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双眼,重组世界-爱你,沙子没能由黑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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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早晨,普图引导着我来到这座位于爪哇海岸的亭子里。今早,我坐在这个大理石的桌子旁,听见有个人沿着沙滩一边行走,一边拉着一把充满哀怨的小提琴曲。主旋律一再的重复,他从我们的面前经过,直至离去,曲调总是那么忧伤。一直到滚滚而至的海浪和孩子们的欢闹嬉笑声才将此淹没。

    九月,我将要重返法国的瓮弗勒(Honfleur),我会坐在我曾经很熟悉的一座亭子下,面对着金色光芒下的大海……我永远再也看不见我熟悉的瓮弗勒,既看不见令我喜欢的女人脸孔,也看不见变老了的母亲脸上的表情。我永远再也看不见什么了。我怎样能够忍受这些并继续地活着?怎样来习惯单调的、毫无变化的黑暗,还有每天早晨的这片令人厌倦的黑色沙滩。每当他们向我询问或是为了安慰我:“您应该逐渐地习惯了”。我的内心在吼叫:“永不!”我一定不能习惯和忘记原本的我。因为,这要比他们损坏了的我更为接近真实的我。诚然这是难以补救的,然而这并不是我。

    我在海滩的亭子里写下了一行行的文字。在我的前面,我听到大海和孩子们的戏耍声。就这些而言,说的这儿是爪哇海,或是英吉利海峡,是竹子凉亭或是木板凉亭都没有多大的区别。我在医院的时候,就以一条纸尺子隔在本子上来书写文字,我在尺子上边用钢笔横向地写着。这个方法唯一的缺点是,比如在写p, q和g或j时,钢笔很容易碰到纸尺子边上,总会切断带有尾巴的字母。我写的进度很慢,有时候已经濒临绝望。可是,我需要写出我的心曲,因为我想我所遇到的这些,同样也牵扯到我们所有的人。在纽约每一天的夜晚,或在世界其他的一些地方,我受到的暴行仍在同样地重复着。无论这种暴力行为来自于个人意愿,还是授意于国家利益,我认为都是出于占有欲或是出于意识形态。仇恨是一种感情,我始终非常惊讶人与人之间的深仇大恨。

    在近乎十四岁的时候,我读到第一部关于在德国纳粹集中营中死囚旁证的书。少年的我,怀着一颗被恐怖威慑住的心情,发现了成人世界的不合理性。特别是我读到被关囚犯的记录时,我在自己的身上设想同时充当这两个囚犯。其中一个勇气非凡,另一个则卑鄙无比。我在互相地探究着,我看到我为得到五十克面包而出卖自己的同志,或者我能够坚强不屈,哪怕就是死于酷刑,也不吐出只言片语。我并不是想要说,我目前的状况已经达到相当纳粹集中营惨死囚犯的程度,我还没有受到死亡的威胁,我只不过简单地想要做一名证人而已。

    不,我不愿意习惯,我与之抗争也是为了严防不可视觉的感觉全面笼罩、占领了我。在日常生活里,我训练自己的脑神经接受视觉映像。我总不能老向别人提问题,于是我随心所欲地将花朵,出租车,女人们的头发,纱笼裙,以及狗的不同颜色来分门别类。当我重想某一个事件,某一天中的崇山峻岭时,我必须付出努力,回忆出我并没有看见的、但是能想象出来的情景。有时候,对一个事件的回忆是那样的活灵活现,我把它安置到受迫害以前的时期。我怎么能够相信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瓦露赤卡?我认识她身体上的每一个平方毫米,她头发上确切的反射光,皮肤的颜色,位于脊椎骨凹处的一颗美人痣,还有那完美无瑕的私处。特别是我极为准确熟悉她眼睛中的,淡淡忧伤。就她的俄国人灵魂而言,我视她为摧垮日常平淡乏味生活的一首诗,而其他人看不见我之所见。如果我相信他们的说法,她头发是棕色的、红棕色的、金黄色的,她人长得漂亮、平常、可爱、苗条、壮实……可是,我根本无法相信这些众说纷纭。有人和我说:“我弄不清楚为什么一个如此美丽的姑娘,却依恋一个看不见她的人。”也有其他的人这样说:“至少,他现在不为女人长得美不美而犯愁了。”大错特错!并不是我真的比以前还为此犯愁,就像我在生活中所觉察到的,“幸亏他不能看见她”或者与这种很接近的一类话。都使我十分的反感。

    我知道瓦露赤卡能够放射出某种神奇的效果。每当她靠近我时,或我们并肩行走在纽约的大街小巷,我总是信心百倍。她美丽的光彩好似一轮带有磁性的光晕,驱散了在人行道上使我跌进地坑的威胁。我们的步伐优美矫健,很久以后,我遇到我曾经不相识的人向我描述道,路上的行人频频转头,看着这对儿有些与众不同的人,但是终究没有搞清楚他们哪里与众不同。

