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 你跟他说那是狗屁,你们就笑啦。
伊万 不,我没有对他说那是狗屁,我们就是这么不由自主地笑啦。
马克 你到了他家,你看到了那幅画,你就笑了。然后他也笑了。
伊万 对。可以这么说。聊了两三句之后,事情就这么发生啦。
马克 而他笑得很欢畅。
伊万 笑得非常欢畅。
马克 那么,看来我错了。好极啦。真的,你让我放心了。
伊万 我还有更好的要告诉你呢。先笑的是塞尔吉。
马克 是塞尔吉先笑的……
伊万 对。
马克 他笑了,你呢,跟在后面笑。
伊万 对。
马克 可是他,为什么要笑呢?
伊万 他笑,是因为他感觉到我要笑。这么说吧,他笑是为了让我感到自在。
马克 要是他先笑的话,那就不值钱了。
如果是他先笑的话,那是为了逗你笑。
这就表明他不是发自内心地笑。
伊万 他是发自内心地笑。
马克 他是发自内心地笑,但并不是出于正当原因。
伊万 什么正当原因?我给搞蒙啦。
马克 他笑,并不是因为他觉得那幅画好笑,你和他,你们两个人笑,并不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你呢,笑的是那幅画,他呢,为的是讨好你,为的是附和你,为的是向你表明,他不仅是个美学鉴赏家,有能力在一幅画上投入你一年都挣不到的钱,而且他还依然是你“不成体统”的老朋友,还照样会和你一起笑。
伊万 嗯,嗯……(沉默少顷)告诉你吧……
马克 嗯……
伊万 你会大吃一惊的……
马克 说吧。
伊万 那幅油画,我是不喜欢……可是我也不讨厌。
马克 当然。对于看不见的东西是不会讨厌的,对于子虚乌有的东西也不会讨厌。
伊万 不对,不对,不是什么也没有……
马克 有什么呀?
伊万 有东西的。并不是什么也没有。
马克 你在开玩笑吧?
伊万 我不像你那样苛刻。这是一件艺术作品,里面是有思想的。
马克 思想!
伊万 思想。
马克 什么思想?
伊万 是某种探索的结晶……
马克 啊哈!啊哈!啊哈!
伊万 这并不是一幅随便涂涂的油画,而是一件记录了画家内心历程的艺术品……
马克 啊哈!啊哈!啊哈!
伊万 笑吧。笑吧。
马克 这都是塞尔吉的胡说八道,你在鹦鹉学舌!从他嘴里说出来令人伤心,而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滑稽可笑了。
伊万 马克,你知道吗,你应该对你这种自以为是有所警惕了。你变得尖酸刻薄,变得不讨人喜欢了。
马克 好极了。我是越活越不想讨人喜欢。
伊万 很好。
马克 一种思想!
伊万 没法子再跟你说下去了。
马克 ……这幅画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思想!……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个狗屁,可是别担心,不用担心,有一种思想隐藏在背后!……你是不是以为,在这片风景后面,也有一种思想呢?……(他手指着挂在家里的那幅油画)……没有吧?嗯?太直白啦。说得太多。全部都在画布上了!它不能有什么思想!……
伊万 你自得其乐,很好。
马克 伊万,说说你自己的话。告诉我你自己的感受,你的。
伊万 我感受到一种波动。
马克 你感受到一种波动?……
伊万 你不承认我自己有鉴赏这幅画的能力!
马克 当然啦。
伊万 为什么?
马克 因为我了解你。因为除了你那过于宽容的毛病,你是个正常的小伙子。
伊万 这些话倒是不能用来说你。
马克 伊万,看着我的眼睛。
伊万 我看着呢。
马克 你被塞尔吉的那幅画感动了吗?
伊万 没有。
马克 告诉我,要是明天你和卡特琳娜结婚,收到这样一幅画作为结婚礼物的话,你会高兴吗?你高兴吗?……
[伊万,独自一人。
伊万 我当然不会高兴。
可我只是一般性地不高兴,我是一个不会说“我高兴”的家伙。
我在寻找……我在寻找一件我能够说“这让我高兴”的大事……你高兴结婚吗?有一天妈妈傻乎乎地问我“结婚这件事总让你高兴吧?”……当然,当然喽,妈妈……
什么当然喽?要么高兴,要么不高兴,当然喽是什么意思?……
[塞尔吉,独自一人。
塞尔吉 对我来说,它不是白的。
当我说“对我来说”的时候,我的意思就是客观地说。
客观地说,它不是白的。
它的底色是白的,但整幅画上有各种不同的灰色……
甚至还有红颜色。
可以说它十分苍白。
但这幅画要是白的话,我就不会喜欢它了。
马克认为是白的……那是他的思维有局限……
马克认为这幅画是白的,因为他被这是一幅白色油画的想法给框死了。
而伊万却没有。伊万并没有把它看成是白的。
马克怎么想都可以,去他妈的蛋。
[马克,独自一人。
马克 很显然,我本该吃安神丸的。
我为什么要那么斩钉截铁呢?!
