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诗:林徽因传-心若安好,便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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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如莲如桃

    网上随意浏览,读到这样一句话,如同花开两朵,知音相见,它说的是:“人生,无非就是一个从喜新厌旧到喜旧厌新的过程……”

    的确。

    小时候觉得时日太长、光阴太慢、长大遥遥无期,就像三毛说的,恐怕等不到长大到穿丝袜、高跟鞋、涂口红的时候,就要死掉了。那样的心情,好绝望。每天每天,一成不变。现在想起来,却对小时候充满怀想,觉得光阴短暂,为什么一晃就长大了呢?小时候听过的歌:“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绿地刚发芽……”为什么一转眼就听不到了?小时候吃过的冰棍,看过的小人书到哪里去了?小时候娘给做的那件白底黄花的小裙呢?爹用透明塑料布双叠一下做成的雨披呢?雨后乱蹦的小青蛙,还有小溪里透明闪亮的溪水,顺流而下的蝌蚪,沙滩上盘绕的金黄的菟丝子呢?为什么一瞬间都不见了?

    而现在的光阴,又觉得每天每天,一成不变,一如既往地工作赚钱,穿衣吃饭,生气吵架,和美恩爱。来一点刺激吧,老天爷赐给我一个美人吧,赐给我一段荡气回肠的情缘吧!这大概就是现在婚外情婚外恋第三者劈腿小三小四小五盛行的原因吧,因为人人都不愿意一成不变地过日子呀!

    不甘寂寞的男女把原本白纸一样的生活硬涂上红红绿绿的色彩,甚至把原本平常的邂逅做成两厢情愿的明月梅花一梦。梦里欢爱生死,愁怨怅恨,醒来仍旧顺着既定方向你西我东,分头前行。这一场场美丽的邂逅,结局也不过把一对原本就是陌生的人再还原成陌生人,把一块华丽的绸缎焚烧成一堆灰烬。活到这个时候,千帆过尽,人们最想的,大概就该是喜旧厌新。

    似乎漫长的光阴,到老来回想起来,不过是过了一天,过了一夜,黑发成了白发,脸上盛开了菊花,过往一切都漶漫不清,一颗终于平静下来的心,好像把一切动荡的光阴都给扫除净尽,只剩下一片凉天月明。

    而在这一片凉与静中,也许偶尔,心头还会划过一道旧影。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每读林徽因的诗,总觉她的文字凉静,却不深沉,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把彩色的珠子,真的叮叮咚咚掉落在玉盘。即使忧伤,也是脆快;即使缅怀,也不沉沦。让人读后,既不会起放弃外物、超出红尘之思,也不会有国破家仇之恨。她的诗就像一道珠帘,隔开外面的岁月长天,哪怕炮火连绵、奔波劳苦,也能在诗里读到她年轻、跳跃的心。虽然她彼时已不年轻。

    可是心是菩提树,身是明镜台,哪怕怀念,她的学养和与生俱来的心性也是拂扫的箕帚,让它们始终无尘埃。

    那么,我们也可以这样啊。与其一颗心寂寞如同暗夜,或是荒芜的花园,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因寂寞而荒乱,何不将灵魂化身为月,挂在中天,无论上弦下弦、月缺月满,它总是凉静安好。

    我真是觉得,林徽因像是净莲,又像是桃花,桃花虽艳,却是艳得静好。它开在尘世,目睹辛劳也历经辛劳,它开在茅屋户牖旁,开在桔槔辘轳旁,开在日升月落中,开在无边的光阴中,它不尖叫、不乞讨、不诉说,只静静地开、静静地落,然后滋生碧叶,捧出新桃。

    一世光华,就这样开开落落中,了无遗憾地过完了。

    而林徽因的日子,也快要过完了。

    不过,她却迎来了她人生中,最灿烂的辉煌。

    2|好过半生艳情

    林徽因术后养病,和梁思成听到了清华园北面传来的枪炮声。解放军兵临城下,梁思成忧心忡忡:“这下子完了,全都要完了!”这座珍贵的古城,它的城墙、宫殿、坛社、寺宇、宅院、花园、楼阁、九龙壁、白玉石的桥,这都是他们倾尽生命去爱、去研究、去保存的,如今,眼看就要毁于炮火。

    梁思成痴,徽因也痴。他们不关心政治、不喜欢打仗,历经战乱、离合、炮火连天中出逃,种种的艰难困苦,都磨灭不了他们心中对于美的关心和热情,他们是为艺术而生的人。

    一九四八年底,几位解放军干部坐着吉普来到梁家,请他在军用地图上标示出城里最重要的文物古迹,一旦攻城,好设法保护。思成高兴,徽因也高兴:“这样的党、这样的军队,值得信赖,值得拥护!”他们为自己没有出逃,而是选择留在北平而由衷的高兴。

    解放了,一切都是新的。新政府特请徽因和思成参加并指导北京全市的规划。徽因被正式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一级教授、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她还当选为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全国文代会代表……她不再是“梁思成的太太”或是会写诗的“小姐”,而真正是自己,是“我”,是“林徽因”,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士为知己者用”,至此她安肯惜命。

    她参与思成领导的清华建筑系教师小组设计国徽,许多新的构思都是她首先提出并勾画成草图。她多次带着图版,扶病乘车到中南海,向政府领导人汇报、讲解、听取他们的意见……就如同《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里所讲:“这个好强的女子带病钻研国徽设计,每日废寝忘食,极度消耗体力。以她的个性,绝不会轻易让自己倒下,就算让她预支将来的年光,减去寿命,亦在所不惜。对于林徽因来说,这一生虽获得无数荣耀,但设计国徽则是其他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光荣。她必须全力以赴,就像在浩瀚的苍穹寻找那颗明亮的星子,在无垠的碧海寻找那朵璀璨的浪花,在万木的丛林寻找那一树伟岸的青松。

    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同等的收获,但是辛勤耕耘总是会有回报。次年,历经三个多月的努力,清华大学和中央美院设计的国徽图案完成,并在中南海怀仁堂评选。经周总理广泛征求意见,清华小组设计图案以布局严谨、构图庄重而中选。这则消息带给林徽因莫大的喜悦,如此成果,给她本就灿烂的人生再添一抹华彩。林徽因所做的一切努力,没有丝毫为了名利,她只希望有一天细数一生历程,走过的都是无悔。

    毛主席宣布国徽图案通过时,她激动得落了泪。

    这一年,林徽因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对于北京城的规划,思成和徽因的观点一致:维持这座古老城市的原貌;不要为了使它适应现代首都的需要而盲目地就地改造,否则会两败俱伤:现代需要既不能充分满足,古城也将面目全非,弄得不伦不类。

    梁思成曾以诗一样的语言向周总理描述:北京古城四周雄壮的城墙,城门上巍峨高大的城楼,紫禁城的黄瓦红墙以及美丽的街市牌楼……他是那么钟情于它们,并且提出美妙的改造构想:城墙上可以绿化,供市民游乐。壮丽宽广的城门楼可以改造成图书馆。护城河可以引进永定河水,夏日绿柳垂杨,正好放舟,冬天又可以溜冰。

    然而这只是一个文人的浪漫梦想。北海团城被拆,天安门东西两侧三座门被拆,古城墙被拆了——五百年的古城墙啊,还有包括那被多少诗人画家看作北京象征的角楼和城门,全都被判极刑。

    徽因大声疾呼、苦苦哀求,声泪俱下,恳请刀下留城:“为什么经历了几百年沧桑,解放前夕还能从炮口下抢救出来的稀世古城,在新中国的和平建设中反而要被毁弃呢?为什么我们在博物馆的玻璃橱里那么精心地保存起几块出土的残砖碎瓦,同时却又要亲手把保存完好的世界唯一的这处雄伟古建筑拆得片瓦不留呢?”

