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诗:林徽因传-平生相思无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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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陌上花开,缓缓归

    此后,便是林徽因与梁思成的茶清水浅。现代人一边享受灯红酒绿,一边叫嚣着怀念山水田园,而真正通晓山水田园之乐、有林下之风的,是林徽因和梁思成这样的人。且他们的山水田园之乐,是山也不瘦,水也不寒,因他们有深刻而丰富的精神。既深刻,又宁静;既丰富,又简单。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适合林徽因的,你可曾见过一枝白莲生长在波峰浪谷、摇曳不定、起伏无端的大海中?

    想起这个横跨文理两端,诗与建筑并重的林徽因,又总让我想起江边天上一轮明月,想起张若虚的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是的,“何处春江无月明”。

    而千山有月,我却不敢抬头去看,因我名叫“凉月”,却此月非彼月也。

    我还喜欢这首长诗的下面四句:“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读到此,我又觉得林徽因如芳甸花林,有一种披上了白纱一般的朦胧美艳。

    却带着一线寂寞。

    那几乎是她灵魂深处的底色。

    若是有前生,若是命运由自己规划,那么她在此世投生之前,想必已经下定决心,要赤足走入红尘,与时人世人一起苦、一起痛、一起品尝红尘艰辛。好比莲花化身,自坠红尘,可孤高与清绝陪她一生。

    没有哪个时代是真正的干净和清净,也没有哪个时代真正崇高到人人都不慕色、不拜金,所以林徽因在那样的时代,也是一个孤绝的个例,她美丽、洁净、风雅而寡情。她的一生是被深深思慕的一生,是被忠心陪伴的一生,是被追随保全的一生。也许宏大的历史觉得自己没必要感谢金岳霖、梁思成和徐志摩,但是,代代的痴男怨女都该感谢这三个男人,他们为他们保全了林徽因的寂寞和洁净。

    但她又不同于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孤绝,不同于黛玉的“凭尔去,忍淹留”的无依飘荡,不同于黛玉的“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的寂寥凄凉,她虽也是草木弱质,前生好比一株只叶头带一点红色的绛珠草,却是比黛玉来得通达、透脱。便是下凡历劫吧,世间种种劫难,都不是来要她的命,而是促使她的灵魂成长。

    所以她活得清醒,一路向前,既不高歌猛进,也不彷徨悲悼。因为没必要。

    她只是梦醒之后,在万丈红尘步步踏莲,又像一只朱红翅膀的蜻蜓,掠过柳烟轻雾的水面,只偶尔在水面点一点,荡起涟漪一圈圈。岁月的远方有她的灵魂久候,等着她带着弱质肉体经凡历劫,缓步归来。

    陌上花开,缓缓归。

    梁启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他的舐犊深情惠及徽因。但徽因和思成结成连理后不久,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梁启超即因病去世。墓碑便由这对小夫妻设计。八月,林徽因诞下一女,取名再冰——因梁启超书房雅称“饮冰室”,兹以纪念之。

    这就是平凡世俗的人间,这就是人与人的亲情友爱,这就是开枝散叶的凡俗人生。张爱玲只想跟胡兰成“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却是静好也未曾静好、安稳也不曾安稳,胡兰成如一只花蝴蝶处处留情,到最终辜负了爱玲。爱玲心意已定,要与他离分,抱他恸哭哽咽,说“兰成”,思之令人痛。林徽因神清智明,不肯低入这样的埃尘,开出这样卑微的花,所以她选择了另一种平实的人生,和另一个平实的男人。

    这,方是最现实与最美好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说到底,不过四个最俗的字:幸福,美满。

    一个女子若是心怀丘壑溪山,即使身在幸福,也不会彻底坠落到只为柴米油盐。在那样的年代,有自己的事业,是林徽因最大的亮点。陆小曼嫁给徐志摩,她本是能书善文,却是一切荒废如暮草衰烟,当一个曼妙的躯体榻上横陈,吞云吐雾,她留给世人的,只是一个颓废不愿醒来的荒疏背影。而林徽因却在张学良以奖金形式征东北大学校徽图案时,设计“白山黑水”而一鸣惊人。

    世上多少好女子,生命如同繁花开放,有的却只霎时一现。若只是风吹雨打还算情有可原,却是许多甘心情愿自我萎谢。有的虽不甘萎谢却描红涂丹,妄想以一张外皮延缓渐逝的青春,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永远无情。倒不如像林徽因那样,虽秉绝世姿容,却不恃容而骄,因容而怠。明知花开总会花落,可是,精神高原的深处,却可以花开不败,花香弥散九天。

    情来情去,缘深缘浅,没有宿命这一说,不过是前生的一次次约定。放弃的同时总会得到,有代价也便会有酬报。林徽因牺牲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标配情缘,得到的,是凡尘世俗里可以寓目,可以即时采摘的从容、幸福与平安。

    2|静养的时光

    长日风花暗阡陌,又是一个寂寂无人的午后。刚从江南回返,那里的绿树、白花、黄蒲卢似乎还近在眼前,此身已经是在河北了。江南的朋友家是幢别墅,远离市嚣,养一条长一身长长白毛的狗,还有一个乖得不行的小孩,户外是大片大片的绿树和青草,推开窗,绿风如箫,不远处的阳澄湖面映着日光。湖岸上有朋友手种的小菜园,青辣椒、绿茄子、嫩嫩的红薯秧。

    每天的早晨由听到鸟的鸣叫开始,朋友叫着“鸭鸭鸭鸭”,一边去给养在湖边的八只小鸭喂食;每天傍晚看着太阳通红的光线渐渐收敛,朋友又提着小菜篮去摘瓜掐菜尖,做成晚餐。

    日子过得单纯而又快乐。身处寂寞却不寂寞。

    现代的人世有多繁华,人心就有多凄凉。现代的人世有多伪诈,人心就有多寂寞。没有人不想过一种单纯而简洁的生活,可是每个人都像是穿上了世俗的红舞鞋,明明不想跳舞,却又停不下来。布衣简装不好吗?可是谁又不爱锦绣呢?菜饭蔬食不好吗?可是谁又不爱鱼翅燕窝?而人的心,就在这为一世繁华拼命打拼的过程中,老了、衰了,烟雾迷离,看不清本来面目了。也许,真要有一天躺在病榻,回想一生,方想起来有多少光阴曾经被虚度,而生命的本真,恰似在意识一片朦胧,如同一片轻纱披下的当口,才显露那么一霎,而转眼,又不见了……

    所以,还是做一棵树、一朵花、一片流云、一只狗、一只猫的好。因为生长在人世间,唯有它们能够不慕虚荣、不羡繁华,风来雨来,安静美好。人的心却总是要行到水穷处,才肯坐看云起时。总以为一生还长,总觉得行色还不够匆匆,总想着不需要去问那么多“为什么”,答案就在前方,只要走到,便能得到,可是,有多少人真的能够走到那自以为的前方?有几个人真的能够得到此生乃至前生甚至生生世世都在追寻的答案呢?

