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戏,《追鱼》,张珍与金牡丹幼订婚姻,张来投亲,牡丹父金宠不招白衣婿,令张夜读于碧波潭。潭中金鲤幻化成牡丹,夜夜与张相会。一次,张游园遇真牡丹,误与倾谈,牡丹惊呼,金宠怒逐张出府。金鲤追至,与同观灯,又被金宠所见,将二人拘回,才发现真假牡丹二人。请包拯来判明真假,龟精助金鲤化为包公,与同审案。包拯知金家势利,不予深究,打道回衙。金又请天兵施法,金鲤携张珍同逃。天兵布罗网围困金鲤,观音出面劝金鲤随己修炼,金鲤不肯,宁愿放弃一千年的修行,下界为人,观音令她“剥下金鳞三片,打下凡间受苦”。
如今想想,鼓点响起,金鲤在地上团团打滚,痛不可当,最终化为凡人、坠入凡尘,终与张珍成佳偶。戏是大团圆的结局,却是看得人心中惨然,金鲤剥金鳞,我替她痛。
读了不少玄幻小说,凡物修炼化妖化人,有花草树木,有鱼鸟虫蛇,甚至在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还见到一个扫帚精,出门买花未给钱,那卖花的人追进门来讨,却见花插在一把扫帚上。把扫帚火焚,火中传出呻吟。
凡是修行,必是要忍耐日复一日的寂寞,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一千年……而修来的,无非是一个能走、能动、有口能言的人身,想在人世间谋一个位子,占一份红尘。
而占了红尘、谋了烟火光景的最终结局,又能怎样?白蛇被小情小义的男人出卖,结了婚生了娃还被永镇了雷峰塔。就算平安到老,无仙凡人圣打扰,能不能熬得过这柴米油盐的平凡光景?那金鲤和白衣的张珍,若是张珍中了状元,自有三妻四妾围困;若是张珍仍旧白衣,又要操心自家的柴米油盐。世上谁见万全法,不负红尘不负仙。
那么,这场红尘中的良缘,也可以看作一场修行,一次劫难。
是的,修行就是劫难。过得去碧水长天,过不去黄沙漫漫。
人也如妖、如仙,也因前世里思慕红尘,于这世里下界为人,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完成一份属于自己的修行。而修行的主功课,便是怎样爱人。
近来大家于“爱”之一字上,把这门“爱人”的功课学得极精,连爱情也要讲究三七开,哪怕再怎样心动,也只拿七分来爱他,给自己留三分。怕的是全力付出,将来会输得灰头土脸,渣都不剩。
可是,真正爱了的时候,一颗心便情不自禁全然交付,哪里还计较得那么许多?好比神仙下视尘寰,可以指点苍生;若是换了自己,仍旧会五迷三道,找不着北。
有哪个人不愿意和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不期而遇,四目相对,一刹那间怦然心动?有哪个人不愿意长途跋涉,终于归家,未及进门,便看见自家的窗口亮着的一盏灯光?有哪个人不愿意心情如诗,遇见了另一个人,能够和自己平平仄仄地押了韵?
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他,或者她,便成了你的信仰。
你爱上了这个人,也爱上了爱情本身。好比冰天雪地却有一树桃花盛开;好比蔚蓝的天空有鸽哨吹响;好比青灰的路面纷纷扬扬下起了槐花雨;好比抬头见到明月,低下头,满地的秋霜。
是的,爱情是干净的,爱情又很圣洁。爱情不能被一点俗物点染,心中有爱的人,眼睛里,都闪耀着来自天堂的光,不再彷徨。
是不是真的千世万世地等,如今才终于得以相逢?是不是真的我是你的果,而你,是我的因?是不是真的我是你的那碗饭,你是我的那杯茶?沧海桑田哪,你是不是真的是我永远的家?心中有疑问,这疑问却无人可解,连天上神仙也不能解答。
可是谁管它?
爱了就是爱了。
沉浸在爱中的人,好比在做着一个美梦,那种心悸的感觉,即使几十年的光阴过去,回想起来,仍旧艳艳地生动。只是可惜,一梦做醒之后,你还在惆怅着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转身;你还在怀念着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遗忘;你还在留恋着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和另一个人携手并肩,共同面对未知的红尘。
深夜独坐,收到一条短信:“看见你笑我也美滋滋的,好像我们又能回到从前了。”而正在寂寞中挣扎的我,毫不犹豫地回了一条短信:“抱歉,回不去了。”是的,回不去了。哪怕对方再怎样的贪恋甚至纠缠,回不去就是回不去。抱歉,是真的抱歉。也是真的回不去,且不遗憾。我自己的脾性我晓得,面对一段将逝未逝的感情,会不舍、会抓紧,如同紧紧攥住沙;而面对实在握不牢、抓不紧、在指缝间窸窣流逝的感情,会转身、会不怀念,最好终生不相见。
她虽然最终选择了梁思成,但是和徐志摩做了朋友。
梁思成出车祸导致出国时间延后,最终和林徽因双双漂洋过海。在此之前,印度诗坛泰斗泰戈尔来华访问,好比一根银线,又把林徽因和徐志摩牵系在了一起。
比起《新月集》,我更偏爱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因其中处处充盈的,是对于爱、美、善、真、幼儿、神明、生命与慈悲的敬畏: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苇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
我生命的生命,我要保持我的躯体永远纯洁,因为我知道你的生命的摩抚,接触着我的四肢。
我要永远从我的思想中屏除虚伪,因为我知道你就是那在我心中燃起理智之火的真理。
我要从我心中驱走一切的丑恶,使我的爱开花,因为我知道你在我的心宫深处安设了座位。
我要努力在我的行为上表现你,因为我知道是你的威力,给我力量来行动。
请容我懈怠一会儿,来坐在你的身旁。我手边的工作等一下子再去完成。
不在你的面前,我的心就不知道什么是安逸和休息,我的工作变成了无边的劳役海中的无尽的劳役。
今天,炎暑来到我的窗前,轻嘘微语:群蜂在花树的宫廷中尽情弹唱。
这正是应该静坐的时光,和你相对,在这静寂和无边的闲暇里唱出生命的献歌。
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来到中国,赏过龙华的灼灼桃花,游过柳丝飘拂的西湖,十里秦淮留下他的足迹……来自神秘佛光笼罩的恒河河畔的他,尽情领略着黄河和长江的悲壮与寥廓。
而他在一路访古与讲演的过程中,徐志摩一直全程陪伴。他不单翻译泰翁的讲稿、精心安排泰翁的行程,两个诗人凑在一起,更能引起心灵的碰撞。诗人是崇尚自由的种族,“不自由,毋宁死”;诗人以热血为燃料,以世情为洪炉,在天地洪荒中锻炼一颗心,在世情变幻中坚持自己的理想。他们谈创作,谈自由,无话不谈;说普爱,说教育,无话不说。而诗,更是他们无法忽略的语言。在陪泰戈尔游西湖的时候,徐志摩竟诗兴大发,海棠树下,作诗达旦。梁启超集前人词句作联句夸他: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树下,吹笛到天明。