说到底,塞尔吉心甘情愿地被当代艺术牵住鼻子走,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不对,这件事很严重。可是呢,我本该用另一种方式跟他说的。
用一种更缓和的语气。
虽然我最要好的朋友买了一幅白色的油画,让我浑身不舒服,我也不应该这样子攻击他。我应该和颜悦色地跟他说。
从现在开始,我要态度和蔼地跟他说……
[塞尔吉家中。
塞尔吉 你想笑吗?
马克 说吧。
塞尔吉 伊万喜欢这幅安特里奥斯的画。
马克 它在哪儿?
塞尔吉 伊万吗?
马克 安特里奥斯的画。
塞尔吉 你还想看吗?
马克 把它拿出来吧。
塞尔吉 我早就知道你会回头的!……(他出去,又带着安特里奥斯的画回来。一阵短暂的观赏,静场。)伊万一看就被迷住了。立竿见影。
马克 嗯,嗯……
塞尔吉 好啦,我说,不要为这幅画没完没了啦,生命是短暂的……哎,这本书你读过没有?
[他拿起塞内加的《论幸福生活》,往矮桌上一甩,正好落在马克面前。
读一读,这可是一部名著。
[马克拿起书,打开并浏览起来。
时髦得不得了。读了它之后,你就没必要再读别的了。我现在除了诊所和医院,每个周末还得奉弗朗索瓦丝的旨意去看孩子——这是弗朗索瓦丝的新花招,说什么孩子们需要父亲——所以我就根本没有时间读书啦,只能读些精华。
马克 ……就像最终在绘画方面一样……你巧妙地把形式和色彩这两种糟粕给剔除了。
塞尔吉 是的……可我依然能够鉴赏一幅更为具象的画作。比如你那幅蹩脚的弗拉芒画。非常令人赏心悦目。
马克 跟弗拉芒有什么关系?这是一幅卡尔卡松[3]的风景画。
塞尔吉 对,可终究是有……那么一点弗拉芒画派的味道……窗子呀、景色呀,还有……不管它啦,反正很漂亮。
马克 你知道它值不了多少钱。
塞尔吉 这个吗,管它呢!……再说,只有上帝才知道哪一天安特里奥斯会值多少钱!……
马克 ……告诉你,我想过了。我想过了,并且改变了我的观点。那天,在巴黎,我一边开车一边想到了你,我对自己说:说到底,塞尔吉的所作所为,是否有着一种真正的诗意在里面呢?……这种莫名其妙的购买冲动本身是否就是一种充满着高度诗意的行为呢?
塞尔吉 你今天怎么这么温和!我都不认识你了。你的语调如此的美妙动听,如此的低声下气,完全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马克 不不不,放心吧,我这是在向你赔礼道歉。
塞尔吉 赔礼道歉,为什么呀?
马克 我太肤浅了,太神经质了,我只看到事物的表象……可以说,我太缺乏睿智了。
塞尔吉 读读塞内加吧。
马克 喏。你瞧,就譬如现在,你对我说“读读塞内加吧”,这就可能会惹我光火。就因为在和你交谈时,你对我说“读读塞内加吧”,我竟然会大光其火。简直就是荒唐!
塞尔吉 不,不,这并不荒唐。
马克 是吗?!
塞尔吉 对,因为你以为觉察到了……
马克 我并没有说刚才我光火了……
塞尔吉 你说你可能会……
马克 对,对,我说我可能会……
塞尔吉 你可能会光火,这我理解。因为从“读读塞内加吧”这句话里,你以为觉察到了我身上的骄傲自满。你对我说你缺乏睿智,可我回答你的却是“读读塞内加吧”,这真叫人恶心!
马克 可不是嘛!
塞尔吉 话说回来,你也的确缺乏睿智,因为我并没有说“读读塞内加吧”,而是说“读读塞内加!”
马克 说得对。说得对。
塞尔吉 说到底,你缺少的是幽默感,如此而已。
马克 肯定的。
塞尔吉 你缺乏幽默感,马克。你确确实实缺乏幽默感,我的老朋友。那天呢,我和伊万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你缺乏幽默感。那家伙在搞什么名堂?连准时都做不到,真让人受不了!已经错过电影开场啦!
马克 ……伊万认为我缺乏幽默感?……
塞尔吉 伊万同意我的观点,说是最近一段时间,你少了一点幽默感。
马克 你们上次见面时,伊万跟你说他很喜欢你的画,还说我缺乏幽默感……
塞尔吉 是呀,是啊,这个,这幅画,真的,很喜欢。由衷地……你在吃什么?
