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进取人生-正名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原文】

    后王之成名: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散名①之加于万物者,则从诸夏之成俗曲期②,远方异俗之乡,则因之而为通。散名之在人者: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③感应④,不事⑤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⑥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正利而为谓之事,正义而为谓之行。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能有所合谓之能。性伤谓之病。节遇谓之命。是散名之在人者也,是后王之成名也。

    【注释】

    ①散:分散,零碎。散名:指各种零碎的具体事物的名称。②曲:即“曲当”、“曲成”之“曲”,委曲周遍的意思。期:会合,约定。曲期:多方约定。③合:会合,接触。④感应:被感动而产生的反应。⑤不事:无为,不作主观的人为努力。⑥然:成。

    【译文】

    近代的君主给事物确定名称:刑法的名称仿照商朝,爵位的名称仿照周朝,礼节的名称仿照《礼经》。

    一般事物的名称就给了其他万物,这是仿照中原地区约定俗成的,远方偏僻地方有不相同的,也按照这样的约定来沟通。

    一般事物名称之中,关于人的有:生来就有的叫做性。由本性的阴阳二气相互作用而产生,精神和外界事物接触产生的反应,不必经过后天的学习就有的,叫做性。性的好、坏、喜、怒、哀、乐就叫做情。情由心生加以选择就叫做虑。内心考虑后再照着做,叫做人为。思虑的反复积累和人的无数次行动,然后形成了人的行为。符合功利的就去做,叫做事业。符合道义的就去做,叫做德行。因此人生来就有的认识能力就叫做知,人的认识能力与客观世界相接触所产生的认识就叫做智慧。人本来就有的掌握事物的能力叫做能。这种功能和客观世界相接触而形成的就叫做才能。人的天性受到损伤就叫做病。偶然的遭遇叫做名誉。这些都是一般事物名称中关于人的,是近代君主所确定的名称。

    【原文】

    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故析辞擅作名以乱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辨讼①,则谓之大奸;其罪犹为符节、度量②之罪也。故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其民悫,悫则易使,易使则公③。其民莫敢托为奇辞以乱正名,故壹于道④法而谨于循令矣。如是则其迹长矣。迹长功成,治之极也,是谨于守名约之功也。

    【注释】

    ①辨:通“辩”。讼:争辩。②度:量长短的标准器具。量:量多少的标准器具。度量:泛指度、量、衡等标准器械。③公:通“功”。④道:由,遵行。

    【译文】

    所以,圣王制定事物的名称,名称确定了,各种事物就有了分别,基本的原则实行了,思想意志就互相沟通了,所以圣王就率领人民来推行这些名称。

    在这一前提下,如果玩弄词藻、擅自制造名称,用来扰乱正确的名称,使人民疑惑,增加争论是非的事情,就是大奸大恶的人。他们的罪过等于伪造契约凭信和度量衡的罪恶一样。所以人民不敢凭借伪造的奇谈怪论来扰乱正确的名称,所以他们端正,端正就容易役使,容易役使就公平。人民不敢凭借伪造的奇谈怪论来扰乱正确的名称,他们都专心道法而遵循法令。这样才能业绩长远,业绩长远才能成功,这就是治理天下的极致,这就是遵守同一名称的功效。

    【原文】

    今圣王没,名守慢,奇辞起,名实乱,是非之形不明,则虽守法之吏、诵数①之儒,亦皆乱也。若有王者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然则所为有名,与所缘②以同异,与制名之枢要,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数:指礼制。②缘:依照,根据。

    【译文】

    现在圣王已逝,遵守统一的名称的事情懈怠了,奇谈怪论产生了,名和实的关系混乱了。是非之间的界限不明显,即使是那些守护法度的官员和学习典章制度的大儒,也开始混乱了。如果有新的王者出现,必定会沿用一些旧有的名称,制定一些新的名称。既然这样,所以名称必须搞清楚名与实的关系,以及制定名称的关键,这都是不能不掌握的。

    【原文】

    异形①离②心交喻,异物名实玄纽③,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如是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此所为有名也。

