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进取人生-议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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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

    临武君①与孙卿子②议兵于赵孝成王前,王曰:“请问兵要?”临武君对曰:“上得天肘,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

    【注释】

    ①临武君:楚国将领,姓名不详,当时在赵国。②孙卿子:即荀况。赵孝成王:名丹,公元前265~前245年在位。

    【译文】

    临武君和荀卿在赵孝成王面前议论用兵之道。赵孝成王说:“请问用兵的要领是什么?”临武君回答说:“上取得有利于攻战的自然气候条件,下取得地理上的有利形势,观察好敌人的变动情况,比敌人后行动但比敌人先到达,这就是用兵的要领。”

    【原文】

    孙卿子曰:“不然!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①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附民而已。”

    【注释】

    ①六马:古代帝王的车用六匹马拉,“六马”指同拉一辆车的六匹马。

    【译文】

    荀卿说:“不对。我所听说的古代的方法,大凡用兵打仗的根本在于使民众和自己团结一致。如果弓箭不协调,那么后羿也不能用它来射中微小的目标;如果六匹马不协调,那么造父也不能靠它们到达远方;如果民众不亲近归附君主,那么商汤、周武王也不能一定打胜仗。所以善于使民众归附的人,这才是善于用兵的人。所以用兵的要领就在善于使民众归附自己罢了。”

    【原文】

    临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①悠暗,莫知其所从出。孙吴②用之无敌于天下,岂必待附民哉!”

    【注释】

    ①感忽:模糊不清,指难以捉摸。悠暗:悠远昏暗,指神秘莫测。②孙:指孙武,春秋时齐国人,着名的军事家。他曾以兵法十三篇见吴王阖闾,被任为将,率吴军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吴:指吴起,战国初期军事家,卫国左氏(今山东曹县北)人,初任鲁将,继任魏将,屡建战功,曾被魏文侯任为西河守。吴起的着作早已亡佚,现存《吴子》六篇,是后人伪托之作。

    【译文】

    临武君说:“不对。用兵所看重的,是形势有利;所施行的,是机变诡诈。善于用兵的人,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们要从什么地方进攻。孙武、吴起用了这种办法,因而无敌于天下。哪里一定要依靠使民众归附的办法呢?”

    【原文】

    孙卿子曰:“不然。臣之所道,仁者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所行,攻夺变诈也: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路亶①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涣然②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传③而一。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④,散则成列,延⑤则若莫邪⑥之长刃,婴⑦之者断;兑⑧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圜⑨居而方止,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⑩摧,案角鹿缍、陇种、东笼而退耳。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雠仇;人之情,虽桀、跖,岂又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彼必将来告之,夫又何可诈也!故仁人用,国日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虑敌之者削,反之者亡。《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此之谓也。”

    【注释】

    ①路亶:通“露瘅”,赢弱疲惫。②涣然:离散的样子。③传:通“抟”,聚结。④卒:周代的军队组织,一百人为卒。⑤延:延伸,伸展。⑥莫邪:传说中的利剑。⑦婴:通“撄”,碰,触犯。⑧兑:通“锐”,尖锐,引申为冲锋。⑨圜:通“圆”。⑩角:额角。

    【译文】

    荀卿说:“不对。我所说的,是仁德之人的军队、是称王天下者的意志。您所看重的,是权变谋略、形势有利;所施行的,是攻取掠夺、机变诡诈:这些都是诸侯干的事。仁德之人的军队,是不可能被欺诈的;可以被欺诈的,只是一些懈怠大意的军队、赢弱疲惫的军队、君臣上下之间涣散而离心离德的军队。所以用桀的办法欺骗桀,还由于巧拙不同而有侥幸获胜的;用桀的办法欺骗尧,拿它打个比方,就好像用鸡蛋掷石头,用手指搅开水,就好像投身水火,一进去就会被烧焦淹没的啊!仁德之人上下之间,各位将领齐心一致,三军共同努力,臣子对君主,下级对上级,就像儿子侍奉父亲、弟弟侍奉兄长一样。就像手臂扞卫脑袋眼睛、庇护胸部腹部一样。所以用欺诈的办法袭击他与先惊动他之后再攻击他,其结果是一样的。况且仁德之人治理方圆十里的国家,就会了解到方圆百里的情况。治理方圆百里的国家,就会了解到方圆千里的情况;治理方圆千里的国家,就会了解到天下的情况;他的军队一定是耳聪目明,警惕戒备,协调团结而齐心一致。所以仁德之人的军队,集合起来就成为有组织的队伍;分散开来便成为整齐的行列;伸展开来就像莫邪宝剑那长长的刀口,碰到它的就会被截断;向前冲刺就像莫邪宝剑那锐利的锋芒,阻挡它的就会被击溃;摆成圆形的阵势停留或排成方形的队列站住,就像磐石一样岿然不动,舷犯它的就会头破血流,就会稀里哗啦地败退下来。再说那些强暴之国的君主,将和谁一起来攻打我们呢?从他那边来看,和他一起来的,一定是他统治下的民众:而他的民众亲爱我们就像喜欢父母一样,他们热爱我们就像酷爱芳香的椒、兰一样,而他们回头看到他们的国君,却像看到了烧烤皮肤、刺脸涂墨的犯人一样害怕,就像看到了仇人一样愤怒;他们这些人的情性即使像夏桀、盗跖那样残暴贪婪,但哪有肯为他所憎恶的君主去残害他所喜爱的君主的人呢?这就好像让别人的子孙亲自去杀害他们的父母一样,他们一定会来告诉我们,那么我们又怎么可以被欺诈呢?所以仁德之人当政,国家日益昌盛,诸侯先去归顺的就会安宁,迟去归顺的就会危险,想和他作对的就会削弱,背叛他的就会灭亡。《诗经》上说:‘商汤头上旗飘舞,威严恭敬握大斧;就像熊熊的大火,没有人敢阻挡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原文】

    孝成王、临武君曰:“善!请问王者之兵,设何道何行而可?”

