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因的肺病已属沉疴痼疾,后来死也是死在这个上面。肺病啊,并不真的如鲁迅先生所讲,吐半口血,侍儿扶起,去看白海棠。那样的诗意,背后却是心头无限的哀伤。
志摩死后,徽因的心情一直落雨、漫阴,少有放晴。这是旧疾复发的根。即便是在山中养病,所思所想,也不离那个已早逝的人。
这,大概就是命定,就是前因。
前世里也许他们真的曾为夫妻,曾为爱侣,曾为寇仇,不死不休;今生甫一遇见,便遭沉陷。而徐志摩决定触山而亡,不晓得是不是为了验证那些哀悼他的人们,有没有人真正为他流泪。
那么,林徽因哭过吗?谁知道呢,她的诗里没有写,这样一个女子,又怎么肯在人前显露自己的哀伤。林徽因是风雅的,徐志摩也是风雅的,两个风雅的人,演绎了一出深情的康桥之恋。她是他心中的灯,他是她心中的梦,她渴望生于红尘、活于红尘,尊重红尘一切游戏规则,而他却渴望生于红尘,高于红尘,一切能够所欲随心,所以两个人才最终分开。而林徽因却不能不愧,虽然徐志摩不曾像世上一些小男人那样质问:“你怎么可以离开我?难道不知道我为了你,都抛弃了结发妻子吗?”也不曾死后魂魄来托梦,说:“你怎么可以不想我,难道不知道我为了你,痴心不改,从未曾悔过有当初?”
她愧,所以她希望徐志摩幸福。徐志摩娶了陆小曼,那样恩爱,那样缠绵,又那样疲惫,那样忧伤,她也许晓得,也许不晓得,可是无论如何,她总归是盼望着徐志摩好的。也许她自己也晓得,她是徐志摩的药,徐志摩是火里莲花,她便是雪山下的溪泉。徐志摩是动荡不安的瀑布,她便是月光下一株恬静的桂花树。他的不稳定和不快乐在遇见她的时候,便会悄悄消散。
有时候想,“情”这个字,真让人莫名所以,又难以承当。还不如不识情、不懂情、不动情,方能免得一生苦痛的不了情。黛玉若能遵嘱不离家门,不见外人,一世不闻哭声,此心如木如石冰冷,也许便不会有日后和宝玉纠葛的苦难与伤痛。林徽因对徐志摩的情,好比一盏莲灯:
莲灯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是的,说到底,它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林徽因对徐志摩,也许不是不爱,而是不敢。哪个女人不希望和需要被人呵护与疼宠,可是她终归理智大于热情,做不到徐志摩付出一斤,她便也能付出一斤。徐志摩敢于燃命为烛,为一个“爱”字付出全身心,她要的却是眉不移目不瞬的安稳。她是春鸟,愿意在春光里的软柳条上啼鸣,却更愿意营造一个窝巢,窝巢里有几只小鸟,一个爱人。
只是时光如水,掀起惊涛骇浪,软柳条炙焦成了火炭,春鸟再想扒着柳条打秋千,何可得矣?若是不想扒着柳条打秋千,心里又是不肯忘,不能忘,舍不得忘。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 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徐志摩死后,林徽因次年写下这首诗,几年后发表出来。林徽因没有提别丢掉什么,可是她自己晓得她不想丢掉什么。世间事,最怕情伤,最怕怀想。尤其天人两隔,情伤难愈,怀想难见。为什么罗密欧会自杀以殉朱丽叶?为什么贾宝玉会掷玉而出,出家为僧?只是不想怀念,不愿去想,这样的疼痛真是难挨。清风还在,明月也在,康桥还在,柔波也在,可是你为什么不在?
2|山河日月,春风牡丹
可是,再怎样的忧伤和怀念,也阻挡不住林徽因执着于事业的一颗心。
“出山”后,她经常和思成出去考察古建筑。他们到了龙门石窟,那九座庞大的佛像或立或坐,徽因说,“他们都瞪着我”。她被这种盛大场面催逼出恐惧来,也只好瞪着他们,连眼珠都不敢错开。
然后又去开封,并准备到山东的二十三个县。到处都有艺术和人文的美,也到处都有吃住地方的脏与臭。
而且,有知识的上层阶级和贫苦农民之间,横隔着怎样一道天堑样的鸿沟!老百姓没饭吃可以到城里干苦力、拉洋车、烤白薯、打把式卖艺,要不然就是把自己家里树上结的梨、苹果、桃、柿子,和自己家里应时赶节包的粽子赶到城里来卖,“小粽子大枣儿啵——”但是,很少见到城里的知识分子下乡去。没有方便的交通工具,小客栈里都是大盘炕,虱子乱爬,厕所里满是蛆。而且,说不定还会碰上土匪,打劫绑票都有可能。梁思成在一篇调查日记里写道:“六月二十八日……行三公里雨骤至,避山旁小庙中。六时雨止,沟道中洪流澎湃,不克前进,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内。终日奔波,仅得馒头三枚(人各一),晚间又为臭虫蚊虫所攻,不能安枕,尤为痛苦。”
这里,我要特别说一说思成和徽因对河北省正定县的考察——我是正定人。
