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进取人生-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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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主道利周①。”是不然。主者,民之唱也;上者,下之仪②也。彼将听唱而应,视仪而动。唱默则民无应也,仪隐则下无动也;不应不动,则上下无以相友也。若是,则与无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则下治辨③矣;上端诚则下愿悫矣,上公正则下易④直矣。治辨则易一,愿悫则易使,易直则易知;易一则强,易使则功,易知则明,是治之所由生也。上周密则下疑玄⑤矣,上幽险则下渐诈矣,上偏曲则下比周矣。疑玄则难一,渐诈则难使,比周则难知。难一则不强,难使则不功,难知则不明,是乱之所由作也。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则下安,主道幽则下危。故下安则贵上,下危则贱上。故上易知则下亲上矣,上难知则下畏上矣。下亲上则上安,下畏上则上危。故主道莫恶乎难知,莫危乎使下畏己。传曰:“恶之者众则危。”《书》曰:“克⑥明明德⑦。”《诗》曰:“明明⑧在下。”故先王明之,岂特玄之耳哉!

    【注释】

    ①周:周密,指隐蔽不露。②仪:立木以示人叫做仪,也叫表。③辨:通“辩”,治理。④易:平坦,不险恶。⑤玄:通“眩”,迷惑。⑥克:能。⑦明德:完美的德行。⑧明明:原为皎洁明亮的意思,指周文王、周武王的德行贤明完美。

    【译文】

    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创立学说的人说:“君主的统治措施以周密隐蔽为有利。”这种说法不对。

    君主,好比是民众的领唱;帝王,好比是臣下的标杆。臣民们将听着领唱来应和,看着标杆来行动。领唱沉默,那么民众就无从应和;标杆隐蔽,那么臣下就无从行动。臣民不应和、不行动,那么君主和臣民就无法相亲善了。像这样,那就和没有君主一样,不吉利的事没有比这更大的了。所以,君主是臣民的根基。

    君主公开明朗,那么臣民就能治理好了;君主端正诚实,那么臣民就老实忠厚了;君主公正无私,那么臣民就坦荡正直了。臣民治理得好就容易统一,老实忠厚就容易役使,坦荡正直就容易了解。臣民容易统一,国家就会强盛;臣民容易役使,君主就能建立功业;臣民容易了解,君主就会明白清楚。这是安定得以产生的缘由。君主隐蔽不露,那么臣民就疑惑迷乱了;君主阴暗险恶,那么臣民就虚伪欺诈了;君主偏私不公正,那么臣民就紧密勾结了。臣民疑惑迷乱就难以统一,虚伪欺诈就难以役使,紧密勾结就难以了解。臣民难以统一,那么国家就不会强盛;臣民难以役使,那么君主就不能建立功业;臣民难以了解,那么君主就不清楚。这是祸乱产生的根源。所以君主的统治措施以明朗为有利而以阴暗为不利,以公开为有利而以隐蔽为不利。君主的统治措施公开明朗,那么臣民就安逸;君主的统治措施阴暗不明,那么臣民就危险。臣民安逸,就会尊重君主;臣民危险,就会鄙视君主。君主的措施容易被了解,那么臣民就亲爱君主;君主的措施难以被了解,那么臣民就害怕君主。臣民亲爱君主,那么君主就安逸;臣民害怕君主,那么君主就危险。所以君主的统治措施没有比难以被了解更坏的了,没有比使臣民害怕自己更危险的了。

    古书上说:“憎恨他的人众多,他就危险了。”《尚书》上说:“能够彰明贤明的德行。”《诗经》上说:“彰明美德在天下。”所以古代的圣王要彰明自己,难道只是使自己幽深难知就算了吗?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是不然。

    以桀、纣为常①有天下之籍则然,亲有天下之籍则不然,天下谓在桀、纣则不然。

    古者天子千官,诸侯百官。以是千官也,令行于诸夏之国,谓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于境内,国虽不安,不至于废易遂②亡,谓之君。圣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后也,势籍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内则百姓疾之,外则诸侯叛之,近者境内不一,遥者诸侯不听,令不行于境内,甚者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则虽未亡,吾谓之无天下矣。

    圣王没,有势籍者罢③不足以县天下。天下无君;诸侯有能德明威积,海内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君师。然而暴国独侈,安能诛之,必不伤害无罪之民,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若是,则可谓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谓王。

    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由此效之也。汤、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纣者,民之怨贼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君,而以汤、武为弑,然则是诛民之父母,而师民之怨贼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之合为君,则天下未尝合于桀、纣也,然则以汤、武为弑,则天下未尝有说也,直④堕之耳!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县天下之权称⑤也。桀、纣者,其知虑至险也,其至意至暗也,其行为至乱也;亲者疏之,贤者贱之,生民怨之;禹、汤之后也而不得一人之与;刳比干,囚箕子,身死国亡,为天下之大戮,后世之言恶者必稽焉:是不容⑥妻子之数⑦也。故至贤畴⑧四海,汤、武是也;至罢不容妻子,桀、纣是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天下而臣汤、武,岂不过甚矣哉!譬之,是犹伛⑨巫跛匡⑩大自以为有知也。故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也。可以夺之者可以有国,而不可以有天下;窃可以得国,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国者,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国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

    【注释】

    ①常:通“尝”,曾经。②遂:通“坠”,坠落,垮掉。③罢:通“疲”,不贤,无行无能。④直:只。⑤权称:秤。⑥容:包容,指庇护、保住。⑦数:道理。⑧畴:界。畴四海:以四海为疆域,即拥有天下。⑨伛:驼背。⑩跛匡:此指从事迷信活动的残疾人。

    【译文】

    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创立学说的人说:“夏桀、商纣拥有天下,商汤、周武王把它篡夺了。”这种说法不对。

