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双眼,重组世界-在爪哇海里清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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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要离开这座旅馆,在这座广场上,极有可能会碰见瓦露赤卡。我多次听到她的哭泣:“求你了,走得离我远一点”。我准备把自己掩藏到住在西达卡亚村的朋友普图·司瓦萨那被稻田围绕的家里。一直待到岛上再也不大出现她的身影为止。祭司的独眼儿子伊达·巴古斯,在这家小旅馆里工作,每次她走到广场上,伊达就成了我的耳目。

    普图·司瓦萨骑着摩托已经到达门口。我收拾起我的东西,就像遗弃噩梦似的离开了这间发霉的卧室。马达发出的响声近似击打铙钹乐器,来不及仔细考虑是否合理,我已经一手抓住普图的腰带,一手提着行李,随他飞驰在一条两边种满稻谷的马路上。迎面的风儿净化了我所有难闻的汗水。

    明天是当地的丰收节。家家户户在捣碎龟背,准备敬奉节日的食物。我静心聆听着这座西达卡亚小村庄。村民们生于此,死于此,并被他们的儿孙火化。我听到普图和他三岁的儿子在嬉笑,自然而然,他们父子也归属于其中,相同的命运世袭相传。村子里的晚上有些单调,人们早已沉入梦乡。这里的房屋坐落在洒有祖先骨灰的土地上,在房后,在稻田里,以及在花园小丛林的上空,无论什么样的麻烦来侵扰,他们都会受到保护。以至他们的孩子,孩子们的孩子,犹如父亲们的父亲一模一样。

    在这个村子里,慢慢地我忘记了自己的痛苦,我重新找到了一种平静、安宁,还创立了一个竹板加横笛的民曲合奏以及百鸟齐鸣吟唱的音乐天地。

    试问,为什么我偏要留在这里?我设身处地地想到,正是在这里,我的脑神经下意识地相信会重新看见。因为,这座岛上的风景、色彩、图像较之其他一切地方都要浓烈、丰美,就连弯曲的天际线都显得格外的舒畅。大自然如此多娇多情,以致我愿意相信那些景物能够发觉我的盲瞎现象。逐日逐月地,它们真的争相显现了出来。成千上万的信息任意地将我包围侵占。这里当然包括大量的音觉、味觉、触觉,还有村民们的口述,和我自己以往的回忆都终于产生了功效。最终,我看到了广袤的稻田,起伏的山岭和那无垠的大海。因此,我渐渐地重新树立起对生活的自信。生命如河水般缓慢地流淌,一座座的坟墓终于塌陷到地下深处。

    听说康邦·布吉斯那一带的海岸已遭严重污染,稻田里的脏水涌进小河,流入大海,在环礁湖内还翻吐着白花花的盐沫。当生命重新起步之时,往往会和死亡相遇。一天晚上,嗷嗷的狗叫声笼罩着整个村庄,它们在为死亡竭力地吼叫。黑夜深沉沉地压着屋顶,我们大家围着篝火,焚香静坐。面对着阴阳两界,我不免焦虑纷纷,虚无和神秘轮番交替地出现。在无风的情形下,有棵树却发出阵阵的颤抖。这很像思考时无言的耸起肩膀一样令我惊奇。普图·司瓦萨缓缓地弹着吉他,他表弟马岱唱着歌。忽然,在村里的土路上有些人肃静地踏步经过。村子的那一头,狗的吼叫声到了尖刻刺耳的程度,引起了我高度担忧,普图嘎然停住。

    “有人死了,他们把他抬到地里等待着火葬。死的人很年轻,所以这些狗才嚎叫得这么声嘶力竭。”

    空气显然很凝重,大家难以咽下什么。我好像觉得老巫婆行妲(Rangda)正在风中冷笑,用她那尖牙利齿撕碎着蓝色睡莲。

    “咱们去酒馆喝杯阿哈克白干。”马岱提出建议。据说他一见年轻姑娘就黏得拉不开,为此,他获有一个外号叫“发黏的”。

    普图留下不去,我没听清他向他表弟叮嘱什么。摩托车启动了,凉爽的空气有助于脑神经放松下来。突然,在三次猛烈的震动之后,摩托车刹闸停住。马岱立即跳到地下,一边喊着莫名其妙的话,一边推着摩托车拼命地向前飞跑。我来不及抓住后边的座位,也跟随他跑了起来。跑了好半天以后,他气喘吁吁地重新启动摩托车,车子移动后还是没有出声回答我的问题,这可不是阿哈克白干酒使他的心脏跳动得这么激烈。

