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低水-秦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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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陌上花开缓缓归

    犹如桃花林中落英缤纷的一个梦,梦醒,嘴角仍然带着丝丝甘甜。

    梦中,那个憨直的汉子不停偷看她,眸中有温柔的笑意,似碧潭里的波光粼粼,他正用新砍的竹子为她编织背椅,蔑条很利,将他的大手划出一道道的口子,让她看得心疼。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伤痕累累,硬茧遍布,然而,她只要将脸埋进那手心,便会觉得心头满满,人生别无所求。

    “阿懒,起来啦,别受凉。”

    这个坏家伙,又来扰她好梦,难道就不能直接把她背到书院,让她多迷糊一会。她“嗯”了一声,将那只大手抱进怀中,脸贴进手心,终于感觉温暖和安全。

    他的叹息一如既往,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无奈,有难以言说的深情,她只要静默以对,就能被甜蜜席卷。

    “阿懒,我回来了。”然而,他的声音怎么带着一丝哽咽,难道他又受了谁的冷眼,她奋力睁开眼睛,拽住他的手臂扑进他怀里,对上他身后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清醒过来,心头一酸,死死箍着他的脖颈,放声痛哭,仿佛要把所有思念、所有软弱统统宣泄。

    终于得到机会到战场上一展所长,墨十三正踌躇满志,想做出一番大事业,让阿懒在乌余高枕无忧。没想到墨征南如此残暴,根本难以共事,而等他愤愤离开北州,听到墨征南腹背受敌,又颇有几分后悔。悔不该在墨征南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断绝关系,辜负其苦心栽培,悔不该因为一己之私断绝了阿懒的希望,悔不该和阿懒仔细研究霹雳弹的制法,造成如此浩劫……

    然而,回乌余的路上,各种消息铺天盖地而来:江玉蝉在翡翠皇宫被玉连真当场杀死,霍小尧被幽禁,阿懒逐步收服乌余上下,逼走江大娘……他只觉莫名心寒,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一切仿佛是阿懒设下的圈套,而自己只是她手下一枚棋。

    从招夫人招福到小懒,从昆仑将军到墨征南,从汪奴等人到江玉蝉,无一不是她的棋子,她运筹帷幄,搅乱了整个天下,将所有人玩弄于掌心,也许,还包括自己。

    跟她相依相伴多日,他越来越难猜度她的心思,惟有深深的无力感。她和他要的都是天下,他想将领千军万马,南征北战,做个真正绝世英豪,而她,只用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总揽大局,让所有人如斯疯狂。

    最悲哀的莫过于是,即使他竭尽全力,终究不如她懒洋洋的一句笑话,他能做的那么少,而且肆意妄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如此维护那人,会不会最终的目的是和那人双宿双栖……他不敢再胡思乱想,带着满腹沮丧,满心郁闷之气回到墨玉宫,看到满树桃花,还有花下明珠榻上那个沉睡的爱人。

    那一刻,他终于释怀。

    他的阿懒没有变,仍然是蓬莱山中那慵懒至极的女子,早晨喜欢赖床,喜欢抱着他的手臂睡,喜欢把小小的脸蹭在他的手心,喜欢他为她绾起长发,喜欢长长久久地看他,眉梢眼角都是春意,仿佛一朵早春的花,要硬生生开进他冷冷清清的心里。

    滚烫的泪水是真的,颤抖是真的,思念是真的,软弱也是真的,她对他的爱是真的,其余一切,有什么重要?

