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低水-悲歌击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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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王上催促,林江从水军里连夜挑选出三千好手充入弓箭突击营,第二天一早便带着所有人离开呆呆岛,赶赴乌余猎场,随同前往的还有铁玄武以及两个铁卫,几人要协同进行初期训练。

    乌余人员混杂,百废待兴,一切以稳妥为要,云韩仙百般考量,不顾身体不适,亲自送行。当她纤弱的身影出现在码头,陆续登船的人们纷纷回首,遥遥以大礼相拜。

    云韩仙毫不理会水长天的虎视眈眈,在狂啸的海风中在码头上昂然而立,衣襟猎猎起舞,颇有几分女中英豪之气,水长天终于忍受不住,气哼哼将自己披风脱下来裹在她身上,站在她身侧为她遮蔽寒风。

    云韩仙并不领情,径直走上高台,对连漪及众位将领的方向朗声道:“暗棋门影十何在?”

    因为连漪和林江初来乍到,并不熟悉乌余内情,影十成了第一批大将,早早被她安插进水军,为连漪出谋划策。

    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召唤,影十已然感到担子正沉沉压来,一贯冷肃的面孔更显漠然,不过,从鹰隼般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内敛的锋芒。

    在众人炯炯目光中,影十走出送行行列,沉声道:“影十参见王后!”

    云韩仙朝他微微颔首,声色俱厉道:“影十听令:即日起突击营由你监军,全权代表我,若军中生变,不必知会朝廷,先斩后奏!”

    她顿了顿,对突击营的将士高举右手,厉声道:“众将士听令:一入乌余皆是兄弟姐妹,若自相残杀,严惩不贷!”

    影十如何不知其中干系,即刻领命上船,先行拜见林江。林江怎知王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横空扔出这么个人物压在自己头上,谁心头没有疙瘩。不过,同是影棋,林江到底不好发作,朝他点点头算招呼过,懒得继续客气,闪身就进了船舱。

    原来,因为地势之便,乌余水军大多是土生土长的乌余人,也有许多率先归国的混血乌余奴和其他国家的人,乌余奴一般生在他国,过去受尽欺凌,戾气颇盛,最难管束,然而,突击营要的就是这种戾气,云韩仙猜想得到,林江应该也看出这一点,挑选的肯定大多是强悍的乌余奴。

    战场上,乌余奴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勇士,然而,在岛上也就罢了,若进了乌余,面对新涌入的来自各个国家辱骂欺凌过自己的百姓,看到他们其乐融融的景象,乌余奴怎肯为这些人出生入死,到时一场动乱在所难免。

    影十在暗棋门中资历最长,四方奔走多年,在各地乌余奴眼中是熟脸孔,加上他个性沉稳,出任监军之职最合适不过。

    不过,此话一出,不说水长天,连一贯淡定的玄武也变了脸色,此举虽震慑了乌余奴和全军,然而,如此高调地将影棋权力凌驾于铁卫之上,她要把铁卫置于何地!

    水长天回过神来,强压下滔天怒火,不动声色道:“玄武,你们先行一步,等我处理完一点事情,立刻去和你们会合。”

    玄武躬身领命,深深看了云韩仙一眼,和影十一前一后步入舱中。

    一行人各怀心思回到帅府,连漪借口军中有事,避开风尖浪口,小懒生怕云韩仙吃亏,寸步不离其左右,明卫暗卫等人看出端倪,将小小的书房围个水泄不通,王上远远看到这个阵仗,恨恨而去。

    云韩仙并不在意,始终满脸笑容,接到汪奴的消息,笑容更甚,还命人送来酒菜,召众铁卫共饮。

    无人响应,连永远一派轻松的铁萁也双手抱胸靠在门口,沉着脸不发一言。云韩仙淡淡瞥他一眼,提着酒壶走到窗前,一边灌酒一边柔声道:“乌余自治,铁卫和墨征南再无瓜葛,我并没有限制你们的人身自由,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小懒有些莫名其妙,仰着头呆呆看着她,窗外的铁柳闪身露出五官精致的脸,笑吟吟道:“良禽择木而栖,我很好奇,王后一介女流,能带我们走到哪里。”

    “你知不知道自己不能喝酒?”铁斗并没有回答,在一旁冷冷看着她手中的酒壶。

    云韩仙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轻笑道:“铁卫和影棋,等同于我的左膀右臂,我并没有分出上下,你们可明白?”

