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双眼,重组世界-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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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意识到我所有的关节都比较僵硬,身上的肌肉开始松懈,人也显得很疲塌。绝不能让这种恶性退化继续发展蔓延,我决定马上给再教育训练中心打电话。他们已经承诺尽快地接纳我,可是直至今日,仍旧没有什么动静。电话里传出热情的声音:

    “灯塔中心,下午好!”

    我一再向他们解释、请求着,我执著不懈地从这个部门转到另外的部门。

    “好的,过几天我们派人到您家为您做个评估。”

    三天以后,负责交通、方向的辅导教练罗森布拉女士来了,她给我带来一根能折合的拐杖,我们一起来到街道上。

    “您自己先试着走一走。”

    第86条街为双行道,来往车辆不断地发出洪水般的轰轰隆隆声,我的头脑完全被之淹没。为了躲避危险,我本能地朝着广告张贴墙走去。“上帝啊,在看不见的情形下,怎么能够独自行走呢?”汽车噪音,地面上的凹坑,以及马路边上的木桩都使我感到胆战心惊。

    “您扶着我的胳膊。”

    我们走着,我听到直射在这排建筑物上的噪音中断了。猛一下子,太阳的强光劈头盖脸地射在头顶上,原来,我们刚刚离开第86条街的阴凉街道。我飘浮在光线之中,完全迷失了方向。我透过缝合住的眼皮看着,我感受到的光线肯定是微乎其微的。但是,我看见在太阳和我的手之间的隐隐阴影。在有一丝愉快之外,我更觉很是荒诞。这似乎是要用一叶卷烟纸来隔离世界,只要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撕得粉碎。

    我仔细听着麦迪逊大道(Madison Avenue)的漫漫长廊,她考问我:

    “我们在哪里呢?”

    “我们在麦迪逊的东北角和第86条街上。”

    “不对,我们处在公园大道的西南角和第86条街。”

    我不理解我究竟错在了哪里,我在脑中又走了一遍。其实这很简单,作为坐标,我先将我住的大楼排在街道的北边,而实际上它却在街道的南边。这种现象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我努力地纠正这个错觉,我甚至相信我从未完全纠正了它。同样的,我三番五次地学习一些技能,比如:以听觉辨认方向,用脑记录所具有特性的信息,并将之铭刻在心。我的长处是,当我牢牢记住一个地点,一座阁楼,一间套房,或者一条路线之后,就永远不会忘记了。我能够在很长的时间以后,不假思索地重返旧地。与此相反,假如我要是心不在焉地出错的话,那么,它也会毫无怜悯地让我反复不止地打转转。

    “您以什么为标志才能识破您的错误?”

    好像是面对比赛,我的心智敏捷地行动起来。

    “我听到这条大道要比麦迪逊大道宽阔些,这里是两股交通流量,而麦迪逊大道只有单行流量。”

    “您能否给我指出交通路灯的颜色?”

    很简单!我专注地听着在我的面前行驶的车流,汽车停在了我的左边,启动后它们开向86条街。

    “红灯在公园大道,绿灯在第86条街。”

    我们等待着另一处交通路灯的变换,我毫不困难地辨认了出来。

    “通过这些练习,让您能够掌握选择合适的时刻穿过街道。现在,我们继续围绕着方块街区转悠着,您说说,这一会儿我们在哪呢?”

    “我们站在第85条街的东北角和麦迪逊大道上。”

    “您听着这行车辆奔跑的声音,它们会帮助你沿着直线行走。”

    我听着,但是我不理解,这些嘈杂的声音怎样帮助我直线行走。对我来说,这条奔流的长线和那些存在的噪音,更像洒在桌面上的一大片墨迹。这会儿,我一个劲儿地只是想回到我那宁静的房间里,以欲望说的海地克里奥尔口音的法语,来更换罗森布拉女士职业性的嗓音。

    “您应该尽快参加学习,您具有敏捷的方向感和细微的观测力。下一次的会议是在十月份,我们已有一份申请者排队名单。可是,我还是要去申请一下,一定要他们立即就接纳您。”