    他斜在明珠榻上,一遍一遍温柔地告诉她,“我回来了,我好好的,不要哭,不要哭……”她抓着他的衣襟抹泪,被他身上的尘土染得满脸污痕,成了大花脸,即使如此,她仍然不肯放手,一手拽着他的衣襟,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似乎想就此与他连体同生。

    他无可奈何地笑,脱了外裳,捞起林巧送来的帕子为她细细地擦,一边把她的芙蓉面和心中的影子重新对上,她眼下有浓浓的黑色,看来又许久没睡好,她的唇已没有一丝血色,肯定又病了。

    自始至终,她一言不发,仍然如在蓬莱山中一般,长长久久地盯着他并不英俊的面容,只是,她眸中盈盈的笑意全成了水光。

    他心头巨恸,斜靠在明珠榻上,蒙住她的双眼,将她用力箍入胸怀,仰头看着旋舞的桃花,幽幽长叹。

    她柔顺地如同猫儿,当他回过神来,啼笑皆非地发现,她拽着他的衣襟,竟又沉沉入梦,泪痕未干,嘴角仍噙着笑容。

    他转头看向林巧,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她,累成这样?”

    林巧眼睁睁看着两人无言的情意,满心感叹,第一次真心诚意对他屈膝拜下,“回王上,乌余军队正在筹建,王后实在分身乏术。虽然水军有影棋协助,已初具规模,而骑兵、步兵和新的弓箭突击营皆无人能担当重任,且乌余正值初建,百废待兴,难以募集军队,王妃正烦心不已。”

    他并不接话,低头在阿懒脸上看了一气,目光变幻不定,有猜疑,有柔情,有忧虑,又渐渐变得无比坚定。

    他和她,本来就是一体,何必计较!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来,起身走到林巧面前,沉声道:“你知道我娘给我什么名字吗?”

    林巧心头一动,泪大颗大颗滚落,“如果奴婢没猜错,应该还是跟‘秋水长天’有关吧,这是你娘最爱的一幅画,是我们小姐所画。”

    “水长天。”他眉头一拧,负手长身而立,学着她的样子,眯缝着眼睛看向如洗的碧空,长长地透出一口气,突然心头一轻,终于知道,自己的所有糊涂心思都可耻且可笑。

    “奴婢明白,立刻去办!”林巧心中狂喜,朝他恭恭敬敬躬身一礼,离开的脚步竟有些踉跄。

    他没有回头,轻柔道:“阿懒,你相信我,我再不会让你失望!”

    身后,明珠榻上本已沉睡的女子长睫轻颤,两行泪汩汩而出。

    消息不胫而走,乌余上下一片沸腾。原来,由墨征南分封的乌余王回到乌余,立刻昭告天下,他即是乌余小公主水清秋之子水长天,王后是乌余明珠林清漪之女,两人认祖归宗,与墨征南和燕国脱离关系,实现乌余自治,并在甘棠寺供奉的先祖前发誓,要重建乌余繁华,一雪前耻。

    山南王第一个送来贺礼,支持乌余自治,而翡翠新皇玉连真斟酌再三,还是派出紫衣使道贺,选择性地忽视乌余王的所作所为。桑黎和南越的使者为表诚心,收集了流落到两国的乌余重宝,派人专程送回。之后,大古格的元震从西州送来急信,信上只有四个字,“来日方长”。

    燕国的态度让人生疑,镇守大颖的燕太子始终不置一词,仿佛乌余无关痛痒,甚至有心撇开这个累赘。当消息传到墨征南处,墨征南哈哈大笑,用简单的“我成全你们”几个字作为结语,即刻下令猛攻宿州,不顾宿州边界的前锋营中有众多被齐墨山拦截下来的百姓,下令烧光杀光,骑兵一过,皆成死地。

    自此,乌余自治以乌余人的狂欢开始,到翡翠人的鲜血结束,对其他国家并未造成什么影响。随后,乌余王水长天宣称为维护乌余来之不易的成果,紧闭国门,不参加战争,并在一片混乱中开辟洞天福地,接纳各地逃亡的百姓。

    消息传出,首先得到了翡翠东州和宿州百姓的响应,人们用牛车马车带上全部家当,纷纷朝乌余逃奔。翡翠新皇气急败坏,下令严禁迁徙,然而,连许多官员也弃职逃跑,如何拦得住潮水般的人流,而且边境官兵知晓齐墨山前锋营之事,恨其明知不敌,还要将自己的同胞挡在前面送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乌余派出暗棋门疏通接应,对其允以重利,翡翠新皇的禁令成了一纸空文。