    一九五三年夏,林徽因夫妇在家中设宴招待客人。这次的客人中有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北京要拆城墙,林徽因肺疾很重,失嗓严重,仍激愤诉说,甚至指着吴晗的鼻子大声谴责。可是没用。抗争没用、哀求没用,世界上唯一完整的古都,城墙就这样被拆得一干二净。

    可是,即使无功,人们也崇敬林徽因。

    我也崇敬林徽因。

    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生命开放如同夏花,纵使短暂,却极致灿烂,不迂泥、不退缩、不小气、不拘挛、不独照亮自己。你说,她为什么不值得崇敬的呢?即使她不是林徽因?

    而她偏偏就是那个一身病骨支离,精神却极致强悍,不肯言败亦不肯言退的林徽因。她是众生,却又是众生仰望的标本。

    我是庸人,面对她,却不觉惭愧,因虽此生不能达到她这样的高度,却是心底也有愿望,不甘沉沦,想要飞翔。哪怕也如她一样,生命骤开之后骤落,花儿迅即盛放又迅即凋零。那是每一个不甘平庸的女人心底最美好、最高蹈的梦,好过无数次邂逅,好过半生艳情。

    3|花吹雪

    当时光如水,匆匆流淌而过,转眼发如雪,躺在病床,回顾一生,估计没有人不想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哪怕看上去最是平波无澜的人,一生际遇如同平铺的丝绸,平滑柔顺,可是,真的回想起来,心里未必不会有万水千山,横波巨澜。

    敢问谁的舞台上没有过生旦净丑的装扮,谁的舞台上没有青衣咿咿呀呀地唱,把人生也唱得薄凉?谁的舞台上没有过铜锤花脸哇呀呀的暴叫,岁月也随着这样的暴叫显得莫名粗犷?谁在自己的人生的舞台上没有做过红娘,女子做过莺莺,男子当过张生?那样一首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多么精致的放荡和调情!

    谁的人生敢说就那么干净?

    可是林徽因敢。

    她的人生就是那么干净。

    她的追求者众,爱她的人不敢说个个出色,可也是沙里淘金,岁月最后馈赠给她,围绕着她的三个男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出众。一个有出众的诗才,一个有出众的智慧,一个有出众的专业技能,而相同点是,他们都出众的深情。

    她一旦尘埃落定,嫁为人妇,便真的是,从一而终。这是这个浮躁的世界只能向往,无法期待的——洁净。

    世上人物,若是出众,几乎便会成为整个社会的“大众情人”,每个人都会因了心中的模子,来刻出一个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就像一百个人眼里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百个人的心中也会有一百个林徽因。

    因她的人生在历史中好比一幅“蛙声十里出山泉”的画,并无一只青蛙出镜,也听不到“咯咯啰啰”的阵阵蛙声,只有一带清溪,几只蝌蚪,悠游自在,顺流而下……留白太多,逗引人的想象。每个人都想把自己最爱、最憧憬、最向往的美好品质安在她的身上,然后,在自己心情炽热的时候,把她当成天边一弦清凉的月;在自己心情低沉、结霜、霜寒月冷的时候,又当成天边一轮清丽的太阳。

    久远的历史里,无数的人当时叱咤风云,死后化作平常,谁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做到青山埋骨处处香。可是林徽因并无这样的奢想,她却真的做到了一个字——香。

    我想,并不是佛才能化身千百亿的吧?每个人的灵魂,其实都有这个能力。在一个没有线性时间的世界里,同时地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出去,化身成“我”,化身成“他”,化身成“你”,化身成“现在”,化身成“未来”,化身成“过去”,然后在这无数个线性的时间里,各自演绎独属于化身为“那一个”的故事,及至悲喜历尽,缘劫已逝,重回那个没有线性时间的名为“天堂”的世界,到那个时候,彼此一一应对,交谈,曾经经历的思念如今已经得了报偿,曾经经历的伤害如今一笑泯去,曾经经历的一切都在重回一体的过程中,像轻烟般散去。散不去的,是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

    那么,林徽因是不是也是某一个灵魂化身千百亿中的其中之一?而她逝去之后,是不是她的灵魂还会继续化身千百亿,甚至行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人世,随时等候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重新相遇?让她的美好继续浸润这个干枯不堪的尘世?要不然,为什么逝去几十年的她,会在我们的心中,不但没有像一张被日晒雨淋变得苍黄的纸,反而越来越鲜活,越来越灵动,越来越美丽?

    说起来,美丽的东西总是不容易被人忘记,而且时时被记起。不见得风华绝代,只要纯真可爱。所以我们会怀念翁美玲;而我,甚至会怀念昨天还在我的窗栏上缠绕开放,今早就会被雨水浇败的一朵喇叭花。邻居的一只小狗,名叫“球球”,小小的个子,每天我一下班,就会跟我上楼,蹲在门口,乖乖等我给它拿猫粮做“犒赏”,而它在我们都毫不觉察的情况下,就做了妈妈,生了三个娃娃,用奶水把这三个娃娃养得茁茁壮壮,它自己却因为缺钙死亡。每次上班下班,开门关门,总恍惚好像它还蹲在门边,大睁着圆圆亮亮的眼……心里会痛。

    我宁愿相信万物都有灵魂,死后都有另一个世界,宁愿相信哪怕一朵花、一只狗,都有前生、有来世,这样即使辜负,也有报偿的期许,即使死亡,也有重逢的希望。

    凡尘喧嚣,若无一个前世来生来安放今生的灵魂,叫我们这等俗人,该是如何的绝望。不过,哪怕是不相信前世来生,不相信灵魂不灭的人,也有法子,让自己今生过得不枯败,不苍凉。爱宅院的有一处幽静的老宅,宅边还傍一株虬曲的古槐;爱书的有满壁的书可读;爱画的有满壁的画可赏;爱金石的有金石可以让自己来爱;爱步天下的,有这个天下可供你独步,旅行,玩赏。心之所系,心之所往,便是家乡。

    那么,林徽因也许未必有前世今生来世的玄奥想头,也不会在脑子里冒出什么“化身千百亿”的奇思怪想,但是,她照旧有本事有能力把自己的人生过得风姿摇曳,因为她有诗情,因为她有事业。

    我尚未活到四十七岁,不知道到那个时候自己将会是怎样一番模样,只觉得岁月如刻刀,刀刀催人老,自己现在就已经如同风烛残焰,壁龛青灯。那么,我的身体总的来说,还在六十分甚至以上,林徽因的身体状况,恐怕打给她五十分、四十分都勉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能够拼尽一身气力,在人生的末途来了一次耀眼华美的绽放。