    【注释】

    ①形:形体,指人。②离:背离。③玄:通“眩”,迷乱。纽:结。

    【译文】

    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思想方式,相互交流才会明白。如果不同的事物的名和实混杂在一起,贵贱不分,相同的和不同的也没有分别。

    这样一来,思想上一定会有不明白的地方,事情也必定有废弃的祸患。所以明智的人对这些加以分别,用名来指代实物,在上可以分出贵贱,在下可以分出相同和不同。贵贱分清了,同异分开了,这样一来,就不会在思想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事情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漏,这就是事物为什么要有一定的名称。

    【原文】

    然则何缘而以同异?曰:缘天官①。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②之疑③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④以相期⑤也。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⑥清浊、调竽⑦、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洒、酸、奇臭,以鼻异;疾、养、沧、热、滑、铍、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此所缘而以同异也。

    【注释】

    ①天官:天生的感官,指耳、目、鼻、口、身。②比方:比拟,指对事物进行描摹。③疑:通“拟”,模拟。④约名:概括的名称。⑤期:会合,交际。⑥声音:古代乐音分为宫、商、角、徵、羽五音,单发的某一音叫“声”,相配合而发出的几个音叫“音”。⑦竽:古代的一种吹奏乐器,由排列的竹管制成,有些像后代的笙。竽是各种乐器中最主要的用来协调其他乐器的乐器,所以这里只说“竽”。⑧郁:鸟身上…种腐臭的气味。腥:猪身上的臊臭气味。臊:狗身上的腥臭气味。洒:通“蝼”,马身上类似蝼蛄一样的臊臭气味。酸:牛身上类似烂木头一样的臊臭气味。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根据什么来区别名称的同异呢?

    回答:根据人的感觉。

    只要是相同类别相同性情的事物,它们给人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因此比方、摹仿得大体形似,人们就能相互沟通,这就是人们为什么能使用相同名称的原因。事物的形状、颜色、纹理,用眼睛来区别;声音的清晰或混浊、和谐的乐曲与杂乱的声音,用耳朵来区别;甜、苦、咸、淡、辣、酸、怪味,用嘴巴来分别;香、臭、芬芳、腐臭、腥、臊、马膻气、牛膻气、奇怪的气味,用鼻子来区别;疾病、瘙痒、寒、热、滑、涩、轻、重,用身体来区别;心悦诚服、做作、喜、怒、哀、乐、爱、厌恶、私欲,用心来区别。

    心对事物有感知的能力。感知,在耳朵方面可以听到声音,在眼睛方面可以看见形状。但是这种感知必须等到感觉器官对事物进行接触以后才能发挥作用。五官能够靠近事物却不能对事物进行分析,心能够感知事物却不能说出道理,但是人们不承认就是无知的。这就是根据所感知命名有的相同,有的不同的原因。

    【原文】

    然后随而命之:同则同之,异则异之;单①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单与兼无所相避则共②;虽共,不为害矣。知异实者之异名也,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不可乱也,犹使同实者莫不同名也。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③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鸟兽,鸟兽也者,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止。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约定俗成谓之实名。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物有同状而异所④者,有异状而同所者,可别也。状同而为异所者,虽可合,谓之二实。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有化而无别,谓之一实。此事之所以稽实定数也,此制名之枢要也。后王之成名,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单:单名,指单音词。②共:指共用。③遍:当作“偏”。④所:处所,这里用来指形状寄寓的实体。

    【译文】

    然后我们就可以根据这些道理来随心给事物命名了:相同的事物取相同的名称,不同的事物取不同的名称;单名就能够使人明白的就取单名,单名不能使人明白的就取复名;单名与复名没有什么相违背的就用共名;即使用了共名,也不会造成什么混乱。

    知道不同的事物具有不同的名称,所以就给不同的事物取不同的名称,这是不能混乱的,这就像同样的事物没有不同的名称一样。所以万物虽然千变万化,有时候要把它们全部概括起来,就统称为“物”。“物”这个名称,是高一级的共名。以此类推,直到无法再共名为止。有时候要把它们概括起来,就叫鸟兽,鸟兽这个名称,也是一个高一级的别名。以此类推,直到不能再别名为止。