    短短一个月内,乌余人口暴增,乌余王派人妥善安置,并且连续下了垦荒令、入籍令、奖励生育令等一连串的政令,条条都是利于迁徙的百姓,人们一传十十传百,不但东州宿州,远至西州南州的百姓也蜂拥而来,很快在册的人口就有乌余亡国前的半数,乌余的繁荣指日可待。

    乌余东面一水相隔,有个叫做呆呆的岛屿,呆呆原本是个荒岛,因为墨征南打进乌余,有些出海的渔民无法归家,只得流落四方,有的则到了呆呆岛上,二十多年过去了,岛上的居民也发展到一百多家,成了个很大的村落。

    呆,取自待会,呆一会之意,过去乌余生活富足,如何会想到迁徙到岛上生活,只是渔民在此短暂停留,补给水源。因为其便利的地理位置,钱阿小首先相中,将渔民全部迁回乌余,把呆呆岛建成乌余水军训练之所。

    乌余号称自治的第三天,一艘外观更别的商船别无二致的大船乘风破浪而来,船上挂的是乌余的黄色大旗,旗上绣着条张牙舞爪的蟠龙,让人望而生畏。

    与往日的冷清不同,岛上的嘹望哨台人头攒动,几个水军大将齐聚一堂,翘首以待,看到大船,众人哪里管得了正副主帅阴晴不定的脸色,欢呼一声,一起冲了下来,直奔码头。

    海上风大,乌余王水长天将娇小玲珑的王后拥在怀里,连搀带抱一起下船。王后似乎身体不适,对前来相迎的将领招呼一声,带着小懒坐上轿子,匆匆离去。众将领面面相觑,虽然有些失望,到底看在乌余王的面子,不敢表现出来,准备听从安排,陪同乌余王参观全岛,检阅水军。

    正帅连漪和副帅林江皆是回归的影棋,两人在西边的天平大陆为将多年,颇有几分倨傲,从来只知有王后,不知有乌余王,加上暗棋门中对乌余王成见颇深,听说乌余王造访,若不是看在王后的面子,根本懒得理会。

    未见到王后,两人交换一个眼色,远远对乌余王微微躬身为礼,摆出主人的架势,命其余人好好招抚,态度极其敷衍。不过,当乌余王的随侍全部下船,两人一眼看去,见铁卫个个目光锐利,身形挺拔,气势不同寻常,而乌余王水长天果然是燕人的后代,高大威猛,只轻轻松松往中间一站,便自有不怒自威之态,颇有王者威仪。

    铁卫刚有动作,连漪连忙上前一步,请乌余王前往帅府休息。水长天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不动声色道:“两位是从天平大陆回来,应当知道东西两块大陆的区别,如何能全部套用?况且你们只管训练水性,教人凿船下网,在水中设暗桩,难道他们都不上岸打战,乖乖等着别人来打?”

    西边的天平大陆河流遍布,岛屿众多,船只是出门必备的交通工具。各国水军发展迅速,绝大多数战役都是在河流湖泊或是茫茫大海上进行,水性和驾船技术当然是重中之重。而盘古大陆上全是陆地,只有燕国、山南、桑黎等南方小国临海,西河通过一片狭长的海域和条件恶劣人烟稀少的莽苍大陆遥遥相望,大家注意力都在大陆中央的天朝翡翠,虽有水军之名,也只为铲除海盗,为商船保驾护航,其整体发展自然滞后天平大陆许多。

    即使如此,在云韩仙亲自关注下,乌余水军经过大力发展,仍是盘古大陆上最先进的军队。众将领颇为自得,还想着大干一场,没想到被乌余王当头棒喝,心头虽有不忿,却不得不承认,乌余王所说确实有道理,别的国家没有水军,难道真要坐等他们发展起来再打?乌余的水军若一直守在船上不动,乌余确实成了海上霸主,陆上怎么办,王后在水军丢下的重金岂不是打了水漂?