    好比樱花。

    每个人,少年时总是意气飞扬,到老来萧疏落寞。不是时光如毒药,如水藻,如青荇,如泥,如土;是心如毒药,如水藻,如青荇,如泥,如土。自己的江湖夜雨,也许正是别人的桃李春风,而当别人千杯万杯痛饮青春,你的暮年,正擎着一灯如豆,挟霜裹雪,扑面而来。

    要的终不能够得到,不要的纷至沓来。花儿纷纷,谢了又开,蜜蜂闹嚷嚷飞舞,原来睡在青石凳上的香梦沉酣,只是一刹那间。转眼醒来,聚的已散。樱花常常在一夜之间迅猛开放,突如其来,势不可挡,然后在风中坠落,没有任何留恋。日本人称之为花吹雪。

    4|一树繁花,未曾说谎,未曾开错

    我这话又说得太偏,林徽因要的终于得到,不要的也没有缠绕身边,人生百年,她虽未过半,却终归算是过得圆满。只是她的生命,真的是如樱花一般,不要命地绽放。

    一九五一年,林徽因抱病与高庄、莫宗江、常莎娜、钱美华、孙君莲为了景泰蓝工厂做调查研究,为这门濒于停顿、失传的手工艺重新设计一批构思简洁、色调明快的民族形式图案,并且亲自到作坊里指导工人烧制样品。可惜,她的设计不邀时赏,市面上的景泰蓝仍维持着原来那种陈旧的图案——别人都四平八稳,不像她,思想奇突、先进,只用一个点摇摇晃晃地支撑。

    徽因很忙,忙得不要命的那种忙。她和思成以及莫宗江教授一道,写出了《中国建筑发展的历史阶段》这篇长文(载一九五四年第二期《建筑学报》),还为建筑系研究生开过住宅设计和建筑史方面的专题讲座,每当学生来访,就在床褥之间,“以振奋的心情尽情地为学生讲解,古往今来,对比中外,谑语雄谈,敏思遐想,使初学者思想顿感开阔。学生走后,常气力不支,卧床喘息而不能吐一言”。(吴良镛、刘小石:《梁思成文集·序》)

    梁从诫手头有两页母亲的残留信稿,最可见证她在建筑和美术方面的治学严谨。那是一九五三年前后,由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编,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建筑彩画图案》,请她审稿并作“序”,她对其中彩图的效果很不满意,写信提出了批评,其最后几段如下,兹录原文:

    (四)青绿的双调和各彩色在应用上改动的结果,在全梁彩色组合上,把主要的对比搅乱了。如将那天你社留给我的那张印好的彩画样干,同清宫中大和门中梁上彩画(庚子年日军侵入北京时,由东京帝国大学建筑专家所测绘的一图,两者正是同一规格)详细核对,比照着一起看时,问题就很明显。原来的构图是以较黯的青绿为两端箍头藻头的主调,来衬托第一条梁中段以朱为地,以彩色“吉祥草”为纹样的枋心,和第二条梁靠近枋心的左右红地吉祥草的两段藻头。两层梁架上就只出三块红色的主题,当中再隔开一块长而细的红色垫版,全梁青、绿和朱的对比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也不乱。

    从花纹的比例上看,原来的纹样细密如锦,给人的感觉非常安静,不像这次所印的那样浑圆粗大,被金和白搅得热闹嘈杂,在效果上有异常不同的表现。青绿两色都是中国的矿质颜料,它们调和相处,不黯也不跳;白色略带蜜黄,不太宽,也不突出。在另外一张彩画上看到,原是细致如少数民族边饰织纹的箍头两旁纹样,在比例上也被你们那里的艺人们在插图时放大了。总而言之,那张印样确是‘走了样’的‘和玺椀花结带’,与太和门中梁上同一格式的彩画相比,变得五彩缤纷,宾主不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聒噪喧腾,一片热闹而不知所云。从艺术效果上说,确是个失败的例子。

    徽因是个奇人!看她的话,在表述色彩和形象方面,多么准确、多么生动、多么到位!

    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参与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和建造。一九五二年,梁思成和刘开渠主持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林徽因被任命为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她和思成都担心天安门前建筑群的和谐,会被某种从苏联“老大哥”那里抄得来的青铜骑士之类的雕像破坏掉。她在“碑建会”里不停地忙碌着,除了组织工作,还亲自为碑座和碑身设计了全套饰纹,特别是底座上的一系列花圈。为了这个设计,她曾对世界各地区、各时代的花草图案进行过反复对照、研究,对笔下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描画过几十次、上百次。她床边的几乎每一个纸片上,都有她灵感突来时所匆匆勾下的某个图形,就像音乐家们匆匆记下的几个音符、一句旋律。

    同年五月,林徽因、梁思成翻译了《苏联卫国战争被毁地区之重建》一书,由上海龙门书局印行。而后,应《新观察》杂志之约,撰写《中山堂》《北海公园》《天坛》《颐和园》《雍和宫》《故宫》等一组介绍我国古建筑的文章。

    在我写书写到累极的时候,总会觉得出口气都累,恨不得立时死掉也没有关系。那么,以她的身体条件,林徽因又该是怎样的劳瘁情状?如果说一生如燃烛,别人的蜡烛只有一根烛芯,她的人生蜡烛就是两根,同时燃烧。

    可是她不怨,因为觉得值得。

    每个人行走世间,或者当总统,或者做工匠,或者种土豆,或者当农村老大妈,或者做乞讨者,或者弹琴,或者唱歌,或者事业有成,或者当家庭妇女,其实都是在为自己而活。想要在日复一日的光阴里,让自己的灵魂步步前行。好比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灵魂也许刚开始昏睡懵懂,但是渐渐地有了一线灵光,灵光渐显、渐大、渐亮,像一滴浑圆的珍珠,渐渐发出独属于自己的珠光,从生到死,无非追求的两个字:实现。

    个人价值的实现,人生意义的实现,灵魂境界的实现。

    月缺月圆的凄凉怅惘,蚀骨剜心的苦楚伤痛,脚下步步踩着的都是棘刺荆针,为的是在即离人世,回顾人生,一边想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一边觉得这一生没有白活。因为经历了得到与失去,不舍到舍得,一颗心终于平静了,这个世界都圆满,了无缺憾。

    那么,当林徽因撑着支离病骨,一边咳着,喘着,一边临窗临眺,有没有想过此生过得怎么样?

    她想到过徐志摩吗?