    就算真的有今生、有过往、有来世,但是今生总归只有这一次,而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的今生如同纺车里的棉线、织布机上的丝绸,长得看不到尽头,可是待缠绵病榻,方晓一生短暂、光阴倏忽。就如此刻,方才还是亭午暗阡陌的午后,而今,已经是月上了柳梢头。

    生命的大幕,正在渐渐落下,而水穷处的歌吹,渐渐寥落。有一种树,据说密密地长在冥河边,枝条细长柔软,随风轻摆之间,带起隔世的离愁,这树的名字,叫作离恨长。

    有时候想一想,身如蒲柳,说的也就是林徽因吧,她的身体实在说不上强健。让人担心纵使姹紫嫣红开遍,不晓得何时便会付与断井颓垣。

    而事实上,也果然。

    梁思成和林徽因不是都接受东北大学的聘任了吗?那个时候,东北大学虽成立了建筑系,且招收一班学生,但连一个专业教师都没有,学些什么也不知道,一块白布绘牡丹,一笔一画皆要从头草创。思成一到即被任命为建筑系主任,既是主任,又是主力教师,既是学者,又是勤务员;林徽因则被聘为教授,当丈夫的助手。整个建筑系只有这两人,典型的夫妻店。

    整个建筑系开设的课程基本上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建筑系课程相同,图案、图画、营造法、应用力学、铁石式木工、图式力学、营造则例、卫生学、炭画、水彩、雕饰、图式几何、阴影、透视学、宫室史(西洋)、宫室史(中国)、美术史(西洋)、东洋美术史、营业法……不一而足。

    思成严格,规定凡建筑系学生不论月考、期考,如查有夹带或互相通融情事,立即开除学籍,永不得回建筑系受课,严格施行,决不宽贷。

    林徽因授课直观、形象,上美学与建筑设计的第一堂课时,就把学生带到沈阳故宫的大清门前,让大家从这座宫廷建筑的外部去感受建筑与美的关系。大家说崇政殿美、大政殿美、迪光殿美,也有说大清门才美,林徽因让大家看八旗亭:

    它没有特殊的装潢,也没有精细的雕刻,跟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比起来,它还是简陋了些,而又分列两边,就不那么惹人注意了,可是它的美在于整体建筑的和谐、层次的变化、主次的分明。中国宫廷建筑的对称,是统治政体的反映,是权力的象征。这些亭子单独看起来,与整个建筑毫不协调,可是你们从总体看,这飞檐斗拱的抱厦,与大殿则形成大与小、简与繁的有机整体,如果设计了四面对称的建筑,这独具的匠心也就没有了。

    她的说话功夫了得,上课爽利如展匹练。多年后,学生们忆起她来仍言犹在耳。

    一九二九年夏天,梁思成和林徽因邀请他们在宾大留学时的同学陈植、童寯和蔡方荫,也来东北大学任教,建筑系更加生气勃勃,每到周末即齐聚梁家吃茶聊天。一九二九年八月,林徽因生下女儿再冰,他们还着实为她贺了一贺。

    几个老同学商量成立“营造事务所”,事务所建立不久即接到两项设计任务:一是吉林大学的整个校舍,一是交通大学在锦州建的一所分校。林徽因自始至终参加了设计,还和梁思成设计了沈阳区的肖何园,替沈阳一些有钱的人设计了私宅。

    可惜东北的气候损害了徽因的健康,她肺病发作,日趋严重,不得不离沈回京。思成坚持到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一学年结束,也到北京去会合徽因。

    二十七岁的林徽因在协和医院的大夫的建议下,到香山双清别墅静养。

    静,真是一个好的词语。单单是读到它,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朦胧中渐渐清晰,好比拂去世俗浮游的尘埃,露出花瓣艳丽柔软的底色。只有静中,你才会发觉——哦,原来天这么蓝;哦,原来草这么绿;哦,花儿如此红;哦,空气中浮动着蜜的香。

    而山中的静,更是让人觉得形与神相亲,似乎空气中浮动的每一粒分子和原子,都诉说着宇宙的传奇。

    真的,这一点也没有言过其实。刚读一本叫作《塞莱斯廷预言》的书,发现真有人也这样认为:

    我看着远处的群山,发现白天的天空仍然挂着月亮,眼看着就要落下。月亮看上去只有平时的四分之一,像一只倒扣的碗悬在地平线上空。我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月亮会是那种形状。因为太阳离我好几百万英里远,这时刚好将阳光照射到西沉的月亮顶端。我可以清楚地看出,太阳与月亮表面之间那条线。而这一知觉好像又将我的意识延伸到更远地方。

    我可以想象出,月亮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我还想象出,月亮对居住在西部的人所呈现的折射形状。此时他们还可以看见月亮。然后我又想,当月亮移到我脚底下星球的那一边时,会是什么样子。对那边的人来说,月亮已经圆了,因为我头顶上空的太阳不再为地球所挡,而是直射到月球上。

    ……我坐在石头上,周围的一切又显得那么贴近。我正坐着的高低不平的岩层,山坡那边高大的树木,还有地平线处其他的山脉。在我看着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时,我得到的并非是一种视觉体验,而是一种切肤之感,那些迎风摆动的树枝就好像我身上的毛发一样……我产生这样一种感觉:我的肉体只是一个更大肉体身上的头颅,而这个更大的肉体就是我看到的万物。我体验到,整个宇宙都是通过我的双眼来观察的。

    当年释迦牟尼坐在菩提树下,头顶漫漫星光,看到的,是不是比这更璀璨、更神奇的景象?他是不是看到了时间的流逝,宇宙的运转?看到了无数美好的灵悟如同发着荧光的蝶,舞姿翩翩?他的脸上是不是有笑容由衷绽放?众生如蚁群聚,如蝇争利,历不尽的万水千山,烦扰纷繁,转回身去,便可见那一朵笑于暗夜光华流转。

    3|前尘书页

    静便有这般妙处,尽管人声喧闹,市声如沸,现实是逃避不了的粗糙与灰暗,可是只要肯静、能静,便有一颗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遮无挡、自由飞翔的心。苏轼是一个活得热闹的人,可是,他却格外地能静:“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而李叔同于静中得见“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一群人说闹歌笑时所见之月,不过是一张枯纸,唯有灵魂从热闹中抽离,真正注在它的身上,它才能明亮如青痕剑光,剖开涤净俗世的心脏。

    只有静中才有百花齐放,暗夜里能听见闲花飘落,碧日下可聆听鸽哨声声,于无声处有惊雷大作。

    如今的林徽因,终于不用再孜孜于各种事务,一颗灵秀的心终于在波澜动荡中静下来。静下来,而她久埋心底的诗情画意,就这样像一朵水中的蓝莲花,一瓣一瓣地绽开,绽开,又绽开。她终于可以捧读文学作品,也终于可以落笔千言,把心头的花落实成纸上如花的文字。就在这个阶段,她以灵透的文笔创作了许多的诗歌和小说,在刊物上发表,惊艳了一个时代。

    林徽因不是不自恋的。这一点恐怕是世间所有女子的通病吧,或者说不是自恋,而是自爱?有一回,她着一袭白睡袍,焚香插花,凭几而书,说:“看到我这样子,任何男人都会晕倒吧。”梁思成说:“我就没有晕倒。”

    有时候,夫妻间就真的有这种“斗一斗”的闺房之乐。梁思成嘴上说他没有晕倒,是因为这朵花已经为他所有,他可以朝朝暮暮陪伴在侧。而对于别人来说,恐怕就真的有“晕倒”的危险了。