    孙卿子曰:“凡在大王,将率①末事也。臣请遂道王者诸侯强弱存亡之效、安危之势。

    “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本也。上足卬②,则下可用也,上不足卬,则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则强,下不可用则弱,是强弱之常也。

    “隆礼、效功③,上也;重禄、贵节,次也;上功、贱节,下也:是强弱之凡也。好士者强,不好士者弱;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政令信者强,政令不信者弱;民齐者强,民不齐者弱;赏重者强,赏轻者弱;刑威者强,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④便利者强,械用兵革窳栝⑤不便利者弱;重用兵者强,轻用兵者弱;权出一者强,权出二者弱:是强弱之常也。

    “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⑥金,无本赏⑦矣。是事小敌毳⑧则偷⑨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然离耳。若飞鸟然,倾侧反复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⑩赁市佣而战之几矣。

    “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胃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

    “秦人其生民也陋陀,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陀,忸之以庆赏,鰌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陀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

    “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诸侯有能微妙之以节,则作而兼殆之耳。

    “故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是渐之也;礼义教化,是齐之也。故以诈遇诈,犹有巧拙焉;以诈遇齐,辟之犹以锥刀堕太山也,非天下之愚人莫敢试。故王者之兵不试;汤、武之诛桀、纣也,拱挹指麾,而强暴之国莫不趋使,诛桀、纣若诛独夫。故《泰誓》曰:独夫纣。此之谓也。故兵大齐则制天下,小齐则治邻敌。若夫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之兵,则胜不胜无常,代翕代张,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矣。夫是之谓盗兵,君子不由也。

    “故齐之田单,楚之庄,秦之卫鞅,燕之缪虮,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是其巧拙强弱,则未有以相君也。若其道一也,未及和齐也;掎契司诈,权谋倾覆,未免盗兵也。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是皆和齐之兵也,可谓入其域矣,然而未有本统也,故可以霸而不可以王,是强弱之效也。”

    【注释】

    ①率:同“帅”,②印:同“仰”,仰赖。③效:验。效功:考核战功。④攻:通“工”。完:坚固。⑤窳:不坚固。楛:通“盬”,粗劣。⑥锱:古代重量单位,各书有异说,此文指八两。⑦本赏:基本的奖赏,即根据战争的全局性胜利而制定的奖赏。⑧毳:通“脆”。⑨偷:苟且。⑩击:同“区”,使出,指雇取。赁:与“佣”同义,指佣工。市:买,指雇取。属之甲:三种依次相连的铠甲。一种穿在上身如上衣,一种穿在胯骨上似嗣裙,一种穿在小腿上似绑腿。石:古代用来计算弓弩拉力的单位,一石为120斤。但周代一斤大约为228,86克,所以“十二石”大约相当于现在的330公斤。弩:一种有机械装置、力量较强的弓。负:背。服:通“箙”,装箭的器具。复:免除徭役。改造:重新选择。易:改变。周:通“赒”,周济。陋:同“狭”,狭窄。此指使人民生路狭窄,即下文所说的“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阸:同“厄”,穷困。此指使人民穷困,与下文所说的“隐之以陀”相应。隐:通“殷”,忧伤,痛苦。隐之以陀:用穷困使他们痛苦。

    【译文】

    赵孝成王、临武君说:“说得好。请问称王天下者的军队采用什么办法、采取什么行动才行?”

    荀卿说:“一切都取决于君主,将帅是次要的事。请让我先说说帝王诸侯强盛、衰弱、存在、灭亡的效验和安定、危险的形势。

    “君主贤能的,他的国家就安定;君主无能的,他的国家就混乱;君主崇尚礼法、看重道义的,他的国家就安定;君主怠慢礼法、卑视道义的,他的国家就混乱。安定的国家强盛,混乱的国家衰弱,这是强盛与衰弱的根本原因。君主值得仰赖,那么臣民就能为他所用;君主不值得仰赖,那么臣民就不能为他所用。臣民能被他使用的就强盛,臣民不能被他使用的就衰弱,这是强盛与衰弱的常规。

    “推崇礼法、考核战功,是上等的办法;看重利禄、推崇气节,是次一等的办法;崇尚战功、卑视气节,是下等的办法:这些是导致强盛与衰弱的一般情况。君主喜欢贤士的就强盛,不喜欢贤士的就衰弱;君主爱护人民的就强盛,不爱护人民的就衰弱;政策法令有信用的就强盛,政策法令没有信用的就衰弱:民众齐心合力的就强盛,民众不齐心的就衰弱;奖赏慎重给人的就强盛,奖赏轻易给人的就衰弱;刑罚威严的就强盛,刑罚轻慢的就衰弱;器械、用具、兵器、盔甲精善坚固便于使用的就强盛,器械、用具、兵器、盔甲粗劣而不便于使用的就衰弱;谨慎用兵的就强盛,轻率用兵的就衰弱;指挥权出自一个人的就强盛,指挥权出自两个人的就衰弱:这些是强盛与衰弱的常规。

    “齐国人注重‘技击’。所谓‘技击’,就是取得一个敌人首级的,就赐给他八两黄金来赎买,没有战胜后所应颁发的奖赏。这种办法,如果战役小、敌人弱,那还勉强可以使用;如果战役大、敌人强,那么士兵就会涣散而逃离,像乱飞的鸟一样,离国家覆灭也就没有多久了。这是使国家灭亡的军队,没有比这更弱的军队了,这和雇取佣工去让他们作战也就差不多了。“魏国的‘武卒’是根据一定的标准来录取的。标准是:让他们穿上三种依次相连的铠甲,拿着拉力为十二石的弩弓,背着装有五十支箭的箭袋,把戈放在肩上面,戴着头盔,佩带宝剑,带上三天的粮食,半天要奔走一百里。考试合格就免除他家的徭役,家里的田地住宅都会因此而有所增益。这些待遇,即使几年以后他体力衰弱了也不可以剥夺,重新选取了武士也不取消对他们的周济。所以魏国的国土虽然广大,但它的税收必定一年年的减少,这是使国家陷于危困的军队啊!

