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绝招-妙清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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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采风团一行十人到湘南山城龙关市采风已逾四日,按行程安排,明日将奔赴另一个城市。龙关市与广东省接壤,自古为名邑大埠,城中有山,山中有镇,到处是流泉飞瀑,风光奇瑰。我们都是第一次来此,走访旅游区,穿行于古香古色的村落,巡视新兴的高科技工业园……积累了不少写作的素材。想起明日就要与它揖别,竟有些恋恋不舍起来。

    我们这个团的领队,是部队资深老诗人弓矛,少将军衔,出版过好几本写军旅生活的诗集。弓矛一身戎装,军帽下露出缕缕白发,虽年过花甲,却腰板笔直,声音洪亮。在采风期间,他要求我们严守纪律,统一行动,要有团队精神。中年女散文家闻静,早过了不惑之年,打扮依然像个少女,长发披肩,牛仔裤,绣花杏黄长衬衫,意大利女式网球鞋。她不但文名显赫,还任着一本很有影响的刊物《人物星空》的主编,又是团里唯一的异性。每当听完弓矛的训话,她必笑着回敬:“弓团长,我们可不是您的小兵,别弄得这样神经兮兮的好不好?”

    弓矛瞪了她一眼,说:“这是集体采风,不是赶集。”

    “可我还有采访任务,我得多留一天,去城外的飞龙山芋头庵采访妙清住持,给她写个专访。那是个妙玉似的人物,诸位不想去看看?”

    大家都附和闻静,七嘴八舌,要求在龙关市多待一天。

    弓矛脸上的肌肉动了几下,右手举起来——我想:当右手猛地劈下时,他嘴里还将蹦出两个字:“不行!”在部队,谁可以不服从首长的命令呢?但是弓矛的右手慢慢地垂了下来,很无奈地说:“那就……多留一天吧。”

    我们刚到龙关市,就闻说飞龙山的芋头庵了。东道主本有安排,但弓矛说不就是个尼姑庵嘛,这次主要是来看建设成就的,那个地方就不必去了。但闻静却暗地里多方打探芋头庵住持妙清的情况,然后再告诉我们:妙清是外地人,自小就不沾荤腥,初中未毕业,只身跑到芋头庵削发为尼。父母及亲朋曾寻到庵里来劝阻,但妙清持戒心坚,不为所动,一心向佛。她天性聪慧,曾入四川尼众学院,读完本科,再读硕士,尔后回到芋头庵,广结善缘,经各方捐助,重建了芋头庵,使其成为一个禅林胜地。在“非典”期间,妙清领着尼众举行水陆法会,为众生禳灾祈福,并向红十字会捐款捐药。以俗岁论,她不过三十有四。会弹古琴,酷好书法,因有名师指点,字已基本有了自己的面目,尤为可贵的是字少烟火气……

    龙关市宗教局的一位女局长,姓何,她对我们说:“妙清愿不愿见你们,那就看大家的缘分了。”

    弓矛轻轻地“哼”了一声。

    闻静雀跃起来,从皮挎包里抽出一张粉红色的名片,递给何局长,托她向妙清住持禀告一声,这次专访是诚心诚意的,务求一见。

    这天早晨,山城雾绕,虽已是初夏,但空气湿润而有凉意。我们分乘几辆小车,朝城外的飞龙山驰去。弓矛、闻静由何局长和导游陪着,坐在第一辆小车上。两小时后,我们到达了飞龙山下的芋头庵山门前。

    雾渐散去,芋头庵果然气势不凡,山门、照壁、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厢房、庭院……依山势逶迤而上,环境十分清幽,了无红尘之气。天下寺庙的格局,大同小异,大家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寺庙见得多了,故而不过匆匆逡巡一遍,真想一见的是妙清住持。何局长和导游引路,弓矛紧跟其后,他的领章和肩章在日光下闪闪熠熠,挺耀眼的。

    我们一行折人中轴线右侧的一个小庭院。一圈竹篱,篱上爬满了牵牛花的藤蔓和叶子,喇叭形的花朵,纯然素白;而庭院里种的全是玉兰花树,碗口粗的主干,从主干横斜而出的枝杈上开着肥硕的花朵,或七瓣、或九瓣,也是一色的素白,如羊脂玉琢成,清雅的香味弥漫着,刺激得我们的鼻翼不停地翕动。在庭院的后端,立着一幢飞檐翘角的木楼,两层,窗口一色的湘妃竹帘,半卷着。曼妙的吉琴声,正从窗口潺潺流出。

    弓矛问:“这弹的是什么曲子?”