    林徽因本惯于热闹,一九三〇年秋,梁思成把林徽因、小女儿再冰和徽因的妈妈都接到靠近东城根的北总布胡同三号。这是他们此后七年的家。

    这是一处典型的北京四合院,高墙方院,四面皆屋,灰瓦铺顶,木格门窗糊了漂白透光的稻草纸。院里几株开花的树。院北头是起居室,面朝南,徽因把糊窗的稻草纸换成玻璃,院里的花草树木就可以生气逼人来,阳光也可以照入。

    一九二四年夏天,徐志摩和泰戈尔在日本分手,回到北京与陆小曼热络起来。最终,陆小曼和她结婚四年的丈夫离婚,两个人在一九二六年结婚。徐志摩的生活基地原在上海,一九二九年胡适邀请徐志摩到北大教书,北总布胡同的房子就成了徐志摩的第二个家。

    就算徽因在山上静养,朋友们也常来常往。冰心、沈从文、金岳霖、韩湘眉等,都是常来之客、座上嘉宾。

    啊,无聊的人们哪,不要乱猜,不要拿我们现代人常见的暧昧的三角恋,来猜疑志摩、徽因和思成,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中的那一代人中的人中龙凤,光风霁月,不劳费心。

    虽然其时,徐志摩已经在婚姻中感觉到了疲惫,甚至已经和深爱的小曼发生了不息的争吵,可是,他们毕竟深爱,始终深爱。而在这种大前提下,他和林徽因之间,就只剩下纯净的友情,互为知音。

    林徽因不挥霍、不饮酒、不跳舞、不唱歌、不轻佻、不做作,对徐志摩不指使、不抚弄、不挑逗、不折磨。若说陆小曼是一颗红尘艳痣,林徽因则是月下一棵桂花树,悠娴贞静,有一种苍茫天色中一任云色变幻,我自不动的安好。每当徐志摩在陆小曼给他造就的甜美有毒的人间炼狱里享乐到无福消受的时候,想来也会来到林徽因的身边,让她一身的雅洁清凉,镇一镇自己心中的毛毛的刺痛与浮躁。

    徐志摩说:“看来,我这一生不再有幸福了!”

    也是,谁来到世上,不是追求幸福呢?所以,当一个人对自己那看起来还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一生下如此的论断时候,好比是自断了征途中的希望,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心头一片荒凉。

    那么,林徽因的《仍然》,又是怎么回事?是在安慰这个彷徨失据的友人的灵魂吗?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康桥多情,志摩多情,林徽因由当年那个叫“徐叔叔”的稚气小女孩,如今亦一步步长成一个成熟而有风韵的美妇人,时光如此荏苒,全不管红颜与蓝颜曾经私闯过爱的边境,而如今,在生活中两个人已经走上岔道,各有所爱,各有自己的分内所属,彼此相安,对坐论诗,云淡风轻。

    这样一种感情,平生不能多有,多一次便多耗一番心神。只要曾经有过一番便好了,曾经美丽过、绽放过、爱恋过、思慕过、哭过,笑过、拥抱过、离别过、深深地爱过,青春便算不曾虚过,而后世读者,翻开他们,如翻读前尘书页,心中也便替他们没有遗憾了。

    4|爱如苦咖啡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在萧萧风雨里瘦尽灯花,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情。耿耿秋灯里,经常会大睁一双不眠的眼睛。

    一灯荧荧,四壁昏黄,茕茕孑立的影子投在墙上,寂寞大得盖住了这间房子。总觉得这样的境界,不适合铁马冰河,不适合共倚西窗,不适合古佛青灯,只适合昏昏默默,独对相思。

    瘦尽了灯花的,若是女子,必有一双哀怨朦胧的眼睛,和袅袅婷婷的身段,还有缕缕微风一样的叹息绕着此屋旋转。

    若是男子,必是一杯薄酒浇遍离愁,一梦醒来不见伊人,醒醉皆无凭靠,越见得相思深重,忧伤无限。这样一个束巾顶帻的男子,这样一个吟风弄月的诗人,这样一个风雪满江的旅者,刻骨相思处,百炼钢也化成了绕指柔。

    最初知道这首词,还是一位朋友轻吟慢咏而来。记住了他,也记住了瘦尽灯花又一宵的落寞,记住了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清愁。这个朋友有家有室、有妻有子、年近不惑,什么都有了的时候却夜夜在那里瘦尽灯花,形影相吊。

    想来当初也是烛影摇红,红袖添香,温香软玉,耳鬓厮磨。到了现在,相携的手不晓得什么时候分开了,交缠的目光不晓得什么时候分开了,胶漆一样的爱不晓得什么时候分开了,越活得大,心里的空间也越来越大,像一颗漏空的牙齿,空得人心里发慌、发痛。于是会有那样多的人走遍千山之后仍旧一个人在暗夜里孤单地漂流。

    什么都成了习以为常的时候,总有一片模糊的影子或者云彩,投影在自己心湖的波心,倒映出当初的感动和投入。多少人在孜孜不倦地追寻理想中的爱人;多少人在未来里寻求过去的一种仿真;多少人夜深不眠,高烧银烛,点燃自己的思念;多少人在瘦尽灯花,独对春宵。

    当一个一个明朗得不留余地的白天和身边人无知无觉地度过,就剩下这暧昧的秋夜,秋虫唧唧里,靠着床头或是靠着椅背,贴住白墙或是斜倚花窗,静待相思一朵一朵暗夜里静静绽放。多少往事前尘,轮回不尽,刻骨铭心,在暗夜燃烧的灯花里静静复活。

    也许会为当初的孟浪轻狂后悔,也许会为当初的轻易舍弃难过,也许会在痛到极致时乞求命运再来一次,可是,人的感情真如流水,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事情。特定情境、特定心绪下产生的爱,离开特定环境,面目全非。所以说,其实没有什么爱可以重来。所谓重来的爱,其实只是一些碎片,在僵硬失真的岁月里充满缝隙地假扮久别重逢的感动。

    曾经为了伊夜夜的瘦尽灯花,真的盼到做了自己的身边人,却发现滋味也不过尔尔。理想化的爱情终究抵不过现实生活的磨砺,感情越变越粗糙,甚至夫妻做久了,彼此连对看一眼都不肯。无论怎样爱过,怎样投入过,怎样曾经沧海难为水过,怎样非卿不嫁非卿不娶过,做了身边人,好像就没有了让人为自己瘦尽灯花的资格。

    而且,也没有哪个人可以让人为了自己永远瘦尽灯花。再痛的痛也会平复,再伤的伤也会愈合,再浓烈的感情也会平淡如水,再鲜明的面容也会逐渐成为背影。形式上的夜夜瘦尽灯花,包容着不同的内容。时光不断流转,对象不断变换,今宵我为侬瘦尽灯花,明夜侬为他瘦尽灯花。到底谁爱着谁呢?这个世界暧昧得让人费解。

    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一个挑着剃头挑子的戏迷在戏台下看戏,看岳飞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入京。这个戏迷从头担心一直担到尾,然后看到白脸奸臣秦桧,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蹿上戏台,拿挑子尖尖的担尖竟然把这个倒霉的演员给捅得一命归西——真是迷人不醒,忘了台上唱的,不过是戏。