    名称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只是人们约定俗成而已,对一种事物约定用一种名称,习惯了也就适宜了,不符合习惯的就叫不适宜。名称没有一定的实际意义,人们约定它来代表一种事物,习惯了也就是这种事物的名称了。名称本来就是好的,简单而不自相矛盾,就叫做好名称。事物有相同形状而实体不同的,有形状不同而实体相同的,那名称就可以来分别了。形状相同而实体不同的,即使可以合用一个名称,仍然叫做两个实体。性状变化而实体没有变化的,这叫做“化”。有了变化而实体没有变的,仍然叫做一个实体。这就是为什么要考察事物的实质,来确定事物的法度的缘故,这也是给事物取名的关键。近代君主在取名的时候,不能不明察。

    【原文】

    “见侮不辱①”,“圣人不爱己②”,“杀盗非杀人也③”,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验之所为有名而观其孰行,则能禁之矣。“山渊平④”,“情欲寡⑤”,“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验之所缘以同异而观其孰调,则能禁之矣。“非⑥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⑦”,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验之名约,以其所受悖⑧其所辞,则能禁之矣。凡邪说辟⑨言之离正道而擅作者,无不类于三惑者矣。故明君知其分而不与辨也。

    【注释】

    ①见侮不辱:这是宋钘的说法。②圣人不爱己:这可能是指《墨子》中的说法。③杀盗非杀人也:这是墨子的说法。④山渊平:这是惠施的说法。⑤情欲寡:这是宋钘的说法。⑥非:通“飞”。非矢过楹:~琶箭经过柱子。指飞箭射过柱子后时间长了会停止。这是墨子的说法。⑦有牛马非马也:这是墨子的说法。⑧悖:违反,反驳。⑨辟:通“僻”,邪僻。

    【译文】

    “受到了污辱而不以为耻辱”、“圣人不爱惜自己”、“杀死盗贼不是杀人”,这些错误的说法,是用名称来混淆名称。只要考察一下为什么要有名称的原因,再看看他们的行为,就能制止这种错误的说法了。

    “高山和深渊是相平的”、“人的本性是情欲少”、“肉食不比普通的事物美味,大钟的声音并不一定悦耳”,这些错误的说法是用实体来混淆名称的。只要考察一下为什么有同有异的原因,再看看他们这些说法哪种更适合实际情况,就能够禁止了。

    “互相排斥也就是互相包含”、“牛马不是马”,这些错误的说法是用名称来混淆实体的。只要考察一下为什么约定俗成名称,用它相互矛盾的地方来攻击它的言辞,就可以禁止了。

    大凡邪说乱言都是离开了正道而胡说八道的,都逃不出这三种情况。所以英明的君主应该知道它们的区别而加以禁止,不用去争辩。

    【原文】

    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①。故明君临之以势,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②之以论,禁之以刑。故其民之化道也如神,辨说恶用矣哉!今圣王没,天下乱,奸言起,君子无势以临之,无刑以禁之,故辨说也。实不喻然后命,命不喻然后期,期不喻然后说,说不喻然后辨。故期、命、辨、说也者,用之大文也,而王业之始也。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辩说也者,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期命也者,辨说之用也。辨说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请而喻。辨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尽故。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有兼听之明,而无奋矜之容;有兼覆之厚,而无伐德之色。说行则天下正,说不行则白道而冥穷,是圣人之辨说也。《诗》曰:颙颙卬卬③,如珪如璋④,令闻令望。岂弟⑤君子,四方为纲。”此之谓也。

    【注释】

    ①故:原因,所以然。②章:同“彰”,使……明白清楚。③颙颙:恭敬温和的样子。卬卬:志气高昂的样子。④珪:一种玉器,上圆下方。璋:一种玉器,形状像半个琏。珪与璋都是帝王、诸侯在朝会时所拿的玉器,所以用来喻指美德。⑤岂弟:同“恺悌”,温和快乐而平易近人。

    【译文】

    民众容易用正道来引导,但不能同他们讲明道理。所以,英明的君主用权势来引导他们,用道义来领导他们,用命令来告诫他们,用正确的言论来晓谕他们,用严刑采禁止他们。所以人民遵从正道也就像有神帮助一样,哪里还用什么辩论!