    那个永远逝去的人,永远定格在了年轻,永远定格在了深情,让人永远不再遗忘,也许他的死,就是为的能够在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中,得到这样的效果。而他也确实得到了。林徽因对他不能忘、不肯忘、不忍忘、不舍得忘,忘不了。

    哪怕金岳霖时时相伴,梁思成疼宠一生,都填不满心中那个逝者挖出来的空洞。

    真正用来填满了这个空洞的,或者说,用来遗忘这个空洞的,就是她呕心沥血的事业,和她的一首首诗。若她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一本诗集,那徐志摩,就是写在她的诗集旁边的一行行细楷小字的朱批。

    那是她注定不能遗忘的《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像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这样的话,能写出来的,只有她。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水面皱起像鱼鳞的锦”,这样的话,能写出来的,亦只有她。

    锦心绣口,大概就是说的林徽因吧。

    她把人生过成一树花还不算,还把心也开成花的模样;她把人生过成一汪静湖还不算,心也波光闪耀,如同鱼鳞的锦缎。这样的美好,让人想象不到她禁受身体的折磨,想象不到她经历情感的殇。她的往事疼痛,她的人生却总是美好。人生易散,盛筵难久,聚也罢散也罢,到了总归是好了吧,她的一生总算过得有惊无险,诱惑多多,未曾湿鞋,未曾湿脚;一树繁花,都未曾说谎,都未曾开错。

    5|观音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不识愁滋味,拼命挥霍青春,歌楼听雨,身上偎着挨着的是如丝如缎的香肌;壮年身家飘零,天涯羁旅,江阔云低,只听断雁声声,想故乡却回不去故乡;不知不觉人渐老去,喧嚣奔腾的欲望已经平息,建功立业的壮志已经平息,两鬓的斑白里,糅进的,是曾经的悲欢离合的滋味,及至后来,心头一片淡然。雨,爱下不下,管他下在河里,下在湖里,下在海里,下在陆地,下在心头,下在生命里。

    我真羡慕。

    我正当壮年,羡慕少年,也羡慕老去。

    少年恣意,老去淡然,唯有壮年最尴尬。因想恣意无法恣意,想淡然又无法淡然。这样的滋味,好比身处荆棘,心裹炽炭。

    可是,想必少年向往壮年,好比花苞羡慕盛开的花瓣,向往壮年的强健,向往壮年的自由,向往壮年的壮士风范,向往壮年的能承受,敢承担;老年亦是向往壮年,好比落红羡慕盛开的花瓣,因爱也能爱,恨也能恨,搂着美人的时候,也能真正享受到美人的风情,悲壮苍凉的时候,宛似吹奏胡笳声声,哪怕苍凉,气圆声润,断不似老年来喉干声咽,吹也吹不来的玉人楼头关山月。

    到底什么时候,心才能安稳此处,不再羡慕别枝明月?

    奇怪的是,林徽因给人的感觉,却总是安稳的。好比少年的时候便安于少年的脆快伶俐;及长,又安于爱情的纯真甜蜜;再长,又安于婚姻的平安稳固,甚至曾经深爱过的恋人的死,也没有让她崩溃;到她的生命和岁月的末期,她始终是怀一颗安稳的心,坐看霜林染红叶。

    而她,便是那一片经霜的红叶,挂在枝头,让人想起一幅画来,雪地里一树僵枝,枯如铁笔,一片红叶缀于枝头,是黑与白的颜色里,唯一的一抹红,美得苍凉、美得壮烈、美得安静、美得不似凡尘景色。桃源望断,月迷津渡,她是哪家走失的仙子,在人间逛了一遭,遗留下这般景致?

    有人说她“爱现”,走到哪里都喜欢吸引别人的目光,尤其善于吸引男士的目光,让一众男人抬头仰望。说这话的人忘了,不是哪个人喜欢吸引别人的目光,就能吸引别人的目光,人的眼睛是最爱美的人体器官,哪里漂亮就望向哪里去,而哪里有才华、有气质,更是贪婪地攫取这美好的气息,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漏泄。林徽因的超凡出众,典雅出尘已经使她不自觉地做出种种气质高华的举动来,怎怨得会吸引人们的目光呢?

    谁让她系出名门?

    谁让她遍游世界?

    谁让她阅赏繁华?

    谁让她历经战火?

    谁让她布衣粗衫?

    谁让她量油买盐?

    谁让她被爱慕者团团围绕如同花萼围绕花瓣?

    谁让她缠绵病榻容颜枯槁不复昔日风华?

    谁让她从生到死既从无不优雅又从不刻意优雅?

    谁让她一身瘦骨如黛玉,满身诗情如同寒梅冬令着乱花?

    这样的女子身上注定会发生让人感兴趣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注定她是佳人,有人扮演才子;这样的故事注定有夏咏花冬咏雪。可是她不是只高蹈云端,她还活在凡尘。所以,她除了是一个美轮美奂的“自然人”,还是一个成就斐然的“社会人”。

    一九五三年十月,林徽因当选为建筑学会理事,并任《建筑学报》编委。

    第二届全国文代会,她也在被邀之列。

    一九五四年,林徽因五十岁,当选为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高规格的、同范围的、不同高度、不同景深的圈子,不约而同地向她递出橄榄枝。因为她做到了,因为她值得。

    可是,她却再也,再也不能穿行世间,做萍客。

    再也不能仰观飞甍,远视流萤;再也不能与鸥鹭为伴,见锦鳞游泳;再也不能迎接晓日,挥别星光;再也不能与人聚散虽是两匆匆,却都能彼此脸上挂起真挚的笑容;再也不能山水中留下倩影,天地间发散芬芳。

    此生邂逅无数,未见她对人白眼相加。所有人于她似乎都是客,并不能形神相亲,却又如对亲密的家人,不会白眼相看。她待人少锋芒,多良善,说话虽爽利,却言多无心,绝无阴狠。和她相遇的人,令她牢记心头的未必没有——而是一定会有,却是极少,如同雪地里开樱桃,大多一个转身即已忘却;而这份行走人间的淡漠与悠远,有着更少牵挂的诗意的淡然。

    而这样越行越远中,她的人生的少年已经行过,壮年也已经走完,别人年龄中的壮年,恰是她人生中的老年,已经呼啸而来,染白了她的乌发,冻青了她的红颜,若无鲜血,苍白的时间甚至无法加以点染。

    她曾经写过人间四月天,却是终将要从四月明媚的晴天丽日里走出来,流光匆匆,乍一看红了樱桃,乍一看绿了芭蕉,乍一看江湖山色全都变老了。人生的秋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而林徽因,也病倒了。

    我曾经有若干时日,不明原因没日没夜地咳。白天尚且好说,有工作,还有生活细节,一边咳着,一边做着,一个白天就能混过去了;及至夜深人静,咳得裂肺撕心,放亦放不平,躺亦躺不倒,只好倚枕半坐;半坐也是咳,又怕咳醒了身边人,于是便起身,到客厅,坐下,继续咳。盛夏的夜,汗流浃背,却觉得前肺和后心洞穿,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就这么一坐一整夜,睡了咳醒,醒了再咳。

    整整一周,劳瘁折磨。

    后来竟莫名其妙又好了。

    林徽因的病,却是好不了的。

    她的生命真的已经走到晚秋,一身病骨辗转奔波,又鞠躬尽瘁,不知保养,或者百废待兴,顾不得保养,命如枯柴,被她的激情和热情猛烈燃烧,如今,是要烧到尽头。偏偏她得的也是这么个咳咳喘喘的病,我一个星期尚且觉得苦痛折磨,更哪堪她一病就是好多个年头呢?说实话,我一向自命强悍,却绝对、绝对不敌林徽因的坚强。单凭她一边咳着喘着,一边做着事,让生命的每一日都不肯白过,她就是当之无愧的强者。一个弱柳扶风的强者,一个身如蒲草、命如悬丝、心却盛花开放不败的强者。