    到了现在,经常看到这样的故事。一个女子,爱上一个感伤、恍惚、优雅的男人,然后,开始彻夜地等待。她说:你来吧,你不来,我就在这个酒吧坐上一夜。然后,她在她的文章里写道:“我不知道度过了多少这样的一个人的黑夜。”于是我就着急,想象自己大叫一声:不要哇,不要这样!没有什么是真的,手心里哪里能握得住风,有谁能够把握得住感情。

    有时也会想,在一份真幻难明的爱恋面前,如果是我,将会怎样。

    结果我不知道会怎样,我只知道睁开一双眼睛看到的这个世界,日光和月光下竟然如此不同。而我仍旧在夜夜地瘦尽灯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才可以填补那种难忍的空虚和寂寞,也不知道什么可以让自己恒久地温暖一世,无欲无求,轻身走过。

    现在想来,当初那位先生念来的那一句“瘦尽灯花又一宵”,竟然真成了一谶。注定了此后的苍烟落照,无法超拔身心。所以,会格外地爱那土夯的城墙上连绵的、银白的秋草。再怎样的芳华繁盛,秋来了也会褪去华裳,在凉风里瑟瑟成一道没有前路的风景。

    到底什么才是我温暖的壳?好像我能做的,只能是躲在老歌里,把自己想象成一尾一天到晚游泳的鱼,觉得累,也觉得疲惫,却无法停泊登岸,开始另一种人性化的生存。

    而那些曾经痴迷过纳兰词的人,都曾经有一颗纳兰一样的心。春花秋月,朱红阑干淡褪了颜色,灿若春花的脸颊蒙上一层秋霜,到了此时,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有资格对一个人说一句:“我爱你。我仍然爱着你。”

    就像金岳霖,对林徽因。

    金岳霖,生于一八九五,死于一九八四,字龙荪,浙江诸暨人,中国现代哲学家、逻辑学家。一九一一年考入清华学堂。一九一四年考取官费留学生。一九二〇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一九二一年到英国学习。一九二五年回国。历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大、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一九五五年后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一级研究员、副所长、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从事哲学和逻辑学的教学、研究和组织领导工作。金岳霖是把西方现代逻辑介绍到中国的主要人物,他把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相结合,建立了独特的哲学体系,培养了一大批有较高素养的哲学和逻辑学专门人才。著有《论道》《逻辑》和《知识论》,只凭三本著作,金岳霖就奠定了他在中国哲学界的地位,其中《知识论》更在中国哲学史上首次构建了完整的知识论体系。

    “百年中国文化史分为五代,胡适、金岳霖、冯友兰、陈寅恪等为第二代之中坚,钱钟书、费孝通等为第三代之重镇。”(毛学文语)金岳霖就是这么一个学界泰斗,文化中坚。都说徐志摩和林徽因的爱情浪漫,那是因为两只黄鹂鸣翠柳,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而金岳霖的爱情更浪漫,而且是一片孤城万仞山,这片孤城独自浪漫。前者是奶糖,后者是苦咖啡。

    5|平生相思无以酬

    有谁比他爱得更理智?

    有谁比他爱得更深情?

    有谁比他爱得更沉厚?

    有谁比他爱得,更令人想落泪?

    有谁能一生一世守着一朵花目不旁顾、心无旁骛?而这朵花,却是种在别家的土地?有谁能在这一朵花谢后还日日思念、悲悼、眷顾,而这朵花,早已经零落成了泥土。

    一九五五年,林徽因去世,金岳霖在办公室,他的一个学生去看他,回忆当时情形:“他先不说话,后来突然说:‘林徽因走了!’他一边说,一边就号啕大哭。”

    在林徽因的葬礼上,金岳霖和一个朋友送上一副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后来有一年,金岳霖在北京饭店请客,邀请许多老朋友参加。朋友们到了之后,宾主入座,金岳霖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我泪湿。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有通奸、多角恋、瞒和骗,再也找不到这样纯净、深情、真切如同金玉水晶的爱。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是整个人心在道德层面上的节节败退。而我,也把瞒和骗的苦酒痛饮入喉,暗夜饮泣,不教人知。

    那么,林徽因爱过金岳霖吗?

    金岳霖也是常到“太太客厅”的一分子,我们都曾听过日久生情,我们都晓得相濡以沫,我们都知道“友达以上”,便会自然步上恋人的台阶,那么,想来,林徽因对金岳霖也是动过情的,所以她才会在有一天,当梁思成从外地回来,对梁思成说:“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梁思成是至诚君子,也是西式绅士,当下虽晓得林徽因说的是谁和谁,心头如闻惊雷,却不气怒头上有所作为,而是一夜辗转,冷静下来,方才对林徽因表态:“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你们永远幸福。”

    我佩服他的这一句:“你是自由的。”结婚不是藩篱,姻缘不是绳索,给所爱的人自由,这样的爱,才有最深最真的情意。好比一只蜻蜓放一朵花别开他院,一只黄鹂放另一只黄鹂飞上青霄。

    而林徽因的反应,也并不出我们大家的预料。

    若是梁思成情绪激动、言辞激烈,谴责她的朝秦暮楚、朝三暮四,试图从道德层面把她束缚地和自己在一起,那么,她也许真的可为自由拔剑一战;可是如今梁思成直接解缚,使她丧失了情义与道德的硬性冲突,这个时候,她也便冷静下来,重新选择了结发的丈夫。

    说起来真是险。

    徐志摩从主观意愿上要抢林徽因,金岳霖从客观效果上要抢林徽因,而最终林徽因陪伴一生的,却是梁思成。第一次她选他,是因为他的温厚、可靠;第二次她选他,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疼与宠。世上男子若都能做到如同梁思成一样,有学识、有智慧、有气度、有修养、有细致、有忠诚,何愁名花倾城不能两相欢?

    事实上,林徽因的选择既是正确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她当初会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放弃琴棋书画诗酒花,而今,她也不会为了另一个看似温暖的怀抱,放弃一砖一瓦筑就的爱巢。这样一个清明理智的人,不会放任自己熊熊燃烧,因为无法面对燃烧后的冷灰、歌调后的寂寥。

    所以,她把梁思成的话转述给了金岳霖。而金岳霖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林徽因真幸运。

    她遇到的人,都是君子。就连徐志摩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一个清洁的人,自然就能够退散恶灵,让人动心却不妄动欲念。

    自此金岳霖和林徽因、梁思成一生为友,直到命终。

    金岳霖说:“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从一九三二年到一九三七年夏,我们住在北总布胡同,他们住前院,大院;我住后院,小院。前后院都单门独户。三十年代,一些朋友每个星期六有集会,这些集会都是在我的小院里进行的。因为我是单身汉,我那时吃洋菜。除了请了一个拉东洋车的外,还请了一个西式厨师。‘星期六碰头会’吃的咖啡冰激凌,冰激凌和喝的咖啡都是我的厨师按我要求的浓度做出来的。除早饭在我自己家吃外,我的中饭晚饭大都搬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这样的生活维持到七七事变为止……”