    小懒凉凉道:“我们明白,可那个人不明白啊!”说话间,他大步流星来到她身边,劈头想夺她的酒壶,却被她狠狠揪住耳朵,不由得嗷嗷怪叫,抱着她的腿讨饶。

    气氛终于活跃起来,铁萁气哼哼地一屁股坐下来,揶揄道:“你不用在我们身上浪费心思,我们跟你这么久,知道你的本事,自然是向着你的。玄武和苍龙做了多年搭档,感情深厚,有什么想法也是理所应当,你不必在意,玄武一个大男人,还不至于跟你女流之辈计较。”

    云韩仙但笑不语,一反常态,坐下来连连劝酒,铁斗无可奈何,干脆豁出去喝个痛快,铁卫们难得有这种机会,纷纷入席,一时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云韩仙出海期间,两万最精锐的骑兵已经挑选完毕,由汪奴亲自率领,赶赴乌余北方墨玉山附近训练,那里地形复杂,有崇山峻岭,深幽沟壑,密林遍布,还有辽阔的平原,与北州、北罕和燕国地形接近。骑兵训练事关重大,白虎与汪奴合作多日,这次也亲自出马,带领雪风堂最精干的力量跟随而去,为骑兵排忧解难。

    人有了,真正的困难却才刚刚开始,各国局势吃紧,有了银两也买不到马匹,即使马匹到了,驯养也是大问题,云韩仙满心忧虑,只得用这场酒喝出天大的胆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些人非死不可!

    让她欣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好消息源源不断而来,长青堂堂主吕初阳终于从山南接回聂格非。聂格非是她心目中最佳大将人选,聂家是乌余的将军世家,聂将军当时年纪尚幼,被其父派出山南求援,谁知援兵未至而乌余陷落,只得就此幽居在山南,为阴卫离的铁甲兵出了大力。阴卫离本不舍得放人,云韩仙派了吕初阳带重礼专程去接,并允以重诺,这才把人请回来。

    聂家传承儒将之风,以爱兵如子著称,有他在,百姓心头踏实很多,从军的热情将大大提高。各级将领则以暗棋门人为主,毕竟是久经考验,暗棋们纪律严明,行动迅速,一有任务,万死不辞。这种精神带进军队,将给整个乌余军队带来不同寻常的活力。

    军队招募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长青堂堂主吕初阳亲自坐镇,加上乌余雄厚的财力为基础,聂将军的归来更是如虎添翼,乌余的强大只在朝夕。

    这已是到呆呆岛的第五天,在这种光阴似金的时候,如此拖延并不是好事,云韩仙并不催促,镇日对着地图发愣,脑中自有风起云涌,硝烟漫天。

    将全局设计妥当,云韩仙终于长长透了口气,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粲然一笑,似乎在自言自语,“乌余军队终于完成组建,是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我知道!”水长天匆匆而来,终于对她说了几天来的第一句话,仍是一脸冰冷,将她打横抱起,径直送进轿子,斜了小懒一眼,飞身上马离去。

    小懒朝他的背影啐了几口,飞上轿顶,一个倒挂金钩,对轿子里的人做鬼脸,逗得她满脸笑容,这才志得意满地钻进轿中,抱着她的脖颈恨恨道:“娘,你别伤心,他不理你,还有我和阿斗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阿斗喜欢你,又长得好看,你要实在不喜欢阿斗,阿萁也行啊,阿萁笑起来也好看。”

    云韩仙哭笑不得,将帘子一掀,想把他扔出去,却见左边一个铁斗,右边一个铁萁,都面容扭曲地看着自己,顿时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用力敲敲小懒的头,冷哼一声道:“交给你们处置,别弄出声响!”

