反正他是回来了。
反正他是见到了林徽因。
可是,他得知林徽因和梁思成处成了一对,且有双方父母的首肯。而梁思成,稳重温厚,对人的责任感,胜过他十重山。
他不甘。他明明晓得这个女子的诗性,晓得这个女子的玲珑,晓得这个女子的柔弱,分享了这个女子的才气纵横。如今他单身只影,如同孤鸿,本想共舞双翼,结局却是这样伶仃。他不甘心。
他来到了林府。
林家住在北京景山西街雪池胡同7号,一条依傍北海公园的胡同,稍一举目,便能望见洁净的白塔。老院里连空气都透出一份清幽宁静。林长民已剃去长髯,越发干练。他热情接待了这位小友,徐志摩并没有见到林徽因,却在书房里读到一首诗,是壬戌十月福建老诗人、当时名流陈石遗赠给林长民的《宗孟留饭索诗纪之并约作妪解语》,内容如下:
七年不见林宗孟,剃去长髯貌瘦劲。
入都五旬仅两面,但用心亲辞貌敬。
狂既胜痴瘦胜肥,目之于色亦论定。
纵谈政学无不有,引观内室评图镜。
小妻二人皆揖我,常服黑色无妆靓。
长者有女年十八,游学欧洲高志行。
挚交新会梁氏子,已许为婚但未聘。
……
就读到这里吧,虽未聘,但已许婚。一切大局已定。
这就是前差后错、阴错阳差的命运。
5|康桥,再会吧
那么,徐志摩大约是一厢情愿了。也许他以为他和林徽因之所以劳燕分飞,不过是一纸婚书构成了万重山,如今他做了那移山的愚公,林徽因也当重新回到他的身边。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典型的思想模式和架构。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那么理想的,不是所有的一加一都会等于二,花谢了,即便再开,也不再是从前那一朵,而满天满地的阳光灿烂,亦不过是曾经的海涸河干的悲伤过后,命运给予的报偿。
林徽因和梁思成开始郎才女貌,相携相伴。而寂寞的徐志摩,又开始经常跑到恩师梁启超的家里。哪怕内心再惊涛骇浪,脸上仍旧是一脸的轻舟已过万重山,似乎曾经的倾慕和心动不曾有过,曾经的泪水与离别不曾发生。
而聪明的林徽因,则采取的是同样的行动。
所以,外人看到的,是三个年轻人在一起愉悦相处,并没有时下流行的那种弱智连续剧中为了一个女主角,两个男人的剑拔弩张。林徽因也不会再和徐志摩看星星看月亮,不过倒是仍旧可以谈人生谈理想,既然两个人都是诗人,那么,也便能够对着一首首的旧诗新诗谈谈讲讲。
大家都明白,当两个人情分已断,其中一人别有所属,然后再坐在一起的时候,纵然可以掩饰表面的尴尬,但是,眼神间的交会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的心。那已经走开的一方,不会再和你对视;偶然的对视,也会如水银轻巧滑过,带着一丝他或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冷酷的漫不经心。
敏感如徐志摩,不可能感觉不到。好比悬丝诊脉,他在寸诊林徽因的心,而诊断的结果,令他丝毫也感觉不到乐观,甚至不会有勇气抬起头看她一眼。若是不看,那便还有一个梦,梦里还是那个爱他恋他的徽因;若是看了,他怕这个假象也化作飞灰,心就会变成一个大大的死海果子,外表光鲜,内里腐朽成灰。
那康桥的柔波呢?那伦敦的雨雾呢?那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壁炉呢?林徽因还在,但是,她又已经不再是那时的她了。这一点,真是令人绝望。
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是为了追念我那少年时代的爱情,现在原封不动地拿来,竟然可以套在这两个人的身上:
《半生缘》里有一句话叫人伤感:“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的,再也回不去了。“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春风流美人。”那是少年时代的爱情,纯美得无法复制,洁净得不容玷污,让人不忍心再有进一步接触。有些人只适合做朋友,有些人只适合做情人,而有些人什么也不适合做,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在心底悄悄藏着,偶尔想起,微微痛过,也就罢了。我没看过王家卫的电影《2046》,只知道这是一列开向未来却装满回忆的列车。我们这趟列车,不到2046。
罢了,徽因和志摩,这趟列车也开不到2046。
徐志摩短暂一生,命中并不缺粉红爱情:除了发妻,还有徽因;没有徽因,还有小曼;就算除了小曼,据说还有凌叔华和韩湘眉。以他的才气,即使到了国外,也会有金发碧眼的女子爱慕。可是他这一生,最念念不忘的、最拿来当心头的床前明月光的,不是别人,是林徽因。
如果他是张幼仪的情劫,那么林徽因便是他的情关。生关死劫谁能躲,情关情劫也没有谁能全身而退,有伤仿似无伤。诸多的阴错阳差,看起来活像命运导演的一出出笑话,而其中的歌哭笑泪,不是身在其中,又有几人能懂。好比一只蜻蜓掠过一片花瓣,此后蜻蜓终归是蜻蜓,花也终归是在远离了蜻蜓的地方,独自香。
康桥,再见吧。
6|我不知道风向哪个方向吹
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总是少不了公主被囚禁,王子勇于屠龙;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又总是少不了灰姑娘被迫害,王子坚守爱情;小人鱼和王子的故事,又总是离不了小人鱼鱼尾化形、双脚着地,如在刀尖行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少不了棒打鸳鸯、化蝶殉情。
我不喜听《梁山伯与祝英台》大结局中的“化蝶”的曲子,哪怕它真的很美,也真的有两只蝴蝶在花海中翩翩飞。我喜听的是祝英台扯下吉服,满身重孝,在梁山伯的墓前痛哭号啕:
啊梁兄啊,
不见梁兄啊见坟碑,
呼天抢地哭号啕。
楼台一别成千古,
人世无缘同到老。
梁兄啊,
实指望天从人愿成佳偶,
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
实指望你笙箫管笛来迎娶呀,
谁知晓未到银河就断鹊桥;
实指望大红花轿到你的家,
谁知晓白衣素服来祭祷。
世上总是悲剧最震撼人心,所以朱丽叶会真的死去,罗密欧会真的殉情。若是大团圆,却是削减了戏剧的力量。之所以悲剧最震撼人心,是因为人自从诞生,便在与整个世界抗争。电闪雷鸣、海涸河干、无衣无食、炮火连天、亲人离散,于是从第一代的人开始,便种下了一种“悲剧”的基因——一种和既定命运抗争的悲剧性命运。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人生其实很庸常,在庸常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日子中间,穿插进一点对于他人的悲剧命运的观感,会刺激自己探查一下自己的内心,看到它仍旧在活泼泼跳动,还有激情,泪也没有干。
但是,当命运让自己选择的时候——事实上,我固执地认定,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他或她在降生世间之前,他或她自己的灵魂都已经事先选好的一种范型。而这个庸常的世界告诉我们,绝大部分人,还是宁愿哪怕庸常,也要选择安稳。