    “秦国的君主,他使民众谋生的道路很狭窄、生活很穷窘,他使用民众残酷严厉,用权势威逼他们作战,用穷困使他们生计艰难而只能去作战,用奖赏使他们习惯于作战,用刑罚强迫他们去作战,使国内的民众向君主求取利禄的办法,除了作战就没有别的途径;使民众穷困后再使用他们,得胜后再给他们记功,对功劳的奖赏随着功劳而增长,得到五个敌人士兵的首级就可以役使本乡的五户人家。秦国要算是兵员最多、战斗力最强而又最为长久的了,又有很多土地可以征税。所以秦国四代都有胜利的战果,这并不是因为侥幸,而是有其必然性的。

    “齐国的‘技击’不可以用来对付魏国的‘武卒’,魏国的‘武卒’不可以用来对付秦国的‘锐士’,秦国的‘锐士’不可以用来对付齐桓公、晋文公那有纪律约束的军队,齐桓公、晋文公那有纪律约束的军队不可以用来抵抗商汤、周武王的仁义之师;如果有抵抗他们的,就会像用枯焦烤干的东西扔在石头上一样。综合齐、魏、秦这几个国家来看,都是些追求奖赏、投身于获取利禄的士兵,这是受雇佣的人出卖气力的办法,并不讲尊重君主、遵守制度、极尽气节的道理。诸侯如果有谁能用仁义节操精细巧妙地来训导士兵,那么一举兵就能吞并危及它们了。

    “所以,招引、募求、挑选,注重权谋诡诈,崇尚功利,这是在欺骗士兵;讲求礼制道义教育感化,这才能使士兵齐心合力。用受骗的军队去对付受骗的军队,他们之间还有巧妙与拙劣之别,用受骗的军队去对付齐心合力的军队,拿它打个比方,就好像用小刀去毁坏泰山一样,如果不是天底下的傻子,是没有人敢尝试的。所以称王天下者的军队是没有人敢试与为敌的。商汤、周武王讨伐夏桀、商纣的时候,从容地指挥,而那些强横暴虐的诸侯国也没有不奔走前来供驱使的,除掉夏桀、商纣就好像除掉孤独的一个人一样。所以《泰誓》说:‘独夫纣。’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所以军队能大规模地齐心合力,就能制服天下;小规模地齐心合力,就能打败邻近的敌国。至于那种招引募求挑选来的、注重权谋诡诈、崇尚功利的军队,胜负就没有个定准了,有时衰,有时盛,有时保存,有时灭亡,互为高下、互有胜负罢了。这叫做盗贼式的军队,君子是不用这种军队的。

    “齐国的田单,楚国的庄,秦国的卫鞅,燕国的缪虮,这些都是一般人所说的善于用兵的人。这些人的巧妙、拙劣、强大、弱小没有办法论出高低,至于他们遵行的原则,却是一样的,他们都还没有达到使士兵和衷共济、齐心合力的地步,而只是抓住对方弱点伺机进行欺诈,玩弄权术阴谋进行颠覆,所以仍免不了是些盗贼式的军队。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这些人的军队就都是和衷共济、齐心合力的军队,可说是进入礼义教化的境地了,但还没有抓住根本的纲领,所以可以称霸诸侯而不可以称王天下。这就是或强或弱的效验。”

    【原文】

    孝成王、临武君曰:“善!请问为将。”

    孙卿子曰:“知①莫大乎弃疑,行莫大乎无过,事莫大乎无侮。事至无悔而止矣,成不可必也。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处舍收臧,欲周以固;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②;遇敌决战,必道③吾所明,无道吾所疑:夫是之谓六术。无欲将而恶废,无急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孰④而用财欲泰⑤:夫是之谓五权。

    。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谓三至。凡受命于主而行三军,三军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则主不能喜,敌不能怒,夫是之谓至臣。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

    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敬谋无圹⑥,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夫是之谓五无圹。慎行此六术、五权、三至,而处之以恭敬无圹,夫是之谓天下之将,则通于神明矣。”

    【注释】

    ①知:通“智”。疑:犹豫不定。②伍、参:即“叁伍”,“三”与“五”指多而错杂,引申指将多方面的情况放在一起,加以比照检验。③道:行。④孰:同“熟”,精审。⑤泰:宽裕,不吝啬。⑥圹:通“旷”,疏忽,大意。

    【译文】

    孝成王、临武君说:“说得好。请问做将领的原则。”

    荀卿说:“最大的智慧就是不要犹豫不决,最好的行为是不犯错误,做得很好的事情就是毫无悔恨。做事到了没有后悔的地步就到顶了,不能要求它一定成功。所以制度、号召、政策、命令,要严肃而有威势;奖赏刑罚,要坚决实行而有信用;军队驻扎的营垒和收藏物资的军库,要周密而坚固;转移、发动、进攻、撤退,既要安全而稳重,又要紧张而迅速;侦探敌情、观察其变动,既要隐蔽而深入,又要多方比较而反复检验;对付敌人进行决战,一定要根据自己已了解清楚的情况去行动,不要根据自己怀疑的情况去行动;以上这些叫做六种策略。不要热衷于当将军而怕罢免,不要急于求胜而忘记了有可能失败,不要只以为自己有威力而轻视外敌,不要看见了有利的一面而不顾有害的一面,凡是考虑事情时要仔细周详而使用财物进行奖赏时要大方,这些叫做五种要权衡的事。

    “不从君主那里接受命令的原因有三种:宁可被杀而不可使自己的军队驻扎在守备不完善的地方,宁可被杀而不可使自己的军队打不能取胜的仗,宁可被杀而不可使自己的军队去欺负老百姓,这叫做三条最高的原则。大凡从君主那里接受了命令就巡视三军,三军已经稳定,各级军官得到了合适的安排,各种事情都治理好了,不去考虑君主是否会高兴,敌人是否会愤怒,这叫做最合格的将领。将领一定在战事之前深思熟虑,并且反复告诫自己要慎重,慎重地对待结束就像开始时一样,始终如一,这叫做最大的吉利。大凡各种事情成功一定在于慎重,失败一定在于怠慢,所以慎重胜过怠慢就吉利,怠慢胜过慎重就灭亡,冷静的谋划胜过冲动的欲望就顺利,冲动的欲望胜过冷静的谋划就凶险。

