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包不住火，油掺不得水。

    世界上的买卖，可以说多得不计其数。什么买田卖地、买枪卖炮，甚至卖爹卖娘、卖儿卖女、卖国卖情报的都有。可是，你听说过卖面孔的奇事吗？

    这事发生在茅草镇。

    茅草镇很小，地图上找不到，地球上却存在。这一年，镇上举行物资交流会，热闹极了。四乡八里的男女老少全往这里涌，大街小巷到处都见地摊，三教九流，光怪陆离，全都占着一块地盘，有的敲小锣，有的擎大旗，有的手舞足蹈，有的声嘶力竭……

    中午时分，大街上突然升起一面杏黄旗，上书两行大字：“出售最新产品，专卖各种面孔。”这简直像炸响了一颗原子弹，把茅草镇的角角落落都炸了个七荤八素。男女老少，谁人不奇？上至百岁老翁，下至七八岁的娃娃，全都怔得目瞪口呆。都说：“面孔，人的脸儿呀，也有卖的？奇了，怪了！”于是，人们全向杏黄旗下涌去。

    广场上一下子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只见广场的中心，摆着一张桌子，一会儿，桌子上跳上一位五大三粗的胖子，他敲着小锣，扯起嗓门，对大家说：“同志们，朋友们，兄弟姐妹们：人生在世，路途艰难，如要处处讨人喜欢，事事遂你心愿，光靠爹妈给你的一张面孔是断然不够的。且不说你的面孔长得如何，单说你的上下左右、身前脑后，有上司，有同事，有下属，有亲朋好友，还有宿敌仇人……千人千条心，难道你能用一张面孔去对付一切人吗？倘若如此，定然处处碰壁，事事难成。本公司急人所急，经过千百次试验，终于成功地制造出种种面孔。有让人一看觉得恭敬、谦逊的，有让人一看感到老练、精明的，有满面堆笑、讨人喜欢的，有一脸忧愁、叫人同情的……总之，或喜或怒，或哀或愁，千姿百态，要有尽有。它使用方便，随人而变，需要时，只须往脑袋上一套，便与你的音容笑貌融为一体，谁也分不清真假。如果你能备下本公司制造的各种面孔，区别对象，交替使用，保管你春风得意，官运亨通，处处讨人喜欢。本公司制造的面孔采取传统工艺，质量可靠，价格合理，实行三包……”

    胖子说到这里，广场上一下子沸腾了，数千双眼睛瞪得滚圆，有的莫名其妙，有的将信将疑。胖子见状，马上拿出几张面孔，依次套在自己脸上。众人一看，果然千姿百态，活灵活现。这使得有些人蠢蠢欲动了，其中有一位，激动得双脚一弹，跳起三尺高，高声喊道：“我要，我要，这面孔我要买！”

    此人姓杨，叫杨华。他是吃不愁，用不愁，就愁爹妈给他生的这张面孔不争气。你看看，这面孔圆鼓鼓、胖墩墩，雪白粉嫩，像个面团，五官过于集中，眉毛细而淡，眼睛圆而小，鼻梁低而短，嘴唇扁而平，三十多岁年纪了，连胡子也不长一根，是张实实在在、明白无误的娃娃脸。由于嘴角、眼角、眉梢统统倒挂，所以还不是个笑娃娃，而是个哭娃娃！这样，熟悉他的人没一个叫他名字的，统统舌头一拐弯，异口同声地喊他“洋娃娃”！

    杨华长了这张脸，还不吃足苦头？这几年，像他这样的年纪，应该说是千金难买的。人都说，如今是“十岁白相，二十岁幻想，三十岁吃香，四十岁少想，五十岁识相”的岁月，杨华年方三十五，正当“吃香”之年，他的同学，他的朋友，一个个都飞黄腾达了，独有他还是原地踏步。为什么？吃亏就在他那张娃娃脸上。听说有人曾推荐过他，有关领导也研究过他，结果呢？一接触到他这张面孔，就都摇头叹气了。这个说：“看看他那张面孔，还稚气未脱，幼稚啊！”那个说：“不错，是还不成熟呢！”就是在家里，碍着他这张面孔，也树不起半点权威。他那六岁的儿子，动不动就在他头上摸摸，肩上拍拍，有时候，他想发点脾气，可他那张面孔越发脾气越像娃娃，他儿子见了，不是害怕，而是又笑又叫：“妈妈，快来看吧，爸爸要哭啰！”弄得他无地自容，恨不得解下裤带来上吊。

