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双眼,重组世界-巴厘岛,在一条开膛的船上吊起白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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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晚上,三万六千野蛮人马踏着我的灵魂一扫而过。今天晚上,三万六千野蛮人在我内心深处把你疯狂地奸污、蹂躏。三万六千野蛮人,他们用马刀,把我们共同的空间劈为两半。狂暴已经平息,得以恢复的正常秩序重新获得了权力和保障。我,我待在这黑色的沙滩上,我的灵魂厌恶我爱她。我只不过是想要把手指头搭在她身上。我理解,我那被掠夺的视线已成了一件恐怖物。我自己被她的美,特别是被她耀眼的光亮所驱除。使我骚乱不安的是,她给予了我如此这般的狂热爱情。现在,我和她这么贴近,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感到寒风冷冽,这处伤痕在他们那里就是一种威胁。深夜里醒来以后,我全身浸透着汗水,在我的梦里,我以为我就是她,我是她的孤独的身影,陪同着她的缺席的身影。偶尔,一阵微风为我带来她女阴的气味,我梦想探进这朵浅淡的花瓣中。我们同是战败者,在我晕倒之后,瓦露赤卡留下我离去了。她必然会这么做的,她的眼睛已经变得比以前更加凄凉暗淡了。这是由于我的结局犹如一个麻风病人一样无望。奇怪的是,在巴塞罗那时她比我更为脆弱,更显得被击败。当医生向我宣布“再没有什么可补救的”时候,我真不知怎样面对她的疼痛,怎样向她宣布我持续一生的“麻风病”。我用听诊器贴在她的心灵,我听到了阵阵耳语“我渴望生活,生活,生活”。

    为什么我又重新回到这个岛上?每天夜里的风给我送来再也不可能启航的信号,往日依旧翻滚跌宕的海浪,现在却让我时时感到心惊胆战。损坏无疑是十分严重的,为了回应大海的呼唤,我险些沉入海底。在这片热带海岸边上,我感觉自己形如堆在海港最后边的那么多开膛的破船。船舶的外表上线条仍旧漂亮,让你想象只需吊起几方白帆,它就可以迎风穿梭,自由欢畅,一往无前,劈波斩浪。你们看不见在水沿以下张开的大口子吧?往往人们不愿意看到船下的筋骨散架。有人路过扫了一眼说道:“这只船完全能维修好的。”他没能看到坐在沙地上的船长耸起了肩膀。

    有多少人和我说过:“这是能医治的。你会重新看见的。我不能给您解释这是为什么,但是我知道……”一位在灯塔中心工作的女人,她很聪明,并且很有理性。她曾向我吐露心扉:“听着!我不知道怎样和您说,我算非常熟悉盲人吧,可是和您在一起,我亲身体会到您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您会看见的,至少是一只眼睛。”……是能够医治的,所有的人都同意这是肯定能够医治的。所有的人,除了医生们和船长例外。

    瓦露赤卡是有区别的,面对空洞眼壳她没有假作高兴的样子,也没说有一天它们会波动起来的话。为了拯救这个毁害,她把我扔向手术台上。在不可医治的宣判下来以后,在知道她永远不能扬帆勇进,不能陶醉于自由之中,我甚至成了一只开膛破腹的残船时,她伤心地隐退了。她那空缺的痛苦目光,使我产生一种撕裂般的剧痛。我扬起帆船,水波四方,我驶向我曾经给她描述过的那些海滨,我知道她终将会去那里的。我到达了那里,但是险情使我心惊肉跳。有好几次,我差点儿当真的被大浪裹走,整夜整夜地,我用长柄木勺从舱底缺口舀出冒进来的焦虑和恐慌。最终,当我与她重逢在海滨上,我显得比以前更加自由,我变成了一个悲怆的漂流物。我似乎很清楚地听到,在她的声音里突然推翻了过去。我的自尊没能让我接受她,我再也没有重新看见她,而她也没有再来寻找过我。

    旅馆里没几个顾客,却有不少的霉味。我触摸着夜晚的脉搏,吮吞着寂静中的频频海浪。我觉得整个人被封闭在自己的皮肤之下。我站在分度盘上,我毫然不知我是处在新生还是末日前夕的时辰。在这座深井底下,我徒劳地耗尽精力,时而伸展一下,什么样的蠕动也没有,就连对流的风也没有。我再也不听了,再也不等待了。在第七圈的寂静里,我朝着太阳冲了出去。在第八圈的寂静里,我抖落着我的骨灰。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月球上的木炭。在我周围的墙上,一砖一石地增高,一砖一石地加厚,很快变得不可逾越。虚无,焦虑,空洞,仿佛是一根架在墙上的木梁。我必须要大声疾呼,但是,怎么能够迫使月亮充当太阳呢?黑暗变得几乎是个友好的陪伴了。我让步于获胜的阴影,我丢失了光明的秘密,还有孩童时代令我惧怕的、老是望之后退的沙漠。我自暴自弃,在这些无法呼吸的漆黑中自我淹没。我再不想什么,一梦方休。逃避,逃避……我会永远逃避下去吗?墙后边的大海推逐着一粒沙子滚动,而我永远不能抓住它。除了墙以外,都退远了。令我自杀的生活!我自言自语着,发出来的声音却是一个敌人的声音。七年前,那时候我充满着自信,可是,今天我怎样才能树立起来生活的信念呢?一只黑色的野兽坐在我的肩膀上,逼得我弯下颈项。我的寂静逃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由她从我这里劫带而去?我滚到海洋深处,何等的痛苦!海底怪兽冲着我振翅疾游而来。我实在是累了,我渴望直直地躺在天涯的曲线上。