    现在圣王已逝,天下大乱,奸邪的言论兴起,君子没有权势来引导民众,没有刑法来制止民众,所以只好采用同民众辩论的方式。

    事实不明显就只好命名,命名不明白就用约定,约定不明白就说服,说服不明白的就辩论。所以约定、命名、说服、辩论、说服,这都是实际运用中的方式,也是王业的起点。

    听到名称就知道它的实体,这就是名称的作用。积累了许多名称就成为了文字,这就是文字的词采。实用和词采都具备了,就叫做懂得名称。名称,是用来积累实体的。文辞,是用不同的实体名称来表达一个意义的。辩论和说服,是用不同的实体名称来显示动静的道理。约定和命名,这是辩论和说服的运用。辩论和说服,这是心对道的表达。心,是道的主宰。道,是治理天下的根本原则。心符合道义,辩说符合心,文辞符合辩说,运用正确的名称又符合约定,实际情况就明白了。

    辨别各种不同的事物的名称而没有过错,推论各种事物的类别没有违背正道,听起来又非常符合文采,辩说就可以把事物的原因弄清楚。用正道来辨别奸言,就像木匠拿着绳子来辨别曲直一样。这样一来,邪说就不会再混淆人们的视听了,百家的言论就没有藏身之处了。有了全面地听取各家学说的明智,却没有骄傲的表情;有兼容并包的胸怀,却没有自夸的神色。这种学说风行天下,就能使天下纳入正道;这种学说如果不能被人接受,就隐居,这就是圣人的辩说。《诗经》上说:“体态谦恭,像圭又像璋,名望美好。胸怀宽广的君主,四海之内的人都愿意以他做榜样。”说的就是这种人。

    【原文】

    辞让之节得矣,长少之理顺矣,忌讳不称,祆辞不出。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不动乎众人之非誉,不治①观者之耳目,不赂贵者之权势,不利便辟②者之辞;故能处道而不贰,咄而不夺,利而不流,贵公正而贱鄙争,是士君子之辨说也。《诗》曰:“长夜漫兮,永思骞兮。大③古之不慢兮,礼义之不愆兮,何恤人之言兮!”此之谓也。

    【注释】

    ①治:治理,修饰,指修饰辩辞。②辟:通“僻”,邪僻不正。③大:同“太”。大古:远古。

    【译文】

    谦让推辞的礼节有了,长幼之间的道理就理顺了,忌讳的话没有说出来,奇谈怪论也没有出口。用仁爱之心讲道理,用学习的心理去倾听,用公正的心理去辨别,不为众人的非难或夸奖去动摇,不用动听的言辞去盅惑别人的耳目,不贿赂显贵者的权势,不为亲信的人的言辞而喜欢。所以才能坚持正道而不倾斜,不受他人的胁迫而改变,口才流利而不流俗,重视公正的言论而鄙视争吵,这是君子的辩说。《诗经》上说:“在那漫漫长夜里,永远记着自己的过错。对太古流传下来的道理不怠慢,对礼节毫不含糊,何必顾及他人的言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原文】

    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俛①然而类,差差②然而齐。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彼名辞也者,志义之使也,足以相通则舍之矣。苟之,奸也。故名足以指实,辞足以见极,则舍之矣。外是者谓之訒,是君子之所弃,而愚者拾以为己宝。故愚者之言,芴然③而粗,啧然而不类,谙诸然④而沸。彼诱其名,眩其辞,而无深于其志义者也。故穷藉而无极,甚劳而无功,贪而无名。故知者之言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而不遇其所恶焉。而愚者反是。《诗》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腼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此之谓也。【注释】

    ①俛:同“俯”,俯就,贴近。②差差:参差不齐。③芴然:同“忽然”,恍惚,模糊不清的样子,形容不可捉摸。④誻誻然:多话的样子。

    【译文】

    君子的话,深奥而又精辟,中肯而又有条理,纷繁而又一致。他用的名称正确,词语恰当,以此达到表明道义的目的。这种名称、词语,是为了表明道义的所在,能够沟通就可以了。那些投机取巧的,就是奸言。所以,名称能够说明事实,词语能够表达思想,就可以了。