正定,原名真定,三国名将赵子龙的故里。至清朝雍正元年(公元一七二三年),因避世宗皇帝名讳,始改真定为正定。自北魏皇始三年(公元三九八年)起,它就一直是郡、路、州、府的所在地,一九九四年被国务院命名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一九三三年四月十六日,梁思成第一次考察正定,徽因未随行。思成和绘图员莫宗江老远就看见“正定菩萨”,一个“有四十二只手的观音铜像,大约七十英尺高,站立在一座漂亮的大理石宝座上”。覆盖佛像的三层楼已不存在,观音就站在露天中。梁思成在其整理的《正定古建筑调查纪略》中写道:“今春四月正定之游,虽在兵荒马乱之中,时间匆匆,但收获却意外的圆满。”
同年十一月,梁思成偕徽因进行了第二次考察,“留定旬日,得详细检正旧时图稿,并从新测绘当日所割爱而未细量的诸建筑物。”这次考察“成图盈箧”,满载而归。
后面还有第三次。梁思成他们的多次考察,除形成了《正定古建筑调查纪略》的考察总结,还绘制了大量的古建筑结构图,拍摄了许多建筑结构图片,为后来大批文物的“修旧如旧”提供了翔实资料和科学依据。除此之外,更确定了不少重要建筑的建造年代——正定古城历千年,这些古物蒙着历史烟尘,看不清头脸,直待他们来到,才有了各自的名目与身份。好比孙悟空初炼人身,蒙师傅赐名,圈盘腿拐呀拐地礼拜谢恩,我代它们欣幸不尽。
就这样,思成和徽因出山入野,发现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一砖一瓦,一根立柱,一处斗拱,一尊雕像,“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奠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歌唱时间漫不可信的变迁”。
后来,林徽因在一次聚餐时结识了美籍学人费正清、费慰梅夫妇。一九三四年,费正清、费慰梅夫妻和梁思成、林徽因夫妻到山西联合考察。四个人各有分工,费正清和费慰梅负责丈量等较简单的工作,思成拍照和做记录,徽因从寺庙的石刻上抄录重要的碑文。就这样一路考察,租汽车、乘驴车、雇渡船、人力车,露宿门楼,和早就住在那里的兵士们为占地方争吵。又累、又饿、又疲乏,却一直坚持着。
徽因美丽而不温婉,这一点恐怕环境越艰苦,就表现得越明显。而他们的环境一直是艰苦的。这一点在她给思成的妹妹思庄的信里有生动表述:
……出来已两周,我总觉得该回去了,什么怪时候赶什么怪车都愿意,只要能省时候。尤其是在这几天在建筑方面非常失望,所谓大庙寺不是全是垃圾,便是代以清末简陋的不相干房子,还刷着蓝白色的‘天下为公’及其他变成机关或学校。每去一处都是汗流浃背的跋涉,走路工作的时候又总是早八至晚六最热的时间里,这三天来可真真累得不亦乐乎,吃的也不好,天太热也吃不大下,因此种种,我们比上星期的精神差多了。
徽因连神经末梢都是敏感的,当她休息好,精神饱满,就欢天喜地,爱山爱水,爱一路上的小困难和小遭遇。一旦累了或是情绪低落,就会像个刺猬一般扎手,火球一样难对付。环境搞得大家都不好受,可是别人都默默忍受,她却要“大声咒骂”,这一点对费慰梅刺激很大,她开始怀疑:林徽因面对现实的大声抗议,和自己消极地等待这种情况过去,究竟谁对?
也许都对,也许都不对,反正徽因不管对不对,就是要不管不顾地发泄。这一点跟我们通常对于美人儿的理解可不大相似。这也就是她之所以成为她,而不是别的什么美女的原因。个性鲜明、强烈到让人无法忽略。
其实,营造学社是搞文字工作的,把学术研究建筑在平面上,徽因和思成们原本可以待在好好的家里,过自己好好的小日子,是他们的“野心”太大,要在一片空白的布上织出立体的经纬,最好是平金的,绣出山河日月,春风牡丹。
只是日月并出,不见了傍月的一颗星;春风牡丹,也没有了软柳青荇的招摇。缘深缘浅,缘迟缘早,一切皆于前世有了预料,而今生,却是分离与怀想,都教人猝不及防。
3|未曾预知,格外疼痛
若干年前,我曾经玩过一个极其无聊的游戏。
一个朋友在网上聊天,处了一个情人,为此和丈夫要死要活地闹离婚。劝也劝不醒,骂也骂不醒。然后,我就和她讲,你把那个人的QQ号码告诉我,我来加上他,勾引他一把。若是勾引不动,说明对你的情真,你再离婚我便不拦。
然后便加上了。
我其实是个中规中矩的女人,还在踌躇应当怎样勾引,对方却已经急吼吼地扑上来,一通“美眉”“妹妹”“心肝宝贝”地乱叫。
朋友在一边观阵,我扭头看她,她已是面如死灰。
当天晚上她割了腕。没死成。
现在的她风情万种,换男人如同走马灯。那个当初的男人呢?早不知道扔在了哪个角落,蒙上灰尘,对方死活,再不与她相干了。
真是没有岁月静好,真是没有现世安稳。真是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有贾宝玉和林黛玉,没有真情、真意、真心。江湖漂流,皆为过客,何处是故乡呢,诸位?