    有几分书卷气的正帅连漪虚伪笑容僵在脸上,冷哼一声,蹙眉不发一言,副帅林江是个莽直的汉子,气冲冲道:“水军只负责水上作战,要上岸了叫什么水军?”

    “小林,不要说了!”连漪走到乌余王面前,不由得为他异于常人的高壮体魄暗暗心惊,俯身拜下,正色道,“臣等确实有错,多谢王上指点!”

    乌余王嘴角一弯,倾身作势来扶,低声道:“连帅不必多礼,王后这些天跟我说了许多西方的奇闻轶事,应该都是你说给她听的吧。你先带我四处转转,等王后休息好了,我们再去找她吃饭,席间你再好好说说,如何?”

    连漪递个眼色给林江,两人一左一右陪同乌余王前往水军训练的海滩。海滩并不远,翻过一座山就是,山势崎岖,好在乌余王和铁卫等人并不在话下。

    山峰一直延伸到海边,朝波涛汹涌的海面伸出形如五指形状的岩石,远远看去,仿佛一双翻云覆雨的手。走到海边,乌余王撇下众人,径直来到中间的岩石上,面对波澜壮阔的大海负手而立,无比从容淡定,又隐隐生出狂放之色,那是真正的帝王才有的狂放。

    连漪和林江等人正要跟上,见铁卫堵成了人墙,正好懒得去吹风,缩在一旁的岩石后优哉游哉看风景。林江知道连漪在王后手里吃了闷亏,朝他挤眉弄眼地笑,“王后美吧,啧啧,花虽然美,可不是能随便摘的……”

    话音未落,一颗小石子凭空而至,正打中林江的耳朵。林江气急败坏,从岩石后探出头来,连漪兜头敲他一记,连忙把人拉出来,在劲松般的铁卫身上一眼扫去,看见在王后身边见过的娃娃脸铁萁正一个眼刀扫来,随即似笑非笑转头,在心中暗骂两声,悻悻然收兵,自己安慰自己,王后的人惹不起,不跟他计较!

    不远处的海滩上,有人眼尖,看到这边高高在上的人影,纷纷朝这边指点,不知谁先高喊了一声,“拜见王上!”众人恍然大悟,齐齐附和,朝岩石上海神一般的男子叩拜。乌余王哈哈大笑,其声势竟然把涛声生生压下,随后,笑声嘎然而止,他对人群高举双手,催动内力,唱出悲凉的乌余亡国调。

    面色冷峻的铁苍龙一眼扫过去,铁卫齐刷刷跪了下来,右手扶剑,面容凝重,犹如石雕的战神。连漪心头一震,回想起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胸口各种情绪汹涌而来,眸中已有湿意。

    光阴短暂,苦痛却漫长,在无数沮丧的时刻,是乌余的乡音给大家力量。激越或凄凉,优美的乌余调,也就是被众人鄙视憎恶的亡国调永远不会改变,那是乌余的根,只要有热血为壤,它们就能在最艰难处发芽,且生生不息。

    犹如点燃秋天荒原上的小小火种,底下的水军将士只呆了一个眨眼工夫,立刻不由自主地随之高歌。一曲唱罢,乌余王对人们振臂高喊,“乌余的好男儿们,乌余自治了,我们乌余人再不是亡国奴!但是,不要高兴太早,落后就要挨打受辱,我们任重道远,为了不让亡国的悲剧重演,我们要做盘古大陆的主人!”

    “我们要做主人!”无数个声音轰然而起,惊得海鸟凄厉呼叫,在天空盘旋。

    天地苍茫,将不同的声音杂糅成一曲壮歌,响彻天际,荡气回肠。海浪的狂怒渐渐平息,乌云重重堆积,压得地平线仿佛倾斜,有改天换地之势。

    不知带着怎样的心情,山上的人们涌到岩石边,一起眺望远方,目光犹如出鞘的宝剑,有嗜血的热望。

    沉默半晌,水长天回头扫了一眼,锐利的目光落在连漪身上,沉声道:“连帅,我想听你亲口说一次,你们的训练情况如何?”