    认为夏桀、商纣曾经有过统治天下的势位,那是对的;认为他们亲自掌握着统治天下的势位,那就不对了;以为天下都掌握在夏桀、商纣手中,那也是不对的。

    古代天子有上千个官吏,诸侯有上百个官吏。依靠这上千个官吏,政令能推行到中原各诸侯国,就可称作为统治天下的帝王;依靠这上百个官吏,政令能推行到国境之内,国家即使不安定,还不致于被废黜撤换垮台灭亡,就可称作为诸侯国的国君。圣明帝王的子孙,是拥有天下的后代,是权势的占有者,是天下人所尊崇的帝王之家,但是如果没有才能又不公正,内则百姓怨恨他,外则诸侯背叛他,近处是境内不统一,远处是诸侯不听从,政令不能在境内实行,甚而至于诸侯侵略分割他,攻打讨伐他;像这样,那么他即使还没有灭亡,我也要说他已经失去天下了。

    圣明的帝王死了,那些拥有权势的后代没有德才,不能够用来掌握天下,天下等于没有了君主。诸侯中如果有人能够德行贤明威信崇高,那么天下的人民就无不愿意得到他让他做自己的君长;然而暴君统治的国家偏偏奢侈放纵,怎么能杀掉暴君呢,如果确保不伤害没有罪过的民众,那么杀掉暴虐之国的君主就像杀掉一个孤独无依的人一样。像这样,就可以说是能够使用天下人民了。能够使用天下人民的就叫做帝王。

    商汤、周武王并不是夺取天下,而是遵行正确的政治原则,奉行合宜的道义,兴办天下人的共同福利,除去天下人的共同祸害,因而天下人归顺他们。夏桀、商纣并不是丢了天下,而是违背了夏禹、商汤的德行,扰乱了礼义的名分,干出了禽兽般的勾当,不断行凶,无恶不作,因而天下人抛弃了他们。天下人归顺他就叫做称王,天下人抛弃他就叫做灭亡。所以夏桀、商纣王并没有拥有天下,而商汤、周武王并没有杀掉君主,从这个角度就能证明这一点。商汤、周武王,是人民的父母;夏桀、商纣王,是人民的仇敌。

    现在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创立学说的人,把夏桀、商纣王当作君主,而认为商汤、周武王是弑君的贼人,这样的话,那就是在谴责人民的父母,而把人民的仇敌当作君长,没有比这个更不吉利的事了。如果认为天下归附的人才是君主,那么天下人从来没有归附过夏桀、商纣王,这样的话,那么认为商汤、周武王是弑君的贼人,就是天下人从来没有过的说法了,这只不过是在毁谤他们罢了!所以天子一定要有理想的人选来担任。

    治理天下,任务是极其繁重的,不是最强劲有力的人是不能够胜任的;范围是极其广大的,不是最明辨的人是不能够分辨它的;人民是极其众多的,不是最英明的人是不能够协调他们的。这三个最,不是圣人没有谁能具备。所以不是圣人就没有谁能称王天下。

    圣人,是道德完备、十全十美的人,他能辨明轻重,平衡天下。夏桀、商纣王,他们的谋虑极其险恶,他们的思想极其愚昧,他们的行为极其昏乱。亲近的人疏远他们,贤能的人鄙视他们,人民怨恨他们,他们虽然是夏禹、商汤的后代,却得不到一个人的帮助。商纣王将比干剖腹挖心,囚禁箕子,结果自身死于非命、国家灭亡,成为天下最可耻的人,后世一说到坏人,就一定要拿他作例证。这就是他们不能保住妻子儿女的道理。所以极有德才的人能囊括天下,商汤、周武王就是;极无德才的人不能庇护妻子儿女,夏桀、商纣就是。

    现在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创立学说的人,认为夏桀、商纣王拥有了天下而把商汤、周武王作为他们的臣子,难道不是错得太厉害了吗?打个比方,这就好像是驼背的巫婆、瘸了腿的残疾人狂妄地自以为有见解一样。所以可以有夺取别人国家的事,却不可能有夺取别人天下的事;可以有窃取国家政权的事,却不可能有窃取天下统治权的事。夺取政权的人可能拥有一个国家,却不可能拥有整个天下;窃取政权可以得到一个国家,却不可能得到整个天下。这是为什么呢?回答说:国家是个小器具,可以让德才低劣的小人占有,可以依靠歪门邪道来取得,可以凭借较小的力量来维持;天下是个大器具,不可能让德才低劣的小人占有,不可能依靠歪门邪道来取得,不可能凭借较小的力量来维护。国家,小人可以拥有它,但是不一定就不灭亡;天下,是极其庞大的,不是圣人没有谁能占有它。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墨黥①;慅婴②;共③,艾毕④;菲⑤,对屦⑥;杀,赭衣而不纯⑦。治古如是。”是不然。以为治邪?则人固莫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为轻刑邪?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然则是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轻,庸人不知恶矣,乱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恶恶,且征⑧其未也。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是谓惠暴而宽贼也,非恶恶也。故象刑殆非生于治古,并起于乱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报也,以类相从⑨者也。一物失称⑩,乱之端也。夫德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昔者武王伐有商、诛纣,断其首,县之赤旆。夫征暴诛悍,治之盛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犯治之罪固重,犯乱之罪固轻也。《书》曰:“刑罚世轻世重。”此之谓也。

    【注释】

    ①黥:古代一种刑罚,在犯人脸上刺字,再涂上墨,也叫墨刑。②慅:通“草”。婴:通“缨”,帽带。③共:通“宫”,破坏生殖器的刑罚,所谓男子割势,女子幽闭。④艾:通“刈”,割。毕:蔽膝,缝于长衣之前,是古代官服上的一种装饰。⑤菲:通“剕”,砍掉脚的刑罚,也称刖刑。⑥屦:麻鞋。⑦纯:衣服的镶边,此指衣领。⑧征:通“惩”,惩戒,通过惩罚而引起警戒使以后不再干。⑨以类相从: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⑩称:相当。失称:失当,指爵位、官职、奖赏、刑罚的颁发实施没有做到以类相从。

    【译文】

    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创立学说的人说:“治理得很好的古代社会没有肉刑,而只有象征性的刑罚。用黑墨画脸来代替脸上刺字的黥刑;割鼻子的劓刑,用系上草制的帽带来代替;阉割生殖器的宫刑,用割去衣服前的蔽膝来代替;砍掉脚的剕刑,用穿麻鞋来代替;杀头的死刑,用穿上红褐色的衣服而不做衣领来代替。治理得很好的古代社会就像这样。”这种说法不对。