    “刚才普图和我说过:‘你们不要经过坟地前面这条路。死人才入土,他的灵魂仍然很骚动不安。’可是,我发懒,懒得绕上一大圈,就在经过坟地前面这条路上,死鬼当真挡住了我的摩托车。”

    他笑得止不住,看来岛上死人灵魂和活人一样地爱开玩笑。这会儿,他转过身子面向侍酒女郎,他的声音显得像是只腼腆的老虎,我知道那姑娘长得一定很漂亮。

    我们时常去麦达·沙里(Merta Sari)寺庙对面的海边游泳。那里的海滩呈慢斜坡状,海水很平静,大家懒洋洋地沐浴着阳光,长时间地沉浸在交谈中。就是在这一天,一个澳大利亚口音的人向我说道:

    “我姓布雷特(Brett Whiteley),当我们是瞎子时,怎样来做爱呢?对不起,我来作自我介绍……”

    他捧起我的手,插进他那形如毛球,卷曲、稠密的头发之中。

    “在岛上,到处都流传着你的故事……”

    “我对此没有兴趣。”

    “有人说,他们割断了您的生殖器。还有另外的说法,说您是黑手党,是你们内部之间的报复。在看见您以后,我不再相信这些传闻了。真遗憾!”

    他笑出声来。接下来,在一小时之内,他为我描述所有发生的一切:我听到的嬉笑玩耍中的孩子们,在阳光下他们用麦秸秆玩着吹水游戏。蓝钴色船上有着淡紫色的帆,划行在水天一色的碧蓝海洋中。隐没在水雾之中的萨克南小岛,随着太阳的升高而时隐时现。聆听他的描绘,空间的布局,颜色的分配,和诗情画意的美感等都在我脑子里产生明了清晰的效果。布雷特是位著名画家,在纽约、伦敦、巴黎和悉尼,凡签有“Whiteley”(怀特利)名字的亲笔画都享有极高的盛誉。他具有画家这种首先发自内在,然后才是外在的眼光,接下来再是肉眼看不见的画面以外的一些感觉。同样的,某个人站在一张画前,应该由其外表观看到内涵。在两种情况下,都要有分寸地超越实际看见的物品,脸孔和山川大地。与布雷特在一起,内在的图像已经成为一种必要。他不仅仅只看见世界的外表,并且热情地予以创作表现。

    在生活中,可惜有好些人看不见图像的内在和画面以外的感觉。比如,那一天我问道:

    “这儿有什么?”

    “有一座宫殿。”

    “可是,我听到的是什么呢?”

    “一些演奏音乐的人。”

    “有很多人吗?”

    “有不少人。”

    仅此而已。这就叫做放眼于世界,却什么都看不出,揪不住。我们明明站在基昂雅宫殿前边,里面一定有什么庆典活动,我感觉连地面都被震得强烈摇动。原来这里正为哈卡的弟弟举行婚礼。我与他们七年前就已结识,此刻又碰巧经过,却只是在事后的第二天,我才从街道传闻里听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布雷特不仅详细地向我描绘生活,他还善于作画。首先,他操起大排笔快速涂刷,接下来再用貂毛细笔在他觉得有象征意义的细节上精描细绘。时而,他拿起我的一只手指,让我给他抹出在我们前方的、自然空间中的山水布局。我手指头在他双手中就是一支画笔,让我再次在画布上驰骋、幻想。有着如此蓬勃旺盛生命力的布雷特,同样也使我接触到死神。就在这个海滩上他对我说:

    “若(Jo)快要死了。我妻子,女儿,若的妻子和女儿,还有另外的两个朋友,我们所有的人来到这里是为了陪伴他。若是名雕塑家,仅三十一岁,他的癌症已经全面蔓延,医生们宣判无法医治。他们说他只能再活一个或两个月而已。我们在此度过四周的时间了。若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比我亲生兄弟还要亲。我带你去看他。”