    闻静说:“弹的是魏晋时嵇康所写的琴曲《风入松歌》。妙清住持师法的是中州派,以下指沉稳见长。”

    弓矛把脸别到一边去,对何局长说:“你领我们上楼去吧。”

    何局长摇摇头,说:“我还是先去通报一声吧。”说完径直朝小楼走去。

    弓矛小声说:“这哪像个当局长的?见个小尼姑,也这样恭敬。”

    过了一阵,何局长回来了,挺为难地说:“妙清只愿意与闻静女士交谈,请去二楼会客室吧。弓团长,还有各位,真是对不起。”

    闻静小鹿般跳跃着去了。

    我们只好散落在庭院的各处,等候闻静。

    弓矛焦躁起来,不停地走来走去,一张脸板得紧紧的。

    大约过了一刻钟。

    弓矛右手使劲一挥,说:“我们犯傻啊,呆等着闻静这小妮子。跟我走,去见识见识这个妙清!”

    说毕,弓矛迈开大步,朝小楼蹿去。到底是军人,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我们“呼”的一声跟了上去。

    弓矛领着我们走进二楼的会客室里时,闻静和妙清正在款款地交谈,见我们进来,便一齐站了起来。

    会客室虽不大,却十分素雅洁净。中间是一张明式虎爪大书案,挨墙放着一色的明式鸡翅木圈椅;墙上挂着几轴书法条幅,写的是行草,下笔飘逸,摇曳多姿。有一幅写的是近代名僧八指头陀释敬安的《答柳溪居士》:“何必山巅与水涯,安心随处便为家。有人问我西来意,笑指长天落晚霞。”

    闻静出于礼貌,先向大家介绍妙清住持;再向妙清介绍我们这一行人:“这是弓矛老诗人,军级干部,作家采风团临时团长……”

    闻静特意把“临时”二字加重了语气,弓矛眉头皱了一下。

    妙清合掌执礼,面带微笑。她身着一袭浅灰长褂,足蹬青色布鞋;虽已剃发,眉目却显得更为清秀,活脱脱如《红楼梦》中的妙玉。

    妙清招呼我们坐下,却没有吩咐站在门边的小尼姑给我们沏茶。她静静地立在书案边,竟不坐下,只是浅浅地笑着。那笑有一点冷,委婉地表示出一种并不愿长谈的仪态。

    闻静见状,说:“妙清住持,恕我们这些俗客多有打扰。”

    妙清说:“无妨。无妨。”

    原本我们是有很多问题想向妙清讨教的,见她这样子,也就无法启齿了。

    弓矛“咳”了一声,问:“妙清住持,不知平日里读些什么书?”

    妙清淡淡地说:“我只会终日念‘阿弥陀佛’,其他的便一无所知了。”

    说毕,她的目光曳向窗外的玉兰花。

    弓矛一愣,觉得很沮丧。

    是我们的贸然闯入扰了妙清的清兴?还是我们身上带着太重的世俗之气,令她充满无言的怜悯?我们这些“槛内人”,心存执障,对世间有太多的迷恋与欲望,妙清能与我们谈些什么?

    闻静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细声细气地说:“妙清住持,我们就告辞了。下一次,我单独来谒访吧。”

    妙清说:“我将去外地云游,与闻施主何时见面,也就要看机缘了。”

    她款款走到会客室门口,合掌目送我们依次而出。

    我们刚刚走出小庭院,随后而来的小尼姑就把院门闩上了。

    闻静对弓矛说:“你们这些须眉浊物,打断了我的采访,可惜!可惜!”

    古琴之声,又飘袅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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