马克 安神丸。
塞尔吉 你现在也相信顺势疗法了。
马克 我什么也不相信。
塞尔吉 你不觉得伊万瘦了许多?
马克 女的也瘦了。
塞尔吉 这场婚姻正在折磨他们。
马克 对。
[他俩笑。
塞尔吉 鲍拉呢,她好吧?
马克 还好。(指着安特里奥斯画)你把它挂在哪儿呢?
塞尔吉 还没决定呢。这里。这里?……太招眼了。
马克 你会给它配画框吗?
塞尔吉 (得意地笑笑)不!……不不……
马克 为什么?
塞尔吉 因为它不需要画框。
马克 是吗?
塞尔吉 这是艺术家本人的意愿。它不该被框住。
其实它已经有一个框架了……(他做手势让马克过去看画的侧边。)过来看看……你看……
马克 这是橡皮膏吗?
塞尔吉 不,这是一种工艺纸……艺术家自己做的。
马克 你说艺术家,真有趣。
塞尔吉 你要我说什么呢?
马克 说什么艺术家呀,你可以说画家,或者……他叫什么来着……安特里奥斯……
塞尔吉 噢……?
马克 你说艺术家就像是某种……算啦,这无关紧要。看什么呢?让我们来好好看一看实实在在的东西。
塞尔吉 八点了。所有的场次都赶不上了。真不可想象,这个家伙老是迟到!——他又没什么屁事,你说是吧——他在搞什么名堂?!
马克 我们吃晚饭去吧。
塞尔吉 好。八点零五分。说好是七点到七点半之间碰头的……你刚才想说什么?我说艺术家就像什么?
马克 没什么。我差点说出蠢话来。
塞尔吉 别,别,别,说吧。
马克 你在说艺术家的时候就像是在说……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一样。艺术家……某种神明……
塞尔吉 (笑)可对我来说,他就是一尊神明。你要相信我是不会把这笔巨款随便扔给一个凡夫俗子的!……
马克 当然。
塞尔吉 星期一我去了趟蓬皮杜艺术中心,知道那里有几幅安特里奥斯的画吗?……三幅!三幅安特里奥斯哪!……那可是蓬皮杜中心啊!
马克 了不起。
塞尔吉 而我的这一幅毫不逊色!……
听着,我有个建议,再等三分钟,要是伊万还不来的话,我们就走人。我发现了一家棒极了的里昂餐厅。
马克 你今天干吗这样烦躁?
塞尔吉 我没有烦躁。
马克 不,你烦躁的。
塞尔吉 我没有烦躁。也许吧,我是有点烦躁,因为他这种宽容放纵、自由散漫的态度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马克 事实上,是我把你惹恼了,而你却把气撒在可怜的伊万身上。
塞尔吉 可怜的伊万,你这是狗眼看人低!再说我并没有被你惹恼,你怎么就把我给惹恼了?
塞尔吉 他是把我给惹恼了。真的。
他把我给惹恼了。
他的语调是那么柔和动听。每一个词后面都带有一种暧昧的微笑。
感觉他是在努力地装好人。
我的老朋友,别装好人啦!千装万装就是不要装好人!
难道就因为我买了安特里奥斯的画?……因为买了安特里奥斯的画就造成了我们之间的这种隔阂?……
因为买一样东西……没有得到他的支持?……
哼!去他妈的支持!我才不在乎你的支持呢,马克!
马克 难道真是安特里奥斯的画,真是因为买了安特里奥斯的画?……
不……
问题其实早就产生了……
确切地说,是在那一天,在谈论一件艺术品的时候,你居然毫无幽默感地说出了解构这个词。
其实,让我震惊的倒不是解构这个词本身,而是你在吐出这个词的时候一本正经的腔调。
你啊,我的朋友,你在说解构这个词的时候是那么的一本正经,那么的五体投地,不带一丝一毫的嘲讽和怀疑。
当时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局面,就声称自己成了厌世者,你却狠狠地驳斥了我,可你是老几啊?凭什么这样说话?……
你凭什么这样孤芳自赏、自绝于他人呀?塞尔吉居然以最恶毒,也是最令我意外的方式驳斥我……我亲爱的马克,你是老几呀,如此自以为高人一等?……
那一天,我本该朝他脸上揍上一拳的。
等他躺在地上半死不活时,再对他说,你呢,你算什么朋友,不能承认朋友比你高明,塞尔吉,你又算哪一路的朋友呢?
[塞尔吉家中。
马克与塞尔吉,与上一次见到的一样。
马克 一家里昂餐馆,你说的。很难消化的,是吗?有点油腻,香肠啦……对不对?
[有人摁门铃。
塞尔吉 八点十二分。
[塞尔吉去为伊万开门。
伊万边进房间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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