    不以这个为目的的就叫做故意讲一些难以理解的话,是君子所要抛弃的行为,而愚蠢的人却把这当作宝贝。所以,愚蠢的人的话,轻浮粗俗,杂乱没有条理,七嘴八舌吵吵闹闹。他用名称来引诱别人,用词语来使人缭乱,却对于表明道义没有丝毫用处。所以翻遍了书籍却没有边际,非常辛苦却没有功劳,贪图名望却得不到。聪明人的言语,思考之后很容易就明白了,实行起来非常容易做到,坚持它又能站住脚;有所成就必定得到自己所喜欢的,而不会遇到自己所厌恶的。愚蠢的人正好与此相反。《诗经》上说:“是鬼还是蜮,还不能知道,有脸也有眼睛,看你的作为却不像人。做了这首歌曲来戳穿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说的就是这种人。

    【原文】

    凡语治而待去欲①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②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有欲无欲,异类也,生死也,非治乱也。欲之多寡,异类也,情之数也,非治乱也。欲不待可得,而求者从③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从所可,所受乎心也。所受乎天之一欲,制于所受乎心之多,固难类所受乎天也。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然而人有从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不求之其所在而求之其所亡,虽日我得之,失之矣。

    【注释】

    ①去欲:这是道家的观点。②寡欲:这是孟子、宋钘的观点。③从:通“纵”,放纵,此指放弃。

    【译文】

    大凡谈论治理国家而建议去掉欲望的,却没有办法引导人们的欲望,反倒被欲望所困。大凡谈论治理国家而建议减少欲望的,却没有办法节制欲望,反倒被欲望多所困。有欲望和没有欲望,这是不一样的,这是生和死的问题,不是治乱的问题。欲望的多少,这是不一样的,是性情的变化,不是治乱的问题。

    欲望不是在有所追求的时候才有,而是追求欲望的人从自认为合适的情况去追求的。欲望不是在有所追求的时候才有,而是生来就有的;追求欲望的人从实际情况出发追求,这是受了内心的支配。天生就有的欲望单纯,而受到内心支配的欲望比较多,所以难以同天生的单纯的欲望相比。人都非常希望自己活着,都非常不希望自己死去。既然这样,还是有人放弃了生而去死的,不是他不愿意生而愿意死,而是在某种情况下不能够苟且偷生而应该杀身成仁。所以欲望非常强烈而行动却达不到,是由于心的支配。心认为符合道理,即使欲望非常多,又对治理国家有什么伤害呢?欲望没有那么强烈而行为却过度了,这也是心支配的。心中不认为符合道理,即使欲望非常少,对于祸乱的制止又有什么好处呢?所以,治乱在于心的支配,与情欲的多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不在关键的方面去寻求国家冶乱的原因,却从无关的方面去寻求,即使说我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

    【原文】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为可而道之,知①所必出也。故虽为守门,欲不可去,性之具也。虽为天子,欲不可尽。欲虽不可尽,可以近尽也;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所欲虽不可尽,求者犹近尽;欲虽不可去,所求不得,虑者欲节求也。道者,进则近尽,退则节求,天下莫之若也。

    【注释】

    ①知:通“智”。

    【译文】

    本性,是上天成就的;感情,是本性的实质;欲望,是感情的对外界事物的反应。认为自己的欲望可以达到就去追求,这是感情不可避免的。认为欲望可以达到就去实行,这是人的智慧必然做出的选择。所以即使一个守门的小卒,他的欲望也是不可能去掉的,这是本性所固有的。即使是天子,欲望也是没有尽头的。

    欲望虽然没有尽头,但是可以接近满足;欲望虽然不能去掉,但是可以节制它。欲望虽然不能穷尽,但是对欲望的追求还是可以达到满足的;欲望虽然不可以去掉,追求的虽然达不到,但是追求欲望的人可以抑制自己的追求,按照正确的原则行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满足,在条件不允许的时候节制自己的欲望,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注释】