    以为当时已经治理好了么?那么当时的人根本就没有谁再会犯罪了,那就不但用不着肉刑,而且也用不着象征性的刑罚了。以为当时的人有的还是犯罪了而只是减轻他们的刑罚么?这样的话,那就是杀人的不会被处死,伤人的不会被惩罚。罪行极重而刑罚极轻,平常人就不知道憎恨犯罪了,祸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

    大凡惩罚人的根本目的,是禁止暴行、反对作恶,而且防范未来。杀人的不被处死,而伤害人的不受刑罚,这叫做优惠暴徒而宽恕强盗,不是反对作恶。所以象征性的刑罚恐怕并非产生于治理得很好的古代,而都是产生于混乱的现代。治理得好的古代并不是这样的。凡是爵位、官职、奖赏、刑罚都是一种回报,与行为的类别相应的。一件事情赏罚失当,那就是祸乱的开端。德行和地位不相称,能力和官职不相称,奖赏和功劳不相当,刑罚和罪过不相当,没有比这更不吉利的事了。

    从前周武王讨伐商王朝,惩罚商纣王,砍下了他的头,把它挂在大红旗的飘带上。征伐暴君,惩治元凶,是政治上的丰功伟绩。杀人的被处死,伤人的被惩罚,这是历代帝王所相同的,没有人知道它是从什么时代传下来的。刑罚和罪行相当,社会才能治理好;刑罚和罪行不相当,社会就会混乱。所以社会治理得好,刑罚就重;社会混乱,刑罚才轻。因为在治理得好的时代犯的罪,本来就重;在混乱的时代犯的罪,本来就轻。《尚书》上说:“刑罚有的时代轻,有的时代重。”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汤、武不能禁令。”曰:“是何也?”曰:“楚、越不受制。”是不然。汤、武者,至天下之善禁令者也。汤居亳,武王居镐,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振①动从服以化顺之,曷为楚、越独不受制也!彼王者之制也,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迩而等贡献,岂必齐哉!故鲁人以檐,卫人用柯,齐人用一革,土地形制②不同者,械用备饰不可不异也。故诸夏之国同服③同仪④,蛮夷戎狄⑤之国同服不同制。封内甸服⑥,封外侯⑦服,侯卫宾服⑧,蛮夷要⑨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⑩,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终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夫是之谓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制也。彼楚、越者,且时享岁贡终王之属也,必齐之日祭月祀之属,然后日受制邪?是规磨之说也,沟中之瘠也,则未足与及王者之制也。语曰:浅不足与测深,愚不足与谋知,坎井之蛙不可与语东海之乐。此之谓也。

    【注释】

    ①振:通“震”,恐惧。②形:情形,环境。制:法度,此指长期形成而人们普遍遵行的习俗。③服:服事天子,指古代诸侯根据规定为天子提供服务。④仪:仪式,礼节规范。⑤蛮、夷、戎、狄:分别是我国古代对南部、东部、西部、北部各民族的统称,带有诬蔑性。⑥甸:通“田”,种田。甸服:种田而交纳农作物来服事帝王。⑦侯:通“候”,守望,守候放哨。⑧宾服:以宾客的身份按时朝见进贡以服事天子。⑨要:约束。⑩祭:此特指祭祀死去的祖父、父亲。

    【译文】

    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创立学说的人说:“商汤、周武王不能实施禁令。”这种说法的根据是什么呢?他们说:“因为楚国、越国不受他们的制约。”这种说法不对。

    商汤、周武王,是普天下最善于实施禁令的人。商汤居住在亳邑,周武王居住在镐京,都不过是方圆百里的地方,但天下被他们统一了,诸侯做了他们的臣子,凡交通能到达的地方,人们无不惊恐颤动听从归服以至于被感化而依顺他们,为什么楚国、越国偏偏不受他们的制约呢?那些王者的制度,根据各地的情形来制造器械用具,衡量远近来规定进贡的等级差别,哪里一定要整齐划一呢?所以鲁国人用碗,卫国人用盂,齐国人用整块皮制作的器皿。土地环境风俗习惯不同的地方,器械用具设备服饰不能不有差别。所以中原各国同样服事天子而礼节规范相同。

    南蛮、东夷、西戎、北狄等国家同样服事天子而习俗不同。天子直接管辖的领地内以交纳农作物来服事天子,天子直接管辖的地区外围以守候放哨来服事天子,再向外负责守望保卫的地区则以宾客的身份按时进贡来服事天子,南蛮、东夷等少数民族地区以接受约束来服事天子,西戎、北狄等少数民族地区以不固定的进贡来服事天子。以交纳农作物来服事天子的地区负责供给祭祀祖父、父亲的物品,以守候放哨来服事天子的地区负责供给祭祀曾祖、高祖的物品,以宾客身份按时进贡来服事天子的地区负责供给祭祀远祖、始祖的物品,以接受约束来服事天子的地区负责供给祭祀天神的物品,以不固定的进贡来服事天子的地区要承认天子的统治地位。每天要祭祀一次祖父、父亲,每个月要祭祀一次曾祖、高祖,每个季度要祭祀一次远祖、始祖,每年要祭祀一次天神,每一代天子死了就要朝见一次即位的新天予以承认他的统治地位。这就是所谓的根据各地的情形来制造器械用具,衡量远近来规定进贡的等级差别,这就是王者的制度。楚国、越国,不过是进贡每季祭祀、每年祭祀的祭品以及一代天子死了以后要来承认新天子一类的国家,难道一定要使他们与那些供给每天祭祀、每月祭祀的祭品一类的国家一样,然后才说他们“受制约”了吗?这是有差错的说法啊!这种人真像山沟中的僵尸,不值得和他谈及圣王的制度。俗话说:“短的东西不能用采测量深度,愚蠢的人不值得和他商量智巧的事,废井中的青蛙不能和它谈论东海中的乐趣。”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①让。”是不然。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道德纯备,智惠甚明,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震动从服以化顺之,天下无隐士,无遗善,同焉者是也,异焉者非也。夫有恶擅天下矣?曰:“死而擅之。”是又不然。圣王在上,图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民载其事而各得其宜;不能以义制利,不能以伪饰②性,则兼以为民。圣王已没,天下无圣,则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圣而在后子者,则天下不离。朝不易位,国不更制,天下厌然与乡③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如归,犹复而振之矣。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唯其徙朝改制为难。故天子生,则天下一隆,致顺而治,论德而定次。死,则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曰:“老衰而擅。”是又不然。血气筋力则有衰,若夫智虑取舍则无衰。曰:“老者不堪其劳而休也。”是又畏事者之议也。天子者,势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志无所诎④,而形不为劳,尊无上矣。衣被⑤则服五采⑥,杂间色⑦,重文绣,加饰之以珠玉;食饮则重大牢⑧而备珍怪,期⑨臭味⑩,曼而馈,伐睾而食,雍而彻乎五祀,执荐者百余人侍西房;居则设张容,负依而坐,诸侯趋走乎堂下;出户而巫觋有事,出门而宗祀有事,乘大路趋越席以养安,侧载睾芷以养鼻,前有错衡以养目,和鸾之声,步中武、象,趋中韶护以养耳,三公奉轭持纳,诸侯持轮、挟舆、先马,大侯编后,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夹道,庶人隐窜莫敢视望。居如大神,动如天帝。持老养衰,犹有善于是者与不?老者,休也。休犹有安乐恬愉如是者乎!故曰:诸侯有老,天子无老。有擅国无擅天下,古今一也。夫日尧、舜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不知逆顺之理,小、大、至、不至之变者也,未可与及天下之大理者也。