    诸葛亮乘车“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每读《三国演义》,这“秋风吹面,彻骨生寒”,心头不由万分凄凉。及至读到他向天借寿,也被人把七星灯踏破,更是心胆欲裂,觉苍天无情。林徽因晚秋病情暴发,住进同仁医院,到这个时候,一个娉婷伶仃弱女子,更该觉得“秋风吹面,彻骨生寒”,更该觉得有心做事,无力回天了吧。

    她的心境,又该有多凄凉呢。

    可是很奇怪,她是不能再行山渡川,不能再野外拈花嗅朵,不能再攀上爬下,不能再欣赏和挖掘古建筑被风尘湮灭的风华,可是,她还有手中的笔呀。

    整整四年,卧床不起,她此时真应了越剧中黛玉自诉的唱词:“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了骨肉亲”,笔不停挥,坚持创作,不唯诗歌,她还为古建筑写学术报告,写有关古建筑的书。我真不晓得,她用着怎样的毅力,做着这些事情。而这些事情,恐怕也不是只有毅力能做得到吧?因为她心里爱,所以不肯放,放不下。放下便是背叛。

    她的精神的强大,是红尘浊世里心如蓬草,无凭无着的男男女女唯有仰望,不可企及的。

    可是,她身如蓬草,命亦如蓬草,这是她没有办法与那些身健体轻、红光满面、欲海沉浮的浊世男女企及的。每念及此,又想起那个故事:“孙子荆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

    真是,老天爷让这些人活着,却让那个人死去。

    林徽因来到人世,好似历幻,好似历劫,幻劫历毕,便要辞别。此时不晓得她这么爱美的人,当年一袭白衣,还要“臭美”,说我这个样子,男人见了一定会晕倒吧;如今却是形容枯槁,白发满鬓,就便有几许残红也早随了逝水,如今的她,一派秋凉情怀。

    每个生物都在生、在老,秋花惨淡,天边亦黄了秋草,秋虫唧唧,填满了荒芜辽远的汉阳道,当年那个白衣黑裙,鬓边乌光的少女,去哪里了呢?聪明的,你告诉我。

    林徽因是不幸的,此一生经历过离别,经历过丧乱,可是她又是幸运的,因为始终有爱人相伴——爱她的人相伴。时至如今,我真的分不清楚到底谁更爱她多一点,或者谁最爱她在心头,可是,徐志摩是爱她的,有诗为证;老金是爱她的,有老金的泪水与独守为证;梁思成是爱她的,若非爱她,何苦一路陪她走来,这么一个风中烛焰一样,再无风情可言的病人?

    今时今世,色衰爱弛的事还少吗?古代这样的事,又能少到哪里?

    情至浓时,即使君王也肯和爱人共分一个桃子来吃;及至情淡,这个君王便会凌厉质问:当年,你是不是把你的剩桃子给朕吃?

    她是色如春花已谢,鬓如墨画已白,可是,她把美丽留给了岁月,岁月把她的美丽如同干花,好好收藏在书页,留存今日,让我们一一翻阅。

    然后,再次把她拿出来,爱。

    爱她的灵魂。

    爱她的志气。

    爱她的容颜。

    爱她爱这个世界的心。

    她好比下凡的观音。

    6|绝世夫妻

    不知道在哪里,读过这样一句话,一瞬间苍凉遍布,红颜变白发。它说:“人生就是由一个个未竟之志铺起来的。”

    是的,是的。

    多年以前,一个文友——我并不认得,却是听朋友讲的,得绝症病卧在床,对去看望他的人说:“我刚想出散文的另一种写法呢,可惜却要死了……”

    还有一个伯母,一生节俭贫苦,临死前说:“我还有几百块钱没有花呢……”

    是不是每个人临死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遗憾?谁是圆满自足,了无抱憾地离开这个世界的?

    我不知道林徽因有没有这样的抱憾。只知道,她的一切其实还都在未完成,但是,她的生命已走到尽头。

    一九五四年,徽因的病情急剧恶化,每天都在床上艰难地咳喘,整夜地不能入睡,眼窝深陷,全身瘦得叫人害怕,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大约在一九五五年初,思成得重病入同仁医院,紧接着徽因也住进了他隔壁的病房。

    这时再冰也做了母亲,产假后赶到医院看望他们。两个多月不见,徽因竟这样虚弱,但精神一点没变,见到女儿时情绪极好,眼中闪耀着喜悦和怜爱的光芒,高兴地向护士们说:“这是我的女儿,看她多健康啊!”徽因一辈子最缺的就是健康,所以看见一顿吃得下二十来个大饺子的小肉球外甥女她也爱,看见自己的女儿这样健康,她也自豪,就像金岳霖自豪地说:“我虽然是个光棍,可我的朋友都是有家的!“

    但是,健康永远不属于她了,她已经衰弱得难以讲话。

    在她虚弱的时候,竟提出要和张幼仪见一面。后来,张幼仪在自传中说道:“一个朋友来对我说,林徽因在医院里,刚熬过肺结核大手术,大概活不久了。做啥林徽因要见我?要我带着阿欢和孙辈去。她虚弱得不能说话,只看着我们,头摆来摆去,好像打量我,我不晓得她想看什么。大概是我不好看,也绷着脸……我想,她此刻要见我一面,是因为她爱徐志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她即使嫁给了梁思成,也一直爱徐志摩。”

    三月三十一日深夜,徽因对护士说,她要见一见思成。护士却回答:夜深了,有话明天再谈吧。她哪有力气等到明天!第二天清晨,她悄然地离开了人间。那最后的几句话,她竟没有机会说出。

    为什么这么多人耽于徽因的才和美?她的才是好的,美也是好的,可是这些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她的一颗用金子打成的心,七窍玲珑,让人想起故宫博物院里保存的那个大吉葫芦。一个小小的葫芦,上面精雕细镂了那么多繁复的花纹,如苏州园林,湘绣花饰,方寸间有一种不为人知的、落寞的精致。徽因也是一个有着繁复美好花纹的容器,用一生的时间雕刻自己,越刻越精致,却如一根好木,细雕细镂,比而又比,玲珑细巧的同时,也脆弱无比。让人想起宋璟《梅花赋》里一句话:“艳于春者,望秋先零;盛于夏者,未冬已萎。”而她果然得命如此。她的结局更是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思成被扶到这个病房,从不流泪的他哭得不能自已,坐在徽因床边只是重复着:“受罪呀!受罪呀!徽你真受罪呀!”

    此时,他们是一对平凡夫妻,不是取得皎皎如日月的成就的非凡男女。林徽因躺在病床,一身瘦骨,风华已逝,但是,却留下一个绝美的影像,给后人代代缅怀,因为她的美、她的静、她的高度。她走在云端如行在尘世,行在尘世又如云端漫步,她无论是下凡历幻还是下凡历劫,此生幻既有,劫亦生,此生虽未至高龄,也算圆满。

    我是众生,看着她,亦并不觉得惭愧,因自己也有一颗仰望的心,哪怕取得不了如她的成就,也觉是平生一个知交。她的灵魂可作指引,哪怕是在历史的黑色夜空里发出萤火虫的光亮,也足以照亮一代又一代人的心房。这大概,就是林徽因至今被人缅怀的原因。

    林徽因圆满了。可是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三个男人爱她,以及她的清高出尘、芳香如桃、静美似莲,都不是她圆满的主要原因,她的圆满,是因为她凭自己的力量,描画出了她最高境界的一种人生。她没有庸碌,没有鄙俗,虽略有自恋,但却心系天下,心系苍生,乱云飞渡仍从容。

    谁都在寻梦,她的梦格局阔大,一轮圆月照天心。

    梁思成爱不爱徽因?有人考证出不爱,不然不至于续娶林洙;徽因爱不爱梁思成?也有人考证出不爱,不然不至于把徐志摩飞机失事的残片挂在卧室以示悼念。可是,你看看他们这一路上山长水长,你病我病,一个出外考察,一个在内理家,或者两个人干脆全部披挂上阵,哪一对夫妻能做到这样?