    在没有求助他人的情况下,能够独自出去的可能性,和首次的较量都让我感到无比的兴奋。我心跳加速,连大脑呆滞及疲劳感也一并扫去。在这次实践中,我理解了这个规则,我达到了能够解释所听到的音响信息,再把它们转换到现实之中,并判断出其空间、高度、宽度,是平衡的或是垂直的,是运动的以及它的方向等等。但是,我仍不能较好地设想她所讲的“为了达到直线行走,您扣紧这行奔流的车辆”。我多次地去听,可是我还是没有能够掌握其法。然而,我毕竟拥有过极为敏锐的视觉,我曾经着迷地学习过素描和透视法,组织安排空间和画油画是我之所长,而这些理性知识都会助我重新展示外部世界的。

    返回居室以后,罗森布拉女士为我示范如何利用这根铝合金拐杖。我试着在室内走一圈,我用力地敲打着家具,将拐杖深入到我还不熟悉的边边角角处,我发现在客厅里有座壁炉,还有个具有巴洛克风格,西班牙式的收藏珍品橱柜。

    现在,我对我居住的地方有了较好的视觉概念。乘势而下,我决定要去楼下,去看望住在三层的朋友可莱尔。我没让欲望来陪同我,她显出一副很吃惊的神色。我关上门后走到楼道上,电梯停住了,我快速走进去,手朝着那边有电钮的地方伸过去。可是,我的指头碰着的东西根本不像我所寻找的电钮。经三秒钟的摸索之后,一个令人尴尬的情景出现在面前:原来我手下之物竟是人的鼻子,而站在我的对面的人任何反应也没有。我禁不住大笑起来,在这种情形下,以至于无法向对方表示道歉。我们到了楼下,谁也没说什么。电梯的自动大门打开了,我听见一个女人的脚步走远了。我向大楼看守员询问她是谁。

    “这是西姆松太太,她住在六层。”

    每天,我都以不摸索墙,不撞碰家具为原则,努力专心地走遍这间套房。走廊里放有一把扶手椅,怎么能摆放在这里呢?可能是昨天,欲望在打扫卫生时把它移到这里,过后忘记推回原位了。我从扶手椅的一旁绕了过去,我的脚碰到一个我不太熟悉的书架。我摸索着,我仿佛被围困在一堵堵的墙中,我转过身顺着刚才的脚印往回走,还是碰到另一堵墙。我左转右绕,这里简直是一间没有出口的空间。无意间我摸到一些家具,窗帘,以及好多摆设。说到底我还是没有找到出口。我在自问,要借助哪面镜子方能过去?我的心跳动得如同被围剿的野兽一样剧烈。但是,我毫不惊慌,我没有什么可怕的。电话铃响了,我恍然领悟我置身于办公室里。依凭着混合式铃声,我准确地找到了电话,那人自报其名,原来她是给我转租房屋的人。我获得了信息以后,挂上了电话,我明白若以室中心的办公桌为基点,那么门的位置应在哪里了。这一次,我终于顺利无误地走到了走廊上。

    我刚才无意间做了回实验,那也是我诸多困难之一的重大问题,我非得与它做坚持不懈的斗争才行。我有个令人气恼的倾向,明明应该一直地向前走,可是我却身不由己地往右转,刚才,我就是这样毫无意识地斜向走进办公室的门。因此,后来怎么也走不出来了。假如如此的错误能出现在我并不陌生和有限的空间之内,我意识到并不是明天我就能够独自去中央公园散步的。

    每一天,在倒向床上之前,我还想尽量地多啃食一点时间,我得要找些具体事情来做。比如:在磁带上录制电话名册,给远在法国的家人录制我口述的录音口信等。欲望是文盲,她只能缓慢地一个个地拼读出人名字母,在这方面,她无法来帮助我。手写回信实在让我耗尽体力,因此,用录音口述回信,就方便多了。