而北京前门火车东站的月台上,蒋百里、林长民、陈源、林语堂、张逢春及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师生,各团体代表和英、美、日等驻华人士——林徽因也在其中,四五百人在等候一列载着泰戈尔的墨绿色列车。
林徽因白衫黑裙,上着青坎,手捧红色鲜花。人面红花相映红。
2|一戏一生
车门打开,诗人头戴绛色的软帽,身着青色的长袍,鹤发童颜,长髯飘飘,出现在众人眼前。顿时鞭炮化作满天梅红的花,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那一天,是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三日。
泰戈尔在京一共进行了六次讲演,尤以在日坛的草坪上的讲演传为美谈,其时,人如弱柳的林徽因在旁边搀扶他上台,担任翻译的是风度翩翩的徐志摩。当时媒体有此评价:“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荒岛瘦的徐志摩,犹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
而生性浪漫的老诗人因偏爱徐志摩,更看得徐与林是天造地设、金童玉女、天上神佛钦点的璧人一对,是以对林徽因为何属意于梁思成殊为不解。世上那些爱浪漫的人,对这一点也殊为不解,觉得诗人对诗人,才是真正的丁丁对对;而林徽因这么一个浪漫的诗人,怎么会和一个理工科的高才生混在一起?
其实我们只看到了林徽因浪漫的一面,而她的冷静和理智却是她生命的根,因为在和徐志摩的相恋中,她先转身。而她转身之后,徐志摩对她苦苦留恋,她始终不肯把心思如同黄鸟立花枝般让花枝颤摇颤动。
写到这里想起一句很不靠边的话,叫“他强任他强,明月拂山岗”,又有一句“随他谤,任他诽,把火烧天徒自疲”。林徽因不是在和徐志摩较劲,自然徐志摩也没有对她因爱生怨、口出诽谤,只是说林徽因很清醒、很坚定。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明白,她知道,她晓得。
反观我们,很多人自己想要什么,却是不明白、不知道、不晓得,于是各种作。作到后来,自食苦果。
再看徐志摩,我们且来读一读他的诗《你去》吧: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哪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是的,诗里的“你”指的便是林徽因,他要在原地等着林徽因走远了,他才肯走,且不要林徽因为他担心,因为“永远照彻我的心底,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最后更是不顾诗歌当含蓄,如白荷含露,而是直抒胸臆,在爱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的时候,大声表白:“我爱你!”
两个人之所以走不到一起,归根究底,恐怕就是对待爱情的不同的态度。林徽因冷静、理智,而徐志摩却爱火一起,如野火燎原,全然没的救。他自己坦言:“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不真,做到真的绝对义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志摩日记》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
泰戈尔访华,徐志摩和林徽因又有了在一起共事的机会,虽然梁思成也在其中,也做接待工作,但是徐志摩却选择性地无视,再度加紧对林徽因的追求。
五月八日,泰戈尔六十四岁诞辰,为了给他祝寿,新月社的成员们用英语编排了他的诗剧《齐德拉》。林徽因饰公主齐德拉,徐志摩饰爱神玛达那。
戏如人生,最容易勾起人心底的情愫。两个陌生人尚且能够因戏为媒成就夫妻,更何况曾经有过情愫,且又彼此尚未远离的前情人?他们投入各自角色,用英语把这出戏演得动人心弦,台下掌声不断。至此二人方都明白,平时刻意压抑的相思一直都在,平时刻意疏远的空间距离也从未让两颗心疏远。好比天高月小、水落石出,迷茫的潮水退去,他们,以及台下的人们,都惊觉了事情的真相。
这其中也包括不懂英文的梁启超。虽然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是在这两个人年轻的脸庞上,有一种莫名的光辉在荡漾,而两双秀目都在熠熠闪光。这是世界通用的语言,它只有一个名称,叫作“爱”。
梁启超看得懂,梁思成就更没有理由看不懂。也许这便促成了几个月后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美国之行。爱情一事,赶早不赶晚,尽早把徽因拉离徐志摩的身边,才是爱情上上签。
一场戏演下来,好比过了一生。万水千山看遍,原来你还在我身边。这一晚不知道各自当事人怎么思怎么想,因史实无载,徒留我们这些看客千般猜测、万般推断。我们所只能知道的,是林徽因再次显示了她冷静、理智、决绝的一面。
五月十七日,林徽因单独约见了徐志摩。
薄暮落梅黄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想必徐志摩喜滋滋赴约,以为可以终可守到云开、见到月明。可惜林徽因再次给他兜头浇下一瓢凉水,诗人最怕是离别,此次偏又是离别。
在这场爱的修行中,林徽因终于再次决定,提早退场。
一个优雅转身,换来曲终人散,秋来风凉。
泰戈尔离京去太原,徐志摩陪同,林徽因在人群中送别。徐志摩写下下面的话: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地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徐志摩全集》)
是的,他的爱情的灯又灭了,他的眼前又黑了。他的生命的荒原狰狞地张开大口。
而紧接着,比这一次离别更残酷的离别,也到来了。几个月后,林徽因和梁思成双双赴美留学,此后万里迢迢,银汉难渡,青鸟殷勤也难探看,天各一方,长达数年,思此更要摧心肝。
徐志摩恋上了朱砂痣一般艳丽魅惑的陆小曼后,还对于那次离京向西之时的离别痛伤情念念不忘,忍不住在《爱眉小札》里向小曼倾诉: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间那晚我离京向西时的情景:那时更凄怆些,简直的悲,我站在车尾巴上,大半个黄澄澄的月亮。在东南角上升起,车轮咯的咯的响着,W还大声地叫“徐志摩哭了”(不确);但我那时虽则不曾失声,眼泪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时怎样的心理,仿佛一个在俄国吃了大败仗往后退的拿破仑,天茫茫,地茫茫,叫我不掉眼泪怎么着?