    “攻战要像防守一样不轻率追击,行军要像作战一样毫不松懈,有了战功要像侥幸取得的一样不骄傲自满。慎重对待谋划而不要大意,慎重对待战事而不要大意,慎重对待军吏而不要大意,慎重对待士兵而不要大意,慎重对待敌人而不要大意,这叫做五种不大意。谨慎地根据这六种策略、五种权衡、三条最高原则办事,并且用恭敬而不大意的态度来处理一切,这叫做举世无双的将领,他就能与神明相通了。”

    【原文】

    临武君曰:“善!请问王者之军制。”

    孙卿子曰:“将死鼓,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闻鼓声而进,闻金①声而退,顺命为上,有功次之;令不进而进,犹令不退而退也,其罪惟均。不杀老弱,不猎②禾稼,服者不禽,格者不舍,奔命者不获。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百姓有扦其贼,则是亦贼也。以故顺刃者生,苏③刃者死,奔命者贡④。微子⑤开封于宋,曹触龙⑥断于军,殷之服民,所以养生之者也,无异周人;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无幽闲辟⑦陋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王者有诛而无战,城守不攻,兵格不击。上下相喜则庆之,不屠城,不潜军,不留众,师不越时。故乱者乐其政,不安其上,欲其至也。”

    临武君曰:“善!”

    【注释】

    ①金:金属之器,指钲、铙之类,似铃而无舌,用槌敲击作响以作为停止进军的号令。④猎:通“躐”,踩,践踏。③苏:通“傣”素,向。④贡:当为“贳”字之误。贳,赦免。⑤微子:名启,商纣的庶兄,归周后周公旦让他统率殷族而封于宋,是宋国的始祖。此文称“开”,可能是刘向避汉景帝(刘启)讳而改。⑥曹触龙:商纣王之将,荀子说他是奸臣。⑦辟:通“僻”。

    【译文】

    临武君说:“说得好。请问称王天下者的军队制度。”

    荀卿说:“将军为战鼓而牺牲,驾驭战车的死在缰绳旁,各级官吏以身殉职,战士死在队伍中。听见战鼓的声音就前进,听见钲、铙的声音就后退;服从命令是最重要的,取得战功在其次;命令不准前进却前进,就像命令不准后退却后退一样,它们的罪过是相同的。不杀害年老体弱的,不践踏庄稼,对不战而退的敌人不追擒,对抵抗的敌人不放过,对前来投顺的不抓起来当俘虏。凡是讨伐杀戮,不是去讨伐杀戮百姓,而是去讨伐杀戮那扰乱百姓的人;百姓如果有保护乱贼的。那么他也就是乱贼了。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顺着我们的刀锋转身逃跑的就让他活命,对着我们的刀锋进行抵抗的就把他杀死,前来投顺的就赦免其罪。微子启归顺周朝而被封在宋国;曹触龙负隅顽抗而被斩首于军中;商王朝那些降服周朝的民众他们的生活,和周朝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所以近处的人歌颂周朝而且热爱周朝,远处的人竭尽全力地来投奔周朝,即使是幽隐闭塞偏僻边远的国家,也无不前来归附而听从役使,并且喜欢周朝,四海之内就像一个家庭似的,凡是交通能到达的地方,没有谁不服从,这可以称作是人民的君长了。《诗经》上说:‘从那西边又从东,从那南边又从北,没有哪个不服从。’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称王天下的君主有讨伐而没有攻战,敌城坚守时不攻打,敌军抵抗时不攻击,敌人官兵上下相亲相爱就为他们庆贺,不摧毁城郭而屠杀居民,不秘密出兵搞偷袭,不留兵防守占领的地方,军队出征不超过预先约定的时限。所以政治混乱的国家中的人民都喜欢这些政策,而不爱自己的君主,都希望这样的君主来治理。”

    临武君说:“说得好!”

    【原文】

    陈嚣①问孙卿子曰:先生议兵,常以仁义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然则又何以兵为?凡所为有②兵者,为争夺也。”

    孙卿子曰:非汝所知也!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故仁者之兵,所存者神③,所过者化,若时雨之降,莫不说④喜。是以尧伐,驩兜⑤,舜伐有苗⑥,禹伐共工⑦,汤伐有夏⑧,文王伐崇⑨,武王伐纣,此四帝两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⑩,远迩来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极。《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此之谓也。”

    【注释】

    ①陈嚣:荀子的学生。②有:用。③神:指“尽善浃治”,即尽善尽美通体皆治。④说:通“悦”。⑤驩兜:古代部落名,此指尧时该部落的首领,传说他被尧流放于崇山。⑥有苗:也称“三苗”,尧、舜时代的一个部落,居于今湖南、江西交界地带,此当指其首领而言,相传他被流放到三危。⑦共工:古代部落名,据古书记载,从!赣顼帝开始直到周代,都有共工的事迹。此当指舜、禹时该部落的首领,相传他被流放于幽州。⑧有夏:即夏后氏,此指夏朝的末代君主桀。⑨崇:商代诸侯国,在今河南嵩县北,到崇侯虎时为周文王所灭。⑩兵不血刃:兵器不待血染刀口,指不流血战斗。施:蔓延,延续。

    【译文】

    陈嚣问荀卿说:“先生议论用兵,经常把仁义作为根本。仁者爱人,义者遵循道理,既然这样,那么又为什么要用兵呢?大凡用兵的原因,是为了争夺啊!”

    荀卿说:“这道理不是你所知道的那样。仁者爱人,正因为爱人,所以就憎恶别人危害他们;义者遵循道理,正因为遵循道理,所以就憎恶别人搞乱它。用兵,是为了禁止横暴、消除危害,并不是争夺啊!所以仁者的军队,他们停留的地方会得到全面治理,他们经过的地方会受到教育感化,就像及时雨的降落,没有人不欢喜。因此尧讨伐马藿兜,舜讨伐三苗,禹讨伐共工,汤讨伐夏桀,周文王讨伐崇国,周武王讨伐商纣,这两帝、四王都是使用仁义的军队驰骋于天下的。所以近处的人们喜爱他们的善良,远方的人们仰慕他们的道义;兵器的刀口上还没有沾上鲜血,远近的人就来归附了;德行伟大到这种地步,就会影响到四方极远的地方。《诗经》上说:‘善人君子忠于仁,坚持道义不变更。他的道义不变更,四方国家他坐镇。’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原文】