    小懒怪叫一声,一溜烟不见踪影。

    来到船上,水长天刚刚下马,和连漪正争辩什么,两人皆是面红耳赤。云韩仙伫立船头,隐隐听到“墨征南”、“救援”、“长川”等字眼,不由得脸色骤变,指甲掐在细瘦的手腕,很快见了红。

    返航,对云韩仙来说不啻为一场酷刑,在海岛上受的风寒被铁斗用药千方百计压了一阵,航程颠簸中,再也压不住了,病势汹汹而来,一下子就把她击垮。

    起程不到两天,因为连日晕船,没吃什么东西,云韩仙昏昏沉沉睡到一半,突然全身发热,铁斗好不容易将高热压下去,她开始持续低烧,除了喃喃地唤“阿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硬撑着灌点东西下去,经常昏睡不醒。

    此病太过棘手,铁斗出尽百宝,日夜琢磨,却始终不得要领,急得团团转。

    小懒不时灌入内力,好歹护住其心脉,她也不多说,睁着一双深幽幽的眼睛呆呆地瞧每个人,眸中仍有跳跃的火光,像个调皮的孩子。

    若不是她的脉象实实在在有了阳气将绝之兆,铁斗仍会以为,她的病,只是她运筹帷幄的一部分,一个小小的游戏。

    “又喝酒又吹风,你以为自己的是铁打的!还有你们,怎么看人的,不但不劝止,还一个二个起哄,怎么能由着她性子胡来!”所有事都赶到一起,王上急得坐卧不宁,自始至终看在她身边,从铁斗骂到小懒,最后连嗓子也哑了。

    不过,她的病并不是全无好处,生病的时候,她日益昭显的凌厉之气突然无影无踪,如同回到山中的时光,睁开眼就寻他,只管赖在他怀中哼哼唧唧,让他有种全然被依赖的感觉,无比幸福满足。

    她这场病来得太不是时候,乌余朝堂刚刚有了稳定秩序,只有她能镇住所有人,军队初具雏形,需要王上掌控全局,而乌余社会矛盾重重,稍有差池,就能酿成大祸。

    她也知道其中利害,略一清醒,便让小懒将国家大事小事一一交代清楚,从选拔人才到安顿流民,从召开朝会到兴修水利,事无巨细,让水长天咋舌不已。

    原来,水长天一直以为带好军队,开辟疆土就是自己的职责,虽知道所有事务皆是她在处理,却没想到她的工作如此繁重,敢情自己只是滩烂泥,她的辛苦全是浪费。

    他羞愧交加,再不敢掉以轻心,对所有人虚心求教,好在他颇有天分,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到了这个份上,铁斗疑心更重,也曾偷偷问过云韩仙,云韩仙并不作答,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中笑意盈盈,在苍白的脸上无比惨然。

    铁斗长长叹息,凑近她的耳边柔声说了一句,“若真的救不回你,你要我们这些人怎么活?”

    云韩仙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铁斗重重拜在她身边,郑重其事道:“王后,若救不了你,铁斗也不会独活!”

    门外,水长天怕惊到她,放轻了脚步走近,恰恰清清楚楚听到这一句,脑中一个激灵,拳头紧紧握起,愤然离开。

    走了两步,他突然微微一笑,回头推开房门,大步流星走到她的身边,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吻在她眼角。

    那是无人可以抢夺的姿态和决心,云韩仙静静看着他憔悴的面容,眸中光华闪耀。

    下了船正是半夜,水长天将她抱在怀中,纵马疾驰回到皇宫。林巧等人得到消息,几乎把全乌余的郎中都请到宫中,众人轮流诊过脉,齐聚墨玉宫研究,一直讨论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当场昏倒两个老郎中,却始终没有得出什么有效方法,大家和铁斗采取的治疗手段一样,发散寒气,滋补身体。

    大家众口一词,王后身体底子太差,一定要好好将养,千万不能受寒受热或者动气,至于酒那是根本沾不得。知道她不是中毒或者其他大病,水长天总算放心些许,命人在她经常待的书房和寝宫铺上厚厚的地毯,亲自一寸寸检查过,一定要感受不到凉气才算满意。

    铁斗用重剂发过寒气之后,云韩仙的烧果然退了些,不过胃口奇差,一吃东西就吐,精神愈发萎靡,若不是铁斗用银针维持,小懒用内力维系,几乎整日没有清醒的时候,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