而这一切,林徽因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就算知道,就算恻隐,也是隐隐痛过,便作罢了。让她重新回头,是不能了。梁思成亦是青年才俊,又出身名门,虽诗才不及,却工科胜出,且性情温厚,不刻薄,这一点即远胜徐志摩多矣。
人的一生,不如意事十八九,如己意者无二三,谁的爱情里没有过被别人转身遗忘,谁在爱情里又没有转身遗忘过别人?所有的遗憾都情不自禁托付来生,说“下辈子我们再次相见”,殊不知这一句话,又为下辈子的情缘情劫埋下了丝、牵上了线。谁又晓得,林徽因和徐志摩上辈子曾经有过怎样的恩怨牵缠,结果注定了这一场苦痛的情劫情缘。
而能够把这一场鲜血淋漓如桃花盛开的情劫掩盖,需要多长时间?
不过不要紧哪不要紧,我们有足够多的生命,这一生不够,还有来生,还有再一个来生……
3|各自安好
语言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人说它是“思想的噪声”,可是我们又能够用这种“噪声”编织出一件件精美的华服。一个一个字连缀成一个一个的词,一个一个的词连缀成一个一个的句子,一个一个的句子连缀一件一件的精美的衣裳。而这些陈列出来的衣裳,也如同真正用布匹织出来的服装,各有它的特色和模样:有的华丽,有的端庄,有的沉稳,有的跳脱,有的佻达,有的伶俐,有的深沉,有的绝望。
而织成华服的句子亦有它自己的风格与色彩,而织成句子的词语,也各有它的面目与情绪。比如,同样意思的两个词,听起来,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
两个恋人最终扛不过种种的隔阂或者压力而分手,可以叫作“天各一方”,也可以叫作“各自安好”。
如果“天各一方”听起来让人恐惧、悲伤和绝望,那么“各自安好”听起来便能够给人一些些苦中带甜的安慰,毕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那个人,还是“安好”的,哪怕那个人的笑容自己再也看不见,那个人的心声,自己也再也听不到。
那么,我愿意各自分手的恋人们,都能够在天各一方的地方,各自安好。
我也一直坚持以为,我们各自的命运不是上苍安排的,不是因果轮回的,而是自主选择的。好比黛玉还泪历劫,那是她自己的选择;那些陪她下界体验生活的,也都是自己的选择。而所谓的历劫和体验生活,其实不过是好比灵魂在这个广大的无边无际的宇宙的永生不死的课堂之上,上的一堂又一堂课,每上一堂课,便多一重修行,直到最终,无爱无惧、无忧无怖,最终达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的境界。
只是这个修行的过程,灵魂知道,被灵魂派下来下凡历劫的人关注尘世的显意识却并不知道,于是才会有诸多的质问和无奈。一天凌晨两点多,其时我被人辜负,被人瞒骗,最终发觉,痛不可当,伤心绝望,无法入睡,泪流满面,对上苍控诉道:“上天我爱你,为什么你不爱我?我写文章教人真善美,可是你为什么赠予我假恶丑?”
其实,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耶稣明明知道自己下界是为拯救众生,最终要捐弃生命,被钉上十字架,他在被钉死的前夜,仍旧唏嘘感叹,哀哀呼求:“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所以,人在急苦之际,最容易埋怨的是命运;进退两难的时刻,最容易把责任推脱给上帝和诸天神佛。而当自己修成了正果,却又谦虚不肯认领功勋,一定要说是上苍眷顾,家门有幸,如何如何。
其实不哇。
其实万般命运都是自己创造,离合际遇都是自己的选择。
何止是人,世间万物,山石草木,莺啼虫舞,都有它们各自的命运,而落到哪一种境地,都出自自身的选择。也许哪怕一块石头,都与某一个生灵有过不止一次前世今生的邀约。
既然如此,我们也都便能够晓得,此生未完成的心愿,可以留得来生继续走完;这个世界里没有走到一起手挽手、肩并肩,另一个世界里,也可以走到一起手挽手、肩并肩。既然如此,聚散寻常,缘分自定,即使分离,又有什么好怨尤?