    李斯①问孙卿子曰:“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

    孙卿子曰:“非汝所知也!汝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谓仁义者,大便之便也。彼仁义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则民亲其上,乐其君,而轻为之死。故曰:凡在于军,将率末事也。秦四世有胜,諰諰然②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③己也,此所谓末世之兵,未有本统也。故汤之放桀也,非其逐之鸣条④之时也;武王之诛纣也,非以甲子⑤之朝而后胜之也,皆前行素修也,此所谓仁义之兵也。今汝不求之于本⑥,而索之于末⑦,此世之所以乱也。”

    【注释】

    ①李斯:秦代政治家。曾从学于荀子,后辅助秦始皇统一六国,曾先后任秦朝的廷尉和丞相。②諰諰然:恐惧的样子。③轧:倾轧。④鸣条:古地名,又名高侯原,是成汤打败夏桀的地方。其地所在,异说甚多,现已难以确指,通行的说法认为在今山西运城县安邑镇北。⑤甲子:甲子日,即周武王在牧野(今河南淇县西南)打败商纣王的日子。⑥本:指实行仁义的政治措施。⑦末:指机变诡诈的战略战术,即李斯所说的“以便从事”。

    【译文】

    李斯问荀卿说:“秦国四代都有胜利的战果,在四海之内兵力最强,威力扩展到诸侯各国,但他们并不是依靠仁义去从事战争,而只是根据便利的原则去做罢了。”

    荀卿说:“这道理不是你所知道的那样。你所说的便利,是一种并不便利的便利。我所说的仁义,才是极其便利的便利。仁义,是用来搞好政治的工具;政治搞好了,那么民众就会亲近他们的君主,喜爱他们的君主,而不在乎为君主去牺牲。所以说:‘一切都在于君主,将帅是次要的事。’秦国四代都有胜利,却还是提心吊胆地经常怕天下各国团结一致来蹂躏自己,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衰落时代的军队,还没有抓住根本的纲领。从前商汤流放夏桀,并不只是在鸣条追击的时候;武王诛杀商纣,并不是甲子日早晨之后才战胜他的;而都是靠了以前的措施与平时的治理,这就是我所说的仁义的军队。现在你不从根本上去寻找原因而只是从枝节上去探索缘由,这就是社会混乱的原因。”

    【原文】

    礼者、治辨①之极也,强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陨社稷也。故坚甲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

    【注释】

    ①辨:通“办”,治理。

    【译文】

    礼,是治理社会的最高准则,是使国家强大的根本措施,是威力得以扩展的有效办法,是功业名声得以成就的要领。天子诸侯遵行了它,所以能取得天下;不遵行它,就会丢掉国家政权。所以,坚固的铠甲、锋利的兵器不足以用来取胜,高耸的城墙、深深的护城河不足以用来固守,严格的命令、繁多的刑罚不足以用来造成威势,遵行礼义之道才能成功,不遵行礼义之道就会失败。

    【原文】

    楚人鲛①革、犀兕②以为甲,坚如金石;宛钜③铁鍦,惨④如蜂虿⑤,轻利僄遬⑥,卒⑦如飘风⑧;然而兵殆⑨于垂沙⑩,唐蔑死;庄趼起,楚分而为三四,是岂无坚甲利兵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汝、颍以为险,江、汉以为池,限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然而秦师至而鄢、郢举,若振槁然。是岂无固塞隘阻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纣刳比干,囚箕子,为炮烙刑;杀戮无时,臣下懔然莫必其命,然而周师至而令不行乎下,不能用其民,是岂令不严、刑不繁也哉9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

    【注释】

    ①鲛:海鲨。②兕:雌性的犀牛。③宛:楚国地名,在今河南南阳。钜:钢。④惨:狠毒,厉害。⑤虿:蝎子一类的有毒动物。⑥僄邀:轻捷。邀:同“速”。⑦卒:通“猝”,急速。⑧飘风:旋风。⑨殆:危亡,失败。⑩垂沙:地名,在今河南唐河县境。

    【译文】

    楚国人用鲨鱼皮、犀兕皮做成铠甲,坚硬得就像金属、石头一样;宛地出产的钢铁长矛,狠毒得就像蜂、蝎的毒刺一样;士兵行动轻快敏捷,迅速得就像旋风一样;但是兵败垂沙,唐蔑阵亡;庄跻起兵造反,楚国被分裂成了三四块。这难道是因为没有坚固的铠甲、锋利的兵器吗?这是因为他们用来统治国家的办法并不是礼义之道的缘故啊!

    楚国以汝水、颍水作为天险,以长江、汉水作为护城河,把邓地一带的山林作为它的边界屏障,拿方形的城墙来围绕保护自己,但是秦军一到,鄢、郢就被攻取了,像摧枯拉朽一样。这难道是因为没有要塞险阻吗?这是因为他们用来统治国家的办法,并不是礼义之道的缘故啊!商纣王将比干剖腹挖心,囚禁了箕子,设置了炮烙的酷刑,随时杀人,臣下心惊胆战地没有谁能肯定自己会寿终正寝,但是周军一到,他的命令就不能贯彻执行了,他就不能使用他的民众了。这难道是因为命令不严格、刑罚不繁多吗?这是因为他用来统治国家的办法并不是礼义之道的缘故。

    【原文】

    古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矣,然而敌国不待试而诎;城郭不辨①,沟池不拑②,固塞不树,机变不张,然而国晏然不畏外而固者,无它故焉,明道③而钧④分之,时使而诚爱之,下之和⑤上也如影响,有不由令者,然后诛之以刑。故刑一人而天下服,罪人不邮⑥其上,知罪之在己也;是故刑罚省而威流,无它故焉,由其道故也。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传曰:“威厉⑦而不试,刑错⑧而不用。”此之谓也。

    【注释】

    ①辨:治理的意思。②拑:当作“抇”,掘。③道:指礼义之道。这里作状语,表示“用名分”。④钧:通“均”,调节,平衡。⑤和:附和,响应。⑥邮:通“尤”,怨恨。⑦厉:高举。⑧错:通“措”。