    为了这张娃娃脸，杨华几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镜子训练，想改变自己的尊容，但毫无效果。人都说“笑比哭好”，可他那张面孔，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于是，他就对着镜子狠狠地打自己的巴掌，骂道：“生了你这张鬼面孔，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完了！”他的爹妈来看他，他把他们拒之门外，饭也不给他们吃，夜也不给他们宿。爹娘骂他是触气儿子，他骂爹娘是触气爹娘，理由是，为什么给他生了这么一张晦气的娃娃脸？

    现在，茅草镇来了这卖面孔的，杨华怎么能不激动、不欢喜若狂呢？原以为自己这一生已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谁知今天却“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一下挤到胖子面前，取出准备买彩电的一叠人民币，“啪”一下扔给胖子，当下就买了四张面孔。一张显得老成威严，一张显得谦逊亲切，一张显得毕恭毕敬，一张显得精明能干。他捧着这些面孔，仿佛捧着一顶乌纱，一颗金印，激动得如痴如狂。为了充分表达自己内心的兴奋，他破天荒地屁股一扭，在大街上发疯似的跳起了不伦不类的迪斯科。

    杨华为了检验一下这些面孔的实际效果，当即戴上显得老成、威严的那一张，兴冲冲地回家了。

    杨华未进家门，先是一声咳嗽。这声咳嗽，不是为了清理喉咙，而是先打个招呼。他妻子闻声出门，情况果真大变。往日杨华回家，他妻子就像将军发命令似的：“杨华，洗菜！”“杨华，买盐！”“杨华，盛饭！”“杨华，泡茶！”……杨华只能俯首帖耳，一声一个“是”字。可今天，妻子见了他，眼光足足在他脸上停了一分钟，随后双脚立定，像个日本女人那样弯下腰来，轻言细语地说道：“里面请。”随后忙着端凳送茶，端水敬烟，殷勤得不能再殷勤了。他儿子回家见了他，更是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了三个躬，然后抖抖索索地说：“尊敬的爸爸，你好！”

    杨华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妻子和儿子面前尝到了做人的滋味，深深感到面孔的神奇力量。这立竿见影的效果，使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从此后，他根据不同的时间、地点、对象，揣摸着各人的心思，交替使用着那四张面孔。结果，大家对他的看法一下子变了，领导说他“老练多了，成熟多了，谦逊多了”，同事说他“亲切多了，能干多了，精明多了”。接下去，他平步青云，喜讯频传：先当组长，后当科长，两年一过，竟登上了副局长的宝座。最近，听说上级有关部门还要提拔他，但是意见还不统一，原因是其中有一位领导有不同看法，说杨华对上级领导还不够尊重，态度也不很认真，要再看一看再讲。

    众人一定要问：杨华不是有着各种面孔吗？怎会给这位领导造成这种印象的？这事只有杨华自己明白，毛病偏偏出在面孔上。那天，这位领导到杨华他们局来检查工作，杨华一时心急，戴错了面孔，竟把那张只能在同事面前使用的嘻嘻哈哈的面孔戴上了，这就给这位领导留下了“对上级领导不尊重、态度不认真”的印象。这从反面证明了：一个人合适地使用面孔是何等的重要！

    杨华对此并不气馁，他占有四张面孔的财富，坚信一定能挽回影响，官运亨通的。正是事有凑巧，机会来了！这一天，那位领导要到他们局来传达文件，杨华欢喜若狂，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自己。他戴上了那张显得毕恭毕敬的面孔，对那位领导点头哈腰，大献殷勤。会议开始，他坐到了第一排当中的位置上，取出钢笔，翻开日记本，准备一字不漏地记下这位领导传达的文件，扭转这位领导对自己的看法。

    然而，杨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天的会议上，这位领导传达的是这样一个文件：

    关于收缴面孔的通告

    经科学化验，证实几年前胖商人在茅草镇出售的面孔含有毒素，它会严重污染周围空气，毒害人的肌体。现决定予以收缴。自通告发布之日起，凡持有这种面孔者，必须在三天内将其交到本镇“面孔收缴处”。逾期不交者，按窝藏毒品论处……