既然灵魂选择了尘世漂流,便是要万千滋味皆尝遍,阴晴圆缺都经历,山重水远流年暗换,明明不该伤心、悲悼、痛恶、厌恨、留恋、怀念,可是仍旧禁不住伤心、悲悼、痛恶、厌恨、留恋、怀念。佛说要放下,禅说要淡定,可是我们不是佛,我们是众生,我们贪的是情,情至无路方参禅。
及至情波翻涌,终归平静,方才有余暇看到天上的繁星,草间的流萤。到那时,已经是垂垂老矣。有的人感觉遗憾,因没有把这些美景早看见;有的人感觉满足,因为最后终于有机会看到了这些美景。无论是怎样的情绪,反正是抬头低头间,已经过去一生。
有的时候,我会羡慕那些未及懂得人事便离世早殇的人,不是,是羡慕那人的灵魂。他不肯体验人世间的离合悲欢,亲密、疏离、背叛与生死相隔的渺远。而活着的人,谁也不晓得自己下一刻下一秒会经历些什么。
谁也不想在活着的时候留遗憾,可是谁的人生又敢自称是完满?这一刻还满心幸福,下一刻便发现幸福原来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巨大谎言,一经发现被分离,此后便身陷荆棘,心窝里插着一根刺,强颜欢笑地行走在人世。本来想着和那个人一起听虫鸣鸟唱,闻花香看月缺月圆,可是失了魂的人已经不懂恩情,当初的喁喁情话,如今都成了霜刀利剑,一瞬间一切前世今生,都已经七零八落、残缺不全。
徐志摩的死,在林徽因的心里算是划下一道未曾预知,因此格外疼痛的伤痕。好在她是一个清明、理性的人,晓得前事已矣,日子还需按部就班过下去。大概每一个曾经年少过的小妇人都会逐渐变得清明、理性,而这些,我们称它为成熟,称它为风韵。一个满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的人真的很少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梦,只希望日子能够在波澜顿起之后,能够尽快恢复自己的平静。
数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叫作《落叶满阶红不扫》的文章,也是一派少妇情怀,自命已经落入秋天,心境也当如秋日的天空,寥廓静远:
秋天来了,一个小和尚天天扫落叶,扫得自己头大:“这要扫到哪一天才算完哪?”一个和尚跟他说:“你把树上所有的黄叶全都摇下来扫出去,不就省事了?”于是他抱住树狠命地摇哇摇,叶子铺满一地,他高高兴兴地全部清扫了出去。第二天清晨,他傻了眼,昨天的绿叶一夜之间变黄,然后落下,地上仍旧一片狼藉。老和尚摸着他的头说:“傻孩子,落叶是扫不完的,今天干完今天的事就好了,不必为明天忧虑。”
我就是那个小和尚,企图把一生的事一天做完,而且对不可知的明天有过多的不安。为什么不低下头来,干好今天的事就好呢?安住当下,享受今生,何必要为过去追悔什么,为明天忧虑什么,为来生预约什么。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层层叠叠的红叶是凄绝的心事。如此纠缠不清的时间和经历里,也许我倒真的应该把过去一切像落叶一样清扫出去,留一片空地给月光,留一片空地给霜雪,留一片空地给未来,留一片空地给自己。
然后我就会发现,其实秋天不光有落叶,还有成排成阵的大白菜,被稻草裹住叶裙,安静地在风中站立。棉花开得雪白,一只蟋蟀咯吱咯吱地叫着,天上一片一片的云彩。而秋风起兮,遍地落叶遍地金也是不错的景致。秋草蓬松,雨丝斜织里一派清明的酸辛岂不正是秋的本味。
现在人到四十,果然是一派清明,一派酸辛。秋天真的来了,而日子,却不能再恢复平稳,始知世上事不知比知道更仁慈,不晓得比晓得更幸运。
我不是林徽因,既及不上她的优雅安闲,也及不上她的胆敢驾驭风口浪尖;既及不上她的诗情画意,又比不过她的呼风唤雨。她的柔婉我此生不能及,她的淡定我拍马也赶不上,不过她的对事业的执着与热忱,我自忖理解,也许能够与她比肩。因再怎样的难过、心伤,笔始终未停,除了掉眼泪,不敢枉费哪怕一分钟,因为光阴促迫,甚至对尖刻的生命也来不及有怨。
徐志摩死后,林徽因仍旧过着属于她自己的光阴。一九三三年,参加朱光潜、梁宗岱每月举办一次的文化沙龙。这个我一点也不陌生,因为我们本地也曾经举办。文朋诗友齐聚一堂,或朗诵自己创作的篇章,或吟咏中外的诗歌和散文。在此时,大家总是忽略她是一个建筑师,也没有人会误认为她是一个洗手做羹汤的寻常妇人,她风情万种,丽质可人,宛如春季花开,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管他是不是付与断井颓垣。似水流年,她是那个时代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间四月天。
4|秋天,这秋天
可是,林徽因是记得自己是个建筑师的,忘不了她的建筑事业。文学与诗歌,不过是她闲暇之余的挑花绣朵,而建筑,方是她安身立命的法宝,是她生命的根。她在心伤养病之后还四处奔波,其中还到过我的家乡正定。到现在每每看到那些古代建筑的雕梁画栋,斗角钩心,便不由怀想:这里梁思成和林徽因看过,那里梁思成和林徽因也看过……
当年她欣赏这些美轮美奂却蒙尘古旧的古代建筑的时候,也许,她便忘怀了曾经历经的一切,包括有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以一种突兀至极的方式。可是,这也是一种仁慈。让她晓得这个人爱了她一世,一直到死。
浮生若梦,一切都如过眼烟云。一念及此,便想起客厅张挂的那一幅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就连那“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人物都已经化作了灰烟,那“酒池肉林”的人也化作了灰烟,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人也化作了灰烟,那风流浪子也化作了灰烟,那侠士豪客也化作了灰烟,赋诗作词的人呢?风流宛转的人呢?锄豆溪东和织鸡笼的农人呢?溪头卧剥莲蓬的小儿呢?醉里吴音相媚好的白发翁媪呢?都化作了灰烟。
人间历史何止千年,被记在史册的又有多少?名将美人终化枯骨,读不少灵异小说,追溯哪朝哪代的美人,因不甘阴司寂寞,想办法化妖也要来到世间,兴风作浪一番,最后还要被天师打到魂飞魄散,也不知悔改。因为害怕寂寞,害怕被遗忘。可是终归被遗忘。历史很薄情、很寡恩,能被它记住的能够有几人?所以林徽因很幸运。
我们记住了她的风华、她的名句、她的摇曳的诗情: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声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其实历史很有趣,被人记住也会很偶然,“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惟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诗、两句话,便可以如针尖,把浮世红尘的人心戳痛,让人们记住做了这诗、写了这话的人。
而文字,在这个时刻,就是一盏灯,映照着起起伏伏的心情。微雨落花,露滴荷瓣,黄叶飘飘,红梅吐香,人间四季,引发人心底无限感念。即使是不擅长用文字表达情绪的人,都有一种鼓翅欲翔的冲动。少时秋季落雨,伴有秋风,满地黄叶飘飞,打着旋,不会写诗却产生了一种莫名惆怅的诗情。
这份诗情映射到如今的人到中年,也就爱上了林徽因的诗,《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出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凌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疑问抵不住简单的残酷,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
(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夜,这夜,这惨的变换!