    就这样,金岳霖用理智为簪,在自己和林徽因之间,画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银河。银汉迢迢暗度,他却甘于在对岸止步,乐于在对岸守护。林徽因于他来说,是一朵彼岸花,但是这朵花开在哪儿,他就在何处的附近安居。一直觉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一句奢侈的情话,世上有哪一个人真的能够做到爱的那个人安好了,自己便觉得是晴天?谁没有对爱人独占的欲念?但是金岳霖没有,他用一世的光阴,写就了这句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人的一生,如枝叶交缠,谁也不敢说此生只有一次爱情、只拥有一个爱人。越是丽人,困扰越深。林徽因月明花艳,是百分百的丽人,所以一生情缘深浅不论,围绕在她身边的男性好比飞来飞去采花蜂,其中最突出的三位男士是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好像她总是在同时爱着两个人,不是徐志摩和梁思成,便是梁思成与金岳霖。

    而如何在两个男人中求取平衡,则是一门学问。在这方面,林徽因是幸运的。因徐志摩和梁思成竞争的时候,徐志摩虽有些胶皮糖,却也最终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而金岳霖和梁思成竞争的时候,金岳霖和梁思成根本就都采取了君子的姿态。所以最终林徽因仍能保持她的干净、清洁,而不是电影电视中常演的那种交际花的妙目生春、左右逢源——若是如此,还会是林徽因?

    那么,此时的徐志摩在林徽因的活色生香的、活泼的日常生活中,影子渐渐淡薄,林徽因对他还爱吗?也许吧,只是这份爱,从此便如发黄的旧相片,永存在记忆的箱底,甚至阳光烈烈,冬衣暖被皆拿出来晒,也忘了要把它拿出来;而金岳霖则是一个投入其中的旁观者,看着这对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侣:

    在三十年代,一天早晨,我正在书房研究,忽然听见天空中男低音声音叫‘老金’,赶快跑出院子去看,梁思成夫妇都在他们正房的屋顶上。我早知道思成是‘梁上君子’。可是,看见他们在不太结实的屋顶上,总觉得不妥当。我说你们替我赶快下来,他们大笑了一阵,不久也就下来了。

    金岳霖此时的话,其实是对永逝的往昔的追述。伊人已逝,惊鸿不在,他独守寂寞,空自苍老,和记忆一起步入深宵。晚年的金岳霖被称作“金爸”,唤他的,是林徽因的孩子。

    这就是他。有的人一旦求爱不得,心空一块,马上猴急猴急,要找别样的东西来填补;而有的人求爱不得,心空如野,却安坐其中,静享孤独。

    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相互爱慕,却又从未谋面。梅克夫人是一位酷爱音乐的富孀,柴可夫斯基最著名的《第四交响曲》和《悲怆交响曲》都是为她而作。他们的居地仅有一片草地之隔,之所以永不见面,是不愿意被现实冲淡了心中的那种朦胧的美和爱,因相爱容易相守难。

    不过,一个夏天,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各自乘坐的马车却在大街上遭遇,他们彼此凝视,然后柴可夫斯基一言不发地欠了欠身子,富孀也同样回欠了一下,两个人各自继续命令马车夫往相反的方向赶路。柴可夫斯基一回到家就写了一封信给梅克:“原谅我的粗心大意吧,维拉蕾托夫娜!我爱你胜过其他任何一个人,我珍惜你胜过世界上所有的东西。”

    在他们的一生中,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柴可夫斯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身边的所有近亲好友都赶出了房间,因为他不愿被人看见自己被霍乱痛苦折磨的情景。亲人们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了柴可夫斯基的临终遗言。他万分痛苦,反复呼唤梅克夫人的芳名:“纳杰日达,纳杰日达……”最后咬着牙,悸痛地喃喃:“冤家……”

    以前一直不相信柏拉图的精神恋爱,可是,西方有这样的故事;而东方,金岳霖也对此做出了完美的演绎。

    只是这样的完美,总透出世事苍凉,平生相思无以酬的酸楚。曲不成曲,歌不成歌,调不成调。

    令人想哭。

    6|一马平川,突现深渊

    一九三一年,林徽因因病养静。人心似火,世情如炉,没有谁不向往清凉盛境,平日喧嚣的世俗生活离自己越来越远,连天烟幕渐渐消散,好比动荡的水波渐渐平静,映出天上一弯上弦或下弦月。那份诗情画意从月牙的弯钩升起,从水边的柳丝升起,从绕水的沙堤升起,从芳甸池草鸣蛙中升起,被她连缀成诗。

    只是久静思动,林徽因又不是一个一味只顾风花雪月的人,她当初之所以选择梁思成,便已经做好了和梁思成一起做一番事业的准备,哪怕可能会因累致病。是以如孙悟空在山中修炼,连吃七次饱桃之后,便思下山,这年的九月,她和夫君梁思成一起应朱启钤的聘请,离开了东北大学,开始供职于中国营造学社。

    在这里,梁思成任法式部主任,林徽因为“校理”。夫妻相随,仍像是开夫妻店。

    在中国,法式这片领域是不毛之地。国外倒是有几部关于中国建筑史的书,作者是日本学者,语焉不详。我国宋代建筑家李诫的《营造法式》埋没多年,虽经重印,但当时思成与徽因还在美国,收到之后如读“天书”,几乎完全不知其所云。

    泱泱大国,千年传承,无数宫殿、庙宇、塔幢、园林,它们或光鲜亮丽,或灰头土脸,有的地方供神供佛,被万人瞻仰,有的地方娃娃赶牛赶羊进去放牧。廊柱厅庑里,有光阴缓缓流过。它们的结构有什么奥秘?它们的造型和布局体现遵循了什么样的美学原则?世界不知道,中国也不知道。

    思成和徽因之所以学建筑,本来也不是因为自己土木形骸低格调,倒是怀有鸿鹄之志。早在留学时思成就曾写信给梁启超,表示要写成一部《中国宫室史》。眼下的中国古建筑如三春花事无收管,一片大水漫灌,还没有谁替它扒畦整垄、条分缕析,思成和徽因夫妻就挑了这么一个大题目来做。按做文章的行话,思成是要寻找和发现中国建筑的“文法”——木框架是中国建筑的基本形式,他要做的,就是了解中国木框架建筑的建造原则以及过去三千年来这种建筑方法的演变过程。

    那么,徽因心里怎么想?在她心头搁着一架天平,左边是建筑,右边是文学,哪头轻,哪头重?