    ①走:跑。②无多:无所谓多,指再多也不嫌多。③无寡:无所谓少,指再少也不要。

    【译文】

    大凡人都是顺从自认为正确的原则来做事,而抛弃自认为不正确的原则。了解了为人处世原则的,都会这样做,没有按照为人处事原则来做事的人,是没有的。

    假如有个人想去南方,不管路程有多远都会去;如果不想去北方,不管多近都不会去的,难道说由于南方的路程比较远,就离开南方而去北方吗?现在人的欲望,非常多而不嫌多;厌恶的东西,非常少而不嫌少。难道说由于欲望多,就背离欲望而取自己所厌恶的吗?所以,符合道义的欲望就顺从它,哪里会因为欲望多而混乱呢?不符合道义的就要抛弃它,哪里会因为欲望减少而安定呢?所以聪明的人只要根据道义来行事,那些奇谈怪论就都衰亡了。

    【原文】

    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尝粹①而来也;其去也,所恶未尝粹而往也。故人无动而不可以不与权②俱。衡③不正,则重县④于仰,而人以为轻;轻县于俯,而人以为重,此人所以惑于轻重也。权不正,则祸托于欲,而人以为福;福托于恶,而人以为祸,此亦人所以惑于祸福也。道者,古今之正权也;离道而内自择,则不知祸福之所托。

    【注释】

    ①粹:纯粹,引申为完全彻底。②权:秤锤,这里引申指衡量行为的准则,即“道”。③衡:秤杆,秤。④县:同“悬”,挂。

    【译文】

    大凡人想得到的东西,他想要的不一定能够得到;想去掉的东西,他所厌恶的不一定都能去掉。所以,人的行动没有不可能不加以衡量的。

    衡器不准确,虽然挂上了重物,也会反过来,人就会认为是轻的;虽然挂上的是轻物,反而会低下去,人会认为是重物,这是人被轻重迷惑的缘故。衡量的标准不正确,祸患就会包含在欲望之中,人认为它是福气;福气包含在厌恶的事情中,人认为那是祸患,这是人被祸福所迷惑的缘故。道义,古今都是正确的衡量标准。背离了道义而自己内心选择,就不会知道祸福在什么地方了。

    【原文】

    易者,以一易一,人日无得亦无丧也。以一易两,人日无丧而有得也。以两易一,人日无得而有丧也。计者取所多,谋者从所可。以两易一,人莫之为,明其数也。从道而出,犹以一易两也,奚丧!离道而内自择,是犹以两易一也,奚得!其累百年之欲,易一时之嫌①,然且为之,不明其数也。

    【注释】

    ①嫌:通“慊”,满足。

    【译文】

    在交换过程中,拿一个东西来换取另一件东西。人们说这是没有什么得到也没有损失。拿一个东西换取两件东西,人们说这是没有什么损失而是得到了。拿两个东西换取一件东西,人们说这没有什么得到而是损失。善于计算的人希望换取很多,善于谋划的人遵从自己认为合适的办法。

    拿两个东西换取两个东西,没有人会这么做的,因为数量关系。遵循道义而行动,就好像拿一个东西来换取两个东西,这又有什么损失?背离道义而根据自己内心来选择,就好像拿两个东西换取一件东西,这又有什么得到?积累了百年的欲望,换取一时的满足,就是这样还去做,这实在是不知道简单的数量关系。

    【原文】

    有尝试深观其隐而难其察者,志轻理而不重物者,无之有也;外重物而不内忧者,无之有也。行离理而不外危者,无之有也。外危而不内恐者,无之有也。心忧恐,则口衔刍豢而不知其味,耳听钟鼓而不知其声,目视黼黻而不知其状,轻暖平簟①而体不知其安。故向万物之美而不能嗛也。假而得间而嵘②之则不能离也。故向万物之美而盛忧,兼万物之利而盛害。如此者,其求物也,养生也?粥寿也?故欲养其欲而纵其情,欲养其性而危其形,欲养其乐而攻其心,欲养其名而乱其行。如此者,虽封侯称君,其与夫盗无以异;乘轩戴绕③,其与无足无以异。夫是之谓以己为物役矣。

    【注释】

    ①平:通“枰”,独坐的板床。簟:竹席。②嗛:与“慊”、“歉”等同源,不足。③轩:一种有篷遮蔽的车,为卿大夫及诸侯夫人等达官贵人所乘。絻:同“冕”,大夫以上的贵族所戴的礼帽。