    【注释】

    ①擅:通“禅”,传。②伪:人为,指后天的努力。饰:通“饬”,整治。③乡:通“曏”,从前。④诎:同“屈”,指受挫折、不能实现。⑤衣:穿。被:同“披”。⑥服:穿。五采: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古代称之为正色。⑦杂:错杂,配合。间色:青、黄、赤、白、黑五种正色以外的杂色,如粉红、绿、碧、紫等,它们是由正色相间调配而成,所以叫间色。⑧大牢:同“太牢”。祭祀用的牺牲叫牢,太牢用牛、羊、猪三种牲畜,这里用来指代牛、羊、猪齐全的宴会。⑨期:通“綦”,极,尽。⑩臭:鼻子闻到的气味。味:口舌尝到的滋味。曼:通“缦”,由十几个人合奏的一种音乐。代:当为“伐”,敲击。晕:“皋”的俗字,通“鼛”,大鼓。彻:通“撤”,指撤去宴席。执:拿。荐:尚未食用而准备进献的食物。张:通“帐”。容:小而曲折的屏风。依:通“扆”。宗:大宗伯,主管祭祀的官。祀:当作“祝”,太祝,主管祈求福祥的官。路:通“辂”,天子乘坐的大车。趋:通“蹴”,踩。越:通“括”,结。越席:编结蒲草而制成的席子,这种席子既清洁又柔软,此指用在车上的垫席。睾:“皋”之俗字,湖岸,水边。芷:一种香草。错:交错的花纹。衡:车辕前端的横木。

    【译文】

    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创立学说的人说:“尧、舜把王位禅让给别人。”这种说法不对。

    天子权势地位至高无上,在天下无与伦比,谁敢和他推让呢?尧、舜道德美好完备,智慧和仁爱之心普照天下,朝南坐着治理天下,所有的民众,都惊恐地听从归服以至于被感化而依顺他们,天下没有被埋没的人才,没有被遗忘的好人好事,和尧、舜相同的言行才是正确的,和他们不同的言行就是错误的,他们又为什么要把天下让给别人呢?

    有人说:“是等他们死了以后再把王位禅让给别人的。”这又不对。

    圣明的帝王处在君位上,考虑德行来确定等级,衡量才能来授予官职,使人们全部能担负起自己的职事而各人又都能得到适宜的安排;如果不能用道义来制约私利,不能通过人为的努力来改造本性,那就统统让他们当老百姓。圣明的帝王已经死了,天下如果没有圣人,那么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接受禅让了。

    天下如果有圣人而又出在圣明帝王的后代之中,那么天下人就不会离心离德,朝廷上就不会改变各人的官位,国家也不会改变制度,天下就安安稳稳地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这是用尧一样的圣王来继承尧,哪会有什么改变呢?如果圣人不出在圣明帝王的后代子孙之中而出在辅佐大臣之中,那么天下人随从归附他,就像恢复国家而振兴它一样了,天下也会安安稳稳地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这是用尧一样的圣王来继承尧,哪会有什么改变呢?只有改朝换代、变更制度才是困难的。所以圣明的天子活着,那么天下人就专一地尊崇他,极其顺从而有秩序,评定德行来确定各自的等级位次;圣明的天子死了,能够担负起治理天下重任的继承人是一定会有的。礼义的名分全部落实了,哪里还用得着禅让呢?

    有人说:“是他们年老体衰才把王位禅让给别人的。”这又不对。

    人的血脉、气色、筋骨、体力倒是会衰退,至于智慧、思考能力、判断抉择能力却是不会衰退的。

    还有人说:“年老的人不能忍受劳累才退下来休息的。”这又是怕做事者的议论。

    天子权势极大而身体极安逸,心情极愉快而志向没有不能实现的,所以身体不会因为当了天子而劳累,而他的尊贵则是至高无上的了。穿着五色的上衣,配上杂色的下衣,加上有花纹的刺绣,再用珠玉加以装饰。吃的方面,牛、羊、猪齐全的宴会一个连一个,珍贵奇异的佳肴样样具备,各种香气美味应有尽有,在音乐声中送上食物,在击鼓声中进餐,奏起《雍》曲而把宴席撤回到灶上祭祀灶神,端菜的人有上百个侍候在西厢房。

    呆在天子的位置上听政,要设置帷帐和小屏风,背靠大屏风而坐,诸侯在堂下有礼貌地奔走前来朝见。如果要出宫门,巫觋就有事情了,要出王城大门看看吉凶,大宗伯、大祝就有事情了;坐上宽阔的大车、踩着柔软的蒲席来保持身体的安稳,旁边放置湖岸上生长的香草来调养鼻子,车前有画着交错花纹的横木来调养眼睛,车铃的声音在车子慢行时合乎《武》、《象》的节奏、在车子奔驰时合乎《韶》、《护》的节奏来调养耳朵,三公扶着车轭、握着缰绳,诸侯有的扶着车轮、有的护在车厢两侧、有的在马前引路,大国诸侯排列在车后,大夫跟在他们的后面,小国诸侯与天子的高级文官再跟在大夫的后面,士兵们穿着铠甲,在道路两旁作警卫,百姓们隐藏躲避,没有人敢观望。