整首诗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天生的灵气逼人,且没有黛玉那种“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的惨淡境况,读来使人跳跃、快乐,想要唱歌。说不上温软,却脆快轻响。但是,结尾那句“这叶落了的秋天,听见扯紧了弦索自歌挽:这夜,这夜,这惨的变换!”又教人心头惨淡,因为知晓她在怀念一个逝去的故人。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谁也说不清,你又敢说,那已经离世的人,他的灵魂,没有在另一个异度空间,怀念着这个美妙的女子——林徽因?
好在这首诗也明明白白向我们告知,她终究不是那种凄哀悲情的小女人,她有过往,更有未尽的人生,纵使怀念,却不会沉沦。她身如蒲柳,心却柔韧。她的灵魂经此一世,更觉圆满,纵使将来如烟如缕,消散于这片红尘,思之也会令人倍觉安宁。
5|心如净莲
没有人不爱这句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从“执子之手”到“与子偕老”,却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套用我大爱的《士兵突击》里面袁朗的一句话,就是:“长相守是个考验,随时随地,一生。”
从最初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和“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到君子把窈窕淑女追到手,氓靠买丝也钓到了佳人,把女朋友如愿以偿娶回了家,然后那个君子呀,又看上了别的窈窕淑女,那个氓,也因妻子色衰而爱弛。
世上有几人有赵孟的妻子那样有才,又有几人像赵才子那样有良心——元代才子赵孟,年近五十,慕恋年轻女子,意图纳妾,其妻写了一首《我侬词》:
你侬我侬,
忒煞多情,
情多处热似火。
把一块泥,
捻一个你,
塑一个我。
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
用水调和,
再捏一个你,
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
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
死同一个椁。
于是,老赵息了此念,陪妻到死。这样的死,其死如欢。
而我,一直同情那个遥远的《诗经》里的氓妻:
当年那个男人哪,老是找借口来找我,让我嫁他,我说你们家又没有媒人哪,他就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我说好吧好吧你别生气嘛,我嫁你就是啦。然后他就欢欢喜喜把我娶回家啦,一路上笑语欢歌。可是,“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秋天不来,桑叶沃若,鸠鸟哇那桑葚好比爱情之果,你可是不要吃它,吃下它就吐不出来了;那女子呀,千万不要沉迷于和男子的爱情里面。男子沉迷还有办法解脱,女子一旦沉迷,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因为桑树的叶子会落,男子的心意会变,变了心的男子呀,把你赶出家门,一颗心,冰寒雪冷,丝毫不会顾念旧情……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狗血人生。
还有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里的那个傻女子,因为爱上了,就什么也不顾。长发绾成发髻,跟着郎君私奔,结果连正妻也当不上,只能当个上不了台面的妾,就连祭祀祖先都没资格捧菜端饭。真是“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唐明皇身为皇帝,该有资格和所爱的人白头偕老了吧?可是,为了自家的身家性命,还不是赐死了美人?怕听骆玉笙老先生的京韵大鼓《剑阁闻铃》,因为像是看了一场恐怖灵异的电影,那样的凄惨,那样的严冷。玄宗想起贵妃临死,又悔又痛:
可怜你香魂一缕随风散,
却使我血泪千行似雨倾。
恸临危,直瞪瞪的星眸咯吱吱皓齿,
战兢兢玉体惨淡淡的花容。
眼睁睁既不能救你又不能替你,
悲恸恸将何以酬卿又何以对卿。
可是,再怎样,你活着,她死了呀。她死了。你许诺她一生一世,可是到最后却赐了她一个死。到如今你虽然孤衾独枕,她却已是香魂飘零。哪里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想一想,时光如水,白驹过隙,转眼间一切奢侈与华美都成了浪费,管你当初曾经怎样喜悦抑或悲哀,华发渐生,皱纹渐显,心也一天天老去,直到干枯僵硬如冬日的树皮,这个时候,哪里还想得起当初的风起云涌,哪里还想得起当初的天崩地裂。一切都淡然如水,想亦无趣,甚至干脆再也提不起想的心思和兴致。
捧读自己用一生光阴写就的一本书,里面一个个字,当初写的时候也许用的是血,如今却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根本不可能如初鲜艳。所以那些虔诚佛子刺破舌尖写经书的虔诚,到最后也会成为影响观瞻的尴尬之举。
到老了再看一片心血写就的生命篇章,明明盼着一生顺风顺水,不料却波澜横生;明明盼着建功立业,不料却庸碌一生;明明盼着嫁得良人,不料却失身浪子;明明盼着富贵尊荣,不料却乞食终生;明明盼着为官做宰,不料却囹圄锒铛。明明想着东篱黄菊和酒栽,醉里吴音相媚好哇,不料却反目成仇,人性最丑恶的一面如同败絮,赤裸裸在面前展露。
这样的、这样的不肯尽如人意的人间。
那么,如此相较,林徽因算是幸运的。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