不过,徐志摩和林徽因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离奇古怪的想法,于是,这种分离于他们就变得格外的不可忍受。
五月二十日夜,泰戈尔离开北京去太原,之后再从香港经日本回国,泰戈尔还作了一首小诗送给林徽因:
蔚蓝的天空
俯瞰苍翠的森林
他们中间
吹过一阵喟叹的清风
谁是森林?谁是天空?谁在喟叹?诗人没有明指,后人不好妄加揣测,只是既是送给林徽因的,那么,有资格和有心情看着与梁思成并肩站立的林徽因喟叹的,就当是徐志摩了吧。好比鱼爱上了鸟,好比云爱上了草,好比一道亮光投影在波心霎时消逝,此后天高地阔、时地两隔,既是天各一方,只好各自安好。
徽因是徐志摩的缘,也是徐志摩的劫,“与其如今得而复失,不如当初不曾得”。世上多少情殇都坐实在这一句话上,所谓既然如今分离苦,未如当初不相见。可是见都见了,若非和林徽因的一段爱情,徐志摩也不会写下流传千古的《再别康桥》。一首诗让历史记住了这个诗人,而他心中记得的,却只是林徽因。
有时设想,若是徐志摩当初不曾爱过林徽因,甚或不曾见过林徽因,那么,他日后会不会爱上陆小曼?陆小曼和林徽因是风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是妖艳的罂粟,一个是清洁的白荷;一个是名妓做派,一个是仕女风格;一个是薜荔女萝,一个是弱柳瘦竹。而若非徐志摩在林徽因这里碰了一个大钉子,心被划开一个大口子,从此对林徽因这样的女神一般的人物退避三舍,进而为了疗伤,干脆走向反方向,那么,陆小曼和他的姻缘,怕也未必能够成就。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偶然的,一切的发生都正当其时。张幼仪的出现为林徽因的被爱上做了铺垫,而林徽因的出现为陆小曼的被爱上做了铺垫。而情路种种,众亲们,谁又为你的被爱上做了铺垫,你又为谁的被爱上做了铺垫呢?
不过,无论是谁为谁做了铺垫,总归是曾经相爱过、相拥过、相识过、相知过,一念及此,便是不满足,也当满足了。
一九二四年夏天,徐志摩和泰戈尔在日本分手,回到北京与陆小曼结识。最终,陆小曼和她结婚四年的丈夫离婚,与徐志摩在一九二六年结婚。徐志摩的生活基地原在上海,一九二九年胡适邀请徐志摩到北大教书,北总布胡同的房子就成了徐志摩的第二个家。
梁思成出车祸的次年,携林徽因一同赴美留学,七月七日抵达伊萨卡康奈尔大学。林徽因选修的是户外写生和高数,梁思成选的是水彩静物画、户外写生和三角。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讲到一出绍兴戏《渔樵会》:“朱元璋起兵,与元朝的兵对阵,秃秃丞相扮渔翁探看地形,这边徐达亦扮樵夫探看地形,两人恰巧相值,一个口称老丈,一个叫他小哥,心里都已经知觉,遂话起天下事来。徐达笑那秃秃丞相可比老丈涸涧垂钓,枉费心机,秃秃丞相援引姜尚来回答,徐达道,只闻姜尚兴周,不闻姜尚存商。秃秃丞相亦笑那徐元帅可比小哥斫得柴来,皆成灰烬,徐达答以他所斫的是月亮里的婆娑树,为新朝建造天子的明堂。秃秃丞相道,要如小哥所说,除非日月并出也。翌朝朱元璋的兵打起‘明’字大旗,果然是日月并出。”
林徽因好比黄鸟爱鸣啭,梁思成是一棵不轻言语的月亮树。一个活泼热情,一个稳定深沉,看似各自在两极,两颗心却越来越近。这两个人齐齐并列,也好似并出日月。
九月,康奈尔大学暑期课程结束,原本两个人要一同前往宾夕法尼亚大学就读,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梁思成的母亲病重。徽因那场和徐志摩的“绯闻”让她深恶痛绝,明白表示:“至死不能接受林徽因。”要不是梁母病故,林徽因很可能会和梁思成分道扬镳,金乌东升、玉兔西坠,永不见面。
你看,这世间事就是如此的奇怪。若以“缘”字论交,那林徽因与梁母之间,就算得上是无缘吧。
所以,在被梁母嫌弃的这段日子里,林徽因再次怀想起徐志摩。他们曾经那样的浪漫,志摩曾经那样的柔情,往昔的一切挣扎与泪水而今都蒙上一层温柔的珠光,敛了寒光闪闪的棱角锋芒,反而对比得现实是那样的令人断肠。
所以,情之所至,无由阻之,她不由自主提起笔,给远在北京的徐志摩写了一封信,信里尚存理智,把志摩称呼为“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我不要求你做别的什么,这会儿只求你给我个快信。单说你一切平安,多少也叫我安心……”
往往一个人思念旧情人,是因为在新情人身边受了委屈,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怎会留恋昔日昏黄褪色的诗酒华年。而徐志摩不愧是徐志摩,诗人亦不愧为诗人,那颗因为受了冷待而寂灭成灰的心瞬间又熊熊燃烧起来,他抖着手写了一封信,又嫌这青鸟的翅膀飞得不够迅疾,跑到邮局发电文。急切之间,词不达意。
可是不要紧。
林徽因能懂,他晓得。
电文到达的时候,林徽因正发高烧,病躺在床。原本春闺弱质的小女子,又满心灰冷,如今收到昔日爱人的电文,那样的安慰,远胜过药剂良方。
可是,也只能如此。
世间万物,势同流水。
到来的终归会过去,过去的终归会被遗忘,被遗忘的终归会有时被想起来,而想起来,也终归只是一刹那。
青春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流程中,春水无声,默默逝去。只留下无数的回忆的花瓣,凭那有心的后来者片片捡拾。
4|何处是心乡
昨夜梦中,把一个欺骗和辜负了我的人反反复复打了又打,只觉越打越不解气,越打自己的心反而越疼。及至醒来,虽然已经事过境迁,所受的委屈都有了报偿,所受的瞒骗也都得了公义,可是,心头仍旧闷痛,宁愿一睡不醒,睡中无梦。那种明明花开霎时花落的心痛,和原本信任与托付如土崩塌的惶恐,像往水里深钻的芦苇的根,一寸一寸,寸寸都痛。
所以人做了噩梦会盼醒,做了美梦又愿意一梦不醒。可是一枕黄粱,无论美梦还是噩梦,终归醒来面对无边无涯的孤寂和一身如萍的飘零。都愿意岁月静好安稳,可是静好在哪里,安稳又在何处,何处是心乡?