    徽因当初学建筑,是出于“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理想,且研究的时候还带了文学意味很浓的眼光,如同把阳光打在桃花片上,花也娇艳,光也鲜亮,相得益彰。在建筑上她能够得到的是两角俱全的欢颜,而文学却只不过是闲暇时的一种消遣。两者相比,一个如同日常衣食,柴米油盐;一个却是案头瓶花,点缀几案婷婷幽。

    但是,天生如此,她就有本事把建筑也当成文学来爱,又把文学当成建筑来经营,结果就形成两个原本互不相通的门类的“通感”。如同梁从诫在《倏忽人间四月天》所言:

    作为一个古建筑学家,母亲有她独特的作风。她把科学家的缜密、史学家的哲思、文艺家的激情融于一身。从她关于古建筑的研究文章,特别是为父亲所编《清式营造则例》撰写的《绪论》中,可以看到她在这门科学上造诣之深。她并不是那种仅会发思古之幽情,感叹于“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古董爱好者;但又不是一个仅仅埋头于记录尺寸和方位的建筑技师。在她眼里,古建筑不仅是技术与美的结合,而且是历史和人情的凝聚。一处半圮的古刹,常会给她以深邃的哲理和美感的启示,使她禁不住要创造出“建筑意”这么个“狂妄”的名词来和“诗情”“画意”并列。

    好在那个时候,那是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订出条条框框的行业,学术报告怎么写都没有人斥为异数——估计就算被人斥为异数,她也会我行我素。于是,她的论文里面就充满了奔放的文学语言,这使得她在基本功上的薄弱得到抵消,正好和梁思成形成互补:梁思成长于精确的测量和绘图,以及系统地整理资料,徽因长于融汇资料,见人之所不见,然后发表极高明的议论。梁思成的论文和调查报告多由她加工润色,添加“文眼”。他们夫妻就好像一体的两面,契合之好,叫人绝望地艳羡。

    假如说徽因的学术报告里的文学意味如同丝绵蘸上胭脂,顷刻洇开,晕染得一塌糊涂。她的诗歌里又处处以古建筑做了意象,又像一汪水里浸了一枚月亮,水波荡漾,月亮也时圆时长。

    在她的诗《深笑》中,人们就可以读到这样的句子: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在写于抗日战争初期的《昆明即景》中,她又把当地民居底楼高八尺、二层高七尺的典型制式也纳入了自己的诗句:

    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在建筑的领域里她凭着文学才能一帜独树,在诗的园地里,她又走了一条由建筑打底,旁人没有走过的路,这条路将来也无人能够再走。

    只是,这个将寻常的土木艺术与灵透的语言魔术奇妙结合在一起的妙人儿呀,浑然不知道,她将要经历一场什么样的劫难。

    这场劫难的主角不是她,而这场劫难带给她的悲痛,不比任何更有资格悲痛的人的悲痛来得浅。好比一马平川,突现万丈深渊。

    7|生死契阔,无以成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明明是求爱,是下定,是表决心,是说我爱你,与你生死不离,白首偕老。可是,“生死契阔”这四个字,好悲伤。

    光阴滔滔,将人相隔两岸,我处生你处死,死去的人已经一无所觉、一无所知;而那活着的人,经历的是怎样搜肝挖肺的痛。想到此,真是死亡比活着更仁慈。

    因为,后会无期。

    听越剧《红楼梦》,宝玉哭灵,一声声“林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已经让人悔痛不堪,“林妹妹,林妹妹,如今千呼万唤唤不归,上天入地难寻见。”到最后见一见遗物也是好的,所以一声声又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妹妹的瑶琴今何在?”“妹妹的花锄今何在?”“妹妹的鹦鹉今何在?”却是诗稿焚灰、瑶琴断弦、花锄冷落、鹦鹉缄口不肯言。

    汉武帝思念李夫人,作《落叶哀蝉曲》:“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又命术士招魂,袅袅身影渐渐显现,又袅袅消散,他只能在远处立观,心中凄然:“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不问是与不是,只问为何姗姗来迟。

    人生一世,生死别离。生本如幼苗破土,种子花开,若逝亦如云消水逝,余韵徐绝,总还算让人心里好受一些。怕的是突如其来。大洪水、大地震、火山爆发、龙卷风、车祸、坠机、难产、遇劫……

    邻近村里一个年轻男孩,第一天到城里打工,为正盖的一座楼房搬砖,未及开工,先兴冲冲来到这座楼下,仰头观望,一块砖从天而降,男孩立仆,不治身亡。其父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突发脑梗阻,自此半傻半呆,每天唯一固定要做的事,就是拄着拐杖,跌跌撞撞来到儿子坟前,脸埋进萋萋荒草,呜咽声冲上九霄。

    还有一个傻姑娘,嫁了一个老鳏夫。丈夫不嫌她傻,每天牵她手到处走,晚上辛勤耕耘,一年后媳妇即将临盆,不幸难产死亡。此后老鳏夫仍旧笑嘻嘻地不显伤心,却被人撞见他晚上不肯睡在家里,却趴在媳妇坟头睡着。被叫醒后还在笑,说:“虽然傻,却是个伴儿呀。”

    写到这里,泪盈于睫。世上事生死离别,怎不能生便快快乐乐生,死便徐徐缓缓死?为什么要如一把钢刀兜头劈下,生生斩断人心里期许一世的繁华?

    说起来,死,人人怕,让人想起李密在《陈情表》里说过的一句话:“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这八个字感觉直入人心,超出了特定情境,成了一种普遍的人生规律。

    想想的确是这样子。有哪个人可以千秋万代地活?有哪个人可以预先准确知道自己何年何月死?有哪个人事前预见到自己和生命解除约定的方式?人的性命如同一杯水,被不知道哪只手端过来端过去,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倾侧翻覆、覆水难收。

    人活一世,歌哭笑骂,争斗算计,千般计较,万种思虑。到了最后,两眼一闭,一切成空,只剩下活着的人承受思念和回忆。在死亡这件事里,当事人反而最轻松。

    孙子荆高才,一生不曾服人,只敬服王武子。那个农耕社会里畜影不离人左右,鸣声只在耳东西。王武子颇爱听驴鸣,想来平时孙子荆也经常演练给他听。至交之间,命尚且能为对方舍,又有什么不肯做的?结果王武子去世,孙先生在葬礼上洒泪说:“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当着满屋吊客,他的“啡啡”驴鸣“体似真声”,结果招来一阵耻笑。孙子荆真是愤怒:“使君辈存,令此人死!”

    最凄凉是王徽之、王献之兄弟。二人同时病重,结果献之先亡。王徽之强扶病体去奔丧,坐在灵床,想要弹献之留下来的琴,结果弦音不调,王徽之叹一声:“子敬!子敬!人琴俱亡。”恸绝良久。一个月多一点,他也死去。写到这里,我好像看到徽之身后飘零的黄叶,被风卷到这里,又卷到那里。祭人也是祭己,生命尽头竟是如此悲哀。

    人的生命,由无中来,经过长长一段有,再走向虚无,本来是自然规律,无可抗拒。只是这有知有识的一段日子,有七情,有六欲,有至亲骨肉,有外戚朋友。自己死去不觉得,徒留下生人无限思量,终成空想。不尽悲哀,对景难排。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林徽因要在北平的协和小礼堂为外国使者举办一场中国建筑艺术的演讲。为了赶赴她的演讲现场,徐志摩本在南京,匆匆搭乘中国航空公司的邮政飞机“济南号”北上。林徽因和梁思成派车去接,可是人没来,飞机也没到。

    “飞机抵达济南南部党家庄一带时,忽然大雾弥漫,难辨航向。机师为寻觅准确航线,只得降低飞行高度,不料飞机撞上白马山(又称开山),当即坠入山谷,机身起火,机上人员——两位机师与徐志摩全部遇难。”

    就这么简单。

    遇难,一个多么苛刻的词语,昭示一种多么残忍的命运结局。和灾难猝然相遇,觌面相见,来不及讨价还价,命运不管你在生命的尽头如何地惨呼挣扎,也不管你心中有多少未竟未了的心愿。它给了你结局,你只有承受。

    可是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世间的人的死亡方式,真的有“遇难”这一种。难道不可以这样想:每个人,不,每颗灵魂,既选择了自己的出生,也选择了自己的死亡。

    一个朋友,半生操劳,突逢车祸,司机当场死亡,他在副驾驶上,身受重伤,捡回一条命;结果伤未养好,又呕吐不止,去医院检查,查出胃癌。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他的灵魂本来想要在车祸中让身体死亡,好离开这个世界,重新开始另一次轮回;而身体不肯,于是在车祸中幸存;而灵魂非常执着地选择了这种疾病,以确保自己这次可以离开?