看电视,怕看见那个年代的人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拖儿携女,朝不保夕。林徽因却没有过这样的际遇。大风大浪、大苦大悲,她都好像能够躲了过去,好像周身笼罩一层祥光,虽说也行走在世间,却能够风雨不湿。且无论在任何时代,情关总归难过,无数人面临“情”的劫毁,她却也能够在三个男人间把握得周到妥帖,这固然得益于这三位都是谦谦君子,可是,也可见她心如净莲,没有存玩弄男人感情的心思。越是这样的女人,越是净洁,越让人敬爱。
6|人间四月天
一九三四年,中国营造学社出版梁思成的《清式营造则例》一书,林徽因为该书写了《绪论》。之后,林徽因、梁思成同费正清夫妇、汉莫去山西汾阳、洪洞等地考察古建筑,这些前文都已经说过。后来她又应浙江建设厅邀请,到杭州去商讨六和塔的重修计划,此外足迹还印在了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开封,又跑到了山东历城、章丘、泰安、济宁,所到之处,目中所及,全都是在考察古建筑。从南到北,由东至西,天涯几乎已成咫尺,今天饮的长江水,明朝北去和雁归。
不知道她累不累。
不过她身姿轻灵,心热如火,估计不会感觉累。因为她热爱这烟火红尘,又热爱她的事业。她不弃世,不厌世。
别人敬她是个诗人,又事业有成,不是只懂得风花雪月、需要被人轻怜蜜爱的姣花软朵一般的清浅女子,我敬的是她的心。她爱这人间,爱它的美好,亦包容它的不够完美,如同爱一朵花开,亦爱一朵花败。人间花开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多少人都是览够山河秀色,人间情致,到最后奔赴世外,再也不肯出来,而她始终恋慕这红尘,为这红尘呕尽一颗秀外慧中的才女之心。
我又羡慕她。
她的照片记录着那段我们不曾经历过的光阴,她曾经青涩、曾经稚气、曾经是个妙龄少女,有着杨柳一般柔韧的腰肢,明眸能够剪水;此后她渐渐长大,渐渐老去,却没有老到龙钟老态、齿落舌钝,也没有被时光摧残到忘了当初的本心,从一颗明珠坠落到失了光彩宝色,再从失了光彩宝色坠落成一颗鱼眼睛。她行走红尘,却超出红尘,她融入世俗,却始终和世俗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她好似从来不曾有过大哭大闹的激烈,就像一朵花,就这样在岁月里,静静地,优雅地,老去。
大概是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一个春天,无论他或者她做着何种职业,怀着怎样心思,结着什么仇敌。所以,我们都会爱上这样的词:爱、暖、春天、百花、鹅黄、绿、柔嫩、白莲、梁间燕,所以,我们也会爱上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
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
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
你是天真,庄严,
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
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
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的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无意替它做一番艺术分析,那是文学评论家的事,可是这首诗里透露出来的轻灵之气,真是毫端蕴秀,口角噙香,又没有一丝一毫的卖弄风情,所以,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三十岁如成熟鲜桃一般的林徽因的诗作,而只会误会这是她在十八岁写下的美丽诗篇。
她的心里干净,是那种十八岁未经人事的干净、未涉尘世的干净。
世人评价沈从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其实,每一个与诗书做伴,与笔墨结亲的人,都有一颗赤子之心。
所以纵使岁月正敲着战鼓咚咚,眼看就要扬起万千烟尘,她仍旧会有心情采撷下一时一刻的心情,如同捕捉住一个漂亮的光斑,把它如同彩蝶固定下来,形成一种无视岁月流年的端雅绝艳。
读着它,你不会觉得那个世界马上就要燃起炮火,她时隔不久也便要随众逃难;你也不会觉得你的青春已逝,华发渐生,只觉得心头有一股干净的热流涌动,甚至想起久远年代的爱情。她用一颗干净和诗意的心,替多少人重温了各自的旧梦,也替多少人看到了遗忘已久的锦瑟华年、花枝春满,以及单单属于自己的——人间四月天。
7|琴棋书画诗酒花
我羡慕三十岁的林徽因。
世间好女子,我觉得可分别喻为“琴棋书画诗酒花”——
琴样女子:“琴者,禁也”。琴不是好弹的,要讲鹤山凤尾,要着鹤氅深衣,要择静室高斋,要有知音相对。“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所以说琴样女子是女中之王,清贵孤高,少有人仰攀得起。试问有几个男人是真正的知音?所以她们宁可当哑子。一张案上蒙尘的琴,犹如一把壁间张挂的剑。韩愈作《猗兰操》曰:“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守的就是这份不肯下降的孤高,而黛玉也只好在无人处自弹自唱:“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恩。感夙恩兮不可辍,素心如何天上月。”