    铁斗束手无策,恳请王上另请贤能,王上想起乐神医,派两名铁卫快马加鞭前去翡翠,无论任何代价定要请到神医。

    两名铁卫尚未走出棠棣,坏消息接踵而来,乐神医在翡翠宫中暴毙,而玉连真落井下石,以排查奸细为名命人封闭关口,若有人从乌余前来,无论是哪国百姓或者官员,杀无赦。

    继墨十三相助墨征南和乌余自治后,两国关系已陷入僵局,玉连真倾尽所有购得乌余的火器,将军队装备一新,终于不再伪装,用最冷酷的手段宣告了两国决裂。

    水长天听到报告,并没有多大震动,也立刻封闭关口,避免连累不知情的百姓,并派出一队水军把守河道,并召回铁卫,另秘密派往山南、桑黎等国寻求良医。

    听闻王后大病,来叩拜祈福的百姓川流不息,墨玉宫外嚎啕不断,水长天心如蚁噬,往各国广发求医令,若有能治得王后者,无论金钱美女,土地豪宅,任何条件都能满足。医者只要能来乌余,立刻送金一锭,往返皆由专人负责接送。

    此令一出,乌余的富庶和仁厚为天下所闻,在这战火纷飞的时代,乌余不啻为世外桃源,成了人人向往之地。

    医者暂且不说,各国的贤能之士乃至苦苦挣扎的百姓如何不心动,众人扶老携幼,纷纷赶赴乌余。水长天为确保王后的病早日得到医治,不惜重金在各地开辟茶马道,直通乌余。

    茶马道上自然有茶水食物和运输工具相候,一切都是免费,乌余再次向世人证明其实力和待客的真诚,天下为之轰动,茶马道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与战事频繁的北方成为鲜明对比,人心向背,一见便知。

    翡翠百姓无法直接过来,纷纷取道山南,山南王阴卫离并没有为难,派人保护茶马道不为盗匪所犯,山南国境大开,加上南越和桑黎,南方几个国家俨然与乌余合为一体,盘古大陆上的新生力量,正在战火纷飞中悄然凝聚。

    眼看云韩仙眸中的火花一天天消逝,水长天惊恐莫名,生怕她就此撒手人寰,寸步不敢离开。偏偏乌余大事小事不断,墨玉宫的寝宫辟成小小朝堂,大小朝臣将领穿梭来去,偏偏还一片静默,无人敢高声喧哗。水长天怎忍让爱人的一番心血白费,咬紧牙关勉力支撑,好在云韩仙已经规划全局,乌余军中有汪奴等人,朝堂上有钱阿小、吕初阳等人,宫中有林巧和众铁卫,一切虽然纷纷乱乱,倒也能顺利进行。

    事已至此,水长天分身乏术,终于认清现实,专注于乌余这摊,着手厘清吏治,发展军队,大力推行新政,鼓励农业生产,还专辟海事部,致力于天平大陆的各国发展友好关系。

    水长天再也没和别人提过增援墨征南一事,除了云韩仙身边的十个明卫暗卫,其他铁卫都派出做事,众人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不在他面前提起战事。

    当乌余社会趋向稳定,水长天更以从未有过的热情亲自过问军队各项事宜,在磨练中俨然有了王者气度,举手投足间,成熟冷峻,威严顿显。

    就在水长天坐镇宫中,寝食不安之时,战局继续扩大,已到不可逆转的地步。墨征南稳步推进,一直打下长川,却在长川不远的蒙河受阻。

    齐墨山无力抵挡墨征南,白白葬送了北州和宿州几万兵马和无数百姓,自知罪孽深重,干脆奋力一搏,而玉连真连发圣旨,若让墨征南渡过蒙河,齐墨山与宿州所有将领当场问斩,诛九族。

    齐墨山实行坚壁清野策略,将宿州官道所有城池村镇变成死地,并且收集方圆百里的船只,渡过蒙河后全部凿沉,在蒙河边筑起双重防线。这时,惨烈的一幕在蒙河上演,齐墨山派出断后的一万兵马被铁军的先锋追上,正在两者缠斗之时,齐墨山痛下决心,派出好手将最后一批船只凿沉,生生断送了自己兵士的生命,背负千古骂名。

    骂名,齐墨山已不在乎。以二十万兵马的大军,竟能被墨征南的区区几万兵马打到如此狼狈,连失两州,使京城乃至全国陷入危险境地,齐墨山深深知道,自己的脑袋只是寄放在项上而已,皇上已经等不及要拿走了。

    在先锋营和翡翠军在蒙河激战之时,东西两路大军直逼墨征南,在长川完成包围,墨征南前有蒙河,后有追兵,命太子率军咬住北罕,派昆布将军全力相救,怎料燕国局势大乱,太子在昆布将军拥戴下登基,并由国师主持,举办隆重的登基大典,简直把前方征战的墨征南当成死物。