    当我验证到,我几乎没有太大的进步,我所做的事很少是完善的,情绪开始大幅度跌落。我一般在早上四五点钟就醒了,那时,我浑身上下鼓足了劲儿,并对即将开始的一天充满了乐观和活力。然而,一到傍晚,我就有一种被拆散的感觉,觉得日逐一日地被战败了。我无所事事地横躺在床上,在心里编写着电视节目,在大脑中制作着图景画面,构思电影、电视里的人物故事。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搜寻着。这是一种麻醉剂,是一种必要的逃避方法。无论怎么说,我都必须在大脑中继续不断地刻画很多的图像,将我听到的、接触到的一切和以往的记忆转变成一种视觉感。T大夫和我说得很明确:“转移了的大脑细胞很可能导致想象力萎缩”。

    由于夜晚失眠,我常听收音机,我发现了个十分特别的电台,他们只在深夜时才播音。播音室里安置了一部电话,纽约及郊区的市民,无论谁都可以直接参与,却是匿名电话,便于人们既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讲出他们的心里话。一天晚上,讨论的话题是关于追逐、盯梢,主持人提出“什么是您的最好的王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的回答都是“眼光”。听话听音,我理解到他们往往在对方的注视下,能够打破内心的寂寞和孤独。“先是偶然交织一起的目光,再说一声我认识你,”这种形式的交流,几乎都是很唐突的,以前我从未遇到过,今后也永远不再会有这一类的相会。但是我已经知道,出于和这些人相同的理由,其他形式的交流是可以成立的。

    欲望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对面,她几小时都不干什么,她目光呆滞地注视着我。我已经不打算再和她说什么了,我劝她可以出去走走,或者忙点自己的事儿。她每一回都说“好吧”,但就是纹丝不动。

    一天早上,她对我说“你需要买个小酒馆”,我发窘地接受了。买个小酒馆!对于未来,我仔细地考虑过不少方案,但是,从未设想过做个酒馆老板。经过很长的夹杂海地克里奥尔语音法语的解释,最终我才理解了“Cabaret”是个类似送早饭的大托盘,她认为原有的那个太小了。

    欲望是个很典型的非洲女人,她总是光着脚行走,来来去去的没有一点声音。买了新托盘的第一个早上,她把盛有早饭的托盘摆放在我的床上。其结果可想而知,我不偏不正地坐在那把咖啡壶上。滚烫的咖啡顿时倾翻,立即烫着我的屁股。也许是为了冲冲凉,我准备去卫生间洗澡,我幻想着在那间安静的、能使人平静下来的地方泡个澡。突然,有一只手无声地抓住我的腿,我惊讶得大叫一声,仍然还是鸦雀无声。欲望继续帮我擦着香皂,她像是要洗净洗碗池子似的,静静地、一丝不苟地洗着。

    欲望总是沉默寡言,她把六个孩子都留在海地山区的婆婆家里寄养,她苦苦思念着他们,为此一天到晚都显得忧心忡忡。她也仍旧怀念她那被胖女人拐走的丈夫。“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太软弱了。”从她悲切的嗓音中,我听出她仍然还爱着他。

    租给我房子的巴西人去度假了,我在屋里发现了一叠桑巴舞唱片。桑巴!桑巴!欲望……让我们随着乐曲来跳舞吧!我听到木地板上下地抖动,它们发出了有节奏的响声。桑巴舞,让那些盎格鲁-撒克逊的护士们去见鬼吧!我以前采访过一位留着紫头发的女护士,她用刺人的尖嗓子说“那些残废人,我已经司空见惯了。”

    跳吧,欲望!让我们忘却你那些没有父母照管的孩子们;忘却我这双还流着发臭的分泌物的眼睛吧。但是,很快地,我的头部就晕眩起来,这是由于我看不见地面,产生了眩晕不稳的反应。

    “宇宙俱乐部”的那些夜晚,似乎已经很遥远了,想当年,在达奥美(今日贝宁)的首都科托努(Cotonou),人们通宵达旦地欢歌起舞,那里有律巴-律巴(Lupa-Lupa)乐队,还有扎伊尔和尼日利亚歌手,气氛如火如荼,异常炽热。年轻姑娘们随着音乐起舞,她们宛如公主一样,张开质疑的目光注视着你们。为了显示她们的高傲和独立,她们从来不和你们共舞。还有那些年轻的盲流,他们头上带着墨镜,脚上登着高靴,处处透露出一股神奇的英帅!他们毫不在意地讥讽地说笑着。而这些人既没有什么工作,也没有任何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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