    读到一整套书,据说是一个已经去世的灵魂,叫作赛斯的,透过一个叫珍妮的人说话,再由珍妮的丈夫把这些话记录下来,编纂成书,十年间,足足攒了十多本。整套书的内容极致奇妙,无法赘述,其中关于死亡,这个叫作赛斯的人便持有如下论调:

    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理由,选择死亡的时间和方式。没有一次死亡“不请自来”。有许多天灾人祸的罹难者若不如此的话也许会死于长期的疾病,而其他人则在天灾人祸中完成他们的挑战。“他们想要死而在寻找一个借口——一个保全面子的方法。然而,那些选择这种死法的人想要以戏剧性的方式死去,死于他们活动之际,而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甚至在临终时也充满了对‘生命力量’之欢欣鼓舞的内在知识,在最后他们与那仿佛毁掉了他们的自然力量认同了。”

    这,是不是在说徐志摩呢?这样说来,哪里有什么命运的定数好讲?这个人,他活也活得随性、死也死得干净,甚至连残骸都不肯剩。而他的死就像一个戛然而止的休止符,活着时全不管爱自己的人怎样难过,死去时也不管别人的悲痛怎样绕梁。

    8|最心痛的是红颜

    有人追溯前因,说是徐志摩死是因为林徽因,要不是急忙忙赶去听她讲座、给她捧场,何来如此下场?有人又说徐志摩死是因为陆小曼,因临走前和陆小曼有过争吵,陆小曼太奢侈、太挥霍,拿徐志摩挣来的银子当鹅毛,片片大雪漫天飘。

    这些都不是前因,徐志摩触山而亡也不是这些事情的必然结果。他不是自杀,若不信有神灵,那便是一切皆偶然;若相信有神明,那便是一切皆劫数;若不信有灵魂,那便是一切皆偶然;若相信有灵魂,且灵魂生死皆能做得自己的主,那便是一切皆自定。

    就便是自杀,又有什么道理好讲?有什么人好怪?若事事这样追究怪罪下来,好比是“安史之乱”把罪过硬安在杨贵妃的身上;“烽火戏诸侯”又说是褒姒的过错。国亡了,诗人怪罪“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是国又不是商女唱亡的!世上事,男人担得起就担,担不起也不要随随便便怨怪红颜。

    只是,最心痛的,却是红颜。

    林徽因的《悼志摩》作于徐志摩去世四周年,因篇幅太长,没有办法全部录入,只好节选一二:

    突然地,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地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地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许更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须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我们不迷信的,没有宗教地望着这死的帏幕,更是丝毫没有把握。张开口我们不会呼吁,闭上眼不会入梦,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边沿,我们不能预期后会,对这死,我们只是永远发怔,吞咽苦涩的泪,待时间来剥削这哀恸的尖锐,痂结我们每次悲悼的创伤。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许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适先生家里吗?但是除却拭泪相对,默然围坐外,谁也没有主意,谁也不知有什么话说,对这死!

    谁也没有主意,谁也没有话说!事实不容我们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们不伤悼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们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对,默然围坐……而志摩则仍是死去没有回头,没有音讯,永远地不会回头,永远地不会再有音讯。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来也不过是一个新的旅程,我们没有到过的,不免过分地怀疑,死不定就比这生苦,‘我们不能轻易断定那一边没有阳光与人情的温慰’,但是我前边说过,最难堪的是这永远的静寂。我们生在这没有宗教的时代,对这死实在太没有把握了。这以后许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会有一点点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丽的诗意的信仰!

    陆小曼的《哭摩》写自得知徐志摩飞机失事后,也因篇幅太长,无法全部录入,只好节选一二:

    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摩!漫说是你,就怕是苍天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伤!从前听人说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伪,我想人的心怎会觉得痛,这不过说说好听而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着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你知道吗?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的在旁慰问,咳,如今我即使是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的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的抛弃我了么?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么?你为甚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直到如今我还是不信你真的是飞了,我还是在这儿天天盼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的事情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到云外优游去罢,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

    事到如今我一点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精神痛苦,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今天才真变了死灰的了,也再不会发出怎样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不死也不免是朵憔悴的花瓣再见不着阳光晒也不见甘露了。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

    苍天如何给我这样惨酷的刑罚呢!从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们为甚么抢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将我们两颗碰在一起的心离了开去,从此叫我无处去摸我那一半热血未干的心。你看,我这一半还是不断地流着鲜红的血,流得满身只成了个血人。这伤痕除了那一半的心血来补,还有甚么法子不叫她不滴滴的直流呢?痛死了有谁知道?

    徐志摩的前妻,也是发妻幼仪,平生不善文字,可是,我始终相信,她是最爱他的那一个。爱到,爱到徐志摩对她冷情冷心、口狠意狠,逼她离婚她便离婚,他想抛弃便可抛弃,抛弃了,甚至他死掉了,还为他一守三十年。那么,得知志摩死讯,这个不善动笔的女人,她的心里的痛,绝不会比林徽因和陆小曼少一分。而她没有文字流传,也便少了供后世人咂摸味道的橄榄,她的痛便是她一个人的,如暗夜孤独开放的花朵,夜夜明艳,没有救赎。

    还是回到林徽因吧,徐志摩死后,她让梁思成取回一块失事飞机的残骸,逝者已矣,睹物思人,只好如此。梁思成懂她、理解她,由着她把此不祥之物挂在卧室,上面缠绕着死者黑色的灵魂。

    日日里抬头即可望见,林徽因不知会做何感想,只是她说过一句话:死不一定比生苦。是的,很多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有的时候,真的是死亡比存活更慈悲。逝去的灵魂解脱了沉重的肉体,可以自由地飞翔,可以将尘世间一切缠绕轻轻拂去,如同对待蛛丝,可是生者不能。

    生者永远怀念。

    如同怀念照夜的流萤,如同怀念取暖的柴薪,如同怀念诗的长河中,永远逝去的波光柳影。

    生者中,也包括我们。而他的那首《再别康桥》,就此成为文学史上的绝响: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阴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9|浮花浪蕊都尽

    浮花浪蕊都尽,从此性命相知。

    昨晚和朋友吃饭,人声喧嚷,最无诗意,却突然想起这句似诗不似诗的话,只觉一下子心被击中,发空发痛,连周围的人声亦不再听见,好像脑海里在放电影,却又说不上来什么影像,只觉得悲凉与情深。

    是的,浮花浪蕊都尽。

    人活世间,怎么可能。

    张爱玲不是不爱胡兰成,今人看得张爱玲千重万重,胡兰成也看得她千重万重,且跟她下婚帖,只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殊不知在此之前,先有发妻;发妻已死,再娶王氏;王氏尚在,又勾爱玲;虽因爱玲而离婚,却又现放着爱玲,勾上小周;然后做了汉奸外逃,孰料惶惶然到处存身不稳,居然还有心思勾搭别人的妾,当初称得个“范先生”,后来就直叫人家的名字:秀美;后来中土待不住,逃奔东瀛。先恋有夫之妇一枝,娶其不成,又娶别人的遗孀,佘氏爱珍……

