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偌大的风景区,是不能没有寺庙的。有了寺庙,就像一出戏有了“戏眼”,味道就足多了。大华湖东岸有座大华山,山顶峙立着一座气势恢弘的华轮寺。在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山门、楼阁、殿堂,还有一座七层砖石结构的宝塔。到华轮寺去参观、礼佛的人,总会要登上宝塔去一览湖光山色,劲风振衣,心旷神怡,观者会忽然觉得天下真小,小得像一个玩具盒。
华轮寺是二十年前新建的,当初只有一个老和尚,叫忍仁,是宗教局的同志专门到四川峨眉山请来的。这个忍仁我认识,老瘦老瘦,背有些驼,目光淡淡的。据说他十岁就出了家,刻苦修持,功夫很深。他来的时候,华轮寺已初成格局,山门、照壁、天王殿、弥勒殿,还有一溜僧房。当地领导和农民对他很尊敬,希望他能弘扬佛法,广结善缘,募集到更多的香火钱,不断扩大华轮寺的规模,吸引来众多的游客、香客。在华轮寺山门外,农民集资修建了一条小街,卖饭菜,卖香烛鞭炮,卖工艺品,卖农副产品,但是,生意并没有怎么红火起来。
“这个老和尚没有法力,吸引不来信众。”
“这个寺太寒酸了,没什么看头。”
这是真话,忍仁是个一心向佛的人,持戒很严,早课、晚课、诵经、禅定,一点都不马虎,对佛理也很有见解。但他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很少与外界交结,只是潜心念佛,盼待终成正果。寺里也陆续来过七八个僧人,都对忍仁有怨言:香火如此冷落,他当什么家?
是啊,在忍仁执事的十年间,寺还是原来的寺,规模一点也没扩大;香客、游客也没增多,冷冷清清的。当地乡镇官员不乐意了,农民不高兴了,这和尚只知道念经,念经能变出钱来吗?呸。
突然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个和尚,叫正光。他来的时候,有市、县宗教局的领导和当地乡镇负责人陪同。正光俗岁五十出头,原是一位房地产开发商,赚钱赚海了,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外省的一个寺院出了家,现在回到了原籍。这是个又肥又胖的和尚,粗眉大眼,阔嘴圆腮,走起路来咚咚作响。他立志要振兴家乡的华轮寺,居然八方游说,带资几百万而来。
正光成了华轮寺的当家和尚,正当的名分是住持。
忍仁也就顺理成章地下了台,正光住持安排他去厨房劳作,当了一名烧火和尚。
忍仁没有怨言,从从容容地去厨房烧火做饭。
正光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大兴土木,修殿、建楼、造塔,而且把原有的建筑粉刷一新,远远地一望大华山,金碧辉煌的华轮寺便凸现出来,格外夺人眼目。接着,在罗汉堂里,备办了抽签的签筒、打卦的卦具,可以问前程、问婚姻、问生死、问寿年。又在弥勒殿设一药房,请了一位略知医道的老和尚坐堂看病。看病、发药都不要钱,但病人必先去弥勒殿叩拜,在丢下“功德费”后,才能享受这种待遇,心诚则药灵啊。
正光住持还能写字,当然是用毛笔写,有三个大字写得还算入目,即“福”、“寿”、“和”。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搞到许多私人信息,这些人多为官员、企业家、名人,他们及其家眷的寿诞;如果手中有企业,庆典时间是何年何月何日;各级机构何时调整班子,对渴望进取的人,总得有个美好的祝福吧。正光往往会在关键时刻,开着自带入寺的“宝马车”,到这些人家去叩访,说些吉利话,根据不同的情形,呈上自书的“开了光”的书法作品,祈福、贺寿、祝万事大吉。主家当然是万分感激,一个住持,肯屈尊上门,还能亏待人家吗?
日新月异,华轮寺真是鸟枪换炮,一日胜似一日,格局大了,气象大了,人气旺了,钱财多了。
忍仁却不以为然,他曾去找正光辩论。正光微笑而听,连连点头,从不反驳。
忍仁说:“无我、无常是正信,有我、有常是迷信;念佛、看经是正信,烧纸、抽签、卜卦是迷信。你这是干什么?”
正光说:“阿弥陀佛,忍仁师兄,倘若一个寺、一群和尚,与世事无涉,信众也就可以不予理睬了,那么,我们这些槛外人,吃从何来?穿从何来?还能安心静气地弘扬佛法吗?师兄哟,你老了,真的老了。”
忍仁被噎得眼珠翻白,叹了口长气,悻悻地走了。
华轮寺不但游客多,香客多,僧人也多了,挂短单、长单的,或者通过正当手续前来剃度入寺的,沸沸扬扬,络绎不绝。
接下来,正光又经和当地政府商议,要奉行传统的“农禅并重”的方针,租了几座茶山、百亩农田和菜地。出家人不能只是念经坐禅,不能只是持戒、守定,还得参加生产劳动,解决部分衣食问题。
正光把忍仁调出厨房,去领导种菜、采茶的工作。
忍仁无话可说,百分之百地服从。
正光住持也到过我家,我那时从报社正好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因多年来一直坚持文学创作,还算有点小成就,顶着本地写作协会会长的虚衔。
我和正光并不生疏,但也不亲密。他上门来访,又正是春节前夕,多少让我有点意外。
他胖胖的身躯走进客厅的时候,我觉得客厅猛地小了许多。他从一个布口袋里抽出一张杏黄色的纸,上书一个大大的楷书“寿”字,双手捧了给我。平心而论,这个“寿”字写得很有功力,端庄肃穆,又洋溢出几分喜气。
“正光住持,谢谢,谢谢。”
我特意给他沏了一杯好茶,并请他坐下叙话。
他啜了一口,说:“好茶!这是郴州所产的‘狗脑贡’极品茶,历代都是贡品,好得很啊。”
我笑了,说:“正光住持,你是真正懂茶,佩服。”
他说:“杜会长,叨扰叨扰,请恕我冒昧来访。”
我说:“你管领华轮寺,声誉日隆,了不起。今日屈驾枉访,不知有何贵干?”
正光微微一笑,呷了口茶后,说:“待春节过后,春和气暖,敝寺后山桃李花争艳,想请你还有你的朋友去赏赏花,也不知先生可否愿意?”
我说:“好韵。”
“阿弥陀佛,无量功德,小僧就告辞了。”
清明节前,正光开车来,接了我和另外两位文友去了大华湖边,再弃车登上机动游船。游船很大,先在湖上游了一大圈,再在华轮寺下停船上岸。除正光外,只我们三个游客,看得出是仔细安排的。正光住持亲自做导游,领着我们入寺看一处一处的建筑,然后再去后山看红的桃花、白的李花。那一天,我们几个人都很兴奋,名山、胜水、良辰、美景、贤主人、嘉宾,再加上完美的斋席,称得上是无可挑剔了。
正光说:“诸位都是才高八斗,敝寺虽小,但风光瑰丽,恳请诸位在有暇时写点观感吧。”
大家都应诺了。
我突然想起了忍仁,便问正光住持:“我想去看看忍仁师父,可以吗?”
正光神情黯然,低声说:“忍仁师兄已圆寂半月有余,阿弥陀佛……”
走出华轮寺时,下起了小雨,远远近近,迷迷蒙蒙。我放眼向大华湖望去,烟波万顷,舟楫如蚁;远山晕染,花树寂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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