因为情伤,跑去昆山投奔朋友,朋友带我和女儿去上海散心,偌大个外滩,华灯初上,灯火辉煌,游人如织,游轮缓缓从黄浦江面驶过,东方明珠塔如发光的珍珠。女儿开玩笑说:“妈妈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过夜。”我笑着说:“好哇。”凡是来的人,都流连忘返,可是它终归也不过是一首美丽的歌,一个美好的梦。灯火阑珊,一切终归寂灭,醒过来的,仍旧是一颗颗彷徨无依、犹豫无靠的灵魂。面对这个纷繁复杂世界的,仍旧是一个人。
林徽因不是病过一场吗?不是在病中给徐志摩拍过一封电文吗?徐志摩不是激动得立马就回了一封电文回去吗?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之间,梦已做醒,只有在各自的世界里独对变幻的风云,难道,还能回到昔日的时光吗?
待到徽因病好,原本灰暗的天空似随着病体的痊愈,又重新明亮起来,原本曾经受到困扰的感情世界,也因为身朗气清,好像跨过了一道难关。而且,事实上,林徽因也确实跨越了一道难关。
说起来,世上的人和事,也真是要分有缘与无缘。林徽因和她的准婆婆,也真可以说是无缘的。想当初梁思成出车祸,林徽因不避嫌,为梁思成洗脸擦身,就因为不符合淑女和男士之间“男女授受不亲”的行为准则,大招准婆婆的嫌厌。
林徽因的准婆婆,梁启超夫人李蕙仙,出身名门,前清礼部尚书的堂妹,由做礼部尚书的堂兄做主,嫁给梁启超。这位大家闺秀比梁启超年长四岁,有着与她年龄相符的果断和坚决,而且对于梁启超这个“小丈夫”的事业十分支持。只是长年累月如此,养成性情有些说一不二,对于林徽因还没有进门就这么不顾闺门礼数照顾自家儿子,心中大是不悦——这不悦中,是不是还有儿子要被抢走的原因?这甚至让我想起了《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和刘兰芝,那个婆婆,不就是嫉妒小夫妻恩爱,才赶兰芝走的吗?若非不久之后病故,梁母恐怕还真的要做了拆散思成和徽因这对鸳鸯的无情棒。
可是,李夫人虽病故,好比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长女梁思顺又为这对恋人设了路障。梁启超和李夫人少年夫妻,二十年得长女思顺,昵称“大宝贝”。“大宝贝”还有个书房名曰“艺蘅馆”。艺蘅馆主不负其名,如兰若蘅,颇具文才,她编选的《艺蘅馆词选》被时人传诵。
其母病故,二夫人王桂荃如同大观园里的李纨,一味老实厚道,梁思顺便有点探春的味道,精明干练,便成为家里内政的顶梁柱。因是长姐,也就是俗称的“大姑子”,在封建时代,那也是一个了不得的角色,说话也是很有分量的,她也同样反对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婚姻。
两个人留学美国,思顺随驻外使节的丈夫在加拿大,就近看护,大约因见不惯林徽因如花香飘四方,吸引蜂蝶无数,是以和林徽因发生正面冲突。当然这只是后人臆测。梁思永求助梁启超,写信回国,请他劝说长姐,竟然搞得梁启超这个做父亲的也是左右为难。好比一根柳枝一边是蝉鸣、一边是蜂舞,到底站在哪边,教人颇费思量。
幸而数月后,冲突化解,做父亲的喜不自胜,写长信给子女,长信长达数千言,大谈梁与林:“思顺对于徽音感情完全恢复,我听见真高兴极了。这是思成一生幸福关键所在,我几个月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异动,毁掉了这孩子,现在我完全放心了。”(《给孩子们的书》)
这叫人想起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刀山剑树上步履维艰,好比赤脚踏过火炭,好在总算历经万千磨难,迎来一段安好静稳的光阴。一切的快乐都是快乐,一切的悲伤都能够淡忘,一切的喜悦于命运的转角与自己相逢,一切的忧烦都如日照下的云雾丝丝缕缕消散。直到生命走到后来,人们才会发现,原来自己当时浸淫其中而不觉的,是一生中曾经最美的时光。
一九二五年,林徽因二十一岁,正是人生最美的年华,青涩稚气已经退去,若说十几岁尚如青桃青杏,如今则毛已渐褪,桃已染了红晕,杏也渐透出黄熟的消息。而此时天气也恰当其时,既没有北风烈烈,一味催逼,也没有骄阳烈日,炙得人舌焦口干。秋风既不曾起,雾霾亦不曾笼住人间。平静的日子如同一阵带着微微香味的风吹过来吹过去,在这样温柔的疼护里,好似她已经淡忘了当初无所依的无助与无奈,而徐志摩经此一次召唤,此后便又和林徽因两相隔开,好比一条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河,隔开了钟情的君子和曾经心动过、怀春过的淑女。
而一刹那的心动已成遥远的梦境,君子和淑女各自走上自己的人生轨迹,纵不忘前尘,终不能延续前尘。哪怕如同两片花瓣,在同一条时空的河流里漂浮,到最后,也各自有了自己的方向。
思之令人倍觉惆怅。
5|甘为卿狂
人往往就是这样,未曾相见想相见,既已相见怕分离,总觉得分离之时如同溪山壑水,一刀分劈,痛也痛得来要死。可是,及至别离真的到来,却发现人间滋味如同一杯苦茶,未喝之前千怕万怕,及至真的喝到嘴里,苦也是它,甜也是它。
而所谓的分离,有的时候,不过就是另一场相遇的契机罢了。