    读到一篇文章,题目叫作《闲谈好男人》,兹录原文片段如下:

    林徽因与梁思成的婚姻,多年来议论中讲林或有感情以外的考虑。然而,我的一个朋友是梁家亲戚,回忆起家人谈梁林,那种羡慕与略带酸意的语调,即便隔了几十年仍然让人感觉扑面而来——林徽因在建筑设计上有着过人的敏感,然而,只有她的家人知道,这位才女在和梁思成一起工作的日子,从来只画出草图就要撂挑子。后面,自有梁思成来细细地将草图变成完美的成品。而才女林徽因这时便会以顽皮小女人的姿态出现,用各种吃食来讨好思成。

    这段轶事,我是二〇〇三年的时候才知道的,后来以之询于美院参加过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组的教授,那位一贯艺术家风度极强的老先生,脸上露出的是孩子气的微笑。

    “梁思成不在的时候,林徽因的图并不是不能自己画。”

    这样的逸事,正好做了恩爱夫妻的佐证。

    不过,恩爱夫妻也会吵,而且吵起来徽因往往占上风——她的嘴快。在吴荔明的《公公梁启超、二舅梁思成、二舅妈林徽因生活轶事》里就有相关的描写:

    北平解放初期,那时二舅妈徽因的身体还很弱,因为她年轻时,曾得过肺结核,一九四七年结核菌又侵入她的肾,不得不动大手术切除了一个肾,因此她很少出门。记得有一次全家在大姨家聚会,二舅妈也和二舅一起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因为每次全家聚会,二舅妈和三舅思永都从不出席,他们身体太不好了。二舅妈的到来是太难得了,那天天气很好,大家在象鼻子中坑3号这小四合院里欣赏大姨种的葡萄和各色各样的花。突然二舅妈说话的声调高了起来,而且飞快不停地说,二舅不时慢条斯理地轻声反驳,原来他们对花草的布局有不同的看法。外婆王桂荃把我们大家轰进屋里,只留下大姨在那里“调解”。外婆对我们说:“唉!他们是一对爱吵嘴的‘欢喜冤家’,别管他们,一会儿就没事了。”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就“雨过天晴”了。

    柴米油盐过夫妻,谁家又能不吵嘴?徐志摩看见的是她的美、她的才,金岳霖看到的是她的美、她的才,但是,夜深无人,她咳、喘、呛,都只有思成看得见、听得见,她的难过如果有一百分,思成心里感受到九十九分还挂零。他们两人的地方,有一半是别人到得去的,还有一半是别人到不去的。

    徽因和思成为考察古建筑到处奔波,为一处处庙宇、殿堂验明正身,有能力研究,却无能力保护。当年她在顽强抗争之后留下一句话:“有一天,他们后悔了,想再盖,也只能盖个假古董了。”果然不幸言中。徽因若是泉下有知,看到今天那无数拔地而起、傲视着古城原来沉静和谐的天际线的现代乃至“超现代”的高层建筑,看到古城的美被毫不留情地破坏,她不会幸灾乐祸地说:看,我早就警告过你们!而仍旧会痛心疾首,大声呼吁。但她的声音,仍旧会被经济的滚滚浪潮淹没。文化艺术,终究顶不过经济的挑战。

    四面楚歌包围住的,是这一对绝世夫妻。

    她和他站在一个水平线上,看到一样遥远的过去和未来,体味到古迹被毁时,同样深重的痛苦的悲哀。而徽因以重病之躯东奔西走,不惜上书权贵,哑着嗓子拍桌子,妄图保护下一些什么来的举动,看似疯狂,却是一个学者最大的悲哀,同时,也是梁思成的悲哀。

    他们的幸与不幸,有爱情与无爱情,我们没有资格加以评判,这样的草木其身、金玉其心的夫妻,在我们这个尘世,能找出几对?

    7|还给时间

    一九三三年的萧乾,还是燕大一学子,文学才能却已如布袋里的锥子,时时露出微锐的光。他的一篇《蚕》得沈从文先生之力,发表在《大公报·文艺》版上。亲见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虽然排版密密麻麻,硬把五六千字的长文塞进四千字的容量里面,实在有碍观瞻,也毕竟算是“微恙”,抵不过这篇文章给他身心的喜悦,使天地日月都变得新鲜,如他亲口所讲:“心里的滋味和感觉仿佛都很异样。”(《一代才女林徽因》)

    也正是因了这篇文章,林徽因“发现”了他,请沈从文先生转致意,邀请他去“太太的客厅”——冰心做了一篇小说《太太的客厅》,好事者便以为里面那个女主人即是影射林徽因,干脆就把林徽因家里的文艺沙龙称为“太太的客厅”。撇开讽刺意味不谈,这个冠名很合实情,我们不妨借来一用——这绝不是一间普通的客厅,它的妙处不在有无奢华的陈设,璀璨的水晶灯,和灯下红红绿绿的妙人儿,别家的客厅也许鬓影如云,衣香袭人,她家的客厅却是代表了当时心智与才力的高水准,一代精锐之士纷纭。

    经常参加沙龙的有新月社的诗人,有《晨报》副刊的编辑和作者,比如沈从文、萧乾、金岳霖、李健吾,还有林徽因和梁思成学界的许多亲朋故旧,世交好友。这些学人个个宛如上好的绸缎,经是中国传统文化,纬是“五四”的民主科学,同时又在上面织了西方文化的金线。

    萧乾还是一把生丝、一枚青枣,一个既无业绩也未博得大名的小青年,自然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林徽因读过他的《蚕》之后,满可以慵懒地赞几个字——“还不错”,就如黛玉夸莺儿用柳条柳叶儿编的玲珑过梁的精致小花篮,然后漫不经心搁在一边。

    但是林徽因却请了他来。这一举动,仿佛一根红线从古一路蔓延到今天。全凭了它,才成就了“枝上好鸟处处鸣”的一派春夏盛景——这根红线有一个名目,叫作“声应气求,后先推挽”。

    新中国成立后,萧乾再看到的徽因,已经病得很严重,却又似完全没病,满怀激情地投入国徽设计当中。

    不过,毕竟时间的脚步匆匆,陌头杨柳绿无情,徽因还是老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二次文代会上。会场里,徽因远远看见萧乾,就招他坐在自己身边。萧乾握握她的手,叫一声以往所有朋友给予她的昵称:“小姐。”

    徽因不胜感慨,语调伤感:“哎呀,还小姐哪,都老成什么样子啦。”

    美人迟暮总让人哀伤,所有的安慰都是虚比浮词。不过,萧乾仍旧真诚地安慰道:“精神不老,就永远也不会老。”

    怎么会永远不“老”呢?仅仅过了一年,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噩耗就来了。

    缅怀这位逝去已远的小姐,萧乾不无遗憾:

    “现在要出版的《林徽因文集》里所收的作品,从数量上来说,同徽因从事文艺写作的漫长岁月确实是很不相称的。一方面,这是由于她一生花了不少时间去当啦啦队,鼓励旁人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兴趣广泛,文艺不过是其中之一。她在英美都学过建筑,在耶鲁大学还从名师贝克尔教授攻过舞台设计。我在她家里曾见过她画的水彩,一九三五年秋天曹禺在天津主演莫里哀的《悭吝人》时,是她担任的设计。”(《一代才女林徽因》)

    我读过萧乾编发的徽因作品《模影零篇》,里面全是可怜的人,可爱的人,既可怜又可爱的人。流丽柔婉的笔触,巧妙结就的构思,然后就惆怅地发现,我有了和萧乾一样的遗憾:假如她一直写下去,她会登上一个什么样的顶峰,笔端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记住她的,就不会单单是一句“你是人间四月天”!