    连漪越过众人而出,郑重道:“回王上,臣刚仔细考虑过,水上训练其实可以告一段落,目前该训练岸上作战能力,据臣所知,棠棣北郊就有围猎场,可以清理一下用来练兵。”

    “林江,现在换你来告诉我,为什么要改变方法?”水长天信步走到林江面前,居高临下发问。

    林江自知理亏,老脸一红,梗着脖子道:“王上,您另请高明吧,臣不懂!”

    水长天仰天大笑,拍拍他肩膀道:“我当你还要强辩两句,没想到这么爽快。听说你有神射手之名,我们以后要共事多日,还请多多指教!”

    连漪听出端倪,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男子,深深看着他脸上的爽朗笑容,脸上的冰霜渐渐消融,笑道:“臣也听说了王上在木素的功绩,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乌余两大神射手都在这里,我们看看热闹如何,也好让我们的水军增加信心!”

    林江被他将了一军,有心扳回一局,立刻雀跃呼应,水长天也不推辞,含笑点头。林江的两个随从连忙吭哧吭哧抬来他的弓箭,站到一旁和岛上的人手舞足蹈加油。底下的水军听说有热闹看,早就掌声雷动,欢呼声此起彼伏,比过节还要兴奋。

    到底人家是王上,林江强敛得意之色,将自己趁手的弓箭送到他面前,此弓并非寻常之物,足足有三百斤,是从天平大陆一个有名的力士处赢来,一直是他引以为豪的物事。

    见王上有为难之色,林江终于笑出声来,幸灾乐祸道:“王上,今天人多,不然我们就改天再比吧!”

    水长天定定看着那强弓,露出些许憨气,咧嘴一笑,“不用不用,就怕你心疼啊。”

    连漪仗着跟铁玄武打过多次交道,目光炯炯向他讨主意,铁玄武横他一眼,只用口型说了四个字,“自不量力!”连漪心凉了半截,转念一想,林江仗着天生神力,嘲笑自己多次,让他吃点教训也好,于是,他朝铁玄武丢个眼风过去,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看好戏,还在心中暗叹,王后那般的奇女子,自然找的不是寻常男人,还好没在她面前大放厥词,她是顶顶护犊且记仇的人,初见面时他看不惯小懒黏人的样子,说了几句,她明里不说,暗中找了帮姑娘折腾他,害得他落荒而逃,从此梦想破灭,对乌余的美丽女子敬而远之。

    在连漪发愣的当儿,突然听到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定睛一看,水长天正拿着弓仔细查看,那强弓到他手中仿佛成了小孩子的玩具,林江顿时明白乌余王“怕你心疼”是什么意思,心里果然一阵阵揪疼,只是骑虎难下,话已出口,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水长天似看穿他的心思,将弓轻松抛出,换了只手,却又要拉不拉,犹豫不决,似乎生怕把弓拉断。

    林江一颗心仿佛坐上秋千,随着他的动作忽而上忽而下,底下的兵士哪里懂其中的奥妙,还当王上没什么准头,齐声吆喝,“赶快啊,王上赶快射!”

    水长天没法客气下去,向林江投去十分歉意的眼神,转身对准天空,手下留了三分力气,满开弓,紧放箭。当箭呼啸而出,他斜眼瞥到林江长吁一口气的放松神情,眸中闪过一道诡异光亮,手一抖,弓,就这么断了。

    林江这口气还没吐完,眼睁睁看着宝贝强弓成了两截,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砰地一声也断了,嘴巴大张,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海滩上突然欢声雷动,连漪眼珠一转,抱着希望现在拍马屁还来得及的心理,一改往日的淡定,亲自冲下去查看。看到传说中的一箭双雕,终于心服口服,大笑着将箭指给岩上的人们看。

    林江还在惆怅中兜兜转转,脚却已自动软下,哭丧着脸道:“臣输得心服口服,还请王上不要责怪!”