所以,当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蝴蝶双双飞的时候,徐志摩邂逅了他此生心口的一点朱砂。
林徽因是徐志摩的床前明月光,也是梁思成的一杯清香缭绕的绿茶;而陆小曼,则是勾走徐志摩魂魄的妖精,烈焰红唇,可口诱人。同样寂寞的灵魂散发着同样寂寞的芳香,同类总是格外容易发现同类,所以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相逢,不是山和水的相逢,而是烈酒和红唇的相遇。彼此的寂寞发酵着各自的渴望,散发着勾魂摄魄的醉香,让懂其中味的人一闻辄醉,一旦入口,不惜醉死以酬。
据考证,徐志摩初识陆小曼,当是在泰戈尔六十四岁诞辰的那一天。不过,那一天,真正吸引眼球、紧紧抓住众人目光的是林徽因和徐志摩,他们共演了一场诗剧。而陆小曼,不过是一个暗夜里小小的孤独的灵魂,在台下做了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不过,事实怎样,早已经如同暗夜里的花朵,没入历史的烟尘,想看也看不清楚了。无论如何,陆小曼和徐志摩相恋,既不辱没陆小曼,也未曾辱没徐志摩。
生活的滋味真如同嗑瓜子,瓜子仁是黑是白、是苦是香全凭自己舌尖的味蕾去感觉、去评判,万千滋味,如同丝缎云锦,只缠裹住此一人,即便想对另一个人描述其中滋味,也总归是要经过语言的粗筛过滤,到最后,剩下的,也不过或“香”或“苦”之字。而留给后人的,则香也无,苦亦无,只剩一地黑黑白白的瓜子皮,大部分又早都被风吹翻卷飘飞,不知道零落到了哪里。就如同我们现在看陆小曼,也不过看到昔日惊鸿留下的一点残影。
我们现在评价陆小曼,说她是近代女画家,又说她“擅长戏剧,曾与徐志摩合作创作《卞昆冈》五幕话剧。她谙昆曲,也能演皮黄,写得一手好文章,有深厚的古文功底和扎实的文字修饰能力。”
其实只用八个字,便能概括她的才气:善画能诗,歌舞双绝。
若是不嫌唐突佳人,再用四个不大尊重的字,便是“色艺双绝”。
小曼幼时读的是上海幼稚园,略长即入京,一直在北京接受教育,年仅十六七即能通英、法语,且能弹钢琴,长于绘油画,在学生时代即被称为“皇后”,“皇后”出行,无论看戏还是游园,自愿拎包、拿衣服的男人无数。
这样一个娇花软朵一般的女子,这样如同罂粟花一般散发魅香的女子,正当炫目盛放,却于十九岁即奉父母之命嫁与王赓。若丈夫解风情,不失为一桩好婚姻,偏偏王赓又是那样如木如石的品性。结婚半年二人即已失和,陆小曼却打落牙齿和血吞,人前仍旧笑靥明媚,如花绽放。
而一朵花的朝露,不相干的人看着它好,赞它晶莹剔透,谁又知道,这其实是它凝结的夜泣?
总之,徐志摩和陆小曼爱了起来。两个同样寂寞、同样孤独、同样需要燃烧的灵魂,两颗同样跌宕起伏的诗心,好比火遇到了火,同类遇到同类,此一恋上,便拆解不开。
陆小曼不是林徽因,她不会衡量、考虑,不会以前途为事,一切随心所欲,只要爱上,爱便是唯一的道义。所以,在那样的年代,她不惜“闹离婚”,而比“闹离婚”更严重的事,是在那样一个医疗条件极不发达、打胎会死人的年代,毅然打掉肚子里的王赓的孩子。而这件事引发的后果,除了社会上的天摇地动,就是小曼此生身体受损,终生再未有一丝一苗的子息。
若她晓得会引发这些后果,她还会不会做这样的举动?会,还是不会?前人已经埋进黄土,后人根本无从得知。不过,任何选择都是自己做出来,她只是一步步按照自己的心意,活成自己的样子,活出自己的命运轨迹,在世人的艳羡、爱慕、唾骂、指点、怀念、赞美中,娉娉婷婷,走进属于自己的历史。
若论人只为自己活、只值得为自己活这点,我又羡妒她的明慧。
有人说她和徐志摩走在一起,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才会惺惺相惜。其实,不尽然。徐志摩固然是没有通过林徽因的筛选,陆小曼也固然是婚姻说不上幸运,可让两个人轰轰烈烈大爱一场的原因,却是因为同类相吸。不是海水遇到火焰,而是火焰遇到火焰。两个都寂寞的人,心里都埋藏着一座尘封土埋的活火山,都渴望能够尽情燃烧一场,都渴望遭遇到传说中的爱与痛,就像荆棘鸟,必得把胸膛穿进尖锐的棘刺,它才能歌唱,才肯歌唱。
所以,他们歌唱。
一九二六年十月,徐志摩终于如愿娶到陆小曼。在婚礼上,梁启超对自己的学生说:“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离过婚又重新结婚,都是用情不专。以后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愿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
次月,两个人回到徐志摩的家乡海宁硖石。在徐志摩给张慰慈的信中,我们对这一段生活可以窥见一斑:
上海一住就住了一月有余,直到前一星期,咱们俩才正式回家,热闹得很哪。小曼简直是重做新娘,比在北京做的花样多得多,单说磕头就不下百次,新房里那闹更不用提。乡下人看新娘子那还了得,呆呆的几十双眼,十个八个钟头都会看过去,看得小曼那窘相,你们见了一定好笑死。闹是闹,闹过了可是静,真静,这两天屋子里连掉一个针的声音都听出来了。我父在上海,家里就只有妈,每天九点前后起身,整天就管吃,晚上八点就往床上钻,曼直嚷冷,做老爷的有什么法子,除了乖乖地偎着她,直偎到她身上一团火,老爷身上倒结了冰,你说这是乐呀还是苦?