    七年前,在目睹了越南战争的恐怖以后,我曾经来到巴厘岛。因为有人和我说,在这里,我们可以重新相信世界之美,果不其然。本来打算待上一个月,不想却滞留了一年。我全部都领略到了,火山爆发,千花百卉,群歌众舞,河渠纵横,大小庙宇。我一直来到人迹罕至、已无道路的凄败荒芜之地。我随着渔民一起乘坐打捞垃圾的划浆单帆木船,踏上了那些人们愿意在此隐居的,所谓世外桃源的一个个岛屿。

    七年后重返旧地,我好似觉得收回了曾经留在这里的、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一边踢碰着埋葬我自己生命的座座坟墓,一边行走在岛上的土地上。乡亲们,音乐,气味,一切依然如旧。当年跳舞的少女阿贡(Agung),现在已经结婚。孩子们的嗓音,大海的哗哗波涛声,犹如诸多鼓起的坟包把我撞得东歪西斜。到达后的第一个夜晚,我想要马上逃跑,打算一等天亮就乘坐早晨第一班飞机返回我的文化圈内,躲在我童年时代的保护墙后面。每天晚上,我都想念着逃避在同一岛上,相距咫尺的瓦露赤卡的倩影。可是,每当晨曦降临,百鸟齐鸣,顿时又化解了黑沉沉的失眠。

    “你还认识我吗?”

    他是帕瓦塔,七年前他和我同在捕吉斯船上,我们曾经两次海上遇险。帕瓦塔长得十分英俊,一头狮子王般的浓黑密发镶在那高傲的脸庞上,帕瓦塔炯炯有神的双眼尤令姑娘们倾倒,他获得过比武冠军,在阿拉斯、佩萨尔两地深得人们爱戴。二十二岁的身体上已经刻有刀伤痕迹,对所有的冒险,所有的运输他都随叫随到,只要能挣到钱,即便看到危险也不畏缩。七年前,帕瓦塔拒绝已经顺应平庸生活的那些伙伴,他拥有无尽的骄傲和勇敢。

    七年以后,他的嗓音增厚了,人也变胖了。他在一家旅馆接待处工作,老板为中国人。他已经结婚,并生有三子,从他的口气里听得出,是他的妻子把他追到手的。她在登巴沙开了一家美容店,“啊,没有什么针对游客的项目”。他正经八百地说着,这使我感到有些陌生。“No, no!just a local beauty saloon。(不,不是!只不过是家地方性的美容院。)”因为在旅馆里工作,现在他讲起了英语。他坐在我的床上,我们回想起一座座的小岛,阿布都拉·热马拉老人,沙普卡岛上的警察的女儿。他还记得修葺在一座很小的小岛上的清真寺,在那里,我们利用沐浴净身的蓄水池里的清水,洗去十五天以来的咸酸汗味。留下了让当地人惊愕的掺有香皂的白泡沫水。他告诉我帕苏尼船长的消息,船长住在萨克南(Sakenan)岛,海水退潮时我们能够步行过去。我们回忆着往事,但是我们俩的心却没有追随过去,他是由于没有前程,我是因为欠缺出发的能力。还有罗波克女儿,因未婚夫死于爪哇海,随着飘来的缠绵笛声殉情而去。她曾说过“他是专门为我吹的”,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那仿佛已是另外的一生一世。

    在这些年当中,我继续地在生活里穿来穿去,交替地往返在它的正反两侧。这样的行为,看起来似乎有一点精神分裂症。有一天,当懿达娜消失以后,我一时堕入迷惘,不知究竟应该站在生活的哪一面为好。

    “我们一定去看看帕苏尼,立刻就去。”

    我们在小木船上扯起白帆,一阵风的工夫就来到了萨克南岛。帕苏尼夜里出海打鱼还未回家,我们坐在竹子搭的平台上,喝着黝黑的甜咖啡。

    帕苏尼是个名副其实的船长,他看见我后丝毫都不惊奇。一个多小时流逝而过,在他还没有对我的眼睛提出一个问题以前,我反倒向他打问道:

    “你的船呢?”

    “已经坏了。”

    “那你岳父,阿布都拉·热马拉老人呢?”

    “他已经死了。”

    “啊……你老婆呢?”

    “她也死了。现在我成了一个穷人。你还记得为了在夜里捕鱼,你曾经保证送我一支海底照射灯吗?今天的生活太艰难了。为了要捕到鱼,必须要远行,而我的船太小了。”

    大清早三点钟,天色未亮,在阿拉斯港湾,登船的桥板上响起船员们忙乱的鞋底声。帕苏尼干脆利索地指挥着。起风了,应该立即启航,乘着好风向海上挺进。很快地,在火山后面出现了微微的颤抖,拂晓来临了。在拉邦·西纳这一带,大小白帆随风膨胀,竞相倾斜地划行着。渔民们肃静地注视着新生的一日,只有帕苏尼在大声地指挥着。早在七年前,他已经是苏拉威西海上最优秀的船长了。

    “买一条大船,我可以招集来最佳的人员搭配。我熟悉所有的岛屿,和周围海域。我们能够通过海上运输为我们带来财富。我还想要重新结婚。”他大笑后恍然醒悟。他联想到我顶着这对瞎眼,他猜出我渴望返回往日的大海上。我,我在做梦。我的梦无论怎样,也追赶不上过去。即便如此,倒是更值得猛然转过后背,面对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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