    两天后,我来到一座建于荷兰殖民时期的小旅馆。可惜,前一天夜里若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他妻子跑到游客聚集的豪华旅馆,那里有二百多名澳大利亚医生正在开学术讨论会。她登上讲台说道:“请你们帮助我,我丈夫马上要死了。他是晚期癌症扩散,我不愿意看他遭受痛苦。请你们帮助我。”场内的气氛窘迫,没有一人站立起来。最终,当他们明白是才华横溢、深受爱戴的雕塑家Jo G之时,他们立即热情地提供了现场服务。他们中间的一位绝对谦逊的矮个医生,进入到艺术家的房间以后,看到斐誉满城的画家布雷特·怀特利依在若的枕头边上,一切已经太晚了,医生默默地走了。

    我在这座殖民时代的小旅馆里待了十五天。若的英年早逝,这个巨大的悲剧使我没能离开这里。最后的几天,若的知觉在日益减退,有时候,疼痛感超越了人的忍耐能力。幸亏,他们从悉尼带来的含有海洛因的药品,针剂一滴滴的注射进他的脉搏里。由于使用了钴疗,他的头发、睫毛、眉毛全部脱尽。他来到岛上之时,仍然能够站立行走,眼下他则极其沮丧地卧床不起。一星期以前,为了能用钻刀雕琢运来的石头,他还登记了一身工作服。“当我稍微好一些的时候,我要雕些什么东西”。然而,有些医生已经和他说过:“您的癌症已扩散,无法医治。”

    他八岁的女儿札哈娃在淋浴喷头下玩耍,那天在海滩上,我听见她和卖贝壳的女孩们说“我爸爸病得很厉害,他会转好的。”可是,他爸爸的身体逐渐地在摧毁,慢慢地成了一只空壳。女人们日夜不停地给他洗漱,更换被单,扇风驱热,以致使他的死亡过程比较柔和一些。我根本不知他是否真的还有意识?布雷特沉入在一种睡眠状态,痛苦导致他手脚抽搐,他不停地在画他朋友的脸庞。从这一张张的素描中振颤出如此深的友情,乃至引起有些人的误解与偏见。

    最后,在一天夜里的三点钟,这个生命终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脉搏停止不动。“若逝世了。”消息传过,我们除了拥有一片奇异的空旷以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布雷特向我说:

    “令我感到恐怖的是,在这间房子里,一下子什么也没有了。他已经死了,彻底地死了,在这里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突然间,这间卧室变得空空荡荡。”

    第二天,在海滩边上一座凉亭下,安娜告诉札哈娃她父亲去世的消息。她坐在沙子上,孩子两条腿拢着她的胯骨,双臂自腋下搂着她,札哈娃伏依在母亲的腹部上。

    “…不是的,札哈娃,他不能治好了。他死了。他再也不能康复了。”

    孩子仍旧没有哭,她拒绝理解。

    “可是,如果我们从澳大利亚请来三个特别好的医生呢?”

    “他已经死了,札哈娃。”

    在稍后的下午,在太平间里她才完全理解这个词汇。她看见父亲的身体装在放有冰块的棺材里,安娜协助札哈娃更换已经融化了的冰块。在这个有火化传统的国度里,人们认为没有必要安置冷冻设备。

    祸不单行,在这座岛上,当大自然大发雷霆之时,旋风旋转得停不下来。今天早晨七点钟,普图·司瓦萨骑着摩托车快速来到这里,他递给我一份电报。我请他念给我听:“奥迪乐逝世,交通事故。”我亲爱的嫂子,撂下三个年幼的男孩子走了。灾难性的打击使我的心缩紧,一再缩紧。旅馆的小伙子用一卷卫生纸为我揩干我钢铁眼镜后边的汩汩泪水。他做得很庄重,有条不紊,而伤心痛哭的我对此毫无知觉,这是布雷特事后对我描述的。

    “我一定要投进海水里。”

    我一定要到大海里边洗一洗,洗去这所有令我悲恸欲绝的忧伤。清洗死亡,清洗所有这些死去的人。我觉得生命好似低潮的海水。我应该做些什么事情,以摧毁、歼灭这个死神,让我做个能印证我还活着的动作吧。

    “手”,一只手,她握住我的手,引导着我来到海滩。在水中我们的臂膀,我们的腿和身体时而交擦而过,她紧紧抱住痛哭中的我共同潜入大海的怀抱。她的热血和生命使我倍感温暖,并且安抚了我的慌乱。我再也不愿听到这种死讯。我企望斩断这样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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