    在量少质高的作品背后,活泛着一个述而不作的丽影。她宁肯把大量时间用来和朋友谈心,用这种方式鼓励别人,分享自己蓬勃的思想,而不笔耕不辍,写下锦绣文章,这也算是一大奇观吧。少有人采取这样的生活方式,简直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独特风景。

    说到底,写作于她,只不过一撮椒盐、几粒花椒、两点香油,用来调味,却不是主餐。她的生活的盛筵里面,满满一桌子的花团锦簇:研究建筑,搞舞美,开沙龙,兴致勃勃地谈话、争论、交友……还有生病。五十一年的生命,不同于泉石野生涯的散淡,却如焰火,砰然绽开,扮亮一时的夜空。

    一九八四年,萧乾提笔忆徽因。当年青青一学子,如今苍苍一老翁,萧乾的笔下越发地成熟、干练、简洁、深沉:

    “这位出身书香门第,天资禀赋非凡,又受到高深教育的一代才女,生在多灾多难的岁月里,一辈子病魔缠身,战争期间颠沛流离,全国解放后只过了短短六年就溘然离去人间,怎能不令人心酸!”

    不愧是大作家,几个短句概括了徽因的一生,既无遗漏,又不臃肿,减无可减,增无可增。两行字如一面镜,透过它们,看到的是数十年前,那一缕任何人都无可替代的芳魂。

    到如今,她把属于尘土的还给尘土,把属于天空的还给天空,把属于时间的还给了时间。

    时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时间尽了,一切奢侈与华美都成记忆,盛筵散场。而桃花,那灼灼其华,美与静都在极致的桃花,在时间无边无涯的倒影里,片片落下。

    8|死如秋叶之静美

    人生如棋局局新。人之所以痴迷下棋,就是因为它可以排兵布阵,杀伐决断,可以异军突起,死地重生,不到最后一刻,输赢从无定论。

    可是世上人,往大了说,千百亿;往小了说,他,我,你,再更小一点的说,便只有一个“我”字。有一日隔着办公室的朝阳大玻璃门往外看,街道上明晃晃铺金,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刹那,虽说是我正站在门外,却觉得门外有一个我正在扫大街,一个我正骑自行车经过,一个我正叫卖水果,一个我正抬头看着对面的凌霄塔,一个我正坐在门前结毛线,一个我正打一把伞,袅袅婷婷,步过街头。好多个我,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别的人呢,全都是“我”呀。

    那么,这个牌局岂不是在我和我对弈?赢也是我赢,输也是我输。

    二人相争,打人的也是我,被打的也是我;你伤害了我,也便是伤害了你自己;我伤害了你,也便是伤害了我自己。而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我死了一次;每一声新生婴儿的试啼,我都伴随着她或者他重生。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庞大的灵魂分解出的无数个细小的灵魂,演着一场各自为战的戏,战到后来,相逢一笑,恩仇俱泯,重新回归,而这个庞大的灵魂,我们可以名之为佛、名之为神。

    而我们便可以这样想,林徽因,也是一个“我”,怪不得我们会这么喜欢她,因为从她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清净、雅洁,如一朵净莲花开。

    纵观林徽因的一生,她好似过的是全无规划的一生,但却不匆促,不凌乱。她虽出身名门,却不过分单纯;她虽在社会上行走,又不过分复杂和有心计。她不如花、不如棋,也不似书、不似琴,可她又似花、似棋、如书、如琴。时光在她的岁月里温情地淌过,她的根深植在红尘,芳香飘上天空。

    有人羡慕她的高华,有人仰视她的才情,有人叹她命好,有人惜她早殇,苍茫世间,有神灵下视尘寰,它让我们的肉身生,又让我们的肉身死,生与死于我们是肇端与止息,而于它,不过就是一场轮回的一个新开始和下一场轮回的又一个新开始。生命生生不息。林徽因的灵魂也生生不息。

    那么,她有一缕灵魂降生在我们这个红尘浊世了吗?是男身,是女身?何种模样,做何种营生,把人生经营到了何种境界?不过,我有理由相信,即使她此生如丐,也必不是寻常的丐。假如说人的灵魂始终处于进化之中,一世一世的投生不过是为的进化的方便,那么,她的灵魂当时已经进化到如斯地步,到了今世,也必不肯自蹈污泥,欺诈、瞒骗,于红尘中不知羞地旋转。无论怎样,她将始终把自己的人生活在晴朗、美好的四月天。

    就是不知道,当林徽因当年躺在病床,言动不能,她的思绪,究竟飞到了何方。

    外面已是薄春天气,鸟儿如同对钩,挂在柳枝,云本无心,亦无碍,只在空中悠悠来去。春天的花其实最好看,因为没有树叶相衬,憋了一冬的生机都化成了花朵绽放,大者如杯,小者米碎,艳红嫣白。

    生机渐逝,死亡近逼,玲珑剔透的她,经过病床苦痛的咳嗽辗转,怕是早已对生不再有过分的留恋,转而期待宁静地死。而她在潜意识里,怕也明白,看似的死亡,其实不过是蝉蜕一般,用以迎接一段新生而已。她是热爱生命的,所以,她当也会格外欢迎这样有期待的死,而所谓的离别,也不过是转过一个街角,换上一副形象,再一次,再一次地,觌面相逢。更何况,在劫波渡尽的那一头,忘川河畔,说不定,真的有一个颀长清秀的模糊人影,等着与她倾诉当年的爱别离。

    那么,她想到过那个生身之地吗?那个古老的城。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风清听漏惊乡梦,灯下闻歌乱别愁……也许,当她的灵魂终于挣脱这个羸病的躯壳,想要再最后看一眼的,便是那湮逝在数十载光阴里的院落和花如雪,那碧水青天。

    让我们记住这个日子吧: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这样的日子,让我们再一次想起了她的诗: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

    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

    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

    你是天真,庄严,

    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

    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

    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的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她一生才气奢侈如同豪富铺张,际遇华美如同锦缎丝绣,平生热闹簇簇,是太太的客厅的女主人和情爱纠葛大戏的女主角,此时云无心出岫已是够久,鸟倦飞而知还的时刻来到。所以,也让我们记住她逝去的年龄:五十一岁。她病逝于北京的同仁医院。静静逝去,临终谁也未见。想起一句话:“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