    这通告，简直像给杨华当头一棒，他呆了似的，翻开的日记本上没有记下一个字，最后，竟然“啊”地大叫一声，两眼翻白，拳头捏紧，当场昏倒了。众人大惊，忙围上来问长问短。杨华迷迷糊糊地喊道：“面孔，面孔，我的面孔……”那位领导很有水平，当即知道了其中的奥妙，马上顺水推舟地交待了政策，说：“请大家不必顾虑，至于那些买了这种‘面孔’的同志，全属受骗上当。只要按时上交，我们概不追查责任……”

    会议结束后，杨华再也顾不得向这位领导献殷勤了，他第一个走出会场，来到大街上。大街上已经贴满了关于收缴“面孔”的通告，几年前胖商人卖“面孔”的广场上，已经挂出了“面孔收缴处”的横幅。杨华头痛欲裂，连连叫苦，心想：一切全完了，要是这四张面孔收了回去，再露出自己这张娃娃脸的“庐山真面目”，别说前程断送，而且会前功尽弃。可窝藏不交，他又没有这个胆量。回到家中，他瘫倒在沙发上，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妻子问他他不响，儿子叫他他不应，只顾自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一口饭。

    杨华思来想去，总算想出一个妙计来。他想：前程的事不必考虑了，但眼前的地位必须千方百计地保住，为此，应该留下一张能做现任领导的面孔，这张面孔要在群众面前有威势。杨华把那四张“面孔”提到桌上，左挑右拣，留下了那张居高临下、威风凛凛的面孔，把它戴到脸上，然后换下了自己那张娃娃脸，把它同其他三张面孔包在一起。他想：这样虽然三真一假，然而数字对头，或许能蒙混过关吧。

    次日一早，杨华捧着四张“面孔”，提心吊胆地来到了“面孔收缴处”。那位传达文件的领导恰恰是“面孔收缴处”的负责人，他今天在现场督阵。他见杨华走来，马上盯住了他的面孔。杨华这张威风凛凛的面孔使他大为不满。他心想：这家伙，在我面前还如此傲气，是不是昏了头啦？他马上沉下面孔，翻开账簿，问：“杨华，你是不是买了四张？”杨华点头说是。本来这时候，他应该有个悔恨交加的表情，可他戴着那居高临下的面孔，决定了他说话的口气也必然是居高临下的，一个“是”字，竟也说得昂首挺胸，趾高气扬。这使得那位领导更为恼火，他接过杨华的四张面孔，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接着又叫出两位检验员，让他们反复辨一下真伪。两位检验员左看右瞧，敲敲打打，一下子把那张娃娃脸剔出来了。那位领导说：“杨华同志，别想蒙混过关了，这张面孔不是当年胖商人卖的，你去仔细核对核对吧。”杨华早已吓得头皮发麻、双腿发软了，不待那位领导讲完，连忙把那四张面孔一包，逃命似地跑了。

    杨华回到家里，如患重病，倒在床上，简直爬不起来了。但他仍然不死心。因为他实在吃够了那张“娃娃脸”的苦头，这张爹妈给的面孔他说什么也不能要了。他又是绞尽脑汁，左思右想，后来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对着镜子依次摆弄着那些“面孔”。一摆二摆，倒使他心头一亮，豁然开朗：“嘿嘿，面孔，面孔，应该时时运用面孔！”想到这里，他马上戴好了那张带着微笑、毕恭毕敬的面孔，仍把那张娃娃脸与其他三张面孔包在一起，兴冲冲地又往“面孔收缴处”而去。

    这一回，杨华戴的这张带着微笑、毕恭毕敬的面孔总算立竿见影生效了，那位领导一见这张面孔骨头就轻了一半。他笑脸相迎，把那四张面孔稍稍一看，就毫不犹豫地收下了。杨华不由得一阵欣喜，简直想喊一声“面孔万岁”。

    三天后，茅草镇收缴面孔的工作胜利结束。当年胖商人出售的三百八十张面孔，收缴得一张不少，数量是对头的，至于真伪如何，这就难说了。因为我们知道杨华确是用自己的真面孔换下了一张假面孔。这样做的恐怕不止他一个人。由此可见，今后我们看到的不一定全是真面孔。这可得引起我们的注意啊！（赵和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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