    【译文】

    我曾经试着深入观察隐蔽而又难以揣摩的人类心理,凡是内心轻视道义道理而又不重视物质的,根本没有;重视外物而又内心不忧虑的人,根本没有;行为背离道义道理而又不遭受危险的人,根本没有;遭受外来危险而内心不忧虑的人,根本没有。

    内心恐惧,就是嘴里吃着美味佳肴也不知道味道,耳朵听着美妙的音乐也不知道旋律,眼睛看着华丽的衣服也不知道形状,躺在轻暖的褥子上,底下铺着平整的竹席,身体也不会安逸。所以,享受着世间的美妙却不能得到满足。即使得到一会儿满足,忧虑的心情还是不能离他而去。所以,享受着世间万物的美妙而怀有忧虑的心情,得到万物的利益却危害着自身。像这样的人,他追求物质,是为了养生命还是为了伤害生命呢?所以,想要放纵自己的欲望就会放纵自己的感情,想要放纵自己的本性就会危害自己的身体,想要得到享乐就会伤害自己的心志,想要得到好名声就会败坏自己的行为。这样的人,即使封侯了或者成为君主了,也与盗贼没有什么区别;乘着高车、戴着贵冠,也与衣食不足的人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被物质役使的人。

    【原文】

    心平愉,则色不及佣①而可以养目,声不及佣而可以养耳,蔬食②菜羹而可以养口,粗布之衣、粗紃履而可以养体,局室、芦帘、橐蓐③、机筵④而可以养形。故虽无万物之美而可以养乐,无势列之位而可以养名。如是而加天下焉,其为天下多,其和乐少矣,夫是之谓重己役物。

    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

    【注释】

    ①佣:通“庸”,一般,平常。②蔬食:同“疏食”,粗食。③槀:谷类植物的茎秆。蓐:草垫子。④机:通“几”,几案,小桌子。筵:竹制的垫席。

    【译文】

    心情平静愉快,即使颜色不如一般的也可养眼,音乐不如一般的也可满足耳朵,蔬食菜羹也可满足口欲,粗布衣服、粗麻鞋子也可满足身体,小屋子、芦苇做的窗帘、草褥子、低矮的桌子也可满足身体要求。所以即使没有世间万物的美妙享受也可享受,没有高官厚禄也可得到好名声。像这样的人若是得到天下,就会为天下想得多,为自己享受想得少,这就是看重自己而役使物质的人。

    没有根据的话语,没有人体验过的行为,没有听说过的谋略,君子要慎重地对待。

    【鉴赏】

    本篇主要论述了名称与它所反映的实际内容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制定名称的问题。它是中国古代逻辑学中的重要篇章之一。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阀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上段话出自《论语·颜渊》,孔子讲的是正名的重要性。名分关系着礼乐、刑罚,是国家兴衰的关键,所以荀子也写了《正名》来进一步发扬孔子的正名思想。

    荀子认为,事物的名称是“约定俗成”的,但是这种“约定俗成”又是以客观事物的实际内容为基础的,所以确定名称时要“稽实”。在这里,荀子发扬了他尊重客观事实的现实主义精神,与其他一些只是空谈的学说有很大的不同,值得我们赞赏、学习。

    另一方面,名称虽然受制于实际内容,但它一经确定,又能对实际内容发生影响,即“名定而实辨”。名称是随着时间和客观事物的变化而变化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

    在社会政治领域内,“正名”能“明贵贱”、“辨同异”、“率民而一”,这也就是荀子强调“正名”的政治内涵。从正名出发,篇中还论述了辩说的问题,并批判了有关欲望方面的异端邪说。

    【精典事例】

    刘邦平定天下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按功劳的大小来分封功臣。这也是我国实行分封制的首创,直到后来,汉景帝听从晁错的建议实施“推恩令”,分封制才基本消亡。

    西汉高帝六年正月,刘邦大封功臣。凡是在战斗中冲锋陷阵的将领,都按照功劳大小接受封赏。一些还未受封的人焦急不安,惦记着自己的功劳大小,互不服气,日夜争吵不休,封赏难以顺利进行。

    这天,刘邦坐在洛阳南宫,放眼望去,远处不少将领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沙地上,神情激动地低声交谈。他很纳闷,不解地问陪在身边的留侯张良:“他们这么神神秘秘地在说些什么?”