    9|心若安好,便是晴天

    到得此时,一场大戏的主角,已经四去其二,徐志摩先一步告退,振袖隐入云水,徽因第二个翩然转身,惊鸿没入云端。独剩下梁思成与金岳霖。梁思成我不念,他有子有女,后又续娶,自有后半世的福分与温暖。

    我独独心疼老金。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金岳霖从心里开出来的那朵爱情之花,让他此生如焰,燃烛到天明。这个世上,除了徽因,谁也不是渡他的观音。

    又有人说:“乌托邦是多种多样的,在孔成眼里是诗,在普鲁斯特眼中是追忆,在博尔斯眼中是智慧,在海德格尔眼中是思想。”那么,林徽因便是金岳霖爱的乌托邦。

    林徽因和徐志摩,就是童话,和梁思成,是日子,和金岳霖,是一张素绢,上面横竖都是丝(思),却没来得及写诗。

    古人曾将恋人的情感分为五种类型:草木之情、浪花之情、金玉之情、珍珠之情和钻石之情。徐志摩和林徽因的爱情算是浪花之情,梁思成于她则如金如玉,金岳霖看她则如珍珠钻石。林徽因与徐志摩是一生一次,与梁思成是一生一世,与金岳霖呢,是一生也不是一生、一次也不是一次,她是他命里的明月光、朱砂痣。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能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金岳霖对林徽因的爱,永不止息。

    看电影《大鼻子情圣》,西哈诺是一个极有风度的骑士,也极有才华,既勇敢,又仗义。他暗恋美丽的表妹,自己的脸上却长着一个大鼻子。因为这个,他甚至不敢向表妹示爱。

    而她的表妹却和另一个草包帅哥一见钟情,并托他照顾和他一同应征入伍的情人,他忍痛应承,并且替小帅哥给表妹写情书。而表妹因为这些情书,热烈地爱着这个小帅哥——事实上,这个小帅哥甚至都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夜晚,风雨大作,表妹听着小帅哥在她的房门外情话绵绵,心头激动,却不晓得,这个出口成章的恋人,是她的大鼻子表哥。

    战争来了,情人战死了,表妹为他入修道院守节。西哈诺被人加害,临死诉说遗言,表妹终于从他的语气中,分辨出原来这才是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夜晚声音的主人;同时也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深爱着的,是这个大鼻子。

    在表妹的拥抱中,西哈诺说了最后的话:“可是,亲爱的爱人,我不爱你。”

    为什么,我会自动代入金岳霖?

    因为他也是会说这句话的人。

    只是从此,此生缘分尽矣,逝者已随云水,生者苦苦思念,亦是无可如何。无论生离死别,只要是别离都摧心肝——摧生者的心肝。

    偶翻纳兰性德的《饮水词》,看到一句“风絮飘残已化萍”,词意不过是援引古说,讲杨絮飘零,会入水化作浮萍;那么杨絮便是浮萍的前世,浮萍便是杨絮的今生。几天前,家人闲话,说起早逝的祖母。母亲说这么多年,谁都不肯给她上一次坟。我的父亲此时已七十余岁,平生胆小,一向怕打雷、怕坟地,现今正端坐如佛,乖乖看电视,却忽然大声抽泣。当时不以为然,我是无神论者,偏要讲往生,安慰他说不要哭,上不上坟都没关系的,人早转生,如絮化萍,我们所见,只是一座空坟;可是现在想起,却心里酸痛,因为它印证了书中的一句话:“我死了,是你们活着的人面对死亡。”

    这是死者对于生者的最后宣言。是的,逝者早得解脱,面对死亡的,从来,一直,永远,都是生者。人的死亡原本便不是悲剧,而老金此后的孤独和寂寞,甚至让我想,在他死亡的那一刻,更不是什么悲剧,而是解脱,抑或说在另一头、另一个世界,那个身姿仍旧那么娉婷美好,她在遥遥对他笑。

    一九五五年,在徽因的追悼会上,金岳霖和邓以蜇联名给她写了一副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据从诫讲,思成告诉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首诗是母亲在从诫出生后的喜悦中为小儿而作,徽因是个把母爱不表现在面上的人,从未对儿子说起过这件事,时人多把它当成爱情诗来读。但若是读成一首亲子诗,里面的亲子之爱又风雨琳琅、漫山遍野。

    李叔同,即弘一大师,作词似纳兰性德,性情与家世也与其相似。“其书画金石,使一切有情皆志气廉立”,又做的好油画,弹的好钢琴,无人能及。日本留学时还会演剧,相貌俊秀到能扮茶花女。一切事情在他行来无有不妥、无有不会,是天分极高的一个人。就像《红楼梦》里,曹氏所说,秀气所钟。他的后来出家修行,也是为的追求精神上的最高境界。

    感觉林徽因也与他有些相似。天分高、才气大,秀气所钟,惹人妒羡。“梁上君子,林下美人”,是蒙老友金岳霖所赐的一对戏联,梁思成是君子,这一点已经无可否认,林徽因是美人,这一点也毋庸置疑。这副对联这样形象地概括了两个人的一生。但是,徽因倒是并没有什么“林下之风”,也不做出世之想,虽然作诗的时候,她喜欢一袭白衣、一炷清香、一瓶插花,浅吟低唱,但是,这种优雅和闲适的时光太短,她的态度始终极为入世,生命燃烧太烈,成就的是一个彩凤一样亮烈的林徽因,而不是白衣飘飘的“准仙子”。

    杜牧诗云:“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梨雪如旧,凭栏无人。遥想当年埋骨处,此日北平土亦香。

    她与杭州的缘分,在死后若干年,再续一次。因为二〇〇七年,林徽因纪念碑落户杭州花港观鱼公园,由杭州市政府和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共同建造,墓碑上写的是“建筑师林徽因之墓”。虽则她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而她的光荣与梦想,却是在建筑。杭州替她庄重定位,而在我们寻常人心中,她仍旧是那个拈笔写诗的人,那朵娉婷的芳莲。

    而那芳香如歌,不绝如缕,丝丝渺远,如同月光,清辉洒遍。

    罗斯特·沃辛顿·雷蒙德是个作家、编辑、演说家、理论家、老师、小说家、采矿咨询师、执业律师,生于一八四〇年,卒于一九一八年,他最著名的话就是:生命是永恒的;爱是不朽的;死亡仅是个地平线,地平线仅仅是视野的局限。

    所以我们不为她的远行悲伤,不为她的逝去彷徨,她留下了暖,留下了爱,留下了光,人间四月并未芳菲尽,山寺桃花也灼灼开。

    山水迢递,传达着一个又一个红尘虚影里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是你、是我、是他、是林徽因、是梁思成、是徐志摩、是金岳霖,到最后,都汇成了一个字:我。

    “我”是林徽因,林徽因是“我”。“我们”是林徽因,林徽因是“我们”。世间匆匆,花谢残红,路正长、风正徐、花正香。上一世我们就此别过,这一世也许我们已然重逢,到下一世,我们仍旧会彼此相依相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若是这样一想,这世上便没有生、老、病、苦、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而一颗心,从此安然。真是此后山长水遥,心若安好,便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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