    天子坐着像大神一样尊严,行动像天帝一样自如,扶持老年的生活、保养衰退的身体,还有比这更好的养生之道吗?老年人要休息,可休息还有像这样更安定快乐宁静愉悦的吗?所以说:诸侯有告老退休的,天子没有告老退休的;有诸侯传让国家的,没有天子禅让天下的。这是古今都一样的。

    所谓“尧、舜把王位禅让给别人”,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假话,是知识肤浅者的传闻,是孤陋寡闻者的胡说。他们不懂得是否违背世道人情的道理,不懂得国家与天下、至高无上与仰人鼻息之间的不同,是一些还不能和他们谈论天下的大道理的人啊!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不能教化。”是何也?曰:“朱、象①不化。”是不然也。尧、舜者,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然而朱、象独不化,是非尧、舜之过,朱、象之罪也。尧、舜者,天下之英也;朱、象者,天下之嵬、一时之琐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不怪朱、象,而非尧、舜,岂不过甚矣哉?夫是之谓嵬说。羿、逢门者,天下之善射者也,不能以拨②弓曲矢中微;王梁、造父者,天下之善驭者也,不能以辟③马毁舆致远;尧、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琐化。何世而无嵬,何时而无琐,自太嗥、燧人④莫不有也。故作者不祥,学者受其殃,非者有庆。《诗》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⑤背憎,职竞⑥由人。”此之谓也。

    【注释】

    ①朱:尧的儿子,封于丹,故又称丹朱。传说他德才不好,所以尧不传位给他而让给舜。象:舜的异母弟弟,传说他曾多次谋杀舜。②拨:通“别”,弓乖张不正。③辟:通“蹙”,腿瘸。④太皞:古帝名,传说是远古东夷族首领,风姓,居于陈。一说即伏羲氏(传说中人类的始祖)。燧人:古帝名,传说他发明了钻燧取火,使民熟食,于是人民推举他为王,号燧人氏。⑤噂:聚在一起谈论。沓:形容话多。⑥职:主要。竞:争逐,此指争抢灾祸。

    【译文】

    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创立学说的人说:“尧、舜不能教育、感化人。”这种说法的根据是什么呢?他们说:“因为丹朱、象都没有被感化。”这种说法不对。尧、舜,是普天下最善于进行教育感化的人,他们朝南坐着治理天下,所有的民众无不惊恐颤动听从归服以至于被感化而依顺他们。然而惟独丹朱、象不能被感化,这不是尧、舜的过错,而是丹朱、象的罪过。

    尧、舜是天下的英杰,丹朱、象是天下的怪物、一代的庸人。现在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创立学说的人,不责怪丹朱、象而非议尧、舜,岂不是错得很厉害吗?这叫做奇谈怪论。羿、逢蒙,是天下善于射箭的人,但不能用别扭的弓和弯曲的箭去射中微小的目标;王良、造父,是天下善于驾驭马车的人,但不能依靠瘸腿的马和坏车子到达远方的目的地;尧、舜,是天下善于进行教育感化的人,但不能使怪僻鄙陋的人转化。

    哪个社会没有怪僻的人?哪个时代没有鄙陋的人?从太嗥氏、燧人氏以来没有什么时代没有过。所以那些创立学说的人糊涂,学习的人就受到了他们的毒害,非难他们的人才有希望。《诗经》上说:“民众的灾难与不幸,并非从天来降临;当面唠叨背后恨,主要作祟在于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领,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乱今厚葬,饰棺,故掘也。”是不及知治道,而不察于掘不掘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盗也,必以有为①,不以备不足,足则以重有余也。而圣王之生民也,皆使当厚②优犹③知足,而不得以有余过度。故盗不窃④,贼不刺⑤,狗豕吐菽粟,而农贾皆能以货财让。风俗之美,男女自不取⑥于涂⑦,而百姓羞拾遗。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盗其先变乎!”虽珠玉满体,文绣充棺,黄金充椁,加之以丹矸,重之以曾青,犀、象以为树,琅壬干⑧、龙兹、华觐⑨以为实,人犹莫之掘也。是何故也?则求利之诡缓,而犯分之羞大也。

    【注释】

    ①以:为。有为:有所为,有缘故。②厚:富。③优犹:叠韵联绵词,同“优游”,形容宽舒的样子。④盗、贼:搞偷窃的叫“盗”,搞劫杀的叫“贼”。⑤刺:杀人。⑥取:通“聚”,会。⑦涂:通“途”。⑧琅歼:形似珠子而质次于玉的美石,一名火齐珠。⑨龙兹、华觐:也是珠玉名。【译文】

    社会上那些庸俗的创立学说的人说:“远古时代葬礼节俭,棺材板只有三寸厚,衣服只有三套,被子只有三条,埋在田底下而不妨碍种田,所以不会被挖掘。现在的社会很混乱,葬礼奢侈,用珍宝来装饰棺材,所以会被盗挖。”这是对治国的道理还没有达到通晓的程度而对盗墓不盗墓的原因又不清楚的人所说的话。

    大凡人们去盗窃,一定是有原因的,不是为了使自己不足的东西能齐备,就是为了使自己绰绰有余的东西进一步富余。而圣明的帝王养育民众,使他们都富足宽裕而懂得满足,不可以有多余的财物,不可以超过规定的标准。所以窃贼不会来偷窃,强盗不会杀人抢劫,狗猪不会吃粮食,而农夫商人都能把财物让给别人;风俗是那样的美好,男女自然不在路上相会,而百姓都以拾取别人遗失的东西为羞耻。所以孔子说:“社会政治清明,盗贼大概会首先转变吧!”