    【译文】

    古代圣王的兵器,不过是戈、矛、弓、箭罢了,但是敌国不等他使用就屈服了;他的城墙不整修,护城河不挖掘,要塞不建立,机智变诈不施展,但是他的国家却平安无事,不怕外敌而又能昌盛,这没有其他的缘故,是由于彰明了礼义之道而用名分来协调臣民,适时使用人民而真诚地爱护他们,因而臣民附和君主就像影子和回响一样。有不遵从命令的,然后再用刑罚来惩处他,所以惩罚了一个人而天下都服了,罪犯也不怨恨,自己的君主,知道罪责在自己身上。所以刑罚用得少而威力却行于四方,这没有其他的缘故,是因为遵行了礼义之道的缘故。古代帝尧治理天下,只杀了一个人、惩罚了两个人而天下就治理好了。古书说:“威势高举而不使用,刑罚设置而不施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原文】

    凡人之动也,为赏庆为之,则见害伤焉①止矣。故赏庆刑罚势诈②不足以尽人之力,致人之死。为人主上者也,其所以接下之百姓者,无礼义忠信,焉③虑④率用赏庆刑罚势诈险陀⑤其下,获其功用而已矣。大寇则至,使之持危城则必畔,遇敌处战则必北,劳苦烦辱⑥则必奔,霍焉⑦离耳,下反制其上。故赏庆刑罚势诈之为道者,佣徒粥卖之道也,不足以合大众,美国家⑧,故古之人羞而不道也。故厚德音以先之,明礼义以道之,致忠信以爱之,尚贤使能以次之,爵服庆赏以申之,时其事、轻其任以调齐之,长养之,如保赤子。政令以定,风俗以一。有离俗不顺其上,则百姓莫不敦⑨恶,莫不毒孽⑩,若祓不祥;然后刑于是起矣。是大刑之所加也,辱孰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大刑加焉。身苟不狂惑戆陋,谁睹是而不改也哉?然后百姓晓然皆知循上之法,像上之志而安乐之。于是有能化善、修身、正行、积礼义、尊道德,百姓莫不贵敬,莫不亲誉;然后赏于是起矣。是高爵丰禄之所加也,荣孰大焉?将以为害邪?则高爵丰禄以持养之;生民之属,孰不愿也!雕雕焉县贵爵重赏于其前,县明刑大辱于其后,虽欲无化,能乎哉?故民归之如流水,所存者神,所为者化。矜纠收缭之属为之化而顺,暴悍勇力之属为之化而愿,旁辟曲私之属为之化而公,矜纠收缭之属为之化而调,夫是之谓大化至一。《诗》曰:“王犹允塞。徐方既来。”此之谓也。

    【注释】

    ①焉:于之,对自己。②势:与“诈”同义连用,是权谋的意思。③焉:于是间。④虑:大致,大凡。率:与“虑”同义连用。⑤除陀:使穷困而走投无路,引申指控制。⑥烦辱:两字同义,同“繁缛”。⑦霍焉:涣然,散去的样子。⑧美国家:指美化国家的风俗。⑨敦:通“憝”,怨恨。⑩毒:祸害。这里用作意动词。孽:妖孽,灾害,这里用作意动词。祓:古代一种除灾驱邪的仪式,此泛指驱除。

    【译文】

    大凡人们的行动,如果是为了赏赐和表扬才去做的,那么看见对自己有损害就罢手不干了。所以赏赐表扬、行刑处罚、权谋诡诈不足以竭尽人们的力量、使人们献出生命。现在做人民君主的,他们用来对待下面老百姓的,其中没有礼义忠信,而大抵只是使用赏赐表扬、行刑处罚、权谋诡诈控制臣民来获得他们的功用罢了。

    强大的敌寇到来,让他们去把守危险的城邑,就一定会叛变;让他们去抵抗敌人进行战斗,就一定会败北;让他们干费力艰苦繁杂的事,就一定会逃跑:他们涣散地背离了,就等于臣民反过来制裁了他们的君主。所以赏赐表扬、行刑处罚、权谋诡诈作为一种办法,实是一种受雇佣的人出卖气力的办法,它不足以团结广大民众、使国家的风俗淳美,所以古代的圣王认为可耻而不遵行它。

    古代的圣王提高道德声誉来引导人民,彰明礼制道义来指导他们,尽力做到忠诚守信来爱护他们,根据尊崇贤人、任用能人的原则来安排他们的职位,用爵位、服饰、表扬、赏赐去一再激励他们,根据时节安排他们的劳动、减轻他们的负担来调剂他们,抚养他们,就像保护初生的婴儿一样。政策法令已经确定,风气习俗已经一致,如果还有人违背习俗而不顺从自己的君主,那么百姓就没有谁不怨恨厌恶他,就没有谁不把他当作祸害妖孽,就像要驱除不祥一样要除掉他,这种情况发生以后,刑罚就从此产生了。这种人便是重刑所施加的对象,哪还有比这个更大的耻辱呢?要把它看作为有利的事吗?但是结果却是重刑加身!如果本身不是发疯、糊涂、愚蠢、浅陋的人,谁能看到了这种处罚而不改过自新呢?这样做了以后,百姓就明明白白地知道要遵从君主的法令、依顺君主的意志而爱戴君主。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被善道所感化、修养身心、端正品行、不断奉行礼义、崇尚道德,百姓就没有谁不哭、器重尊敬他,就没有谁不亲近赞誉他,这种情况发生以后,奖赏就从此产生了。这种人便是高官厚禄的授予对象,哪还有比这个更光荣的呢?要把它看作为有害的事吗?可是高官厚禄又供养了他们。凡是人,哪一个不愿意这样呢?明明白白地把高贵的官爵和优厚的奖赏摆在他们的前面,把彰明罪行的刑罚与最大的耻辱放在他们的后面,即使要他们不变好,可能么?所以民众归顺投奔君主就像流水奔向大海一样,君主所在的地方就得到全面的治理,君主采取措施的地方人们都受到教育感化而顺服:残暴、凶狠、胆大、强壮的一类人都会被他感化而变得忠厚老实,偏颇、邪僻、搞歪门邪道、偏私的一类人都会被他感化而变得大公无私,骄傲自大、尖刻伤人、争抢不让、纠缠不休的一类人都会被他感化而变得和气温顺,这叫做深广的教化、极大的一致。《诗经》上说:“王道遍行于天下,远方的徐国也来朝拜。”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原文】