西泠名妓苏小小,才华高绝,一十九岁染病而死。病体沉重时,有人问她可曾有什么话留给那些日常交往的人——既是交往,当可称友。她答:“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致意于谁?”把死都变成这样清楚和孤绝的事,她是一个典型的琴样女子。琴样女子多下落不明,不知道流落到哪一处红尘。也许你的身边就有,可是人世苍茫,她并没有对你引弦而歌,所以你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拥有一把不肯弹于自己的琴。
棋样女子:这样的女子,有心机、有手段、有套路、有规则,看似平静,平静中有杀机,看似安然,安然处却孕惊雷。别看她安静沉默,或娇憨妩媚,很可能你在欣赏和心仪她的时候,她已经把你看作棋坪上的一颗子。你不要给她机会,一旦好风起兮,必然如龙如凤,飞舞九天,而且为了能冲上霄汉,不惜一切。古往今来,红装女子,不动声色中变成日边红杏,倚云而栽,甚至自己成就一番帝业的,都是如棋女子。虽然说“幽窗棋罢指犹凉”是十分惬意幽娴的境界,可是男人你要小心了,能操纵棋样女子的人不多,多半会被她操纵了,霍然梦醒,往事历历,你才伤心地发现她的明眸皓齿中暗含的玄机。
棋样女子一半的命运是用来拼搏和争取,一半的命运是用来扩张和维持。但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事如棋局局新,她们的悲剧命运到最后总是被另一个棋样女人取而代之。她的聪明把别人变成她的棋子,她自己却不足以抗拒命运这双无形巨手掂来拨去。这样的女子或穷或富,都胸有大志,或顺或逆,却永远坚忍。男人是打不垮她们的,能打垮她们的,只有命运,所以武则天才会立一个无字碑,千秋功过,任人评说。命运如此,夫复何言。
书样女子:深沉、博大、睿智,悲观主义。看世事如梦,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相信世上无不散的筵席,所以热闹处,先看到夜阑人散的结局。但也因为先在思想上打好一个色调较低的底子,反而更有益于安宁平静地生活下去——一个对生活没有过分奢求的人,幸福反而来得更快一些。
书样女子也总要嫁人的。她最大的幸福是嫁给一个书样的男人,才能真正实现比翼双飞的境界,就像杨绛和钱钟书,两个人在书中得到最大的宁静,在彼此身上得到最大的安慰。但是对一般男子而言,娶一个书样女子却不是喜剧。你无法驾驭她的灵魂,而且如同登梯,你一日停留,她就从你身边悄悄走过,只留下一个遥远的影子。女人一旦迷上书山胜境,男人有福了,你会少了许多她在外边疯玩疯闹、把头发染黄染黑、把嘴唇涂红涂绿的忧虑,但你也必须接受一个让人沮丧的现实:就算踮起脚来,你也无法理解她的全部含义。
画样女子:这样的女子,美是不消说的,能称得上画的自然脸目漂亮,仗着好颜色倾了人的城与国,这就叫青春无敌,让人没脾气,例如四大美女。但西施无非一个浣纱女子,貂蝉也不过一个女侍,青春的美丽抵不过有些浅薄的底子。吴文英为一个人的精通音律的侍妾填一词《高山流水》,拿西子跟她做比:“吴中空传有西子,应不解换徵移宫。”古人对西施早就有这样的感慨:美则美矣,少些诗情,徒有画意。爱美的男人得之有福了,深刻的男人则有些不遂心满意。
而且当画样女子如同青藤把自己和树样的男人缠缚在一起,就少了精神上的并肩站立。而且岁月如水,容颜老去,只落得靠着回忆自己昔日的美丽度过漫长的一天又一天,最大的消遣,也不过闲坐说玄宗而已。一朵花老在岁月里,是时光给画样女子的最大的哀悯和讽刺。这样的女子外不能主宰命运,内不能主宰内心,所以只能随其流而扬其波,将身抛在大海里,随水浮沉,不知所归。
诗样女子:诗人也,如同薄暮落梅,美则美矣,了则不了。什么事情都能触动神经,一洒同情之泪,所以说诗样女子过于情绪化,所谓“春荣花谢秋折磨”,伤春悲秋是常事。这样的女子,无论命运如何,内心总在漂泊。一茬又一茬的诗样女子,本身就是一阕伤春的诗词。一个女子与贺铸相恋,别后寄之以诗:“独倚危栏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片心。”唐琬被迫和陆游分开,再见时和之以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你看,这样女子,非诗而何。当然诗样女子未必都会作诗,但必是情怀如诗,多情、忧伤、美丽。
生活的悲剧就在于把美丽撕碎给人看,这也成了诗样女子逃脱不了的命运。黛玉是标准的诗样女子,感性如宝玉是喜欢的,爱的就是那颗敏感的诗心,但是两人都不被容于尘世,所以只能在走投无路时一个离世,一个遁世。毕竟生活就是生活,它不是诗呀。
酒样女子:光阴把女子情怀酿得如酒、如桃,望着芬芳可爱,尝之如饮醇醪。这样的女子三十开外最是美丽,世事该经历的也都经历了,市侩和冷酷还离自己很远很远。不会见了哪个男人就乱抛秋波,但知己对坐,哪怕什么也不说,安静坦然的友情也就让人微微地醺醉了。
这样的女子很低调,是青石板上微雨里静静走着的那一个,目光平和淡定,把自己融入周遭暮色苍茫的世界。孤独?不怕的。呼朋引伴?不必了。伤春悲秋吗?有一些。也想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让自己爱一爱,梦还在做着,还没有做醒,就已经知道是梦了。曾看过一段话:“这大概就是成熟吧:一种明亮而且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男人得之未必如妻,只要如友,就是有福了。但是你自己先须够格,否则她纵然会理你,但你会有一种怎样努力也触不到她的内心的尴尬。至于所谓的情色男人,想要套牢她,免了。
花样女子:所有美丽的女子都如鲜花,开在世界和时间里,诗酒趁年华。红牡丹、白海棠、紫藤萝,试问哪一种花不美呢?初开时迎风摇晃,半开时娇嫩欲滴,盛开时灼灼其华,开败了,绿叶成荫子满枝。
世上好女子一茬又一茬地成长起来,这对于男子来说既是福分又是折磨,整天想着如何才能得到最多。但是世上好花千千万,千万不要辜负了你手中最可珍惜的一朵。她肯供你攀折,陪你苍老,伴你走过青葱岁月,你的遗忘和背叛会让她无路可逃。花样女子的典型命运本来就是落红成阵,零落舞东风,就算怎样爱护珍重,都是留不住的,更哪堪蹉跎?
