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来家里做客的同学走后,她对妈妈说:“我要到城里卖莲蓬去,我得筹齐去北京读书的钱。”
妈妈说:“往年我们都是卖晒干的莲子,哪有去卖鲜莲蓬的?是你同学出的主意?”
“嗯。他们说,城里人喜欢新鲜的东西,可以生剥着吃,也可以插在瓶子里观赏。一个莲蓬两块钱,绝对畅销。”
妈妈叹了口气,答应了。
和青青最瞳得妈妈的苦处,从年头到年尾,从日出到日落,累得没直过腰,种田、种菜、养猪、养鸡,还承包了一口大水塘种湘莲。妈妈才四十多岁,额头上就出现皱纹了,还得了关节炎病,阴雨天痛得钻心。爸爸呢?在和青青的印象中,她早就没有爸爸了。她用的是妈妈的姓,这个姓在方圆几十里之内很稀少。
在妈妈咸涩的汗水里,她上完了小学、初中,然后考上了这块地方最好的乡村中学寄宿读高中。这个学校的高考上线率历年都高,因此许多城里的学生也来这里就读。高中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和青青在走出高考考场的这一段日子里,心情相当的快乐,录取通知书虽然还没有来,但她相信六百多分的成绩,读个北京的名牌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快乐之后,愁的是路费和学费,她和妈妈合计了一下,收了稻子,卖了猪和鸡,卖了莲子,最少还差两千元哩。城里的同学忽然结伴到她家里来做客,带来了许多礼物:衣服、运动鞋、被子、帐子、毯子、脸盆、旅行包……和青青当时就呜呜地哭了。乡下也没什么好送的,和青青亲自划船到水塘里采来许多熟了的莲蓬,一人送了一大把,没想到立刻溅起一大片欢声笑语。他们说你到城里去卖莲蓬吧,就在雨湖公园门口卖,准火!
和青青与妈妈天没亮就去水塘采莲蓬,一共采了一百个。长长的柄,连着圆锥状的莲蓬,里面的莲子很饱满地凸出轮廓。水风清凉,莲香馥郁,这种故乡的气味,让和青青陶醉。她想,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这种气味。匆匆吃了碗开水泡饭,和青青挽着盖了湿毛巾的大竹篮子,步行十几里路来到镇上,再搭长途班车赶往湘潭城,下车后问清了路,来到了雨湖公园的门口。
虽然不是双休日,来公园的游人依旧很多。
和青青明白卖东西是要吆喝的,怎么吆喝?她犯难了,从娘肚子出世就没做过这样的事,嘴巴动了几下,声音就是出不来。
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男孩子走了过来,问:“同学,这莲蓬怎么卖?”
“一个……两元。”
“便宜。你得吆喝啊,我替你喊几句:快来买!快来买!新鲜莲蓬,绿色食品,又好看又好吃,两元一个啊——”
和青青说:“你做过生意?”
“没有。电影、电视上见过,一学就会。我买五个,这是十块钱。”
男孩子握着一把莲蓬的长柄,高高地举起来,走了。
和青青学着男孩子的口气,大声地吆喝起来。
不断地有人来买莲蓬。其中有不少是中年人,大概和她妈妈的年纪差不多。有的买十个,有的买五个。还有人说,小姑娘,你卖便宜了,五元一个吧,慷慨地丢下钱,高高兴兴而去。
和青青却没有碰到一个同学,她很想告诉他们,这主意出得真好,没想到莲蓬有这么多人喜欢。时间不长,篮子里就只剩下十几个莲蓬了。
从雨湖公园的里面走出一个戴着红帽子、穿着红坎肩的人,先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径直朝和青青走来。
和青青看见他帽檐两侧露出的鬓角花白了,脸很黑很瘦,背有些弯曲。她问道:“老爷爷,您买莲蓬吗?两元一个,早晨新采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我在里面清扫林荫道,嗅到风里莲蓬的气味了,这气味我想了好多年,想死我了。”
他蹲下来,拿起一个莲蓬看了又看,嗅了又嗅,眼睛里竟然有了泪水。
“小姑娘,这莲蓬是河口乡那块地方的,叫‘寸三莲’,三粒莲子排成一线,有一寸长,古时候是贡品哩。”
和青青问:“您是那地方的人?”
“不……是。我只是熟悉那块地方。你怎么想到进城来卖新鲜莲蓬呢?”
“我要读大学了,得筹点儿钱。”
“小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和,叫和青青。”
“这姓在那地方很少。”
“是的。您呢?”
“姓盖,叫盖督。锅盖的盖,监督的督。这剩下的莲蓬,我全买了!”
付了款,盖督双手捧着一大把莲蓬,站起来,又问:“小姑娘,明天还来卖吗?你应该多采些。”
“嗯。”
不到三小肘,一篮子莲蓬卖光了。和青青提起竹篮,朝四周看了看,那个老人走远了,奇怪的是居然没发现一个同学。是怕她害羞,还是玩得没时间来看她?但她马上悟出了是什么原因,那些买莲蓬的人,中间一定有同学的父母,一定有同学的朋友!她的心蓦地一热。
和青青决定赶快回家去,免得妈妈挂念,她要把今天的事详细告诉妈妈,这个世界有很多很多的好人,都在想方设法帮助她。
她是下午两点钟赶到家里的,实在饿狠了,妈妈给她做了一大碗蛋炒饭。
吃完了饭,和青青有声有色地讲起来,妈妈听得直掉眼泪。
“多有趣,那个老人居然叫盖督,我还以为叫‘戒毒’哩,幸亏他解释得早。”
“他知道河口乡的‘寸三莲’?还知道姓和的人很少?”
“嗯,他说在公园扫地时,老远就闻到莲蓬的气味了,而且是‘寸三莲’,你说怪不怪?”
“只有在这个地方出生、长大的人,才闻得出是‘寸三莲’的气味。”
和青青天天都去湘潭城雨湖公园门口卖莲蓬。
买莲蓬的人总是有那么多。
那个叫盖督的老人,总是在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走出公园,来到和青青的竹篮前,和她聊一阵天,再把剩下的莲蓬全买走。
录取通知书终于寄来了,和青青考上了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盖督。
“小姑娘,祝贺你。你的爸爸、妈妈准喜饱了!”
“我没有爸爸,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
“没什么。您一直在这里当清洁工吗?”
“不。我是从外省一个地方回来的,招聘当清洁工才几个月。”
“您家里还有谁呢?”
“就我一个人。好了,再见,小姑娘。”
当和青青赶到长途汽车站搭车回家时,意外地发现妈妈也坐在车上,眼角分明有泪痕。她坐到妈妈的身边,悄悄问:“妈妈,怎么啦?”
妈妈小声说:“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卖莲蓬的,所以没有惊动你。那个盖督……我认识,他是河口乡人。好多年前,他染上了吸毒的毛病,戒也戒不了,但还知道不连累家人,就和妻子离了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其实并不老。他原先叫盖大丰,恐怕是戒毒后才改的名字……”
和青青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又过了些日子,和青青告别妈妈,告别同学,来到了北京大学。与她同时到达的,还有一张五千元的汇款单,明明白白写着是寄给她的,但汇款人的单位和姓名都很生疏。留言栏中只写着一句话:“和青青:永远别忘了家乡的绿莲蓬!”
和青青捏着汇款单,面朝南方,她真的嗅到了一种亲切的气味,那是风里飘来的绿莲蓬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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