    凡兼人者有三术:有以德兼人者,有以力兼人者,有以富兼人者。彼贵我名声,美我德行,欲为我民。故辟门除涂以迎吾入;因其民,袭其处,而百姓皆安,立法施令莫不顺比;是故得地而权弥重,兼人而兵俞①强。是以德兼人者也。非贵我名声也,非美我德行也,彼畏我威,劫我势,故民虽有离心,不敢有畔虑,若是则戎甲俞众,奉养必费;是故得地而权弥轻,兼人而兵俞弱,是以力兼人者也。非贵我名声也,非美我德行也,用②贫求富,用饥求饱,虚腹张口来归我食,若是则必发夫掌窌③之粟以食之,委之财货以富之,立良有司以接之,已綦三年,然后民可信也;是故得地而权弥轻,兼人而国俞贫,是以富兼人者也。故曰: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以富兼人者贫,古今一也。

    【注释】

    ①俞:通“愈”。②用:因为。③掌:当作“禀”,“禀”同“廪”米仓。窌:地窖。

    【译文】

    大凡兼并别国的君主有三种方法:有依靠德行去兼并别国的,有依靠强力去兼并别国的,有依赖财富去兼并别国的。那个国家的人民景仰我的名声,赞赏我的德行,想做我的下民,所以打开国门清除道路来迎接我进城。我依靠这国家的民众,沿用它的住处,而百姓都安宁,对我制定的法律与颁布的命令没有人不顺从。所以得到了土地而权势更大,兼并了别国而兵力越来越强。这是依靠德行去兼并别国的君主。

    那个国家的人民并不是景仰我的名声,也不是赞赏我的德行,他们只是害怕我的威武,被我的势力所胁迫,所以他们虽然有离开我的心思,也不敢有背叛我的打算。像这样,那么战士就要越来越多,给养一定花费很大。所以得到了土地而权势更轻,兼并了别国而兵力越来越弱。这是依靠强力去兼并别国的君主。

    那个国家的人民并不是景仰我的名声,也不是赞赏我的德行,而是因为贫穷而追求富裕,因为饥饿而想吃饱,所以空着肚子张着嘴来投奔我求食。像这样,就必须发放米仓地窖中的粮食来供养他们,给他们财物来使他们富足,委任善良的官吏来接待他们,这要等三年以后,这些归附的老百姓才可以信任。所以得到了土地而权势更轻,兼并了别国而国家越来越贫穷。这是依靠财富去兼并别国的君主。所以说:依靠德行兼并别国的君主称王,依靠强力兼并别国的君主衰弱,依靠财富兼并别国的君主贫穷。这种情况古今是一样的。

    【原文】

    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齐能并宋①,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②。燕能并齐③,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④,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⑤,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⑥。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则必夺;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则必亡。能凝之则必能并之矣。得之则凝,兼并无强。古者汤以薄⑦,武王以镐⑧,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无他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以守则固,以征则强,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

    【注释】

    ①齐能并宋:公元前286年,齐伐宋,宋王偃(康王)出逃,死于温(今河南温县),齐兼并了宋国。②魏夺之:公元前284年,魏与秦、赵、韩、燕一起伐齐而攻破临淄,齐滑王出逃而死于淖齿之手。于是齐国被瓜分,魏国得到了原属宋国的大部分土地。③燕能并齐:公元前284年,燕昭王以乐毅为上将军攻齐,秦与三晋协同作战,乐毅破齐临淄,随后又攻占齐城七十余座,齐仅剩莒、即墨二城。④上地:指上党地区,在今山西省东南部长治市一带。⑤趋赵:公元前262年,秦将白起攻韩,取野王(今河南沁阳),完全封闭了韩与上党郡的交通。上党郡守冯亭不愿降秦,附赵。⑥秦夺之:上党归附赵国后,赵派廉颇屯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拒秦,赵、秦相持,不分胜负。公元前260年,秦攻上党,赵王中了秦国范雎的反间计,命赵括替代廉颇为将,结果被白起大败于长平。公元前259年,秦将司马梗北定太原,完全占领了上党郡。⑦薄:通“毫”。⑧镐:通“部”。

    【译文】

    兼并别国容易做到,只是巩固凝聚它很难。齐国能够兼并宋国,但不能凝聚,所以魏国夺走了宋国。燕国能兼并齐国,但不能凝聚,所以田单夺回了它。韩国的上党地区,方圆几百里,城池完备、府库充足而归附赵国,赵国不能凝聚,所以秦国夺取了它。所以,能兼并别国的土地而不能凝聚,就一定会被夺走;不能兼并别国又不能凝聚自己本来拥有的国家,就一定会灭亡。能凝聚自己的国家,就一定能兼并别国了。得到别国的土地就能凝聚,那么再去兼并就不会有强大而不能兼并的对手了。古代商汤凭借亳,周武王凭借鄗,都不过是方圆百里的领土,而天下被他们统一了,诸侯做了他们的臣属,这没有其他的缘故,是因为他们能凝聚取得的土地啊!凝聚士人要依靠礼义,凝聚民众要依靠政策。礼义搞好了,士一人就会归服;政治清明了,民众就安定。士人归服、民众安定,这叫做最大的凝聚。靠这种政治局面来守卫就牢不可破,靠它来出征就强大无比,有令必行,有禁必止,称王天下者的事业就完成了。

    【鉴赏】

    这是一篇论述军事问题的文章,反映了荀子的军事思想。

    荀子的军事思想的核心是“仁义”,他主张“禁暴除害”,“以德兼人”,反对“争夺”,不依仗“权谋”、“势诈”。他认为用兵作战的关键在于“民”,所以,在本篇中多次谈到军队和人民的关系。如“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在乎善附民”,要“附民”就必须“隆礼”、“贵义”、“好士”、“爱民”、“政令信”、“赏重”、“刑威”、“权出一”。只有这样,才能“壹民”,才能使“三军同力”,从而取得战争的胜利。