    林江的膝盖还未着地,水长天闪身将他恭恭敬敬扶住,正色道:“林帅,你这弓的样子我已经记下来,回去做一个更好使的给你。还有,乌余刚建立一个弓箭突击营,我想从水军里抽送好手前往训练,你来做突击营的主帅吧。玄武也是好手,希望你们好好配合,将突击营发挥最大作用!”

    铁玄武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任命,朝海上悄然一笑,大步来到林江身边,重重拜下。

    自云韩仙和小懒进了水军总部的内堂,报信的人就不停出出进进,守卫干脆打开大门和小门,让信使畅通无阻。

    所有铁卫都被云韩仙调派去乌余王身边,小懒今天肩负随侍重任,始终不离云韩仙左右,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有动静,那刀锋般的目光就横扫过去,把几个信使弄得提心吊胆。小懒虽然长得漂亮可爱,脾气乖戾却是出了名的,又有王上王后和铁卫撑腰,哪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云韩仙身体不适其实并非托辞,一路风浪太大,她吃什么吐什么,干脆粒米未进,已浑身虚脱。小懒为她脱了鞋子,让她斜靠在明珠榻上休息,她哪里放心得下,强打精神听信使一一道来,只是再无回应之力。

    小懒揪着一颗心静静等候,连呼吸也不敢大声,与她相遇不过短短几个月,对他来说如同过了漫长的一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简直难以相信,她那单薄的身体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力量,嫣然一笑,长袖一甩,便能颠倒乾坤。

    能成为北罕灵童,自然要绝顶聪明,他一直自命不凡,却仍然要拼力维持才能跟上她的思路,然而,他已经猜到最后的结局——她要的是天下,要的是整个盘古大陆。

    一个孱弱女子,何来这种令人惊惧的梦想,他始终难以理解。不过,前路茫茫,充满挑战,他始终坚信她的能力,也庆幸自己终究没有选错。

    自从回到乌余,她一心扑在建立乌余军队上,殚精竭虑,终于设计好全局,先行定好骑兵和步兵的将帅人选。而乌余王军中威信乃至整个乌余军队的建立就在今日,成败在此一举,他信任她的能力,却不相信乌余王有本事领袖群伦,撇下重重牵绊,挑起乌余的重担。

    爱情,是他不懂的东西。天下英雄辈出,随便找一个都比墨十三强,她为何百般算计,要将那个憨人推到幕前。

    不过,既然是她所选,必有其不可替代的理由,这是一场精彩好戏,他岂能错过!

    只剩下两人,就没必要扮出母慈子娇的模样,云韩仙仿佛知道小懒嘴角冷笑的深意,用力提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墨征南进了翡翠,就成了发狂的战马,无论如何不会后退。这一点,我想墨征南比我还要清楚,他说的‘成全’就是此意,不过,我们是互相成全。”

    她下面的话已到嘴边,但是没有说出来,“十三是我们之间的纽带,他成全我扶植十三的苦心,我成全他统一盘古大陆的梦想!”

    她不用说明,小懒已了然,当即微微一怔,醒悟到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顿时有些讪讪的,对她露出无辜可爱的神情,并不多言。她见好就收,满心感慨,悄然叹息。

    一会,信使又匆匆而来,听着听着,她眉间的郁结渐渐消散,当最后一个信使离开,终于绽开笑容,朝小懒遥遥伸手,小懒好戏看得过瘾,欢呼一声,脚下一点,径直扑进她怀中,嘿嘿笑道:“没想到爹爹真的做到了!”