此后好比一首爱情的乐曲奏到了最强音,渐渐节奏转为舒缓。激情和心动渐成余响,剩下的,是日复一日的时间。
陆小曼抽上了大烟,又性喜奢靡,徐志摩只好辗转奔波,讲课赚钱来供其挥霍。他的心情此时已经由激情奔涌的状态,转为忧郁与平静。即使他回到家中,看到妻子吸饱大烟昏昏沉沉歪睡在桌旁,也只是走过去,轻轻抱起,放平在床上,然后拥着她,疲倦入眠。
不是不再爱,只是不再痛。
谁也别说自己是铁石心肠,到头来终有一人要让你甘为卿狂。
6|大事定矣
没有人晓得林徽因得知徐志摩娶了陆小曼,会是怎样的心情。她不会主动说,别人也不会主动问。原本也许是她与徐志摩的心灵最合拍,最接近,可是,林徽因是一个冰雪聪明的“社会人”,她晓得她想要什么,也晓得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同时,需要弃掷什么,于是她便这样做了。
她放了手。任凭那颗深爱着她的心在暗夜里孤独地漂流。如今那颗心已经上岸,和另一颗心携手相牵,她的心里,是欣慰,还是怨?还是如同水晶般的清澈与淡然?
终究,这个男人,没有和自己相守一辈子呀。
也是,这个世上山盟海誓,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爱情宣言,又有几句能够当得了真?瓜田里花开无数,并不是每一朵花都能结出一个瓜。谎花朵朵,徒占春光。
在这里,我们都遗忘了一个人,就是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她与徐志摩的缘分不是良缘是孽缘,到最后仍旧是一片深情。她不怨怪陆小曼,却是怨怪林徽因,因为林徽因既然出现并且拆散了她与徐志摩的婚姻,又为什么不能代替她站在徐志摩的身边,两个人紧紧相牵、密密相恋?
世上本自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关的,不过就是一颗真爱不减的心。
至于林徽因是不是深爱徐志摩,这个谁也说不清,史料记载说不清,就连她自己的话也做不得准。不过,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深深的爱情,这一点,应该不会有多少人提出反对意见。只是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方式不同。有的人爱上了,便要以那所爱的人为纲、为天、为神明;有的人则视那所爱的人为夫、为父、为长兄、为一个投入怀里尽情撒娇的人;有的人,把那所爱的人视为床前明月光和低头的地上霜,宁可为一方红尘,在心中守住一份纯洁和清冷。前者是张幼仪,第二种是陆小曼,而林徽因则是第三种。
所以,她和徐志摩,注定错过,有前因,无后果,“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林长民在参加反张作霖打内战时被流弹击中身亡。孤女失怙,学业危倾。梁启超致信儿子,嘱他转告林徽因:“我和林叔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和思庄(梁启超的二女儿)一样地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他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他目前的苦境。他要鼓起勇气,发挥他的天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做点贡献,才不愧林叔叔的好孩子。”(《与思成书》)
后来又说:“徽音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与思成书》)
可是,当时梁家的经济也陷入窘境,梁启超甚至说了这样的话:只好对付一天是一天,明年再说明年的话。即便如此,也倾尽全力相助。梁启超是一个大“人”,对尚未真正嫁过来的林徽因也有一份慈祥兼具仗义的舐犊之情。
一九二七年九月,林徽因结束宾大学业,得学士学位,后转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十二月十八日,梁启超在北京为梁思成、林徽因的婚事“行文定礼”。
至此,大事定矣。
世上男男女女,千千万万,如同参天古树上的树叶,如同满天繁密的星辰,可是真正能够和自己相伴一生的,终归只是特定的那一片叶子,那一颗星星。徐志摩和陆小曼娶嫁在先,林徽因与梁思成嫁娶在后,各自都有了归宿,从此倒也不是两不相关,只是两颗心都算得上尘埃落定。浊流滔滔,彼此冲散,到最终居然还能够彼此守望,偶然相见,已经值得感谢上天……
7|为什么是我?