    像这样,即使珍珠宝玉挂满了尸体,绣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塞满了内棺,黄金塞满了外棺,用朱砂涂刷它,用曾青粉饰它,在墓穴中用犀牛角和象牙雕刻成树,用琅歼、龙兹、华觐做成树上的果实,人们仍不会去盗挖它。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人们求取私利的诡诈之心松懈了,而违犯道义的羞耻感增强了。

    【原文】

    夫乱今然后①反是:上以无法使,下以无度行;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若是,则上失天性②,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废,财物诎③,而祸乱起。王公则病不足于上,庶人则冻诿赢瘠于下。于是焉桀、纣群居,而盗贼击夺以危上矣。安禽兽行,虎狼贪,故脯巨人而炙婴儿矣。若是,则有何尤掘人之墓,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虽此倮④而埋之,犹且必掘也,安得葬埋哉?彼乃将食其肉而龁其骨也。夫曰:太古薄葬,故不掘也;乱今厚葬,故掘也。是特奸人之误于乱说,欺愚者而淖陷⑤之,以偷⑥取利焉,夫是之谓大奸。传曰:“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此之谓也。

    【注释】

    ①然后:这才。②天性:指天时。③诎:同“屈”,竭,尽。④倮:同“裸”,赤身裸体。⑤淖陷:使……陷于泥淖中,坑害。⑥偷:苟且。

    【译文】

    混乱的今天与古代相反。君主不根据法度役使人民,臣民不根据法度去办事,有才智的人不能去谋划国家大事,有能力的人不能去治理国家,有德行的人不能在位役使人。像这样,那么君主就会错失天时,民众就会丧失土地所产生的利益,国家就会失掉人民的同心合力;所以百事俱废,财物紧缺,而祸乱也就产生了。天子诸侯在上面忧虑财物不足,老百姓则在下面受冻挨饿疲弱消瘦;于是桀、纣似的暴君成群地占据在各国的君位上,而盗贼也就打家劫舍以至于危害到社会秩序了。一个个像禽兽一样横行,像虎狼一样贪婪,甚至有把大人做成肉干来吃而把婴儿做成烤肉来吃了。像这样,那么又为什么要指责盗掘死人的坟墓、挖死人的嘴巴来求取利益的行为呢?像这样,即使是赤身裸体来埋葬死人,也一定会被挖掘的,还讨论什么丧葬呢?因为他们也许将会吃死人的肉,啃死人的骨头。所谓“远古时代葬礼节俭,所以不会被挖掘;混乱的今天葬礼奢侈,所以会被盗挖”,这只是奸邪的人被谬论所迷惑了,却又用它来欺骗愚蠢的人而坑害他们,以便从中苟且捞取好处,这叫做最大的奸邪。古书上说:“使别人危险以便使自己安全,使别人受害以便使自己得利。”说的就是这种人。

    【原文】

    子宋子曰:“明①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应之曰:然则以人之情为不恶侮乎?曰:“恶而不辱也。”曰:“若是,则必不得所求焉。凡人之斗也,必以其恶之为说,非以其辱之为故也。今俳优②、侏儒③、狎徒④詈⑤侮而不斗者,是岂钜⑥知见侮之为不辱哉?然而不斗者,不恶故也。今人或入其央渎⑦窃其猪彘,则援剑戟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丧猪为辱也哉?然而不惮斗者,恶之故也。虽以见侮为辱也,不恶则不斗;虽知见侮为不辱,恶之则必斗。然则斗与不斗邪,亡于辱之与不辱也,乃在于恶之与不恶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恶侮,而务说人以勿辱也,岂不过甚矣哉?金舌弊口,犹将无益也。不知其无益,则不知;知其无益也,直⑧以欺人,则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将以为有益于人,则与⑨无益于人也,则得大辱而退耳!说莫病是矣。”

    【注释】

    ①明:阐明,宣传彰明。②俳:滑稽演员。优:优伶,演戏的人。③侏儒:发育不正常而身材矮小的人,古代常充当供人取乐的活宝。④狎:戏弄。徒:服劳役的人。⑤詈:骂。⑥钜:通“讵”,与“岂”同义连用,难道,哪里。⑦央:中。央渎:沟中。⑧直:犹“特”,特地,故意。⑨与:通“举”,都。

    【译文】

    宋钘先生说:“宣明了被人侮辱而不以为耻辱,就能使人们不争斗。人们都把被侮辱当作为耻辱,所以会争斗;如果懂得了被侮辱算不上是一种耻辱,就不会争斗了。”

    回答:“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先生也以为人之常情是不憎恶被人侮辱的吗?”

    他说:“虽然憎恶被人侮辱,但并不把被侮辱当作是耻辱。”

    回答:“像这样,那就一定达不到先生所追求的目标了。大凡人们的争斗,一定是把自己憎恶受侮辱当作辩解,而不是把自己感到耻辱作为理由。现在那些滑稽演员和唱戏的优伶、供人取乐的矮子、被人戏弄的奴仆,受到辱骂欺侮却不争斗,这哪里是因为他们懂得了被人侮辱算不上是一种耻辱的道理呢?他们不争斗,是因为他们不憎恶被人侮辱的缘故啊!现在如果有人进入人家的猪圈中,偷了人家的猪,失主一定会拿起剑戟去追赶窃贼,甚至不避死伤,这哪里是因为他把丢失猪看作耻辱呢?他不怕争斗,是因为憎恶窃贼啊!所以,即使把被侮辱看作为一种耻辱,但如果不憎恶它,就不会争斗;即使懂得了被侮辱算不上是一种耻辱的道理,但如果憎恶它,就一定会争斗。这样看来,争斗不争斗,不在于感到耻辱还是不感到耻辱,而在于憎恶还是不憎恶。

    “现在宋先生不能消除人们对被人侮辱的憎恶,而致力于劝说人们别把受侮辱看作为耻辱,岂不是大错特错了吗?即使是能言善辩的铁嘴巴把嘴皮都磨破了,仍将毫无裨益。不懂得这种劝说毫无裨益,那就是不明智;知道它毫无裨益,却故意要用它来骗人,那就是不仁慈。不仁慈不明智,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了。宋先生认为自己的说法有益于人。但事实上却无益于人,只落得个极大的耻辱而退场罢了!天底下的学说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原文】