    怎样能够习惯这只蛰伏在我体内的怪兽!这只瞎眼的怪兽,并不是生理性的,而是机械性的事故损伤,它阻止了图像感输入神经系统。通过这种剥夺,这种畸形,酿成了生理机能的瞎盲状态。每天清晨一醒来,我必须要毫不怜悯地驯服这只虎视眈眈的怪兽,以杜绝它侵占我的一整天。

    岛上席卷起热带信风,夜晚,狂风暴雨肆虐抽打着屋顶瓦垄,咔咔嚓嚓的声响把我惊醒。这里的人家夜里紧关门户,人们锁门筑垒不但是为了抵御阴间邪气,同时也是对抗形迹可疑的游荡者。两星期以前,有人被狠毒的拳打脚踢致死。我不想让自己陷入受劫的惊恐不安之中,可是我不能控制今后某种的担惊受怕。在纽约,晚上每当我一个人回家时,在我身后只要有一点点的脚步声,就能把我挫损,我的胃即能拧成死结。极有害的硫酸继续灼蚀蔓延,以致达到我的心脏。在这天涯海角的这间黑压压的卧室里,我静听着变幻无常的风声,重新感受着暴力袭击。

    今天早上,岛上很平静。昨夜里的风嘎然停止,同时斋月也结束了。伊斯兰教并不是岛上的宗教,只是由于一些公务员的宗教信仰,所以岛上放了三天假。一切都停止了,只有海浪依旧,潮涨、潮落。海滩上掺合搅杂着金钱和加倍的懒惰。我放弃这间亭子,我决定深入到人烟罕迹的地区,在那里,大概除了长满千篇一律的棕榈树以外,没有其他别的什么了。但是,那里的风直接来自于海洋深处,至少还有无人注意的虫嗡鸟鸣,芬芳小草和片片藻类。我住的家里,没有交通车辆通过,我需要坐在别人的摩托车后边,或是租一辆小型卡车来履行公共汽车的职能。这个角落如此偏僻,再加上有一大片泻湖积水,就连七年前我都没有走到这里。

    在这里的头三天,我写下有关去往望加锡帆船的行行文字。夜晚,来自大洋的风吹进我房子里面。它掀动着我脸上的黑暗,猛烈地沁入到我的心肺。风卷不止,满载海洋的气息,我纹丝不动地倾听这充满危险的、暴力的、浩瀚无垠的爪哇海。本应当从中得到某些启示,但是我却捕捉到惊骇的呼唤。我将永远再也到达不了那里吗?风的回答是“永远不能”。

    爱情已经消逝,飞舞在海岸上的蝴蝶为此悲哀地戴孝,真可谓锥心刺骨。今天的夜晚是那么的漆黑,黑得几乎能够把它像拾煤块似的拾起交给你。山岭上的音乐随风飘至,我执意寻觅着印在沙滩上的她的脚印。可是,大风和海浪已经全部将之扫平、洗净。而我心中的她,既不是大风也不是海浪就可以抹平、擦去的。我爱她,然而沙子却没能由黑变白。一座火山爆发,它迸发出震撼人心的光芒。我的爱情虽说犹如大海一样的无边无际,可是今天晚上,它好像只是一粒被丢弃在海滩上的沙子。这只鸟不相信黑夜的存在,在半夜三更里不断地鸣叫,它的歌声好似开放在黑暗中淡紫色、红色或者粉红色的一朵朵花,不禁又掀起我对她的苦苦思念。现在是夜深人静的时刻,季风的来临,将会在沉痛之上添加发霉的忧伤。大海迫不及待地咆哮着,继而发出威胁的号令。一定设法祛除掉这些悲痛、忧伤和雨水。夜晚里,有个男人在海边呼喊着什么,大风立即把他的声音吞掉。我不知道他在呼唤爱情还是在呼唤死神。我的心就像一只猫一样地能够看见黑暗中的东西。而今天晚上,我只能看见她。仿佛是在海边幽深的洞窟里似的,这座房子里处处飘荡着她的灵魂气息。我的房子位于岛上的边缘,处在大海、火山,还有风之间,几只小船驶到我的房前,停留片刻之后留下我一人,又重新启航。她亦如此。然而,她与他们不一样,她是爱我的。在这一块腐朽的积水潭边缘上,从那片被遗忘的泻湖深处,阵阵的风为我带来死亡爱情的气息。