    墨征南的雷霆之怒尚未表现,燕国又传来坏消息,留守虎门关的昆仑将军不肯与太子等人同流合污,带兵愤然离开,由水长天亲自迎到乌余,封为骠骑将军。虎门关成了空城,之后被乌余军队悄然占领,燕国的大门就此被乌余人打开。

    然而,燕新皇并未将这支新生力量放在眼里,他与翡翠玉连真的计划里,乌余尚排在北罕之后,只要等收拾了北方各股力量,两个大国挥师难下,小小的乌余定会噩梦重演,在短短几日内再次亡国。

    求医令发出后,来应征的川流不息,却始终不得要领,云韩仙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拖了半月,终于呈现灯尽油枯之象,所有人都看出凶险之兆,却死撑着不肯相信,依旧用各自办法续命。寺院里祈福的人流不断,更有江大娘率领数十乌余老妇,抛下闲适生活,一路步行化缘,千里迢迢前往山南、桑黎等地庵堂寺院为王后祈福。

    这一切,云韩仙已经不可能知晓,她一连昏沉了数天,连水长天的嘶吼和绵绵情话也不能唤出一丝笑容。

    夜色正浓,云韩仙睁开眼睛,屋里灯火明亮,照得人眼前白花花一片,不知身在何方。

    他竟然不在,她突然有些失落,想起他多日来不眠不休的陪伴,心头一阵揪疼,又不由得从苦痛中开出花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而来,径直扑到她身边,哽咽道:“阿懒,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快醒醒,别睡了,求求你,你不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韩仙眸中闪过一道奇特的火花,那是不该出现在病入膏肓的人眼中的光亮,犹如……回光返照。

    她深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抬手,他有些懵然,立刻满脸惊喜,猛地将她的手捧在掌心,犹如对待绝世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用脸碰触,继而柔柔地吻,口中仍然在絮絮叨叨,“墨征南全军覆没,墨征南在长川城墙上自刎……我只有你了……快好起来吧,阿懒,以后我一定不让你操心,再不跟你生气……”

    “呆子!”云韩仙用力弯起嘴角,发出几个破碎的音,“纸……笔……记下……”

    他还舍不得放手,耳力最好的铁萁已飞身而去,将纸笔飞速拿到他手上,和小懒铁斗退至一旁,目光炯炯看着她,眼珠子似乎要瞪掉下来。

    特别是铁斗,怎么也不肯相信,在这个脉象几近虚无的时刻,她是回光返照,还是具备起死回生的能力,再度创造一个神话。

    他更想挖出她的心瞧一瞧,将自己算计到如此地步,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也许刚刚耗费了太多精力,她闭上眼睛,一字一顿道:“其一,我死后,将我骨灰撒入乌灵河……”

    “不……”王上拖着长长的尾音大喝一声,将纸笔狠狠掷于地上,铁斗不声不响拾起,一大颗泪洇在纸上,用颤抖的手记录下来。

    “其二,让水军加紧操练,做好出击准备,如果不出意外,月底就从呆呆岛出发,绕到燕国海域登陆,准备与聂格非配合作战,各自就位后,以墨征南报仇为名,向燕新皇宣战;其三,秘密与安王联系,里应外合,收拾北罕;其四,元震只征服了西河公主和皇上,并没有让西河贵族服膺,西河贵族屡屡被元震打压,此次又没占到什么便宜,必定不甘心。我已派人挑起骚乱,元震粮草难以维系,加上本无心在北州逗留,势必会立刻赶回。你们趁机和阴卫离合作,占领北州甚至宿州,在北州太平山脚设立马场,守住蒙河,不让翡翠军队回头……”

    听着听着,众人眼睛越瞪越大,都满心震撼,没有留意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正愣神间,只见林巧一脚将门踹开,大喝道:“还愣着干嘛,赶快救人!”