    云韩仙但笑不语,目光不知不觉飘向雕着并蒂莲花的木窗,不知在想些什么,眸中有奇特的光亮,光华流动,却有隐隐忧伤。

    看着她苍白的脸,小懒满脸愁容,催动内力,将掌心贴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按摩,附耳道:“娘,别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爹以前是武术教习,对付他们还不是绰绰有余。”

    “我相信他的能力,况且有铁卫在身边,并不怎么担心,我担心的是前线。”云韩仙微微闭上眼睛,突然懂得方丈对自己无言的关怀,柔声道:“方丈圆寂,你赶去蓬莱送他一程吧,告诉他乌余大局已定,让他放心离开。”

    小懒见她脸色红润些许,连忙收手,将雄浑的内力收束,用力点头。

    听到噪杂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云韩仙精神一震,推开小懒迎了上去,也顾不上从回廊绕,径直穿过院子,跑向前厅。

    听说王后在内堂,水长天一进门就匆匆往后走,刚出前厅,看到一个白蝶般轻灵的女子在花丛间奔跑,难掩心头的欢喜,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待看到她的脚,顿时哭笑不得,又满心感动,如往昔一般,径直扣在她腰上,将她按在肩膀。而她也不多说,窃笑着拧他大大的耳朵。

    这一刻,时光仿佛呼啸着回到从前,回到两人缱绻情浓之时,没有征战,没有阴谋,只有一日三餐,蓝天白云,清潭瀑布,花草芬芳。

    她心头一酸,眼前突然朦胧一片,连忙缩在他肩膀,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毫无原因就能娇笑连连。

    紧跟而至的铁斗铁萁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闪身挡在门口,将所有人拦了下来。众人心里有数,连忙散了,各自回去准备起程回乌余,剩下铁苍龙和铁玄武木桩一般杵在前厅,皆是心事重重,两看两相厌。

    小懒提着一双鞋子,悄然来到铁斗身边,撒娇一般抱着铁斗的大腿,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内堂。铁斗轻叹,将小懒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招来铁萁好一顿白眼。

    沉默半晌,小懒突然闷闷道:“阿斗,阿萁,娘为啥老赶我走,从来不赶你们走?”

    铁斗和铁萁面面相觑,不由得为他时不时冒出的孩子心性暗暗好笑,铁萁板着脸道:“我们是王后亲自点的随侍,你不过是半路杀出来的,怎么能跟我们比。况且阿斗医术高明,我做饭又特别好吃,王后身体不好,当然离不了我们。”

    小懒唉声叹气,将头搁在铁斗的肩膀默默想心事,一会突然又来了信心,自言自语道:“不怕,等爹和娘闹翻了,我就带我娘去山里住,把你们都撇下来。”

    “笑话,他们感情这么好,怎么会闹翻?”铁萁敲了他一记,下意识看向内堂,见两人正絮絮低语,脸上都笑容满满,到底少年血气方刚,心头一热,连忙挪开视线,却见铁斗怔怔看着两人,面色无比凝重,还当他仍然心有千结,悄悄踢了他一记。铁斗回过神来,用无可反驳的语气道:“别做梦了,他们不会闹翻!”

    小懒冷笑一声,跳下来提着鞋子扬长而去。

    一会,简单的宴会开始,云韩仙依然托病不出,水长天只带了苍龙和玄武两人前往,连漪和林江被王后整怕了,自然乐得与这刺条似的女子保持距离。

    没有忌讳,一帮男人敞开来喝,喝到最后又唱又跳,成了群魔乱舞,水长天喝得兴起,见有人跳出来舞剑,也抄了柄木剑上前凑热闹。那人的剑法传自桑黎,重的是剑法多变,空灵缥缈,有谪仙风范。水长天的剑法则偏于重与拙,招式有板有眼,虽不好看,撼动着实不易,那人拼了全力,打得气喘吁吁,全无章法,最后只得撤剑认输。有一便有二,众人难得逮到这种高手过招,接二连三上来挑战,有时甚至两三人一起上,不过都没能从王上手下讨着好去,对其更加服气。

    宾主尽欢,下半夜大家才依依不舍散去,水长天和连漪等一群人醺醺然回到帅府,见四处灯火通明,兴致大发,连漪又派人寻出酒,拉着众人在后院继续狂欢。

    云韩仙循声而来,看到一群酒疯子,哭笑不得,连忙命铁斗熬醒酒汤。看到她灿烂的笑脸,醉眼朦胧的铁苍龙眼前一花,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在那美丽女子跟前撒娇的情景,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冲出来跪在她面前,大声道:“王后,火器已经造成人间惨剧,不可继续推广使用,你娘九泉之下有知,如何心安啊!”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死寂,云韩仙笑容凝在脸上,脸色青白不定,眸中闪过一抹凌厉光芒,转眼又嫣然笑道:“苍龙,你到底是不是影棋?到底是来帮我的还是来拆我台的?”