    张良说:“陛下不知道么?他们在谋反。”

    刘邦大吃一惊:“什么?天下刚刚太平安定,他们为什么还要造反?”

    张良解释:“陛下由布衣起兵,依靠他们才夺得天下。如今陛下作了天子,封赏的功臣都是同陛下关系密切、受陛下喜爱的人,杀掉的都是陛下平时切齿痛恨的仇人。现在军吏正在统计战功,但天下再大也分封不了所有的有功之士。他们害怕不可能全部封赏,又害怕陛下记恨他们平日的过失而杀了他们,所以聚在那儿准备造反呢!”

    刘邦忧心忡忡地问:“这可怎么办才好?”

    “群臣知道主上平生最憎恨的人是谁?”

    “该是雍齿了,我还和他有旧账没算呢!他有好几次逼我陷入困境,让我蒙受奇耻大辱。我恨不得杀了他,只是念他功劳显着,才不忍心下手。”

    “那就先封雍齿,让群臣放心。群臣见陛下最痛恨的人都能得到封赏,人心也就自然安定了。”

    刘邦很欣赏张良的妙计,马上大开宴席,召集群臣开怀痛饮。酒席间宣布雍齿为什方侯,并命令丞相和御史们加快定功封赏的步伐。

    酒宴结束后,群臣们都高兴地说:“连雍齿都能封侯,我们还担心什么呢?”

    田横原来是齐国的君主,后来逃到海岛上。刘邦统一天下后,赦免他的罪过,让他回来。但是一个原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当上了皇帝,自己还要去做他的大臣,这对于心高气傲的田横来说,是一种侮辱,所以他自杀了,追随他的五百个人也都自杀了。

    汉高帝刘邦平定天下之后,田横怕遭杀害,便与五百名部下迁住在海岛上。高帝刘邦认为田横兄弟几人曾平定齐地,齐地贤能的人大都归附了他,今流亡在海岛中,如不加以招抚,以后恐怕会作乱。于是就派使者去赦免田横的罪过,召他前来。田横推辞说:“我曾煮杀了陛下的使臣郦食其,现在听说他的弟弟郦商是汉朝的将领,我很害怕,不敢奉诏前往,只请求做个平民百姓,留守在海岛中。”使者回报,高帝便诏令卫尉郦商说:“齐王田横即将到来,有谁敢打他人马的主意,即诛灭家族!”随即再派使者拿着符节把高帝诏令郦商的情况对田横一一讲明,并说道:“田横若能前来,高可以封王,低也是个侯。如果不来,便要发兵加以诛除了。”

    田横便和他的两个宾客乘坐驿站的传车来到洛阳。在离洛阳还有三十里的尸乡驿站时,田横向使者道歉说:“为人臣子的人觐见天子时,应当沐浴。”

    于是田横住了下来,对他的宾客说:“我起初与汉王一道面南称王,而今汉王做了天子,我却是败亡的臣虏,称臣侍候他,这本来已经是非常大的耻辱了。何况我还煮死了人家的兄长,又同被煮人的弟弟并肩侍奉他们的君主。即便这位弟弟畏惧天子的诏令不敢动我,难道我内心就不感到惭愧吗?!况且陛下想要见我的原因不过是想看一看我的容貌罢了。现在斩去我的头颅奔驰三十里给高帝送去,神态容貌还不会变坏,仍然还是可以看的。”于是就用刀割断自己的脖子,宾客捧着他的头颅,随同使者疾驰洛阳奏报。

    刘邦说:“田横从平民百姓起家,兄弟三人相继为王,这难道不是很贤能的吗!”于是为田横流下了眼泪。接着授予田横的两个宾客都尉的官职,调拨士兵二千人,按安葬侯王的礼仪安葬了田横。下葬以后,那两位宾客在田横的坟墓旁挖了个坑,相继自刎而死,倒进坑里陪葬田横。高帝听说了这件事,大为震惊,认为田横的宾客都很贤能,便派使者前去招抚还在海岛上的五百人。当使者抵达海岛,这五百人听说田横已死,也都自杀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