安稳到,饿了有人送饭,渴了有人喂水,下雨的时候有人送一把伞,风雪夜归人,也有柴门内的犬吠和屋里的油灯。人最怕的既不是富,也不是穷,怕的就是不安稳。尤其女子,我见过多少好女子,配的都是明明配不上自己的夫君,而和俊男靓仔可以谈恋爱,却不肯结婚,因为不能安稳。为什么人们要慨叹这年头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就是因为白菜不希望自己的日子被雪欺霜压,也不希望整日里波涛动荡。哪怕就是一棵白菜,也愿意在冬天的田野上,能够享受到安定的、温暖的阳光。
这其中也包括林徽因,因她也降生凡尘,因她也有一颗天下女子都有的心。“作女”从来不是一个好词,只不过被一股内在的生命力激荡得不肯安稳,于是胡作而已。到最后烟尘散去,一颗心最终安稳下来,方算修成了正果,晓得了一杯白水也有白水的滋味,一碟咸菜也有咸菜的滋味,咸也好,淡也好,心的安稳与平静,乃是最好。
世上也有作女如毒如药,如艳丽的罂粟花,一生不肯安稳,惹得世间男子为了她神魂倾倒。比如邓肯。这样的女人如火一般热情,有着充沛的生命力,以及对于常规生活的本能的厌倦。所以她会燃烧、会跳跃、会超出常规地舞蹈,甚至就连死亡,也像是刻意选择的一样:以一种突兀而离奇的方式奔赴天堂,给自己动荡不停的人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动荡的句号。
当然,还有陆小曼。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往往对于游戏人间乐此不疲,不愿意束缚自己的天性,要的,便是一种生命熊熊燃烧的乐与痛。她同样能歌善舞,同时又个性散漫,对于爱人和家庭毫无责任感,只一味随着自己的性子,打牌、听戏、跳舞、饮酒、吸鸦片。
而徐志摩吃的却是这一套,好似一个乐于施虐、一个乐于受虐一样,他可以为了妻子陆小曼的花销而四处拼命讲课,待到回家,看到的却是小曼和一个男人吸饱大烟,昏沉地歪睡在桌旁。此时的诗人,生命的活力似已消耗殆尽,他只是走过去,把爱人平放床上,拥抱着她睡去,疲倦、忧郁而平静。
我们再也看不到那曾经拼死拼活爱过的残影。陆小曼为了爱情,不顾一切闹离婚,甚至连肚里的孩子也不要了,在她心中,做母亲远不如嫁给爱情。当火遇见了火,除非把彼此都燃成灰烬,否则便如寇如仇,至死不休。而此时徐志摩却已经疲倦,他的心事怎样,没有人知道,我们只能从他的诗里,窥见一缕颜色: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徊
我不知道风/在向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是的,他梦里也许重回了康桥,可是重回康桥,也不过重新在梦里经历一次离别;他也许在梦里和昔日的快乐觌面遭遇,可是,梦里的快乐,也有一种明知无路的悲哀。
悲哀是林徽因给的,是陆小曼给的,亦或说是他自找的。可是,自找的是罪吗?谁又能做得了自己的心的主呢?
相较而言,林徽因显然是一个冷静的、理智的、知道自己在要什么且得上天宠眷、又一定能够要得到、遂了心的幸福和幸运的女子。她晓得她要什么,所以她舍弃了方生方死的情爱,转而选择那份静好与安稳。
7|际遇草草,缘分奇妙
一九二三年春天,徐志摩和胡适、闻一多、梁实秋等人成立了新月社,林徽因也参加了。所谓新月社,社名来自泰戈尔的诗集《新月集》,为它起名字的就是徐志摩,用意是在以“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至于这种圆满,有没有包含着想要重新和徽因“破镜重圆”的意味,后人有此附会,我却不敢苟同。说到底,徐志摩已经失去追求林徽因的资格,哪怕他已经抛妻弃子,但是,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够打着爱情的名义原谅他,而林徽因如此清明理智的人,又怎么会不考虑这样一个诗人,他的爱能够有多长,能不能永恒?
