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双眼,重组世界-外部世界 厌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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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以后,我们给您揭取创口夹子。”

    三个星期过去了,因为我的眼皮烧伤得十分严重,致使左眼眼皮不能按期愈合,我只好再次回到手术台上。

    这次是由胡瓦兰大夫为我做手术,她缝的针和安放的创口夹子都没有上一次那么疼痛。她把每一个小块纱布都固定好了,我整个脸部又一次被禁闭在绷带面罩之下,上边还贴着那双母牛大奶。

    T大夫来探望我,他讲话总是很审慎,很有戒备心。我向他询问胡瓦兰医生是否观察到了,自他做的第一次手术以来的发展变化。

    “看起来都还正常,它们正在愈合着。”

    我立即不妥当地推断我的双眼都已结疤、愈合了。在一小时以前,我向他的助手提出相同的问题,他的回答却不是那样令人安慰的:

    “我认为您的右眼进展比较好,左眼呢,它仍保持原状。”

    Healing……(愈合……)Holding……(保持……)这一类病理学专业术语可用于所有的病人,而病人们在医学术语面前常常被围困得走投无路。

    “过几天,您就可以回家了。”听医生说了这句话以后,我本来急切出院的心情却变得漠然了。其实,在这种漠然之面掩藏着我的畏惧心理。再说,我已经没有自己的家了。

    一位女友去欧洲办事,她给我转手租下了她的套房。在此之后,她曾向我吐露道,直到最后一刻,她仍是翻来覆去地难以决策。一想到我要生活在她家里,她就会心慌意乱。对于这一点,我并没有很介意。由于第二次麻醉手术的刺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它不大可能记住某些事情。我开始观察周围的人,由自己来删除、消减那些所有等待我的和那些含有预示性的反应。我得要重新认识他人是如何看待我的,假如对方的想法很有伤害性的话,我将会对其进行一些指导和纠正。

    “如果您愿意的话,明天您就可以出院了。”

    已经好几天了,我等待着准许出院的指令。可是,现在它就摆在我的面前,我却不知如何是好?出去!去哪里?朝着哪个方向?我多次预测所有的可能性,在目前的条件下,没有一个能吸引我的未来。我看到一条长路,一条昏暗无光的路,如果我心怀勇气,我将能够向前挺进。可是,我看不到快乐的可能性,我看不到生活中冒险奇遇的可能性,而那些正是我以前生活里快乐的主要源泉。我头脑里冒出一系列的图像,我看见我走在小街道上,茫然地摸索着墙面,拖着沉重的脚步,渺茫地向前行走着。

    太可怕了!我才35岁,过去是个精力充沛、身体清瘦的年轻男子。而现在却感到身体浮肿、软弱无力,我变成了被黑暗笼罩的一只仅能爬行的飞蝗。我害怕,我十分害怕从医院里走到外边去。思来想去,天无绝人之路,我只有鼓足所有的勇气,硬着头皮前行。

    5月25日进驻到这所医院,两月之后即被撵了出来。每只眼皮上还留有六个创口夹子,一个残缺不全的瞎子,一个残疾人,将终生伴随着令人厌恶的生活。在这里,我只是试着用最清楚的方式向世人们解释说明,所有像我一样遭受不幸的人,他们是怎样饱受心理的恐惧;怎样经受精神的痛苦煎熬。这突如其来的横祸,等于是在他们活生生的心脏上插入了一把利剑。

    大庭广众之下,我表面上显得很高兴地离开了医院。电话中,我向几个朋友通报了我的情况,无论怎样,这也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我一定要庆贺一下。

    “你终于出院了!太神奇了!你一定很高兴!”

    “是的……我很高兴,肯定的。”

    懿达娜来医院接我,和护士们一一道别之后,我们走到了大街上。这时候,我已经累得疲惫不堪,双腿软得像团棉花。我的头仿佛被包裹在一个大布包中,城市里的噪音铺天盖地地降落下来。汽车好像就要碾碎我似的,一个劲地朝我直冲过来。我根本无法辨认出那些我曾经了如指掌的街道,包括一些细节:比如格林威治大道,第11条街,克里斯多夫大街的具体走向等等。东西南北的基点,一条条马路的方向在我脑中争相雀跃。一个路过的男人,朝着我大声喊道:“小心有台阶!”我握紧懿达娜的胳膊,立即止住了脚步,“没有台阶。”她纠正道。我感到自己在这个疯狂之至、能够开如此残忍玩笑的人面前,表现得极其虚弱。我听得出来,从他的嗓音中流露出来的音调,如同往我脸上泼洒硫酸的人,两者具有一模一样的疯狂。我凭着野性真想把他埋入地穴的最深处。在赶往大象城堡饭店的路上,除了非常必要的指路以外,懿达娜几乎什么也不说。我又一次领略到羞愧的心理,这对她来说是很不公平的。没有任何道理给她强加上这般痛苦,我知道她心里受到很大伤害。她身陷罗网,无法挣脱逃离,她只能束手待擒,并且接受无辜的处置。这是不公平的,我们已经分手了,为什么她突然还要与我分担这份不幸。我很想和她说:“你走吧!这一切和你没关系,或者更确切地讲,我不愿牵连你。如果他人讲什么的话,我会让他们住嘴的。我不愿意在我们中间产生悲剧。”

    我终于把肩上沉重的背包,放在大象城堡饭店的桌子上。大厅里很凉爽,里面飘溢着卡侯拉身上的气味,即这所厨房里的味道。她端来咖啡,向我介绍与她一起工作的女服务员们,我和大家一一拥抱,我们相互讲着滑稽可笑的事儿,表面上我仍然有说有笑。但是,实际上我的大脑僵如朽木,我的言谈举止如同设计好程序的、带有好兴致的和具有幽默感的机器人似的。而其实此时,在我的内心深处,则幻想着回到那刚刚离开的医院,一头栽倒在那张床上。

    总算回到了家,我把背包搁在租来的套房里,我对这间房间的布局一点也不熟悉。一位名叫欲望的海地女人,被特地请到家里,帮助我解决生活上所有的困难。当晚,懿达娜带我去西海岸一家日本餐馆去吃晚饭。我实在觉得精疲力竭,可是与之相反,我本能地要与这种昏沉不振的状态做抗争。就这一点而言,懿达娜是我出色的同盟。她不会因为我受到折磨而宠着我,她的主张明显超越了我的能限,这样迫使我必须付出最大限度的努力才行。这是周五的晚上,餐馆里座无虚席。一听服务员的嗓音,不难辨认出他是个日本人,并且还是名同性恋。所有的声响毫无筛选地灌入我的耳际和大脑,隔着桌子,我根本无法参与聊天,懿达娜全神贯注地和约来的女友在讨论。她的衣袋里有一张去火努鲁鲁的船票,她很坦白地说道:“我很高兴就要投进大海的怀抱。”在我的身后,一个女人说着“味道真鲜美!”另一个已经熏熏大醉的男人回答着:“味道真鲜美!味道真鲜美……你根本就没尝一口!和你在一起真讨厌,无论是什么,总是味道真鲜美,Its not delicious……(这味道就不鲜美……)腻烦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这场对话倒比听与我有关的谈话还要清楚。很快地,她变得沉默无语,她本人同样被这片嘈杂声、笑声、盘子的撞击声和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声所淹没。我在此发愣地听着,我看不见他们。可是,我却是真实地觉得,倒是他们看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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