    大家醒悟过来,小懒根本来不及迈动脚步,脚下一点,立刻飞扑过去,将内力源源不断输入她的身体。铁斗无法可想,将纸笔交到林巧手中,面色凝重地跪在王上面前,坦然面对他凌厉的目光,不发一言。

    她的病,他已无能为力,如果这就是她要的结局,他甘心相伴。

    两人目光交汇,所有责问,所有无奈,所有不甘,所有痛心,尽在不言中。

    水长天看着一屋子混乱,目光渐渐迷惘,颤抖,从指尖开始,一直传递到心上,最后,这种颤抖激起万丈狂澜,让他浑身脱力,只想在山林里狂啸奔跑,不理会俗世红尘。

    然而,这是他选的,如何能后悔过去,如何能恐惧未来,只有埋头朝前走,即使,连她也放手。

    仿似脚下拖着千斤负累,他一步一步来到床前,轰然跪倒,哽咽道:“阿懒,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努力办到,但是,你一定不能丢下我!”

    林巧挡在他面前,冷冷道:“你若是有半点男子汉气概,就赶快照王后说的去做!这些本来就是你的事情,全部落到她一个弱女子头上,你不知感恩,反而横加责难,她一边要苦心谋划,一边还要顾忌你的感受,心神耗尽,才有今日的灾祸,凭她的本事,自己就能当天下之主,真是瞎了眼才会挑中你!”

    水长天并无怒意,正色道:“林姨,安王的信能给我看看吗?”

    林巧眸中戾气一闪,闪身挪开一个花瓶,从暗格里拿出一叠信,毫不客气地砸到他面门。

    水长天嘴角掠过一丝苦笑,随手展开一封,看到落款大大的“甚念”两字,心中仿佛被利剑刺入,疼痛难忍,笑容反而更盛,“你们都想瞒我,怎么没想过,我其实比你们更早知道?”

    他逼近床榻一步,直直看向那张日夜让他揪心的脸孔,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凄楚,“阿懒,你难道忘了昆仑将军的话,人心脆弱,不要太过算计!”

    他将信一一拾起塞入怀中,长身而起,扫过几人有如刀斧修饰的冷凝面容,怆然大笑而去。

    日上中天,一个不速之客领着几十侍卫快马加鞭而来,进入棠棣,触目所及皆是愁容,看好戏的心便去了八分,心下便有些惴惴难安。未到皇宫,只听哭声震天,他浑身一震,差点跌落下来。

    收到消息,铁柳和铁星亲往相迎,来人二话不说,在两人带领下径直冲进墨玉宫,见到昏迷不醒的云韩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揉了揉,细细看过那瘦得不成人形的女子,和记忆里灿若春花的面容对照,不禁颓然坐倒,意味不明地喃喃自语道:“真的……怎么可能呢?没想到,你竟然来真的,这种时候,你怎么能病,怎么能死……”

    小懒连连叩拜,泣不成声道:“阴叔叔,求您救救我娘……我娘快不行了。从认识我娘开始,我就没见她睡过一个安稳觉……她是活生生累成这样的啊……”

    阴卫离满面阴沉,深深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愣怔无语。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被铁柳恭恭敬敬请进来,见阴卫离服饰华贵,加上他始终一副哀恸的模样,还当他是乌余之主,赶紧过来请安问好,阴卫离懒得废话,挥挥手让他赶紧做事。

    老郎中还没诊脉,定睛一看病人,哇地大叫一声,惊慌失措道:“这……王后……就在这一两天,赶紧准备后事吧!”

    “放屁!”小懒连连怒斥,张牙舞爪就要动手,被铁柳挡了下来。林巧泪如雨下,将郎中请过去好好诊治,老郎中连连摆手,突然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抹着泪道:“没有王后就没有乌余的今天,草民无用,甘愿携子子孙孙为王后守陵!”

    “治不好就滚蛋!你才要死了,我娘好好的,别诅咒她!”小懒跳着脚骂,被一直沉默如山的铁斗捉进怀中,嚎啕大哭。

    阴卫离盯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茫然开口,“你们王上呢?”

    “王上刚刚赶去边境了。”铁斗放开小懒,猛地跪在他面前,梗着脖子道,“王后刚刚交代完……遗言,要我们同您结盟,占领蒙河以东地区,不让翡翠军队再过蒙河。”

    阴卫离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已然毫无生气那女子,眸中掠过一道凌厉杀气,不过,当杀气悄然隐没,他的目光无比清明,只剩一片怅然。

    见他低垂着头走向门口,几人面面相觑,齐齐拜送,皆是满心绝望,小懒袖中剑已经落入手心,铮铮鸣响。

    这时,阴卫离突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冒出一句不知所谓的话,“有人说过一句话,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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