    子宋子曰:“见侮不辱。”应之曰:“凡议,必先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①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②是非,以圣王为师。而圣王之分,荣辱是也。是有两端矣。有义荣者,有势辱者;有义辱者,有势辱者。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是荣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荣。爵列尊,贡禄厚,形势胜,上为天子诸侯,下为卿相士大夫,是荣之从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荣。流淫污侵,犯分乱理,骄暴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辱。詈侮摔③搏,捶④笞膑脚⑤,斩断枯磔⑥,藉靡⑦后缚,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辱。是荣辱之两端也。故君子可以有势辱,而不可以有义辱;小人可以有势荣,而不可以有义荣。有势辱无害为尧,有势荣无害为桀。义荣势荣,唯君子然后兼有之;义辱势辱,唯小人然后兼有之。是荣辱之分也。圣王以为法,士大夫为道,官人以为守,百姓以为成俗,万世不能易也。

    “今子宋子则不然,独诎容为己,虑一朝而改之,说必不行矣。譬之,是犹以博涂⑧塞江海也,以焦侥而戴⑨太山也,蹎⑩跌碎折不待顷矣。二三子之善于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将恐得伤其体也。”

    【注释】

    ①分职:分掌职务。名象:名物制度。②命:命名,确定事物的名称。③摔:揪住。④捶:通“箠”。⑤膑脚:剔掉膝盖骨的酷刑。⑥枯:通“辜”。枯磔:古代一种酷刑,即车裂后弃市,俗名五马分尸,将人头和四肢分别拴在五辆车上,用马拉车以撕裂肢体,并暴尸示众。⑦藉:绳,缚,系。靡:通“縻”,绳,缚。⑧塼:“抟”)之俗字,揉捏成团。涂:泥。⑨戴:用头顶。⑩蹎:“颠”的本字,跌倒。

    【译文】

    宋钘先生说:“被侮辱而不以为耻辱。”

    回答:“凡是议论,一定要树立一个最高的准则才行,没有一个最高准则,那么是非就不能区分而争辩也无法解决。我过去听到的话说:‘天下最大最高的准则,判断是非的界线,分掌职务、名物制度的起源,就是古代圣王的制度。’所以,凡是发言立论或约定事物的名称,它们的是非标准都要以圣王作为榜样;而圣王的道德原则,是看重光荣耻辱的。

    “光荣、耻辱各有两个方面,有道义方面的光荣,有势位方面的光荣,有道义方面的耻辱,有势位方面的耻辱。志向美好,德行淳厚,智虑精明,这是从内心产生出来的光荣,这叫做道义方面的光荣。爵位尊贵,贡品俸禄优厚,权势地位优越,高一点的做了天子诸侯,低一点的做了卿相士大夫,这是从外部得到的光荣,这叫做势位方面的光荣。行为放荡、丑恶,违犯道义、扰乱伦理,骄横凶暴、唯利是图,这是从内心产生出来的耻辱,这叫做道义方面的耻辱。受人责骂侮辱、被揪住头发挨打,受杖刑被鞭打、受膑刑被剔去膝盖骨,被砍头断手、五马分尸并弃市,被五花大绑、被反绑吊起,这是从外部得到的耻辱,这叫做势位方面的耻辱。这些就是光荣耻辱的两个方面。

    “所以君子可能有势位方面的耻辱而不可能有道义方面的耻辱,小人可能有势位方面的光荣却不可能有道义方面的光荣。有势位方面的耻辱不妨碍他成为尧,有势位方面的光荣不妨碍他成为桀。道义方面的光荣、势位方面的光荣,只有君子才能同时拥有它们;道义方面的耻辱、势位方面的耻辱,只有小人才会同时占有它们。这就是光荣和耻辱方面的道理。圣王把它当作法度,士大夫把它当作原则,一般官吏把它当作守则,老百姓根据它形成习俗,这是千秋万代也不会改变的。

    “现在宋先生却不是这样,他独自用委曲容忍来整饬自己,想一个早晨改变历来的道德原则,他的学说一定行不通。打个比方,这就好像是用捏成团的泥巴去填塞江海,让三尺长的矮人去驮泰山,立即就会跌倒在地,粉身碎骨了。诸位中与宋先生相好的,还不如去制止他,否则将来恐怕会伤害自己的身体。”

    【原文】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①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之欲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

    “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②,而罚以杀③损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悫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邪?乱莫大焉。今子宋子严然④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⑤,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

    【注释】

    ①辨:通“辩”,动听有理,此用作使动词。②厚:财富多。③杀:减少。④严然:同“俨然”,庄重的样子。⑤曲:乐章,指韵文。文曲:泛指文章。

    【译文】

    宋钘先生说:“人的本性,要得很少,但现在的人却都认为自己的本性是想要很多,这是错误的。”所以他率领他的弟子们,把他的言论学说说得动听有理,把他的比喻称引说得明白清楚,想要使人们懂得人的本性是要求很少。

    回答:“这样的话,那么先生也认为人的本性是眼睛不想看最美丽的颜色、耳朵不想听最悦耳的音乐、嘴巴不想吃最好的美味佳肴、鼻子不想闻最好的气味、身体不想追求最大的安逸?这五种极好的享受,先生也认为人们的本性是不想要的吗?”

    他说:“人的本性,是想要这些享受的。”

    回答:“如果这样,那么先生的说法就一定行不通了。认为人的本性是想要这五种极好的享受而又并不想要很多,打个比方,这就好像认为人的本性是想富贵的但又不要钱财、是喜爱美色的但又讨厌西施一样。

    “古代的人做事就不是这样。他们认为人的本性是想要多而不希望少,所以用财富来奖赏,用减少财富来处罚,这是各代帝王所相同的。所以上等的贤才以天下的税收作为俸禄,次一等的贤才以一国的税收作为俸禄,下等的贤才以封地内的税收作为俸禄,忠厚老实的百姓能保全穿的吃的。

    “如果宋先生认为古代这些人的本性也是想要少而不想要多,那么古代的圣王是用人们所不想要的东西来奖赏而用人们想要的东西来处罚吗?没有比这更混乱的了。现在宋先生一本正经地珍爱自己的学说,聚集门徒,建立了师生教学关系,写成了文章,但是他的学说不免把治理得最好的情况看成是最混乱的情况,岂不是错得很厉害了吗?”