    水长天顿觉心寒,如果不是捕捉到她那一闪而逝的杀意,他仍然会以为她果真是在跟苍龙开玩笑,或者苍龙说的只是玩笑话。

    看到木素城的惨剧,他回来立刻劝她,霹雳弹或者火器虽然威力巨大,但决不可继续使用,此风一长,各国争先恐后用在战场,战争中的死伤更加惨重,整个盘古大陆将元气大伤。

    没想到她当面应下,背地里却搞这种名堂。他知道她的辛苦,回到乌余后一门心思揽过所有重担,难道做得还不够?难道他的能力还不能让她信服?

    铁苍龙满心感慨,哑着嗓子道:“王后不必多说,属下不能让你一错再错。木素城十万将士和百姓,加上宿州坎城的两万将士,属下现在满身杀孽,实在愧对你娘亲!”

    云韩仙不敢去看那人幽深的黑眸,恨得牙根发痒,冷冷道:“苍龙大哥既已经说开,我也不瞒大家。没错,我封闭乌余,将各国拉进战场,就是想趁乱大捞一笔,发发战争财。告诉你们,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翡翠正倾尽国力,紧锣密鼓地赶制霹雳弹,如果我不做,迟早有一天这些霹雳弹会落到乌余土地上。我秘密卖了一批给玉连真,卖了一批给元震,只是给墨征南的没有要一分一毫。苍龙,你不必再劝,如果你实在心怀不忍,不能与我共商大计,我也不拦你,金银财宝豪宅美女随你挑,我们分道扬镳吧!”

    仍然无人应答,呆立一旁的小懒嘴角一抿,袖中剑已落入手心,死死盯着苍龙的方向。

    也许是夜风太冷,水长天打个寒噤,迅速定下心神看进她的眼底,她眼中有莫名的慌乱,却很快沉静下来,不带任何情感,与他默默对视,面容冷如冰霜。

    那不是他的阿懒!阿懒看他的时候总是眉梢眼角带着融融春意,棕色的眸中,仿佛有绚丽花朵一丛丛一簇簇绽放。

    就在今天,两人还耳鬓厮磨,情话绵绵,一转眼,怎么会变得剑拔弩张。她明明说过两人是一体,为何要在这种大事上屡屡欺骗?

    他心中似乎长出一根刺,鲜血淋漓。在她清冷的目光中,他一步步踱到苍龙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苍龙,我只问你,你回来做什么?”

    苍龙毫不犹豫道:“重建乌余!”

    “好!”水长天挺直胸膛,回头朗声道,“连帅,你回来做什么?”

    被四周隐隐的杀气一激,连漪酒醒大半,心念一转,大声道:“回王上,臣也是为了重建乌余,让乌余再不受人欺凌!”

    水长天哈哈大笑,“大家目的一致,只不过王后想用最快捷的手段。苍龙,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们一起经过那场血战,初回乌余,我也曾对王后说过同样的话,现在想来,我的想法实在可笑。火器是死物,不在其杀伤力多少,而在使用者。在仁者之师手中,火器是巨大的助力,能帮助我们迅速平定天下,让百姓尽早免于刀兵之劫,安居乐业。在残暴之师手中,火器才成了凶神恶煞,你可明白?”

    苍龙愣怔无语,长叹一声,对王上和王后重重叩拜。

    仿佛听到她心中沉甸甸的巨石坠地,水长天定定看着她流光溢彩的眼睛,面色凝重,再不见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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