    可怜了爱玲这个“民国时代的临水照花人”。岁月静好,他胡兰成及不上;现世安稳,竟然也是虚比浮词。爱玲千里万里奔到温州去,他早已娶了别人为妻,只好黯黯转身,春愁生无际。断绝便断绝吧,还给他寄来三十万元的稿费;断绝便断绝吧,偏偏胡兰成又思之不足,要去撩拨,寄书去,寄信去,腻腻痴痴,缠夹不清,叫人看他不起。

    且对小周,亦是如此。在时恩深义重,临别赠言好不让人唏嘘:“此番离别,譬如人家出门做生意,三年五年在外,亦是常事,家里妻子也安心等待。好花总也看不尽,又如衣裳不可一日都着尽,要留着慢慢着,我们为欢方未央,亦且留到将来,我们还有长长的日子。”孰料脚一离开,就把她抛闪了千里万里,娶了秀美。对着秀美亦赞道“只是好像春色恼人,却没有名目得不可以是相思。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实亦是可以被攀折的,唯也有拆穿了即不值钱的,也有是折来了在手中,反复看愈好的。”可惜赞也赞过了,转头又远远抛开,逃奔东瀛。接着他又恋上一枝,起意要折到自家房里:“春天电车路边樱花开时,我在车站接着了一枝,两人步行到我的住处。她穿的鹅黄水绿衫裙,走得微微出汗,肌体散发着日晒气与花气,就像她的人是春郊一枝花,折来拿进我房里。”最后一枝花开在别人家里,他却又勾上同样逃亡东瀛的伪南京政府中吴四宝之妻佘氏爱珍——他真是把自己当成贾宝玉,见了女子便“好哇!好哇!”地赞,想起自己身世便“悲呀!悲呀!”地叹,全天下都是他的大观园,此是袭人,此是晴雯,此是宝钗,此是黛玉,就连五儿,都占有一席之地。可惜他又没有宝玉钟情一人的贵气与坚执,或可与“浪荡子情遗九龙佩”的贾琏一比,哪怕是千年万载都尽,依旧不过浮花浪蕊一支。

    这人真如龚定庵的一首戏诗:

    偶赋凌云偶倦飞,

    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

    便说寻春为汝归。

    且后面有胡兰成的一句按语:“龚定庵这首诗,被王国维评为轻薄,但王国维是以尼采哲学附会《红楼梦》的人,他不知汉文明是连楚辞都嫌太认真。”果然这个人是连《楚辞》都嫌太认真的人,所以才会挑花诱朵,处处留情。只是不知,汉文明里,是否遍地都是他胡兰成?

    读《神雕侠侣》,看到这样一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读书不多,数日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阕,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无论是诗人词客,侠人武士,情之一字,种之在心,种子里是一个人,开出花来也没有变成另一个人,及至花谢,仍旧是她,那便是浮花浪蕊都尽,唯留下性命相知。

    只是,这“浮花浪蕊都尽”,却恰如一句咒诅,要爱人的那一个或者被爱的那一个死去,方算得真正的“浮花浪蕊都尽”,唯留下“性命相知”。为什么这人间这么复杂,这世界这么凉薄,这命运这么冷落,这结局这么悲哀。

    所以,当有人轻轻巧巧说人生如诗如画,我却看到一蓬蓬纠缠不息的乱麻;当有人看到人生像一篇沉静优美的散文,我却看到人生好比大锅,锅里沸腾着欲望,锅下燃烧着柴薪;当有人看到人生像一篇跌宕起伏的小说,我却看到哇,我却看到迎头拐角处,命运险恶的微笑。

    是真的险恶。

    五年前,我和丈夫去五台山参拜,然后四处游玩,行至人迹罕至处,更有些提心吊胆,却偏偏见远远有四五个大男人迎上前来。那一刻心都提到嗓子眼。我说我跑不快,真有什么事情,你快点跑,然后找人来救我。丈夫说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跑,咱们死都死在一起。

    ——真希望时间定格。

    ——真希望我在那个时候死去,或者他在那个时候死去。

    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彼此相爱。

    而现在,丈夫在外面养外室,处心积虑瞒了我三四年,及至发现,剑拔弩张,声声质问:“你为什么给我实施家庭冷暴力?”“你为什么不给我温暖?”“因为你的原因,我才走上出轨的道路。”

    他看不见我熬白的头发,他看不见我怕自己早死之后,他生活无着,拼命为这个家打拼所做的努力,他看不见我因为勤奋创作落下的腰病、颈椎病,也看不见我的寂寞、我的孤单,夜夜只有一只猫相伴,夜夜瘦尽灯花。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下士时。

    若是当年身先死,

    一生真伪有谁知。

    我倒宁愿当年身先死,强如而今辨清真伪,五雷轰顶。心里塞进一团荆棘,痛到无法呼吸。这个世界上,真的是要浮花尽、浪蕊尽,性命亦尽,若无反目,方敢称相知。

    曾想过把自己低到尘埃,再在尘埃里因为爱煞了尘世开出一朵花来,可是再怎样强自淡定,却仍旧做不到宠辱不惊。流年似水滔滔过,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最怕清寂,因会有许久未曾晾晒的情绪沉渣泛起,而往事如烟如雾,撩拨上来,排解不开。

    有一种说法,叫作人生如梦。其实人生不是如梦,它就是一场梦。梦醒后,灵魂真正苏醒,才会发现原来尘世所历,一切皆幻,而每个人,都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正的高人,却是可以做到半梦半醒,入尘出尘。

    就像林徽因。

    从某个角度看,她就是一个十分入世的人,明目秀颜,慧黠宛转,吸引目光无限。而她又十分擅长自我保护,不肯一掷孤注,是以人生所托亦不非人,不会痴傻如我,落下满心伤痕。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她又是一个十分出尘的人,世人总爱质疑她对徐志摩的感情,说她走也走得利落,轻而易举转身,徒留下惆怅吟咏《再别康桥》的才子诗人。可是,她任你猜疑,她只是做了她自己。徐志摩活着时各自虽无浪蕊,却各有浮花;而徐志摩死后,她却与他性命相知。

    徐志摩触山而亡,林徽因在致胡适信中说道:“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是的,我理解。若徐志摩活着,她仍旧是与他若即若离的一弯上弦或是下弦的月,一颗若隐若现的星。因为纵使她爱他,她却更爱她的家。可是志摩死了,好比一个提坠着自己不馁坠红尘的人离开了红尘,剩下自己,与万丈红尘为伴,时时思念。

    而思念的结果,便是这朵瘦荷再度去香山养静、养病。安静了,文学细胞又奔跑跳跃,逼着她去捕捉那些光影一样变幻不定,又泡沫一样会轻易消失的记忆与情绪。一首熟悉的曲子,会让她想起自己做小女孩的时代,坐船穿过印度洋回家,月光、舞蹈、热带的星空和海上的空气,“那一小片被称作青年时代的东西,和一首歌里短暂的轻快片断一样,像梦幻一样地迷住了我,半是忧愁半是喜悦,我的心中只是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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