    在谈到做将领的原则的时候,荀子认为“知莫大乎弃疑,行莫大乎无过,事莫大乎无悔”,所以在行兵打仗的时候,要做到“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处舍收臧,欲周以固;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的“六术”、“无欲将而恶废,无急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孰而用财欲泰”的“五权”、“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的“三至”、“敬谋无圹,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的“五无圹”。将领只有做到这“六术”、“五权”、“三至”、“五无圹”,才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精典事例】

    韩信是着名的将领,曾经对汉高祖刘邦说自己带兵“多多益善”。井陉一战正面表现了其卓绝而奇特的军事才能。

    韩信和张耳率领几十万人马,想要突破井陉口,攻击赵国。赵王、成安君陈余听说汉军将要来袭击赵国,在井陉口聚集兵力,号称二十万大军。

    韩信派人暗中打探消息,得知陈余不采纳广武君的计策,非常高兴,因此便率军径自前进,在距离井陉口三十里的地方停下来宿营。到半夜时分,韩信传令部队出发,挑选两千名轻骑兵,每人手拿一面红旗,从小道上山隐蔽起来,观察赵军的动向,并告诫将士:“交战时赵军看到我军退逃,必会倾巢出动来追赶我们,你们即趁机迅速冲入赵军营垒,撤去赵军的旗帜,遍插汉军的红旗。”韩信又叫副将让将士们随便吃些东西,说道:“待今天打败赵军后再会餐!”将士们都不相信,只是假意应承道:“好吧。”韩信说:“赵军已经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形安营扎寨,而且他们没有看见我军大将的旗鼓,是不肯出兵攻打我们的先头部队的,这是因为他们认为我军遇到险阻就会撤回去。”韩信随即派遣一万人打先锋,开出营寨,背靠河水摆开阵势,赵军望见后哗然大笑。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韩信军大张旗鼓,锣鼓喧天地出了井陉口。赵军洞开营门迎击,双方激战许久。这时,韩信和张耳便假装丢旗弃鼓,逃回河边的阵营。河边部队大开营门放他们进去,然后又和赵军鏖战。赵军果然倾巢而出,争抢汉军抛下的旗鼓,追逐韩信和张耳。韩信、张耳进入河边的阵地后,全军立即拼死奋战,赵军无法打败他们。韩信接着派出二千名骑兵突击队,等到赵军将士全体出动去追逐争夺战利品时,立刻奔驰进入赵军营地,拔掉所有赵军旗帜,插上两千面汉军红旗。赵军知道无法擒获韩信等人后,便想退回营地,却见自己的营垒中遍是汉军的红旗,不禁惊慌失措,以为汉军将赵王的将领全部擒获了,于是士兵大乱,纷纷逃跑,尽管赵将不停地斩杀逃兵,也无法阻止溃败之势。汉军随即又前后夹击,大败赵军,在’诋水边杀了陈余,并活捉赵王歇。

    将领们献上敌人的首级和俘虏,齐向韩信祝贺,并趁势问韩信:“兵法上提出:‘布军列阵要右边和背面靠山,前面和左边临水。’但这次您却让我们背水布阵,还说什么‘待打败赵军后再会餐’。我们当时都颇不信服,但是竟然取胜了,这是什么战术呀?”

    韩信说:“这战术也是兵法上有的,只不过你们没有留意罢了!兵法上不是说‘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吗?况且我所率领的并不是平时训练有素的将士,此即所谓‘驱赶着街市上的平民百姓去作战’,势必将其置于死地,使人人为各自的生存奋战;倘若为他们留下活路,他们便会逃走。这样一来,难道还能够指望他们去冲锋陷阵吗?”将领们莫不心悦诚服地说:“对啊!您的谋略的确非我们所能比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孙武的第一次成功竟然是演练几个宫女!即使只是一场小小的演练,他也毫不含糊,依据军令杀了吴王心爱的两名宫女。

    孙武,原本是齐国人,曾以所着兵法十三篇拜谒吴王阖庐(亦作“阖闾”)。

    阖庐看过他的兵法之后,问孙武是否可以当面将他的兵法进行演示。孙武答应了阖庐的要求。吴王又问:“可否由妇人来演示呢?”“可以。”孙武再次爽快地答应。

    阖庐也是一时兴起,才有此想,但既然孙武有此承诺,他就想成全孙武,于是便在宫中挑选了一百八十名美人,交由孙武指挥操练。

    孙武将宫女分成两队,分别挑选吴王最宠爱的两位宫女担任两队的队长。在发给她们每人一把戟之后,孙武说:“你们都知道前后左右和自己的心背及左右手吗?”

    “知道。”宫女们说。

    孙武又指着面前的战鼓说:“我待会儿击鼓,如果是向前击,你们就看自己的心脏部位;如果我往左击,你们就看自己的左手;如果我往右击,你们就看自己的右手;如果我向后击,你们就向后背看。如果有谁违背命令,立斩不饶。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宫女们齐声答道。

    于是,孙武命令宫女们排好整齐的队伍,随时听候指挥。孙武击鼓向右,宫女们却没有行动,反倒在队中嬉笑。

    孙武脸色大变,厉声说道:“纪律不严明、法令不熟悉,就当是我没有解释清楚。”接着便把行动计划和处罚办法向宫女们三令五申。交代完毕,孙武击鼓向左,宫女们仍嬉笑不止,还是没有行动。

    孙武说:“纪律不严明、法令不熟悉,是我没有交代清楚。既然已经知道却不遵守,便是队长的过错了。”于是下令处斩二名队长。

    在台上观看孙武指挥操练的吴王阖庐,见两位美人即将香消玉殒,吓得慌了神,急忙派人向孙武求情。

    孙武却对来人说:“我既然答应吴王演示兵法,也就是所说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还是立即斩了两名队长示众。孙武从宫女中另外挑选出两人来担任队长,再进行操练时,这回果真是令出必行,再没有人敢稍作违抗。

    操练完毕,孙武报告吴王说:“现在队伍已操练整齐,吴王若想用她们去完成某项任务,就算是赴汤蹈火,她们也会欣然领命而去。”阖庐虽然痛失两位宠姬,但却知道孙武是个难得的领兵将才,心里仍感到十分欣慰。

    继之,吴王任孙武为将军,西破强楚、北击齐晋,天下诸侯都来向吴王朝拜。阖庐终成一代霸主,孙武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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