读日本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面有一段“不相配的东西”:
头发不好的人穿着白绫的衣服;卷缩着的头发上戴着葵叶;很拙的字写在红纸上面;穷苦人家下了雪;年老的男人昏昏贪睡;满面胡须的人抓了小孩子才喜欢吃的椎树的子尽吃;牙齿也没有的老太婆,吃着梅子,装出很酸的样子;美丽的男子有着很是难看的妻子……
中国人也有自己觉得不相配的东西,好比说一群人在月光下大口地喝酒,一个面目清纯的少女跷着二郎腿抽烟,还有“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装。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没有人不爱圆满,甚至沈从文有一日见到小桥上有大胖女人经过,心里“十分难过”,因为他觉得细柳微雨小桥,走过的,只当是有着酡红脸颊的少女的身影窈窕。世人爱看的是张生与莺莺的眉目传情,诗文唱答,更爱看宝黛共读《西厢》,却不乐见淫贼西门庆在雪夜听潘金莲弹琵琶,亦不乐见香菱被许配给薛蟠薛大傻,因为实在不相配,不圆满。
人们总爱说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却又总是期望自己一生过得圆满,哪怕是在别人的故事里,过程无论怎样曲折悲欢,也乐见一个大团圆。可是维纳斯尚且断了一臂,《红楼梦》也不过流传下来前八十回,这个世界总归是有缺憾,所以人们才会在追求圆满的执念中,给自己反反复复琐琐碎碎地念:美丽,有的时候代表缺憾。而一些思维超前的大德和远见卓识的传法者,反反复复对一代一代世情里行走的俗人言讲:一切随性,一切随缘,一切随遇,方能一切皆安。
而在一切随性、随缘、随遇的过程中,修炼到了安闲随分的心性的人,已经忘记当初曾经怎样荒径跋涉,和多少人擦肩而过。柳丝风片、烟波画船,淡忘了昔日曾经刻骨铭心的容颜。
这就是为什么旁观者念念有词“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而那“好汉”和“花枝”,却是自我感觉满足甚至荣幸,那必是那“赖妻”和“赖汉”有着旁人没有的长处,好比暗夜里悄悄点亮的灯烛,照亮了孤寂前行者步步迈进人生深处的脚步。所以,不要轻易判定别人不幸福。
世人离不得的是烟火红尘,柴米油盐,也离不得砖瓦木石,森罗宫殿,这些都是物质层面;但是世人更离不得的,则是风花雪月,梦里伊人。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房屋,屋里有人,屋后养猪;有人的地方更是有梦,哪怕是遥远的年代人们打夯喊出来的号子,持弓背箭射猎野兽时发出的啸叫,都让人觉得是诗。现实越是酷冷阴狠,越需要诗意的遮饰,否则岂非了无生趣?
所以站在文学的角度说,站在心理层面的角度说,人们比起乐见两个建筑学家的结合的心理期待程度,要远低于见到才子佳人的结合的心理期待。林徽因和梁思成难道不是郎才女貌?难道不是志同道合?可是,却总有人执意乐意把林徽因派给徐志摩,或者把徐志摩派给林徽因。
可是林徽因明白,东篱黄菊和酒栽,终究还须荷锄戴笠种豆来。琴棋书画诗酒花永远是生活的点缀、诗意的生发,而柴米油盐酱醋茶方能构建整个生活的大厦。而与她过现实中的光景的人,不当只是吟风弄月,把感情当劈柴,轰轰烈烈烧起来,哪怕是天上飞翔的天使,也要收起翅膀,盘算每天所挣的钱财与耗费的花销。没有办法,既不会餐风饮露,便得要向生活妥协。
其实,又需要什么告诫呢?爱了、痛了、哭了、忘了,好比发烧发过了,头脑自然就清明起来了,对于岁月安放在双肩的责任和义务,自然就越发明显地感觉到了,而思想,自然也就会越来越深刻。这时候若爱上了哪一个,这份爱不是漫天飞舞的柳毛,一团团逐队成球,而是沉下来,哪怕飞上九重天的软翅子大凤凰的风筝,也能感觉到线牵在身上的踏实与沉重。
而这只凤凰飞在天上,也只遥遥地把昔日曾经爱过的人偶然想一想。晓得他或者她虽远在天边,却一切安好,那么一切便足够,昔日伤痛与哭泣与今日忆念与怀想,便都有了报偿。至于那个人爱上了谁,又娶了谁或是嫁了谁,有什么关系呢?心里,只是想要他好哇。
所以,林徽因已经与梁思成发展出一段新恋情,自然便不会对徐志摩爱上陆小曼不宽容。而徐志摩被陆小曼稳占了心神,爱也爱得痴,犯傻也犯得深,那也大概是因为晓得林徽因过得好,不需自己再劳心。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若有前生,是否他们曾经真的结缘太深,以至要想分开,便要再搭上今生做一首乐曲的袅袅余韵?
不过,毕竟是余韵而已,大势已定,彼此各属他人。一九二八年三月,林徽因二十四岁,终于和梁思成结为连理。
说起来有意思得很,当初和林徽因不合的大姑姐,如今竟然一手操办起这对新人的婚姻。结婚场所就设在她那在加拿大温哥华的家。现在广为流传的林徽因的结婚礼服的照片,要按现在的风尚与奢华来看,其实蛮简约。不过通俗却也着实说不上,看起来好像戏曲舞台上的戏装。头饰两旁垂下长长的飘带,映着清瘦的脸庞。人们常常幸福临头,又喜又惊,可是林徽因的照片上她的脸竟是一派平静。因为这样的结局早已预料,当初的路程也已完成,此时人生一件大事毕矣,经历情伤、丧父,一颗漂泊的心终于靠了堤岸。
梁启超作为父亲,安排了这一对新人的新婚行程,他们遵命赴欧洲参观古建筑,然后在八月十八日回到京城。紧接着梁思成受聘担任东北大学建筑系主任,林徽因则同时受聘担任东北大学建筑系教授,在一个初创的大学中初创的建筑系里,认认真真开起了“夫妻店”。
婚前,这两个人曾经有过一段美丽的对话,每次读到,都心生感动。林徽因追求者众,梁思成问:“有一句话,我只问这一次,以后都不会再问——为什么是我?”
是呀,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呢?相信哪一个被幸运之箭射中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好奇与惶恐。而对方通常会说:“因为你勤劳”“因为你善良”“因为你爱我”“因为我们投脾性”……
可是林徽因却讲:“答案很长,我得用一生去回答你,准备好听我了吗?”
是呀。你准备好听我用一生的光阴给你一个答案了吗?你准备好听我用一生的光阴给你吟诵一首用岁月连缀成的情诗了吗?你准备好用一生的时间和我长相厮守了吗?我若是一个谜面,你准备好用一生的时间来揭开我的谜底了吗?
如果准备好了,长日如染,岁月如流,那,我们就一起上路吧,沿路处处黄花。
这是一个多么风情、狡黠、灵慧的女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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