那么,在我的心目中,若说十八岁的林徽因是诗样女子,那么,三十岁的林徽因就是酒样女子。她的生命里不独有诗,还有她钟爱的事业;不独有爱,还有她钟爱的家庭;不独有现实,还有她钟爱的梦。
纵使“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般般皆交付,柴米油盐酱醋茶”,可林徽因终究没有一头扎进柴米油盐酱醋茶,白天鹅落地做了家鸭。她的情怀永远没有枯落,她既不是无故寻愁觅恨让人牙酸的半老徐娘,也不是不懂风情为何物的女学者。她的胸中诗意盎然,爱与暖的光线在交舞着变。世事纷繁,她的心情也许无时无刻在变,可是她的美没有变。
——真让人欣慰。
8|一半沸腾,一半清凉
徐志摩死了,其实,林徽因不是少了一个爱慕者,而是多了一个永永远远的爱慕者,即使到死,他都是爱着她的;而金岳霖对她是永远只问付出、不问回报,她完全不必因为他的爱而感觉苦恼。如沐春风,大概就是金岳霖给她的感觉。而梁思成呢,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得到这样的郎才女貌,这样的志同道合,这样的夫唱妇随吗?
于是,林徽因的老,是有人的爱陪她一起老,有人的心陪她一起老,还有的干脆整个人都在陪她一起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多么幸运。多么幸福。
有人对梁思成在林徽因死后另娶他人持有异议,觉得有悖夫妻之间的忠贞之道,我倒不这么觉得。
前几年的事了。一大早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醒,人声喧嚷,邻居在娶亲。这个男人的上一任妻子得的是白血病,我至今仍忘不了他陪伴着重病妻子在楼下缓步的情景,他小心翼翼地搭着她的胳膊,如同呵护娇贵的青花瓷瓶;女人也拿手里的小手绢替他擦额角的汗。其时花坛里石榴花红,他居然也有心情跑过去摘一朵,笑嘻嘻地替妻子簪在鬓边,妻子原本苍白的脸竟然也多了一丝爱娇的红晕,二人恩爱羡煞旁人。没想到妻子去世一年不到,已是新人换旧人,令旁观的我暗叹男人薄情。
很早以前读过元稹的悼亡诗。元妻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却偏偏看上贫穷的元稹。
顾我无衣搜荩箧,
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
落叶添薪仰古槐。
那意思是说,看到“我”没有可替换的衣服,她就翻箱倒柜去搜寻;“我”没钱又想吃酒,她就拔下头上金钗去换钱。平时家里只能吃豆叶野菜,烧柴也是干枯败落的槐叶。
这样一个和自己同甘共苦的温柔贤妻,二十七岁去世,的确值得才子发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叹。然而,元稹又于日后和艺妓薛涛以及歌女采春纠缠不清。
同样的,苏东坡在妻子王弗逝后十年写下的那首哀艳凄绝、千年传唱的名篇《江城子·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这虽明明白白地昭示二人之间千古不易的深情,可其实,当时他已再婚六年。既是发妻难忘,为何要再登婚床?
这个大大的疑问一直被我存到来年三月的一天。那日我下班回家,看见邻居站在楼下的小花坛前,抚摸一株石榴树上火红的花瓣,一朵一朵、一瓣一瓣,神情温柔又专注。我心里一动,走过去没话找话地搭讪:“你在看花呀。”
“是的。当年她在的时候,最喜欢石榴花了。”男人语气里有一丝伤感。我试探地问:“你很想她?那为什么……又这么快结婚了?”男人望着我说:“我这么快结婚,就是因为她呀——她曾经说过:怀念幸福的最好方式,就是继续幸福。因为她给了我一段美好的婚姻,所以我们有个约定,她去世后,我要尽快结婚,让这种美好在以后的日子中延续下去,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你看,”他指指石榴花瓣,“我一直在怀念她,情不自禁,自觉自愿。我又寻回失去的幸福,她泉下有知,也会开心。”
我哑然。原来,所谓的纳闷、不解,不过是我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世界。当他人的情史成为我们口耳相传的故事,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希望一方既已长眠于地下,另一方便当独自怀念,却忽略了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且,越是婚姻美满,恩爱无边,一方过世后,另一方会因为已经感受过婚姻的美好,生活态度也会积极往前,对重新开始另一段感情既充满信心,又满怀期待。就好比被命运的大手拎着脖领子从一个柳绿花红的温柔乡掷进冰寒雪冷的荒原,当然要快快跑步重新躲进避风港。与之相比,经历过不幸婚姻,夫妻交恶最终分崩的人,反而会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就好比从一个泥坑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好容易挣脱出来,再缔结一门婚姻就会左思右想,深怕一着棋错,再入泥坑。用句俗话讲,就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么,这样的再婚不是背叛,而是怀念;不是想要遗忘,而是力争重现;不是随手丢弃,而是痴心寻觅——怀念以往的幸福,重现过去的美好,寻觅失落的世界。如此,寻找爱情,保持爱情,发展爱情,升华爱情,便是再婚者的真正使命。而我们要做的,不是怀疑和谴责,而是送上旁观者最为真诚的祝福,祝福婚姻,祝福爱情,祝福幸福。