所以,徐志摩对林徽因的热望,到最终,只能注定是一场无奈的幻灭。徐志摩要的是风花雪月,林徽因要的,却是清粥白饭。
所以,林徽因假装看不见徐志摩回国后贪恋地看着她的深情目光,而是和梁思成开始约会:“他们常常选在环境优美的北海公园幽会,那里坐落着新建的松坡图书馆,梁启超正是馆长,梁思成近水楼台。礼拜天图书馆不开,但思成衣袋里有钥匙。林徽因又跟随梁思成去清华学堂,看他参加的音乐演出;和他一起逛太庙,刚进庙门梁思成就失了踪影,她正诧异,梁思成已爬上大树喊她名字。那段时光对于林徽因来说是灿烂温暖的。”(《莲灯微光里的梦》)
是的,既灿烂,又温暖。而且,没有阴云雾霾,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是一桩得到祝福的婚姻,人人都看好他们,人人都期望这两个人能够修成正果,成就姻亲。人的念力是有力量的,当正面力量拧成一股向前和向上的绳索的时候,当事人便会接收到它的强大念力,而随之向着这个方向共同努力,好比花儿都向着太阳开。
只是这朵恋爱之花,总归是开得慢了些。毕竟徽因曾经经历过那样一场刻骨铭心的初恋,此时心已半空,没有那么多激情可以燃烧,好比花瓶里清水半空半满,没有办法漫溢出来。而有时,就连林徽因自己,也未必读得懂自己的心思。在梁思成和徐志摩之间,他们究竟谁更重?她未必不曾有过迷茫。
想不到的是,加速这场恋爱进程的,竟然是一场车祸。
一九二三年五月七日是国耻日,梁思成骑摩托和弟弟思永上街要参加示威游行,摩托行至长安街时,被国务院权贵金永炎的汽车撞倒,思成满身染血。
祸事临头,林徽因才发现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而自己当做的,不是追忆、不是怀思、不是衡量,而是珍惜眼前人,不待花空空折枝。所以当梁家两弟兄住院治疗,林徽因每天都去医院服侍,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男女授受不亲的大环境、大氛围,她给梁思成揩面擦身,无微不至。
我见过许多女子为了爱人无私奉献的例子,也见过许多男子为了爱人无私奉献的例子。有一次,在电视上见一五十余岁的男子,身背几根长长的枝条扎成的开屏的孔雀尾一样的东西,在跳舞,在旋转。原来,这是他为植物人的妻子自创的舞蹈,在病床前为妻子起舞。也许,人心本善,每个人都期望自己不单有接受的机会,也有付出的机会。因为借此,可以看清自己心底的善与美。
我平时虽是大小姐脾气,受父母娇惯,竖草不肯拿、横针不肯拈,却是十几年前,丈夫出了车祸,右腿膝盖受伤,不能动弹,每日里我洗衣做饭,伺候他大小解,虽忙得如同陀螺团团转,仍旧乐此不疲。因为发现自己于人是有用的,所以觉得自豪。因为觉得这样是值得的,所以觉得温暖。当你觉得自己乐意为一个人做诸般琐碎的事的时候,那么,这个人,就已经走进你的心里。
于是,虽然这起车祸使得梁思成落下些微残疾,左腿比右腿短了小小一截,不过,却是因祸得福,使他彻底走入徽因的心。林徽因彻底明白,她愿意成为梁思成的洗手做羹汤、携手度一生的妻。
命运就是这么奇特的东西。也许林徽因曾经举棋不定,也许林徽因曾经把梁与徐多番比较,始终拿不定主意,于是吁求上苍和神明,替她做下一个决定。那么,上苍便布了这样一个局,让她看清自己的内心。
林徽因决心已定,梁思成最终赢得芳心;而徐志摩,最终,只能变成一个记忆里淡灰的影子。
于是,原本梁思成计划一九二三年赴美留学,因为车祸推迟一年,而恰好便等到了林徽因在培华女中毕业,而且还考取了半公费留学,于是,两个人又一同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身如彩凤双飞翼。
在际遇的安排里,缘分就是如此奇妙地布下情关,不知道谁在等候着谁的召唤,也不知道谁等来了谁的召唤,谁没有等来谁的召唤。只是没有等来召唤的那一个,我们似乎已经把他遗忘,任由他一直站在那里,痴心等候,不肯有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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