    岛上饱受潮湿炎热,虫叮蚊咬的折磨。来自海洋的风,今晚上转向东北方,又被三座火山严严实实地遮挡住,我房子里连一点风也没有。在寂寞中艰难地写作,我以为我的记忆力已被埋葬,我极尽全力翻弄着往事,不由产生了高度紧张感,以致不知怎样放松才是。我认真听着在医院,在训练中心期间和在我床头录制的口述磁带。这是最近的往事,其中一部分的我已经死亡,而生命又重新腾起。系着绷带下的嗓子声音,在叙述希望和表露焦虑之间显得极为异样。我很不自在地听着这些自我的袒露,就好像我在给别人做字迹分析似的。今晚上我真想抓过来一本书,把自己渗透其中。空气凝聚了,海上异常的平静。今夜一定没有月亮,连一只鸟叫也没有。间隔较长的微光时而透过我的眼皮,从火山那边传来轰轰隆隆的雷声,但是没有下雨。我躲在蚊帐下面,热得喘不过气。忽然,我听到马路尽头响起了一串马达声,大门咔擦地打开了,有人在讲话,在我这里帮忙的男工柯图·克锡里进到我的卧室。

    “有几个朋友们来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他可能是澳大利亚人。”

    他声音里夹有犹豫不定的成分,因为他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的打扰。可是,今天晚上我很高兴避开这面对面的寂静。尽管我不算完全认识请我吃晚饭的人,我还是欣然接受了。我们与海水拉开了距离,经过一段土路,才来到柏油马路上。车经之处鸡犬欢叫。

    在一座花园里的玻璃房下,人们讲话的速度比较缓慢,口气显得很是劳累。空气中飘浮着甘嘉香烟和一种燃烧的香草味,他们中间包括一名德国人,几个意大利人,一个阿尔及利亚人,还有一个法国女人……这些人属迁徙鸟,他们分别来自于印度的果阿、库塔和尼泊尔,周期性的季风又把他们会集到了这里。有人给我端来一盘油煎蘑菇鸡蛋。一个男人坐在我的旁边,向我提出某些问题,可是由于他含有很浓重的外国口音,我不能全部听懂他所说的内容。我开始觉得乏味,想要回家。刹那间,我感觉头骨紧皱,在几分钟以内,大脑快速地运转,血管里的血液也流动得极其活跃。这盘鸡蛋蘑菇里面一定含有幻觉性的有毒蘑菇。此时,他仍然继续讲着他的创新,什么难以做到的选择,“如果我选择这样,我得割舍所有剩余的一切”。这些蘑菇无情地霸占了我的大脑,已经没有任何的可能使我保持耐心和包容性了。而他对此毫无察觉,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

    “您明白,这和女人们是相同的道理,要选择了一个女人,就要割断和其他女人的关系。我来到这里,也是为了躲避两个女人,啊!啊!啊!你是怎么想的呢?”

    在蘑菇的特别效力助动下,我说道:

    “你净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这些并不太重要。其实我们所有的人,在某些时候或多或少地都会讲些蠢话,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

    可是,他表示根本不同意:

    “你没有理解,问题的所在是不能扼杀创作性。”

    不对,不对,问题的关键是谁说谎说得更巧妙罢了。

    神圣的蘑菇作用再也不离开我了。讨论的话题变成公众性的了,所有的人都想证明自己的正确,他们的高深含糊的理论夹杂着平庸思想。可是我不合时宜地,鬼使神差地打碎了那些人的自满情绪。我周围的人开始丧失耐性,那个德国人厌烦地向我说道:

    “你快到外边去发泄你那瞎子的不满失意吧,我立即把你带到马路上去,很可能有辆大卡车会把你压死……”

    我迅速弹跳起来。有一只手把持住我的手杖和他的手。就这样,我简短地、永久地认识了一些侏儒小人。

    摩托车飞驰向比较凉爽的山岭高地。我跨在形似两管笛子的后座上兜风,我大声地呼叫,一连串声音散发在悬于我们头上的繁枝茂叶丛林间。你,这位山岭女郎,我坐在你的摩托车后边,听着我前面爆发出形如加麦兰乐曲的笑声。我们向前挺进着,在今晚的热浪下,千万只蟋蟀在山上竞相鸣叫,无数的青蛙、蟾蜍在日晒后的稻田沟里共同演唱。我的心血随之奔流、怒吼。我的根须阻塞了我的灵魂,人长脚是为了奔跑,并不是为了竖在那里不动。在重重山岭间,有支笛声吹得月亮时隐时现,这支笛声虽然显得十分薄弱,可是它不像那些高谈阔论一样令人失望。它使我升华到超越自我的水平。缺少它,我们会忘记夜晚可能是那么的深沉,天空的回音是如此的高远,以致视线一直能够投到天涯海角。广袤无垠的苍穹庇护着这座笛声悠扬的岛屿,贴在两唇之间的竹笛问,敢不敢把爱情和死亡合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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