那么,爱有千万种,表达爱的方式也有千万种,无论哪一种,都请宽容。哪怕已经遗忘,毕竟没有背叛、没有欺骗、没有抛弃、没有仇怨,也请宽容。
9|美人如花,不隔云端
我读诗,读写诗的林徽因。我不敢说她步步踏莲,可是她着实清洁地活在这个浊世红尘。现世的人步伐匆匆,却有余暇读这个人,是因为这个人能够让人静。哪怕是擦肩而过,她也能够让人驻足回首。
有的人把自己的光阴过得如同污泥浊水,水里飘着无根的浮萍,那是一颗无依无傍随波逐流的心,染上泥、裹上尘,如洋灰砖瓦木石,再无一丝新鲜活气,只是一个活死人;有的人把自己的光阴过得巨浪排空,他是那驾着帆船征服波涛的人,那样的心强悍,但是不够宁静;有的人把自己的光阴过得如同月下的荷塘,心也如同笼着轻纱的月光,不晓得从哪里会飘来玩月楼头的笛声;也有的人把自己的光阴过得如同一茎白莲,扎根污浊,却一瓣瓣的莲花都干净——就像林徽因。
“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没有人不怕这无情无义无语无觉无知的光阴。年少只觉长不大,及至长大怨多情,情到浓时情转薄,及至情薄,人却已经是渐渐地老了。红颜枯槁,鲜活圆润的手也长起了老人斑,曾经刻骨铭心,觉得一辈子都不会遗忘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蛛丝飘荡在风中。若是此时心情如董桥,喜悦微凉,淡然似水,偶然细数月圆月缺,燕子去来,转眼间望断风物凄凄,汉宫秋老,等待霭霭暮景挂在桑榆树梢,这样也好;人最怕的不是回首前尘,而是不堪回首前尘,一旦回首,也许最美好的已经遗忘,最深情的已经淡薄,却是最不堪的记得最深刻,曾经辜负了别人的,如今都化作尖刀,刀刀冲着自己的良心;被别人辜负的,那痛都化作尖刀,如上刀山,步步皆是凌迟。
人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间,就把栏杆拍遍,把岁月看尽,不光把自己的岁月看尽,也把一个白荷般的少女,一路看成婉约沉静的妇人。
人生无数种可能,说不定全都是自己未曾降生即已草草勾勒出来的蓝图,人在这个蓝图里发挥着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说起来好似唯心,可是这个世界上,即使唯心一点,若于人无害,于己无害,于世无害,又有何不可?如果肯这样想,那么,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的时候,便不会惊慌失措,怨天尤人;在面对一生坎坷,郁闷不舒的时候,也不会愤而投缳、投江。那么,一颗心便能做到最大限度地从容静定,目睹落红而不落泪,目睹残阳而不悲伤。三杯两盏淡酒,也不去忧心晚来风急,月圆月缺时刻,也不去想啼鸦为何栖复惊。
也许,林徽因就是这样一个潜意识里明白自己前世规划的人,明白自己现世在做什么的人,她的经历未必说得上不坎坷,但是读她的诗作,却从不觉得艰涩。哪怕生离死别,哪怕病骨离离,哪怕辗转尘陌,哪怕身经炮火。
有时候想,人最怕的是什么。怕黑?怕鬼?那都是盛世太平年代闲来无事怕来的消遣,有一个女友一边怕鬼一边看鬼片,看完了一边吓得尖叫,往床底下瞄,往柜里头瞄,生怕从这里那里蹦出一只鬼,一边又继续找新的灵异恐怖片来看,乐此不疲。
事实上,人最怕的是人的心阴暗如同鬼蜮,最怕的是流离丧乱和无情的战火。
深夜不眠,因想起一桩事由。一个女人,丈夫出轨,跑来和她交涉,丈夫居然把所有出轨的责任都推给女人。女人说不出话,浑身哆嗦。她本来从小胆小,自此却再不怕黑,亦不怕鬼。因为晓得人心更黑,人比鬼更鬼。
痛声饮泣,暗夜无人。她哭她信仰的崩塌,哭金妆彩绘的假象剥落,哭人心的狰狞,哭这个世界真的是,一点都不美好。可是她又是值得庆幸的。因为还有一个容身之所可以让她哭,哭完了,环顾左右,还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既没有流离丧乱,亦没有无情战火。
因流离丧乱最易使人间沦为鬼蜮,流离途中携儿带女最终演变成抛儿弃女,伴着寒鸦声声;丧乱又最易使人心诈伪如荆针棘刺,不定何时,捅向最信任你的人的心脏。而无情战火,是这一切发生的源头。
林徽因从来就是一个现实的人。她一只脚踏在云端,一只脚行走民间,不胡愁乱怨,不寻愁觅恨。她来到当时那个不完美的人间,降生在一个有着不够完美的父母范型的原生家庭,此生经历一切,就算是世事如梦,她也是要在这场梦里,经历一场无比真实的,充满柴米油盐滋味,悲欢离合之情的人生。
她寻的不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的那种梦,她寻的是那种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粒米棵柴的梦。所以我们读她的诗,却不会鄙薄她的人,不会说她浅薄,不会说她矫情,也不会说她无病呻吟,因为她写诗便是写诗,不是要通过字句博人同情,而是将诗化为一缕秋季清晨干净的风,给你温凉,替你除尘。
只是估计她写诗也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世人,哪怕世人炽热的心需要清凉,你满身的尘垢需要涤除,她也只不过是要凭自己的文字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山水田园,好比陶渊明世事疲累,挂冠归隐,那处幽窗曲径,黄菊古松。她是为她自己,却不是为你;而你读到它,不过是你和她的缘分和你自己的福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