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交错的窄窄水道,是古镇的马路;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就是汽车、马车、牛车了。从水道的这边走到那边去,一座座玲珑的石桥引步为渡。古镇多桥,三十余座,平桥、拱桥、单孔、双孔,一律的雕花桥栏、精凿桥碑,苍灰的石色深深浅浅,最早是宋,最迟是清。借伞桥、相思桥、迎亲桥、绣球桥……不晓得为什么,很多的桥都与天荒地老的爱情故事有关。
水苇英早就起床了,早就吃过早饭了。她家的炊烟总是升起得最早,然后飘散在天亮前的水雾之中。她早早地把大门打开,然后拿着绣花的木绷子,坐在门边的一条木凳上穿针引线。花绷子上绷着一块素绢,她绣的是不远处的迎亲桥:月亮圆拱,半在水下,半在水上;桥栏上雕着百合花、莲花,栏柱头上是一个个调皮的小狮子……迎亲桥的桥口,正对着她的家门。
隔壁的白婶白一芬,胖胖的,笑吟吟的,从门里走出来,问:“苇英,等人哩。”
“嗯啦。”
她们同年,都快五十岁了,从小到大,两人知心知肺。白一芬有丈夫有儿子有孙子了,大家都称她叫“白婶”,而苇英一直待字闺中,也就不会有人叫她“水婶”。
白一芬的问话,很含糊,是说苇英在等着游客来参观呢?还是在等一个特定的人?苇英的回答,也很含糊,心里却说: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这个水乡小镇,几年前就成了旅游热点,进镇来参观是要买票的。于是凡有老房子在镇上的人家,都成了股东,按月分红。
苇英从绣花厂提早退了休。
她想,在熙熙攘攘的游客中,未必就碰不到那个人?
白一芬说:“苇英,要是你爸你妈还在,多好啊。想不到这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变成了印钞机。”
“嗯啦。”
苇英的目光变得邈远,她不知道该和白一芬说些什么。
苇英三岁就死了爹,妈靠着一根绣花针把她养大。初中毕业后,她也进了绣花厂,五彩丝线绣着她许多莫名其妙的憧憬。十年前,想不到妈妈也病逝了。
日子过得好快,三十年前,苇英正好十八岁,已是个有两年工龄的绣花工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和几个女伴一起去镇上的一家评弹馆听《黛玉葬花》。黄昏回到家里,餐桌边兀地多了一个年轻的男子。高挑个,国字脸,西装革履,手里轻摇着一把折扇。
在余留的夕光照耀中,这个男子微微一笑,站起来说:“你是苇英吧,我叫乔坚,是省城古建研究所的,到镇上来考察古挢。我租了你家一间房子,还要借食在府上。”
男子的声音,很浑厚,很好听。
苇英的脸红了。妈妈也不跟她商量,镇上人家还没有这种做法哩。但她心里很快活,那时候,镇上很少有外人来,谁知道这个偏僻的地方呢?
苇英开始盼着早点下班回家。
和她并排坐在绣花案前的白一芬,望了望她,悄声说:“可惜我家没多余的房子,这个人长得帅哩。”
苇英嗔了她一眼,说:“一个过路人,你如果想,给你算了。”
白一芬“扑哧”一声笑了。
乔坚是一个很老实很敬业的人,白天在镇上拍那些桥的照片,找一些老人采访,忙得兴致勃勃。
只有吃饭的时候,苇英和乔坚才能近距离地接触。
“乔先生,别客气,多吃,吃饱。”
“水妈妈,谢谢。”
“妈呀,你喊‘乔先生’,都把人家喊老了。”
乔坚说:“老倒无所谓,只是我还够不上‘先生’的资格。”
苇英咯咯地笑起来。
苇英和妈妈住在一楼,乔坚住在二楼,二楼上面还有一个小晒楼,是平常用来晾晒衣服的。
妈妈说:“你千万不要到二楼去,一个女孩子,得守规矩。”
苇英说:“你就不应该让生人来家里吃住。”
妈妈说:“不是想赚点钱给你办嫁妆吗?”
“我不稀罕。”
有一晚,妈妈早早睡了,苇英在灯下读小说《红楼梦》。忽然听到晒楼上传来了箫声,悠长如水风,绮丽如花事。她知道只可能是乔坚在吹箫。这个男子吹箫的样子一定很好看,脸上的神情应该是古典的,而且带一点淡淡的愁绪。她悄悄地熄了电灯,然后蹑手蹑脚摸到门边。
“苇英,哪里去?”妈妈低低地一声断喝。
苇英只好缩回了脚。
箫声戛然而止。难道那个人也心有同感吗?
在一次吃过晚饭后,乔坚拿出一套照片,共三十多张,是来小镇后他拍的一座座古桥,又在小镇照相馆冲印出来的。
苇英说:“送给我吧,桥真的很好看。”
乔坚说:“只要你喜欢,就送给你吧,我回去后再冲洗就是。”
苇英说:“要是我站在桥边照张相,就更好了。’
“苇英,可不能再麻烦乔先生了。你一个大姑娘,要明白事理。”
乔坚说:“明天,我该走了,要做的事都做完了。谢谢你们的照顾。”
苇英觉得很颓丧。才十来天,这个人怎么说走就走呢?住在同一座楼,吃的同一锅饭,可细究起来,似乎什么要紧的话也没有说,更没有单独在一起待个一分半秒。也不知这个人,是否有相同的感觉?
记得下睚回家的路上,白一芬说:“你们定下了?”
“定下什么了?”苇英问道。
“镇上人都说,你家来了个好女婿哩。”
“呸呸呸!”连苇英都不明白,她的回答是什么意思,反正脸颊发烧发烫。
乔坚真的走了,是坐船走的。
妈妈自然不准苇英去送行,那个人交了房钱、饭钱,就与她们没有一点干系了。
苇英的眼里含着泪。
她恨他什么也没有说,其实她也清楚,人家能说什么?两个人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恋人,萍水相逢,没有承诺,哪怕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没有啊。最终她是恨自己,恨妈妈。
出门时,乔坚挥一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向码头,正如徐志摩的一句名诗: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扑进卧室,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场。然后,一张一张地看那些古桥的照片。借伞桥、相思桥、迎亲桥、绣球桥……桥上渐渐出现了她的身影,后来又出现了乔坚。桥成了她的梦,她成了桥故事中的人物。地老天荒的爱情故事,永远都有新鲜的诠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镇上的人都认为,苇英已有了意中人,那个人有学识有身份,谁能和他比呢?何况那人在她家住了那样久,什么事不会发生?
没有小伙子向苇英求爱,也没有人上门来提亲。婚娶大事,小镇自有它的规则。
苇英的妈妈愁得心上都打了结。
苇英却越来越相信,她是真的在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乔坚。
桥的照片渐渐发黄了,她等待的心情却依旧郁郁葱葱。
身边的伙伴一个个结婚了,然后生儿育女了。
朝夕相守的妈妈也懊悔地离她而去。
等待成为她活着的一种形式。
她忽然听见白一芬喊道:“苇英,游人进镇子了!”
苇英一惊,像从一个梦中走出来。她看见一大群游客,在导游举着的小红旗引导下,走上了迎亲桥。她站起来,拼命地踮起脚跟,她想看看,那个人是不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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