    【鉴赏】

    荀子认为社会上流行着一些谬论,所以在本篇中把它们逐条列出,然后以公正的议论来批驳它们。

    这种驳论式的文章体现了当时百家争鸣的学术气氛,对韩非写作《难》篇显然具有直接的影响。

    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荀子也结合自己的经验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他们都厌恶那些不学无术、靠玩弄词藻来自夸的人。所以荀子专门写下了《正论》来一一驳斥他们的学说。

    在战国百家争鸣的氛围中,各个学派的士人纷纷着书立说、游走于七国之间,推行自己的治国理论。

    荀子主要列举了其中的几家加以批判,包括“主道利周”、“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汤、武不善禁令”、“尧、舜擅让”、“尧舜不能教化”、“太古薄葬”,特别是对宋钘先生的“见侮不辱”、“人之情,欲寡”等论点,荀子对此进行逐条反驳,清晰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其实宋钘先生的论点也有它合理的成分,不能一概地斥为胡说八道,但是相对于荀子这个以儒家为正统思想的人来说,宋钘的学说确实有离经叛道的嫌疑。无怪乎荀子在自己短短的几篇论着中,多次把他作为批判的对象了。

    【精典事例】

    庄子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思想主要集中在《庄子》一书中,特别是《秋水》、《逍遥游》等篇体现了他的观点。他的文章善于行文措辞,描摹事物的情状,用来攻击和驳斥儒家和墨家,即使是当世博学之士,也难免受到他的攻击。他的语言汪洋浩漫,纵横恣肆,以适合自己的性情。

    庄子名周,蒙人。他年轻时曾做过漆园小吏,但很快便放弃仕途,隐居而专心于学问着作。

    楚威王时,他听说庄周颇有贤德之名,便派遣使者去重金礼聘庄子,并答应给予庄子楚国相国之位。

    面对楚威王厚礼丰爵的对待,庄子并没有欣喜若狂的表现,反倒心境平和地以戏谑的口气对使者说道:“对世人而言,千金之金,确实是贵重无比的利益,卿相之位,更是尊崇至极的高位。但是,人们难道就不曾见过用以祭祀的牺牲吗?一头牛被精心饲养了几年时间,最后被精心装饰起来送人大庙之中。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哪怕是为了自保,也力不能逮了。你还是赶紧离去吧,免得破坏了我的清静。”

    使者害怕无功而返,难以向楚王交代,又不厌其烦地劝进庄子,致使庄子深感不快,不得不再次坦言相告:“我宁可在僻陋的市井乡村中怡然自得,也绝不会为虚无污浊的世俗之事所羁绊。你再费口舌,只会增加彼此的不快。终身不仕是我矢志不渝的人生目标,你还是赶快离开吧。”使者无奈,只好识趣地离去了。

    后来,庄子的妻子不幸死了,庄子蹲在地上,一面敲着瓦盆,一面唱歌。有个邻居觉得庄子太无情了,于是把他告到惠子那里。惠子批评庄周说:“结发妻子与你形影相伴这么多年,你对她的死非但不悲伤反而鼓盆而歌,这是很不对的。”

    庄子回答:“宇宙间本来就没有生,也无所谓形和气,以后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生又变而到死,这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的交替一样。现在我的妻子正安然地回到宇宙这个大自然中去,我为什么要为她伤心痛苦?”

    惠子哑口无言。

    庄子一生着述颇丰,尤其善于为文,从而流芳后世。在当时,庄子崇尚自适自乐的人生态度,不肯与王公大人同流合污,自是合于情理。

    子产是孔子比较欣赏的郑国宰相,他不相信鬼神,把郑国治理得非常好,是历史上难得的洁身自好的大臣。

    春秋末期,郑国的宰相是子产。他善于执政,把国家治理得有条不紊,深得民心。他的执政之道就在于刚柔并济,把握住高压和怀柔两种政策的最佳尺度。

    当时,许多大国都觊觎郑国。子产认为,郑国要求得生存,当务之急是加强国力。于是子产一面提倡振兴农业,另一方面为确保军事费用,决定征收新税。

    一时间,民怨四起,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有人还密谋杀害他。他的家人和朋友都纷纷劝他改变主张,朝中大臣也站出来反对他的政策。

    面对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子产没有丝毫的动摇。他力排众议,义无返顾地继续实施既定的政策。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和人民着想,即使牺牲我自己的名利也在所不惜。

    如果虎头蛇尾,我苦心竭虑想出来的兴国之道就会付诸东流。我决心一如既往地贯彻我的政策。老百姓的责难只是因为我的政策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过一段时间后,他们就会明白的。”子产这样对别人解释。他不改初衷,面对责难仍然坚持己见。

    过了几年,农业的振兴计划收效甚大,人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军队也逐步强大起来,足以抵抗外来的入侵。郑国在诸侯国中逐渐树立起不可动摇的地位。

    子产的政策并不都是如此“刚硬”,他在教育政策的制定上就表现得非常“宽容”。

    郑国为了大力培养知识分子,在各地普遍设立了称之为“乡校”的学校。但是许多对当政者不满的人就利用乡校传播与统治者相反的观点。若任其发展,就会不利于民心安定,对统治也造成威胁。因此,许多大臣提议关闭乡校。

    子产却不以为然,反驳道:“如果那些人聚集在乡校谈论政治,我们可以听取他们好的意见,不断改良我们的政策,这样看来,不是一件好事吗?”

    子产借用了一个比喻,继续说:

    “人们的言论就好比是河川里的水一样,如果我们钳制他们的言论,就如堵塞河水一样。尽管暂时控制了,不久那些不满就会像洪水一样滚滚而来,堤坝和堰塘终将被冲毁。与其这样,还不如疏通流水,引导它们畅通无阻地流出来,这样不是更合适吗?”

    从此以后,郑国的教育文化事业得到了繁荣。

    由于子产广开言路,集思广益,在他为政期间,郑国国泰民安,国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绵里藏针,柔中存刚是成功的为人之道,刚柔并济是行之有效的处世手段。治理国家同样如此。

    子产深知,如果君主严刑厉法,过于苛刻,就会使人们畏而远之;如果太宽松,就会使臣子骄纵跋扈,不易驾驭。

    所以必须恩威并济,把握好时机和火候,正如老子所言:治大国如烹小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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